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上士官生会直接转义务兵转士官条件吗

部队医院的士官生是什么意思_百度拇指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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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医院的士官生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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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连队的义务兵没有退伍,被留下来继续服务的,没有上过全日制的医学大学,和医生是不一样的,但是很有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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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学府路发了一样的帖子,无奈那里人少 只有一个人回复,所以我原封不动的复制到街上 求街上大神帮助以下是原文如题,本人学学不好 高二后就没再上学 我之前的帖子有提到过原因 今年高考287分纯文科,本来我的计划是在本地找个大专上学个技术 如果有学学的动力就专升本上周我姐在军事公众号看到了我们省招收军官生的文章 说是只要应届考生过了240就可以报名参加 然后把文章分享到我们家里的群 我父母看后很希望我能去 但是他们都不大清楚什么是军官生 只在文章里看到能当士官觉得有前途。 而我本人从小就没有参军的想法 一想到部队生活的艰苦就比较抵触 所以这几天一直在和家里讨论要不要去。所以我来街上想问一下大神们,什么是士官生 待遇好不好 有没有前途 在学校严不严求教 谢谢
没有前途,不过现在士官的收入相对还是不错的发自手机虎扑
千万别去,真的
当士官就有前途?楼主你家里一个部队的都没有吧。建议楼主先好好了解了解部队再做决定。发自手机虎扑
引用2楼 @ 发表的:千万别去,真的为什么老哥?
引用3楼 @ 发表的:当士官就有前途?楼主你家里一个部队的都没有吧。建议楼主先好好了解了解部队再做决定。我听我爸妈说,在部队当士官就跟上班一样,是个技术兵种 不像义务兵一样整天辛苦训练,清问这是真的假的?
引用1楼 @ 发表的:没有前途,不过现在士官的收入相对还是不错的老哥,麻烦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没前途吗……我对军事一概不通
我小舅子就是高考不好,考了一个很差的本科,然后保留了学籍,去当兵了,当了两年兵,现在回来接着读大学了。当兵期间有工资,回来上学免学费。发自手机虎扑
引用5楼 @ 发表的:我听我爸妈说,在部队当士官就跟上班一样,是个技术兵种 不像义务兵一样整天辛苦训练,清问这是真的假的?我只在军校和执勤单位待过,没接触过技术兵种,不太了解。不过有个雷达部队的老同学,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天,这么干了两年,我觉得比训练还辛苦。发自手机虎扑
引用7楼 @ 发表的:我小舅子就是高考不好,考了一个很差的本科,然后保留了学籍,去当兵了,当了两年兵,现在回来接着读大学了。当兵期间有工资,回来上学免学费。义务当兵跟士官生不一样吧,我说的士官生是大专定向培养的,前两年半在学校正常上课 后半年去部队
高考200多分,去几年部队也挺好的。
能把一身的坏学惯改正了,比学啥技能都有用。
引用9楼 @ 发表的:义务当兵跟士官生不一样吧,我说的士官生是大专定向培养的,前两年半在学校正常上课 后半年去部队那我就不了解了
直接去当兵两年后也会转成士官的,士官不算是干部和军官差多了,一般最后留不到部队,还是要出来自己找工作,不过在部队的时候工资还可以就是了。
引用6楼 @ 发表的:老哥,麻烦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没前途吗……我对军事一概不通因为永远是个兵。。。不过技术型士官也挺好的,看什么兵种吧,你们学校进部队应该就是中士,工资6000+吧发自手机虎扑
引用1楼 @ 发表的:没有前途,不过现在士官的收入相对还是不错的兄弟,知道啥叫司务长嘛。发自手机虎扑
还行吧,当够12年能分配工作。
引用15楼 @ 发表的:还行吧,当够12年能分配工作。卧槽12年才给分工作?我感觉我12年在社会上搬砖都比这强……还有再问下 这12年要一直在部队吗?不到12年就分不了工作吗?
回复不了13楼了…我想问下工资说的是什么工资
引用16楼 @ 发表的:卧槽12年才给分工作?我感觉我12年在社会上搬砖都比这强……还有再问下 这12年要一直在部队吗?不到12年就分不了工作吗?这12年当然在部队,除非你立二等功不用干满12年也可以,只是机会太渺茫。
什么都不懂。建议你别去了。会后悔的。来部队当兵唯一的出路就是考学。提干!
