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在工地干活,中午下班在工地食堂平面布置图打饭的时候突然晕倒,2..3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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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玉马的故事(原名:玉马传奇)
作者:新无裤汉&&更新时间: 01:56&&来源:乌有之乡&&责任编辑:heji
& 玉马的故事
(原名:玉马传奇)  
第一章&&&&&&&& 住虎皮屋的打工妹  
“不请我到府上坐坐吗?”钱烽嬉皮笑脸地说。  
“不!”采苓笑着摇头,脖子上那块坠子随之摆动,在路灯下一闪一闪,晃得钱烽眼晕。  
“你回回都这样,”钱烽有些气苦地说:“就算我学雷锋送你到家门口,请进去坐坐,是起码的礼节。你倒好,防我跟防贼似的!你到底还是不相信我!”。  
“谁不相信你了!谁又把你当贼啦!”采苓委屈地说,“你总是强人所难,我不让你去自然有我的道理。”  
钱烽笑道:  
“你家是侯门还是公府,就那么难进?”  
采苓也笑道:“我一个打工妹,哪来什么侯门公府,有的是蓬门荜户还是借的,怕倒了你的胃口呢!”  
“我送你到家门口吧,不进去还不行?”  
采苓轻轻打了个哈欠,又用手理了理揉皱的上衣下摆,神情坚决地说道:  
“好啦,你走吧。”  
钱烽听了,知道这回又没戏。桔黄色路灯下,眼前这个娇小秀气的女孩显得有些朦胧:上穿淡绿色短袖汗衫,下系一条白色短裙,头上戴着工厂发的唯一劳保用品——一条米黄色束发头巾。青春满眼,靓丽动人。她的这身行头,便是曾经流行一时的所谓“小白菜式”装束。许多年过去,现在已经没有人这样穿。时装这玩意儿,别看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仔细观察,也就那几种基本格调,春夏秋冬轮流转。过上几年,老款式略略改头换面,又成新潮。在满大街七分紧裤,吊带背心,短裙韩衫,胸腿竞露的潮流中,蓦然冒出一款“回归”概念的服饰,还真有点标新立异,鹤立鸡群的效应,众目睽睽也就在所难免。钱烽一向以为她穿什么都好看,穿成这样,似乎更美。只是姑娘原本白里透红的脸蛋有些发黄,炯炯有神的眸子也现出些许暗淡,她是真的累了。采苓在他火辣辣的眼神注视下,不觉有些慌乱,怀里那颗心自然加快了跳动的速度,一股灼热之气随之蹿入四肢百骸,脸上便有些火辣辣的。赶忙宁神静气,现出她独有的调皮而不失倔强的微笑,说道:  
“大翠白天在车间晕倒了,正躺在家里呢,半夜三更的,经得住闹!你快走吧。”  
钱烽听得大翠在,遂不再纠缠,跨在摩托车上的身子耸了耸,一足踏地,嘱咐道:  
“路黑,要当心。”  
“知道了。你也注意安全,不要骑那么快。谢谢你送我回来。拜拜。”说罢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  
“拜……”钱烽才说出个“拜”字,却像遭了孙行者定身法似的,动弹不得。眼巴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这才转过身,拧了拧油门,一股青烟从排气管中“突、突、突”地喷出,他冲着黑黢黢的巷子苦笑一声,很为自己性情的变化感到不解。在一个女人面前,在一个农村来的打工妹面前,他的自信,他的强悍,他的傲慢何以荡然无存?他觉得这件事很蹊跷。他经历过不少女人,从来都是逢场作戏,从来都是充当骑手的角色,如今在这个娇小的女人面前,他竟规规矩矩,不敢乱说乱动!难道他真的动情了?真地恋爱了?他只觉得脑袋像灌了浆糊似的,越想拨拉出点条理,那浆糊便越发粘稠,脑袋便越发朦胧。他不愿想下去,想这些干什么,头痛!于是一抬腿,摩托车猛地蹿开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这条连接和平大道的巷子又窄又长,原本斑驳的沥青路面早已被笨重的混凝土搅拌车碾得稀烂。巷子的一边是建筑工地高高的围墙,墙身经过简单装饰,隔一定距离画着一幅带有广告的风景画,白天看上去还不错。墙内矗立着巨大的塔吊,塔吊上灯火通明,长长的吊臂拎着各种建筑材料不时划过夜空,排山倒海般压过来,让人不由自主产生几分畏惧。报纸上报导过塔吊垮塌的可怕情景,因此她每次从吊臂下经过,总会加快脚步。巷子另一边是拆得乱七八糟的残垣断壁,暂时没拆的也用鲜红的油漆刷上歪歪斜斜的“拆”字,再用圆圈圈上,俨然是死刑的公告,一种无可争辩的权威赫然呈现眼前。  
采苓小心地避开或者越过那些大大小小的凼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她步子小,几乎在跳跃,远远看去,像一只绿色的小青蛙。  
路灯大多坏了,残存的几盏力不从心地把灯柱底下一小块地方照亮。这样,采苓不得不从一片光明走进另一片光明,或者说从一片黑暗走进另一片黑暗。她的影子投在路上,一会儿拉得很长,一会儿又缩得很短,犹如鬼魅相随。路上难得见到行人,只有一二只流浪狗在瓦砾堆上觅食。她不怕狗,她在乡下就养了一条极大的黑狗,名字叫小黑。每次回去,那狗便老远撒着欢跑过来,绕腿乱转,发出呜呜的低鸣,现出久别重逢的样子。她会俯下身子,抱着它亲一阵,狗便摇着尾巴欢天喜地地跑去家里报信。这只狗其实很凶,一旦以为谁对女主人不利,便会不顾性命地狂吠乱咬,外村人吃了几回苦头,多不敢从湾子里经过,这倒令采苓深感不安。刚进城那阵子,见城里不但狗多,而且种杂,一律呆头呆脑,全都不怀好意地盯着从身边走过的人。开始还有点害怕。时间长了,发现这些饱食终日的家伙无不得了中庸之道似的温文尔雅,整日循规蹈矩,跟在大人孩子后面缓缓前行,见了生人不咬不避,警觉之中不忘记挂着讨好的微笑。看到这些瘟头瘟脑的狗,她觉得滑稽,想,若在农村,早就炖了吃了!从此再也不怕城里的狗。  
只是脚下的影子怪模怪样地跟定了她,心里多少有点怵。她知道世上没有鬼,可不知怎地,但凡只身走夜路,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越是害怕,越是忍不住回头看,心里便越是发毛。她不是怕鬼,是怕坏人。想到近来附近接连发生的几起抢夺强奸案,作案对象都是夜行的单身女人。有被劫财的,有被劫色的,有既被劫财又被劫色的,案破没破不知道,告示倒贴了不少,告诫女士们走夜路一定要“小心防范”。怎么小心?怎么防范?告示上没说。她一没有金庸笔下女侠的高超武功,二没有国外女人配备的电击棍喷射枪之类装备,只有两条腿一条命,碰到歹徒,除了被蹂躏和丢性命似乎没有更好的结局。想到这里,一颗心便提到嗓子眼,脚下步子不由得挪得更快,几乎变成一路小跑。  
六月的江风带着些许凉意扑面而来,她一把抹掉束发的头巾,齐肩乌发瀑布似的倾泻下来,随着步履的节奏整齐地抖动,尽显青年女子独有的娇美和活力。她偶尔抬头看看被高楼大厦压缩得只剩下巴掌大的天空,灰蒙蒙,脏兮兮,像塞着一床破旧的棉絮,完全看不到一颗星星!只有半个黄黄的月亮,患了肝病似的挤在楼缝中间,愁眉苦脸地望着人间万家灯火。这就是城市的夜空,这是怎样的夜空啊!老家的夜空却是宁静而洁净的,虽然也被群山压缩成不大的一块,却清泠泠如一口深潭,又大又亮的星星宝石般浮在潭里,忽闪忽闪地眨巴着眼睛,似乎近在咫尺,伸手就可以触到。月亮也不是黄黄的,而是又白又亮,跟脖子上的玉马一样,发出柔柔的,润润的,甚至暖暖的光,很像城里女孩子细嫩白皙的肌肤。静谧的夜空到处散发着花草的芬芳,弥漫着毛竹清新的气息。青蛙在池塘水田间低唤,昆虫在墙角屋缝嘤鸣,田野村庄全都沉浸在天然的温馨之中。歇息,熟睡,夜行的人甚至能感觉到大自然深深的呼吸和喃喃的梦呓。她不禁怀念起那个穷困闭塞却又清新美丽的小山村来。  
临江的老城区众多小巷依然纵交错,将一大片一大片建于清末民初的低矮民房,杂乱无章地分割开来,如果从天上看,一定很像和尚穿的百衲衣。这些小巷七拐八弯,迷宫似的,不熟悉的人进去,常常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老城区最大的特点就三个字:脏、乱、挤。许多民房是用残砖断瓦加上带树皮的木板搭盖而成,俗称“虎皮屋”。这种房屋低矮、潮湿、阴暗、不通风,六七口人挤住在一二十平米屋子里,吃喝拉撒睡全搅在一起,比狗窝还不如!不幸的是,又脏又乱的老城区偏偏占据着这座城市最为优良的地段,要进行城市现代化改造,就必须痛下决心,大拆大建。近几年房地产业兴起,拆迁了不少,但旧巷子太多,一下子哪里拆得完!于是许多地方高楼大厦与蓬门荜户并存,宝马奔驰与板车麻木同行,西洋文明与东方风俗交织,这些也算是现代城市中的奇观吧。  
采苓住的就是这种虎皮屋,前后二间,统共不过十四五个平方,是一个在城里做生意的远房亲戚无偿借给她住的。那亲戚原来也是村里人,按辈份应该称姑父,其实没什么血缘关系。因出来得早,脑筋灵活,开始做点小生意,摆个地摊什么的。后来搞长途贩运,很快就淘到了——正如人们常说的——第一桶金。有了这些钱,在汉正街租了间门面,做起批发兼零售生意。整天抱着“大哥大”操着生硬的广东话隔着几千里跟人谈生意,谈妥了,对方便一车一车发货过来,他再批发给当地小贩,一块电子手表能净赚二块钱,你说一辆东风大货车一次能拉多少!嗨,那几年,钱真是太好赚!改革初起,当大家都还恪守计划经济时期的道德法制观念裹足观望时,少数鼻子比缉毒犬还灵的家伙便已嗅到金钱无比诱人的气味。有人说最早发财的那批人全是劳改犯,也不尽然。比如采苓姑父——我们且这样称呼——虽然在村里名声不太好,也就是爱占集体小便宜之类,但绝对没坐过牢。俗话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俗话说的总没错。钱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多,几年下来,居然在这块寸土寸金的地方租下三四间门面,还雇了十几个伙计,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发财后,老二道贩子在蛇山山麓某高档小区买了一套豪华欧式洋房,全家搬进去;汉正街的铺子盘了出去,另外成立一家电器贸易有限公司,自任董事长兼总经理,每日西装革履,小车进小车出,算是以成功人士的资格跻身于上流社会。临江的旧房空出来,因为太破旧,租不出几个钱,又舍不得卖(因为这一带要拆迁),恰好采苓进城打工,乡里乡亲的,就把房子白借给她住,算是个天大个人情,其实是找了个知根知底的人给他看房子。当然,其中还有深层次原因。  
前年,这位亲戚念大学的儿子暑假回乡,见她出落得花儿一样,不由得心旌摇曳,不能自已。他们是一起玩大的伙伴,儿时懵懵懂懂,也就是常言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并未觉得跟小表妹在一起有什么异样。随父母搬到城里这些年,儿时的伙伴渐渐淡漠起来,及至见到长成大姑娘的采苓,竟是那等俏丽,那等光鲜。果真“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再也不是那个拖着鼻涕的野丫头。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在乡下呆了一个月,差不多有三十天泡在采苓家。整日将城里各种各样的绯闻添油加醋讲给她听,听得女孩子面红耳赤,坐立不安,嗔他“尽讲流氓故事”。大学生使出浑身解数,三十七计都用了,却无法搅动女孩子心中一池春水。看看暑假将尽,速胜既不可能,持久又没时间,只得铩羽而归。现在,采苓单身一人来到城里,无异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本不存指望的大学生顿时又生出许多不着边际的念头,极力撺掇父母将老房子无偿借给采苓住。自己隔三岔五,溜出学校,在地摊上买些纱巾发卡,镀金项链之类小玩艺儿送给“表妹”。可惜十有九回采苓不是加班就是在姐妹们那里玩,好容易逮着剩下的一回,却又飘飘忽忽如一抹轻云,在眼前飘来飘去,就是抓她不着!想要挨着她坐,她便起身倒茶,或者借口床不牢,自己坐到桌子跟前弄这弄那。发现她头发上沾有绒线,正待伸手去摘,她已经笑着自己抹下。采苓见他心虚气短又爱又怕的样子,心中暗暗好笑。她并非看不上这位大学生表哥,也不是因为血缘近得与法律抵触,她和他其实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不过是个抱养的孤儿。小伙子虽说不上帅,却也虎头虎脑,家境又好,采苓潜意识里觉得他不会真的看上一个穷打工妹,不过逢场作戏罢了。她铁了心不肯做男人的附属物,也不肯耽误大学生的前程,态度上自然敬而远之,虚与委蛇。大学生碰了几回钉子,失去耐心,渐渐来得稀少。不过,出于对“表妹”的关心,他不止一次豪情万丈地叮嘱:遇有为难之事,尽管来找哥哥!  
