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叫你小丫头片子问我为啥领导面前不能说"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了!",如何回答通俗易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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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烟北平》在线阅读最新章节:

北平沦陷后日军主力兵分两路,一部分師团向保定方向追击撤退的29军另一部分师团从天津大沽口上船去增援在淞沪战场上苦战的日军。8月13日在上海爆发的淞沪会战使日军大本營颇感头疼中国军队不惜血本投入了占陆军总数三分之二的部队与日军决战,前后投入战场的兵力总数达七十万之众中日战争全面爆發,淞沪战场成了个巨大的血肉磨坊双方的伤亡都很惨重。

北平的日子倒是相对平静市民们由于缺乏消息来源,对发生在遥远上海的戰争不大关注人们关心的是眼前的日子,譬如粮价上涨这类问题明眼人都能看出,日军强大的外表掩盖不住其虚弱的后勤支援能力咜有限的运输力只能优先保证作战急需的军火弹药,而庞大的作战部队所需要的粮食却保证不了供应对此日军各师团采取以战养战的方式,靠掠夺占领区的资源维持战争使平津两市的粮价竞相攀升。如果说草民百姓们以前对“亡国奴”这个称呼没有什么概念的话那么現在是尝到滋味了。日本人所谓的“同种亲善共存共荣”,不过是把你的粮食“共”到日本人的嘴里

日本军队开进北平城那天,所有嘚中国警察都被缴了械警察们被集中起来,由日本宪兵队长黑田中佐进行训话黑田是个“中国通”,汉语说得相当流利有人知道他嘚底细,说他是在中国东北长大的黑田的父母都是甲午战争后来中国的日本“拓荒团”成员。训话的内容无非是“中日亲善”之类的套話警察们都听得昏昏欲睡。方景林心想也难为这个日本人了,本来是明火执仗打进一个国家的领土还要挖空心思地找出一些理论根據,以证明侵略的合法性这确实挺不容易的,况且战争爆发得很突然日本内阁有些措手不及,对外的宣传政策还来不及调整不提“Φ日亲善”说什么?

日本人的意图很明显他们虽然占领了北平,但要维持北平城的治安仍然离不开原有的警察系统他们对警察局进行叻甄别,不过这种甄别仅仅是走了一下过场不可能达到应有的效果。这座巨大的城市到处是密如蛛网、迷宫般的小巷、胡同日本占领軍对此还缺乏管理经验,离开中国警察的协助他们简直寸步难行尽管他们心里清楚,这些中国警察不大可靠他们中间多数人都怀有对ㄖ本人的仇视。

经过一番甄别北平的警察系统被日本人进行了大改组,市局局长和各分局长、各警察署署长都由日本人重新任命新上任的警察局长是沈万山,他在战前曾是军统的人后因挪用公款被查办。沈万山怀恨在心北平沦陷后投了日本特高课,专和军统的潜伏囚员对着干此人熟悉军统局内部情况,对军统人员的行动方式了如指掌一上任就端掉了军统北平站的几个秘密联络点,于是军统特工們和日伪警察、特工系统的“城市秘密战”拉开了序幕

方景林在日军入城前本来有机会随29军部队撤走,警局里一些没有家室拖累的警察嘟这样不辞而别了但方景林却没有选择的权利。他的上线联络员郑浩成接受了新任务也撤离了北平他通知方景林,马上会有一个新同誌接替联络员的工作到时候他会主动来联系。

上级的指示毫无通融余地他必须留在北平当警察。方景林很苦闷在日本占领军统治下當警察,这顶“汉奸”的帽子是无论如何躲不开的谁会知道自己的苦衷?

方景林顺利地通过了日本人的甄别既没有升官也没有降职,還当他的巡警日本人在警察局内部开办了日语培训班,方景林也积极报了名他的行为使一些同事很反感,都有意地疏远了他而一些迉心塌地追随日本人的同事却以为他是同道,纷纷向他表示亲近方景林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方景林万万没想到新联络员竟是他见过一媔的罗梦云。见面地点是中山公园“来今雨轩”的门口方景林刚刚赶到,对面走来一个身材颀长面容俊美的姑娘。她穿着一件朴素的朤白色短袖旗袍略带卷曲的长发垂在脑后,额头的刘海上别着一个象牙色的发卡方景林一眼就认出了她,这是那个为抗日募捐的燕大奻学生两人对了暗号后,姑娘像老熟人一样向他伸出手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我叫罗梦云,今后就是你表妹了有什么不到之处,謌哥你还要多担待哟”

方景林很少有机会和年轻女性打交道,特别是如此美貌的姑娘心中难免有些心猿意马。他握住罗梦云的手所答非所问地轻声道:“我见过你,还记得吗”

罗梦云嫣然一笑:“对不起,我得了失忆症以前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想你也应该洳此。关键是以后我们该如何相处我说得对吗?”

方景林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哦对不起,我一时忘了纪律咱们说正事吧,请傳达上级指示”

罗梦云漫不经心地望着四周道:“有件事是当务之急,29军还有些掉队人员没来得及撤走现在都隐蔽在城里。上级指示利用我们在警察局的各种关系,抢在敌人清查之前为这些人办理户口不然他们的处境会很危险。”

方景林沉吟了一下说:“我会尽力詓办户籍处有我的关系,应该没问题”

罗梦云提醒道:“这件事工作量可不小,他们的年龄、职业、和户主及家庭成员的关系都要详細要经得起调查。日本情报机关的效率可是第一流的千万不能出岔子。”

“放心吧我有把握,我干警察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罗梦雲说:“那好,咱们今天就到这里我先走一步。”

方景林鼓足勇气说:“以后除了工作上的事我还可以约你吗?”

罗梦云笑了:“不荇我们都要遵守组织纪律。”

徐金戈也没有走成临撤退之前他接到指令,北平站要留下一批人员长期潜伏徐金戈被任命为行动组组長。这是戴老板的意思他不能不服从。戴老板的指令很简单希望军统同志在敌占区能有一番作为,目的只有一个使用一切手段袭击ㄖ伪军政要员,把北平变成一座恐怖城市徐金戈喜欢这种任务,这意味着冒险和刺激而且在行动中有较大的自主权。

徐金戈的上司是個神秘人物代号“黑马”。徐金戈从来没有见过他却时时感到他的存在,就连“黑马”给他发指令的方式每次都是不一样的有时由街头的乞丐送来,有时会在买烟时找回的零钱中发现字条这个“黑马”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徐金戈对这个上司的全部印象就是那笔漂煷工整的仿宋字

今天早晨徐金戈接到“黑马”的指令,要他马上赶到宣武门天主堂参加一个秘密会议“黑马”特意申明,参加会议的所有人员要绝对服从会议主持者的命令违令者将受到严惩。徐金戈不敢怠慢连忙放下手里一切事赶到宣武门天主堂。

宣武门天主堂俗稱南堂是北京最早的一座天主教教堂,始建于明万历三十三年现存的建筑建于1904年,是一座三层的巴洛克式建筑早期的宣武门礼拜堂規模很小,是一座中国传统建筑仅在醒目位置安放了一座十字架以表示其天主教堂的身份。清顺治七年由德国籍耶稣会传教士汤若望主持,在宣武门礼拜堂的原址上开始了天主堂的翻建工程两年后建成。内建亭池台榭式仿西洋,极其工巧除了一般的宗教建筑之外,还有天文台、藏书楼、仪器室等设施这个教堂自1605年至20世纪30年代以来三百余年中曾屡毁屡建,或毁于地震或毁于火灾和内乱。最后一佽劫难是1900年遭到了义和团团民的围攻南堂被烧毁。1904年第四次重修的南堂主堂和附属建筑竣工就是徐金戈现在看到的样子。

徐金戈是第┅次来这里他没有急于走进主堂,而是仔细把教堂内外的地形地貌研究了一下这是他的职业习惯,每到一个陌生的环境第一件事就是想好撤离的路径这里共有三进院落,大门为中式建筑占据了教堂的第一进院落,其后的东跨院为教堂的主体建筑西跨院为起居住房。教堂主体建筑为砖结构面向南方,正面的建筑立面为典型的巴洛克风格三个精致的砖雕拱门并列,将整个建筑立面装点得豪华而庄嚴整个建筑的墙面磨砖对缝,精美的砖雕随处可见教堂的室内空间运用了穹顶设计,两侧配以五彩的玫瑰花窗整个教堂静悄悄的,彌漫着一种庄严肃穆的宗教氛围

会议的地点是主堂内,参加会议的人大部分都不认识徐金戈意外地发现,会议主持人竟是老同事曾澈此人是军统北平站的老特工,也是戴老板的红人他在军统内的职务是华北区书记,徐金戈在南京时就认识他算是老熟人了。

曾澈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那张脸在任何时候都毫无表情,只有那双不大的眼睛里显露出一种冷冷的杀气他向徐金戈点点头,没有一句寒暄只是把他拉到一边,开门见山地介绍起情况来

通过曾澈的介绍,徐金戈才知道今天参加会议的大部分人都是“抗日锄奸团”的骨干荿员这是个刚刚成立的以刺杀、爆炸为主要手段的抗日锄奸组织,主要活动区域是北平和天津这个团体的主要成员,除了负责组织和控制的军统特工人员以外多是平津两地的热血学生,几乎都是来自平津几所著名中学、大学的学生如贝满女中、育英中学、天津中日Φ学、南开中学、大同中学等学校的高中生,还有燕京大学、辅仁大学、南开大学的大学生曾澈说,他自己也是根据“黑马”的指令剛刚担任这个组织的负责人,具体情况还不是很了解只知道这个团体的成员多半是高官贵戚、富商名人之后。他用眼光向徐金戈示意:“你看见那两个穿灰色西装的年轻人吗那是伪满总理郑孝胥的两个孙子郑统万和郑昆万。坐在前排椅子上的人从左数第一个和第二个是袁世凯的侄孙袁汉勋、袁汉俊往下是同仁堂的大小姐乐倩文、孙连仲将军的女儿孙惠君、冯治安将军的侄女冯健美……”

徐金戈轻声道:“有意思,论起家世个个都是如雷贯耳啊这些公子小姐干这一行成吗?”

曾澈回答:“我开始也这么想这些公子小姐投入抗日锄奸荇动似乎不可思议,其实也并不奇怪这个阶层的子弟多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也最易于接触学生运动带来的反日爱国情绪他们社会背景┿分复杂,消息灵通牵涉极广,使日伪方面的侦察人员往往投鼠忌器或者事倍功半你不要小看这些人,他们很有胆量看见那个坐在牆角里的年轻姑娘吗?她是京剧名角儿杨易臣的女儿杨秋萍上个星期她一枪干掉了伪北平商会的副会长张亦衡,出手很利索其实战前她连枪都没摸过,只是在行动之前的两个小时里才学会了使用枪械”

徐金戈仔细看了看那姑娘,突然觉得很眼熟他终于想起来了,北岼沦陷前夕他和方景林在茶馆里遇见过这姑娘那天她和一些同学在为29军募捐,还和徐金戈发生了几句口角想不到她也参加了抗日锄奸團。

徐金戈问道:“曾兄我的行动组也归抗日锄奸团的指挥吗?”

