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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关系&&作者: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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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维民推开窗户,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雾霾扑面而来,瞬间就填满了他的办公室,包围了他的全身,侵彻了他的肺叶,他忍不住咳了两声。
向外望去,楼下的北梁大道上路灯全部自动开启,泛着昏黄的光芒,路面上两排汽车雾灯和尾灯组成的光带缓缓移动,慢慢地隐没在前方的大雾之中,似乎驶入仙境。远处的交通信号灯一闪一闪,看着不甚分明,几处楼宇的霓虹招牌若隐若现,显出几分虚化。平时一眼能望到的北梁山,此刻全部隐去了身形,好像被大卫科波菲尔施了魔术,凭空消失了一样,整个城市看上去朦朦胧胧、阴气森森的,仿佛是《哈利波特》里伏地魔治下的魔法世界,或者是传统革命电影中表现的敌占区。
如果不看表,你根本不会相信,此刻正是这座北方城市的上午九点。
呼维民此刻的心情也如同这雾霾一样,云里雾里,茫然无绪,一时摸不着方向。坐在全新的办公室里,望着陌生的陈设,他努力让自己相信:——我真的是这座城市的总工会主席了。
北梁市委组织部的文件就摆在办公桌上,读多了文件的人都知道一个规律:文字长度和内容重要性基本上呈负相关——内容越重要的,文字越短。宣传部的文件十几页才能说清楚文化市场建设的重要性,组织部文件短短两行就能决定一个人的前途去向:“第二十五次常委会议讨论决定,呼维民同志任北梁市总工会党组书记,提名为北梁市总工会主席候选人。请按工会章程规定办理。”
旁边放的是一张当天的《工人日报》,在二版的一个角落里,刊登着火柴盒大的一篇“工会简讯”:
本报讯(记者闵直方)昨天,北梁市总工会举行第六届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选举呼维民同志为市总工会主席。
这是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工会的报纸上。尽管他认为这张报纸没什么人看(此前他就从来没有看过),而且登在二版角落里的消息更不会有人注意,但是从理论上说,应该是全国职工群众都知道了,至少全国近三亿工会会员中,又多了他这么一个角色。
这变化发生在一周之内。他由西州市安监局长、省委党校优秀毕业生,摇身一变成了北梁市总工会主席,节奏快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而且这变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省委党校毕业前夕,组织部找他谈话的时候,基本上已经明确表示,将安排他担任北梁市副市长,向社会公示的文件也是这样写的:“呼维民同志,现任西州市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长,……拟提任市(州)副职领导职务”。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私下得知他去向的同学,在聚餐的时候,语气中或明或暗地向他表示过几回祝贺和恭维,他也半推半就地表现了几次客气和感谢。在“服从组织决定,听从党的安排”等客套话背后,他私下里已经把北梁的经济发展思路都打了几遍腹稿。
——利用天然草场资源优势发展现代养殖业,实现“大发羊财”;利用煤炭资源优势,实现煤炭产业链延伸;大力发展稀土深加工,提升附加值,实现“土里淘金”;加快开发煤层气,用洁净能源“气化朔方”;最终打造“羊煤土气”共同发展的格局,促进北梁的经济转型,实现跨越式发展,走出一条具有朔方特色的发展之路……“扬眉吐气”,他为这个提法自鸣得意了一阵子,在班上的小组讨论中,还获得过几声喝彩。
谁知道,毕业典礼之后,组织部在宣布他们去向的集体谈话之时,却出乎意料地宣布,他的新工作岗位是北梁市总工会。
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呼维民当时就懵了,直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表态发言时,他原先准备好的腹稿一句也用不上了,只好支支吾吾说了几句“服从组织决定,听从党的安排,一定在新的岗位上好好学习,团结同志,勤奋敬业,做好本职工作,为促进北梁的工会事业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之类的官场万能套话。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傻乎乎的贾宝玉,鼓乐喧天笙歌动地,谁知盖头一掀,里面钻出的不是林妹妹而是宝姐姐。
娶了林妹妹的另有其人。组织部同时宣布任命:“令行止同志任中共北梁市委委员,提名市政府副市长。请履行法律程序后公布。”
令行止是他的党校同学,时任象城县委书记。在此前的传说中,被安排到朔方省宗教局担任副局长职务。此前,也有私下获知消息的同学开过玩笑,说有个宗教局的同学,以后再上北梁山,进云隐寺,就可以不用买门票了。呼维民记得当时他脸色很不好看,皱着眉头说:“管正教的宗教局,还不如管邪教的受重视。”
如今听到任命文件,仿佛天上真的掉下个林妹妹,令行止脸上露出一种中大奖的表情,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拧成一朵花。他发言的时候,挺了挺身正襟危坐,从皮包里拿出个小本子,一本正经地念起来:
——“利用天然草场资源优势发展现代养殖业,实现“大发羊财”;利用煤炭资源优势,实现煤炭产业链延伸;大力发展稀土深加工,提升附加值,实现“土里淘金”;加快开发煤层气,用洁净能源“气化朔方”;最终打造“羊煤土气”共同发展的格局,促进北梁的经济转型,实现跨越式发展,走出一条具有朔方特色的发展之路……”
呼维民心里暗道:这本来全是我的词!
他想起来了,那次小组讨论中他提出这个思路时,令行止就十分关注,下课后还专门找他探讨过一回。看来,这令行止是个有心人,而且显然,恐怕至少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今天的结局了,只有自己还一直蒙在鼓里。
办公室的门外轻轻地敲了两声,呼维民收拾神情,正襟危坐,说声请进。进来的是北梁市总工会副主席齐北梁,齐北梁是他在这里唯一的熟人,他们至少认识三十年了。当年呼维民在江山机械厂当工人,齐北梁是江山中学的学生,曾经到他的车间里学工。
呼维民招呼他坐下,给他泡茶,齐北梁伸手对呼维民说:“有烟吗?”
呼维民说:“我不抽烟,但也不反对你抽。”
齐北梁对呼维民说:“我听得懂,不反对,就是不赞成的意思。”
呼维民指了指茶杯对齐北梁说:“尝尝我这茶味道怎么样?正宗的金骏眉。”
齐北梁喝了一口说:“没劲,给我来杯白开水。”
齐北梁自己到饮水机上接了杯水,喝了一大口,说:“呼主席,咱们熟人不说瞎话,我欢迎你到工会来工作,但是他们这么安排你,太不像话了!”
呼维民说:“你这话,到底是欢迎我来呢,还是不想让我来?”
齐北梁说:“欢迎你来北梁,但不想你来工会,听说本来是要安排你当副市长的。”
呼维民听说,这次工会老主席何清贤退休,本来齐北梁有希望接任主席,组织考察谈话程序都走过了,却被他意外插队。所以齐北梁此时这话,也算是真实意思的表达。呼维民想,自己对这一安排不满意,同时还有更不满意的,其中区别不过是,一个看不上这个位子,另一个得不到这个位子。可见人的运气没有最差只有更差。想到这里呼维民说:“这事组织自有安排,也不是你我能决定的,咱能不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呼维民不经意间,也把心里的情绪流露了出来,言下之意,这地方也不是我想来的。
齐北梁说:“我还听说,令行止本来是安排到宗教局去的,不知道通过哪个大师活佛,从北京走通了省里的门路,才挤过来插队把你抢了。”
呼维民也隐约听过这说法,现在从齐北梁嘴里说出来,他觉得心情有些复杂,岔开话头说:“都是党的革命工作,咱还是说说工会的事吧,我还啥也不懂呢,你一直在这里工作,人头熟、经验多,以后多指点我。”
齐北梁说:“工会工作嘛,简单。工作内容不过是吹拉弹唱,打球照相,迎来送往,带头鼓掌。还有,就是人们说的五子登科——搬凳子、当孙子、要票子、当孝子……反正,你到这里是大材小用了。”
齐北梁说着转身拿起茶杯,又给自己倒了杯水,站到呼维民的桌子旁边,有几分神秘地说:“你知道不知道,工会有句行话,叫出生人死?”
呼维民摇了摇头,说:“吹拉弹唱还搞得这么危险?解放前还差不多吧。”
齐北梁也摇了摇头说:“你理解错了,说的就是现在的工会、工会的现在。这话意思是,出了工会的门就活了,还会活得挺好,只要进了工会的门,就基本上‘死’定了。”
呼维民听了他对工会的断语之后心想,自己命运在有些方面终于可以确定了:一是肯定会一直活到死,二是不出意外的话,死前会在北梁工会退休。
想到这里,他心中泛起一种宿命感。
齐北梁说:“不扯了,咱谈工作吧。我找你,主要是想说说金秋助学的事,这是咱工会的品牌工程。”
呼维民指了指窗外黑沉沉的雾霾:
“这也叫金秋?”
“春送岗位、夏送清凉、金秋助学、冬送温暖”是工会工作的四大品牌,也被称为“四季歌”。呼维民刚到市总工会工作,就赶上了“金秋助学”。
金秋助学是全国总工会于本世纪初开展的一项活动,旨在帮助贫困家庭职工子女解决上大学的经济困难。十余年来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响应,帮助的学生越来越多,帮扶金额也越来越大,由起初的工会独家行动发展到联合了民政、教育、慈善等部门的集体行动,随着规模越做越大,党委和政府的重视程度也越来越高,近几年的启动仪式从当初工会的“独角戏”发展成为四大班子领导都要出席的“重头戏”。
启动仪式由呼维民主持。会前齐北梁提醒他,金秋助学是咱们工会一年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出头露脸机会,市里很重视,书记、市长、人大、政协的领导都要出席,一定不能出错。特别是前两年已经出过两次岔子了,前年这活动在江山机械厂职工俱乐部举行,市妇联燕主席讲话的时候,房梁上掉下来一只猫,吓得燕主席跳起来比猫还高,高跟鞋都折断了。去年改到市工人文化官广场上举行,大风吹倒了背景板,再拼起来的时候,原来的标语“职工有困难找工会”错位成了两行,变成了“职工有困、难找工会”,还登了报,传到微信上被人笑话。呼维民听了哭笑不得,他第一次主持这样的活动,生怕在自己手里搞砸了,特意让办公室写了个主持词,又把活动议程在心里推演数遍,上午还到会场彩排了一回。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正如墨菲定律,他最担心发生意外,意外就偏偏发生了。
开头一切正常。呼维民拿着主持词念道:
同志们,同学们:
按照全国总工会关于“金秋助学”的统一部署,今天北梁市总工会在这里举行全市“金秋助学”活动启动仪式,出席仪式的领导有市委副书记端木正同志、市政府副市长令行止同志、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余光昭同志,还有市总工会、市教育局、市关工委、市慈善总会的领导同志,以及热心捐资助学的企业家代表,参加今天活动的还有各县区师生代表,以及受资助的学生代表。今天的活动有四项内容,一是请市委副书记端木正同志做重要讲话,二是为受助学生代表发捐助款,三是由受捐助学生代表发言,最后市政府副市长令行止同志讲话。
他念稿时下意识抬头看了几眼,广场上空自然不会有猫掉下来,但万一要有只鸟飞过来呢?还好,晴空万里,没有任何飞禽走兽,只有天空飞过一架飞机。
“下面进行第一项,请市委副书记端木正同志讲话。”
端木正走到话筒前面,戴上老花镜,拿出市总工会为她准备好的讲话稿,字正腔圆地念了起来。
“同志们,同学们:
“今天,市总工会在这里举行‘金秋助学’启动仪式。我们十分高兴地看到,又有一批寒门学子通过不懈努力,即将踏上新的求学之路,迈向人生新的征程。在此,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长期以来支持‘金秋助学’活动的全市各机关、企事业单位和社会各界爱心人士表示衷心的感谢!向取得优异成绩的同学们表示热烈的祝贺!向身处困境,含辛茹苦、节衣缩食供子女求学上进的家长们表示崇高的敬意!”
