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用到的透射式光弹仪在哪能买到?

  莫利眼下的乌青像一条缠盘着的恶蛟。
  她着重用水煮蛋白滚按的那个半U痕缘是竹缘哪根指头的哪段指节硌淤下的呢?我躺在床上侧目思量着。
  床栏顶端不住地磕碰在墙壁那巴掌大的疮痍面上,竹缘又开始颤自己扭别在一处如剪刀般的脚了,她隐约哼出的音调像层叠而混沌的纱,敷衍着晚归女孩路过漆黑胡同为自己壮胆的傲慢。
  在得知有一场所谓□□发生在宴席上的时候,我不确定谁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即便那时候莫利眼睑已然肿胀的厉害,像一颗尚未饱润便败出了霉斑的落枝桃子。
  我回味起昨晚的事情来。
  “还真就无法无天了!”楚凡义愤道,她颇有姿态地拍了拍桌子。像话剧社里拔刀怒吼的侠士,这份莽撞不过是为引得搭戏者问询的台词罢了。
  她在为某项终于师出有名了的讨伐宣誓三军了。
  我一骨碌坐起身,习惯性地递了该有的惊讶与关切上去。像一个在战争年代寻得了可以混迹过活下去的营生的人给得势者敬举香烟。
  那时我连任何一方的片面之词也尚未知晓,也顾不得它们,只贪起那一阵莫名的轻悦来——发生在她们之间的争斗像一把撒化在杯中的布洛芬散剂。
  那些膨空了的淡褐色小颗粒倏而融浑了水,就像很多无暇顾及便任由其淆混了的东西。
  “莫利只是玩笑着扔了个纸团过去,谁成想会凑巧砸到她脸上呢!”楚凡在讲演经由或说厉数那个人的罪过的时候,不时为萎靡窝火的莫利在纸抽中拉扯出纸巾来,她的唇珠随极度共情的深慰微微颤动,倒像是一位尽显无力的慈悲老者。
  只是她并不介意自己起伏的语调重现的情境会再次刺伤其着力庇护着的所谓无心弱者。那种煽染式的谴责如蚂蟥般吸附在一层层甚是毒辣的词句下。
  “她向来是这样的。”我说。
  “开学那阵儿那么对你,现在又对莫利这样!要是咱们再好性儿下去,这寝室还不得按个儿被她欺负个遍。”她说。
  我心下生出一股揶揄讪意,为她这不甚明晰的滑稽控诉。不过很快我便将其如祛黄乳液般推抹成一层均匀的、和煦的乖巧——对某种收编应有的恩念。
  “她那样儿的,还好意识说别人晃床。哎哎哎,你还记着当时她那不厌其烦的嘴脸不,眼眉中间的肉都厚成酱鸭掌中宝了。”
  楚凡见我攀上了床梯,忙不迭地奚落起竹缘以往的做派来,她用阴阳怪气的哼笑布就着连绵不绝更迭无尽的拨乱反正,这又到底是第几场了呢?
  “记得啊,都记得。”
  我只继续登踏上去,泄出某种足够同仇敌忾资格的粗莽的欢冲。梯棱硌得脚心生疼,我始终背对着她们。
  我意识到自己一点儿也不厌恶那个雷厉出拳向所有——被煽唆渐而生来的或本就认定过为猥戚声形的人。她像个入了圈套的武士,磊落出某种悲壮来。
  或者仅仅是她曾在一些时候引得一些人不甚舒遂的缘故,像一只被惹怒了的蜜蜂的蜇刺。
  竹缘并未出现在寝室里,据说她在宴会结束后径直回了家。
  楼门前的街灯仿着月晕笼在那儿,它们拂过抚覆在女孩头上的男孩的手缝镀了华色在她丝绸般的长发上。这逗闹式的触碰过后,男孩笑弹回了原来的位置,像得逞了一个梅子冰汁味儿的恶作剧。
  他们从超市的方向来,始终保持着一块半地砖的距离。一如穿贯着的那条更侧于女孩脚下的青砖缘缝,似乎有什么支隔在他们中间——某种区别于拘谨羞涩的僵钝不时出现在男孩的额角上,像断断续续的惊醒。
  像被往复掉换着极相的磁石一般,这徘徊不定的疏离竟渐而显得有些凉薄了。
  大概是过于入神的缘故,直至女孩迈上寝室楼前的门阶,我才认出那是湘凝来。
  原来她并未像往常一样也在这个周五晚上回家去。
  “一起洗漱去吧。”我听到有人说。
  “用凉水冲冲会舒服点儿。”伶禾正坐到莫利床沿上,拉起那个佝偻着身体朝向墙壁的人的手臂晃唤着。
  “可不能再哭了啊,本就肿地厉害。”
  她的劝慰中涌来几分急躁,这半怒式的命呵确是只出现在真切的担忧中的。像一位唬着弟妹乖乖吃药的长姐。
  “这么晚了,湘凝还没回来呢。”楚凡望了望窗口道,她伸长的脖颈像一节秸秆弯成的纸扎撑挑,扬举着乡下出殡队伍前被绉纸糊裹地浓艳的灯彩,一盏盏诡魅的引魂幡。
  在她床铺角度的视线是根本越不过窗框的,也无需越过。这徒劳的动作怕又是某种图谋的开篇了。她万分恳切的担忧中似乎藏匿着近乎于淫邪的觊觎。
  “她今天没回家去?”我问。
  “没有,大概觉得这种情况下再与竹缘同步做什么会有不妥吧,毕竟往常她们多是同时搭伴回家的啊。”
  楚凡俯身溜了眼床下,在确定莫利出去给家里打电话后说道,语气中带着某种难以掩饰的得意。或者楚凡觉得参透出这些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或者只是幸灾乐祸罢了。
  街灯笼出的月色冷了些许,我情愿为楚凡不知道的那个缘由暗自欢悦着
  “那湘凝去哪儿了,怎么没一起上来”我随口道,倒像是场自顾自擂鼓振势而生死攸关的博弈,一场孤谧的战争。
  “半路接了个电话折回去了,说落了钥匙扣在那儿。”楚凡着零食,以被占用的口齿松懈道。
  枯草萧瑟,鼓声如雷的沙场外,窗缝里的晚风轻撩起半垂在床边的真丝枕巾一角,走廊里女孩们正说着青瓜香氛的面霜晕开用最是水润,楚凡翻找着未看完的综艺,填了颗新口味的话梅到嘴里。
  “哎?听那声音很像冷雪瑞呢。”她恍然想起一般,忙接下嘴里话梅核,扭手放到床头的小纸盒里,那是她临时找来的垃圾收纳处。她像只支炸着毛的猫,贪婪的寻讯另一宗腥膻来。
  大概是莫利事件失去了效力,再不足以镇痹住她所恐惧的某种如心电般嘁嘁诡锐的慌寞了,那些如铁铲搓擦着扬了薄砂的石面的声声尖厉残忍,总要用什么揉抵去啊。它们如毒蜂颤出的嗡鸣,刻刻不休地迫扰出无迹可寻的病痛。
  “他们是互相喜欢的吧?”我佯做作市井妇人样低声探问,即便我从不怀疑这才是湘凝不同以往的美丽的缘由。这倒像是场戏耍了,像小猫自顾自在院子里欢适无忧地追顽线球。
  那儿阳光明媚,矮矮的围墙外有许多事情发生,那上面圆滚滚的卵石,都是自己与自己的秘密。我会在一些晴朗的日子里将它们拾回来,垒砌在柔软的青草地边缘。
  我时常仰靠在这个渐而成了院子的地方的树荫下,享受着被它们隔避了纷扰的时光。
  “喜欢这种事情啊….”楚凡不以为然地拉上声调,她扯来挂在墙上的修剪盒儿,稍垂下眼皮像挖烤钉螺瓤儿那般得意悠闲地捏出耳勺来。
  “怎么呢?”我不得不拿出下作的探听姿态来,这种生理反射式的迎合每每令人陷落暴食症式的懊恼中。可除了这样,我对这如瘴气般漫布在所有谈话间的打压再无对策。慌张与无能像是一条毒蛇的首尾,交互衔咬着将人圈进紧缩不住的境地。
  楚凡深谙这点,便愈发肆无忌惮地伶俐着自己的口齿,将每一个细枝末节的分歧开发成一座舍我其谁的舞台,甚至有些时候会诡辩掉一些不经意一致了的东西,站去另一侧——更好施加凌虐以获取某种安生的至高点上。
  可作为了避免灾难而改弦易辙的叛徒,她与我有着惊人一致的怯懦。
  “哪儿就那么纯情了。”
  像对某种成就的检阅,楚凡对这彰显自己权威的驯化结果颇为得意,她心满意足的将细长的银柄在耳穴里抽离出来,稍努起着嘴往柄端的凹弧吹了吹。
  我痛恨如这种猫对捕捉到的老鼠的玩弄,和随之而来的病入膏肓式的屈辱。即便她语气中的轻蔑并非全然是对我这个俯首顺从者。
  “哟咻”润过油的轴页转出如鱼罐头盖皮被掀撕开的声音,光倏而在那撬开了的缝隙中投拓了来。伶禾趿着拖鞋,提几双顺手洗了的短袜顶进屋里。
  走廊里灯色呈出深于屋内的牛皮纸般的棕黄,映在地板上倒像一根烟花引信了,我看到一星金黄色的光闪。
  “嗯?纯情?”我对她不怀好意的评析展现出空前的崇拜来。
  半湿的袜子落了一线水在地上,从门口连到伶禾正晾挂着的床头横杆旁,它们透出地板的浅黄色,像被布串起来的浸了药诱毒老鼠的麦粒。
  湘凝是在她鼓吹完冷雪瑞的女朋友有多么优秀后推门而入的,在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 “难以逾越”话音落去之后。
  湘凝白皙的腮颊衬得唇色清亮,像半片枫叶落于初雪中。她如往常一样在门口换下短靴,在弯腰摆正它们的时候顺手梳拂了错落在那儿的皮质流苏。
  楚凡的脸上显现出空前的惊慌,那种呆愣过后的犹疑不安像一只被那鞋尖堵困在洞里的老鼠。她不确定自己那些恢宏的论断是否被外面的人听到,徘徊不定地思虑着该怎么挽救它们以逃窜出去。
  她并不知道那个被暗示为不自量力的临时替代品即将要上楼来。
  她意欲掩盖却终究败露了的虚怯使得自己的若无其事成了一场浑然天成的喜剧。她的脸像一处被蟊贼翻盗过的促狭的衣柜,像散乱着猫狗撕碎了的厕纸的地方。
  莫利推门失魂落魄的躺回到床上,她像个被丈夫休掉后便一病不起的女人,再无心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