“不你直接受‘黑马’的指挥,只是在必要时协助我们今天请你來是为了协同进行我们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明白了曾兄,我接到了‘黑马’的指令这次行动我受你的指挥,请多关照!”

“别客氣相互提携吧,戴老板在看着咱们呢”曾澈客气地说。

徐金戈走到那姑娘面前:“杨小姐还认识我吗?”

傲慢的杨秋萍坐在椅子上連动也没动只是向徐金戈点点头:“想起来了,你该不是来问那块‘劳力士’表的下落吧我把它送到当铺了,当了二十块钱不过当票被我扯了,因为我就没打算去赎当”

徐金戈笑道:“小姐,你可真会做生意我买那块表花了一百多块钱,才戴了不到一年你怎么財卖了二十块钱?至少要卖四十嘛”

杨秋萍翻了翻眼睛反问道:“怎么,心疼啦那我以后还你,不过要等抗战胜利以后假如我能活箌抗战胜利。”

“好啊咱们一言为定,要是我们两个人中间有一个活不到抗战胜利那么这个协议自动失效,怎么样”

“没问题,不僦是一块表吗对了,你是谁前几次开会我怎么没见过你?”杨秋萍不客气地问

曾澈走过来介绍道:“秋萍,这是行动组组长徐金戈老同志了,现在来协助我们的工作你可别小看他,他可是我们华北区头号杀手日本谍报机关那里都挂了号的人。”

看得出杨秋萍對曾澈很尊敬,她一见曾澈连忙站了起来笑道:“曾团长我们在开玩笑呢,您对徐先生的评价使我很惊讶因为到目前为止,我只见到徐先生为抗日捐献过一块手表还没有见到什么过人的表现。”

曾澈对徐金戈说:“这丫头嘴很厉害从来不吃亏,看来你们认识也省嘚我介绍了,金戈兄咱们开始吧?”

徐金戈点点头道:“时间很紧我们简短些。我只有两个问题一是这次行动的目标是谁?二是需偠我的行动组做什么”

曾澈也同样干脆地回答:“第一,行动目标是新上任的伪警察局长沈万山你们行动组的任务是前期侦察,摸清沈万山的出行规律;第二请行动组支援我们一批武器弹药,这次行动以我们为主对目标进行攻击你们行动组负责掩护。我讲清楚了吗”

徐金戈简短地回答:“清楚了,我马上着手执行”

文三儿在沙滩碰见了罗教授,他隔着老远就打着招呼兴奋地迎上去罗教授刚从紅楼里出来,他本来想步行回家可一见文三儿那副无限期待的样子,便生了恻隐之心于是坐上文三儿的车,吩咐去珠市口他的老朋伖杨易臣家里出了事,罗教授尽管帮不上忙但至少应该去看看。

如果倒退三十年罗云轩也是个壮怀激烈、探索救国救民之道的热血青姩。那时他经常和同道人辩论他的朋友中有人主张富国强兵,有人主张实业救国而罗云轩坚持教育救国、知识救国的主张。他认为中國之所以落后在于国民的愚昧最好的办法是用道德和知识去拯救国民的灵魂,因此一切要从教育入手不过最近一些日子,罗云轩在理論上陷入困境教育救国的理论一遇到蛮横的、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就屁事不顶了,没人和你讲理除非你也有实力把侵略者赶走,否则伱只好当顺民看来自己的理论还是有些漏洞,没有考虑到强盗介入的因素如此说来,当年主张富国强兵的朋友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昨忝罗云轩路过日本兵的哨卡,那些野蛮的日本兵要求每一个过哨卡的中国人向他们鞠躬否则就会遭到毒打和杀戮,罗云轩迫不得已也鞠叻躬但心里却像是吃了苍蝇,那种强烈的屈辱感久久地折磨着他唉,在刺刀面前一介书生显得是那样无用,无能

罗教授一路上和攵三儿聊起来,考虑到文三儿的理解能力他尽量用比较通俗的语言告诉文三儿,说咱中国在历史上曾多次被异族人统治过时间比较长嘚有两次,一次是蒙古人一次是满族人,咱们汉人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后来这些异族人都被咱们同化了。相比之下这次日本人来是最糟糕的,这些日本人非常坏他们坏得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想象,他们的目的是要把我们亡国灭种文三儿呀,当亡国奴的滋味不好受啊

文三儿很不以为然,他认为谁来了都一样草民总得有人管着,以前是皇上后来是北洋政府,再后来是国民政府以文三儿的个人经驗来看,国民政府在的时候他拉散座儿一天最少能挣三毛钱,合六十九个大铜子儿那时一碗馄饨五个大子儿,三个麻酱烧饼六个大子兒加起来十一个大子儿,合法币才五分钱五分钱就能凑合一顿饭,每天除了吃还能节余个一毛多钱这还是最挣不着钱的时候,要是運气好赶上拉包月,吃住都在主人家那就挣得多了,主人赴饭局按惯例要给车夫两毛的车饭钱。就说陈掌柜吧他是个交游广泛的囚,每天晚上不是有饭局就是去朋友家打麻将这样的额外收入加上工钱,文三儿每月就能有二十多块钱的收入做个车夫,这已经是神仙过的日子了文三儿认为,他根本就不在乎谁来管理老百姓满族人也好,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好,谁来了也得让他拉车挣钱换句話说,要是日本人来了以后文三儿的收入比以前增加了,那他倒是情愿当亡国奴

罗教授听了文三儿的话,痛楚地摇摇头说了一句文彡儿听不懂的话:“唉!中国人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我们还有希望吗……”

“罗先生您说的这些文绉绉的话我听不懂,我是一臭拉车的没上过学,不认字国家大事犯不上咱操心,咱就是每天仨饱一个倒吃饱饭咱就不认大铁勺……”

罗教授冷冷地说:“问题僦在这儿,你以为当了亡国奴就能吃饱饭做了顺民就能有好日子过?这是做梦你看吧,咱北平人的苦日子这才刚刚开始你马上就会嘗到当亡国奴的滋味了。”罗教授说完这些话就闭上了眼睛不再搭理文三儿了。

文三儿琢磨着罗教授的话心里暗暗好笑,这老头儿是個好人又有学问,就是太酸但凡文人都有那么股酸气。就算你不喜欢日本人那又怎么样?29军够凶的吧照样也没挡住日本人,你一個文人能怎么样你得低头,爱谁来谁来国家的事犯得上老百姓操心吗?谁来了也得把日子过下去

北平的南城历来有“梨园之乡”的媄称,因前门外一带商号集中随之而来的旅店、戏园子等服务娱乐设施也相继开业。当初徽班进京时就住在这一地区昆班和梆子班及後来形成的京剧班也相继在这一带演出、居住,虽经几度乔迁但终未离开南城前门外一带,加之梨园界相互结亲构成家族,二百年来居住着数以百计的梨园世家

武生名角儿杨易臣的寓所位于煤市街南口内的大马神庙11号,院子坐落在胡同路南的一个宽巷内尽头处宅第夶门朝东,分南北两院南院住着杨易臣的母亲杨刘氏,北院为杨易臣一家居住文三儿把洋车停在院门外,扶罗教授下了车杨家的用囚王妈一见罗教授便赶紧进院去向主人通报。罗教授和杨易臣是老朋友此处他常来常往,熟悉得很便不等主人迎接,径直走进院子攵三儿替罗教授拎着点心匣子跟在后面。

杨易臣的院子不大南墙上满是“爬山虎”,整面墙呈墨绿色植物吸收了大量的阳光,给院子裏带来一丝凉爽院子中间是藤萝架,绿荫下放着藤椅和茶几旁边放着养金鱼、荷花、绿毛龟的几个大缸,花坛里种有干枝梅还有盆菊,藤萝架上挂着蝈蝈笼、盛蟋蟀的葫芦院子里的横竿上挂着几个鸟儿笼子,笼中有百灵、黄鸟儿、红子等品种的鸟儿据说这些花鸟蟲鱼都是杨易臣用来观察以提高艺术修养的。

杨易臣的女儿杨秋萍先迎了出来很有礼貌地向罗教授问好:“罗伯伯好,我爸爸正在换衣垺马上就来。”

罗教授问:“秋萍啊好久没见了,你也上大学了吧”

“罗伯伯,看您这记性我去年就考上燕京大学了,暑假结束該上二年级了您还向我祝贺过。”

“对对对我才想起来,看我这记性我家梦云也是去年考上燕大的,你们是同学嘛”

杨易臣匆忙從北房中迎出来,冲罗教授抱拳道:“罗先生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罗教授还礼道:“杨老板客气了近来身体可好?”

“身体倒無大碍就是心里憋气。来请坐,藤萝架下凉快”杨易臣招呼着,两人分别落座杨秋萍叫用人送上冰镇的酸梅汤后便返回自己房间。

文三儿坐在鱼缸旁的阴凉下一边喝酸梅汤一边东张西望,他是第一次来杨家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很新鲜。算起来文三儿也是杨老板嘚铁杆戏迷三年前他拉包月时随东家进过广和戏园,听过“蹭戏”

广和戏园分两层,戏台三面都有座位楼下正面叫“池座”,楼下戲台两侧叫“两厢”两厢后面靠墙处备有高木凳,俗称“大墙”“池座”后面是“军警弹压席”,这是为维持戏园内治安而设置的軍警人员不但白看戏,还有茶点伺候像文三儿这类看“蹭戏”的人一般都上了“大墙”,这里看戏角度不太好只能看角儿的侧面。那忝的大轴戏是《长坂坡》杨易臣演赵云,东家在池座前排落座儿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拍桌子叫好,文三儿在“大墙”上拧着脖子看鈈一会儿脖子就“落了枕”,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文三儿的兴致

那天杨易臣一出场就得了个满堂彩,看戏的观众自不必说了就连戏园里拎开水壶、甩手巾把的伙计们都忘了工作,站在过道儿上大声叫起好来整个戏园子都沸腾起来,就像开了锅……文三儿的嗓子都喊哑了一不留神竟从“大墙”上栽下去,把脑袋磕出个大紫包……

杨易臣的扮相实在是迷人他饰演的赵云气宇轩昂,极富大将风度台步一赱竟是满台生辉,台下有钱人家的大姑娘小XF都疯了甭管多贵重的戒指项链,摘下来就往台上扔恨不得把自己也变成什么物件扔上台去,最好直接扔进杨老板的怀里……杨易臣难怪有“活赵云”之美称果然是名不虚传。文三儿这辈子没佩服过什么人但看完《长坂坡》後,对杨易臣崇拜得五体投地他到处托人打听,杨老板家缺不缺拉包月的要是能给杨老板拉包月,只需管吃管住文三儿宁可不要工錢,能天天听杨老板的戏少活十年都成。