广场上一阵风吹来,呼维民神情高度紧张,转身去看后面的背景板,还好,搭得很结实,纹丝不动。
端木正接着讲下去:
“下面,我就开展好‘金秋助学’活动讲三点意见:
“第一、强化思想认识,确保‘金秋助学’这项德政工程、民心工程真正落到实处。多一个孩子踏入高等学校,我们的社会就多一份希望。开展助学活动,是推动科学跨越发展的现实需要,是着力改善民生的职责所在,是构建和谐社会的人心所向。各级党委和政府要切实加强组织领导,充分认识‘金秋助学’的重要意义,不断增强主动性和自觉性……”
讲到这里,只见齐北梁匆匆跑上台来,在呼维民身边悄声耳语:“不好了,又他娘的出岔子了,一位受助学生拒绝上台领取助学金。”
呼维民说:“我还以为舞台塌了呢,这有什么好慌张的,临时找一人替补好了。”
齐北梁说:“助学金的信封上都写着名字的。这倒不打紧,关键的是,这位学生还安排作为代表上台致谢的,现在他同时拒绝发言。这个,临时不好找人替代……”
呼维民脑袋嗡地一下就大了,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这回没有风捣乱也没有猫作怪,可没想到人出了问题。他很不高兴地说:“这学生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不是存心找麻烦么?你们事先怎么做工作的?发现问题,为什么不早说?”
齐北梁说:“我也是刚刚知道。”
发言席上,端木正还在四平八稳地念讲话稿。“第二,合力搭建平台,努力营造扶危济困、团结互助的良好社会风尚。各级工会组织要在创新助学载体、丰富助学内容上多想办法,通过开展各种捐助活动,提高活动影响力……”
呼维民说:“这个学生是哪个学校的?找他们老师去做工作。”
齐北梁说:“是江山中学高三(一)班学生,名叫楚中天,他们老师劝过他了,但他说,宁可不要捐助也不愿上台亮相,不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五分钟前人刚刚离开,拦都拦不住,我这才上来向您报告。”
“哦,”听了这句话,呼维民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端木正的讲话还在继续。呼维民的思维急速运转,好像在和端木正的讲话抢时间,终于,在端木正讲话即将结束的时候,呼维民心里有了主意。
端木正讲话完毕,掌声过后,呼维民走到话筒前说:“刚才,端木正副书记代表市委、市政府做了非常重要的讲话,对寒门学子提出了殷切的希望,也对工会组织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们下一步要认真落实讲话精神,发扬成绩,总结经验,改进工作中的不足,把金秋助学的品牌进一步做强做大。现在,我们决定立行立改,认真贯彻落实中央和省市有关精简会议的精神,简化程序、提高效率,原来议程中的上台领取捐助金,由分三批改为一批,其余由各校老师在会后代为发放。下面,请受助学生代表上台领取捐助金。”
在进行曲中,十名学生鱼贯上台,各界领导们把一束鲜花和一个硕大的红色信封发到学生手中,信封上显眼地印着学生姓名和助学金额,五千元、三千元、两千元不等。
由于有一名学生没有上台,本该发给他的那个信封正好在令行止手里,无人领取。这样一来就出现了比较尴尬的场景:受助学生转过身来面向台下合影之时,令行止手捧着无人认领的红色信封,站在那里进退失据,左右为难,看上去像一个手足无措的贫困学生。他的脸色当时就十分难看。
呼维民接着说:“按照议程,下一项内容是受助学生代表发言致谢,我们一并精简,直接进入最后一个议程,请副市长令行止同志讲话。”
令行止本来没有想到这么快要他讲话,听到呼维民宣布之后,手忙脚乱地把那个大红信封交给身边的工作人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讲话稿,一本正经地念了起来:
“刚才,市委副书记端木正同志发表了重要讲话,指出了金秋助学活动的重大意义。受助同学在发言中表达了对党和政府的感恩之情……”
讲到这里令行止才意识到,受助学生发言这一环节已经被省略掉了,而预先写好的讲稿却没有改。这一来令行止更不高兴了,他说:“为了更好地贯彻呼维民主席精简会议的精神,我也长话短说。”说完把讲稿索性翻过好几页,直接念道:
“金秋助学活动是工会的品牌,也是一项社会事业,要积极动员企事业单位、民营私营企业家以及党政干部、职工群众开展爱心捐助活动,夯实金秋助学活动持续发展的坚实基础。例如,市慈善总会副会长、北梁广鑫矿业集团公司董事长白广发先生,为本次助学活动慷慨解囊,值得我们学习和尊敬。今后,这项活动要广泛发动社会各界参与,共同奉献爱心,凝聚各方力量,让涓涓细流汇聚成滔滔大爱。”
听到广鑫矿业的名字,呼维民轻轻皱了下眉头。市总工会为他准备的讲话稿里没有这一段话,显然是令行止自.己加进去的。更难堪的是,广鑫矿业承诺的这一笔捐助,至今还没有到账。
令行止接着说:“寒门出贵子,逆境出英才,希望今天受到资助的同学们树立远大抱负,坚定理想信念,以只争朝夕的精神,发奋读书,刻苦学习,早日成才,回报社会。”
三句并作两句念,令行止匆匆结束了讲话。
呼维民宣布,北梁市总工会“金秋助学”活动启动仪式到此结束。
散会后,呼维民紧接着提出,为了更深入地了解受助学生的思想和需求,更好地开展金秋助学工作,市总工会将临时增加一项活动内容,邀请受助学生代表开个座谈会。
齐北梁有些不解,呼维民这是精简会议程序还是增加议程?
进入会议室后,师生们围着会议圆桌坐定,呼维民问:“哪一位是楚中天同学?”
一位学生举手说:“他走了,会议刚开始不久就离开了。”
这一问,呼维民显然是明知故问,不过他还是得到一个信息,那位学生是会议开始不久就离去了,而不是齐北梁说的几分钟前。他想,今天的事情看来不那么简单。就说:“今天我首先要批评这位楚中天同学,作为一名未来的大学生,信守承诺是基本素质,遵守纪律是基本要求。”
那位学生接着说:“我也是江山中学的,和楚中天是同学。他本来是准备上台领助学金,并代表我们发言的。但是来到会场后,他看到广鑫矿业公司的董事长白广发在台上站着,而且听说这次的助学金是由广鑫矿业提供的,他就生气了,不仅坚决不肯发言致谢,而且连捐助金也不领了。他说,他家的贫困就是由白广发一手造成的。”
呼维民听了,心中一惊,原来是这么回事,事情比他想的更复杂了。他说道:“另外,我代表市总工会在这里也要作自我批评,由于我们事先了解情况不细,只考虑了仪式的隆重热烈,没有更多考虑到受助同学的心理承受问题。我们将在下一步的工作中努力改进。”
江山中学一位老师说:“呼主席,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是我们的教育工作没有做好,回去以后,我一定要严肃批评他,带他专程到市总工会向您道歉。”
呼维民说:“您误会了,一定不能批评这位同学,不仅不能让他到工会来,反而应该是我们到他那里家访。你们有谁了解他的家庭情况么?”
刚才那位江山中学的同学说:“了解一点,但是不多。只知道他的父亲是新星矿产的工伤职工,母亲是劳模。楚中天平时学习很好,这次考上了华北大学,是我们班少数几个上了一本线的优秀学生。”
新星矿产曾经是北梁最大的国营矿山,如今的广鑫矿业公司就是由新星矿产改制而来。呼维民对这家企业比较了解,知道改制以来,当初许多遗留问题到今天也没有完全解决。他听说楚中天父亲是新星矿产的职工,似乎对今天这事件的来由猜出了几分。
旁边一位同学接茬说:“说实在的,呼主席,其实我们也多少有点和楚中天同样的想法。站在主席台上,拿着一束鲜花一个红包,像个乞丐一样接受捐赠,电视一拍照,全市人都知道我家穷了,多丢人啊!以后到了大学里面,也会抬不起头来。”
呼维民说:“孩子,你说的有道理,今天出现的意外情况,也促使我们反思。说实在的,这么多年,我们金秋助学的资助方法,一直存在有意追求品牌效应,考虑场面风光的倾向,确实较少考虑受助者的感受。现在,你们给我们上了一课,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今天我们把大家留下来,就是征求对这项工作的意见。刚才你们是受助人,现在你们的身份是我们的参谋,请你们来出主意,看看有什么办法,既照顾到受助学生的自尊,又把我们工会的品牌工作做得更好?”