士官现在工资挺高的 但是不能干一辈子 在部队限制很多 等你年龄大了结婚都成问题 大部分都是三十以内回到地方 还要重新找工作 而你的同龄人都是小领导小头头了 如果你家条件比较差去当兵还行 起码攒点钱没问题 家有关系去也没问题 把路给你铺好其他不建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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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防生、军校生、士官生有什么区别?
丰城的辣妈
「军校巡礼」国防科学技术大学报考军校国防生的注意了,体检标准有调整2017年国防生报考解读(附招收院校名单)「17军校巡礼」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国防生是指根据部队建设需要,由军队依托地方普通高校从参加全国高校统一招生考试的普通中学应届高中毕业生中(含符合保送条件的保送生)招收的和从在校大学生中选拔培养的后备军官。国防生在校期间享受国防奖学金,完成规定的学业和军政训练任务并达到培养目标,取得毕业资格和相应学位后,按协议办理入伍手续并任命为军队干部待遇:国防奖学金国防生在校期间享受军队提供的国防奖学金,奖学金由学杂费和生活补助费两部分构成,其中学杂费由军队与高校直接结算,生活补助费由驻校选培办逐月发放给国防生本人。国防奖学金目前标准为本科生每人每年15000元。国防生还可享受所在高校其他非义务性奖学金、助学金。学习a完成规定的学业和军政训练任务并达到培养目标,取得毕业资格和相应学位b入学之日起取得学籍,入伍之日起取得军籍,开始计算军龄c接受高校和军队驻校选培办双重管理,学校:学分管理学业,军队:军政训练成绩。国防生军政训练介绍(接受必要的军政训练)在校日常训练、基地集中训练、部队实践锻炼三种,纳入高校教学课程,作为必修课实行学分管理。在校日常训练,包括军政理论教学和早操等内容,由高校和军队驻校选培办组织实施,军队有关单位予以协助。基地集中训练和部队实践锻炼,主要利用部分假期完成,由军队有关单位组织实施,高校和军队驻校选培办予以协助。入伍a按协议办理入伍手续并任命为军队干部。b入伍待遇,不同专业类别,略有不同。(见下面专业介绍内容)本科毕业生见习期(一年)满后,按副连职(或专业技术13级)、中尉军衔确定工资标准;获硕士学位的研究生,按正连职(或专业技术12级)、上尉军衔确定工资标准;获得博士学位的研究生,按正营职(或专业技术10级)、少校军衔确定工资标准。c国防生毕业入伍后与部队同级别干部享受同等待遇。享受公费医疗;每年20至40天的带薪假期;晋升副营职(或专业技术11级),家属及子女或者本人为独生子女的父母即可办理随军手续,将户口迁至部队所在驻地;军官按相应职级住用公寓房或购买自有住房,并享受月基本工资的40.94%的住房补贴和优惠政策(住房补贴计发年限计算地方高校学习时间),用于自购住房。军校生亦称为军校学员。不论是在解放军军事院校还是武警军事院校中学习的学员,只要是在部队院校中就读的学生,皆称为军校学员。军校生是指根据军队建设需要,由军队院校从参加国家统一招生考试录取或保送入学且毕业后由军队统一分配的学生。待遇在校期间享受部队供给制学员待遇,每月按标准发放津贴费,学习和生活费用由军队承担。接受完整的军政训练,由军校直接管理军校生活更加注重作风养成,在日常管理上执行一日生活制度,每天都有严格的作息时间和安排,大多数时候是集体活动,单独行动或外出都需要请假和销假;在学习培养上,除正常的文化课程学习,还有必不可少的军事课程学习和体能训练,以培养技指合一的高素质复合型军事人才;士官生即定向培养直招士官,是指借鉴地方高端职业技术人才培养经验,通过直招士官的途径,依托高等职业院校为部队定向培养技术复杂、培训周期较长的军地通用士官。定向培养是对直招士官工作的进一步拓展。其优势在于:学生入校时就被确定为士官培养对象,部队需要什么,高校就培养什么,通过设置与部队实际需求相适应的专业课程,由部队训练机构实施教学指导,从而实现培养和使用的有效对接;培养对象毕业前提前半年入伍到部队实习,有利于直招士官入伍后更快地适应部队工作和环境,可以解决目前直招士官存在的专业技能转化慢、第一任职能力弱的问题。定向培养士官(高考生)联合培养(专科)定向培养士官学制3年,毕业后取得大专学历。前2.5学年的全部课程由高校负责,招收部队根据需要对接指导教学;后0.5学年为入伍实习期,由招收部队负责,实习完成后由高校办理毕业手续。任命和待遇毕业后,由所在部队按照规定权限下达士官任职命令,时间统一为当年7月1日,其军衔等级和工资档次,比照同期入学高校毕业生中直接招收的士官确定。国家对定向培养士官在入伍时对其在校期间缴纳的学费实行一次性补偿或获得的国家助学贷款实行代偿。下达士官命令后执行现役士官的工资标准,享受现役士官的相关待遇。培养对象批准服现役后首次授予军衔前,按义务兵新兵标准发放津贴。学费补偿或国家助学贷款代偿金额本专科学生每人每年最高不超过8000元、研究生每人每年最高不超过12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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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城的辣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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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最新文章36.漂亮朋友(上)
<font size="4" color="#.漂亮朋友(上)
  ■《漂 亮 朋 友(上)》
  ■〔法〕莫泊桑 著  ■第 一 部  ■第 一 章
  乔治.杜洛瓦递给女出纳一枚一百苏的硬币,对找过的零钱他接了过来,他也就迈开大步,向餐馆的门口走了过去.