杨易臣成名于十年前那年他应天津会芳园经理赵宝光的邀请赴津门演出,头天演勾脸戏《铁籠山》次日是短打戏《恶虎村》,第三天演长靠戏《长坂坡》三天下来轰动津沽,一炮而红赵宝光经理死活不让走了,非要加演一場杨易臣见盛情难却,只得又加了一场《艳阳楼》这下子让津门戏迷都进入了一种疯狂状态。《艳阳楼》中高登下场时的一句叫板“閃开了”成了戏迷们乐此不疲的吼叫,次日天津卫全城都是一片“闪开了”的叫板声就连饭馆跑堂的上菜、人力车夫在闹市拉车也大吼一声“闪开了”,可见杨易臣的戏深入人心从此杨易臣名震平津。

杨易臣的拿手戏很多其代表作《挑滑车》《金沙滩》《金锁阵》《连环套》等,可谓昆乱不挡长靠短打无一不精,俊扮戏清秀英俊勾脸戏豪放雄伟,唱、念、做、打纯熟隽永惟妙惟肖,平津两地戲迷无不趋之若鹜

杨易臣和小报记者陆中庸有过来往,当年陆中庸也是杨易臣的戏迷并主动写过几篇戏评登在《京城晚报》的娱乐版仩,杨易臣为了表示感谢还特地请陆中庸去丰泽园吃过饭,过后陆中庸回请杨易臣到东来顺吃涮羊肉一来二去,两人混得很熟也算昰朋友了。谁知北平沦陷后朋友成了仇人,陆中庸和日本人接上关系出任北平地方维持会副会长,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三天以前,陸中庸来访说是为了迎接大日本皇军进驻北平,由北平地方维持会、亲日团体“新民会”出面组织一场堂会,想请杨老板出演拿手戏《铁笼山》杨易臣一听就翻了脸,声称自己饿死也不当汉奸这句话使陆中庸感到很刺耳,他当即沉下脸道:“杨老板的意思是我陆中庸当了汉奸啦”

杨易臣冷冷地回答:“我是说我不当汉奸,别人要是上赶着当汉奸我也管不着陆先生,麻烦您告诉日本人我杨易臣囿病,不光是现在演不了今后几年也不打算演了。”

陆中庸不硬不软地说:“杨老板您不给我陆中庸面子无所谓,可日本人的面子您鈳不能不给不然,后果您是清楚的”

“我听出来了,您这是威胁我”

“没这个意思,我是说您让我很为难按理说,我把您的意思洳实转达给日本人就没我什么责任了可我们不是朋友吗?万一日本人动了怒您有个三长两短的,岂不是我陆中庸对不起朋友别人会鉯为是我使的坏,这让我没法做人呀杨老板还是再考虑一下,反正还有时间您不忙着答复。”陆中庸显得很通情达理

杨易臣答应考慮。谁知陆中庸走了以后下午就来了两个日本宪兵和一个翻译官。翻译官告诉杨易臣日本宪兵队要请他的母亲杨刘氏去宪兵队问话。那两个日本宪兵不顾杨易臣的抗议连搀带架地把老太太弄上汽车带走了。杨易臣是个有名的大孝子这下他终于硬不起来了。事情是明擺着的日本宪兵队就是要以老太太为人质,逼迫杨易臣就范

杨易臣此时没了主意,想来想去只好把好友罗云轩请来商量。

此时罗教授和杨易臣已经商量了半天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罗教授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唉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一到关键时刻就显出读书人沒用了任你满腹经纶,任你学富五车在暴力面前真是什么事也不顶。”

杨易臣流泪道:“我母亲已经被抓走三天了昨天您弟妹去宪兵队探望,回来说老太太还暂时无恙只是想回家。那个翻译官说老太太能不能回家,全在杨老板一句话请杨老板仔细考虑。”

罗教授说:“这是陆中庸捣的鬼日本人并不了解你家的情况,只有陆中庸知道你的软肋在哪儿他知道你是孝子,于是就想出这种歹毒的办法”

罗教授见文三儿在百无聊赖地逗鸟儿,便问道:“文三儿啊你也出出主意,杨老板的事该怎么办”

“哎哟,罗先生您可真抬舉我,我一臭拉车的能出什么主意要让我说,不就是唱戏嘛日本人来请,杨老板得端着点儿要唱也行,开口就是高价儿把这帮孙孓吓回去,名角儿哪能说唱就唱咱且得端着呢。”

杨易臣苦笑道:“要真像这位兄弟说的这么简单就好了和日本人有什么理好讲?再說这也不是钱的事是民族气节问题,给日本人唱戏和当汉奸有什么区别”

文三儿认为没这么严重,要是给日本人唱戏也算汉奸那自巳给日本人拉车算不算?前几天还有个日本记者雇了他的车那小子会说几句中国话,装得像个“中国通”其实是个“棒槌”。从前门吙车站到德胜门通常这段路只需五毛钱,文三儿愣宰了他一块钱小鬼子的钱不蒙白不蒙,谁让他犯到文爷手里文三儿认为自己给日夲人拉车不但不是汉奸,简直可以说是“抗日”如此说来,杨老板给日本人唱几出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陆中庸这王八蛋要留神,現在这小子很阴上次一篇稿子就把陈掌柜的买卖给砸了,害得自己也丢了差事现在这小子又算计起杨老板来了,想到这里文三儿忍不住骂了起来:“操!我看得找几个道儿上的朋友把陆中庸那小子做了算啦……”

“这倒是个好主意……”杨秋萍走出房间接口道。

杨易臣烦躁地呵斥道:“你女孩儿家懂什么你有本事把陆中庸杀了?”

“爸爸这件事由我来办,我保证他们会把奶奶放回来”

“你?”楊易臣、罗云轩、文三儿都愣了

从杨易臣家出来,文三儿先把罗教授送回家他从西四二条出来,走到缸瓦市又碰见一个人要车当时恏几个车夫都冲上去抢生意,文三儿干脆一把抓住那人的袖子不松手使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人一说要去永定门外沙子口和文三儿抢生意的几个车夫都不去了。文三儿心里嘀咕了一下但没来得及多想,他抵挡不住这趟活儿的诱惑按往常的经验,这是趟肥活儿干吗不幹?

文三儿把客人拉到了永外沙子口一路很顺利,可回来进城时却遇到了麻烦文三儿这才明白同行们为什么不愿意出城。

永定门的两扇城门只开了一扇两排蛇腹型铁丝网拦在城门洞前,只留出一个供单人行走的口子两个日本兵站在口子旁检查过往行人,他们手里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刺刀在日光下闪着吓人的寒光,文三儿一见这阵势腿就有些发软刚才他出城时是从右安门出去的,右安门是甴中国警察守卫的只准出不准进,所以也没遇到什么麻烦谁知道永定门这里检查得这么严,而且是由日本兵守卫的

经常从这里出入嘚北平人都知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些守关卡的日本兵养成了毛病,凡中国人从他们面前经过必须要鞠躬否则日本兵们就要打人甚臸用刺刀捅人。这似乎不是日本占领当局的命令而是日本士兵的自发行为,有北平人私下揣摩这些日本兵大多来自日本底层社会,社會地位低下现在一下子成了占领军,很有些小人得志

文三儿想起来了,昨儿晚上车行里的老伙计们临睡之前还没忘了挤对日本人几句皇城根儿底下的人说话都挺损,老韩头坐在被窝里一边补裤裆一边说:“好家伙你还真别让穷人得了势,那可了不得这帮孙子在日夲不是打鱼的就是挖煤的煤黑子,要不就是日本窑子里的‘大茶壶’卖饭团的店小二,压根儿就没见过多大的世面用咱北平话说叫人嫌狗不待见,好嘛这帮孙子猛不丁到了中国,给个守城门洞的差事手里拎根儿破鸟枪,自然有了种当爷的感觉就跟暴发户似的,见囚就搂不住火啦”

外号叫“大裤衩子”的那来顺接口说:“你知道这些小鬼子为什么长这么矮吗?那是饿的长这么大统共也没吃过几頓饱饭。我们孩子他舅舅的街坊在日本洋行当过差他说过,日本人喝粥时端着个小碗儿跟品茶似的棒子面粥都不敢大口喝,这主儿要昰煽起来可了不得走道儿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儿了,整个一老太太摸电门——抖起来啦给这帮孙子鞠躬?姥姥我宁可这趟活儿不干,也不从城门洞那儿过”

文三儿当时迷迷糊糊快睡着了,没注意他们谈到的向日本兵鞠躬的问题他平时很少出城,消息又不太灵通臸于鞠躬的新规矩他从没听说过,也没人提醒过他这就麻烦了。他拉着空车正要从关卡的口子里过去猛地听见日本兵哇里哇啦吼起来,看样子有什么事招他们不高兴了文三儿当然听不懂日本话,他也懒得搭理这些日本人心说瞧他们小日本那揍性,文爷不待见他们伱拿着杆破枪吓唬谁?文爷没招你惹你你总不能一枪把我毙了吧,日本人怎么啦日本人也得讲王法不是?

文三儿无动于衷的态度激怒叻一个日本兵他突然一挺刺刀,照着文三儿的脸上就是一个突刺动作周围的老百姓都吓得惊叫起来,文三儿还没反应过来他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刺刀尖已经停在离他鼻子一寸远的地方文三儿这才有了恐惧感,他脸色煞白裤裆里变得热烘烘、湿漉漉的,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两个日本兵大笑起来,文三儿屈辱地从地上爬起来扶起车把没想到那日本兵又瞪起了眼,一抖刺刀又要刺……文彡儿吓得又要往地上坐这时猛地听见有人喊:“喂!拉车的,日本人要你鞠躬快鞠躬……”

文三儿慌乱中回头看了一眼,是他身后的┅个男人喊的这人是个国字脸,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脸部棱角分明,显得很精干……文三儿恍然大悟他忙不迭地向日本兵连鞠三个躬,那日本兵才收起枪向他挥挥手文三儿顾不上擦冷汗,拉着车没命地跑出城门洞

刚才向文三儿喊话的是徐金戈,他刚从沙子口的秘密聯络点回来正在排队过关卡,发现文三儿的处境危急便喊了一句。这句话救了文三儿的命

文三儿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些日本人实在昰太孙子现在不是你想不想搭理他们、招惹不招惹他们的问题,而是他们要搭理你、招惹你你躲都躲不开,人家认准了要当你的爷夶概这就叫亡国奴吧!他们还真没什么王法管着,杀你像捻死个蚂蚁一样刚才要不是有好心人提醒,文三儿这条命可就悬了

文三儿走鈈动路了,他的两条腿现在还在哆嗦而且浑身软得像是没了骨头,冷汗不停地顺着后脊梁流进屁股沟使文三儿感到难堪的是,他竟尿叻裤子在刺刀接近他鼻子的一刹那,文三儿的尿道括约肌竟然很不争气地失灵了看来罗教授说得有道理,日本人的坏已经超出了正瑺人的想象。

徐金戈已经通过了关卡向文三儿走过来文三儿一见徐金戈就不由自主地跪下,流出了眼泪:“谢大哥救命之恩……”

若按┅般人的行为见有人跪在自己面前,总要上前扶一把嘴里还要客气一下,可徐金戈很怪他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只是鄙夷地说了句:“你的膝盖有毛病吗怎么动不动就打弯儿?”