那位同学说:“其实我们都明白工会的好意,但这种捐助方式,难免给人一种嗟来之食的感受。呼主席,我们都有一双手,也有一身力气,我建议,可不可以由工会给我们提供一些勤工俭学的岗位和机会?我们通过工作领取报酬,这样一来既有了学业资助,也体现了劳动创造价值。”
一位女同学说:“呼主席,发放捐助金其实也不必太过声势浩大,我看现在这样座谈的方式就很好。”
座谈会后,呼维民让市总工会发出通知,全市各级工会的“金秋助学”活动,要尽量照顾受助学生心理感受,发放捐助款物提倡采取恳谈会等方式,尽量避免伤及学生自尊。在捐助寒门学子的同时,征求各位学生对工会金秋助学活动的意见,改进我们的工作。
各县区工会在接到通知之后,改变捐助方式,收到了较好的效果,工会、学生、社会等几个方面都比较满意。《工人日报》、《朔方日报》等新闻媒体还报道了他们的做法。
只有一个人不满意,那就是令行止。他在会场上尴尬了一回,认为呼维民是故意给他难堪。联想到此前的工作安排变动,他更加认定是呼维民没当上这个副市长,就成心和他过不去。
“和我想来这一套,你还差点火候。小小的工会,想和政府闹过不去,也不掂掂你的份量。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令行止恨恨地想。
沿着解放路北段东侧一条名叫江山街的小道,向里面走一公里左右,就可以看到江山机械厂的大门,两边门柱高耸,水泥斑驳,门柱上方矗立着三面红旗雕塑,如今褪了颜色,露出原来水泥的灰白。两个门柱之间有一座铁制拱顶,上面镶着钢浇铁铸造的五个大字:江山机械厂。
呼维民在门口端详许久,阴错阳差,他离开这里已经超过三十年了。进入大门那一刻起,仿佛一步迈进了上个世纪。
左边的门柱上挂着新的厂牌,右边的门柱上挂一块红色的牌子,上面写着“江山机械有限责任公司工会委员会”,这是北梁市为数不多的把工会牌子挂在大门外的企业之一。
他在金秋助学座谈会后,心中一直有个疑团未解。因此他决定去见见那位拒绝捐助的同学。他特地找了这个下午,骑了一辆自行车,谁也没有通知,一个人走进了江山机械厂。
进入江山厂区,呼维民就闻到空气中一股熟悉的味道。回到这里,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认得出故居的老狗,能够分辩出这里的一切。
江山街两边的电线杆上立着灯箱,正面贴着江山机械厂历年劳动模范的照片,背面有劳模事迹简介,还写着四个毛体大字“劳动光荣”。这里就是著名的“劳模一条街”。呼维民循着灯箱看了几处,果然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秦勤。照片上有了些沧桑的印记,岁月留痕,笑容如昨。
以江山街为界,工厂分成生产区和生活区两部分,北边是工人俱乐部广场,南边是江山厂大门。厂区的围墙上还依稀可以看到“抓革命、促生产、促战备”的标语,宿舍区那边的墙上隐约留着“反修防修、灭资兴无”的痕迹。更多的部分都被各种各样的广告覆盖了,有楼盘促销的、有商品打折的、有办理各种证件的、还有老军医专治各种疑难杂症的,最醒目的一条,歪歪扭扭地写着——“专治老汉尿不下”。
江山中学在生活区内,也就是过去的江山机械厂子弟中学。
他对这里太熟悉了,江山机械厂以及江山中学,是他人生的重要起点。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他在北梁农村插队数年后,被招工到江山机械厂当过两年车工,在江山中学复习过半年功课,与应届的学弟学妹们一同参加了当年的高考。如今又回到北梁工作,他的身份印记也由工厂、工人,最终当了工会干部,成为人们所称的“三工牌”。
走在江山街上,往事像过电影一般,悠悠地浮现在呼维民眼前。
当年这是一条“潮汐式”的道路:上午七点半开始,自行车如洪流般从宿舍区顺坡而下,向厂区涌来;中午十二点下班,车流又逆坡而上从厂里涌回宿舍区;到了下午上班时间,同样的车流滚滚再度涌向厂区;傍晚,伴着下班的电铃,车流如归巢的鸟群涌回宿舍区。随即,家家户户升起了蜂窝煤、煤球炉子的炊烟,飘出了饭菜的香味,偶尔也会传出谁家打孩子的声音。——战斗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这样的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在当时看来,仿佛漫长得看不到头。
回忆起当年场景,呼维民耳边仿佛又有一片自行车的铃声响起。那是当年江山机械厂最动听的声音。
江山机械厂是一家三线军工厂,当年从东北松花江畔搬来大部分机器,从太行山黄崖洞调来一部分技术工人,汇聚到北梁山下,成立了一家新的工厂,两地各取一字,命名为江山机械厂。以江山机械厂为龙头,在北岳县桐山、象城县的招风岭等地,分布着几家配套工厂,组成了一个枪械和弹药生产体系。
当年三线建设指挥部的战略布局是,一旦发生战事,在一线城市工业被破坏的情况下,这里能够迅速武装一个步兵师。在很长的时间里,江山机械厂曾是一个神秘的所在,也是当年人们最向往的单位。那时,能够穿上江山机械厂的劳动布工作服,其荣耀程度仅次于参军入伍。
进入新世纪以后,由于国家产业政策调整,三线工厂陆续搬出山区,有的下马,有的转产,有的进了城市。江山机械厂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搬迁,不过随着北梁城市规模的扩大,工厂倒是由城市的边缘变成了中心位置。随着国家对军品生产结构的调整,他们的老产品下马了,又没有接续的新产品,未被列入国家重点保军企业名单。在市场经济年代慢慢地由盛转衰,这几年惨淡经营,江河日下。
宿舍区地名叫背圪洞,前面是一道缓坡,缓坡的尽头就是江山中学。呼维民下了车,推车前行,他有些骑不动了,岁数不饶人。
当年,冬天下雪以后,顽皮的学生们会把路边的积雪踩踏结实,打造出一条明镜般的冰雪滑道,然后,在学校门口几步助跑、几声欢呼,就可以一路滑到他现在站立的大路口。不时有人摔了跟头,惹来一片笑声。
学校已经放假了,呼维民进入校园,找到了值班的副校长,亮明身份说明了来意。那位副校长姓胡,请呼维民坐下后说:“呼主席,我们虽然没有见过,但是我知道您。当年我们学校考上三个大学生,您是分数最高的一个,第二名是现在您的副手,市总工会副主席齐北梁。咱们江山中学出人才啊,而且和工会有渊源。”
呼维民笑道:“这么说来,我也算是为江山中学争光了,那位楚中天同学,这回应该也是江山中学的光荣。”
胡副校长说:“他的事我听说了,老师和同学回来后就报告了我们。呼主席,是我们教育不够,这个学生不仅给工会惹了麻烦,也让学校丢了脸,我一定会狠狠批评他!”
呼维民说:“看来您误解了我的来意,我完全没有批评这位同学的意思,相反,倒是应该向他表示感谢,他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新的课题,让我们思考改进工作。这次我来,就是想和他谈谈心,就算家访吧。”
胡副校长说:“这个楚中天,学习成绩不错,就是个性太强。您等着,我去找他来。他在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打工,路不远,一会儿就到。唉,别的孩子都有手机,他没有,我只好跑一趟了。”说罢急忙出门,呼维民随手把自己的自行车钥匙丢给胡副校长,他也不客气,推了车走出校门。
呼维民在等胡副校长回来的时候,踱步到教学楼下,走过当年他的教室,发现门居然开着,桌椅陈设还是当年的模样。他信步走到第三排靠窗口的座位坐下,这是他当年的座位,他就是在这里夜以继日地恶补功课,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迎接祖国和人民的挑选。
向外望去,远处那棵老槐树还在,浓荫如盖,比过去更粗更壮了。他想起当年的某个仲夏之夜,窗外天色墨蓝,像是被桌上的英雄牌蓝黑墨水洗过,夜景下老槐树更显得黑沉如铁,像一朵墨色的蘑菇云。远方一点灯火如豆,由远而近,听得汽笛大作,方知是一列火车从校门外不远处的铁路开过。夏夜的微风吹过,几点疏星,几声蝉鸣,他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望着窗外的老槐树,细思前尘往事,不知自己的命运将向何方。
他想,如果当年他没能考上大学,也许会在工厂里继续当工人,也许会当劳动模范、技术能手,也许会下岗失业。他的儿子也许就不是那个衣食无忧的大学生,而是今天工会的资助对象……
“呼主席,对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打断了呼维民的沉思。他回头一看,一位眉清目秀的中学生站在他的面前,背后站着沉着脸的胡副校长。
呼维民拉过一把椅子招呼道:“楚中天同学吧?请坐!你知道吗?三十多年前,我曾经在这个教室里坐过。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
楚中天小声说:“您现在坐的,就是我的座位。”
呼维民道:“你考上的大学也恰好是我的母校,不过你上的是法学院,我当年上的是机械系,看来咱们真的还有些缘分。那就说说吧,为什么不肯接受捐助?”
楚中天说:“这大学,我不想上了。”
呼维民和胡副校长听了都是一愣,几乎同时问出声来:“为什么?”
楚中天说:“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上大学有什么用?不过是四年以后再次失业,还要让家里再掏四年钱。再说了,现在的大学里能学到什么?我们上届学长说了,上大学无非就是混,毕业以后当个混混。现在,我们工地上的大学生,被支来使去打杂,还不如一个高级焊工,每月能挣一万以上。”
呼维民严肃地说:“楚中天同学,我非常不赞同你的说法,如果说你上次的举动,还算作有志气的话,现在你这话说得简直没有一点出息!”
楚中天低下了头。呼维民接着说:“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三个年轻人在建筑工地打工,就像你现在干的一样,他们在回答记者提问时,一个说我在搬砖,一个说我在盖大楼,第三个说我们在建设一座美丽的城市。三十年后记者再次回访,说搬砖的那个仍然在搬砖,说盖大楼的那个成了工程师,说建设美丽城市的那个,则成了那座城市的市长。你能听出其中的道理吗?它告诉我们,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楚中天有些不服气,申辩道:“那不过是个故事罢了,这种心灵鸡汤,都是骗人的。”
胡副校长说:“怎么可以这样对大人说话!”
呼维民说:“故事固然是虚构的,但是道理却是真实的。人们常说,眼界决定境界,境界决定出路。你应该知道,知识就是力量,知识改变命运。而上大学是学习知识、提高境界的最好途径。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对你说,高考毕竟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为公平的人才选拔方式。”
楚中天说:“在您上大学的那个时代,那是个空气里都充满了希望的年代。但是在我们这个时代,空气里都飘着金钱和关系的味道,知识还能改变命运么?我觉得,在起点上我们的命运就被固定了。我们班一个同学,考分比我少三十分,前些天已经收到了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为什么?保送呗!为什么学校会保送他?还不是因为他爸是个官,他就比我们多了一双隐形的翅膀。”说到这里,楚中天扭过头去,看了胡副校长一眼。胡副校长的脸上,掠过几分难堪的表情。
楚中天说:“给他加分的理由,说他是体育特长生,国家二级运动员。混进足球队,在比赛场外坐几回冷板凳,就成运动员了。什么体育特长!平时我就没有见过他上体育课,那成绩全是他爹帮他‘运动’的,我看他爹才是‘运动员’!”
胡副校长忍不住训斥:“没有证据的事,莫要瞎说!”
呼维民对楚中天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把你家里的情况讲给我听听吗?”
楚中天说:“也没啥可介意的,我家的情况整个江山厂都知道。我父亲是新星矿产病退职工;母亲是江山厂机加车间的车工,还当着兼职的工会主席,和您是同行;我的姥爷也是做工会工作的,当过江山厂的工会主席。”
呼维民吃了一惊,站起来说:“你是秦勤的儿子?”
楚中天说:“是的,呼主席您认识我母亲?”
呼维民又说:“你是秦五一的孙子?”
楚中天说:“对啊,他名气大。一提我姥爷,我就觉得自己特别像个孙子。”
呼维民把手一挥说:“既然这样,什么也别说了,这事现在就定下来。第一,你必须去上大学!第二,你的所有学习费用,我全部包了!而且将来你念到硕士、博士,念到哪里,我就供到哪里!”
楚中天愣住了,他吞吞吐吐地说:“这,不合适吧?我得和父母商量商量……”
呼维民说:“没什么好商量的,就这么定了!”
这时,呼维民的手机响了,是齐北梁打来的。接起来以后,那头传来急切的声音:“呼主席,您在哪里?市委通知,要你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
呼维民对楚中天说:“这次没时间到你家里了,你回家后告诉你母亲,就说呼维民来过。请向你姥爷转达我的问候,我找个时间专程上门去拜访他老人家!”