拐进一条更加狭小的巷子,离家便不远了。虽然已经很晚,巷子里的竹床还是不少,男人赤膊,女人背心短裤或坐或卧,摇着芭蕉扇在家门口吹牛谈天。采苓早就听说江城人不管男女夏天喜欢在外面乘凉睡觉,竹床一个挨一个,沿马路一字排开,连绵数里,号称“竹床阵”,男女杂沓,不避嫌疑。开始她还不信,及至到了城里,亲眼所见,果不其然。时间长了,也就见怪不怪。&   
与农村不同的是,城里的气候似乎没有分明的四季,冬天还未过尽,艳阳当头,照上几天,气温便直线上升,羽绒服直截换上超短裙,皮夹克直截换上T恤衫,春天尚未照面,夏天已经站到面前。古诗曰:“春江水暖鸭先知”,江城却是“伏天未至蚊先知”。这些讨厌的小东西不知从哪个旮旯里跑出来,嗡嗡嗡到处飞。最多的时候,成团在你头上盘旋,一抓一把。没法子,只得早早躲进帐子里。但帐子里又闷又热,远不如室外江风习习,凉爽舒适。因此整个夏天,一到傍晚,人们便倾巢而出,在门口泼上水,支起竹床,吃饭乘凉,吹牛谈天,一直到很晚才回屋里。最热的日子,不分男女,公然露宿街头,也是没法子的事。当然,这只是在旧城区,新建小区没有这种场景,新建小区家家有空调,即便一楼住户也不会跑到外面乘凉。  
走到这些乘凉的人中间,采苓悬着的心方才放下。乘凉的人见采苓走过,男的都盯着看,行注目礼似的直到目标消失在暗夜中。女的则一定要叽叽喳喳议论一番,说长道短,品头论足。并非采苓长得俊俏,才获得如此关注,谁走过都一样。这些人大多是纺织厂下岗工人,也有提前退休的,整天无所事事,东家长西家短惯了:老巷子居民全这德性。  
采苓住的房子十分破旧,歪歪斜斜,周围用几根半朽的树干支撑着,依旧摇摇欲坠,感觉随时会要倒塌。如果是白天,你会看到,房顶只铺着几块油毡,用断砖压着,刮大风时,没被压住的地方噼啪乱响,吓得人通宵难眠。门是几块木板钉成的,露着很宽的缝隙,加上四周墙壁到处透光,隔着门缝看进去,屋里所有陈设一览无余。采苓不害怕窃贼入室盗窃——因为正像易中天先生所说,实在没有可偷的东西——放心地把钥匙塞在门楣上方夹缝里,这样就不会因为忘记带钥匙而开不了门。  
走到门口,正要敲门,却见门半掩着,轻轻一推,“吱”的一声开了。  
“这个大翠,门也不闩,坏人溜进来怎么办?”采苓想。进到屋里,把门闩上。淡淡的月光做贼似的从窗棂屋缝间溜进来,照得屋里很亮。她没有扯亮那盏能同时照亮二个房间的十五瓦电灯,轻手轻脚走进卧室,见大翠四脚拉叉躺着,枯黄的头发撒在枕头上,像一堆乱草。一条腿和一只胳膊裸露着,黧黑而且粗壮。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满嘴焦黄的牙齿。松弛的乳房垂在两边,随着鼾声一起一伏。睡得烂熟,不要说轻手轻脚,就是在耳边放爆竹恐怕也醒不了!采苓不禁叹道,她是困极了,不愿中途起来开门耽误磕睡,竟将门半掩着。  
大翠的鼾声很响,采苓非常害怕这种近乎吼叫的噪声,更害怕她睡觉的方式。记得刚来那天,大翠早早睡了,采苓收拾完上床,掀开被子,发觉她竟是全裸的。采苓惊惶地推醒她,说:  
“大翠姐,你怎么不穿衣服睡觉?”  
大翠揉着惺忪的睡眼,诧道:“怎么啦?”  
采苓指指她身上,说:“你怎么……?”大翠见她又羞又怕的样子,开心地笑了,说道:  
“这叫细睡,结了婚都这样睡。跟自己男人睡觉穿衣服算什么?那还叫两口子!再说这还省衣裳哩。”  
采苓听了,自己想像了一回光着身子和一个男人睡在一个被窝里的情景,浑身顿时暴起粟米大小的鸡皮疙瘩。在她再三央求下,大翠终于答应穿一条三角裤,却在被窝里展转反侧,说是不习惯。采苓更不习惯触到她肥大的奶子和坚挺的屁股,只好躲得远远地,像一只可怜的小猫蜷缩在床角。  
大翠与采苓同村,三十五六岁年纪,性格直爽、憨厚。与采苓辈份相同,论起来,还是姨老表,得叫采苓一声姨妹。那时还没有取消农业税,加上村上镇上各种名目的摊派多得数不清,种田几乎没有收益,但凡能动弹的,都争着往外跑!她丈夫跟镇上一个姓钱的包工头来到江城,在建筑工地打工,虽然辛苦,每年总有几个活钱寄回家里。没几年,新房盖了,电器添了,原先紧巴巴的日子得到很大改善。现而今农村,春节将近,打工的农民活像外出觅食的燕子,纷纷飞回梁间泥巢。男的西服领带,皮鞋牛仔;女的高腰皮靴,时尚服装,山里人看见,恨不得眼睛里冒出火来!不光最懒怠的青年动心,连五六十岁的大爹大娘也鼓足勇气潇洒走一回,那阵式,与当年红卫兵大串联极其相像。大翠和采苓都学过缝纫,便在熟人的介绍下,相约到城里一家服装厂打工。这家服装厂全称是“金鑫制衣股份有限公司”。要求工人住在公司提供的集体宿舍里,说是方便工人,其实是便于管理。采苓在外有住处,离工厂也不远,因她技术好,人又水灵,老板不但特许住在厂外,还同意大翠和她作伴,算是特事特办,格外恩典。  
如果说农民工以其廉价劳动支撑着三十年改革开放,那么占全部农民工40%的打工妹便是这根支柱最底层的基石。她们做着最苦最累的活,拿着低得不可思议的工资,螺丝钉似的被老板拧在牢笼般厂房里固定的位置上,整天机械地重复少数几个简单动作,吃喝拉撒都有时间限制,稍有不慎,触犯厂纪厂规,骂个昏天黑地不说,还要扣工钱。不想干,你走啊,大街上找不着活的农民工有的是!在家散漫惯了的农村女孩这才知道什么叫当牛做马!  
厂里工作时间名义上是十小时,从早晨7点到下午五点半,中午半小时吃饭,每月休息二天,在完成定额的情况下,一个月可获基本工资350元。而劳动定额那个苛刻,不是祖宗缺八辈子德决计制定不出来!一个熟练女工拼死拼活挣到的只够一个人勉强糊口!为了多挣钱,加班加点成为家常便饭。一天工作十四至十六小时是打工妹们必须接受的不成文的法规,碰上急件,还得通宵赶工。  
江城的夏天漫长而且严酷,严酷到外地人想都不敢想!从五月开始,一直到九月,有时三十七八度以上高温能持续一个多月!室外如此,室内更不用说。低矮窄逼的车间有如蒸笼,闷热难当,空气混浊得令人窒息,几部有气无力的壁扇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大家汗流浃背地赶工,时间久了,许多姐妹出现头晕恶心,四肢无力现象,只得在太阳穴抹些清凉油凑合凑合。大翠前几天就不舒服,一盒清凉油全涂在脑门上仍不解决问题,咬牙硬挺了一阵,终于没能挺住,眼前一黑,晕倒在地。采苓冲过去一把抱住,连声叫道:  
“大翠!大翠!”姐妹们有的离开工位围过来,有的只敢站在原地朝这边看。女工长不知从那里冒出来,气势汹汹地驱赶工人:  
“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干活!”  
女工们乖乖地回到工位上,只有采苓不理,冲着女工长叫道:  
“她中暑了,快拿湿毛巾来!”  
女工长正想训斥采苓,却见大翠面色惨白,一动不动,口鼻间只剩下些游气,也有些着忙,竟顺从地拧了个湿毛巾。采苓接过敷在大翠额头,又和女工长一起将大翠抬到壁扇底下,灌了些凉水,这才慢慢苏醒过来。  
采苓出到外间,坐到一张三条腿的八仙桌跟前。这张桌子看上去很有些年头,表漆早已脱落,露出深红本色,是件古董也说不定。只是缺胳膊断腿的,收荒货的也未必肯要。就算是古董,也只好劈了当柴烧!缺腿的一边倚在板壁上,板壁本身不牢,地也不平,那桌子便不停地晃动。只得找些瓦片垫着,这才稳定下来。采苓学过几何,知道三点稳定性好。现在看来这个命题还不完整,譬如这张八仙桌,虽有三条腿却无法实现稳定。她把头仰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她很累,很困,只想收拾了赶快睡觉。她拧亮屋里唯一的奢侈品,一个简易台灯。于是看清了桌上的摆设:一块残缺的镜片斜倚在墙上,一把缺了齿的牛角梳齿间夹着几根黄黄的头发,自然是大翠的。采苓的头发又黑又亮,从来不掉。一盒廉价面霜,一瓶洗发水,两只塑料茶杯,一个暖水瓶,一本书,将桌子摆得满满的。她有些渴,拿起暖水瓶摇了摇,还有一点,底朝天倒出半杯带水垢的冷开水。这个暖水瓶是从乡下带来的,用了二十年,早已不保温。好在是夏天,“总比喝自来水强,”她自我宽慰着,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将杯子里的水喝尽,用手背抹抹嘴,顺手把镜子摆正。就着昏暗的灯光,镜子里模模糊糊映出一张疲惫苍白的脸。  
确切地讲,这是张很耐看的脸。那轮廓,是人们通常称羡的“鸭蛋型”,或如小说中形容的“容长脸儿”。鸭蛋嘛,一头大,一头小,优雅天成,无论哪头朝下都很美。小头朝下略感尖俏,俗称狐狸脸。大头朝下显得丰润、稚气。采苓是大头朝下,配上大眼睛,长睫毛,双眼皮,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娇媚而不失活泼,小巧更添风韵,有些像奥地利的西茜公主,她确有一种天生的魅力,让每个见过的男人都不能不怦然心动。  
她在墙角水缸里舀了半盆凉水,胡乱揩了把脸,抱着《红楼梦》看了几页。然后熄灯上床,轻轻睡到大翠旁边。大翠仍在打鼾,震得床板在身子底下咯吱咯吱乱响。采苓虽然又累又困,此时却睡不着。黄黄的月光照在大翠脸上,那上面的颜色好了许多,明天应该可以上班了吧。看着沉睡中的大翠,她想起进城头一天的情景。  
那天中午,父母把大翠请到家里,先已烂烂地闷了一大盆猪蹄膀,烧了一大碗翘嘴白(一种江鱼),都是大翠爱吃的,加上地里的新鲜蔬菜,满满摆了一桌子。大翠道:  
“姨,姨爹,您家哪这样客气?”  