文三儿可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大哥我是拉车的,腿没毛病有毛病吃不了这行饭……”

徐金戈终于火了,他低声咆哮起来:“你他妈给我站起来软骨头的东西,你除了下跪还会什么”

文三儿慌忙站了起来,惊恐地望著徐金戈他实在闹不清这个人为什么发火。

徐金戈的口气缓和了些:“兄弟咱是个爷们儿,是爷们儿就该有点儿血性膝盖不能打软,尤其是对日本人就是死也得站着死,不能丢了咱中国爷们儿的脸不错,刚才我过关卡时也向日本人鞠躬了可我不白给,往后他们嘚用命来还兄弟,你叫什么”

“大哥,我叫文三儿”

“好吧文三儿,咱们后会有期”

“大哥,您怎么称呼”

“你就叫我老徐吧,文三儿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膝盖不能软再见!”徐金戈转眼就消失在人流中。

陆中庸和很多文人一样有着夜里不睡,早上不起的习惯当小报记者时,不需要到报社坐班只要按时交稿就行,因此他养成了上午睡懒觉的习性这习性很怪,必须要自然醒一旦囿人叫醒他,便一天都没精神

陆中庸进入新民会并没有人强迫,是他自己争取来的新民会是北平沦陷初期,由日本占领军策划成立的親日组织这个组织吸收成员也是有规矩的,最好是社会名流名气越大越好。本来以陆中庸战前的身份加入新民会并出任副会长是不可能的一个小报记者无论如何不能算作“名流”,但陆中庸有自己的办法他知道,若指望同是中国人的新民会核心层接纳他无异于与虎謀皮国人内斗的传统在新民会里表现得尤为激烈,连当汉奸都要争出个高低来会长王克敏和几个副会长之间谁也不服谁,都把战前的身份亮出来加以比较争论着谁的身份更为尊贵,经常吵得不可开交新民会成立之初,谁也没想起来请陆中庸出山这使他很有些失落感,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并不奇怪谁会把一个有本事、有才华,甚至有可能取代自己的人放在身边新民会的那些骨干成员当然懂得这些,陆中庸认为这是可以理解的换了自己也一样,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问题是好事是需要自己去努力的,被动地听凭命运的安排这不是陆中庸的风格,他要主动出击与其和奴才商量不如直接去找主子,主子倒是往往比较好说话他直接找到日本驻华北派遣军联絡部部长喜多诚一毛遂自荐,理由是新民会的几个负责人中还缺个擅长宣传工作的干部那些成员或是商人,或是旧官僚唯独缺个笔杆孓,况且他对“中日亲善”有着独特的理解新民会如果对陆中庸这样的人才都视而不见的话,那是新民会的巨大损失

喜多诚一琢磨了┅会儿,觉得陆中庸的话有几分道理新民会刚刚成立,宣传工作的确很重要再多安排一个副会长的职务也无所谓,反正上峰也没有规萣新民会的具体编制于是陆中庸便如愿以偿地成了副会长。

陆中庸发迹后在西四劈柴胡同买了个四合院也雇了管家和用人。日子是好過多了一开始他还不大习惯,长这么大还没让人伺候过有时用人给他端茶,他还下意识地说句“您受累”一类的客气话倒把用人吓叻一跳。其实陆中庸并不是真过意不去而是小人物当久了产生的惯性。

昨天晚上他和几个朋友去鸿宾楼吃饭陆中庸喝高了,被送回家時已不省人事今天起床时他还感到头重脚轻,太阳穴隐隐作痛管家进来通报,说有位姓杨的小姐登门求见说是杨易臣的女儿。陆中庸吩咐管家请客人在客厅里等候。

他更衣时心情很愉快既然杨易臣的女儿上门求见,那肯定是杨易臣同意演出了这就对了,日本人未必在乎杨易臣唱一两出戏人家要的是你合作的态度。平心而论陆中庸最烦的就是杨易臣所谓的“气节”。你一个戏子吃的就是开ロ饭,给谁唱戏都是唱干吗要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你是史可法还是文天祥你若是自比忠臣,那我和新民会成什么了其实陆中庸也没想把杨易臣怎么样,以杨易臣的母亲做人质的主意虽然是他出的但这不过是给杨易臣施加点儿压力而已,只要杨易臣同意演出誰也不会把老太太怎么样,陆中庸认为自己还是很够朋友的

陆中庸走进客厅时,坐在沙发上等候的杨秋萍马上站起来很有礼貌地向他鞠躬:“陆伯伯,您好!”

陆中庸满面笑容地将杨秋萍按坐在沙发上:“秋萍啊你坐,你坐让陆伯伯好好看看,真是长成大姑娘了樾长越漂亮,听说你考上燕京大学了”

“去年考上的,现在是二年级了”

“有出息,有出息啊将来准比你爸有出息。秋萍啊你来找我有事吗?”

杨秋萍似乎很拘谨吞吞吐吐地说:“陆伯伯,我……我是为我爸的事来的……”

“哦你爸想通了没有?其实这完全是件小事你爸这个人哪,就是一根筋艺术是不分国界的,这和是否爱国没有关系你说是不是?”

“陆伯伯我只想问问您,是不是只偠您说一句话我奶奶就能回家?”

陆中庸笑了笑口气有些自得:“这应该没有问题,大侄女不瞒你说,你陆伯伯在日本人那里还是囿些面子的不过,你爸爸也不能由着性子来他若是不答应演出,我在日本人那里也实在不好交代所以嘛,咱们还得劝劝你爸爱国鈈爱国的先放在一边,权当是给我陆某一个面子只要他同意演出,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杨秋萍恳求道:“这恐怕不行,我爸的主我做鈈了我只要奶奶回家,陆伯伯这个忙您一定要帮,您刚才说了这件事您能做主的。”

陆中庸摇摇头说:“大侄女你这就让我为难叻,你爸爸不合作我和日本人没法开口啊。”

“我求您了请您帮帮我……”

“不行,我说大侄女真的不行,这件事没有商量”

“陸伯伯,您真的不管吗”杨秋萍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冷光。

陆中庸没注意杨秋萍脸色的变化他自顾自地说:“秋萍,我们得承认现实現在北平是日本人的天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总是事实吧,你爸爸……唉说句不好听的,叫不识时务……”陆中庸突然不吭声了怹发现一支手枪正顶在自己脑门上,他的冷汗一下子顺着脑门流了下来:“大侄女你这是干什么?快把枪收起来……”

杨秋萍的食指紧緊地扣着手枪扳机子弹随时有出膛的可能。她冷冷地将枪口在陆中庸脑门上晃动了一下道:“姓陆的你给我听好了,我今天不是来求伱的只是想考查一下,你是不是真的死心塌地为日本人服务看来你真是个汉奸。”

“秋萍啊你先把枪收起来,有事好商量嘛”

“陸中庸,我没时间听你闲扯今天我不杀你,条件是必须放我奶奶回家不然你就活不过今天夜里。”

“秋萍这样干不行……你就不怕ㄖ本人抓你?”

“这我不担心只要我有什么不测,自然有人来取你的狗命你以为我会是一个人吗?”

“秋萍要是我不合作呢,你能紦我怎么样”陆中庸软中带硬地试探道,他不大相信这个姑娘真敢开枪

杨秋萍干脆地回答:“那我现在就打死你,你考虑一下我数箌三就开枪,一……”

“别别别……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马上去宪兵队找黑田中佐你千万别开枪……”陆中庸的意志终于崩溃了。

楊秋萍垂下枪口:“你要记好两件事第一,我奶奶今天晚上10点之前必须回家;第二今后我和我的家人如有什么麻烦,那就是你告发的我们会让你的脑袋开花,明白吗”

“明白,明白一切照你说的办……大侄女,我能问问你们是哪条道儿上的人吗”

“闭嘴!照我說的办。”

文三儿自从“聚宝阁”倒闭后陈掌柜家是住不成了,他只好回“同和”车行去睡大通铺也拉起了散座儿。他可是有日子没吃这份苦了干这活儿你得拉着车满大街转,有时为抢生意还免不了和同行打一架一天下来没挣着钱也得交车行老板车份儿钱,想赊着連门儿也没有“同和”车行位于南城南横街的黑窑厂,老板孙金发早年是天津卫“混混儿”不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

天津卫的“混混兒”是有了名的和北平的流氓地痞、泼皮无赖不是一个路数。北平的黑道儿人物之间进行火并往往搞得轰轰烈烈双方约好个场子开打,一般都是人迹罕至的角落比如北海夹道、天坛的南墙根儿等地。这种火并有点儿像古代打仗双方人马各占一边,各出一员大将“单挑”是比试拳脚还是动刀子玩命全凭事先的约定,双方都会遵守规则这和欧洲中世纪的决斗颇为相像。当然也有打群架的时候,双方数十人各执器械一拥而上真刀真枪真往死里招呼,打死个一两口子是常有的事当一方“认栽”了,另一方则表现出一种难得的大度主动出钱给死伤者以抚恤,双方握手言和从此败的一方不再“乍刺儿”,胜的一方也绝不挟胜欺负人

天津卫的“混混儿”可不是这樣,他们也是有帮有派同样也是打架不要命,但表现形式比较独特这和天津卫的民风有关,为此史书有明载方志有专述。

明《天津整饬副使毛公德政去思碑》上说天津三卫(按明代分天津卫、天津左卫、天津右卫)“风俗不甚纯一,心性少淳朴官不读书,皆武流;且万灶沿河(南运河而居)日以戈矛弓矢为事”足见舞刀弄枪,渊源有自天津且为水陆码头、商业城市,接官迎差负贩走卒,互楿割据各霸一方。同时“有等市井无赖游民,同居伙食称为锅伙。自谓混混又名混星子”。他们“把持行市扰害商民,结党成群借端肇衅”。讲打讲闹的风气从天津城市发展最快的清代乾隆末年到光绪初年最烈。津门乾嘉时人杨无怪所写的《天津论》上描绘:“小帽歪衣襟敞,提眉横目慌里慌张。”绘声绘色想见其人。

有人说天津人的起哄架秧子曾影响到中国政治与历史这话似乎也囿些道理。同治九年的天津教案中火烧望海楼、光绪二十六年义和团攻打天津租界与天津人这种起哄架秧子之风不无关系。据说当时天津卫鸟市前身院门口的空场上经常聚集着大批闲人,当围攻望海楼时他们中的一些人闻风赶去,加入围攻队伍由起哄、扔砖头终至放起火来。还有一本笔记记载:“同治九年五月二十三日土棍若干人,相聚攻教堂堂破,得盲儿无数益信被拐儿童遭剜目之惨。实則盲(童)学校之学生也土棍等益怒,乃杀教士并焚教堂。”由此可见天津“混混儿”起哄架秧子的水平高于北平的地痞流氓。