北梁市为了治理雾霾污染,可谓是想尽了招数,大的方面,按照国家化解产能过剩的布署,开展了削减焦化产能,减少燃煤锅炉烟尘排放等一系列手段;小的方面,市委市政府要求所有建筑工地、所有的煤炭堆场都必须加装围挡,防止扬尘。一种号称可以阻止扬尘的防尘围栏在北梁市一时热销到断货。特别是北岳区,组织了一支“洗城队”,配备了十几台洒水车辆,哪里出现尘土,“洗城队”就像接到火警一样迅速赶到,浇水洗地。北梁市环卫局和科技局还联合开发出一台“治霾车”,看上去就像一只特大号的空气加湿器,其原理是向空中发出雾化水汽,以吸附构成雾霾的微粒迅速降落地面。试验阶段,这车载着一只又高又粗的喷雾筒子整天在市区里面跑来跑去,一路喷云吐雾,引来无数市民围观。据说还被美国的侦察卫星照到,以为中国人在这座北方城市部署了一种前所未见的战略武器。北梁市一家民营科技公司还声称开发出了静电除霾装置,据称原理和锅炉的静电除尘相似,从公布的草稿来看,外形好像一门电磁大炮。幸好由于种种原因,这货最终没有造出来,否则的话又该让美国人紧张一阵子。
费了这么大力气,效果却不明显,从秋天到冬天,雾霾仍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来无影去无踪,如人无人之境。有次在雾霾天气中,“洗城队”的洒水车居然迷失方向走错了路,而那辆大号的“治霾车”,在城里开了一整天之后,第二天却是更大的雾霾天气,市民们说,真是“闹不机密”——北梁方言,也就是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治霾车”还是“致霾车”?
省委书记风过庭很生气,市委书记董明海很紧张。他接到省里通知,根据全国总工会“送温暖”的活动安排,风过庭书记下星期一要来北梁市慰问困难职工。
拿着那份明传电报,董明海的心情就像雾霾一样灰暗。风书记可是说过的,你们治不了雾霾,我能治得了你们。他真怕风过庭看到雾霾天气心里不爽,不摘他的帽子也得给他痛骂一顿。他和市长遇世安研究接待方案时商量,如果到下周雾霾实在不肯散去,不得已就只能实施汽车限号,工厂停工,甚至取缔街头烧烤摊位等极端措施了。
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风过庭要到北梁的前一天,一阵北风刮过,一场大雪飘然而下,扫去了满天的雾霾,覆盖了满城的煤灰色,北梁市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银妆素裹,千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世界。
头天下午,呼维民领着工会干部,按照北岳区报上来的困难职工名单和市委拟定的接待方案,为第二天的行程踩点。
齐北梁告诉呼维民,“春送岗位、夏送清凉、金秋助学、冬送温暖”这“四季歌”里,又以“送温暖”工程时间最长、名气最大,三任总书记都对“送温暖”作出过批示。呼维民说我知道,前天刚看过一份送温暖行动二十年的总结材料,这二十年里,全国各级工会组织筹集送温暖资金四百多亿元,走访困难企业一百六十三万个(次),慰问困难职工家庭九千七百万户(次)。已经从最初的临时生活救助向就业帮扶、法律援助、医疗救助、教育救助、社会保障等领域全方位扩展,由当初工会一家的活动,变成了党和政府的联合行动。从节日期间的走访慰问、送钱送物,拓展和演化为一项社会系统工程。
齐北梁听了,暗叹呼维民虽然到工会时间不长,上道还挺快。不过,他提醒呼维民道:“你看的那些材料,讲的全是大道理,我们干了这么多年,都要注意小细节,如果在小的细节上出了毛病,不管讲多少大道理都不顶用,具体操作中,学问大着呢!”
呼维民说:“什么学问?说来听听。”
齐北梁说:“头一条就是选人。上面的领导们下来,都会有代表性地去一两户困难职工家庭进行慰问,去谁家不去谁家,中间的学问就很大。家庭不困难固然不行——显不出领导慰问的意义;但是太困难了也不行——家徒四壁,电视照出来画面不好看。困难职工的选择也要有一定的代表性,太老实木讷了不行——看到领导就紧张,说不出几句感谢的话,影响慰问的效果;但是太灵光了更不行——要是见到领导之后,借机提一些个人要求,会让领导为难,也让我们被动,如果遇上个脾气不好的,在领导面前发一通牢骚批评政府,后果就更严重了。”
呼维民直起身子,表情严肃地说:“还有这么多讲究啊,我以前真没有想到过,你接着说下去。”
齐北梁说:“第二条就是选地方。领导来的时候,从省里到市里还有区里都有陪同的,还有电视台摄影的、报社照相的,每次都是一个长长的车队。这样的话,所到的地方就有讲究了:道路不能太远——领导时间有限;分布不能太散——领导跑不过来;另外还有,道路不能太窄——车队掉不过头,领导上去一会就下来了,如果车辆不能及时开动,会耽误时间。万一再遇到个把上访的,把领导的车拦住,那样的话麻烦就更大了。所以,每次都要提前做好准备工作,该布控的地方布控,附近平时爱闹事的重点人,都要找人盯着。”
他们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把省委领导前来视察看的路线从头到尾考察了一遍,进行了认真演练,还好——路不算远,地点也较集中,道路比较畅通。直到确认所有的细节都没有遗漏,这才放心离去。
他们的“演习”结束,已是暮云四合,华灯初上。回到工会的时候,一阵北风刮过,不到半小时,一场鹅毛大雪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呼维民推窗望去,外面雪漫大地,银妆素裹,分外妖娆,冬日初升,碧空如洗。正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原先笼罩了北梁一个星期的雾霾,一夜之间突然无影无踪,好像从来就不曾发生过,整个城市俨然变成了雪国的童话世界。雪后,路边的树木琼枝玉叶,脚下的道路粉妆玉砌,远处的山上银冠闪耀,天地之间皓然一色。前些日子,朔北大学的专家考证之后发表了一个观点,说毛主席当年写《沁园春·雪》的时候,描绘的根本不是在飞机上看到的景象,而正是在塞北地区的北梁山上。一九三六年,毛泽东率领红军渡黄河东征,第一次踏上朔方的土地,在北梁山上极目望去,远处的招风岭如银蛇狂舞,脚下的北梁山似蜡象飞驰,主席见到此情此景,心潮澎湃,诗兴大发,在马背上写下了千古绝唱《沁园春·雪》。那位专家还考证,词中“原驰蜡象”一句,其实指的就是北梁市象城县。
由于大雪,省委书记风过庭一行到达北梁市比预定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市委书记董明海、市长遇世安等在北梁高速路口迎接,市总工会主席呼维民被安排在慰问的第一站,北梁市江山机械公司的厂区里等候。
呼维民和齐北梁站在厂区的大门口等了许久,看到一辆考斯特中巴开了过来,却没有其他车辆陪同。中巴停下,省委书记风过庭从车上下来,后面紧跟着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省总工会主席尚立中,呼维民赶忙趋上前去向省委书记打招呼问好。尚立中介绍,这是北梁市总工会主席呼维民,原先是西州市的安监局长,刚调来北梁时间不长。风过庭说:“我知道。在西州仁义沟煤矿事故调查总结会上,你提出建设本质安全型矿井的提法,很有见地。本来是准备安排你另外职务的。你在这里好好干。”风过庭的三句话,意思基本上都不连着,但是呼维民听明白了——书记认识他、书记安排的他、书记在某种程度上还看好他。他就说:“谢谢风书记关心,本来应该是董明海书记和遇世安市长汇报的,可他们不知为什么还没来,我们现在怎么办?”
风过庭说:“不等了,我们直接去厂里,小呼,你前面带路。”
呼维民五十岁头上被人称为小呼,心里觉得有几分不自在。尚立中悄悄告诉呼维民,风书记最不喜欢迎来送往那一套,见到市里的车队在高速路口迎接,很不高兴,就让司机不要停车,直接开到了厂里。
说话间,听得远处警笛大作、警灯闪闪,几辆汽车飞驰而来。原来董明海和遇世安在路口没有接到省委书记,赶忙一路狂奔追到了这里。两人下车,一路小跑赶到风过庭跟前,连声说道:“风书记,对不起,我们没接到领导,工作有失误,请您批评!”
风过庭说:“你们是接我还是抓我来了?先把车上那喇叭和灯关了,扰民。”
一行人向厂区里面走去。路上风过庭抬头看了看天,说:“今天天气不错嘛,雾霾也没有了,这才像是北梁的天气。我们就是要给人民打造一个天蓝水清,地美人和的宜居环境,这才是建设美丽中国的主题。”
江山机械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赵德柱,带领着工人在厂办公楼前的广场上列队迎接,数百名工人整齐站立雪中,纹丝不动。赵德柱介绍,除了生产岗位上离不开的,全厂职工都在这里了。原来工厂有三千名职工,近年来效益不好,陆续转岗分流、内退安置了一部分,现在坚持在生产岗位的还有五百名职工,号称五百壮士。
风过庭见这么多人列队迎接他,本来又要批评人的,但是听了赵德柱的介绍,批评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赵德柱简单介绍了企业的历史,说我们是太行山上下来的企业,身上有着红色的基因,六十多年来,不管多大风浪,一直保持着太行精神,近年来虽说企业效益下滑,但我们的精神不能滑坡。我们这些坚持在生产岗位的职工们,依然秉承着太行山的传统,每天上班之前,都坚持出早操、升厂旗,哪怕企业最后只剩下一个人,我们的旗帜也一定要竖在这里,决不能倒下。
风过庭听得很是感动,他对赵德柱说:“谢谢工人同志们。你们在历史上给国家建设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国家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勋。现在企业遇到了暂时的困难,党和政府,还有工会组织,始终和你们在一起,如何解决你们的困难,省里市里正在研究,很快会拿出方案。请大家相信,只要依靠党和政府,依靠职工群众,我们一定会度过难关,再创辉煌!”
广场上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风过庭从呼维民手里接过那块写着“送温暖资金十万元”的红色牌子,交到赵德柱手中,对他说:“我知道这是杯水车薪,不过聊表心意,要从根本上脱困,还是要靠政策、靠职工。”
赵德柱感动地说:“我代表全体职工感谢党和政府对江山机械厂的关心,同时也请各位领导放心,江山机械厂在炮火纷飞的战争年代都没有倒下,现在的困难比起那时,已经好得多了。我们相信,有党的领导、政府的关心、社会各界的支持,通过共同努力,企业一定会走出困境、度过难关!”
广场上职工全体立正,齐声说道:“艰苦奋斗,岗位奉献,同舟共济,度过难关!”