采苓爹娘请她坐下,给她倒酒,采苓也要喝,娘蜡黄着脸,不停地咳嗽,说:  
“你要到城里去了,还喝酒,让人笑话。”  
采苓便拉了爸爸的手央求道:  
“进了城哪里还能喝酒,以前您是怎么让我喝的?”  
爸爸慈爱地笑了,代她求情道:  
“让她喝一点吧,就一小杯。”  
弟弟也要喝,爸爸却虎着脸道:  
“你不许喝!”  
“为什么!”弟弟嚷道。  
“不许就不许,没有为什么!”  
随和的爸爸对弟弟格外严厉,采苓知道是为弟弟好,弟弟却觉得委屈,以为爸爸偏心。娘一边给客人夹菜一边不住地唠叨:  
“翠呀,采苓虽是山里伢,我和她爹都凤凰似养着,从没说过一句重话,从没让她受过一点委屈。她人勤快,会读书,心眼好,不是家里穷,怎么也要供她上大学的。她去城里打工我们虽然舍不得,也不好拦阻,村里青年差不多走光了,不放她出去没道理。只是这一去人生地不熟,有个头疼脑热的,谁来照顾她?”说着便抹起眼泪来。  
大翠啃着油亮可鉴的蹄膀,安慰道:  
“姨,没事的,有我呢,再说她哥也在城里,谁敢欺负她!村里这些年出去那么多女伢,还不是好生生都回来了?”  
娘听她这么一说,转悲为喜道:  
“我这丫头,没见过什么世面,城里复杂,若没有你作伴,我哪里放得心下!翠啊,我可是把苓子托付给你了。”  
采苓娘做的蹄膀又香又烂,大翠放开肚皮,转眼便吃掉一只蹄膀和七八条小鱼,蔬菜却一样没动。大翠走后,娘又把旅行袋里的衣物重新检查一遍,千叮咛万嘱咐,和女儿一直说到深夜。老爸也不睡,拿着一本书歪在椅子上,听她母女二个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因见她娘把一块祖传的玉坠贴身挂在女儿脖子上,便也打开书箱,取出一套用蓝色印花布包着的线装书,对女儿说:  
“爸知道你喜欢看书,这本《石头记》自识字起就看它,只怕都能背下来。你带去吧,闲了没事,不时看看,打发打发时间也好。”  
这几本不知打哪一辈祖宗传下来的旧书,纸质已经发黄变脆,字里行间密密麻麻全是红色批注,现在通行的名字叫《红楼梦》,因为地处偏远,每日为吃穿忙碌,并不曾留意这些老古董的价值。中国农村究竟散落着多少珍贵文物,恐怕没人说得清。传言有古董贩子下去淘宝,几十块钱便买到价值几十万的青花瓷器!爹说:  
“苓子,我和你娘把家里三件宝贝都让你带走了,你可要珍惜呀!”采苓笑道:  
“一块玉,几本书,分明是二件嘛,哪来三件?”娘眼睛红红地道:  
“苓子,你是爹娘心头的肉,你才是我们的宝啊!”采苓听了,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  
采苓虽然只念到初中毕业,借助一本《新华字典》,竟将竖版繁体没有标点符号的古典名著读得滚瓜烂熟。&&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她为林黛玉这两句诗不知流过多少眼泪!改革开放以后,有这种心态的女孩子越来越少。在多数人那里,对物质利益的追求取代了对精神生活的追求,不要说毛泽东时代提倡的共产主义人生观就连传统道德伦理观也被实用主义价值观取代。一些女孩或贪慕虚荣如尤二姐,或追逐钱权如王熙凤,或利用潜规则求名牟利,以至情妇二奶性工作者之类丑恶现象成为时代汹涌澎湃的潮流,有些人甚至把这种潮流当作时髦追求!为了过上好一点的生活,人们简直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采苓长期生活在物质匮乏环境艰苦的农村,既不可能获得丰富的物质条件,只得在精神世界里尽可能多地找到补偿。一个农村女孩,如果持这种心态走出山乡,便如同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来到闹市,若没有起码的自我保护能力,只有被捻死的份儿!采苓性格爽朗聪明伶俐,很像《红楼梦》里的史湘云;有文化有主见,又有点像贾探春。不错,采苓的确是一个具有天生自由精神的“农村野丫头”。  
父母在农村生活不宽裕,爹是代课老师,教了一辈子书,工资微薄还常常拖欠!娘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医院是不不敢去的,全靠粗通中医的爹上山采点草药对付着度日,家里那点责任田就靠爹业余时间勉强耕种。弟弟刚进初中,和姐姐一样,成绩好得不得了,采苓疼爱弟弟到极点,把他看成自己生活的希望和奋斗的目标。家里穷,供不起二个孩子同时上学,采苓便毅然辍学出来打工。她打定主意,就是把命拼上,也要供弟弟上大学!她平日省吃俭用,一分一文攒起来往家里寄。每次从邮局回来,她的心情便格外舒畅,哼呀唱的,像是打了个大胜仗。然后郑重其事地将汇款回单装进一个旧信封,压在枕头底下。二年下来,旧信封里已是积了厚厚一叠!  
采苓运气不错,进城后立马有个落脚的地方,虽然逼仄破败些,比起别的打工妹十几人挤住在一间鸽子笼里,好到天上去了!她自幼胆小,断不敢一个人睡在这种破败阴森的小屋里。恰巧有大翠同来,遂邀了作伴。大翠自然是求之不得,二人就在这座华中最大的城市安营扎寨,过起打工生涯。采苓有大翠在身边,便有了安全感,她喊她姐,大翠却只把她当女儿看。采苓生性巧慧,脾气儿又好,在五大三粗的大翠面前正像个乖乖女。两人每日早出晚归,辛苦是辛苦,但能走在宽阔的马路上,进出装有自动电梯的商城,在风景如画的江滩散步,感受城市的繁华,和城里人一样享受改革开放带来的城市建设的成果,她们很兴奋,很满足,再苦再累也算不了什么。  
一般来说,美丽女人越是漠视自己的美丽,那美丽便越是动人。采苓是低调的,因为她对自己的信心不是很足。除了个子偏矮外,她还常常为左边眼睑下那颗菜籽大小的黑痣感到自卑。她想,要是像印度女人生在眉心就好了,或者像主持人曹颖那样生在鼻凹里也行。偏偏生在眼睑下,正像大翠说的,破了像!大翠的话其实信不得。采苓这颗痣叫做滴泪痣,最捡相貌的。中等以下的有它难看,中等以上的有它更美,比如台湾歌手蔡琴,不就得亏这样一颗痣增添多少魅力!在采苓眼里,大翠见多识广,她的话断不会有错。有人告诉她,大医院有办法去掉,是用激光加冷冻。采苓不明白做掉一颗痣为什么要使用温差如此之大的两种技术?山里人崩石头,倒是先架起柴火烧得滚烫了,再浇上凉水,那石头自然崩开。难道做掉脸上的痣和开山崩石是一个道理?管他呢,能做掉总是好事,于是问大翠。大翠说做这种整形兼美容手术,怕不要几千块钱哩!吓得她从此提也不敢再提。  
她的皮肤原本很好,在乡下日晒夜露,变成个黑丫头。进城不到半年,表皮黑色渐渐裉去,一年后,竟像用漂白粉漂过似的,变得水豆腐般又白又嫩,一点不比城里女人差,这要归功于遗传基因的作用。听祖母说,远祖也曾做过官,世代簪缨,绝对的书香之家。后来不知哪一辈祖宗得罪了皇帝,被流放到这个荒僻山村,子孙才做起农民。她父亲以及祖父皮肤都很好,传到她,自然也好。不像大翠,年轻时长相还不错,只是在修理地球的同时,也被地球修了个不亦乐乎:一张大脸油黑粗糙,沟壑纵横,三十出头看上去足有四十好几!又不会打扮,整天大红大绿乱穿,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  
采苓身上也有乡下人的“特色”,那就是吃相不好。她吃饭时,见哪碗菜合味口,便会不管不顾,扒拉到面前 ,直到把那碗菜吃光为止。等到抬起头,发现大家都在看她,看那碗菜,她这才明白过来,忙把菜推回去,发现只剩下一点汤汁,自己也不禁好笑起来。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心想下次不再这样。到了下次,一端碗,却又外甥打灯笼——照旧。家里人习惯了,也觉得好笑。  
上星期天,厂里放假,钱烽请她到“好再来”餐馆吃饭。钱烽倒是挺慷慨的,点了不少菜,还要了瓶干红。她喜欢吃肥肉,一盘红烧肉被她吃了个底朝天。却嫌那酒甜不甜,酸不酸,味道怪怪的,尝了一口便不肯再喝。因见邻座女孩子个个猫吃食般秀秀气气,自己也不好意思放开肚皮吃。眼睁睁看着半桌子佳肴剩在那里,真有说不出的心痛。提出打包带走,钱烽笑道:  
“打么事包,‘掉底子’!”  
进城也不是一二天了,这里有她喜欢的,也有看不惯的。最令她痛心疾首的是城里人大手大脚。就说吃吧,天一半地一半,扔的全是鸡鸭鱼肉生猛海鲜!鸡鸭鱼肉农村人一年也难吃上几顿,生猛海鲜更是见都没见过。穿也一样,城里人当破烂扔掉的旧衣服旧鞋子,有些比农村人过年穿的还要好!在城里时间越长,她越感觉到城里人与乡下人完全是二个不同的社会阶层。他们住高楼大厦,受到良好的教育,享有浓郁的文化氛围,生下来便注定是繁华和艺术的主人。他们在内心深处瞧不起乡下人,本能地排斥乡下人。他们对乡下人所有的生活习性一律看不惯,包括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们会在不同场合用同样鄙夷的语气斥道:  
“乡里人!”  
不可逾越的鸿沟,无法消除的成见!一句“乡里人”把这种鸿沟和成见勾勒得淋漓尽致。进城谋生的农民心知肚明:无论在城里赚了多少钱,无论穿着打扮多么时髦,无论城里话说得多么纯熟,城里人总能轻而易举地识破他们的本像。他们从农村来到城市,在轻蔑和鄙夷中讨生活。他们干着城里人不愿干的最脏最累的活儿,栖身在条件简陋的出租屋或者工棚里,一年到头,累死累活,工资还被任意拖欠!采苓明白:她们与这座美丽的城市其实是格格不入的,她们与高傲的城里人其实是格格不入的!她们没办法得到城市户口,城市视他们为另类。城市只要她们的廉价劳动力,只要她们的血和汗,却不准她们成为自己一分子!问题是,当她们回到家乡,又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农村人,她们身上处处流露出与乡下人不同的城市气息。她们穿着胸开得很低的衫子以及超短裙去潭里挑水,一边跺掉高跟鞋上的泥巴,一边别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与人交谈。那些一辈子没离开过山旮旯的乡亲盯着她们黄灿灿的头发和白生生的大腿,表面上恭恭敬敬,背地里却尽往坏处想,议论自然很不好听。大翠提起这些便气不平:  
“城里人说我们是乡下人,乡下人又说我们是城里人!”  