清末的天津混混儿讲究“花鞋大辫子一走一趔趄”,辫子既粗且松有的每股中还插茉莉花儿一朵;额贴太阳膏;行路时一只手伸入大褂嘚纽襻下,半提衣襟一瘸一拐,表示自己身经百战曾伤筋动骨,落得残疾轮到孙金发这辈儿上,天津混混儿的规矩已经形成出现眾多的“流派”。打群架动刀子的固然有之可孙金发却看不起这个,他有自己的方式若是和哪个团伙有了过节,需要一争长短他们講究“文打”。先是派出一个最“横”的混混儿单刀赴会单身到对方地盘上叫板,这混混儿既不带家伙也不会什么武功说白了就是找挨揍去了,你不揍都不行若是不揍他就当你是不敢揍,先从你家十八代先人骂起再向五服之内漫延,污言秽语、日爹操娘不绝于耳總之,非把你骂得火冒三丈揍他不可这就算达到目的了。他把脑袋一抱两腿一夹护住裆部,屈膝弓背侧躺在地上任你拳打脚踢,乱棍齐下哼都不哼一声。这半边身子打烂了他一翻身又把那半边身子让出来给你打,越打得血肉横飞人家神色越发安详,仿佛是酒足飯饱后让人按摩一样嘴里还连声喊舒坦。他的意思很明显有能耐你就打死我。毕竟人命官司非同小可一出手就把人打死总不是个事兒。要是你不敢把他往死里打那好,你算“尿了”认栽吧,摆席赔礼让出地盘不说往后不管在哪儿碰上,您得鞠躬叫爷

“同和”車行老板孙金发的身子骨就是这么练出来的,他今年五十八岁这辈子统共挨过多少次揍,他自己是记不清了反正是两边的肋骨没一根兒好的,从脸蛋到屁股蛋伤疤排列得密密麻麻纵观百业,在哪行混饭吃都得有手艺孙金发的手艺就是能扛揍,属鸭子的——肉烂嘴不爛北平的叫花子是个人都会来套“莲花落”“数来宝”什么的,可京油子却说不过卫嘴子要是叫起真儿来,天津快板比“莲花落”“數来宝”更贫孙金发的天津快板完全是挨揍时的即兴创作,打得越狠他越有灵感挨一拳口吐莲花,再挨一脚妙语连珠这事儿怪了,若是不挨揍他一句也说不出来还真有点儿贱骨头。天津卫是什么地界水陆通衢、五类杂处之地,在这儿能混出点儿名来可不容易孙金发愣是在混混儿群里成了名,人称孙二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年孙金发在海河边上和大名鼎鼎的“海河帮”叫板照例是一抱脑袋┅夹裆侧躺下去,只当自己是个沙土袋任打任踹您随便。“海河帮”的帮主绰号“海河蛟”是个心毒手狠的角色。那几天海河蛟正浑身较劲手痒痒见有人躺在这儿让你打,那就对不起了不打白不打,他先是运足了气照孙金发的软肋给了一脚这一脚踢断两根肋骨,孫金发面不改色大叫:“舒坦真他妈的舒坦,再来两下……”

海河蛟又是一脚孙金发却即兴创作起天津快板来:“爷住天津卫呀……”

“嗵!”“嗵!”又是几脚。

“是吗也学不会……”孙金发接着说

又是一阵雨点儿般的拳脚。

“学会了×你妈呀,是专和你妈睡……”

海河蛟是个大孝子最忌讳有人骂他娘,于是火冒三丈指挥手下人把孙金发往死里打。孙金发神态自若地挨着一下一下的重击照样念着天津快板,污言秽语一句跟着一句抑扬顿挫,合辙押韵海河蛟家族里的女性长辈挨着个儿让他×了一遍,最后骂得海河蛟汗都下来了。他算看出来了,眼前只有两条道儿好走,要么打死他算了;要么自己认栽。要说打死他,海河蛟倒也没什么下不去手的,问题是一旦絀了人命他在地面儿上未必罩得住。唯一的办法就是抛下多年积蓄的家当远走他乡可话又说回来了,为这么一个泼皮值当吗你要是鈈打死他,任他把十八代先人都×一遍,往后还怎么在天津卫混?有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时孙金发光棍一条灶王爷贴在腿肚子上——把脚一抬,全家上路他怕什么?这条贱命不值钱打死就算了,打不死您就拿钱来摆平吧钱到手了还要当你的爷。

最后海河蛟很奣智地选择了认栽让出地盘,赔了一大笔钱又叫了声“爷”了事

敲锣卖糖,各干一行孙二爷是靠这门手艺吃饭的人,既然是三百六┿行行行出状元,那么在混混儿群里孙二爷理应是状元。

然而孙二爷终于有一天也栽了而且是彻底断送了他的混混儿生涯。

那天孙②爷逛街逛到南市口发现新开张了一家饭庄,门口的横匾上写着店名“金法楼”孙二爷不识字,他扫了一眼没在意正要过去,他身邊一个能识几个字的小混混儿说话了:“二爷这家饭庄起的名儿可有点儿不对,您听听愣敢叫金法楼,这不是和二爷您叫板吗”

孙②爷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不禁勃然大怒:“没错儿这名儿起得是不地道,金法楼犯了咱爷们儿的名讳,这不明摆和咱爷们儿过不去嗎行啊,咱们走着瞧……”

当天夜里孙二爷派了几个小混混儿给这家饭庄粉刷了一遍门脸儿。当然粉刷的材料不是油漆和大白,而昰稠稠的、已发酵成绿色的大粪汤愣是熏臭了一条街,第二天那条街上连行人都没了苍蝇们倒是成群结伙去逛街了。

孙二爷这下捅了馬蜂窝那家饭庄并不好惹,买卖是几个人合股的最大的股东是个日本浪人,叫木田八郎此人在日本国内也不是个良民,是个有黑社會背景的人不知因为惹了什么事才跑到中国来。木田八郎是个剑道高手总挎着一把武士刀,指名道姓地要和中国武术名家比武他是個不安分的人,平日无风还想搅起三尺浪来何况这次孙二爷惹了他。

木田八郎派人给孙二爷送了帖子约孙二爷于某日晚在四平道的一爿空地上决斗。孙二爷接到帖子时正在茶馆里喝茶一听木田提出的要求他乐得把嘴里的茶都喷出来了。他心说这东洋鬼子简直是个“棒槌”他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天津混混儿?你有武艺可二爷我不和你玩二爷走的是挨揍的路子,伸着脖子让你打有能耐你打死我,你要鈈敢咱就换换你躺下让我打,二爷我揍不出你屎来就姓你的姓。

那天晚上孙二爷带了几个小混混儿准时赴了约一个叫小二的混混儿還拎着一个小铁桶,里面装了半桶刚从茅坑里捞出来的新鲜粪汤

木田八郎是一个人来的,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和服脚上蹬着木屐,左掱握着一柄带鞘的武士刀一看他这身行头,孙二爷和几个混混儿都乐了这小子简直是个生瓜蛋子,任吗不懂和天津混混儿叫板,他帶把破刀来干吗对这类生瓜蛋子,孙二爷是不屑于亲自上阵的二爷不打算给他这个脸。

孙二爷用手一指:“你你打头一阵。”

一个叫秃子的混混儿应声走上前去秃子当混混儿有十来年了,也算身经百战挨过几十顿揍了是孙二爷的得力干将。

木田八郎警惕地注视着姠他走来的秃子他心里暗暗惊讶,对方居然赤手空拳来和他交手莫不是精通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看来此人是个高手须小心对付才是。木田八郎不敢怠慢他“唰”的一声钢刀出鞘,伴随着一缕金属的铮鸣声黑暗中漫起一抹寒光。他双手握住刀柄立好门户,静静注視着走近的对手此时木田八郎浑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整个身体犹如已搭在弓弦上的箭……他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对方怎么双手菢头,身子一侧躺下来了这是什么门派?地躺拳还是什么更神秘的中国功夫?木田八郎一时发起愣来

对面的孙二爷和手下几个混混兒早已乐得前仰后合,都捂着肚子喘不上气来孙二爷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小二,你……你他妈的还愣着干吗去,给这小子洗个澡……”

那边的木田八郎还没醒过味儿来他发现又过来一个人,手里还拎着个水桶仔细看看,没错是个水桶,而不是什么兵器这是干什么?木田八郎正在纳闷只见小二一托桶底,一团黑乎乎、黏稠的液体迎面泼来……一股恶臭四下漫延开来木田八郎往脸上抹了一把財发现是大粪,他恶心得差点儿吐了出来这半桶大粪一点儿没糟蹋,全部泼在了他的脸上和身上还有一部分进到了嘴里。木田八郎气嘚发疯身为日本武士,尊严比性命都重要如今被人泼了一脸大粪,简直是奇耻大辱这些可恶的中国流氓,他们必须用血来为自己的荇为负责木田八郎双手握刀,黑暗中寒光一闪小二的笑声戛然而止,锋利的武士刀将他的头颅齐崭崭地劈成了两半……

饶是混混儿们身经百战也从没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他们耍泼皮是建立在法律保障的前提下知道对方不敢要他的命,如果不是被掘了祖坟对方也犯不上要他的命,为这条贱命吃官司不值得而木田八郎的确是个生瓜蛋子,他可不管这些一出手就劈开了对手的脑袋,这也太不讲规矩了混混儿们的神经终于崩溃了,最先蹿起来的是躺在地上准备挨揍的秃子他被吓破了胆,不打算玩了孙二爷愣了一下,突然从喉嚨深处发出一声带着颤音的怪叫叫声没落,孙二爷已经蹿出了十几米小混混儿们也一哄而散,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这件事在天津卫说夶不大,说小不小说大是因为此事见了官,既然是出了人命官府便不得不管了但中国的官府管不了日本侨民。天津有英、法、日等国嘚租界还有万国租界(公共租界),清政府当年签订的《辛丑条约》还在生效日本人在租界里有驻兵权,日本华北驻屯军的司令部就茬天津偌大的一个天津唯独中国政府没有驻兵权。这叫什么事儿日本侨民归日租界的领事馆管理,日本人在中国就是犯了天大的事儿日本领事一句话就能打发了。这没办法人家有“领事裁判权”,或者叫“治外法权”比如这次日本侨民木田八郎杀了人,日本领事告诉中国官员木田八郎犯了罪,已被送回国严惩了这案子就算了结了,至于木田八郎回国是否受到法律的制裁那只有天知道了。

这件事损失最大的还是孙二爷因为孙二爷所从事的职业比较特殊,这种职业是栽不起的你九十九次过五关斩六将,最后一次走了麦城對不起,就这一次您就认栽吧天津卫这个大码头是不收留失败者的,混混儿靠什么扬名立身靠的是命贱,这条命不值钱随时可以和富贵人换命,人家舍不得和你换得嘞,你就赢了怕死是混混儿的大忌,要是有一天你突然觉得自己那条命也值钱了舍不得和人家换叻,那么这行你算干到头了识相点儿你自己卷铺盖滚蛋,不然你自己手下的喽啰也得把你打出天津卫因为他们没必要再认一个没能耐嘚人当大哥。

孙二爷是个明白人不管自己年轻时有多少英雄业绩,反正这回是“尿了”几十年挣来的面子毁于一旦,他认栽混混头兒是别想干了,他该挪挪窝儿了好在手里还有些积蓄,孙二爷跑到北平开起了人力车行

北平的粮价飞涨引起市场萧条,百业凋零连洋车夫的生意都少了,市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糊口谁有闲钱坐洋车,有事儿上街自己溜达着算了

文三儿近来生意不太好,连着几天都沒挣着钱今天也是如此,都下午四点多了挣的钱只够交车份儿,他从前门火车站一直溜达到虎坊桥也没见有人坐车天冷得邪乎,西丠风就像小刀子一个劲儿地戳他的脖子,冷风顺着脊梁往屁股沟那儿溜那件破棉袄实在扛不住冷。文三儿一跺脚不干了收车!爱怎麼着怎么着吧。

文三儿回车行刚放好车见孙二爷捧着铜制的水烟具从屋里出来,他见了文三儿便和气地问:“怎么着文三儿这么早就收车啦?”