呼维民看到,风过庭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多好的职工啊!”风过庭喃喃地说。
随后,他们按计划走访了两户困难职工家庭,一户是单亲家庭,另一户父亲下岗、母亲失业、独生子生病。全部过程按照昨天的预案进行,呼维民带着工会干部把装有慰问金的红包准备好,把慰问品——米、面、油之类还有一束鲜花送进房间,风过庭拉着困难职工的手嘘寒问暖,鼓励他们鼓起生活的勇气。困难职工也拉着省委书记的手,连声表示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工会,有党中央的关怀,有省市政府和工会组织的关心,我们的国家一定会更好,企业一定会走出困境,我们的日子也一定会更好。那位下岗职工还即兴编了两句打油诗:“感谢政府感谢党,工人要替国家想。现在国家有困难,我不下岗谁下岗?”这几句话让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们兴奋起来,纷纷拿着相机照,揣着本子记,省里市里的记者和公司宣传部的人争相挤进屋里,把本来不大的屋子挤得转不开身。呼维民见状就退出来。在外面,他见到了《工人日报》的记者站长闵直方,问他为什么不进去抢个镜头?闵直方说,其实在来之前,新闻稿子都写好了,就等到回去以后加个名字直接发回报社便是,每年都是这样。那位困难职工我都认识了,去年省里来慰问的也是他家,他讲的也是差不多的一套词,连那段顺口溜都没改。
呼维民听得闵直方这么一说,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闵直方对呼维民说,今年执行中央八项规定,已经俭朴得多了。要像前些年,送来的慰问款恐怕都不够地方接待的费用。
风过庭从那位职工家里出来,却并没有按计划上车离开,他越过市委书记董明海和市长遇世安,直接对呼维民说:“呼主席,你们带我再去看一家困难职工。”
这完全出乎预料之外,呼维民也一下子慌了神,对风过庭说:“风书记,按照计划,看望的下一户是北岳区和平街道新源社区的低保户。”
风过庭说:“不,就在这里,在江山厂,我们再去看一家,江山厂不会只有这两户困难职工吧。”
风过庭继续对呼维民说:“我有一个感觉,你们安排得太周到了。刚才汇报的时候,你说工会组织要对职工困难情况了如指掌,现在你就给我扳扳手指头。”
尚立中也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呼维民。呼维民深吸一口气,对风过庭说:“那好吧,风书记,您跟我走,离这里不远,但是汽车开不进去。”
风过庭说:“坐着车子转,隔着窗子看,是一种很坏的工作作风。”
呼维民带着风过庭一行,绕了个弯走进后面的一排旧楼房。这里路径逼仄,汽车根本开不进来。有几处积雪已融化成了污水,他们还需要踮起脚来前行。呼维民注意到,董明海和遇世安脸上都带着疑惑的表情,而令行止则面沉似水,很不高兴。齐北梁在后面悄悄扯了下呼维民的袖子:“你这是要去哪里?”
呼维民说:“我们去看望秦五一。”
一行人跟在呼维民的后面,向前方的一栋楼走去。那是一栋简易建筑,模样依照前苏联的风格建造,名字也就叫做苏联楼。这里住的,大部分是建厂之初的老职工。
走到楼前,呼维民对风过庭说:“风书记,我有一个要求,记者们是不是就别跟着进去了?”
风过庭说:“好的。我们送温暖不是来展示我们的政绩,也不是要展示职工的贫困。”
呼维民走进楼内,敲开二单元一层的左手的门户,开门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
呼维民说:“秦师傅,还认得出我吗?”
那老者看了半晌,说:“是小呼吗?你怎么来啦?”
呼维民说:“今天,省委书记来看望您老人家了。”
那老者注意到后面的一行人,急忙把他们让进屋里。呼维民对风过庭介绍,这位老人是江山机械厂老工会主席秦五一,是当年我在厂里上班时的师傅。
秦五一的家里大约有六十平方米的样子,陈设简陋,客厅里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都露出了原来的木头的茬口,桌腿上用红油漆写着“江山-012”字样,一看就是当年厂里配发的家具。迎门的墙上,挂着一幅毛主席画像。进入他家中,仿佛走进了20世纪70年代。
秦五一是江山机械厂的老工会主席,见过大场面的,看到省委书记既不慌也不乱,像是对一位普通来客介绍家里的情况。他说:这里住着三代人。我退休多年,老伴去年过世了,女婿是个“坐小车的”,女儿还在厂里上班,外孙子今年考上了大学,我这叫三世同堂。说话间听得卫生间里有几声响动,秦五一对众人说声稍等,转身进了卫生间,过了一会儿,一辆轮椅推了出来,上面坐着一位瘦弱的中年人,秦五一介绍说,这是他的女婿楚国庆.原来是新星矿产的工人,在工作中突发脑出血,虽然抢救了过来,但如今半身不遂,神志不清。今年又查出了尿毒症,在医院透析了几回,花钱太多,我只好自己造了一套土设备,给他在家里的卫生间自己透析,也算是当年在工厂的手艺没有丢。风过庭向楚国庆伸出手去,楚国庆口中发出呵呵之声,风过庭才知道他无法语言,行动不便,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气氛有些尴尬。
风过庭对呼维民说:“为什么不安排我们来慰问这样的家庭?”
齐北梁解释道:“秦五一曾经是工会干部,我们要避嫌疑。”
秦五一说:“我有退休金,虽然不多。另外工厂考虑到我们家的情况,没有让女儿下岗,感谢厂领导,总算还有一份收入。我们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确实还不算最困难的。”
风过庭很不高兴地说:“只考虑收入,你们考虑过他们的家庭支出了么?一个病人,一个老人,一个大学生,这日子怎么过?”
董明海说:“秦师傅,今天省里市里领导都在这里,有什么困难请您直接对我们说。”
秦五一说:“我倒是没啥事,就是国庆,他们企业改制以后,医药费经常报不了销。他这个病需要透析,去医院花钱多,就在家里自己弄。现在恐怕是透析也不顶用了,医生说要换肾。人啊,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因此,我现在就努力锻炼身体,争取不生病,也免得花国家的医药费。风书记你看,我现在身板还行,如果有需要我发挥余热的地方,我照样还能再干几年!”
风过庭听了,没有说话,眼圈有些泛红。
正说话间,一位穿着工装,形貌清瘦的中年女工匆匆走进了房间,进门见到呼维民,脸上露出笑容,打了个招呼:“维民,你来了,刚才在工厂办公楼前,我看到你了。”见到这么多领导,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说些什么好。
风过庭招呼她到身边坐下。秦五一介绍,这是我女儿秦勤,是江山机械厂工人,也是他们车间兼职工会主席。呼维民也向风过庭介绍,她是机加车间“马千里小组”的组长,是全省有名的劳动模范,如果按照工时定额来算,她已经干到了建党一百周年,也就是在于二零二一年的活了。
风过庭说:“我知道你的事迹,但是不知道你的家庭是这个样子。”
秦勤说:“我们家情况还行,我们撑得住。厂里比我们困难的工友还有很多,应该多帮帮他们,这点困难我们能克服。等到儿子大学毕业,家里就有希望了。”
风过庭说:“我们来晚了。”说罢伸手去摸钱包,才发现他自己根本没有带钱的习惯。他向身边众人看了看,众人会意,纷纷伸手去摸钱包,有的多有的少,一会儿就凑了一把,令行止还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美元,犹豫了一下,也放了进去。风过庭说:“算我们的一点心意吧。劳动模范是国家的宝贵财富,我们各级干部都要关心劳模的生活,决不能让他们流血流汗又流泪。”
秦五一连忙推辞说:“风书记您可千万别这样,我们家还过得下去,大河有水小河满,只要工厂能够发展,我们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秦勤也说:“风书记您能来,我们就非常感谢了。企业好了,比什么都强。”
回到车上,风过庭眼圈还红着。他说:“我们的改革和发展,绝不能以牺牲职工群众的利益为代价。”
呼维民说:“我们也一直在关注着这事。市总工会前一段时间作过困难职工调查,发现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的占了百分之八十以上。许多职工经过工会的帮扶刚刚脱贫,一场大病就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有的还因此债台高筑。”
风过庭说:“从根本上,还是要靠机制和制度解决问题,送温暖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送恒温、送火种,就像对一个病人,输血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增强他的造血机能。”
呼维民说:“上海和云南等地,正在搞职工大病医疗互助的项目,每个职工出一点钱,政府部门和工会再补贴一点,没病我帮人,有病人帮我,搞得效果不错。我们正准备学习借鉴他们的经验,在北梁也搞起来。现在已经有初步方案了,本来想等到正式启动,再向省委和省总工会汇报。”
风过庭说:“这不是北梁一个市的事,而是要在总结经验的基础上,全省推广。你们先试着探路,如果成熟的话,在全省都搞起来。省里和市里要在财政上给予帮助。各级党政部门和工会组织,都要关心职工最困难最忧虑最操心的现实问题和最关心最现实最直接的利益问题。”
从秦五一家里出来已经是中午时分。按照计划安排该去市宾馆吃午饭,风过庭却突然提出不走了,他对周围的人说:“今天我们就在江山机械厂职工食堂,和工人师傅们一同吃饭,下午直接去西州。”
赵德柱听了,急得面红耳赤,连声说:“这个可使不得、千万使不得。”这突然出现的情况,也让董明海、遇世安,包括呼维民感到有些手足无措,力劝风过庭按计划回市里用餐休息。
风过庭却不理他们,笑着对赵德柱说:“怎么?不欢迎我?还是怕我不给你交饭钱,吃穷了你?”
董明海提醒风过庭,下午的安排,还要去象城县视察一家民营企业。令行止也说:“广鑫矿业公司几年来在帮助贫困职工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前不久的金秋助学,公司还捐了一大笔钱。”风过庭说:“我们重点要看的是困难企业,干的是雪中送炭的事,至于锦上添花,我看就没有必要了。”
午饭后,风过庭到江山机械厂招待所休息了。呼维民怕这里环境复杂,万一出什么意外,弄出事来不好交待,所以他不敢睡觉,拉了齐北梁和几位工人在招待所门口抽烟、喝水、聊天,其实是给风过庭站岗放哨。
他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过了半个小时的样子,市总工会办公室主任跑进来对他说:“呼主席,不好了!一群上访工人已经聚集到江山厂门口了,声称要找领导解决他们的问题。”
厂区大门口聚集了大约近百人,正和保安争执着,看架势是想要闯进来。呼维民走近一看,这是一支奇特的队伍,有人穿着戏装,打着折扇,还有人勾着脸谱,看上去好像是刚从戏台上下来。带头的一位老人,右手打着一把花伞,左手拿着一只响环,正比划着作表演状。
齐北梁告诉呼维民,这人是象城县有名的“秧歌伞头”屈则鸣,曾经在新星矿产工会搞过宣传。如今早已退休多年,不知今天为什么跑到了这里。他对呼维民说,此人在北梁是个名人,年轻时唱秧歌闻名四乡八村,擅长见景生情,现编现唱,嘴很厉害,县里领导都有点怕他。你先别出面,我过去看看。
齐北梁长期从事工会工作,与他多有交道,算是熟人,走过去打招呼:“屈老爷子,您怎么来了?”
屈则鸣见到齐北梁,点头拱手算是打过招呼,朗声说道:“齐主席,我们不是来给你添麻烦的,找你也解决不了问题,我们要找省里的领导。本来准备下午到象城视察时找他们,可是听说领导不去了,只好找到这里来。”
齐北梁说:“你们消息倒是灵通,领导刚决定不去象城,你就知道了,谁给你透的风?”