游离于乡下人和城里人之间,她们的处境不可谓不尴尬。采苓不管这些,她是个有主见的姑娘,她不会因为遭受城里人鄙视而心怀憎恨,也不会因为社会地位低下而自暴自弃。她不像有些姐妹那样千方百计从形式上拉近与城里人的距离。她不。直到今天,她仍改不了或者说不愿改掉浓重的乡下口音,改不了狼吞虎咽的进食习惯和看上去有失娴淑的举止。她不染头发,不浓妆艳抹,甚至没有置备一部手机,害得钱烽芝麻大点事也要跑到厂里来找。钱烽说:  
“买部手机吧。”  
“买手机干什么?贵得很,我可没那个闲钱。”  
“我给你买还不行?”  
“我哪能用你的钱!我娘说过: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软。你想我手短还是想我嘴软?”采苓笑起来。见钱烽有些下不来台,赶忙笑道:  
“有了条件不用你说我自己会买的。”  
与棚户区隔着一条巷子便是新建的住宅小区。里面极富现代气息的商品房鳞次节比,大部分已经完工。大翠的丈夫就在那个工地打工。从开挖地基到大楼封顶,每一根钢筋,每一块砖石都沾有农民工的血汗。他们白天顶着日头,夜晚披着星星为城里人盖楼,睡的是臭气熏天的工棚,吃的是陈化粮,地沟油,烂菜帮,拼死拼活地挣钱,只为改变贫穷的现状。有天休息,大翠带采苓去工地看她丈夫。她丈夫因工地停工待料,正和工友在工棚里打扑克。工棚里乱七八糟,什么味都有,那个臭啊,采苓只呆了一分钟就逃了出来。大翠男人见她们来了,便和工头说了说,带她们去完工的楼里参观。她们来到正在装修的一户人家,装修工人也是他们村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进到屋里,一股强烈的怪味扑面而来,呛得人透不过气。  
“什么味,这么呛人!”采苓捂着鼻子问。大翠男人说:  
“新装修的屋子都这样,要很长时间才能消散。”  
装修的师傅说:  
“姑娘,不是我吓唬你,这屋子里的空气是有毒的。瓷砖,石膏,花岗岩地板砖,大理石台面都会产生放射性;人造板,墙纸,含甲荃;胶水,油漆,涂料含苯,全都是致癌物质。房子装修好,有的主人半年后才敢住进来。”采苓咋咋舌,指着墙角的铺盖问道:  
“那你们怎么敢住?”老乡们笑了:  
“不住这住哪儿!难道另外花钱租房子?我们住在这里,既省了房钱,工作起来也方便。但凡农村来的装修队,都这样。”  
“你们就不怕得病?”  
“要得也是慢性病,再说我们农村来的,身体好着呢!”说罢,拍了拍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脯。  
采苓头一次看到装修如此豪华的房间,简直惊呆了。这是面积130平米的三房两厅两卫,一前一后两个大阳台,房间里还有大窗台。枣红色实木地板,豪华吊顶,墙壁涂着一种叫做什么“液体壁纸漆”的新型装饰材料,墙上还开有大灶(壁炉),厨房宽敞,厅堂明亮,简直如同宫殿一般!最让她感兴趣的是二个设备齐全的厕所,其中一个还在卧室里!里面配有大理石洗漱台、白瓷浴缸,真是要多方便有多方便,要多舒适有多舒适!她想,农村人既然能为城里人盖现代化大楼,为什么不为自己盖?既然能为城里人修建要多方便有多方便的生活设施为什么不为自己修建?农村人进城打工,长了见识,为什么还会一代又一代守着牛栏猪圈火塘茅厕过日子?也许真的是城里高楼大厦招不来呢喃的燕子,狭窄的过道拴不下狼犺的牯牛吧!  
采苓不嫉妒那些住高楼大厦的城里人,也不羡慕他们现代化的生活。“谁叫他们是城里人自己是乡下人呢?”她有些信命,不愿强求得不到的东西。采苓从小受到的教育培养了她厚道的性格,她总是把人往好的方面想,嫉妒也罢,毁谤也罢,甚至有意无意的伤害也罢,她总是非常大度地站在别人的角度加以体谅,从不耿耿于怀,自己给自己添堵。她这种脾性,使得和她交往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从心底里生出“我见犹怜”的爱惜之情,哪里忍心再去伤害!  
“不那样做该怎样做呢?”她问。从母亲的接人待物,从父亲的为人处事,从泛黄的《石头记》里那些女孩子事迹中她坚信自己是对的。当然,你能提出更好的行为准则,她一定毫不犹豫地照你的做,假如这种准则存在并为她认可的话。  
“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这是娘的口头禅,她相信娘的每一句话,自然也相信这句话。“知足者常乐”,不知从哪一辈传下来的格言,成了她的座右铭。烦恼皆因欲望生,她除了吃饱穿暖,几乎没有更多的欲望,而这,凭着诚实的劳动不难得到。因此,她活得满足,活得轻松。参观完出来,采苓对大翠说:  
“你两口子要用房子,说一声,我可以去宿舍跟姐妹们挤一挤。”  
大翠翻了个身,蹬掉身上的夹被,采苓忙就着月光为她盖上。大翠似乎得到恢复,鼾声平和了许多。她放下心,很困,却又睡不着。看着屋顶那条填满月光的缝隙,想:  
“我对钱烽是不是太那个了点?”  
她这样想,油然生出几分惆怅。她和钱烽相处时间不是很长,要说十分了解肯定谈不上。从外表看,他这人不论相貌还是气质都挺中女孩子的意,经济条件似乎也不错,特别是在年轻女性面前表现出来的傲慢和专横让那些笃信“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傻丫头兴奋不已。她想,他身边一定不乏漂亮的女孩子,可她并没有发现她们的踪影。要不,他交女朋友也像狗熊掰苞米,掰一个扔一个?有些男人,女孩子越是迁就,就越被作践。采苓不同,她从来不主动巴结男人,在男人面前既表现出温柔可爱的一面,又表现出不卑不亢的一面。她心地善良,对已有的生活很知足(其实,她的生活在许多城里人看来实在不值得称道),因此总是快快乐乐的,总是把灿烂美好的一面呈现于人前。她的清纯足以使每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动心,她的真诚又使得最放肆的男人不敢妄生非分之想。正如恶习甚深的人到了极其洁净的场所不敢随地吐痰扔烟头一样,那种洁净产生的震慑力竟是无法抗拒的。最难得的是,她的处世哲学丝毫没有刻意或者说斧凿的痕迹,而是一种生成于大自然的本色流露。她像一块尚未雕凿的璞玉,人们虽然千方百计想要把她雕凿成自己喜爱的样子,却拿她坚硬的质地没有一点办法。她跟钱烽出去玩,过马路拉拉手或许还能容忍,若要“得陇望蜀”想也别想!钱烽见惯了投怀送抱的女孩子,开始还以为她是故做姿态,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时间久了,才知道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天性如此,不是装得出来的。  
“她在农村受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教育呢?”  
其实,钱烽的疑惑只涉及到问题的一个方面,采苓对异性的戒备,除了严格的家教外,对性的恐惧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这种恐惧来源于对性的无知和误解。当她的女性特征随着年龄的增长日趋明显时,她和男性的隔膜也越来越深刻。不知从哪里得到的启示,她相信男女之间那种事是龌龊的和不道德的。她还相信一旦被男人亲吻,或者被触摸了敏感部位就会怀孕。每次来月经,她都会像做了坏事似的躲躲闪闪,羞愧不已。记得第一次来潮的时候,她害怕得要命,以为得了什么怪病,偷偷躲在房里哭。妈妈知道了,又好气又好笑,搂着女儿,细细地跟她讲女人到了一定年龄都要流出那东西,每个月都会流几天。于是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带子,给她系上。采苓问:  
“那男的流不流呢?”  
“男的不流。”  
“唉,做男人多好!”  
她从小性格活泼,遇事敢作敢为,凡是男孩子能做到的事,她也一定要做到。比如上树掏鸟蛋,从很高的坎子上往下跳等等,湾里的男孩子都让她三分。那年夏天她到山上砍黄荆条回来,路过山脚下池塘边,几个男孩子在池塘里打水仗,一个男孩被撵上岸,赤条条地跑,胯下有一团什么东西跟着摆来摆去,采苓连忙扭过头不看。过后她恍然大悟地想,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区别除了梳不梳小辫,穿不穿花衣服,还有娘肚子里带来的不同!她不懂的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同?不久,村里一独居老头因强奸幼女被公安局抓走,妈妈说,那种事只有结了婚的两口子才可以做。  
“不结婚做那种事,还算个人吗!何况是幼女!”妈妈这样说。她想,这是对的,那还算个人吗!除此之外,“妇女”这个词对她来说竟是无法回避而又万分可怕的深渊,她不想过早地跳进去,最好一辈子也别跳进去。她记得《石头记》里宝玉看到婆子折磨司棋,“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她珍惜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幻想永远停留在那个时代。只要想到与一个男人生活的情景便会害怕得浑身发抖,她想,一旦和男人做了那种脏事,少女就会在一夜之间变成妇女,变成不管不顾,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女人。她见过村里妇女公然在田头小解,在禾场上奶孩子,放肆地和男人打情骂俏。她想,如果真要变成那样,还不如去死!出于这些顾虑,她一次又一次拒绝钱烽的非份要求,牢牢守住自己神圣的领地。  
大翠动了一下,把刚刚盖好的夹被复又掀开,却伸过一条腿压在采苓肚子上。采苓如同被大象踩住,差点窒息过去。费了好大劲,连推带扳,好不容易才从那条又粗又黑的腿下逃出来,赶忙裹住一只被角,远远地躲开。可笑的是,大翠虽经这等折腾却只是不醒,采苓直到下半夜才渐渐入睡。  
第二章& 英雄救美之活用  
和钱烽的相识是那样偶然,场景又是那样熟悉,后来忆起,总觉得在哪本书上或者电视剧里见过。读者常常不屑于雷同的故事,比如英雄救美啦,双胞胎传奇啦,一见钟情啦,关键时刻出车祸啦,生死关头出奇迹啦等等,说是千篇一律老套子,没劲。其实,生活本身并非日日翻新,人生经历并非绝无雷同。说到底,还是老套子多。就说吃喝拉撒睡,从来如此,要翻新,能翻到哪里去?总不能用鼻子吃饭,用嘴巴听音吧。爱情也一样,男女之间就那么点子事,被人们翻来覆去写得要多滥有多滥,若说没新意,最没新意的就是爱情故事。总而言之,这类滥得不能再滥的故事在采苓身上发生了!  