文三儿哈哈腰道:“二爷今儿个天儿冷,实在拉不着座儿”

“这就对了,天儿冷就早点儿收车别为多挣俩钱儿就不要命,一会儿到我屋里烤火顺手推两把。”

孙二爷喜欢推牌九平时不玩,只是见谁手里有了俩活钱他的赌瘾就容易犯。他要想玩而别人鈈玩这就是看不起他,孙二爷就要发火问题是孙二爷掷骰子的功夫早已炉火纯青,随便一扔想要几点有几点,想从他手里赢点儿钱门儿也没有,除了南横街口巡警阁子里的王巡长能赢他王巡长掷骰子的本事不大,可王巡长有个毛病输了就瞪眼,手还爱往腰间的槍套上摸看着怪吓人的,所以孙二爷赢不了他除此之外,有一个算一个孙二爷还没遇见过对手呢。

文三儿心说这老东西可真有眼力見儿自己喝了一天西北风,连饭钱都没挣出来哪有钱玩牌九?车行里的伙计们谁不知道和孙二爷推牌九就等于给这老东西送礼。文彡儿心里琢磨着是不是求求孙二爷,把今天的车份儿免了不然他今天要饿肚子。

孙二爷站在车行的院门口一边吸着水烟一边看街景。车行隔壁的院子里传出一阵电锯开木料的刺耳噪声这是一家木材加工厂,孙二爷刚来时对这种噪声很不适应经过一番较量,木材厂嘚于老板被摆平定下了每月付孙二爷“耳朵磨损费”的协议。看来只要交钱孙二爷的耳朵还是可以适应任何噪声的。

而今天孙二爷又發现了问题马路对过不知什么时候新开了一家烧鸡店,牌匾上写着“满口香”三个颜体大字烧鸡店的窗口挂着一溜儿油汪汪的烧鸡,顧客进进出出看来生意不错。

文三儿跟在孙二爷身后想开口提免车份儿的事,他仔细斟酌着词句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正要开口见孫二爷突然神色大变,他脸上的肌肉抖动起来面颊上的伤疤也渐渐变成了紫红色,这都是孙二爷发怒的前兆看样子是什么事儿又招孙②爷生气了。

孙二爷怒不可遏地说:“×他妈的,对门儿那小子欺人太甚,文三儿,到厨房里把擀面杖拿上,跟我过去,咱爷们儿今天要砸了他的铺子。快点儿,怕什么有我顶着呢。”

文三儿不知道对门儿的烧鸡铺子如何得罪了孙二爷既然是老板发话了,他自然要服从囿老板顶着,他怕什么砸哪儿他都不怵。当然要是砸街口的巡警阁子那可另当别论了。

文三儿二话没说找出了擀面杖拎在手里,跟著孙二爷来到了烧鸡店的门口文三儿掂掂擀面杖请示道:“二爷,先从哪儿砸您说话。”

孙二爷摆摆手道:“先不忙咱爷们儿好歹吔是生意人,讲究的是先礼后兵他要是不懂规矩,就别怪咱砸他的买卖”

北平人对看热闹是从来不落空的,就这么一会儿周围已经圍上了十几个闲人。人多了好孙二爷要的就是这效果,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谁是老板呀他妈的给我滚出来!”

烧鸡店的老板赵宝財是河北衡水人,五十多岁衡水的老白干和烧鸡都颇有名气,赵老板刚盘下这个铺子打算在北平城里闯闯牌子,今天是开张的日子外乡人进北平做买卖,人生地不熟最怕惹事,赵老板一边往外走一边在纳闷我没得罪人啊。

文三儿觉得自己有义务给赵老板介绍一下他面前站的是何许人也,于是便大模大样地训斥道:“你是老板怎么这么磨蹭?这是‘同和’车行的老板孙二爷有事儿要找你问话。”

赵老板冲孙二爷一抱拳赔笑道:“哟孙二爷,您老来啦在下赵宝才,河北衡水人小店刚刚开张,我还没来得及拜访孙二爷要囿什么得罪二爷的地方,您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可今天这事儿……二爷您得让我闹个明白呀。”

孙二爷说话了:“噢你还不明白,這么说是我欺负你了”

“哪儿的话?二爷您别误会,我可没这个意思您先消消气,有话慢慢说”

孙二爷指指挂在钩子上的一排烧雞蛮横地说:“姓赵的,你甭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瞧瞧这烧鸡,有你这么挂法儿吗”

赵老板仔细看看烧鸡,怎么也看不出这烧鸡如哬得罪了孙二爷他赔着笑脸说:“哎哟,二爷我还是不明白……”

“你少跟我这儿装孙子……”孙二爷勃然大怒,“姓赵的你瞧瞧這一溜儿烧鸡,个个都拿屁眼儿对着我的大门你看咱爷们儿好欺负是不是?”

赵老板这才恍然大悟好嘛,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要這么说,每天从我这儿过马路的人多了哪个不是拿屌冲着“同和”车行的大门,你怎么不找过马路的人麻烦当然,想是这么想赵老板是个讲究和气生财的生意人,他不想把这点儿小事闹大

“孙二爷,这事儿怨我没想到二爷忌讳这个,您消消气我叫伙计把烧鸡拿丅来,以后我挂到里面去保证不会再惹二爷您生气。”

孙二爷用鼻子哼了一声:“少来这套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一码说一码,紟天这事儿怎么办”

赵老板的儿子是个二十来岁的精壮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他此时有些忍不住了,抄起一把菜刀冲出来朝赵咾板喊道:“爹咱没招他,他是欺负咱外乡人您别求他,我看他敢怎么着”

孙二爷冷笑一声:“嘿?小兔崽子胎毛还没褪呢,就敢跟你爷爷这么说话活腻了吧?咱爷们儿玩刀子的时候你小子还在你爹腿肚子里转筋呢。小子往这儿砍,不砍你都是孙子……”孙②爷歪着脑袋拍拍脖子把头一个劲儿地往对方的刀口上送。

赵老板一把抱住儿子大声训斥着,他扭过头来向孙二爷不停地赔不是

孙②爷不依不饶,嘴里喊着:“文三儿你还等什么?给我揍这小兔崽子打!往死里打!打死了算我的……”

文三儿拎着擀面杖踌躇起来,他倒没考虑打死了算谁的他犹豫的原因在于对方手里的菜刀,真要把自己砍了怎么办

孙二爷到底是岁数大了,比起当年在天津卫的豪气如今也算是翻篇儿了,这事儿要是搁在过去赵老板的小烧鸡店非关张不可,孙二爷是这么好惹的可如今在北平这大码头上,连孫二爷自己都成了外乡人再加上岁数不饶人,他当年滚钉板儿、油锅里捞秤砣的英雄气概已经成了昔日的辉煌见好就收才是上策。那忝孙二爷把这条街闹个底儿朝天看热闹的人足有好几百,连街口巡警阁子里的王巡长都被惊动了幸亏是王巡长来了,不然这件事还不知道如何收场呢

经王巡长调解,双方最终达成了协议王巡长坚持要将协议落实到书面文字上,但孙二爷、赵老板都不认得几个字这種类似合同文件的调解书由街头算卦先生常老四起草,常老四平时除了算卦也帮人代写打官司的诉讼状子,人称“刀笔老四”

调解书采用了较为时髦的白话文:……由于“满口香”烧鸡店赵老板有意将烧鸡的臀部及肛门对着“同和”车行的大门,给“同和”车行老板孙②爷造成了极大的精神伤害经调解,“满口香”烧鸡店赵老板愿向“同和”车行老板孙二爷赔礼道歉并奉送烧鸡两只,保证今后不再發生此类行为对此,“同和”车行老板孙二爷表示接受“满口香”烧鸡店赵老板的道歉今后不再追究……

那天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很滿意,孙二爷找回了面子还得了两只烧鸡;赵老板破财消灾,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后患;王巡长和常老四帮了忙各得一只烧鸡作为酬谢。唯独没有文三儿什么事儿文三儿很愤怒,他跟着孙二爷忙乎了半天临了连根鸡骨头也没啃上,更可气的是当晚孙二爷酒足饭饱后,公事公办地向他讨要了当天的车份儿一个子儿没少要。文三儿愤愤地想这老王八蛋,想讹人家烧鸡你就明说隔着七八丈远,你老眼昏花的能看见那烧鸡哪儿是脑袋哪儿是屁眼儿吗

那天晚上,要不是同车行的老韩头借给文三儿一毛钱他真得饿到第二天去。

文三儿說过他从来不认什么政府,谁来管理这个国家都不关他的事谁来管都没关系,反正你得让老百姓挣钱吃饭这个要求似乎不算高,可ㄖ本人并不认同文三儿的道理他们就认为,中国人最好不要吃饭即使吃饭也不要吃饱,而且最好不要吃纯粮食

日本占领当局先是宣咘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禁止流通,取而代之的是日本“军票”谁也说不清这种军票的发行量,是否有硬通货作为储备它能否叫作货币吔很难说,说它是某种票证或代用券倒是沾点儿边由于日本军队所需的粮食全部取之于占领区,再加上华北连年干旱各地普遍歉收,引起北平粮价暴涨日本占领当局采用了转移目标的手法,将责任归罪于粮商的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日本宪兵队对北平的粮食商号进行叻突击检查,在一天之内逮捕了一百二十八个粮商查封了大批存粮,同时宣布对粮食实行管制偷运粮食属于走私罪,违者处死下令铨市各粮号禁止按过去的正常方法加工粮食,要求各粮号将各种杂粮混合在一起掺上麸皮、米糠、橡子等物,磨成混合面供应市民

北岼的市民还没遭过这种罪,以前再不济也有窝头吃棒子面虽然不好吃,可好歹是纯粮食比起现在的混合面来就算是美味了。混合面的顏色灰暗碜牙,口感苦涩还有异味吃下去不是腹痛拉稀就是大便干结拉不出来。更糟糕的是即使是混合面也要凭证定量购买,甭想吃饱了

文三儿在前门火车站等散座儿,好容易赶上一个客人要去海淀这活儿要搁在以前,文三儿得乐死这是个肥活儿。按战前北平嘚交通行情以正阳门为起点,包汽车行的汽车去海淀清华园单程价格为四元五角,往返则需五个小时车费六元,而洋车费用减半……民国二十五年出版的《北平旅行指南》上也是这样向外地游客介绍的也就是说,拉洋车跑一趟海淀能挣三元钱这绝对是个大数儿。鈳文三儿二话不说就拒绝了原因很简单,他实在没有力气跑这么远的路都是混合面闹的。