  他相貌英俊,身材修长,加上当了两年士官生,更有一种军人的气质.有鉴于此,他不由地挺了挺胸,熟练的一撇嘴角边的胡须,同时向那些仍滞留于餐桌用餐的客人迅速地扫了一眼.这像渔网一样撒向四周的目光,正是他这样的英俊少年的特长.
  女客们果然都抬起头来,向他这边注视着.其中有三个青年女工,两个随同丈夫前来就餐的女眷,及一位已进入不惑之年的音乐教师.女教师衣冠不整,邋里邋遢,身上的衣裙向来都是那样歪歪扭扭,帽子上总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她们都是这家大众化餐馆的常客.
  走到餐馆门外,杜洛瓦停下了脚步,心中在思忖着自己的下一步该怎么办.今天是六月二十八日,要把这个月过完,可他身上只剩下三法郎四十苏了.明摆着这个问题,剩下的两天,要么只吃晚饭而不吃午饭,要么只吃午饭而不吃晚饭,二者只能择其一.他想,一餐午饭要二十二个苏,而一餐晚饭则要三十苏.如果他只吃午饭,就可省出一法郎二十生丁.这点钱是他省下的,他不仅可以在每天的晚餐时分买个夹有香肠的面包来充饥,而且可以在大街上喝杯啤酒.须知喝啤酒是他在晚间的一大开销,也是他最难以割舍的一种嗜好.这样一来,他也就沿着洛莱特圣母院街的下坡走了下去.
  他走在街上,一如当年戎马倥偬.穿着一身骑兵服的时候,不仅胸膛高高挺起,而且两腿也微微张开,好像刚刚跳下马鞍一样.街上如织的行人他横冲直撞地往前走着,时而碰着了一行人的肩头,时而又将另一个挡道的人一把推开.他把头上那顶已经很旧了的高筒礼帽往脑袋一边压了压,脚后跟走在石板地上发出嗵嗵的声响.那神气简直就像在同什么人斗气,恰似一个仪表堂堂的大兵,在他忽然告别军旅生涯而回到市井之中后,对周围的一切......行人.房屋以至整个城市......都感到格格不入.
  尽管穿了一套仅值六十法郎的衣裳,他那身令人刮目的帅气却依然如故.不错,这种"帅气",未免有点流于一般,但却是货真价实,一点虚假也没有.他身材颀长,体格匀称,稍带点红棕的金黄色头发天然卷曲,在头顶中央一分为二.上唇两撇胡髭微微向上翘起,仿佛在鼻翼下方"浮起"了一堆泡沫.一双蓝色的眼睛显得分外明亮可是镶嵌在眼眶内的瞳子却很小很小.这副模样,同通俗小说中的"坏人"确实毫无二致.
  巴黎的夏夜,天气闷热异常,整个城市好像是一间热气蒸腾的浴池.用花岗岩砌成的阴沟口不时溢出阵阵腐臭.在地下室的伙房临街窗口刚刚高出地面,从窗口不断飘出来的泔水味和残羹剩菜的馊味也让人窒息.
  街道两边的门洞里,早已脱去了外套的守门人嘴上叼着烟斗,正骑坐在带有草垫的椅子上纳凉.街上行人已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一个个神色疲惫,没精打采.
  走到圣母院街尽头的林荫大道后,乔治.杜洛瓦又停了下来,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他很想取道香榭丽舍大街,到布洛涅林苑的树底下去凉快凉快,但心中又激荡着另一种欲望:希望能在无意之中交上一个可心的女友.