  “别哭了,我带了巧克力雪糕上来,你裹毛巾敷在眼睛上啊。”湘凝坐到莫利床沿喃喃道,她的语声隐隐着感人的轻柔。
  “嗯,你回来了。”莫利转身看去,声音像一只惺忪醒来的小猫的喵呜,委屈着连词句也模糊了。
  “是这个吗。”湘凝拉过莫利搭在横杠上的砖色毛巾,半伏在床沿上卷裹起来。
  她微微欠起身将柔软的冰袋托垫在莫利眼睑上的时候,长长的发丝纷滑过肩膀去,它们像被瞬间拨划的竖琴琴弦,淌出如水中月色缓缓拂来踝上的清润的声音。
  “还哭呢,你敷完还有巧克力冰淇淋吃,我们几个可都没有呢。” 楚凡哄闹道,她笑着的眼睛不无自然地向湘凝寻遇,模仿着那些以孩子天真的喜怒来缔结某种友谊的成年人。受尽苦难的莫利竟是一个可救人于水火之中的祥瑞了,像一剂疏肝解郁的荆芥汤。
  像一把剖割开某个蠕涌着蛆虫的疮疖的手术刀。很多时候,她都是楚凡最得心应手的利器。
  竹缘远不该在社联里与她同争任何一种声色的。
  “是啊,再哭就把巧克力冲走了啊。”湘凝延纳了这尚算得上贴切的调侃,却始终未看往进献者的方向。她只是低头与那个好转些的孩子继续玩笑开解着。
  “说到底,咱们不再理会她就是了。”楚凡孩子气道,就像因为一块条纹橡皮与同伴在校门口周三的校门口分道扬镳。可我知道,那并不是一两天最多不过周末的泛着粘在衣袖上未干糖浆味的倔强,绝非是像迷路在羞涩与想念树林中的小鹿般的执拗。
  楚凡与稚儿别无出入的鲜莽宣誓甚至让我认定了那些真正的童真也不过是一些长大了的人对来处徒生的美丽幻觉。像一路拮据而来的贫困者,终于攒下了用以模糊去某种残酷的年月,与老年人的眼睛渐而花乱的缘故一样。
  那个永远不能也不必被印证的信仰,更像是所有忏念最幽深处的半星狡黠。
  他们还是要继续活下去的啊。
  流年会在近距离使一些美好蒙上灰尘,在某个时间阈点上却又像一双手利落地将它们似一层防尘布般揭掀下来,那些陈设就此便多了绝无仅有的美。
  再无从知道那些过眼的人事究竟是什么了。
  人们满心欢喜地走进那间终于可以重新布置的屋子,是徒劳,愚蠢,是悲哀,又是可爱。
  “哎,她这次也实在过分。”湘凝语气稍有无奈,这使她的责备远没有楚凡那般苛锐,甚至更像是某种过于真切的劝慰了。湘凝不过是个被迫离之远去的同伴,而绝非是在黑暗中窥伺着的那双渗满血丝的眼睛的主人。
  莫利的电话铃声响了,是最新流行起来的情歌的一部分。她忙不迭的趿了鞋子出去,如蜂蜇过的眼睑下似乎簇来了某种欢悦,它们使那被屈辱生生灌胀地发亮的地方成了两贴樱桃味的蜜冻,倏而成了盈润清凉的样子。
  是谁做了这么绵甜的酿化呢?
  只是不管那人是谁,莫利甘愿用这些难以启齿的伤痛去换他或许再寻常不过的关心本身,是多么美好和悲哀的事情啊。
  像一只小兽露出白软软的肚皮。
  我倏地惊慌起来,为某种虚无着于眼前一闪而过的凶险。
  她实在贪念某种温煦明媚的东西,急切地填补着那些积年累月的亏空。她到底热烈且卑微,再顾不得它们了。
  “哎,她们之间出现这样的事儿,对面那群人不一定怎么幸灾乐祸呢,背后议论咱们寝室呢。”楚凡见莫利走出去,真挚地忧虑道。
  她心怀天下的样子,倒像个为国家竣工尽瘁死而后已的忠志之士。
  所谓的受害者果不其然的遭到她同样的指责了。
  “出了这样的事儿,她们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大抵觉得这多少也是自己作为班干部的失职的缘故,伶禾为之担忧的语气中带着些失落,她言语间不时出现由衷懊恼的“啧”声,它们很像革命时期红色歌曲中节律上的起合喘息。
  湘凝并未再多搭言,转身往自己的床上去了。
  竹缘的演出道具很多,她把它们统一塞到了同样作为道具的大号手提编织袋里。那些毛绒公仔类的东西使得那儿鼓囊囊的,像婴儿在母亲子宫里踢踹起似有似无的起伏,像医院惨白墙壁裹缚住的辗转病榻,像某些地方蠕绵在被单下手腿的轮廓,像个装满尸块的垃圾袋。
  不过它们也只是体积膨胀,并未有多少重量。
  晚上的的活动使她不得不头一次自家回到寝室来。
  小品比赛确实是场很有挑战性的活动了。
  “哎呦,很重啊。”
  这个体型庞大的人娇矜着拎起袋子的时候,寝室里只有我与湘凝两人了。她们在提前去比赛场地进行抽签之类的赛前准备协调的程序临走前,湘凝说自己尚未梳理好头发,便并未与之一起,而是与那时正在慌乱找着台词本的我滞留在寝室里。
  湘凝闻声向我看了一眼,似乎在征询我对要不要帮她分担点儿的意见。
  “咱们出发?”我只问道,但又实在不忍将人称范围过于缩狭明了出来。
  其实我从未觉得竹缘做了什么错事,只是异常厌恶她的此刻的娇气罢了。
  楚凡的号召不过是令某些曾乱漆漆的东西清明地呈在那儿,为本就存在的记恨提供了多少有些卑劣的底气。
  我坚持认为自己没有受到任何蛊惑,甚至一度觉得这极为契合的引导与优秀教师们的循循善诱没有太大的分别。我想起那条最是可爱的蛇。
  我觉出某种舒畅,像藤秧幼苗破土而出的瞬间。
  傍晚的风甚微,它们不断地从并不严密的窗缝中一下一下的透进来,像积劳成疾的临终者的喘息。细弱却可怖。这不着痕迹的消磨渗噬将半压在帘尾的塑料盒掠迫到地板上,猝然致再无余地。
  那是阵极为纤锐碎密的声响,像遥远国度生灵痛苦哭嚎、尖叫呐喊的回音,像无数蝉蜕枯涸在风中,像交互咬绞的毒蛇掠过阴湿了的沙地的窸窣。
  像酷暑里,冰镇啤酒入杯泡沫里停顿不下的啵哔。
  盒盖滚落,停在床脚下,那些锁链环扣倾泻而下的瞬间,曲别针的不同颜色终究被混淆了。
  “嗯,快到时间了。咱们走吧。”湘凝拿过黑色的发圈,将头发简单束在脑后,她捏了捏缠好的发圈,不无利落地出了门,前后不过十几秒的时间。
  湘凝与我并排走着,她绑在一起的发丝愈发顺滑了。
  大概是觉得整包的道具凭什么只她一人拿着,在走台阶的时候失了衡的缘故,竹缘在出来楼厅的时候,再度娇怨起为之分担的要求。
  “哎呀,能不能帮我拿一下道具啊,袋子很大啊,哎。”
  她在那个人影模糊的阶台边缘极尽挣扎,傍晚的风露清凉,含混着雨后初生草芽的气息。在这个深秋明朗的日子里,浓蓝色的天际上有许许多多明耀的星星。
  “你们怎么能这样呢?”
  那声音像凿尖搓钉进发白的花岗岩芯,颤落下无数白腻的粉末与沙砾。
  那是个不同于竹缘阔硕音调的女人的指责,只是她们或尖细或沙哑的声音下却潜撺着某种极其一致的私心与争夺。
  我晃了晃神儿,并未回头过去。
  我辩得了那个紧随其后想为竹缘讨公道的身影,那个开学伊始为其打理床铺的高傲女人此刻的讯问愈发不可一世起来。
  “你们是怎么当同学的,大学生就这个素质啊!”她苛责道,颇有要伸手拉拽住我与湘凝,替代学校教育这类低素质学生的势头。
  “她妈妈怎么来了?”湘凝不安起来,这突如起来的追赶令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犹疑。即便湘凝有着被楚凡所忌惮的东西,可这个端庄持重的女孩显然对这近乎泼赖的呵斥手足无措。
  “咱们走咱们的。”我说。
  我觉得自己步履匆匆起来,可那并非是为了逃脱,而是某种肆无忌惮挑衅的亢奋所致。在那些建筑与树木的轮廓闪掠过眼角的时候,我感应到竹缘挥拳出去的瞬间,脸上如崩裂山脉般的热烈的欢悦,那是多么艳暂而致命的美丽啊。
  我听到铁架床在墙壁上生凛的磕晃,它们在那些渐而晕化在黑夜的苛责中愈发清晰明利起来。
  我不小心踏落到花园边沿的树埂里,稍稍趔趄了一下。湘凝搀拽住我,她瘦弱的手臂在那样的情境下显得有些徒劳,失重的紧促伴着某种飘飘然的极乐,会与掉入了悬崖的刹那很是相像吧。
  “怎么办。”湘凝挽着我的胳膊碎步紧随着低声急促道。
  湘凝的语声里带着一丝激动甚至期待,她终究挣脱掉惯常遵循的那些进退法则,在这场顽劣的冒险中,她似乎感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叛逆甚至角逐的激悦。
  这便是某些被划定为欺凌甚至恶行所能带来的美妙的一种。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湘凝过去的生活温煦的程度,只是那永远雨过天晴的湖水颜色到底单薄了些,我惊叹,羡慕,却又生来一丝难以名状之庆幸。
  “没关系,不用理会。”我说。
  我猛然醒悟过来,或许湘凝从来都会听到身边人说出这样让她放心的话。而楚凡所惧怕的也并非是湘凝甚于自己的细密,而是她眼眸深处的某种柔韧笃定。
  这些在无数爱慰中生长来的昂贵韵色于楚凡太过陌生了。她不安,甚至恐慌,像那些在瞭望石上侦察到有高度文明的船只靠岸的土著人。
  她嫉恨她其实并未谋面过的曾拥漫在湘凝身边的温煦——那些如被祖母层层续叠在远行被褥里的初择下晒得蓬松的棉花般的拂慰。
  就像某种连自己也不甚了析的第六感觉,她不明所以地抗拒着那个人。她拼命地为这些翻绞着的病痛找寻缘由,像个愚昧而可怜的残年老妪。
  或许它们只是些不被自知的委屈罢了。
  “她还跟在后面!”