屈则鸣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身后的这些人都是消息灵通人士,他们天天打听领导的行踪,要找领导上访,不操心怎么行呢?”
屈则鸣指着身后说:“这些都是新星矿产的职工,有的是工伤下不了地,有的是尘肺喘不过气,有的是内退活不下去,还有的是农民工干了活领不到人民币。”一套话说得合辙押韵。
这时令行止走过来,对着屈则鸣说:“又是你这个倔老头!我告诉过你,无论有什么诉求,都要通过正常渠道,你们这么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令行止在县里时,曾经不止一次地被他缠访过,对他头疼不已。有次把令行止逼急了,气呼呼地说:“你个屈则鸣,加上单人旁就是倔,完全就是个倔老头!”这个说法得到了屈则鸣的高度认可,他对令行止说:“令大人,您终于说对了一次,如果不倔,我姓屈的就丢人了。”
屈则鸣对令行止说:“原来是令市长,你在县里当书记的时候,我们通过正常渠道.找过你次数不少吧,但是问题解决了吗?哪次不是你们,把我们从这里推到那里,从那里推到这里。今天听说省委书记来了,我们就想见见省里的青天大老爷,讨个公道。”
令行止说:“老倔你可别胡闹,现在国家和省里都有了信访规定,你们这样未经批准的集体上访是非法的!再闹,我叫公安局把你们抓起来。”
屈则鸣说:“令市长您看清楚,我们这是上访吗?我们这是在集体演出——广鑫矿业公司‘欠薪表演团’,要向省委书记汇报表演。”
呼维民一看,暗叫不好,这伙人显然是用秧歌表演的方式上访来了。他多次见过各种方式的上访群众,但是采用这种方式的,还是第一回看见。
伞头秧歌是中国北方众多社火秧歌中的一种,因领头的手执花伞舞蹈演唱,故称“伞头”。其主要流行在黄河流域、黄土高原,其中尤以北梁最盛,因此又称“北梁伞头秧歌”。每年春节期间,农事完毕之后,人们用这种方式欢庆丰收,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每年闹秧歌的时候,少则一二百人,多则四五百人,形成一支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
伞头是一支秧歌队的统领,右手执花伞,左手摇“虎衬”(响环),指挥全局、即兴编唱。表演时花伞随着音乐节奏旋转飘动,如风摆杨柳,轻盈自如。据民间传说,伞和响环都是降妖捉怪的法器,这使得秧歌更有古代傩舞之遗风。这伞头的来历,一说是姜子牙打着神伞,带领各路神仙下凡拯救万民,又一说是刘秀手擎黄罗伞到民间巡视,还有说是《山海经》里所载“夏后启乘两龙,云盖三层,左手操翳,右手操环,佩玉璜”的架势,俨然是远古时代领导干部车队出行。
屈则鸣花伞一招,众人就要开演。令行止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屈则鸣说:“我们在要饭,不可以吗?饱吹饿唱,哪条规定不允许老百姓上街要饭?现在企业拖欠了工资,我们没饭吃,找市场不灵,找市长要吃的。”
说着,屈则鸣挥动伞盖打着响环,唱起了秧歌:
出力流汗忙一年,临到年关苦难言。
企业欠我血汗钱,我不上门他不还。
这伞头秧歌的一大特色就是因情因景,现场编词,要求当伞头的反应敏捷,屈则鸣能够成为北梁远近闻名的伞头,自然不是浪得虚名。年纪这么大了,还能够张口就来。
令行止说:“你们不要在这里胡闹,省委领导在里面休息,你这是在存心扰乱秩序知道吗?快走快走,散开,散开!再不走,我叫警察来!”
屈则鸣不理他那茬,接口唱道:
裤裆里放炮仗吓球一跳,原来是令市长亲自驾到。
黄世仁反倒说杨家胡闹,欠下的血汗钱就向你要!
围观的众人听了,纷纷鼓掌,发出阵阵笑声。
呼维民见状,怕真的动静大了吵得风过庭出来,局面不好收拾,就对屈则鸣说:“大家安静一下,我和大家讲几句话。”
屈则鸣不认得呼维民,唱着问道:
“请恕我年纪大眼神不好,敢问您到底是哪位领导?”
呼维民说:“我是北梁市总工会主席呼维民。”
屈则鸣唱道:
原来是呼主席官职不小,我觉得您还是闪开为好。
我们是找政府来讨公道,这问题你工会解决不了。
呼维民苦笑着说:“我还没有说话,你怎么就断定我们不能解决问题?工会就是维护职工权益,为职工群众服务的。我觉得,十桩事情有十桩解决办法,一百桩事情有一百桩解决办法,但是我不赞成用这样的办法。大家能不能先回去?你们的意见,我们一定认真研究,妥善处理,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好不好?”
屈则鸣又唱道:
俺原来在矿上千过工会,发几张电影票收个会费。
刷标语摆会场端茶送水,呼主席您说说对也不对?
呼维民听他这么说,知道他对工会还真有几分了解,正在思考怎么回答,一位农民工模样的工人说:“工会能解决啥问题?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现在矿上连工会都没了——让白广发给解决掉了。”
屈则鸣见有人附合,兴致更高了,接着唱道:
别怪俺对主席态度不好,只因为找工会也是白找。
平日里积小善两边讨好,遇大事泥菩萨自身难保。
这时,工人日报记者闵直方闻讯赶了过来,见到这场面觉得又抓住了重大新闻,他看热闹不怕乱子大,拿起照相机就拍,一边拍一边问屈则鸣:“你们怎么想起来,要用这种方式表达诉求?”
屈则鸣用秧歌来回答他:
这位记者您不知(道),俺也看过工人日(报)。
认真学习三中全(会),坚持四项基本原(则)。
求你多拍几张照(片),好让百姓都能瞧(见),
新闻给咱仗义执(言),帮咱工人讨工资
每一句歌词都省略了最后一字,还能够押上韵,更显出过人的急才。周围的人听了,纷纷喝彩。屈则鸣面露几分得意之色。
呼维民见状,心生一计,走上前去对屈则鸣和众人说:“各位,你们的演出很精彩,我也参加行不行?”
说罢,他向队伍中的一位借过伞和响环,对着屈则鸣唱道:
屈大哥在北梁很有名气,数十年如一日从事文艺。
今天咱唱秧歌拉个关系,请老师收留我当个徒弟。
屈则鸣听了,愣了一下,没想到眼前这个工会主席还会这一手,他哪里知道,呼维民当年在工厂里时,也曾是文艺骨干,黑板报上发表过不少作品。
这秧歌讲的是急才,屈则鸣做了一辈子伞头,自然不肯认输,唱着答道:
雨泼了的窗子走湿了的门,裂了缝的铁锅打了沿的盆。
没了把的勺子剩下一点铜,俺老汉比不上你这年轻人。
呼维民接着他的话头唱道:
老前辈请不要过分谦虚,年轻人还需要多多学习。
今天里要向您拜师学艺,请您老多指教不要客气。
屈则鸣唱道:
我好比秋庄稼遇上霜降,你好比迎春花含苞待放。
我好比煤油灯点在风巷,你好比中秋月越升越亮。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两个回合过去,两人互一盘道,便知道了对方底细,直接进入正题。屈则鸣唱道:
叫一声呼主席请听我言,市政府大领导有权有钱。
企业主把我们工资拖欠,今日里问一声何时能还?
呼维民唱道:
工友们多年来勤劳奉献,咱工会到如今必须维权。
有道是人心齐黄金不换,多方面共努力定会转变。
屈则鸣见呼维民对答如流,知道今天遇到高手了,一时没有再编出新词。呼维民趁机对大家做工作,说道:“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当前,最要紧的是过年,工会组织正给大家送温暖,省委领导今天来厂里慰问,看望了困难职工和困难劳模。这说明,政府对咱们的困难是放在心上的。请大家相信,只要我们一块儿想办法,多大的困难都能克服。共产党绝对不会让一户工人过不下去!如果大家相信我,就请今天先回去,这么冷的天,大家的年纪大了,站在外面受冻,我们也不忍。拖欠工钱的问题,我们共同研究解决,只有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一定会有办法解决。我保证,春节前,一定让大家拿到工钱!”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称是。屈则鸣说:“呼主席,想不到你还有这两下子,是个干工会的料,今天我们就听你一回。不过,最终我们可不光听你唱的,还要看你做的,如果你说了不算,明年我们就到工会上门表演!”
呼维民说:“请大家放心,如果给你们讨不回工钱,我带你们唱秧歌上访去!”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掌声。
说话间,只见得远处风过庭一行从里面走了出来。风过庭背着手,走过秧歌队伍时,看到拿着花伞的呼维民,停下来看了一眼,屈则鸣刚才被呼维民说服,现在看到省委书记不仅不再闹事,反倒带头礼貌地鼓掌。风过庭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幕,转过脸去对着呼维民,面沉似水,冷冰冰地批评道:
“早就说过,不让你们搞什么迎来送往那一套,形式主义,劳民伤财,你们就是不听!省委书记有什么值得欢迎的?让这么多职工大冷天站在这里,你们于心何忍?”
呼维民听了,哭笑不得,半边脸皱着眉头,另半边脸挤出笑容,表示接受批评。送风过庭一行上车,绝尘而去。
北梁广场的正中间有一个大型音乐喷泉,喷泉侧畔矗立着一尊大型的毛主席雕像,毛主席他老人家穿着风衣,背着手,目光慈祥地俯视着北梁广场,眺望着更远处的北梁山脉、朔漠高原和祖国大地。塑像的下面,每天都聚集着一群跳广场舞的老年男女,成为北梁一景。
呼维民从工会加班出来,在广场上遇见了秦五一。呼维民看到他在广场舞的队伍里抖胳膊抖腿的,就远远地招了招手。秦五一看到呼维民,退出跳舞大军向他走来。呼维民问:“您老人家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秦五一说:“锻炼身体,防病健身。”
秦五一说,感谢维民,前一阵子你给我介绍到社区工会去发挥余热,我又多了一份收入,真的是给家里解决了不小的问题。呼维民说:“您这么大年纪了,发挥余热也要量力而行,可千万不要累着。”
秦五一叹口气说:“楚国庆,可能撑不下去了。”
呼维民急忙问,这是怎么回事?秦五一对呼维民说,楚国庆自从工伤之后,就落下了病根,今年又查出肾脏毛病,一直透析,现在透析也支持不下去了,省人民医院的专家看过之后,说要保命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肾移植。可是,我们家情况你也知道,到哪里去找合适的肾源?找到了也移植不起啊!上星期天,秦勤把全家人召集到一起开了个家庭会议,宣布她的决定,把自己的肾拿出一只,移植给楚国庆。家里所有人都反对,但是秦勤铁了心,她说已经问过医生,人体有一只肾就足够用,而且她偷偷到医院做过配型检查,和楚国庆刚好能够配上。她还安慰楚国庆,这说明我们正好是天生的一对。秦勤她从小就犟,做出的决定谁也改变不了。现在家里东挪西借,凑够了动手术的费用,但是手术以后,听说还要吃抗排异药物,也是一大笔钱,还不知道从哪里来。
呼维民听得吃惊,急切地说,怎么没有听她说起?秦五一说,秦勤讲过,你帮我们家够多了,中天上大学就是你们工会帮的,我们不能再给你添麻烦。她让我不要告诉你,也不要告诉楚中天。但是我想,这事早晚瞒不住……唉,人啊,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现在我们家里,还就数我这个老头子身体硬朗。我活一天就能给家里做一点贡献,所以,喘气就是生产力,我可不能生病。所以才跑来这里锻炼身体——实在是病不起啊!