  这艳遇何时才会出现?他并不知道.三个月来,他朝思暮想,无时无刻不在默默期待着.这期间,虽然他凭借其漂亮的面庞和魅人的外表,已经博得不止一个女人的青睐,但皆不理想,他总希望能找到个称心如意的.
  因此,他虽然囊空如洗,可炽烈的欲望在他心头漾荡.当他碰到在街头徜徉的姑娘向他进言:"漂亮的小伙子,去我家坐坐吧?",他便热血沸腾,难以自制.但他终究还是不敢贸然前往,因为他身无分文.况且他所企盼的是另一种别具情味.高雅的亲吻.
  不过他喜爱光顾妓女出没的场所,比如她们常去的舞场.咖啡馆及她们踯躅待客的街头.他喜欢在她们身边消磨时光,同她们闲说了几句,亲昵地对她们以"你"相称;喜欢闻一闻她们身上那荡人心魄的异香,喜欢在她们身边盘桓终日.因为她们毕竟是女人,且能够让人销魂的女人.他不像那些出身高贵的子弟那样,对她们有一种天生的蔑视.
  他转个弯,跟着因热浪的裹挟而精神萎靡的人流,向玛德莱纳教堂走了过去.各大咖啡馆全部爆满,不但如此,在强烈耀眼的灯光下,各咖啡馆门前的人行道上也放了一排排桌椅,坐满了不耐暑热的客人.在一张张方形或圆形小桌上,在客人面前的玻璃杯内盛着的饮料呈现出各种各样的颜色,有红的.黄的,绿的以及深褐色的.长颈大肚瓶内,清澈的饮水中漂浮着硕大的圆柱体的透明冰块.
  杜洛瓦不觉地放慢了脚步,因为喉间这时已升起一种干渴之感.
  夏日之夜出现的这种干渴,现在已弄得他五内沸然,心中不由地想着现在若能有杯清凉的饮料滋润丹田,那是多么惬意啊.可是他今晚那怕只要喝上两杯啤酒,明晚再简单不过的面包夹香肠也就吃不上了.每逢月底就如此捉襟见肘,个中滋味他可真是尝够了.
  因此他强忍着干渴在心中嘀咕道:"他妈的,这口渴竟是这样地难熬!不过我无论如何也得等到十点钟才到那家叫做'美洲人,的咖啡馆去喝上一杯."他不觉再向那些坐在路边小桌旁随意畅饮的客人看了看,一边迈着轻快的步伐,从咖啡馆走过,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用目光就客人们的神色和衣着对他们身上会带有多少钱做了一番估计.这样一想,面对那些正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的客人,一股无名之火不禁涌上他的心头:他们的衣兜里一定装着金币和银币,平均看来每人至少有两个路易.而一家咖啡馆至少有上百来号客人,加起来就是四千法郎!"这些混蛋!"他小声骂了一句,依旧带着一副倜傥不羁的神情,悠悠晃晃地继续向前走着.要是此刻他在哪条街的昏暗角落遇上其中一个,他一定会毫不手软地扭断他的脖颈,就好像他在部队举行大规模演习时对待农民的鸡鸭那样.
  这样,他又想起了在非洲的两年军旅的生涯,想起了他驻守南部哨卡时如何勒索阿拉伯人的情景.一天,他与几个同伴偷偷逃出了哨卡,去乌莱德―阿拉纳部落走了一趟,抢了那里二十只鸡.两只羊及一些金银财宝,并杀了三个人.同伴们对这次肆无忌惮的放荡行为足足笑了有半年之久.现在,只要一想起当年的情景,他的嘴角又浮起了一丝凶狠而又快乐的微笑.
  别人从未逮过他们况且也没有人认真去查究:阿拉伯人横遭士兵的掠夺,这早已成为司空见惯的事了.
  可是巴黎的情况就不同了.腰间挎着刺刀,手上握着短枪,毫无顾忌地去抢劫他人的钱财而不受到法律的制裁,还能够逍遥自在,这是不可能的了.他感到自己从来就有一种下级军官在被征服的国度里为所欲为的狂放禀性,于是对大漠的两年军旅生涯未免有点留恋之情.他未能在那边留下来,实在是一件憾事.然而他之所以回来,还不是为了能够有个理想的前程吗?现在呢......他此刻的处境可真是一言难尽!