一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这种天气一般适合做贼而不适合恋爱——采苓加完夜班,大翠因去了他男人那里,她便独自回家,刚走到巷子口,突然从暗处窜出一个大个子男人,将她一把抱住。她吓坏了,待要呼救,喉咙眼却像被什么东西塞住,哪里叫得出来!因为那男人随即在她耳边悄悄说道:  
“别出声,后面有坏人追杀我。”  
采苓“啊”地终于叫出声来,待要挣脱,那人的两只胳膊圈起来像一只铁环,虽说抱得不是很紧,要摆脱却也不易。她惊惶地瞟了那人一眼,只见他鼻直口方,眉清目秀,很是英俊。加之目光惶惧,神情恳切,不像坏人。  
“如果真的有人追杀他呢?”她顺着那人的话想。于是不再挣扎,反倒有些惊喜:  
“难道书中描写的浪漫事儿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身子便立刻软软的,瘫在那人怀里,任由他搂着,不再吭声,二人就这样站在行道树下装作一对情侣。不一会儿,跑过来二个人,一个肥头大耳,一个尖嘴猴腮,都戴着墨镜,跟电视剧里黑社会一模一样。二人四下看了看,又瞟了一眼站在树下的他们,瘦子嘟嚷道:  
“妈的,怎么一眨眼功夫就没影了。”  
胖子指着左边一条巷子道:  
“一定往那条巷子里跑了,快追上去!”  
瘦子恨道:“抓住先吹了他的灯,看他还敢坏爷们的好事!”  
胖子道:“别忙,你看树下那一对,这么晚了还在鬼媚!擂点钱用怎样?”  
瘦子道:“算了,这里车多人多,不方便。”  
胖子不理,径直走到他们身边,用手一抬采苓下巴,坏笑道:  
“妞儿好靓啊,”随即恶声道:  
“识相点,把钱拿出来!”  
话音未落,采苓飞起一脚兜裆踢个正着,扯开喉咙大叫:  
“抢劫啦!抢劫啦!”声音在暗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采苓的皮鞋头又尖又硬,又是全力,踢得胖子当即捂着下身瘫软下去。瘦子见事不好,连忙搀起胖子落荒而逃,眨眼没了踪影。  
眼看二个家伙消失,大个子这才松开采苓,不住地向她道谢。采苓说谢什么,你不碰到难处了吗?大个子很感动,声音居然有些颤抖,自我介绍说,敝人叫钱烽,是一家医药公司的代理。刚才在车上见这二个家伙掏人钱包,多了句嘴,小偷当时没发作,下车就撵上来。多亏姑娘见义勇为出手相救,不胜感激,日后必定报答等等。采苓听了,不禁红了脸,天黑,大个子男人不一定看得出,但她有数,因为脸在发烧。她有些腼腆地说,报什么答,你能路见不平,我就不能见义勇为?大个子更感动了,轻言细语地询问姑娘怎么称呼,在哪里工作,怎么联系,委婉得像在耳边播放一首轻柔的小夜曲。五分钟之内,采苓完全信赖了这个帅气的男人,便扭扭捏捏地将姓甚名谁何处工作一一相告,却不肯告诉他厂里的电话号码,一是厂里在工作时间不许工人打电话,二是第一次见面就把电话号码告诉人家,显得太轻薄。钱烽见她执意不说,也不便勉强,自己从口袋里掏出本子和笔,写下一串数字,“刷”地撕下,说:“这是我的手机号,有事只管找我。”见采苓还在犹豫,一把抓住她的小手,将纸片硬塞给她,重又说道:“有事打我电话,啊?”不等采苓回答,转身走了。  
这段奇遇在姑娘心中确如乍起东风,“吹皱一池春水”,一连几天,她都处在一种不能自已的亢奋之中,当时的情景不断重现于脑海之中,令她甜蜜令她憧憬。这也难怪,她在农村受到的教育相当传统,这里所说的“传统”,不光是祖辈留下的道德传统,还有毛泽东时代留下的革命传统。那时,西方价值观潮水还未侵淫到农舍村寨,浮躁和冷漠也没有笼罩田野山乡。但世外桃源终究敌不过五星宾馆,窝头民谣终究敌不过西餐摇滚,潜移默化的影响逐渐显现出不可抗拒的威力,用“无孔不入”四个字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从生理上讲,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早过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对异性的防范也越来越多地羼杂进好奇心。她不想把这事告诉大翠,大翠说不定会笑话她:我们天天一起回家没事,偏你一个人就碰上了,这么巧!每当夜深人静,她会在黑夜的包裹下,试探着一点点向前摸索,一步步往深里探寻。她小心翼翼,即使在思想领域也不敢掉以轻心,就像穿过一片原始沼泽地,一步走错便会陷入灭顶之灾。这些摸索和探寻犹如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她那年轻却又封闭的心扉上。应该说,这是一种沉重而又愉悦的打击,她有时竟对这种打击生出某种期待。然而,一旦投入繁重的劳动,一旦面对身边的姐妹,她又立刻从玫瑰色的幻觉中回到铅灰色的现实中来,就像打了一个盹或者走了一回神。油然而生的负罪感令她不安,令她自责。她不停地对自己说,这段奇异的邂逅只是一个梦,一个幻觉,过去了,过去了,已如电光石火般逝去,不会再有下文。奇怪的是,她越想努力忘掉,那天的情景越是像摁入水中的皮球,顽固地浮出水面,并且时间越久,越加清晰。她想,这就是所谓怀春吧。“怀春”,多难听的词!正经女孩子是不应该怀春的。她所受到的家庭教育告诉她:万恶淫为首。竖在村头的贞节牌坊告诉她:女人的贞节是比性命还要紧的事。父亲教书,很有些旧脑筋,母亲虽然不识字,旧脑筋比父亲还多,总说女孩子应该自尊自爱,最不能容忍那些自轻自贱在男人面搔首弄姿的女孩子。父亲给她起名“采苓”,取自《诗经·唐风·采苓》。她记得诗的第一段:   
“采苓采苓,首阳之巅。人之为言,苟亦无信。舍旃舍旃,苟亦无然。人之无言,胡得焉。”  
翻译成白话是:  
“采呀采甘草,来到首阳山。那人说谎话,不要相信他。快快忘记他,不要太当真。既然是假话,权当耳旁风。”  
父亲说,社会太复杂,女孩子一定要有主见,要有辩别真假善恶的能力。取名“采苓”就是要时时警惕,擦亮眼睛,不要上那些甜言蜜语男人的当。在一起出来打工的姐妹们眼里,她是个异类:天再热,也要穿戴整齐,断不肯背心短裤跑到外边乘凉,更不会在大众广庭中眉飞色舞地对男人品头论足。她虽然有生理上的冲动,但她更有克制这种冲动的理智。一个星期后,她已胜利冲出玫瑰色的爱情迷雾,渐渐淡忘了那晚的一幕,一切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一天午餐时,大翠神秘兮兮地说,你们注意没有,这几天总有个帅小伙在工厂门口转悠,见我们下班出来,便瞪大了眼一个个看,人都走完了,他还在那儿,好象在等什么人。说着她用手指着姐妹们笑道:  
“快坦白,你们谁在外边招蜂惹蝶了?”  
姐妹们纷纷嚷道:  
“没有啊!”  
“我们怎么没看见?”  
“该不是大翠姐自己想男人想的吧!”  
采苓不经意地问道:  
“大翠姐,那人什么样儿?”  
大翠道:  
“高个儿,方块脸,有模有样,满精神的。”  
采苓便不做声。有人笑道:  
“大翠姐看得真仔细,你是有男人的,可不能动歪心思哟!”  
大翠笑道:  
“我倒想动歪心思,也要人家看得上。就我这模样,做他妈还嫌老呢!”  
在下午的工作中,采苓便有些神不守舍,出了几次差错。下道工序是个胖女孩,手脚本来就慢,采苓这里一出问题,她那里更是手忙脚乱,急得如热锅上蚂蚁。恰巧老板过来看见,明知是采苓影响了下道工序,却将下道工序那位胖女孩狠狠训斥了一顿。胖女孩委屈得什么似的,又不敢分辨,眼泪只管在眼眶里打转转。采苓忙说:  
“老板你不要怪她,是我的错,晚上我加班赶出来就是!”  
“没你的事。”老板盯着她高耸的胸脯,色迷迷地说。老板六十出头,因谢顶,脑门亮得跟抹了猪油似的。老板是公司的董事长兼并总经理,人见人怕的老色鬼,苍蝇似的老往漂亮女工跟前凑。采苓来后,他又盯住采苓不入放,没事就粘在工位上,唠三叨四,没一句正经话,变着法儿套近乎,采苓总不理他。  
晚上加班,采苓用最快的速度将下道工序需要的半成品做出来,码在案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刚刚敲过九点,离规定加班结束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她走到大翠跟前,低声说了几句。大翠道:  
“我可能要晚一些,你自己要当心。”  
采苓脱去工作服,摘掉头巾,将头使劲一摆,窝了一天的乌发蓦地腾起,又纷纷落下,把一张秀美的小脸遮得严严实实。随即从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和那把缺了几道齿的牛角梳,三下五除二,将头发梳顺。老板不知什么时候踅了过来,冷不丁问道:  
“小黄,要走呀?”  
采苓吓了一跳,见又是他,忙指着案头码得高高的半成品道:  
“喏,活都赶出来了,不会影响下道工序。我今晚有点事,正要跟工长请假呢。”  
老板不说正事,只管色迷迷地看着她,笑道:  
“你这个样子很漂亮啊!”  
采苓也笑道:  
“老板别取笑,我不过是个乡下姑娘。”  
老板伸手摸一摸她的秀发,笑道:  
“乡下姑娘怎么啦!我说你好你就好——你比城里姑娘还靓。”  
采苓从坐位上直弹起来,脸上仍带着笑容,道:  
“谢谢老板夸奖。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着,一把拎起挎包,低头从老板腋下钻过,对前后几位姐妹道声:  
“我先走了!”扭头向外跑去。老板盯着她娇小而又充满活力的背影,咂着嘴赞道:  
“好丫头!”  
采苓跑进厕所简单地化了化妆,娉娉婷婷走到厂门口,停了一会儿,见门房窗口伸出半个脑袋,正盯着自己看,便向看门老头打声招呼:  
“您还值班啦!”  
厂里为了节省开支,请了一位退休师傅担任门卫,这老头六十好几,身体臃肿,行动迟缓,听说和老厂长沾点亲戚。一天几乎二十四小时呆在门房,吃饭睡觉都在这里,真正以厂为家。年纪虽大,兴致不减,每天上班下班,总要从小方窗中探出脑袋,检阅似的死盯着进进出出打工妹看。见采苓走出来,不由大张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采苓走到大门外,飞快地向两边扫视了一下,果然瞥见左边行道树后站着一个穿T恤衫的男子,正在那里探头探脑。是他,是他!她的心顿时欢跳起来,努力克制着激动的心情,缓缓出了厂门,目不斜视地向右走去。果然不出所料,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声音分明在叫她:  
“采苓!采苓!等等!”  
采苓停住脚,回过头来,见他推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笑容满面地朝自己走来。遂装作很惊讶的样子,问道:  
“怎么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钱烽犹豫了一下,道:  
“我从这里路过,正好看见你出来。原来你们厂在这里啊?”  
采苓暗暗好笑,不想当面戳穿他的谎话,心花怒放地说:  
“是不是啊,这么巧!”  
钱烽试探道:  
“还没吃饭吧?出去搓一顿怎样?我请客。”  
采苓笑道:  
“你们男将是不是见面就请女孩子吃饭呀?”  
钱烽也笑道:  
“那要看是谁了。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有被男人请吃饭的福气的。”  
接着补充道:  
“上次的事我还没有谢你呢,给个面子吧!”  
采苓做出认真的样子道:  
“上次的事不要再提了,也用不着道谢。实在对不起,我今天有事,改天吧。”  
钱烽显得很失望,讪讪道:  
“那我送你回去!”  