  在看台的最后一层台阶如纸扇的折层收叠殆尽般抿进那侧灰白色的墙壁的时候,湘凝的语声全然被某种激悦占据了。被脚步压熨得平整的壁面的外缘线条像一排斜插在地面上的鲨鱼的牙齿。她爽利地厌弃着后面的那个女人。
  她似乎不曾容许自己被这般深彻的情绪染指过,像从未尝见过、或只是一直远离垃圾食品的人。此时这咬牙恨齿式的怨斥像是某种收刹不住的邪恶,像因疯狂嚼咽而迅速抽搐着的血色褶膜,然而它们并不与任何实在相关。
  像将某种丝束勾拽地残断缠绞在一处的耙刺,毛躁膨炸起一些微乎其微的东西。
  月色暧昧,我恍而觉得自己是个在草垛窝漩里□□了少女的人。
  那个女人以不允竹缘参演为威胁,意图勒索来那两个触犯她权威的人的愧歉。
  她双手抱肩地站在那儿,稍支探在前的脚上顶着一趿红色,那是只有着锐如锥角,弯度又如被笤帚糜激怒了的蝎尾的鞋尖的款式的女鞋。
  我去往观众席,坐在楚凡提前为我与湘凝预留出的位子上,从那个随人们进出而不住扭转变幻、时存时亡的轴页与墙壁的缝隙看着它们。
  我与湘凝是在迈进作为比赛场地的教室侧门的那一秒解脱了的,在紧促中,在伴随对进一步的激悦无休无止的谋求而生的疲劳里——伶禾她们那时正在走廊里对串台词,见到这个惯常以高傲姿态出现的寝室里的女人此刻的气势汹汹后,只得以负责人的身份迎了去担当化解那个尚不明了的得罪。
  在她滞停在伶禾的礼貌问好的时候,我只从容地推门走到了教室里去。甚至脚步的频率也并未因此有任何的更改。倒不如那些纷纷回头观望着那簇高高低低的人们的路人了。
  这极近因胆怯而逃离的匆匆掩饰着某种不怀好意的冷漠甚至敌对——这场比赛本就与己无关,我像个隐隐期待着无可挽回的局面的看客。
  莫利伸手帮衬着湘凝将大衣搭在椅背上,她细弱的声音里仍渗沁着友善式的委屈。甚至带着某种脉脉相依感——那类只限在弱小同伴的濡沫中流漫着的感人至深。
  就像知道了一切缘由,可她确是没出过教室门去,不可能知道那些事情的。这竟又是一种颇为玄妙的感应了。
  “简直不可理喻,难怪是母女啊。”楚凡落座在莫利旁边,并指做扇来驱走那些实在夸大了的火气。相比伶禾,她并不怎么在意这场小品比赛,却又出于与伶禾的情面不得不在那儿陪一会儿。
  “她是想怎样呢。”湘凝俯身系拉稍稍松口的马丁靴带子,侧仰着脸问,那是种诚恳的共情语气。她随之往门外看了眼,只是那颇为轻淡的蔑视竟有些不明方向了。
  原来湘凝从未忘记当初团支书竞选的事情。
  “谁知道了,我可伺候不了这号人。伶禾还搁那儿说好话呢。”楚凡边在背包中翻找发圈边说,那般不屑语气倒像是某种投诚了。
  我不知道楚凡是否看到了那个隔置了那么久却又重现来的瞥视。
  轴页转出一阵阵细薄滑腻的吱呀,一如废旧医院的窗扇在深秋的傍晚旋荡,那些湖蓝色的碎片在斑驳的木框上剥落,遇风消逝了。
  我惶恐它们的脆弱,倏而感到脉脉悲戚。
  湘凝共情的那一分亲切无意间成了最温柔的威逼利诱,那足以使得楚凡来不及念想任何东西,本能地去逢迎那个自己忌惮的人。
  那样的怯懦像一股魔障,她终究也是个病人罢。
  伶禾消失在那条缝隙里,等我回神的时候,她正伏在莫利的椅背后稍探身与她们说话。
  “她非要湘凝她们道歉,哎,要不你们”伶禾为难的看过来,扭紧的眉心随着她的欲言又止微微颤着。
  “我不会去道歉的。”我说。
  “你都不知她追着训斥了一路,道歉?谁给谁道歉呢?”
  我的话结束了湘凝的观望,她难以置信地嗔怪中带着某种极为童真的委屈。
  “还道歉呢,她闺女给莫利道歉了吗,难不成她要团灭整个寝室啊。”楚凡讪笑道,她翻向门口方向的眼珠像一颗泛白的软胶囊。
  观众席的声音嘈杂,站在临时搭建的舞台旁侧的负责人正扬手指向教室后面的一排照明开关,他微皱眉头巡回检查,向已然各就位的小干事们最后强调各个环节的衔接要点。
  “这就要开始了啊,啧,哎。”伶禾环顾了一周愈发焦急起来。
  椅背骤地倾震向前,似是有重物推撞其上,她们的脸相继冷拉下来,像一张张搭立合契的多米诺骨牌——竹缘走进来正颓靠在那儿。
  她额上的汗珠像半化的冰雹般砸落在椅背边缘未被漆涂的地方,它们霎那渗浸进那如由木渣秸沫粘结成的劣质板材里,洇出大络的暗色来,上面错挫着长长短短的柴刺像一根根腐锈的纹钉,像别填筑在了水泥里的无数条尸体。
  “哎,就给我妈妈道个歉能咋了?”她气喘吁吁的朝向我。
  竹缘的眉心被死死压拧在一起,是焦急,是费解,是劝斥,甚至是威胁,却没有半分祈求。
  门外那个年过不惑的女人似乎成了一个刷脾气的公主,她最初所谓为之争夺权益的女儿倒沦作为使她心情顺畅而来的索取者与说客,她似乎忘记或者根本不介意竹缘还要与那些人相处下去。
  我知道自己本应为路上的凶恶表示歉意,就像知道从前的那些凶恶本不该加诸于我。我不会为任何与她们相关的事情挺身而出的,就像在那些时候从没人为我一样。
  甚至即便我想,也再不知该怎么去做。我觉得自己渐渐丧失了某种能力,像一个基础极差的学生彻底甩开那本混沌失了条理的教材,沉沦进更为危险的肆意里。
  “我不会去道歉的。”我的目光扫过座位上的人们,抬头看向她说。
  “这马上,哎。”她避开我的眼睛,焦躁而愁苦地再向门外奔波而去。
  隔道座位上的男孩拿起放在桌上的玩具□□,拉阀将从包里掏出的半瓶红墨水抽灌到了荧黄色的蓄水囊里,他咬着塑料獠牙的样子像一只等待月圆的精怪。
  夜晚的灯光晃出在内壁上隐隐摇撇增长的半痕水线,它们就像终于回流进输液滴壶里的血。
  “我也去看看,再好好说一下。”伶禾转身走了出去,她的背影疲倦,翻折的蓝灰色领尖像一条哭泣的鱼。她余散而来的失落就像路边毛毛草的绒梢,柔软却又锋利。
  我觉得无名隐隐痛痒起来,像滚下碎石河滩划下的细密口子在灼胀。
  我听到座椅弹合的声音,前座的女孩站起身来,她犹豫着拂捋了几下毛呢裙摆终究又坐下去了。
  不知是谁说服了那个女人,她隔着门上的两条玻璃向观众席的方向指了指便走开了。她被隔去了声音的训斥姿态看起来很是滑稽。
  当她消失在那儿的时候,我觉出那般意犹未尽式的懊恼,它们像泥渍斑驳的塑料盆里密密麻麻的线虫,诱动了蠕匿在某些角落中的无尽贪婪。
  “你道个歉能怎样呢,看把我妈妈气的。”竹缘走来坐到后排最边缘的座位上,她扒过我的肩膀探颈叨怨道。楚凡并未在前排占出她的位置。
  “怎么样,抽到了几号?”