  他把舌头往上颚舔了舔,微微地发出一声咯嗒声,仿佛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是那样的干渴.
  四周的行人个个疲惫不堪,步履缓慢.他在心里又骂了一句:"这些畜生,他们蠢得要命,衣袋里可定会装着钱!"接着便嘴上哼着欢快的小调,又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起来.几位被挤撞的男士回过头来,向他发出低声的埋怨,女人们则大声嚷道:"怎么了,这个家伙?竟然如此无礼!"
  走过滑稽歌舞剧场,他在"美洲人咖啡馆"门前停了下来,不知道是否现在就应该把自己已经决定开销的那杯啤酒喝掉,由于他实在渴得有点受不了了.他没有立刻走上前去,而是举目向耸立在街头的明亮大钟看了看:此时才九点一刻.他知道,现在只要有满满一杯啤酒放在他面前,他马上就会一饮而尽.问题是下面的时间还很长,要是再渴怎么办呢?
  他因此还是怏怏走开了,心中想道:"我不如姑且走到玛德莱纳教堂再说,然后再慢慢走回来."
  到达歌剧院广场的拐角处,迎面走过来一个胖胖的年轻人.他依稀记得此人他似乎在哪儿见过.
  他于是跟了上去,一边努力思索,一边不停地说道:"见鬼这人我分明认识,怎么就想不起来是在哪儿遇见过的呢?"
  他搜尽枯肠,仍一旧无所获.这时,他心中忽然一亮:这不就是当年在骑兵团服役的弗雷斯蒂埃吗?没有想到他现在已是一副大腹便便的样子了.杜洛瓦于是跨上一步,拍拍他的肩头,向他喊了一声:
  "喂,弗雷斯蒂埃!"
  对方转过身,直盯着他,半晌才说道:
  "这位先生叫我,不知有何贵干?"
  杜洛瓦不由笑了起来:
  "怎么啦,你不认识我了吗?"
  "不认识."
  "骑兵六营的乔治.杜洛瓦就是我."
  弗雷斯蒂埃向他伸出两只手:
  "哎呀,原来是你!现在怎么样?"
  "我很好,你呢?"
  "啊,我可不太好.你知道,我的肺部现在非常糟糕,一年之有大半年咳嗽.回巴黎那年,我在布吉瓦尔得了气管炎,四年以来一直未能治愈."
  "是吗?不过你看上去倒是还不错."
  弗雷斯蒂埃于是挽起他这位旧友的手臂,向他谈了谈自己的病情,包括他怎样地求医问药,医生们提出了哪些看法和建议.可是鉴于他目前的处境,这些建议他又不便去采纳.比如医生劝他去南方过冬,但他走得了吗?须知如今已经有了妻室,又当了个记者,混得不错.
  "我现在负责《法兰西生活报》的政治栏目,还为《救国报》采写有关参议院的新闻;此外,隔三岔五还要给《行星报》的文学专栏撰撰稿.你看,我已经有个样子来了."
  杜洛瓦带着惊异的眼光看着他.他可变多了,也显得相当成熟了.从他的衣着和言谈举止可以看出,他已经成为一个老成持重.充满自信的男子汉,而且已显出一副大腹便便的样子,说明平素的饮食很是不错.想当初,他是那样地干瘦,就是个细高条,但为人机灵好动,又常常丢三拉四,成天叽叽喳喳,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在巴黎只呆了短短三年,他竟已变了个人,不但身体发福,言谈稳重,鬓角也出现了几缕白发,但他今年还不到二十七岁呢!
  弗雷斯蒂埃随即向他问道:
  "你此刻要去哪儿?"
  杜洛瓦回答道:
  "哪儿也不去,只是在回去睡觉之前随便地走走."
  "既然如此,你不妨跟我去《法兰西生活报》走一趟,我有几份校样要看一下,然后我们就去喝杯啤酒,你看怎么样?"
  "当然可以,我也要啤酒."
  他们于是手挽手,带着今日在同窗学友和在同一团队服役的兵士之间仍可见到的那种一触即发的热乎劲,迈开了大步.
  "你现在在巴黎做什么呢?"弗雷斯蒂埃问了一句.
  杜洛瓦耸了耸肩说: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已到了要讨饭的地步了.服役期一满,我便想到这儿来......碰碰运气,说得确切一点,来尝尝巴黎的生活滋味.这样,六个月前,有人在北方铁路局找了一个差使,年薪是一千五百法郎,除此之外,什么外快都没有."