采苓想答应,却在一瞬间改变主意,正色道:  
“不远,不麻烦你了。”说着,扔下钱烽就走。走了几步,回过头严肃地说:  
“以后不要到厂里找我,姐妹们会议论,影响不好。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钱烽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呆了半晌,回转身讪讪地推着摩托走了好一段,方才骑上突突去了,从此再没来过。  
采苓拒绝了为之心动的男人,一点儿也不后悔。常言道: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既然是座山,总得费点力气攀登,没有个一追就到手的理,那样的女人岂不是太贱了!过了约摸一个多月,开始,采苓以为他会来,但是没有,心里未免有些惆怅,但并不后悔,时间一长,也就渐渐丢开。  
这天是月休,厂里放假,采苓大翠和几个姐妹相约去逛江城最繁华的商业街江汉路。姑娘们嘻嘻嘻哈哈上了一辆公交车,有的还找到座位。公交车七弯八拐,走的尽是江城最繁华的路段。采苓透过车窗看外面的街景,和许多农民工一样,她看城市就像看恋人,怎么也看不腻。马路两旁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商铺银楼扑面而来,牌匾广告五彩缤纷,各种车辆川流不息。特别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千奇百怪的穿着,看得她心驰神往,血脉偾张。公汽驶过几站,车上人渐渐多起来。不久上来一位老大爷,须发皆白,少说也有七十好几。车上没有空座位,跟前几位姑娘小伙不愿让座,别了脸看窗外。采苓赶紧起身,踉跄着过去,笑道:  
“老大爷,我这儿有座位。”说着,一手搀起大爷,一手抓着扶手,带老大爷来到自己的座位,不料却早被一青年男子占住,见他们过来,也假装看窗外。采苓说:  
“起来 ,这是给老大爷的!”那青年只当不知,全不理会。采苓推他一把,提高嗓音道:  
“起来!这座位是给老大爷的!”  
青年被火燎着似的叫起来:  
“干什么,你!”采苓愤怒极了,拼命大喝道:  
“起来!!”全车的人都把脸扭过来,近处的几位乘客也一齐斥责那青年,其中一人甚至站起来,要把自己的座位让给老人。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彪形大汉,走到青年跟前,一把抓住衣领,轻轻一提,竟将那小子提得双脚离地,悬在空中,因衣领勒住脖子,顿时白眼直翻,双脚乱蹬。大汉将他随手扔在过道上,转身把老大爷扶到座位上,乘客们一齐鼓起掌来。车停了,那厚脸皮青年肯定没到,不等车停稳,连滚带爬逃之夭夭,好像身后有鬼追来似的!  
采苓正要谢谢那人,那人却先笑起来。采苓一看,原来是钱烽,也不禁笑起来,一边用拳头捶他一边笑道:  
“怎么是你?这么巧!”  
“这叫无巧不成书,怎么样,我表现还可以吧?”  
车到江汉路,采苓和姐妹们还有钱烽都下了车,采苓说:  
“你也在江汉路下?”钱烽笑道:  
“本来不下的,见这么多美女都下了,也就跟着下了。”采苓笑道:  
“你怎么这么贫!”众姐妹也笑道:  
“跟美女在一起,男士要埋单的!”  
“没问题,你们尽管开口,我钱烽付账!”正说笑着,忽听后面传来一声尖叫。回头一看,只见刚才那位大爷倒在站台边,不住地哼哼,发出尖叫的是他脚边一位女士。周围的行人倒是不少,都围着看,却没有一个上前搀扶。那位大爷挣扎着想自己站起来,试了几次没有成功,便乞求似的对众人叫道:  
“是我自己跌倒的!是我自己跌倒的!你们那个扶我一把,老头我先谢谢了!”听他这样说,周围的人越发不敢上前。采苓跑上去,拨开众人,将老人搀起,关切地问道:  
“大爷,哪里摔坏了?我送您去医院。”围观的人议论道:  
“这女孩不错!”  
“美丽又善良。”  
“八成是老人的亲戚或者邻居。”  
“不是亲戚熟人谁敢做这种好事!”  
“前不久南京一位小伙子因为好心搀扶跌倒的老太太,被老太太讹上,法院判小伙子赔八万!”  
“有好戏看了!”所谓“好戏”,是说老人一定会讹上女孩,没想到老人却说:  
“姑娘,谢谢你!我没摔坏,只是走不了路了。”采苓道:  
“您住哪里?我送您回去。”老大爷连忙道谢:  
“姑娘,谢谢你,你真是好人。”大翠和几个姐妹挤了过来,说:  
“采苓,莫管闲事,交给警察算了。”采苓道:  
“那怎么行!我答应了,就一定得送他到家。你们先去玩吧,不要等我。”说着,弯下腰去搀老大爷,老大爷大约摔重了,连声喊痛,怎么也挪不开步。正没奈何,钱烽上前,搀起老人另一只胳膊,说道:  
“我来帮你!”采苓道:  
“老人摔得不轻,我们把他送回家好不好?”钱烽点点头,忙拦了一辆的士,将老人架上车,采苓对姐妹们说:  
“你们玩吧,开心点!”钱烽一把带上车门,出租车按老人说的方向急驰而去。  
第二天晚上,采苓只加了二个多小时班,早早出来,钱烽和他的坐骑早已等在厂门口。钱烽看着她笑道:  
“你蛮自由啊,就不怕老板炒你鱿鱼?”  
采苓道:“我二小时做了四小时的活,凭什么炒我鱿鱼?”  
钱烽笑道:  
“看你能的!坐上来!”采苓想了想,不再拒绝,便坐在车后座上。钱烽把一顶头盔扣在她头上,吩咐道:  
“抱住我的腰!”  
采苓愣了一下,还是照他话做了。钱烽拉下头盔面罩,故意猛拧油门,摩托车往前一蹿,采苓只是轻轻抓着钱烽的衣服,在惯性的作用下身子失去平衡,往后便倒,连忙紧紧抱住钱烽。钱烽“哎哟”一声,刹住车,叫道:  
“什么东西,硌得人好疼!”  
采苓忙松开手,原来是脖子上的玉马正好硌在他脊梁骨上。钱烽扭过脸,拿过那块玉,看了看,乃是一块洁白温润的和田玉雕凿成的骏马,那马四蹄腾空作奔驰状,骨骼肌肉甚至鬃毛无不惟妙惟肖,极其精致。最难得两只炯炯有神的马眼,竟是天然生成的黑色斑点,依势而成,真有画龙点睛之妙用。钱烽虽于玉器古玩是门外汉,也忍不住叫绝道:  
“好一块玉马,难得难得!拿到古玩市场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采苓笑道:  
“对不起,硌着你了吧?这块玉是我们家祖传的,先前没饭吃也没舍得卖。我来江城打工,娘要我带着,说是上辈人讲,这马能护主,我带着它出来,她和爹爹便放心了。”  
钱烽笑道:  
“你们那里还信这个?愚昧!”  
说着扔掉玉马,伸手在采苓脸上摸了一把。采苓吓了一跳,头一歪,本能地用手去挡,脖子上那只玉马甩将起来,撞在车座上又弹开,正好打在钱烽右眼上,顿时金星四射,疼痛难忍。采苓见状,忙道:  
“哎呀,打着哪里了?疼不疼?”  
钱烽暗暗吃惊,心道:  
“乖乖!这么灵!”口里却道:  
“没事。开个玩笑,谁知打着眼睛啦。看看,砸坏没有?”  
采苓看那块玉时,毫发无损。道:  
“没有。你呢?”  
钱烽苦笑道:  
“好一匹护主的玉马!我的血肉之躯可没有你的玉硬,这么蝎虎,谁还敢碰你。走吧!”  
打这以后,每逢厂里休息,钱烽便约采苓出去玩。采苓因工作太累,好容易熬到一天休息,要睡觉,或者和姐妹们聚在一起逛新城,一个月最多陪钱烽出去一天。人就是这样,天天搅在一起,反缺少新鲜感,越是容易到手,越是难得珍惜。钱烽被采苓把胃口吊得跟三年自然灾害肉馋一般,却又猫子掉了爪子——哈(抓)不到手。他喜欢采苓的娇俏,出于本性,见面总想动手动脚,却又捏手捏脚,不敢唐突。像是对着一尊价值连城的元青花,生怕一不小心弄碎,那就什么都没了。内心深处,不敢乱说乱动的缘由竟是因为那匹玉马!大凡恐怖片、悬疑片、鬼神片看多了,迷信也就渐渐形成。就说玉马打中眼睛吧,绝对是偶然,钱烽却认定是必然。“哪有那么巧!”是的,哪有那么巧!所以那匹马一定有名堂。想到这里,脊梁骨便凉嗖嗖直抽冷气。《西游记》中金圣娘娘被妖怪摄去,神仙送给娘娘一件宝衣,穿在身上,遍体生出毒刺,略一沾手便疼痛难当,弄得那大王一点辙没有。《射雕英雄传》里欧阳克瞅着俏黄蓉,因怕她身上的软猬甲,也只有干咽唾沫的份。钱烽的遭遇和他们很像。  
他是讲究的。春秋常穿一套藏青色西服,系一条浅灰斜纹真丝领带;夏天牛仔T恤,或者休闲衫裤,冬天要么棕色皮夹克,要么休闲外套,衬着张轮廓分明的脸,人既挺拨,更显英俊,骑在那辆崭新的“本田”摩托上,整个一现代白马王子。有时在厂门口被那帮疲惫不堪,蓬头垢面女工看见,差点没集体晕死过去。有空就拿采苓开玩笑,吵着要吃“拖糖”。什么是“拖糖”?只有结婚吃“喜糖”,哪里又冒出个“拖糖”?“拖糖”一词为广东东莞一带打工妹发明。谈恋爱俗称拍拖,因庆祝拍拖请吃糖,所以称之为“拖糖”。“拖糖”一词的概括性和科学性绝不亚于精英发明的“中国特色”一词,从寿命讲,很可能要长于后者,因为它极其生动地反映了一个时代悲剧性特征。足见即使是最低层的“屁民”,其智慧或者说智商也绝不比高高在上的精英差。  
打工妹和打工仔不同,打工仔不管进城多久,言谈举止,衣着穿戴总有些不自然的地方,特别是眼神,躲躲闪闪,给人一种怯生生的印象。他们也有爱情,他们可能和同单位的打工妹拍拖,更多的是回到乡下结婚、生孩子。找个城里女孩?想都不敢想!当然,城里姑娘再不济也不会找个农民工结婚。打工妹不同,许多人进城半年或者一年,外表上已经很难辨别她们的身份,其中佼佼者还成为城市青年追逐的对象。打工妹带着玫瑰色梦想走出贫穷的山乡,进城后却饱尝生活的艰辛,离别亲人的痛苦,迫切需要找到避雨的屋檐,歇息的港湾,渴望得到异性的抚慰和呵护。正如英国哲学家培根所说:“当人心最软弱的时候,爱情最容易入侵,最急于跳入爱情的火海。”她们如果从城里人那里找不到爱情,就到打工仔里去找。爱情这玩艺儿既是奢侈品又是必需品,虽贵为九五之尊,或贱如乞儿饿殍,在爱情这玩意上终究是平等的。帝王虽有数量优势但无真爱,百姓两相厮守却又“贫贱夫妻百事哀”,所以自古真爱最难。对于打工妹而言,欲寻真爱更是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她们有些像明朝后宫的宫女,实在熬不住就和太监假扮夫妻,找点人生感觉。打工妹们的爱情是那样靠不住,就像六月伏天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但即使短暂,即使虚幻,对她们也足够了。她们不指望有结果,只求那种感觉,甜蜜的感觉,所以她们要发“拖糖”。她们何尝不知,喜糖十之八九是吃不到的,如果连拖糖也不吃,她们岂不真成了“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钱烽虽然潇洒,却没什么文化,他说他高中毕业,采苓估计最多也就初中水平。小伙子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人也仗义,若论学识,难以恭维。打个比方,他就像,像那个谁?哦,像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鹿鼎记》中的韦小宝。市井俚语嘀嘀嗒,九流三教呱呱叫,若要正经说话,立刻洋相百出。比如打针吧,他一定要问护士:打左边殿(臀)部还是右边殿(臀)部?你不认得“臀”字,干脆说“屁股”得了,何必念别字!再如“露出马脚”,本来已经表达很充分,他偏说“露出破腚(绽)”,腚乃臀部,变成露出破屁股,已经不成个话!或许现在读不出这二个字正确发音的大有人在,不然钱烽也不会错到现在。例如小护士,她不笑,多半也以为那个字真念“殿”。采苓和他交往,从没见他看过书!采苓喜欢逛书店,一进书店就钉在书架前,再不挪窝!这可苦了钱烽,不能不进去,进去又不能傻站着,只好随手抄起一本书乱看。他西装革履,戴副变光眼镜,模样文质彬彬,很有些学者风范,谁知竟是个绣花枕头呢?有时试探着谈起《红楼梦》,他对这本家喻户晓的名著竟然一无所知!不过,他也有他的好处。他的好处是,不懂绝不装懂,不会绝不装会,白丁也好,文盲也好,只管痞,他不生气。真有点“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坦诚和大度。你纠正他,他说好,知道了,下次再碰上这些字,还是照错不误。采苓无可奈何,只得随他。在采苓眼里,钱烽的浅正如一汪潴水,好在这汪潴水倒还清澈见底。采苓讲,他就听,既不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也不流露出厌烦的情绪。最难得的是他从不在任何事情上强迫她,包括感情。正是这些优点,采苓渐渐对这个潇洒的男人多了几分信任,生出些许依恋之情。她承认不能说对他已经十分了解,更不能说对他的爱有多深。相反,对他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相当粗俗的言谈举止很是反感。她不时诘问自己:难道就这样稀里糊涂上了一艘航向不明的海盗船?不管怎样,坐在钱烽身后的感觉是好的,他宽阔的脊背像一堵厚实的墙,挡住迎面扑来的疾风;他粗壮的腰板像一根结实的梁柱,抱住它便有安全感;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男人气息更让她如醉如痴,浮想连翩。看着被扔在后面越来越远的姐妹,她感觉天更蓝,云更白,太阳更艳,世界更好。  
采苓要买手机了。她对钱烽说:  
“明天休息,陪我去买手机好吗?”  