  我闻到一阵儿温糯的提子味儿,一如在融化掉的橡皮糖里飘悠出的香甜。如一浅勺的美林退掉婴儿额上的高温,倏而熄敛了我眼睛里咄咄逼人的东西。
  我忙回过身体来,他正站在紧贴我的椅侧把手旁,那条厚涂着蛋壳光漆料的截杆横抵在他身上,随他的话息在腰间的牛仔布料上微微嵌出凹痕来,像一条搁浅在那儿的船舷的弧度,了无所起,不知所终。
  他并未看着谁,脉脉入神的眼睛只是融在那些透着许多颜色的空气中,若有所思着的样子像是在安静地等候着一些甚至从未期待过的种种。
  “四号,你班怎么样?”伶禾看了下抓来的纸阄道。
  “倒数第三个,这阄还在这儿呢。”少华笑着捻了捻手掌间半潮了的纸团。
  我心下一沉,像是噩耗传来后一秒心脏的钝滞感——这样的出场次序意味着他们会看到极尽丑陋的我的角色啊。我比刚刚更希望那个跋扈的女人返回来拉走竹缘,捣毁这场难堪的演出。
  “哎?裘荣没和你一块吗,这货哪儿去了。”刑粟的话压过门轴页的扭转声,有几个女孩相伴着走近落座在附近,一如他喷印在桌凳上的那几点唾沫星,它们将最后的半颤希望也浇灭了。
  “嗯?没有。”我倏而回神,在他提起他之前,我甚至并未着意过一整天未曾联系的过的裘荣在哪儿,就像并未在意在班长身后还跟着这许多人。
  那条凹痕碾晃在那儿,像被锚定了船只的悠荡与挣脱。
  我不想有人在此时问我任何关于裘荣的事情。
  “这人都哪去了”岚岚甩了甩手帕,那半块灰色的布头是她作为乡下老妇角色的传神道具,另一半则用将黄黑参半的头发勉强包裹成与之相符的发式。
  “这人都少了俩啦。”她一屁股坐压下拢合着的椅面,迸在词句中的方言颇为滑稽。
  少华下意识的看了眼刑粟。
  “他在这儿就得了呗,啧啧。”他随即将时间推搡过去。
  人群倏而哄笑了一番。
  我记起曾在某个教室拢起的红丝绒窗帘后见过这条被劈扯成一幅道具的布,那像是被负责卫生的校工临时搁置在那儿方便抹拭灰尘的手绢。岚岚很可能在某次课上无聊至极,就地取材自己拆出这套道具来。
  也只有这个莽撞的女孩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啊。
  我并未追问它从何而来,只是任某种疑窦游蹿在一团朦胧的亢奋中。它们隐在那儿,像是在迫切期待着某种如点燃极其爽烈的爆竹的火星般的触悟。无论如何,那都是会刹时飙升到黑暗中的极致绚烂的声色啊。
  无数根坏死脱落下的毛发重又搅缠在床脚上,黑漆漆的像一团迅速滋生在这片潮湿中霉菌丝络,临着的两处不时张出如幻境般的流泽来。
  那是淌到那儿的谁昨晚溅出脚盆的水。大概是寝室楼的年头太久的缘故,地砖总是向某个角度坡陷下去,那些尽头便会一度成为灰尘污水汇匿的地方。
  “你快点儿啊,琪哥还等着咱们去练球呢。”莫利不耐烦道,她正握着一把细剪刀修理那绺探出鼻孔的黑色毛梢。作为最不必顾忌的存在,我时常能看到她们最为隐秘的东西。
  那些肆意裸露着的底色,一如溪床兀出急浅水流的狰狞的石头褶棱。
  “咱们不等等湘凝了吗?”我说,这是我能在某种迫切中唯一能找到的开脱。
  “她直接就到那儿了,怎么一整天迷迷糊糊的呢。”她说,这样的嗔呵时常被她们用来丰盈某种间隙,像一种随手可拿的廉价的零食。
  “这就走了,嘿。这儿缠了很多头发。”我实该惭愧,摸了摸脑勺勉强赔笑着支吾出自己作为值日生想清理它们的缘由,以此乞求她的原谅。
  “快点儿,磨磨蹭蹭的。”她将剪刀扔回桌旁的置物布兜里,回神拽着我的小臂将我抻出门去。那簇黑色的毛茬坠下去,随她带上木门的气流裹卷着融续进床脚那团菌络里。
  我乖巧地跟随着她,像一只温绵的狗,以自己的顺从浇灌着人们某种龌龊的享乐。
  “哎呀,你领子上蹭的什么东西了。”她骤地薅住我的衣领,自顾自地拍打起来,因她个子矮于我而紧绷起的领页边像刀子一般切进我的皮肤里。
  我时常有幸在她们确认了自己的某种优越不会被取缔后得到这样的施舍。只是在这样的真挚中,我竟无比怀念从前某些日子里的针对与敌意。
  我甚至渴望从前的对立——曾在她们凌厉的眼神中掩藏的哪怕是微乎其微的胆怯和试探。
  走廊里湿淋淋的,地面上的六角地砖被过往的人们踩踏出一片无从擦拭的泥泞来,那些黄褐色的若有若无的纹条,一如肝炎病人手脚上极不均匀的淤塞。
  挂在沿壁的木吊杆上的纱裙裙裾不住地向下滴着颜色含浊的水,它们在地砖上圈出的凹凸不已的闭合很像谋杀电影中渗到楼下天花板上的形状。
  “哎呀,我得背那个大点的书包下去,湘凝会把床单带回来,差点忘了。”莫利惊咋着站定,未说罢便转身跑了回去。
  她迅疾回身的时候,带起的风承荡着那条拖悬下来的雪纺裙带,它们旋绞起来,像一条潮湿冰冷的软鞭倏而抽打在我的脸上。
  大概是忙于赶下楼去的缘故,莫利再度锁门的时候,手上的钥匙磕荡着木门一股脑地滚落下来,那窸促碎散的金属碰撞声穿巡在空寂的走廊里,像一串长长的战栗。她下意识的朝等在楼梯门前的我看了一眼,躬身捡起钥匙扣匆匆向这边走来。
  那像是被某种邪祟纠缠住的惶惶不安。
  她倏而愣住,在看到那件坠落下来的如被水泡敷胀皱了的人皮般瘫颓在地板上的长裙的时候。
  “你怎么把人家衣服碰掉了啊,也不知道捡起来。”她气急败坏地怨呵起来,躬身拎起衣架倒下去的钢钩,踮起脚重又挂了回去。
  “那不是我的责任。”我说,看她将裙摆捎带下的几条湿手绢一一还回高高的晒绳上。
  她竭力扬起手臂的倦滞不已,像一个初次参加劳改的罪犯。
  阳光清亮,涤荡在翻折成银白色的杨树叶间,像闪闪的海水在鱼群中游过。
  “终于出来了。”莫利道。
  在迈过楼门,阳光在她手肘上纹下线痕的刹那,她像终于出了海面的潜泳者般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样的天气,床单一定被晒的暖暖的啊。”她说。
  湘凝回家前曾说若有脏了的床单被罩就让她带回家去洗,免得过于辛苦。那时候我们三个正走在由排球场回往寝室的路上,途径楼前的晾晒区。
  “没关系的,你呢?有没有要洗的床单?”湘凝看着我问道,像看向其他人那样。她的眼神纯澈,那儿全然是仅关乎于是床单还是枕套,它们在哪儿?你什么时候包好那给我呢的的等待。
  晾晒杆线上半干的白色棉布纷飞着的景象,一如摊染在医院露台上的明朗。
  “我,我没有床单,要洗的。”我慌乱着,竟像从前无数个受到呵斥的时刻那样手足无措了。
  操场西南角的园圃里的芒草很高,在分隔着喧嚣公路与校园的铁艺栅栏拂触着,那排黑色的镂空里透来色调明丽的光,在那空空中拓出舞蝶似的亮驳来。那远非来往车辆交叠扭错出的光影,它们更像是异度空间渗来的某个文明中最纯澈的三五字符。
  黑色栅栏便恍若清华庄的那扇白色牌坊石门了。
  汽笛声像一声沉郁的嘶吼,那辆重型车像一只觉醒的野兽奔往密林深处冲过了十字路口。我下意识地扭头,任凭目光追逐而去。
  “太危险了!”有人笑呵一声。
  我猛地回神过来,那些镂空渐渐融塌萎缩了,犹如某些东西燃尽将眼前的空气烘烧出了难以想象的高温。那些被无限扭曲了的框线无休止地残敛着,像是被僵尸的手一骤一骤地死死摧握住了。
  就像一张沾粘了甚至被污秽油渍裹覆住的蜘蛛网在气流中飘零震颤,像某种套卡在脖颈上的杀人凶器——片片相叠掺衔成环形的刀片在被背包口抽绳般的力量操控着,指节稍稍用力便会置人于死地的锋刃。
  甚至无论那微弱的抽动是愤戾,是由怯而生的抖动,或者仅仅是无意识的恍惚。
  “那儿实在危险啊,咱们接的稍偏一点儿,球就直奔玻璃去了!”恩旭的声音温哑,与琪哥并肩走过来。
  “最近总是发呆啊。”恩旭并起的手指像一只滑翔过海面的鸥般撇过我的头顶。隔着厚厚的发丝,那感觉很像是被幼年玩伴挽挎着去小卖部的时候胳膊上柔软压触。
  “有,不开心的事儿?”琪哥问道,下意识地看向恩旭。
  “是啊,赶紧说出来让我跟你琪哥开心一下。”大概是觉得琪哥语气中的担忧过甚,便打趣起来。
  “这几天没见裘荣和你一块下来练球啊。”琪哥拧开水瓶,咕咚咕咚的灌了大半瓶下去。
  “他好像在准备什么歌手比赛。”我说罢自然接过琪哥的矿泉水来喝。
  他们一左一右的坐在我旁边的石阶上。近于两手握膝的紧张感倒像是父母扭捏地过问着自己女儿的恋爱一般。
  草叶在明耀的阳光下哔啵着,像是在幼年祖辈往灶膛里填去的光洁的稻秆微缓的声响,那是种专属于深秋的晴朗的温暖。我懒懒地靠往琪哥的肩膀上,一如在院落草垛上打滚的狸花。