  弗雷斯蒂埃叹了一声:
  "天哪,这点钱能够得上干什么?"
  "说的是呀,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在这里举目无亲,一个人也不认识,什么门路都没有.我连做梦都在想着能找点什么事做做,可是无人引荐."
  弗雷斯蒂埃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番,那样子简直就象一个注重实际的人在审视一个外乡来客.接着,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
  "老弟,你难道还没有看出来,这里一切全靠自己去闯.一个人只要脑子灵活一点,部长也能当,岂止是区区科长的问题?于是重要的是自己找上门去,而不是求人推荐.像你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找不到比在北方铁路局里供职更好的差事呢?"
  杜洛瓦回答道:
  "我哪儿都去了,但处处都碰壁.不过最近总算有了个像样的机会,佩勒兰驯马场正需要一名骑术教官,有人推荐我去,每年至少可以有三千法郎的收入."
  弗雷斯蒂埃突然站住:
  "这一行可不是你去干的,你不能去,尽管能挣一万法郎你也别去.否则你的前程将会彻底葬送.你现在呆在办公室里,至少不必抛头露面,谁也不认识你.要是你有能耐,随时都可以离开,去另谋高就.而一旦当上了骑术教官,你也就完了.这同你到一家餐馆去当个领班一样,这种地方巴黎什么样的人都会光顾.你要是给上流社会那些阔佬或其子弟上骑术课,久而久之,他们是不会用平等眼光来看你的."
  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思索了一会儿后又向他问道:
  "中学的毕业会考你通过了吗?"
  "没有,我考了两次都未通过."
  "这没关系,不管怎样,该学的课程你都学完了.如果有人同你谈起西塞罗或蒂贝尔,你能接人家的话茬说上几句吗?"
  "行,大概说几句还是可以的."
  "很好.对于这两个人,除了二十来个只知道钻故纸堆.毫无生活常识的冬烘先生外,谁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来.所以,要让人认为你知识渊博,并不难,关键在于自己的无知别让人当场识破.要是碰上什么难题或自己所不了解的,要善于用点心计,设法绕开它.而对于别人,则应借助字典旁证博引,把他难住.别以为人家有多强,其实人人都蠢得要命,知识少得可怜."
  他慢条斯理,侃侃而谈,俨然是一副城府很深.洞穿一切的腔调.接着,他微微一笑,抬头自身边的过往行人看了看.不料这时他忽然咳了起来,只得停下脚步,待这猛烈的阵咳过去.随后,他又说道,语气中带着点沮丧:
  "我这总也好不了的劳仔病,真够烦人的.现在是盛夏,今年冬天我可真要到芒通去好好治一治.其他的事只好暂且先搁下了,身体第一嘛."
  他们此时已走到了普瓦索尼埃大街的一扇大玻璃门前,一份打开的报纸贴在玻璃门对面.有三个人正站在那里阅读着.
  玻璃门上方是一排由煤气灯光焰组成的几个大字......《法兰西生活报》,十分地引人注目.行人一走进这几个耀眼的大字所照亮的地方,马上像是在白天一样,整个身体显得那样清楚.明晰.一目了然,随后便又回到黑暗中.
  弗雷斯蒂埃推开门,向杜洛瓦说了声"请进".杜洛瓦进去后,不久登上了一个从街上可看得一清二楚.建造考究但肮脏不堪的楼梯,接着就到了一间大厅里,两个练习生向弗雷斯蒂埃道了声晚安.最后,他们在一间类似候见室的房间里停了下来.房间内陈设相当破旧,灰尘布满整个房间,绿色的仿天鹅绒帷幔已经褪色发黄,并且污迹斑斑,许多地方已烂成一个个窟窿,像被老鼠咬过似的.
  "请在此坐一会儿,我立刻就回来,"弗雷斯蒂埃说.
  这个房间有三扇门与外边相通.说着,从里走出来.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让人难以描述的奇异气味......编辑部所特有的气味.杜洛瓦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心中未免有点胆怯,可更多的是惊奇.不时有人带着小跑从他身边走过去.他们从一扇门进来,在他还没看清他们的面孔之前便已从另一扇门边消失了.