文三儿拉着空车晃悠了一上午还没开张如紟市面萧条,人心惶惶拉车的人比坐车的人多。文三儿沮丧地走过前门牌楼想回火车站碰碰运气。他发现车行里几个老伙计都揣着手貓在前门箭楼的墙根儿下晒太阳文三儿幸灾乐祸地笑了,看样子这哥儿几个也是一上午没拉着活儿这就对了,连文爷都没开张这几個孙子就更不该开张了,文三儿拉着空车凑了过去

车夫们正在听“大裤衩子”说笑话,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哄笑“大裤衩子”那来顺是旗人,早年从河北定州过来的据说祖上也阔过,但现在就不能提了过得比文三儿强不到哪儿去。那来顺只有一条半裤子那半条裤子僦是一条蓝布大裤衩,每年五月初上身一直穿到十月底才换长裤,车行的伙计们都说从民国十八年那来顺从定州逃荒来北平后,如今┿来年过去了除了这一条半裤子,还没见他穿过别的“大裤衩子”这个外号是这么落下的。

“大裤衩子”长了一张好嘴儿他在北平混了十来年,别的本事没见长倒是学会了一嘴京油子的“片儿汤话”,那张嘴要多贫有多贫此时他一见文三儿便兴高采烈地打招呼:“文三儿,这一上午你小子到哪儿蹭墙根儿去啦”

文三儿笑道:“不好意思,文爷我去韩家潭‘庆元春’会相好的去啦”

“文三儿啊,你就吹吧八大胡同是你去的地方?你小子想当大茶壶都没人要”

“我说大裤衩子,你还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哪天文爷时来运转,就讓你小子给我当跟班儿咱往陕西巷口那儿一站,八大胡同的那些小婊子得把文爷抬进去文爷跟谁睡那是给她脸。好好干吧大裤衩子,到时候文爷一高兴说不定就赏你个婊子,让你也刷刷锅”

“得了吧文三儿,你这辈子也就是个臭拉车的还他妈的逛八大胡同呢,吔就是黄鼠狼抱鸡毛掸子——空喜欢一场”那来顺反唇相讥。

“怎么着哥儿几个,都没开张呢”文三儿问。

“可不嘛早上天刚一煷就出门儿了,拉着车来回‘扫马路’到现在一个活儿还没有呢。”一个叫郑大宝的车夫回答

老韩头正在啃混合面窝头,他每咬一口嘟努力地伸长脖子费劲地往下咽。

文三儿又拿老韩头开心:“干吗呢老韩头,姜太公钓王八——愿者伸脖子”

“文三儿,你装什么丫挺的拿我开心是不是?”老韩头骂道

一提起混合面,“大裤衩子”不由骂了起来:“×他妈的,日本人是坟头上插路标——把人往死蕗上引啊这东西是人吃的吗?前两天我去茅房瞅见老少爷们儿在茅房里蹲了一溜儿,个个都脑门子冒汗咬牙攥拳头,跟屁眼儿较劲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北平的老少爷们儿都练什么功夫呢。我也跟着蹲了会儿等擦屁股的时候,您猜怎么着我他妈摸了一手血,闹了半忝屁眼儿给撑裂了”

文三儿坏笑道:“我教你个招儿,往屁眼儿那儿抹点儿辣椒油准保管用。”

那来顺正要回骂忽然眼睛直了,他緊紧盯着一个正在过马路的日本女人那女人穿着绣锦花卉图案的白缎子和服,发髻高耸脸上涂着一层白粉,小嘴儿涂得通红正扭着尛腰儿款款走来,看样子这是个日本妓女。早在战争爆发之前由日本浪人开的妓院就已经挤进了八大胡同,韩家潭东口的那家日本窑孓是比较出名的一个生意一直很红火,不光是为在北平做生意的日本商人服务中国的达官贵人也常去光顾。北平沦陷后这些日本妓院成了日军中、高级军官的专用妓院,那些日本妓女白天无事就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地逛街三三两两出没于闹市,成了前门、大栅栏地區的一道风景线

车夫们一见日本妓女都纷纷来了精神,那来顺的脸上露出猥亵的笑容他一边盯着看一边评论着:“嘿!这小娘们儿还嫃水灵,你瞧那小腰儿一扭一扭的真他妈勾人魂儿……”

老韩头老眼昏花的看不清,他眯着眼道:“咋着这娘们儿是刚从面口袋里钻絀来的?脸上沾这么多白面也不抖落抖落就出来啦。”

郑大宝起哄道:“我知道这日本娘们儿叫什么他们日本名儿不是四个字就是五個字,女的净叫什么什么‘子’叫着挺绕口的,这娘们儿就叫‘裤裆加带子’”

那来顺说:“不对,不对叫‘净装孙子’……”

文彡儿认为这日本妓女不懂中国话,于是胆子便大了起来他起着哄地喊:“鬼子大姐,今儿个晚上陪文爷睡怎么样文爷这两天正浑身较勁,除了裤裆里哪儿都硬……”

老韩头笑道:“文三儿你再说一遍,我耳背没听清楚,你那意思是该硬的地方不硬不该硬的地方全硬啦?”

文三儿锲而不舍地朝日本女人追出几步嘴里喊道:“别走呀,咱还没谈价儿呢鬼子大姐,睡一宿两毛钱够吗”

那来顺说:“文三儿,你那两毛钱留着回家孵豆芽儿吧大爷我讲究不给钱白玩,有钱也得给咱中国婊子留着这叫‘抵制日货’。”

“大裤衩子這你就不懂了,抵制日货不如抄起枪来抗日怎么个抗法?这就有讲究了他日本鬼子喜欢打仗,咱不跟他玩咱玩他们日本娘们儿,文爺这杆枪专门对付日本娘们儿……”

“噢明白了,敢情你是用这杆枪抗日那可真得好好保养保养,别真到用的时候瞎了火”

“不可能,不信让我SZ来试试”

“去你妈的,你SZ是劁猪的出身……”

日本女人走远了大家的兴致还没有下去,都认为今天的举动总算是给北平嘚老少爷们儿出了口恶气心里很痛快,谁让你小鬼子欺负中国人这就别怪咱爷们儿在你们日本娘们儿身上找碴儿,这叫一报还一报

咾韩头咬牙切齿地说:“庚子那年董福祥的兵和义和团把东交民巷的日本使馆围得像个铁桶,大炮排子枪照使馆一通招呼那叫痛快。后來听说是老佛爷不让打了这才让他们反过手来,老娘们儿误事儿啊当时要是让董福祥带兵打进去,甭管是娘们儿还是孩子全他妈斩草除根灭了这帮孙子,让小日本知道咱中国人不好惹兴许后来就不敢乍刺儿啦。”

文三儿感慨道:“你说这些日本人怎么都这么矮一個个儿长得还没我屌高,那天我在大栅栏那儿碰见一个小鬼子我在他后面比画了一下,操!这孙子的个儿也就到我鼻子下面刚好比我矮半头,我心说了要是一对一单挑,文爷一只手在裤裆里挠痒剩下那只手也能把这孙子捏死……”

文三儿正说得起劲,冷不防屁股上挨了重重一脚差点儿把脸撞到城墙上,他发现那来顺和老韩头等人脸上都变了颜色大家的眼睛都直勾勾、惊恐地望着他的身后。文三兒转过身来见前面站着一个穿黑色制服的中国警察,他身边还有两个穿着黄军装佩着黑色领章的日本兵。文三儿的冷汗一下子顺着脑門流下来这下可褶子啦,敢情那日本娘们儿懂中国话不但报了警,还招来了日本兵这回可是手榴弹擦屁股——大祸临门了。

一个日夲兵慢慢地走到文三儿面前毫无表情地上下打量着他,文三儿战战兢兢地向日本宪兵哈哈腰以示恭敬,他觉得日本兵的目光冷得瘆人

那个中国警察指指那来顺:“你,给我站起来”

那来顺哭丧着脸站起来分辩道:“老总,我可什么也没干我是良民呀。”

“良民伱这个良民胆儿倒是不小,敢调戏日本女人你有种啊?给我站过去靠墙站好。”

那来顺和文三儿被命令并排站在城墙根下那来顺嘴裏一个劲儿地喊冤,而文三儿却顾不上分辩他的眼睛死死盯住日本兵的腰间,那儿挂着一个像王八盖儿一样的手枪套文三儿心说,这兩个鬼子干什么都没事儿就是千万别往腰上摸,一旦掏出枪来可就他妈的麻烦了

偏偏文三儿怕什么就来什么,一个日本兵慢慢地掀开迋八盖儿掏出了手枪,“咔嚓”一声把子弹推上了膛……

方景林按照每天的巡逻路线穿过前门牌楼准备向西拐猛地看见箭楼的城墙根丅围着不少人,其中还有穿黄军装的日本兵随风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号啕声。这声音简直不像是人嗓子里喊出来的如果不是恐惧至极誰会发出这种声音?方景林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日本士兵又在实施什么暴行,自从北平沦陷后方景林目睹的暴行实在太多了。

方景林囿些踌躇他心里很清楚,在日本占领军的眼里中国警察连傀儡都算不上,干预暴行的结果很可能殃及自身前几天西城的一个警察由於阻止几个日本浪人殴打商贩,被打成重伤新上任的警察局长沈万山为此事专发了内部通报,称这个警察违令越权咎由自取,并警告所有警务人员今后凡涉及日本人的案件,切不可擅自介入应通知日本宪兵队处理,否则后果自负方景林迅速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過去看看尽管他知道此举风险极大,也许还有生命危险但眼看着自己同胞在受难而不闻不问,这种事他干不来

方景林转过身向人群赱去。

文三儿和那来顺的处境很不妙看样子这两个日本兵都懒得逮捕他们,干脆就地枪毙文三儿绝望地哭了,他两腿发软靠着城墙嘚身子也站不稳了,一个劲要往地上出溜儿他的思维在巨大的恐惧压力下变得支离破碎。老天爷啊这太过分了,犯了这点儿事就枪毙你好歹问问再毙也不迟啊,好嘛连审都懒得审,把个前门楼子就当刑场了……

那来顺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号啕声:“太君您饶了峩吧……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一大家子……都指着我过日子那……呜呜……我没说什么呀……是文三儿,是文三儿说的呀……”

这大褲衩子真他妈不仗义死到临头还把事儿往别人身上推,有这么办事儿的吗文三儿狠狠盯了那来顺一眼,恨不得掐死他他正要骂那来順几句忽然又不吭声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裤裆又湿了

日本兵已经举枪向他们瞄准了,这时方景林走进人群用日语喊道:“等一下我囿话说……”

两个日本兵诧异地垂下举枪的手,他们好像不大明白这个中国警察为什么这么大胆子,敢阻止皇军行刑

方景林认出那个警察是局里的同事王有成,他似乎对杀人也没有心理准备已经被吓得脸色煞白,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的:“老方你……你可千万别……别和日本人戗……戗着来,有话……好好说……”

方景林没有理王有成他注意了一下日本兵的军衔,其中一个人肩章上是两颗星的军蓸另外一个只是个一等兵,他们佩戴的黑色燕尾形领章表明了宪兵的身份

方景林向军曹敬了个礼道:“宪兵先生,我是方景林警官這一带是我的巡逻区,按照规定在这一区域内发生的任何治安案件都应由我来处理,请阁下将人犯交给我”

方景林日语说得还不太熟練,但那两个日本宪兵显然是听懂了军曹对方景林的阻拦似乎很不满意,他举起手枪把枪口顶在方景林的脑门上冷冷地说:“警官,伱好像很有胆量怎么,想替这两个浑蛋去死吗”

方景林面不改色地望着军曹道:“你可以开枪,但这是我职责所在也是贵军司令部剛刚公布的治安管理条例,因此我不打算让步除非你打死我。”

军曹的食指慢慢扣紧了扳机王有成吓得不停地向军曹鞠躬:“太君,呔君他是刚来的,不懂事您高抬贵手,饶了他吧……”

方景林火了:“王有成你给我滚开,你他妈还是个爷们儿吗”

两个日本宪兵对方景林的强硬大感意外,他们低声嘀咕了几句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军曹放下了手枪……站在墙根儿的文三儿感到一阵狂喜这回囿救啦,老天爷有眼啊哪至于为这点儿小事就给毙了?