  “嘿,你们怎么不去训练啊!”莫利欢闹地做到恩旭旁边上,她额头上的碎发被汗水打湿抿在额角,像在稻场与同伴归来的孩子。
  “哎,你慢点儿!”湘凝娇嗔唤着,她单手撑在腰侧细微地喘着气,她勉强追随莫利过来,眉心稍蹙的样子像极了那个捧心的美人。
  只是那样的运动量远不至此啊。
  “这小体格儿,下回少颠几组吧。”洪亮学长的打趣伴着排球皮质在手腕上憨实的弹触声响在明媚如春的时光里,像嬉戏的雀鸟逐玩飞掠过吐了嫩芽的枝条间翅膀羽毛的扑挲。
  “你才小体格呢,我强壮着呢!”她微微噘嘴反驳,执拗地弯起自己瘦弱白皙的胳膊来,像个穿着公主纱裙的富家小女孩。
  她说罢坐到稍斜下侧的台阶上,大概是忙为其腾让出地方的缘故,琪哥下意识地将并在那儿的脚挪开了。
  “莫利我觉得操场旁边的景还行,咱们就去那儿拍那个活动要的照片吧。”湘凝指了指那片芒草的方向道。
  湘凝与莫利报名了学生会主办的“闺蜜之夜”,听湘凝说那是学生会女生部在这个学分争夺季重点退出的活动,几乎所有组织内有脸面的成员都会全程跟进。
  “而且副主席还争取了前三名次拓展学分加五的资源,评奖学金助学金可都用得上啊”
  莫利是在走寝宣传的学姐说这句话的时候起身的,她简单询问后便决定要与湘凝组合成闺蜜去追寻“绽放自我,肆意青春”的纯澈时光了。
  “帮我们拍几张照片吧。” 湘凝拉了拉我的衣角,像个不住抻爪试着勾抓裙摆的小猫。
  我一直蹲跪在草甸的边埂上等待着,在她们在站位的选择上拿捏不定的时候。
  她们嬉闹的笑声很像劣质音响里传来的流行曲,旋律明刻却会因电压失控而生出极度刺耳的锐利,像刀片迅速地划过玻璃,竟生来某种隐如尖叫之尾末的破灭感。
  “好了,就这样吧。”莫利向我招招手道。
  芒草摇曳,柔光滤镜里她们靠着彼此的背,倚头笑的灿烂。
  “你点一下左下角的延时摄影模式。想把这些照片连起来就当做参赛视频递上去呢。”湘凝说道。
  “还有大半个月呢,咱们这段时间里渐次拍些其他生活场景,或者换上不同的衣服来这儿岂不是更好看。”莫利扭身与之商议。
  “嗯,那样会更真实。不过时间拉的太长的话.....”湘凝近乎自言自语,那种模糊而浅寞的犹疑,像缥缈在山林之中的雾气。
  时间长了,历过三两节气,这些美丽的芒草怕是会凋落了啊。
  “到这边儿来。”莫利喊道。
  我将手机收到口袋里,起身随她们换了不同的角度。
  莫利与湘凝同是白色系的毛呢衣料也因羊绒倒向的不同远不如在手机屏后看着那般融契,草叶的边缘也一并枯涸成更深的土褐色。那个遮在眼前的长宽几寸的数码器具倒成了一块蛛丝凌落的金丝楠棺木,在抽开的一瞬间,那张鲜活如睡着了的面孔便迅速抽萎下去,塌陷出无数个空髅来。
  像可以无尽压缩时间的檀木匣子。
  我晃了晃僵麻了的膝盖,握拳敲了敲血液凝滞住的地方。
  在某种酥痒感渐渐被樟脑驱散的蚂蚁般刺溜溜四处蹿散而去的时候,我将粘在自己破旧牛仔裤上的柴草杆沫一根根地掐捡着清理干净了。
  湘凝的长发被风吹散,细密的阳光透过那儿散出一汪金色的星星来,一如夕光洒在盛夏的河面上淌远了。这是她最后定格在手机屏幕里的一帧,它们无疑是那儿最美好的。
  可却再生动不起来了。
  她们的个子实在是有些差距的,这大概是每张照片中的瑕疵所在非此即彼的唯一缘由啊。我坐在土埂子上看着那两个对选下哪张照片的分歧愈发大了的人想。
  我蹲在厕所的格板里试图将那些污秽排泄出去的时候,听在外间水房洗漱的人们有一没一地聊起艾滋病来。
  “不可能自愈了啊,目前治都治不好了呢。” 有女孩说,伴随着竭力将大约已然拧成麻花的衣物中的水做最终挤榨的磨扭声,几滴水落了下去。
  “那个是免疫细胞分不清好坏细胞的缘故吗?”接话的女孩“哗”地将一整盆脏水倾覆到瓷砖渠槽里,盆底在被拔离开水层吸力的时候发出如身体粘膜弹离的啵声。
  “不仅分不清,那些病毒实在凶恶,渐渐把淋巴细胞彻底破坏了啊。”女孩惊唬着纠正阐述起来。
  “如果不小心划个伤口就会止不住的流血,哪怕是纸片在指尖划出的那种啊”
  “那是白血病好不好”
  “什么病都是一样的啊。”那女孩淡淡叹了口气。
  她们扣在塑料盆沿的那排手指的皮肤大概被水泡的苍白了吧,我听着这断断续续的声音想着。
  隔板下面的空离中铁出现一双厚拙的脚。它们被过多的脂肪重压地彼此撇离到两侧去,像竹杖被戳劈撕裂成无数颤颤巍巍的丝片,像某种战栗。
  “丢了一百块钱,皮夹就放在床上来着。”竹缘的声音沙哑,她不耐烦式的怨怒语气中,却又是沾带着些难以言喻的亢奋的。
  我下意识地拉合上了只搭掩着的露着细缝的门。
  “寝室里怎么可能进人呢,不可能的。”竹缘去往紧临的格间里,忙不迭地将门阀拧划起来,那声音很像强光灯的开关骤地被按下。
  像某种居高临下的审判。
  竹缘的等待对方来参透自己画外音的启发式疑窦让人想起一些时期社区女干部闻声带领众人去漂亮姑娘的闺房中捉奸时候的汹汹气势来。在嘈杂的掀翻磕碰声音里,某种扎匿在髓筋中的失衡似乎稍稍平缓了些。
  那是一场极度私密的报复。
  “在她们那儿,没什么是不可能的。”竹缘轻哼了一声。
  是啊,在她们那儿,没什么不可能的。我似乎享受到了与竹缘一样的快意,在我下意识地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的时候。即便我知道她所谓的“她们”或许是包括我的。
  我听到一阵儿沉重沙哑的声音,像极度压抑的困兽的咆哮,想某种撑胀的胃袋病态的呕吐——器泵抽集的水在蹲便池四周的缝隙里冲喷而下,竹缘打开门阀走了出去。
  “刚在水房听到竹缘说在寝室丢了一百块钱。”我挪了把凳子坐在桌前说。
  “那她那意思是咱们拿了她的钱呗,这真是。”楚凡悠哉地抵靠在桌上,将撕开的薯片随手推递到我的面前。
  我夹了两半片出来,沾在手指上的椒盐颗粒捣噬了光向,侧瞥去像密密麻麻的蛀虫的卵,像一片冒了白尖的疹子。
  “她刚刚没回寝室来吗”我看了看竹缘空了的床铺方向,将薯片塞到嘴里。
  原汁薯片味道清寡,像晨起未调恰适的一大杯淡盐水那般勾起似有还无的恶心。我的手抖个不停,那些盐粒便失控地投了水的缘故啊。
  我不想去附和那些相识过的奚落与嘲讽,就像不想吞咽下已然含在口中的盐水。可我不得不那样做,那样的驱促感使犹如延髓中枢对进食的生理性反射。
  “不过就算真的丢了钱,也是活该了。”楚凡轻幸了一声。
  “最好别回来,我实在受不了她床铺的那股味儿。”楚凡扬手推开窗扇随抱怨道。
  外面的风肆意将桌上高数教材的书页掀翻开,碎发的边稍划剌到我的眼角引起细密的痛痒,我愣在那儿,为骤而彻骨的寒意错愕不已。
  它们像冲附在眼球的红色丝络一般,爬蔓上我的皮肉上,再缓慢却又迅疾地钻浸进去。
  “谁叫她从前对人那么跋扈呢。”莫利忿忿地说,兜起的下嘴唇像一牙儿被烧燎地扭曲的枯叶,她眼中倏地现了戾气。
  那是种歇斯底里的怨,与恼羞成怒。
  竹缘的被褶已经很久没有更迭过了。她时常匆匆出现在寝室里,拿走不得不取到的东西后再匆匆离去,她宁愿在每个有晚课的深秋傍晚忙着追赶最后一班公交,再换乘几站,回到家里,避开她们。
  她很像那个曾长久站在寝室楼前等待厅门下锁前一秒才迈进去的人。
  就像小时候期待了大半天终于到来的冰雹过后,那些蹦跳狂欢的颗粒像是失了魂魄的精怪一般瘫颓了去,我站在烈日下看着晶莹的它们慢慢融化成混裹着脏污的淌下屋檐的水。
  那样的落差悠荡出某种极为可怖的寂寞来。
  如过度劳累后被□□充吊起的亢奋的快意连并时时牵缚着我的局促倏而散尽了,我觉出某种荒芜,与阵阵悲戚。
  夏季的水雾褪去,就像酸困而来的泪水将缠滞在眼角的灰尘杂质一并冲洗干净,深秋的星辰像是成千上万双明亮清澈的眼睛。
  “根本就没选对歌曲啊,太冤枉了。”裘荣拨开斜出园圃的树枝忿忿道,那些阻碍倏地弹抽跟在后边的我的脖颈上。
  “咻”地一瞬像某个躲在旁侧的顽童用弹弓射来的石子的声音。
  “那些当场晋级的人不过是关系硬罢了。”裘荣仍趾高气扬得解剖着一些莫须有的所谓肮脏的勾当,他似乎并未发觉我因惊骤而倒吸了口气。
  周遭空气实在寒薄的缘故,我竟没觉得半分疼痛来。
  测绘院系活动现场的彩色灯光在教学楼的门厅玻璃漫散着,像飘在于机车修理部前汪淤着的黑水上的油花儿。拢在那个四方厅室的巨大乐音囫囵翻滚来,倒也化作一团又一团老化发动机闷生生的咆哮了。