  在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当中,有的是乳臭未干的年轻后生,一副忙碌不堪的样子,手上拿着的纸片因其步履迅疾而微微颤动;有的是排字工人,身穿用作工装墨迹斑斑的长外套,清晰看到里面雪白的衬衫,下身则穿着呢料裤子,同上流社会所见相仿.他们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摞摞印好的纸张及一些墨迹未干的校样.除这两种人以外,另一位是个身材矮小.穿着入时的男士进入房内;由于追求时髦,其上身套着的外套是那样紧,下身的两条裤管也是瘦得紧紧地绑在腿上,脚上的皮鞋更是尖得出奇.这显然是某个负责采访社交场合的记者,赶回来提供当晚的有关新闻.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些人进入这间房内.他们神态庄重,气度非凡,头上戴着一顶高筒宽边礼帽,仿佛要将自己同众人区别开来似的.
  这时,弗雷斯蒂埃走了进来,手上挽着一位身材颀长的先生,这个人约四十来岁的光景,身穿黑礼服,胸前系着白色的领带,头发呈红棕色,嘴角的两撇卷曲的胡髭高高地翘起,一副自以为是.傲视一切的样子.
  只听见弗雷斯蒂埃向他说道:
  "那就再会了,先生."
  对方握握他的手,说道:
  "再见,亲爱的."接着便臂手上拄着手杖,嘴上吹着口哨下楼去了.
  杜洛瓦于是问道:
  "这个人是谁?"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专栏作家.喜爱决斗的雅克.里瓦尔,他刚看过一篇作品.他同加兰.蒙泰尔合称当今巴黎三个最为出色的专栏作家.其文章妙趣横生,饱含时代的风尚.他每周撰写两篇专稿,一年所得是三万法郎."
  说着,两位旧友开始向外走去.此时,从楼下上来了一位又矮又胖的先生,只见他衣履不整,蓄着长发,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
  弗雷斯蒂埃低声同他打了个招呼,而后说道:
  "他叫诺贝尔.德.瓦伦,是个诗人,长诗《死亡的太阳》就是他写的.他同样也是一个一字值千金的家伙.报馆每收到他一篇小东西,得拿三百法郎付给他,而且每篇最长不超过二百行.我们还是快到'那不勒斯咖啡馆,去喝一杯吧,我已经渴得快不行了."
  在咖啡馆刚一落座,弗雷斯蒂埃便向堂倌叫了一声:
  "请你来两杯啤酒."
  待啤酒一送上来,他马上把那杯酒干了.杜洛瓦则在那里小口小口地啜饮着,似乎在品尝珍贵无比的琼浆玉液似的.
  弗雷斯蒂埃一言不发,好像在思索着什么,随后,他突然问道:
  "你为何不试试记者这一行呢?"
  杜洛瓦瞠目以对,半晌才说道:
  "可是......因为......我一篇东西也没写过."
  "这有什么呀?万事开头难.我想,我可以聘请你作我的帮手,为我去各处走走,拜访一些人,搜集点资料.你在开始的时候每月可有二百五十法郎的薪酬,车费由报馆支付.你若愿意,我便去找经理谈一谈."
  "这真是太好了."
  "这样的话,你明晚先到我家来吃顿便饭.客人不多,不过五六个人.有我的老板瓦尔特先生和他的太太,以及你刚才见到的雅克.里瓦尔和诺贝尔.德.瓦伦,一位女友,我妻子的女友.你觉得怎么样?"
  杜洛瓦面红耳赤,神慌意乱,迟疑良久,最后才说道:
  "叫我怎么说呢?......我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啊."
  弗雷斯蒂埃惊讶不已,说道:
  "是吗?他妈的,这可非同小可.你注意到了没有,在巴黎即使没有栖身之地,也不能没有一套像样的衣裳."
  说着,他把手伸进里边背心的衣袋里,取出几枚金币,挑了两个金路易,放到杜洛瓦面前,然后带着一股古道热肠.侠义感人的腔调对他说道:
  "这钱你先拿去,以后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才还我.你姑且去租一套,或者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去买一套,以应应急需.抓紧时间去办吧.明天的晚饭定在七点半,请一定准时来.我家就住在泉水街十七号."
  杜洛瓦激动不已,一边拿起桌上的钱,一边结结巴巴地说:
  "非常感谢,你对我真是太好了.对于你的仗义相助,我是不会忘记的......"
  弗雷斯蒂埃立即打断了他:
  "瞧你,快别说了.再来一杯吧?"
  接着,他转过头去喊了一声:
  "堂倌,请你再来两杯啤酒."
  等这两杯啤酒喝完后,弗雷斯蒂埃问道:
  "咱们到外面去走一走,你看怎样?"
  他们随后走出了咖啡馆,向着玛德莱纳教堂走了过去.