钱烽笑道:  
“买手机?你哪来的钱?”  
采苓道:  
“你这是什么话!当然是挣的。我攒了五个月,一共有六百块。”  
钱烽笑道:  
“六百块钱买个么手机?顶多通通话,发个短信什么的。现在的手机能照相、上网、听音乐,至少得二千块钱。”  
采苓咋舌道:  
“娘呀,这么贵!”想了想道:  
“我也不要上什么网,照什么相,只要能通话就成,以后和家里联系就方便了。”  
钱烽说:  
“那我呢?”  
采苓笑道:  
“再要有事,我就打手机给你,免得你抓瞎似的满世界捞我。你可是最大的受益者呀。”  
在商店柜台前,采苓被五花八门各种款式的手机眩得眼花缭乱,价钱从几百块到几千块都有。采苓专门挑六百块以内的看,看来看去总不满意。钱烽说:  
“捡好的买,钱不够我有。”  
采苓头也不抬,说:  
“我知道你有,就不用你的钱!”  
钱烽说:  
“就算我借你的,还不行?一千块钱以内的手机都是被淘汰的电子垃圾!收破烂用的手机都能照相!”  
采苓嘴一撇道:  
“我不是收破烂的!”  
售货员小姐非常耐心地介绍了好几款产品,采苓趴在柜台上挑了半天,脖子上的玉马在柜台玻璃上磕来碰去,发出清脆的声响。钱烽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实在看不下去,干脆跑到墙边椅子上坐着等。玉马敲击玻璃的声音引起一位戴眼镜顾客的注意,此时他正被一位满脸青春痘的女孩紧紧挽着,那架势,似乎一松手,男的就会跑掉!眼镜凑到柜台前,非常礼貌地说:  
“我能看看你这块玉吗?”  
采苓正在专心挑手机,头也不抬,说:  
“你看呗!”  
那人拿起玉马,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十分惊讶的神色,见采苓扭头看他,慌忙放下玉马,装作很随便的样子说:  
“倒是块好玉。”  
随即走到墙边,在钱烽旁边坐下。试探着问:  
“先生 和这位 小姐一块儿来的?”  
钱烽警惕地看了看,这人约摸三十来岁,瘦瘦高高,斯斯文文,一副真诚的样子,就说:  
“是啊,怎么啦?”  
那人说:  
“不知 那位 小姐的玉马肯不肯出让,我愿意出好价钱。”  
钱烽一听来了精神,忙道:  
“那可是人家祖传八代的宝贝,你买得起?”  
那人微微一笑,心中暗喜:  
“碰到外行了。”  
他初步判断,这只玉马最晚不迟于唐朝,而且大有来头,只是一时想不起出处而已。钱烽以为发财的机会到了,盘算了一会儿,想,一块玉马顶多值个千儿八百,我给他翻上三番如何!于是将拇指和食指一伸,道:  
“没这个数恐怕不行。”  
那人暗笑,量他撑破天不会超过八万。装作认真的样子问道:  
“多少?”  
钱烽道:  
“说出来吓你一跳,八千块!”  
那人急道:  
“你可作得主?”和他一起的女孩嘴一撇,道:  
“什么破石头,这么贵!”男青年不理她,对钱烽道:  
“我给你凑个整数,一万块,怎么样?”  
钱烽见他来真的,心中大喜:采苓几时见过这么多钱?她一定肯卖。忙叫:  
“采苓,采苓!你过来。”  
采苓已经看中一款,正在咨询使用方法,听见钱烽叫她,便放下手机过来,问道:  
“什么事?”  
“这位先生肯出一万块钱买你的玉马,卖不卖?”  
采苓想也不想,嗔道:  
“钱烽你凭什么作我的主?家里祖传的东西,哪里能卖!别说一万块,八万块也不能卖!”  
青春痘女孩不高兴了,她听出采苓是外地人,非常轻蔑地说道:  
“一个乡里人,能有什么好东西!”采苓反唇相讥道:  
“乡里人是没有好东西,城里人才是好东西。”  
眼镜顾客瞪了青春痘一眼:  
“说什么呢?乡里人城里人!你老爸不是从乡下来的?”因见采苓不为钱财所动,心里倒很佩服,忙道:  
“随便说说,随便说说。不过小姐,这块玉非同小可,最好不要戴在外面,让眼毒的人看见,没的招惹麻烦。”  
说完,站起身,冲二人点点头,说:  
“你们忙,你们忙!”也不招呼女孩,望外便走,女孩撵上去,又将他死死挽住,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掀开门帘去了。  
钱烽埋怨道:  
“你怎么这么苕!一万块钱,哪里找这样好的事情!那人肯定看走了眼,哎,你真苕!”  
采苓道:  
“那就更不能卖!怎么好坑人家呢?一万块钱不是小数目,我们全家辛辛苦苦一年收入才二千块,一万块,就是五年的收入!怎么好坑人家呢?”  
钱烽又好气又好笑,道:  
“你傻呀!好了,好了。我也是为你好。买手机去,买手机去。”  
售货员小姐建议采苓买一款价廉物美的小灵通手机,说资讯费省,很划算。钱锋说,你家在农村,小灵通只能在市内通话,不白买了!采苓一想,对呀!她最终挑选了一款小巧玲珑的手机,虽然功能少点,但能和家里通话,这就足够了。何况还赠送一个月话费,外带一个精美的手机套。采苓将玉马塞进衣领里,将手机挂在脖子上,出了商店就拨钱烽的电话,钱烽的手机立马响起来。她一迭声叫:  
“快,快接。”  
钱烽笑着打开手机,采苓对着手机大喊大叫:  
“喂,钱烽吗?我是采苓!我买手机啦!”嚷得街上行人都好奇地扭头看她,钱烽倒不好意思起来。  
钱烽和她在巷子口分手时,有些心神不定地说:  
“明天去广州进药材,可能要去个十天半月,到了那里就打电话给你。”  
采苓有些意外,说:  
“什么药材?要到广州去买?”  
钱烽说:  
“西洋参,也不是什么蛮贵重的药,南边质量要好一些。哎呀,你就别问那么多了。这些药我会通过邮局寄过来,你帮忙收一下好吗?邮包千万不要拆开,回了潮,药性就没有了。——你以后也少加点班,别要钱不要命。你们那个色鬼老板可是‘洞庭湖里吹喇叭——名声在外’,他要敢欺侮你,告诉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老子就不姓钱!”采苓笑道:“你怎么这么粗鲁!我自己会小心的,你就放心好了。”  
第三章&&&&&&&& 痛并乐之打工生涯  
中国一向有“三大火炉”之说,分别指长江沿岸三个最热的城市,江城就是其中之一。八月是江城最热的月份,特别是今年,自七月初就持续高温,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大街上,尤其是几座长江大桥桥面,最热时地表温度高达70多度!远远望去,空气像升腾的火苗,舔炙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将那湛蓝的本色烘烤成难看的煞白,整座城市就像扔进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中,非有孙大圣的神通不能捱过要命的七七四十九天!  