  最近活动晚会很多,密集的像浴室地板上勉强拼挤凑簇到半方砖框里被刻意磨的圆润的石头,那些在短暂时间内全力修饰过的物件被涂地五彩斑斓,它们看起来比溪底的卵石艳丽地多。
  “伴奏没选好,但是没影响入复赛。”楚凡大声的讲着电话,单臂斜倚在枕头上的样子像一个早年深宅大院里得势的少奶奶,她高扬着下吧将瓜子皮吐到意图勾引少爷却胆量不足的丫鬟身后扫完了的苍色石砖上。
  “那倒不至于,只不过我后悔参加这个错过那个了,哎。”竹缘的惆怅盘旋在门口,像一只徘徊在老鼠洞外的孱弱的鼬不甘而怯懦的嗡哼。
  “你参加的这个含金量比那个高不少,很多学长都这么说。你就庆幸吧。”那是个与楚凡音色有几分相似的女声。
  “不是哎,这个晋级的容易程度当真是,让人怀疑。”竹缘继续索求道。
  “那是你没去那个活动现场,简直就。”孔美婷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收了口,她随即挽着相伴洗漱的室友往水房去了。
  就嗓音与乐感天赋来说,竹缘确是远远优于楚凡的。
  这是竹缘自那件事后第一次回寝室过夜。
  “莫利?明天高数课你占座位了吗?”楚凡瞥了一眼竹缘搭抵在床栏上抖动的脚问到。
  “当然了,还是占了第一排。”莫利笑应,几乎每节高数课前,她都会以百米赛事的速度冲到教室里,当仁不让地在最佳听课排位贴上明黄色的便利贴。
  像个掠过同伴终于得到终点漂亮发卡的孩子,这样的争抢与胜利总会为其带来不可替代的满足感。
  “明天穿什么呢,去年的长裤都系不上了,学校真是个养猪场呢。”楚凡抱怨道,倒像一句最是无辜的娇嗔了。
  “是啊,半个学期就肥成这样,叫不叫人活了。”她的应承者随和道。
  窗户上糊覆着厚厚的水雾,它们坠滚着汇成一股股不成形状的珠柱,将那块玄色的玻璃划割地破碎,就像一张凄楚的脸上再擦不净的泪痕。
  晨光像一汪透过白玉芯的水波,我听到鸟儿清凛的啁啾声。那时候,寝室里还没人与我一样苏醒过来。大抵是寒意侵入了肩周的髓骨的缘故,我觉得那儿被拔的生疼。我连头也一并蜷缩到被子里,在不知是麻木还是温暖中混沌地睡去。
  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竟只剩竹缘一人了。
  竹缘与我一样,因为任性贪睡或者其他什么缘由而不能或不愿与她们同时间去往教室里。
  “上铺,你看这个袜子可爱不?”她举着一双缃色尚未撤去标牌的新袜给我看,那种踌躇了许久的笑像一朵被化学药剂催绽的花,那些勉强舒展的花辙里竟是有些谦卑与怯懦的。像一众弱小的腻虫匿在那儿。
  “很好看,尤其是藏在边上的那只小熊图案。”我俯身看了看道。
  “送给你穿,我还有一双湖蓝色的。”她笨拙地踮起脚将它们推递到我的床里来。
  她像一只被困在铁笼里的濒临疯癫的兽,慌不择路地向自己的同类求援。它拼命伸出那只被那狭隘缝隙两端的钢棱呛逆地凌乱不堪的毛皮稀落的腿爪,甚至与身体襟肉也要撕裂了一般。
  “不用,快拿着。”我恳切地将其塞回她的手中,微微将眼神别避到床尾的被角。
  我不愿收受它们,就像不愿在雪霁后在任一莹白的地方踏上些许脚印般——我允许某种善良被哪怕是自己衡定为源于廉价的收买。
  或者我实在乏力懦弱,自知护不住这份在绝望中挣扎而来的东西。
  “我平时喜欢喝可乐,不如请你喝红茶吧。”竹缘半途从超市跑回来站定在那儿,她低头端详了一下,不由分说地将右手上的饮料推搡给我。竹缘气喘吁吁的样子像早晨拐到街口为没吃早餐的同桌买豆浆的小男生。
  “额,多谢。”我犹疑了一下,不得不接过来。
  那澄红色的液体下沉荡着茶渣,一如被含盐分的液体融蚀下的细细碎碎的锈沫。我晃了晃它们,拧开瓶改抿了小口。浓厚的味道淌过唇齿,那是种如淤在墙角许久的雨洼上的一众残叶的繁复枯腐的醇。
  “还有十分钟才课间休息呢,咱们只能在后门偷偷溜进去了。”竹缘道,大概是我喝了饮料的缘故,她的语气亲切起来,眼睑上的笑纹如放学的孩童踏铃奔出教室。
  “要不等课间休息再进去?”
  在最后几节楼梯如过月的云雾渐渐散逝,而她们如复活节岛摩艾般排成一排的背影出现在前门狭仄的玻璃条一侧的时候,我说。
  “没事儿,讲师注意不到咱们的。”她的欢悦就像与拥有着共同秘密的伙伴一起去恶搞隔壁男孩前的顽劣。
  当她以某种重回家人身边的留守者的理直气壮扭开那支锈迹斑斑的门把手的时候,在门里的金属别杠弹缩回槽洞里的瞬间,我以要去整理内衣的理由往对面的卫生间里逃窜了去。
  竹缘的声音像一片飘在无尽空洞中的绒羽。
  保洁阿姨将水龙头拧到极限,水爆发向拖布条纠缠出的黑黢黢的一团,那些肮脏的东西终究漫溅地到处都是了。
  那儿骤地被撕裂开,筋膜勾络,血肉模糊。
  我感到一阵灼痛,那是受胁迫、欺凌者的屈辱与施虐者的懊恼、狂躁的彼此杀戮,有着一个扭曲的纳粹士兵手上沾满的异族爱人血的颜色。
  “水槽下面怎么也清理不干净了。”阿姨蹲在那下面微微叹怨了一声。她拧开装满了蓝色稠液的矿泉水瓶将其倾倒在那一块块癣硌般的褐色斑壳上。
  我再度听到如蛇信抽缩般的“嘶嘶”声。那些化学试剂浇撞出一股白色的浓烟,像焦尸的气味。
  我走进格子间,别好门阀后便蹲在里面等待那阵如未丧去滑釉的骸骨磕碰着生了厚厚苔藓的石头上的铃声,它们叠混着溪水潺潺的爽悦一路往密林最晦暗的深处去了。
  当随那声音涌来门板下面那方空格里的许多双徘徊、停滞、离开的脚渐渐稀散的时候,我划拨开门阀走出格子间的门,走出卫生间,走到那排坐的整齐的人群里。
  “以为不来了呢,懒死你得了。”楚凡佯装厌弃地推开我因要挤到里侧空位而碰在其背上的跨,笑侃着看向湘凝。
  我是不愿意碰到她的,在死死贴擦后排的桌沿同时是尽全力缩瘪着肚子。可那条缝隙实在狭隘了些。
  “哼,我早就起来了,在寝室自学来着。”我积极回应着这司空见惯的取乐。
  “呦呦呦,看把你厉害的。自学如何逃课来着吧”莫利笑道。
  那些语声不再过分尖刻了,甚至多出某种单由熟悉使然的亲近。在我无数次抛弃自己兢兢业业得去协助她们去比对出些金光灿灿的优越之后,它们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在聊赖茫顾的时候不经意瞥见了。
  她们不再孤立我,也仅仅不再孤立而已。
  “哎呦,急什么啊。”
  我迅速掠过那狭隘缝隙逃落到那个空座的时候,椅子的响动声引发了莫利的嗔斥。我只得难为情地摸了摸自己的脑勺,为这不可饶恕的错误惭愧不已。
  “在寝室的自学当真是投入啊,连书都忘记拿这儿来了。”楚凡白了一眼两手空空的我,恨铁不成钢地将自己的高数书推怂到我的桌前,语气中的宠溺确是真切的。
  当于这方如被药品熟硝过的动物皮毛般软化了的空气里喘息的时候,像是被某种纤隐的如锋锐如刀刃的线牵拽着不住教室的后面看。它们在我的手臂,脖颈,脚腕,腰胯上慢慢割出细密的口子,隐隐着蜂蜜灼在疮溃上的痛痒。
  竹缘坐在最后一排边缘,她低垂着的脖颈歪侧出某种漠然,她奋力抵御着自己的沮丧,委屈,倔强的姿态一如那个失败了的王子。隔掠过那些涣散甚至潦倒在位子上的人们,她连并身后那片遮住大半面窗子的深红珊瑚绒帘,昏郁成了一幅久远的宗教壁画。
  如最后涌来的那片寡淡的潮水褪去一般,我感出某种空绝与悲戚。
  裘荣说要把头□□成紫色,以便成为好歌手复赛舞台上最光耀夺目的那个。
  “那一定炫酷极了!”他激奋地将左拳砸在迎来的右手手掌上,“啪”的一声如礼炮升空般明彻。
  自从昨天他在初赛后与之打招呼的学长应允了某件事的消息传来后,他便陷入了这样的欢喜中,绝口不提关乎公不公平的事情了。它们像是一柄撑杆将其承托到那些享有同等便利的人的群体里,像终止符那般拦截甚至消泯了他的抱怨与愤恨。
  大概是那儿的人们实在宽容大度的缘故,他也被感化地毫不介意某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了。他们也实在不必介意,不必再冠冕堂皇得成为一个虚伪的守护者了。
  理发店门口处的老式长椅上有许多沾满染剂的黑胶围裙,它们交缠着堆叠在靠近吧台的那端,像一坨坨融化掉的劣质沥青。
  我将他交由自己手上的眼镜和手机放到了椅面木栅格上。
  “是要去参加好声音的复赛,请帮我做出最精神的发型来。”裘荣坐到镜前的转椅上忙不迭道。