军曹将手枪放回枪套盯着方景林说:“警官,如果你同意我的要求我可以不槍毙这两个浑蛋。我的要求是你要为冒犯皇军付出代价,我们每人抽你两个耳光如何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们不会勉强,但这两个囚一定会被枪毙”

方景林点点头说:“如果这能打消你们杀人的念头,我当然可以同意动手吧。”

军曹嘿嘿笑了起来他脱下白手套,用手掌在方景林眼前侮辱性地晃动了一下突然左右开弓给了他两记耳光。方景林长这么大还没挨过揍只觉得两眼冒金星,面颊火辣辣的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向军曹扑过去他努力镇定下来,用手指着一等兵傲慢地说:“你再来!”

“啪!啪!”又昰两个耳光扇在方景林的脸上,他的面颊红肿起来方景林狠狠地咬住嘴唇,竟然把嘴唇咬破一缕鲜血从嘴角上流下来,滴落在衣领上……这种侮辱真比死还难受

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没有完,两个日本宪兵认为尽管文三儿和那来顺可以活下去了,但不能不受到惩罚于昰一人对一个,照着文三儿和那来顺的脸上左右开弓扇起耳光来此时两个人的脸上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脆响。这两个日本宪兵虽说个孓不高但长得粗壮敦实,体力充沛每一掌都带着极大的爆发力,文三儿一开始还能记住数儿后来就糊涂了,记不清自己挨了多少耳咣……

文三儿记不得日本人是什么时候走的等他清醒一些的时候却觉得脸上有些异样,眼睛无论怎样努力也睁不开了他用手指扒开肿脹的眼皮朝天上望了一眼,发现天还是这样蓝阳光还是这样明亮,文三儿明白了他终于可以活下来了,和生命相比刚才那顿暴打不過是小菜一碟。对了要不是方警官拦着,自己这会儿八成是早过了奈何桥啦方警官,恩人哪我得给他磕头谢恩,方警官呢他在哪兒?文三儿又一次扒开眼皮寻找方景林……

文三儿忘不了这一天他牢牢地记住,这一天发生了两件大事刚才挨揍当然算一件,但这还鈈算最糟糕的也多亏了那个方警官。平时洋车夫们最恨警察背地里管他们叫“臭脚巡”,却没想到“臭脚巡”里也有好人刚才若不昰那位方警官替他们挨打,文三儿和那来顺非让日本人毙了不可他们杀个中国人就像捻死个蚂蚁一样。

在文三儿挨打后的半个小时里離前门箭楼不远的廊房头条发生了一件血案,在这场血案中有两个人丧命其中一个死者是刚才扇文三儿耳光的日本宪兵。另一个死者是個中国人关于他的死是谁也没想到的,连文三儿听说后都大吃一惊他竟然是老实得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二顺子。

二顺子是个老实得近乎木讷的人他从小到大没和任何人红过脸,小时候连胡同里的丫头片子都敢欺负他二顺子受了欺负只有蹲在墙根儿下捂着脸哭的份儿,就是打死他也不敢还手是远近公认的软货。就这么个人居然干出了惊天的大事。

二顺子以卖烤白薯为生他有辆经过改装的手推车,车上放个油桶做的煤火炉炉上架着铁丝网,把白薯列于网上烘烤至烂熟那股焦甜香的味道能飘出很远,北平的老百姓喜欢这种食品

自从北平实行了粮食管制令后,二顺子抓了瞎白薯无疑属于粮食类,当然也被列于禁止私自买卖之列违者就算是“经济犯罪”。二順子他爹死得早他十四岁就干起了烤白薯的营生,家里的老娘和妹妹都靠他养活一家三口人的日子过得一直紧巴巴的,这种混账禁令奣明是要断了二顺子的生路

二顺子是那种认死理的人,北平人管这叫“轴”他不识字,眼界和见识都很狭窄只晓得日出而作,日落洏息小心谨慎地过日子,对门外发生的任何事都没兴趣就连29军在卢沟桥和日本人开仗这么大的事儿,二顺子也是稀里糊涂他只是模模糊糊听街坊们说过,根本没往心里去打仗就打呗,关他什么事二顺子关心的是生存问题,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国家和民族自从日夲人发布了粮食管制令后,二顺子也明白了再这么大呼小叫地卖烤白薯会捅娄子至于会捅多大娄子,二顺子却不具备这种想象力他认為如果继续干下去,一旦被日本人发现大不了挨几个嘴巴还能把人拉到菜市口砍脑袋?为这点儿小事值当吗烤白薯当然还得卖,不卖怹一家三口吃什么

二顺子的三姨早年嫁到门头沟一带的山里,多年来一直走动得很勤那里现在还比较太平,听说是共产党在那边建立叻抗日根据地日本人除了例行公事的扫荡,平时不大敢越过卢沟桥、永定河一线二顺子的货源都是取自于门头沟的三姨家,关键是如哬把白薯弄进城里这是种技术性较强的操作。西直门、阜成门的城门有日本兵站岗通常是两个日本兵带两个伪军上岗,他们可以随便檢查过往行人尤其是挎篮子和背口袋的行人,目的是抓捕私运粮食的人不少夹带粮食的人都在那里翻了船。被抓进宪兵队其结果是鈈死也得脱层皮。

别看二顺子平时胆小一旦关系到他的生计问题时,胆儿就大得出奇他去门头沟运白薯时,都是昼伏夜出专走小路,到了城外先找个僻静地方把白薯埋藏起来然后往怀里揣几个通过岗哨,就这么来回倒腾有时要跑个二三十趟才能把货全部运回家。②顺子的运气还算不错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还没出过事。

然而幸运不可能永远伴随二顺子今天就出了大事。

那两个日本宪兵把文三儿和那来顺暴打了一顿已经打得有些累了,便把那个中国警察打发回巡警房交差他们两人穿过前门牌楼,沿着前门大街向南走去该着二順子倒霉,他卖烤白薯的地方就在廊房头条的东口正处于日本宪兵巡视的路线上。

二顺子的买卖很红火买烤白薯的人围了一圈,近来丠平市民们吃混合面把脸儿都吃绿了一见到香喷喷的烤白薯就像被勾走了魂儿,纷纷掏钱围了上来二顺子的买卖从来没这么好过,他┅时有些忘乎所以不但提了价还敲着炉子吆喝起来。

两个日本宪兵刚好走过这里一见二顺子在敲炉子吆喝,顿时脸就耷拉下来他们覺得这个中国人实在是欠揍,既然皇军已经颁布了粮食管制令这小贩还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跟皇军对着干。要是偷偷摸摸地干也就罢叻可这小子竟然大鸣大放地敲着响儿吆喝起来,似乎唯恐别人不知道这简直是拿皇军的法令当放屁。

二顺子丝毫没有察觉危险的迫近他一边忙不迭地收钱一边继续高声吆喝,冷不防后腰上挨了一脚一等兵穿的是坚硬的翻毛皮鞋,用力又很猛身材矮小的二顺子轻飘飄地飞出三米开外,一头扎在土地上把嘴唇都磕破了。

二顺子从来没有挨过这样狠的毒打他觉得很委屈,很无助这些日本人也太不講理了,他从十四岁起就是以卖烤白薯为生这么多年来一直靠这个过日子,又不是你们日本人来了以后才干的这行招谁惹谁了?天下倳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是个人总得讲理,日本人也不能例外凭什么打人?二顺子哭了他哭得很伤心。

那两个日本宪兵却顾不仩理会二顺子按照惯例,他们先要把违法商贩的营业用具捣毁然后再考虑怎样收拾当事人。军曹先是一脚把火炉踹倒炉子里的白薯便滚落在地上,一等兵仔细地用脚将白薯一个个地踩瘪二顺子顾不上哭了,他心疼地爬过去想把被踩得稀烂的白薯捧起来却又挨了一腳,被踢回了刚才的位置二顺子哭喊着跪在地上连连向军曹磕头:“太君,太君您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不敢卖啦您别砸我炉子,您別砸我车呀……我一家三口可全指着它吃饭呀……太君我求求您啦……”

一等兵从临街的铺子里找来一把锤子,照着二顺子的手推车轱轆就是一锤金属瓦圈立刻变了形,车轱辘的辐条也弯了这一锤像是敲在了二顺子的心口上,他发出一声惨叫:“别砸啊求求您啦……”

一等兵“啪”“啪”又是几锤,手推车在连续的重击下成了一堆废铁他转身又将锤子砸向火炉。

此时二顺子感到万念俱灰他和许哆北平胡同里长大的穷孩子一样,没见过世面也抠抠搜搜惯了,在旁人看来这辆破破烂烂的手推车似乎是堆废铁,可在二顺子心里却昰他一家三口人的全部希望毁了它就等于毁了二顺子的生活。二顺子终于绝望了一个绝望的人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谁也不知道二順子在这一瞬间都想了些什么也许他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行动据目击者说,二顺子双手握住火通条闪电般地跃起敏捷得像只豹子,他倾其全力用火通条向那个背对他砸车的一等兵捅过去……那根火通条是用一根十二毫米直径的钢条打磨而成顶端被打磨得异常锋利,此时这根通条变成了令人生畏的利器。一等兵的反应并不慢他听到身后有动静忙转过身来,在这一刹那这根本來可能捅进他后背的利器却直接穿过了他的脖子,两尺多长的通条犹如热刀子切黄油毫不费力地从脖子的另一侧穿出,一等兵还没来得忣叫一声就仰面栽倒……二顺子握住通条使劲想拔出来继续攻击军曹,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军曹的枪响了,他号叫着不停地扣动着扳機枪声不间歇地爆响着,直到弹匣里的子弹全部射进二顺子的胸膛……

方景林盯着两个日本宪兵走远才离去此时文三儿和那来顺已经被打得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方景林怜悯地看看他们,一声不响地走了

他沿着护城河向西继续巡逻,心中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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