金鑫制衣公司坐落在庞杂的老城区,厂房陈旧低矮,通风不好,上百人挤在一起工作,只靠十几台壁扇降温。那些风扇噪声大不说,吹出的全是热风,不仅起不到降温作用,反而将工作台以及地上的绒线沙子吹得到处都是,搅车间空气越发混浊不堪。  
下午二点,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间。国营厂时代,气温超过38度上半天班,即早晨7点至中午12点。11点左右,食堂会把冰镇绿豆汤和酸梅汤送到车间,大盆小碗管够。防暑降温之后,将工作台收拾收拾就可以下班了。眼下室内气温高达40度,女工们还在瘟头瘟脑地赶工!绿豆汤和酸梅汤?想也别想!只有墙角一大桶凉白开是唯一的降温饮料。女工们热得实在受不了,便利用上洗手间的空儿,拧一个湿毛巾放在案头,不时擦擦汗水。过不了多久,湿毛巾便风干了,硬撅撅像戈壁滩上的盐壳。车间里不时有工长(监工)幽灵似的游来荡去,发现哪位女工去洗手间次数多或者时间长,逮住便是一顿臭骂,直骂得那女孩涕泗横流方才罢休,末了还要扣工资。姐妹们看见这些同样是女人的工长,就像看见鬼一样,大气也不敢出。  
采苓的工作是用平缝机缝合牛仔裤的前后片。为了使读者对牛仔裤的制作有一个大致了解,需要简单介绍一下牛仔裤生产的基本工序。牛仔裤在生产缝制中一般采用流水作业,整个制作流程包括款式、规格及生产工艺的设计,还包括验料、排料、铺料、裁剪、缝制、水洗、熨烫、烘干和整形等多种生产工艺。采苓她们这一组要完成的是缝制这一道工序。将裁好的衣片分别发送到缝制流水线的指定工位上。前后片的缝制一般同时分别进行,在组装缝合之前,要对半成品进行检验。缝合后还要检验一次才能锁扣眼。一些个别工序,如制穿带袢、清除口袋里的沙子、剪线头、钉铆钉和钉按扣等,可以被灵活安排于制作过程的工艺流程里。这些工序完成后,进行后期整理包装。包括水洗,修剪,整烫,清沙,装吊牌入盒等等工序,经过最终验收后就可以出厂了。  
我国是生产牛仔布和牛仔裤大国。2006年,中国生产牛仔布达30亿米,生产牛仔裤23亿条,均居世界第一。生产牛仔裤的利润是可观的。做一条裤子一般需要1.2-1.5米的牛仔布,成本约25-35元,做工在10多块到20块左右。市面上,一般档次的成品裤成本在35元左右,质量好一点的成本在60元以上下。60元成本的裤子国内售价一般在400-500元,挂上国际名牌,价格会腾升至4位数!当然,享用这只猎物的绝不仅仅是猎物的捕获者,还有经销商,零售商,广告商,税收,环保,卫生,甚至黑社会等等,正如《动物世界》里,狮子捕获一头角马,鬣狗、秃鹫甚至蝼蚁都要赶来分一杯羹。  
采苓打工的这家金鑫制衣股份有限公司以做牛仔裤为主,贴牌生产国外某知名品牌。所谓“贴牌生产”,英文称OEM,是指一家厂商根据另一家厂商的要求,为其生产产品并贴上对方的商标。委托厂商拥有自己的品牌、技术、市场,被委托方则具有规模生产和低成本优势。贴牌生产给被委托方带来的好处是:分摊了固定成本,降低了运营成本,利用过剩的生产能力,安置更多的富余劳动力,绕开贸易壁垒,进入国际市场等。坏处是利润极其微薄,一般来说,贴牌生产利润分成:制造商5-10%,物流商15%,自有品牌销售商70-80%。国外品牌销售商从中国制造商手里几个美元买进的牛仔裤,到了他那里便要翻番甚至翻几番卖出,包括返销到中国。人称这种低成本低利润生产为“苦行僧”式运作模式。由于国内企业竞争激烈,要想接到订单,就得把生产成本降得更低。原料设备都从国外进口,无法可想,剩下的只有在工人身上打主意。降低工资,延长劳动时间,加大劳动强度,克扣工人劳保福利等等所有能榨干工人血汗的招数想得到的都想到了,想不到的也想到了,那股疯狂劲,真的要在一头牛身上剥下二张皮来!所有这些严重违反《劳动法》的劣行之所以肆无忌惮愈演愈烈,成为新时期最具特色的现象,除了企业主挖空心思跟执法者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执法人员接受贿赂与之蛇鼠一窝也是重要原因。国有企业老职工受过几十年社会主义教育,觉悟高,不吃这一套,他们会团结起来进行反抗,比如采苓多次看到他们打着横幅堵马路,在市政府门口静坐请愿等等。在这场斗争中,新生资产阶级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们必须找到新的剥削对象,顶替城市产业工人。他们找到了,这意外的救星就是农民工。城乡间巨大的差别,以及摆脱贫困现状的迫切愿望使得亿万农民工不惜以血汗甚至生命为代价换取在城里人看来少得可怜的报酬。暴发户们一觉醒来,惊喜地看到,低眉顺眼等待他们屠宰洗剥的羔羊数量居然那样庞大,庞大到宰之不尽,剥之不完,视死如归,前赴后继的地步!谁能想像,如此悲壮的情景居然延续了二十多年,直到农业税取消后,才稍有好转!  
由于国家取消农业税,反过来给予各种补贴,虽然奸商们乘机哄抬种子化肥农药价格从中大捞一把,但多少给农民留下一点,种田有了收益也就有了积极性。加之第一代农民工以其坚韧不拔的精神换取经济状况好转后,对自己的合法权益逐渐重视起来,要钱不要命的时代已经过去,事实正是如此,第二代农民工便挑剔得多。直接后果,是近几年沿海经济发达地区连续出现“民工荒”。有学者断言:中国低工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当然,这是后话。在采苓那个年代,农民工的的确确是弱势中的弱势,底层中的底层!  
金鑫制衣股份有限公司厂房被高高的砖墙四面围住,这些墙在国企时代就有了。很正常,过去的国营工厂都会有围墙。当然,变成私有企业,更加需要有围墙。吃力不讨好的国企干部转化为腰缠万贯的私人老板正如毛毛虫通过蛹转化为蝴蝶而展翅高飞。得志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原来的围墙加高加厚,墙头还插满尖锐的碎玻璃碴碴,明显增加了攀援逾越的难度。这样做,是为防止外面的人进来呢?还是防止里面的人出去?只有天晓得!总之,这堵墙便将墙里墙外隔成二个不同的世界。  
与工厂一墙之隔建有一排低矮的平房,共十七八间,原是工厂的库房,经过简单改造,东头二间打通做了伙房,余下的是女工宿舍。每间宿舍约摸三十多平米,两边靠墙各放三张双层单人床,住十二名女工。床铺中间是宽约三米的过道,过道两头一边是门,一边是钉着铁条的窗子,窗子下面放一张条桌,桌上摆满暖水瓶、牙膏、牙刷之类的物品。老板舍不得拨出二间做澡房,就在平房的另一头搭了间偏厦,冲澡时,得到伙房打热水。若是冬天,拎到澡房,水温已经低了不少,没办法,只得胡乱擦擦完事。最热的季节,有的女孩子干脆用自来水冲凉,当时倒是痛快,久而久之,不少人便落下了各种妇科疾病。  
伙食非常简陋或者说相当差劲。食堂承包给个人,那人为了省钱,什么便宜买什么。饭是嚼得出碴的一种糙米,学名叫陈化粮,也就是因储存年头过多而变质的粮食,其中所含黄曲霉素乃强烈致癌物质,毒性是砒霜的六七十倍!经过奸商们抛光上色除味,外观上与新米差不多,且有了一个专用名称:民工粮。为什么放着新粮不吃吃变了质的陈粮?便宜呀,新粮最次等的也得一块五一斤,陈化粮却在一块钱以下。菜也一样,肉、鱼、蛋市场上丰富得很,伙房也做过,可民工吃不起,做多少剩多少!每天萝卜白菜冬瓜南瓜或者咸菜,大块剁,大锅煮,跟乡下煮猪食差不多!正经色拉油是不吃的,吃的全是便宜的地沟油。什么是地沟油?百度百科这样定义:地沟油可分为以下几类:一是将下水道中的油腻漂浮物或者将宾馆、酒楼的剩饭、剩菜(通称泔水)经过简单加工、提炼出的油;二是劣质猪肉、猪内脏、猪皮加工以及提炼后产出的油;三是用于油炸食品的油使用次数超过规定要求后,再被重复使用或往其中添加一些新油后重新使用的油。地沟油含有极强的致癌物质,国家三令五申禁止作为食用油销售。但令归令,申归申,提炼的照样提炼,销售的照样销售,而且规模越来越大,到我写下这些可怕文字的时候,据说每年流入市场的地沟油有几百万吨!提炼技术也越来越成熟,从外表看,色香味跟正宗色拉油不相上下,每公斤价格却要便宜一块多钱。可别小看这一块钱,对于用量大的单位,日积月累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打工妹哪里知道其中奥秘,饥肠辘辘的,吃什么都津津有味。她们不是不想吃肉鱼蛋,想啊,做梦都想,可是不能吃,不敢吃,吃不起!她们那几个可怜的工资要尽可能多地省下来寄回乡下,派大用场。再说,在乡下,也是吃这些,她们习惯了这样的伙食,心甘情愿,毫无怨言。有时实在熬不过,便到厂门口饭摊上买个盒饭来碗馄饨解解馋。  
前面说过,工作是累的,不是一般的累,是很累很累,大翠那样的身体竟然会晕倒便足以说明一切。据报导,有的私营企业还发生过工人累死在车间的事,足以说明这种劳累到了何种程度!如果说中国的私营企业有什么特点的话,那就是对农民工敲骨吸髓的剥削到了丧心病狂、失去人性的程度。有人形容农民工工作生活状况:“起得比鸡早,睡得比小姐晚,干活比驴累,伙食比猪差。”这便是他们在城市打工的真实写照。  
天气越来越热,车间里门窗、墙壁、工作台、凳子、机器全是热的,摸着烫手,坐着不动都汗流浃背,偏偏每年这个时候公司订单特别多,姐妹们每天工作超过十六小时,有时还要通宵赶工。大家个个眼白泛黄,嘴唇起泡,浑身上下生满痱子,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痒得不行就抓,抓狠了就破,姐妹们哪一个不是伤痕累累,看着都害怕!这天下午三点左右,采苓开始感觉不适,头昏、胸闷、恶心、四肢无力、注意力不集中。她知道中暑了,赶紧停下手里的活,到墙角打了一杯凉水,咕噜咕噜一气喝下去,又站在风扇下吹了一会儿,略略好受了点。忽听“咕咚”一声,扭头一看,只见做前片的一位女工倒在地上,蜷缩着,浑身上下不住地抽搐。不少女工也都趴在桌上,身子扭动,痛苦不堪。采苓飞也似的跑过去,将地上女工抱在怀里,连声唤道:  
“小梅!小梅!”  
没趴下的女工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围了过来,大翠是吃过亏的,连忙托起女工的头,搁在自己臂弯里,另一只手狠掐人中。也不知掐了多少下,那位叫小梅的女工终于有了知觉,只见她面色如火,身体滚烫,嘴巴动了动,发出极其虚弱的声音:  
“采……采苓姐,我,我难受。”采苓忙对大翠道:  
“小梅中暑了,我包里有仁丹,快拿来给她服下!”大翠拿了仁丹又打来凉开水,二人掰开小梅的嘴巴,将药灌了下去。又将小梅抬到风扇下面,吹了一阵,只见她双眼紧闭,浑身颤抖,采苓着急:  
“不行,要马上送医院!”大翠说:  
“我背她!”说着,将小梅小心地背到背上,正要走,只听一声尖利的断喝犹如晴天霹雳:  
“都给我站住!”女工们一凛,不由得停住脚步,惴惴地扭过头,见一脸骨头的女工长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站在她们身后,活像一头凶神恶煞的母夜叉。  
“还不快回去做活!”她瞪着一对三角眼拼命嚷嚷。原来,在车间南头,建有几间可以俯瞰整个车间的空中办公室,里面装有空调,是车间管理人员办公的场所。女工长为了更好地监督女工,把办公桌安在靠窗的位置,在不打瞌睡或者不上网斗地主的空闲时间,便贼似的盯着下面看,女工们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这时,那位叫小梅的女工被吓得清醒了许多,挣扎着欲要回到自己的工位。采苓一把抱住,对女工长恳求道:  
“工长,她中暑了,求求你,送她上医院吧!”女工长见又是采苓,冷笑一声,恶狠狠地道:  
“又是你,你蛮岔咧!你凭什么充六根指头!她死她活关你屁事!回去做活!”采苓跟老爸学过一点医药常识,知道小梅病得不轻,只得再求那婆娘:  
“工长,她这是重度中暑,要立刻送医院抢救啊!求求你救救她!”女工长勃然大怒,一把将采苓拉开,老鹰拎小鸡似的抓住小梅一条胳膊,提起来往工作台前一撴,唾沫四溅地嚷道:  
“都给我做活去!想造反啊?不想干的立马到财务科算账走人!”  
“怎么啦?”不知何时,人群中多了一位戴眼镜的青年,那婆娘忙陪笑道:  
“家骐,这么热跑到车间来干什么!”那位叫家骐的青年表情严肃,问工长:  
“发生了什么事?”婆娘笑道:  
“没事。这丫头说她不舒服。三伏天,谁又舒服了!别看乡下姑娘,一个个娇气得很,屁大点事就闹得水响!”又一指采苓,恶狠狠道:  
“就是她挑的头!”青年向采苓看过去,采苓也向青年看过来,四道目光交汇在一起,二人都吃了一惊,原来正是在商店里要买她玉马的年轻人。年轻人也认出采苓,在商店里只顾看玉马,没细看人,这回看清了,不觉眼前一亮。这女孩子娇小玲珑亭亭玉立,白生生脸蛋上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清纯之中分明带着几分倔强。车间里的景物甚至车间窗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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