  “漂染之后用强力发胶定性可好?”穿着紧身体恤的理发师拨了拨他眼前的头发,细瘦的身条弓出某种放荡不羁来,可那在频频摆出的潇洒姿态中不知所措的嘴角却事与愿违地将这一场徒劳的虚张声势完全出卖了。
  我看向他们,觉得颇为滑稽。
  夕阳在贴于窗上的“染、烫”字样的笔画间隙中透射过来,那些红色胶带粘就的七扭八歪的字体倏而镀了金色,那些泛旧的胶带翘起的边缘于风中微微颤动着。大约是它们觉得自己贵重便也洋洋自得了起来。
  □□的提示音骤而响起来,在算不得优质的手机音筛中高声传来,像一阵传自阴郁云层里鹤唳。手机微微的挪移令其险些漏坠下去,我不得不伸手拾住它。
  “为什么非要抢我的这个,妈妈明明给你买了更好的玩具啊。”男孩的费解里带着哭腔,他紧随那个将旧弹簧门砰得撞开的大些的男孩冲进来的姿态,像一场歇斯底里的追杀。
  在那个站在收银柜后皱眉整理单据的年轻女人呵住他们的时候,弹簧轴页仍吱呀摆晃着,像荒废的传染病医院里的门扇在梅雨中发出的凄哑声音。
  “略略略”大一些的男孩晃着脖颈不住地回神做出鬼脸,半笑着翻出的眼白却是可怕极了。他随手将那个褪了色的塑料小丑扔到木椅上,在一声生脆后,它彩色帽勾的尖角断裂下来弹崩到那些空隙里坠落到地板上。
  他并不对那个破旧的玩偶感兴趣,只是喜欢看比自己瘦弱的弟弟的哭号而已。
  受辱者噙在眼里的恨意一如那些咸涩的液体淤积在那儿,他的眼睛渐渐不那么清澈了。
  “这俩孩子从一开始就这么没完没了的争闹,真是”那年轻女人含糊赔笑道,她近乎自言自语的训斥更像是陷入局促境地后张皇失措下的强行开脱。随即怂推着他们逃往了里面的小屋里。
  在大人们似乎永不休止的奔波劳碌中,没有谁会将孩子间的打闹当回事儿,甚至是某种父母微妙的偏颇。没人会受到惩罚,也没人会得到任何的安抚与疗愈。那些细密的口子只得任蚊蝇肆意餐食,或感染了恶疾死掉,或结成丑陋的疤刻印在那儿。
  可是它们却又绝不会仅像疤痕那般,它们并不是伤痛的休止,而是某种毁灭的开始。像缓缓爬进血脉脏腑的蛊虫在皮肤上啃噬出的看似无关紧要的缺口,甚至只是个肉眼不见的毛细孔罢了。
  裘荣的手机屏亮起来,那儿显出一幅《花样年华》经典海报的屏保。我甚至觉得那一汪暧昧的灯光美丽极了。
  “晚上好好比赛,我不能去现场替你加油了。”崔络的消息叠错着现在苏丽珍婀娜的侧腰曲线上。
  “晚上好好比赛,我不能去现场替你加油了。”我面露难色的请求裘荣的原谅。
  “嗯,有什么事儿吗?没关系的,你先去忙你的事情。”他一连串地说,急促的语调确是万分体贴了。
  店里又来了客人,她们欢闹着推开门,长发如瀑的女孩玩笑着与同伴说要将头发染个新的颜色比过那个时常赖着器乐部部长的丑女人。
  门扇裹携的冷风周旋过凌乱着黑色短发的地板,从那堆脏污的黑胶堆上呼啸着钻进我的领口,某种浸着焦臭的寒意将身上的每一颗立毛肌倏的战栗起来,像某种突如其来的呕吐前夕,像惊悚,像严寒酷暑的诈然更迭。
  像恋战的士兵闻哨而起的极致亢奋。
  那是种犹如极度怨怒后跑到河滩上被石棱划破脚面的剧痛所带来的快感。
  我坐在长椅上,安静地等待着它们结束。
  那些黑色的发茬纷纷在秋刀鱼般的金属剪刀后脱跳到地上,它们在空气中左右旋坠的样子一如为自己终于被斩断而重获自由在欢舞的如释重负的囚徒。
  我放下手机,推门走了出去。
  伶禾在与我说起评委建议她们决赛出手的作品最好是男女组合,所以再不用麻烦我的时候的时候,不知为何要面露难色。
  “毕竟要与之前有所区别,剧情上需要再填些新的东西去。男生那边是可以加入的。”湘凝放下手机,突然在床上坐起身来。她从未这般积极地试图促成什么,这似乎也是她唯一明确支持伶禾的事情。
  “是啊,省的单调嘛。”莫利帮衬道。
  “今天我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碰到小白和冷血瑞了,他们还问起这事儿来着。”莫利忙不迭道,她的语气里渗带着某种孩子气的骄傲,有着棉花糖白色拉丝的甜腻味道。
  “而且他们都高高帅帅的,到时候咱们印象分也高嘛。”她勉强抑住嘴角勾起的弧度的时候,声调却又拐走了。它们像一众欢悦的小精灵,顽皮地她的肋下搔起痒痒来,逗闹出那个小女孩的满心欢喜。
  她喋喋不休说起他的时候眼睛中频频闪过的那样的光亮,在某一瞬间,它们似乎成了香犀燃起的那闪轻灵的火星。
  一如重感冒时候鼻粘膜的水肿倏而消渗了去,我如释重负。
  伶禾往躺在床上的楚凡处看了眼,大概是想征询一下她的意见。长久以来,她们的关系渐而亲密到了颇为贴心的程度,也着实是令人羡慕的。
  楚凡背对着这些欢悦着的人们,她微微佝起的脊弧让人想到受了惊吓蜷缩起的穿山甲。
  “嘿,你觉得怎么样呢?”伶禾抬手拂在她的肩膀上摇了摇,相比征询意见,那更像一种担忧与安慰。
  “嗯?都行,都行。”楚凡侧过脸笑道,她的脸上呈现出某种苍白的病态,我第一次在她的脸上见到这般灰冷颜色,像一个死去了的人随时会被风破坠下的麸碎般的皮肤。
  她一贯的云淡风轻显得力不从心,或者她再无意过多地顾忌任何事情,甚至那些总是镇守在那儿的倔强的、抵御式的饱满也不过是尚未散尽的惯性罢了,像几支残破缺却未断裂完全的神经脉。
  “你看行吗?”伶禾挪后视线后垂眼落寞了一瞬,再度问我说。她的语气里仍是带着那种莫名其妙的愧怯的。
  “嗯,嗯。”我困在某种落差与接踵而来的混沌中,无暇顾及那些事情只愣生生地应肯了。
  晚间洗漱的人拥满了整排水槽,这个湿淋淋的房间里不断传出如潮虫爬索的窸窸窣窣的语声。
  “嘿,上铺。”竹缘肩搭毛巾慢晃着走过来,将水盆放到了我旁侧的龙头下,她粗犷的音色配起那有气无力的语调无不显出某种洞明式的颓丧。
  “嘿,下铺。”我轻撞其手肘招呼道,那本能式的热情似乎是对她并未因上次的事情记恨的感激,或者那是某种对某种软弱的松懈与亲近。
  这便是所有践踏的初衷啊,我恍然。
  它们的发起者原都是些在某个隐蔽处不安到瑟瑟发抖的可怜人吧。这近乎苦难的争斗像就像会传染的病痛,无休止地轮回。
  “这些人当真是,哎”竹缘左右顾盼一番后叹了口气,她无限拉长了那半句未说完的话。
  “他们眼见小品进了决赛就忙不迭地呼过来,不就是看上那点学分了嘛。”竹缘鄙弃道。
  “哦,原来是这样啊。”
  我一时明白了伶禾何以那般为难,却并不觉得那是什么值得气愤的事情,甚至为此感激——至少她还是顾忌过的。
  “我只是为你不平啊,外边那些男生就算了,她们的态度才叫人寒心呢。”
  “哎?上铺,你不用温水洗脸吗?多冷。”竹缘见我直接用手捧起接到盆里的水道。
  “早就习惯了。”我说。
  “那些人实在可恶。”竹缘忿忿道。
  别插在那儿的紫色刷柄端头随她嘴唇的扭拽时而现出砸坠下去的危险之势,那些不断涌冒堆簇着的白色膏沫上沾了些唇膏的颜色,倒像是被谋杀之人嘴里吐出的混了血的毒物了。
  刷柄终究坠了下去,它砸向脸盆外翻回卷的缘弧。在一声近乎凛厉的音响后落进了那半盆脏污了的水中,残余的泡沫倏而在水面四散了去,像一朵悠悠而绽的白色曼陀罗,像洒在水中的灰烬。
  它横在那儿,成了一具漂泊无依的浮尸。
  “哎呀,啧,这饱受摧残牙刷还能要吗,不忍直视了。”她呲牙捞起它,嫌弃地将其放到拧成最大的水瀑下冲洗个不停。
  “是啊。”我喃喃自语。
  我挤了一豆洗面奶到手掌上,往常疏松的膏体却如何也搓打不出泡沫来,它们像一股股变质的奶酪粘拓进手心的纹路中。
  “我这热水用不了,匀给你点儿。”她直率却是热诚地提倾起暖壶将热水小心翼翼地沿着盆壁倒进我的脸盆里。
  浸在那儿的手腕籍着水温竟又稍稍苏缓了过来。
  湘凝进来水房的时候,竹缘正给我哼着她打算在十佳歌手复赛上演唱的曲调。湘凝走过来,自然而然地将脸盆放到了另一侧的龙头下。
  “怎么就自己?”我随手挪了挪脸盆为她再腾些地方来。
  “张莫利到楼下取东西去了,她让他们顺路给她带的蜜瓜。”湘凝说道,她很少叫出莫利的姓氏来。
  “你们复赛的时间定下了吗?”她侧头问竹缘,柔和下来的语调更多的是种关切,与往常一样沉静自持的关切。
  “嗯嗯,初步是下周。”竹缘并未停止哼唱,她近乎抽空的回应语调中有着被父母罚站的小男孩刚被叫来屋里时的倔强。
  “准备好了嘛,就在这儿悠哉悠哉。”湘凝的话里多了份亲而不腻的调侃,她并无意退避竹缘稚嫩甚至可爱的敌对。
  就像竹缘并未介意我的背叛,湘凝毫不介意它们。只是这样近乎慈爱的包容终究是源于某种“不足为敌”的安然罢,那算是一场别无恶意的蔑视吗?