呼维民有些心酸,他对秦五一说:“您别着急,也转告秦勤不要着急,也怪我这一段忙得没有时间去看望您老,也没有向您老通报,对您家里的这种情况,我们工会已经有办法了。”呼维民告诉他,上次风过庭书记提到的职工大病医疗互助活动,已经开始全面启动,明天就准备举办首期捐助仪式。今天我加班,就是为明天的会议做准备。
秦五一说:“真像你们说的,一年交三十六元钱,就可以报销百分之八十的医疗费?”呼维民说,没错。秦五一说:“可惜,楚国庆没这福气,他们矿上不肯参加。白广发说了,工会办的事,靠不住,不让花这笔冤枉钱。”
呼维民说:“他们矿的事以后再说,楚国庆的问题,我会想办法的。”
上次省委书记风过庭到北梁送温暖,提出职工大病医疗互助思路之后,呼维民近来下了很大的功夫,派人到上海、云南等地调研,根据北梁实际拿出了实施方案。他们的做法受到了全市广大职工的欢迎,各企事业单位职工踊跃参加。第一期职工医疗互助活动的单位达到了一千七百多个,参加人数达一百多万人,收到互助金三千多万元。这项活动还得到了省市两级党委政府的大力支持,朔方省和北梁市还分别给市总工会拔出一百万元,作为启动资金。
第二天,在北梁广场上,工人文化宫门前,北梁市总工会举行了职工医疗互助活动捐助启动仪式。这次呼维民吸取了上次“金秋助学”时的教训,没有邀请受助职工上台领取补助——那些受助职工多是大病缠身,也真的是行动困难。而是由省市领导致词,受助职工企业代表致谢之后,由市总工会干部兵分几路,把捐助款分别送到职工手上。
呼维民的第一站,就是到秦五一家里去看望楚国庆。呼维民和齐北梁一行,循着上次的路线向秦五一家里走去。不知道怎么,走在路上,呼维民总感觉潜意识里,有什么地方觉得不踏实。
来到秦五一家门口,呼维民发觉有几分不对劲。家门开着,悄无人声,他们几人进门一看,楚国庆的轮椅倒在客厅里,人却不见了踪影。呼维民暗叫不好,喊道:“快去找人!”众人纷纷找去,顷刻,就听到齐北梁在卫生间里惊呼:“呼主席,快来看……”呼维民冲进去一看,大惊失色,楚国庆用透析输液的管子把自己吊在了卫生间的水管下面,真不知他以半身不遂之躯,费了多大的劲,才爬到这里把自己吊上去的。
呼维民大喊一声:“楚国庆,你这是干什么?!”说着不顾一切拼命冲过去,一把将楚国庆揽住,众人随即拥上来,七手八脚把绳子解开,把他抬到外屋。
幸好由于他力气不足,也因为输液软管有一定的弹性,楚国庆并没有断气。他喘了几口气后,睁开了眼,见到呼维民,嘴里口齿不清地“呵呵”几声,眼里涌出了泪水。
呼维民说:“兄弟,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这时听到消息的秦五一也回来了,对楚国庆说:“千条路万条路,你最不该走的就是这条绝路啊!我和你媳妇身子骨还好好的,我们活一天就养你一天。再说,我们家刚出了个名牌大学生,你还要看着儿子长大啊!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呼维民说:“我们工会开展的职工大病医疗互助活动,就是针对你们家的这种情况,要减轻职工大病医疗的经济负担。你的情况我们早已了解过了,虽然你们单位没有参保,但我们工会已经按特殊情况审批,把你纳入参保范围,现在.我们给你送补助金来了。”
齐北梁掏出一职工医疗互助专用信封递过去,信封的下面印着这样的一行字:“尊敬的楚国庆同志,您获得36036元补助,这是1001位职工汇聚的爱心,祝您身体健康,家庭幸福。”
秦五一说:“真的没有想到,上次你们来家里的时候,我还以为就是说说而已,起不了什么作用,没想到你们真的说到做到了。现在的工会还真管用!”
正在这时,得到消息的秦勤从厂里匆匆赶回来了,进门后没有和呼维民打招呼也没有理会他父亲,而是直接冲到楚国庆面前,劈头就是一记耳光,恨恨地骂道:“我们当年在劳模会上相识,我敬你是条汉子,这才跟了你,现在看,我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你,没出息!活不出个人样,你还有脸去死?”
呼维民急忙拦住,秦勤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当着呼维民的面,她忍着没有让眼泪流下来。秦五一招呼他们坐下,呼维民说:“安慰的话我也不想说了,事实上,什么话都不如行动有用。我想告诉你的是,有我在——有我们工会在,就不会让你一家——不会让任何一家困难职工过不下去。”
秦勤说:“上次你来,给我们家送温暖,这次又送来了医疗补助,我们家十分感谢工会组织。不过,比我们更困难的家庭还有很多,我父亲当过工会主席,我现在还兼任着车间工会主席,会不会让周围的工友认为我是在利用关系搞特殊?”
齐北梁说:“秦姐,你这话不对。只要职工有困难,我们工会就要帮助,你们家是职工不?有困难不?我们该帮不?”
呼维民说:“我们肯定不会搞特殊,但也不会把真正困难的职工漏下。我们的原则是五不让——不让一分互助资金不安全、不让一位服务对象受委屈、不让一件补助申请被耽搁、不让一笔违规补助成现实、不让一个正直行为受到打击。现在我想劝你的是,国庆,千万要听我一句话,再不能干那样的蠢事了!”
楚国庆点点头。秦勤说:“呼主席,我记住了,一定让他好好地活下去,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每年的“五一”前夕,都是工会工作的旺季。
这个时候是各级劳动模范、“五一劳动奖章”评选的季节。用齐北梁的话来说就是,一年到头咱们求别人,只有这时候别人求咱们。
近年来,劳动模范逐渐成了一块引人注目的金字招牌。每次的劳模评选竞争都十分激烈,市劳模评选如此,省劳模评选如此,至于全国劳模就更激烈了。负责组织劳模评选工作的工会,在这个时候也变成了受人关注的香饽饽。一过春节,就有不少领导通过各路关系,向呼维民递条子、打招呼,推荐劳模候选人,推荐的大半是企业负责人。
齐北梁告诉呼维民,过去很多时候,工会的工作,一定程度上也要靠评选劳模这一手段推动开展,比如签订集体合同、开展工资协商、促进社会保障,等等,很多时候,也要靠那些劳模企业家支持我们的工作。所以有时候也免不了与相关部门有关领导在劳模指标比例,劳模评选条件上有所妥协。每一次评选,企业管理人员的比例都有些偏高,但是如果不妥协,不仅会得罪人,还会影响工作。
呼维民说:“从我这一届开始,咱们改一改规矩。劳动模范是一个光荣的称号,我们评选出的劳模,也要对得起这个称号。我们工会组织,要把真正的劳模评选出来,就应该认真执行劳模评选标准,哪怕会得罪人,也要严格按照标准执行。如果都得罪了,也就相当于谁也没有得罪。”
由于劳动模范是政府荣誉称号,劳模评选并不是工会系统“独家包干”,而是由北梁市总工会和人社局等20余家单位协同组成的劳动竞赛委员会负责,只是由于劳模以职工为主体,委员会办公室设立在市总工会,负责日常工作。当呼维民知道,竞赛委员会主任是由市政府副市长令行止担任的时候,他就知道,恐怕要有麻烦来了。
果然,发生争议的头一个人选,就是广鑫矿业有限公司董事长白广发。
白广发这些年挣了不少钱,不甘心继续当个土老板,于是就想弄一些荣誉来撑撑门面。为此,一些各种各样编书的、排榜的机构趁机找到他门上,敲了他不少钱。这两年来,他入选过《中华名人大辞典》,当选过“改革开放以来功勋企业家”,出了若干本大约只有自己才看得到的专著,还有一次花了十几万块钱,登上了一家“世界华商协会”举办的“世界杰出华商高端论坛”的颁奖台,在人民大会堂的一个不知什么厅里,从一位退休已久的领导那里领回一块“全球杰出华商一百强”的牌子,高高地挂在自己的办公室,很是炫耀了一阵子。后来有人告诉他,那世界华商协会不过是一家商业公司,那块名为百强的牌子,他们卖出去好几千块。白广发起初不相信,直到发现北岳区新建路上一家卖羊杂碎的小吃店里,也挂着同样一块牌子,这才回去把那牌子摘下,恨恨地骂道:“娘的,老子一个卖炭的,竟然被个卖牌子的给日哄了,他的这块破铁皮,卖得比我的煤炭贵多了。”
他不知从哪里听来,劳动模范是个值钱的称号,朔方省和北梁市每次劳模会上,都有省委书记、省长以及市委书记、市长出席颁奖,如果当上全国劳模的话,中央领导都会出来接见的,比起他参加过的那些颁奖会档次高得多了。凑上去握个手,拍个照片的话,摆在办公室那该多有风光。有了和中央领导的合影,就像是披上了虎皮,下面官员们都得高看一眼,至少不敢随便欺负,或许弄点贷款搞个工程什么的,都会容易得多。白广发有了这个想法,马上付诸实施,他给令行止说,想弄个劳模当当,事成之后,必有重谢。令行止起初也没有太当作一回事,就说这还不简单,我自己当着劳动竞赛委员会主任,给你个劳模,那还不是像守着锅炉房打杯白开水,守着果园摘个苹果一样简单。你报个名吧,我批就是了。
谁知名单报到呼维民那里,却被卡了下来。呼维民一看报上来的职务是广鑫矿业公司董事长,就说北梁市企业负责人的名额已经超了,不能再增加。白广发起初本不是十分在意这个称号,特别是听令行止说就像摘个苹果那么简单,还有几分觉得啃起来没味道。没想到在呼维民那里碰了钉子,有道是总是没赶上的那班汽车跑得最快,没娶到的那个老婆长得最好,被拒之后他反而倔劲上来,非要当这个劳模不可,就对公司的工会主席,也就是他的儿子白鑫鹏说:“给老子再报他娘一回,公司董事长是企业负责人,那么副董事长总可以了吧,你就给老子报公司副董事长、总经理的名号,反正在公司,老子想当什么就当什么。”第二次,按照公司副董事长报上去。这回市总工会提的意见是,总经理也是企业经营者。
白广发更加来劲了,非要和市总工会,和呼维民斗一斗法,第三次,他给自己报上去的名称职务改成了“广鑫矿业公司离川煤矿坑口工程师”,他想,这下子成了科技人员,总不算是企业家了吧,看你呼维民还有啥招?