  “也没啥可准备了,放上伴奏就唱嘛。”竹缘平缓下来的语气中只剩了关乎赛事与歌唱实力的骄傲了。
  “你的那个和薛楚凡的是一个比赛吗?”湘凝将牙膏挤到牙刷上,三种颜色盘缠在极度剔透的膏体中,像某种高度解析来的数学图解那般繁复却又有着精致错落的美感,一丝不乱,甚至隐着规律可循。
  “不敢,我可怕人家不愿意喽。今儿这屁大点的事儿看给委屈的。”竹缘拉起长调道。“楚楚动人的仙女落凡尘哎,我见犹怜,啧啧啧。”
  “看你那出儿。”湘凝嫌弃起来,话里的笑意无疑是种奖赏了。
  “今天她到底是怎么了?”我知道这时候来满足自己的某种心态再合适不过了。
  “好像是巩嘉熙生日她送去了件毛衣,回来就有点不对劲了。”湘凝将牙膏盖弹拨着收扣了回去。
  “是人家没收吗?”我问。
  “收了啊,谁知到底咋回事。”湘凝将漱口的水吐了出来,声音里满是对这事件本身的嫌恶的不耐烦。
  “人家那颗玻璃心,可是得精心呵护的呀。”竹缘嗲嗲地说罢,竟玩闹地拿捏起兰花指来。竹缘再度与她熟络了,或者竹缘知道她从来是厌恶那个人的。
  横拉在两排水槽上空的线上挂了各式各样的衣物,中间的几件渐渐滑挪在线绳拉弧的最底端,它们被其他衣服压积地愈发贴近了。白色纱裙的裙摆沾染上一件半湿不干的涤纶衬衫的深枣红色,融掉的染料化在那儿,像模糊的水墨,像一汪蠢蠢欲动的腥烈。
  它们密密麻麻的拥堆在那儿,挡住了窗外的光。
  金属桌缘互相触碰出如风铃般纯碎的声音,阳光在湘凝的长发里四散着金色。她欢悦地追逐着,近一点,再近一点儿,她的手指终于勾住了那顶线帽,像抓住了一顶璀璨的头冠,像娇媚的猫咪扑到了心心念念的柔软的线团。
  冷雪瑞假意挣扎,与她玩闹。光线明暗,他的脸确是无可挑剔的俊朗,那儿有着在校园里难得一见的清凛的贵气。
  湘凝跺脚叉腰,扬手指着那个并未实在抓住过人,光亮随和着指间的弧度倏而回转到那个喜欢谁便去捉弄谁的盛夏,某些小心思正因暴露才愈发可爱起来。
  冷血瑞将一本习题册于桌角带翻了去,小白的有气无力的笑骂声随油皮封面落地的“噼啪”叠混着桌腿嗡颤,竟像是在协奏某个月亮门后大柳树上蝉鸣,他搬扶着桌角慵懒地俯身将它捡起来。
  “你得再带个蜜瓜给我啊。”莫利伏在桌上侧头看他笑道。
  “才讲解两道题,最起码三道吧”他重又打开被合进的那一页还价道。
  初冬的阳光剔透,像一簇簇苏芳的细碎水晶生在窗廊折角、长灯吊罩和泛着微青的毛玻璃黑板上。窗外净凛的枝头上尚缀着一二蝶叶,沁漫着梅染、薄柿和茶白的颜色。它们像一盏盏等待着眷顾的蝶,被深秋遗落在那儿。
  “快跑,别还给他!”湘凝站在讲台上欢闹催促着莫利,冷血瑞为拿回被够拉走了的线帽虚环在湘凝肩膀上的双臂并未挪开,湘凝倏而安静下来,垂目酡红了脸。
  他的目光只随那物件去了,似乎并未察觉于此。
  我坐在角落里,伏在双臂交叠上看着这美若四时迭转的旖旎出神。
  “哈,想拿回去用梅子糖换啊,就上次给我们的那种。”莫利起身拉腰去接那顶线帽。前阵子那男孩回家回来,大概知道我与莫利、湘凝近来常一起出入的缘故,他并未像封喜那般仅缺了我的,而是拿了三盒一视同仁地叫大家尝尝。
  这仅仅赠与我们的三盒糖果曾一度令楚凡嫉恨,每次我们扳开各自的糖果铁盒剥开糖纸前递给她的一颗的时候,她总是笑婉而拒绝的,诸如一些吃了牙床会肿痛之类的理由。
  糖果确是会让人上火的。
  当我觉得糖果化在口中的梅汁实在酸甜而笑看向湘凝的时候,常发现湘凝也是笑着寻碰着我,她的糖果里应该还是有樱桃酒夹心的呢。
  这样的时候我们总是忍不住以眉眼欣悦赞叹一番。
  “小莫利,快还给我,听话。”他走过去扬手去夺被莫利高高举起的帽子,它们被其用食指支挑转旋着,倒像是一扇厚重的布幌顶风飞荡着了。
  莫利的个子实在娇小,她左右躲避在冷雪瑞胸前的样子像个乱撞的幼兔。只是那姿态绝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争抢游戏带来的本能慌乱,那是某种洋洋自得而忘乎所以的欢悦。
  我下意识甚至惊恐地抬眼往湘凝处。
  莫利向来喜欢与出众的男孩一起玩闹。籍由别人、自己认为的“那毕竟是个年纪幼小心无杂念的孩童呢。”。
  线帽终究被那样的离心力甩了出去,像混浊液体里最轻浮的一脉杂碎颗粒。它撞在红珊瑚绒窗帘上,那儿骤而卷滚挥散出无数乌瘴,一如建筑主梁迅猛而下的裂缝崩震出的灰尘。
  像被惊醒的万千只的凶狠的蝙蝠于岩壁上纷乱撕扑了来。
  只是这几近绞杀的意欲并未半点声响,一切安安静静的。
  我实在不对这些事感到出乎意料。
  “喂,你又乱写什么呢,习题都做完啦!”莫利散漫地搓滑到旁侧的椅子上,她不由分说地翻拨开我搭在纸张上的臂肘,像个于舞会上饮酒作乐归来的女人。
  句尾文字的最后一笔被这愚莽的力气撞破下横格,整句话便毁于一旦了。
  她扬手拿过我放在桌角的习题册,像拎拽一只无力反抗的可怜的猫咪。她胡乱地掀开封面,不屑一顾却又忙不迭地翻查起来。
  “能不能长点心儿啊,懒死你得了。”
  她剥了颗肉铺填进嘴里,嗔斥起我的懒惰,可在确信了那儿尚是大片空白后现出的某种宽释感却是藏也藏不住的——在某次讲师临时进行的阶段测验结束,我的成绩高出这个被标榜为聪慧并享乐其中的孩子半分以后,她便自觉担起了“作业监督人”的重要职务。
  她始终对此耿耿于怀。
  “有人要吃肉脯没?”她环顾四周大声道,那稚声稚气竭力感实在天真。
  “还吃呢,都胖成那个样子了,腿都摊成了比目鱼哎。”小白笑道。
  “胖什么胖了,哼。再不济还有她挡着呢!”
  她笑着掸了掸我腿上一向蠢笨的肉,它们憨颤颤得将她的手弹开了,这便是她在寻找的能撑垫着自己脱离局促的力吧。我终究再次成为了它们的贡献者。
  这便是她、甚至湘凝总是喜欢叫上我参加她们的乐事的缘由吧。
  我觉出某种猛然推搡式失重感,像是每一滴血凝定了瞬间后疾速坠落到深渊里。
  我只得笑着将腿挪到旁侧,露出笨拙的腼腆。以自己的屈辱为一场场乐事献祭。
  桌面上的冰冷像个无孔不入的侵略者,时时于随处散迹着的镂空中捅刺出冰冻过的刀刃到腕子、脸颊或是眼睑下。
  “这造型也是绝了。”小白带上那顶黑色礼帽,对着窗户将那些犹如素绫惨白的卫生纸一圈圈地缠到脖颈上,影绰在玻璃那侧的人像愈发虚弱模糊,活像个肺痨死去的瘦弱少爷的鬼魅。
  “蛮不错啊,像上海滩的大哥。”莫利仰头围转在那散漫着死亡气息的躯体旁,眼中竟闪烁出犹如映拓着长睫毛的婴眸的纯澈。
  我刹那觉出某种荒诞,如千灵万脉的交织倏而涣散的,可怕的归尽感。
  楚凡走进来,她抱肩坐到临窗的椅子上,往这方声色中瞥了一眼后便再度扭转回窗外去。
  “你们到的挺早呢。”伶禾随即的笑呼声像炒熟的谷物滑落碗中,压衬出一阵温醇香气。她提着一整包道具,侧身抵开门走进来。门扇上的玻璃条旋折过阳光,它们自手肘摇晃过腕上去。
  我近乎本能地赴身迎去,拼命挡住即将弹转闭合上的门扇。
  伶禾将那包沉重的道具撂放在桌上,忙转身往教室状态栏中填上了“已占用”的标识,在并非周末的日子,占用一间空教室的程序向来都是麻烦的。在它们终于完结后,她又忙拨了通电话给那些参加排练人员中唯一未到场的竹缘。
  “怎么每次都是她晚到。不行让她先替她站下位。”莫利咒怨道,继而不耐烦地指向我。
  伶禾为难地看过来。
  “没问题,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做啊。”我笑与她说,随即站起身来。
  当我暂时替代竹缘完成那些笨拙的动作时,玻璃窗上映拓出她轮廓明晰的身影,大概是竹缘穿着林圃往这边来了。可当我站定在那儿欲与她挥手的时候,那个人却也做了一样的动作来。
  我竟再辨不得到底是谁站在那儿了。
  某种怜悯式的哀艾,羞惭,怨恨混合着如硫酸腐蚀皮肉般迅猛的痛与快意一股脑地冲灼而来,它们将那些若腐朽树皮、死去鱼儿身上支棱起的鳞片般遮障在那儿的东西一片片剥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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