毫无意外,市总工会又给他退了回来,呼维民对白鑫鹏说,评选方案规定,专业技术人员指企业中专门从事技术工作的人员,企业负责人兼任其他职务的,一律按企业负责人对待。全北梁人都知道白董事长是大老板,他这么做,是在自降身份。
白鑫鹏回去向他爹汇报之后,也劝他不如算了,这劳动模范称号,前面还有劳动俩字,听起来不好听,再说咱们和那些工人农民站在一起,实在掉价,呼维民觉得这劳模值钱,就让他们自己玩去,咱还不待见呢。
白广发却越发地钻进了牛角尖,他生气地说:“本来当不当无所谓,可是现在他成心为难我,我也不是好惹的。他不让我当什么,老子就偏要当什么!哪怕一天不劳动,也非要当这个劳模不可。你再去给老子报一次,就说老子是广鑫焦化厂的炉前工!老子的公司,老子高兴做哪份工作,就做哪份工作!”
这一回自然也没有奏效。白广发一气之下,搬出来令行止帮他说话。说实在不行的话,就使老招数,送点钱也行,要多少让他说个数,只要有数就好办。令行止把电话打给呼维民,过问白广发的情况。呼维民把前因后果,以及拒绝的原因讲了,令行止打起官腔说:“呼主席,新的历史时期,我们对劳模的概念也应该有新的理解,私营企业主也是社会主义的建设者,被《福布斯》杂志评选为大陆首富的刘永好,不也当选为全国劳模了吗?”
呼维民说:“我们的称号既然叫劳动模范,就要体现劳动的价值,尤其要确保企业一线工人和专业技术人员不少于规定的比例。现在的情况是,领导干部和企业负责人的推荐比例,大大突破了省里规定的标准。”
令行止说:“我看企业家多一点也没什么坏处,毕竟现在,资本也是生产力,过去那种加班加点,苦干蛮干的‘老黄牛’,也要转变观念了。我们不能狭义理解劳动的概念,只要是通过自身劳动为社会创造价值,就应该纳入表彰范围。市里在这次招商引资中,引来了不少的企业家,为北梁经济发展作出了很大的贡献,给他们一部分荣誉指标,也是为北梁经济发展助力,不仅是劳模指标,下一步我们还将研究,把一部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名额拿出来,也用于鼓励这些企业家。”
呼维民说:“为经济发展做出突出贡献的企业家,我们当然也应该表彰。但是白广发的情况,不属于这一种。至于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我认为那不是荣誉称号而是政治身份,更应该谨慎。”
令行止不高兴了,说道:“呼主席,你这就不对了,我毕竟还当着市里的竞赛委主任,评选劳模也不是你们工会一家的事,你还真拿个棒槌就当真(针)了。到底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呼维民说:“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最后是规矩说了算。”
令行止说:“那你说说,哪条规定写着白广发不能当劳模?”
呼维民说:“省里的规定很明白,有九种情况不得列入推荐人选。其中包括发生较大生产安全事故企业负责人或者法定代表人,拖欠劳动者工资未改正的,欠缴职工养老、工伤、医疗、失业保险费未改正的。这几条,白广发都够得上。他的煤矿去年出过事您知道;他们公司给职工交的社保现在还欠着,你也清楚;答应给工会金秋助学的捐助,还是你说情给他免去的。”
令行止气呼呼地摔了电话。
他想,你呼维民把自己当个人物,这活我不让你干了,看你怎么办。他马上指示市人社局,把劳模评选的职能从市总工会夺回来。市人社局很快按他的意见,向市委市政府写了一份报告,报告中提出,劳动模范属于国家荣誉称号,应该纳入人力与社会保障部门的统一管理,不宜由工会这样的群众组织自行承担。建议将劳模评比纳入人社局管理范围。随后,市纠风办又秉承令行止的意思,发出一道《关于在全市范围内纠正乱检查、乱评比、乱收费行为的通知》,其中竟然把市总工会的劳模和“五一劳动奖章”评选归入了“三乱”之列。
这一回,呼维民也针锋相对地硬顶起来。他让市总工会向市委写了一份报告,说明了劳模评选的历史缘由。新中国成立以来,党中央、国务院先后召开过十二次大规模的表彰会,累计表彰全国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两万余人次,各级工会组织都在其中发挥了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如果按照市人社局的意见,在劳模评选中抛开工会,不仅是不严肃的,而且是不负责任的。
官司打到市委书记董明海那里,董明海说了一句话:“劳动模范怎么来的?是从劳动竞赛来的,劳动竞赛是谁搞的?一直是工会搞的。那么,由谁评选还不清楚吗?”
市委书记一锤定音,令行止也不好再说话了。
省总工会主席尚立中对呼维民说:“这件事你们做的对!现在一些地市,包括省里的一些部门,也有相似的论点,不同程度地出现了争议。你们的经验,给别的地市提供了思路。”
这件事后,白广发和令行止更加恨透了呼维民。
评选的结果,江山机械厂“马千里小组”再次获得“工人先锋号”,秦勤再次当选劳动模范。
五一表彰会之前,秦勤还在厂里加班。
近期以来的企业,几乎成了她一个人的战斗。
今年以来,工厂经营状况进一步萧条,生产任务严重不足,企业人员一减再减,同一班组的姐妹们都暂时下岗,回家待业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岗位上坚守着。她说,如果我一走,咱们这个班组的队伍就散了,咱们的旗子就倒掉了。这么多年,马千里小组的旗帜传到我手里,只要我在,就不能让它倒下。
工厂的活断顿了,她通过开劳模会时认识的各种关系,到外面企业揽来各种各样的加工业务。这次是一家个体企业的活,这家企业的工件很杂,有时是回转件,有时是箱体,还有的时候是销子、齿轮。那家个体企业加工力量不强,业务路子倒是不少。秦勤那天上门联系业务时,企业老板对她说:“秦劳模,我小时候就听说过你,何必费劲揽回你厂里干?只挣个加工费,你也不多拿工资,你干脆到我们厂工作吧,我给你开三倍的工资。”秦勤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没法答应你,不是我不想多挣钱,而是工厂的那么多工友也要生活,我是在给我们江山机械厂干活,不是为我自己。你如果能支持我们一些加工业务,我代表工厂感谢你。”一番话说动了那位老板,他感慨道:“现在这样为企业着想的员工真的不多了。秦劳模,我也是从国营工厂出来的,以前是西州振华机械厂的技术员。这样吧,只要我这里有活,就不会让你的机床停下来。”
更多的工件揽回来了,加工难度也更加复杂,有时需要开车床,有时需要开铣床,有时需要磨床、镗床,秦勤是多面手,需要什么机床,她就去操作什么机床。
车间材料员也下岗了,没有人帮她领料,她一个人去原料库,领了长长的棒料拖着回来。
暮春时节,夕阳西下,厂区里空旷无人,从原料库通往机加车间的道路上春草萋萋,有不知名的野花开着,几只蝶舞,几声虫鸣。
秦勤一个人吃力地拖着长长的棒料,走在通向车间的道路上。夕阳把她的身影拖出老长,那长长的棒材,就像长长的尾巴,和她的身影叠印在一起。
她走过厂里的“劳模街”,那上面她的照片还在,下面写着一行字:江山机械厂生产能手。不过已经褪了颜色,她想起当年,这是多么热闹的一条路啊——每到大会战的时候,这条路的两边总是插满了彩旗,车间的墙壁上刷着标语:
“大干六十天,跑步进入八十年代!”
“向劳模秦勤学习!”
“向先进工作者秦勤挑战书。”
每年“红五月”的“擂台赛”,总有人向她挑战,那年月,她一直有拳王站在拳台上的感觉。按照工时定额来算,那年代她就已经把今天的活干完了,报社记者报道她的先进事迹时,说她是“走在时间前面的人”。想到这里,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莫非——是因为当年干得太多太猛,才导致今天没有活可干?
进入新世纪以来,他们的加工业务越来越少,工厂的效益越来越差,她们的收入比起周围企业,特别是比起上涨的物价,越来越相形见绌。当年她的工资除了生活以外,还可以时常买几身漂亮衣服。可如今,用于过日子都紧巴巴的。
更别提生病了。如果不是她的一个肾换到了丈夫楚国庆身上,他今天可能都不在人世了。可如果不是换她的,另外去找肾源的话,天价的手术费,是他们想也不敢想的。她停下来站在路边捶了捶自己的腰,毕竟是身上少了个器官,比过去更容易疲劳了。当年,她是可以站在机台上连上三个班的。
幸运的是,自从手术以后,楚国庆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前些天,原先不能动的半边手脚可以轻微活动了,而且已经可以发出含混不清的单词,语言功能有恢复的倾向。医生说,这是上千个病例中也难寻的奇迹,可见还是上天眷顾好人啊。
当年,当工人是一件很自豪的事,那年代,一身工装出门去,总能引来大片的目光。特别是江山机械厂的厂标,总会引来极大的回头率。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工人的地位逐年下降,如今还有人穿着工装出去的话,如果不被当作标新立异的牛仔服,那么一定会引来同情的目光。当年,他们家住的“苏联楼”是全市为数不多的工人新村,在北梁市名气很大,可是现在已成了危房。
这么多年来,对秦勤来说,唯一不变的就是劳动。多年养成的习惯,如果一天没有干活,她就不舒服。前些日子,厂里曾经和她商量,准备把这个车间,这个工段,包括他们小组整体裁撤。原因是设备太过老化了。他们一个组,十二台老式的机床,车铣刨磨,全部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产品,早已满足不了现在的加工需要。
她拿着一卷锦旗,向厂长赵德柱求情,恳求说,我们这个组不能撤,马千里小组在太行山的炮火中成立,在新中国的建设中成长,半个多世纪,我们获得了多少荣誉。某种程度上,马千里小组的这块牌子,就是我们班组的军旗,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一席话打动了厂长,赵德柱说:“只要工厂不倒,你们的小组就永远在。即使工厂垮了,也要想办法把马千里小组的牌子保留下来。”
有早先离开的姐妹来看她,劝她心眼活泛点,她总是说,我要是走了,这个组就散了。咱们组从太行山下走来,当年的旗子,是毛主席亲笔题词,朱总司令亲手发给咱们厂的。咱们班组的旗帜,如果放在战争年代,这就是军旗。这么多年,这么多荣誉,是我们的传家宝。如果在我手里丢了,我对不起前面的十几任组长们。
这些年她参过加多次劳模大会,一起开会时,劳模也不再是过去的样子,那些衣着光鲜的,坐着奔驰,开着宝马。当老板,搞金融,用钱挣钱,一年上亿。搞房地产的,从银行把款贷出来,买一块地,然后卖楼花,楼还没有盖起来就卖了出去,钱就到手了,拿赚到的钱再去买下一块地,照着样子再去赚钱。可是,江山机械厂为什么这么难呢?难道国家不再需我们机械工业了么?如果都不干制造业,都去做金融,炒房地产,国家的财富从哪里来呢?她觉得自己想不明白这些道理。
可是,如果国家还需要制造业,那么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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