  "咱们到哪儿去呢?"弗雷斯蒂埃问道."有的人说,巴黎人散步都有着明确的目的,这可不对.我就不是这样,我每晚都出来散步,就不知道往哪儿走.要是有个女人陪伴,去布洛涅林苑转上一圈倒也有点意思,可是不会每次都能如愿.我常去买药的那家药房老板和他的妻子,喜欢光顾音乐茶座,我可没有这种兴致.我们现在去哪儿呢?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玩的.这附近有个花园,叫蒙梭公园,夏天夜间开放.人们可以坐在树底下,一边喝着清凉的饮料,一边听着悠扬的乐曲.不过此公园可不是个娱乐场所,而是供清闲之辈们消遣漫步的地方,因此门票很贵,以便招徕美貌的女士.人们既可以在闪耀着电灯光的沙土小径上徜徉,也可以或远或近地坐下来听听音乐.我们曾经在缪萨尔也有个类似场所,不过格调太低,舞曲太多,而且地方不大,也没有多少浓荫和幽暗的角落.只有大的花园方有这种条件,那才荡人心魄呢!你说咱们到底去哪儿呢?"
  杜洛瓦诚惶诚恐,一时竟然无言以对.但直到最后才嘣出一句:
  "'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我至今还未去过,我想去那边看看."
  弗雷斯蒂埃不由叫了起来:
  "'风流牧羊女娱乐场,,天哪,现在去那儿还不会烤成肉饼啊?行,就去那里.那地方总还有点意思."
  两人于是转过身,向蒙玛特关厢街走去.
  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下,戏园的门口一片明亮,把在此交汇的四条街映照得如同白昼.出口处排着一长排的出租马车.
  弗雷斯蒂埃径直往里走去,杜洛瓦在后面拽了他一把:
  "我们还没有买票呢."
  弗雷斯蒂埃庄严答道:
  "不必,我来这儿从来不用买票的."
  走到检票处,三个检票员向他欠了欠身.站在中间的一位还将手向他伸了过来.我们这位记者便向他问道:
  "有没有位置较好一点的包厢?"
  "当然有的,弗雷斯蒂埃先生."
  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包厢号,他也就推开包着绒垫并装有铜闩的门,同杜洛瓦一起进到剧场里面.
  场内烟雾缭绕,使得舞台和入口部分以及较远的地方似乎被薄雾所笼罩.座位上的人几乎都在吸烟,有的抽雪茄,有的抽香烟,从这些雪茄和香烟升起的一缕缕细小的烟柱,近于白色,薄如蝉翼,轻飘飘地直达天花板顶部,聚集在宽大的拱顶下方.吊灯周围和坐满观众的二层看台上面,形成灰蒙蒙的一片.
  剧场四周是个圆形甬道,入口处尤其的宽敞,平素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坦然自若在黑压压的男士间川流不息的地方.墙边立着三个柜台,每个柜台里边都站着一个青春已谢仍浓妆艳抹的女人,她们在出售饮料的同时也兼售色相.现在,其中一个柜台前正站着一群姑娘在等候着来客.
  她们的身后立着几面高大的镜子,从镜子中可以看到她们的袒露背脊和过往男士的面孔.
  弗雷斯蒂埃分开众人,快步向前走着,这个人俨然一副非同寻常的神态.
  只见他走到一位女招待身旁,向她问道:
  "请问十七号包厢在哪儿?"
  "请跟我来,先生."
  他们很快被带到一间用木板围成的包厢里,包厢非常小,没有顶篷,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四把座椅也是红色的,彼此间间隔很小,客人刚好可以从中通过.两位异地相逢的好友随后坐了下来.左右两边,沿着一条直达舞台的弧线,立着一连串差不多的木格子,每个格子里也都坐了人,但只能看到其脑袋和胸部.
  台上此时有三个年轻男子正在轮流作吊杠演出,其中一高一矮,另一个为中等身材.他们都穿着紧身的运动衫.
  随后,个儿最高者迈着细小而又迅速的步伐,首先走到台前.他微微一笑,向观众挥了一下手臂,好象投去一个飞吻.
  紧身衣下,他的胳膊和腿上的肌肉清晰可见.他挺了挺胸,以便把太为凸出的腹部往里缩缩.他看上去很像一个年轻的理发师,头发在正中央截然分明地一分为二.只见他纵身一跃握住吊杠,然后以两手悬在上面,让整个身体像迅速转动的车轮一样,围着吊杠翻转.随后,他绷紧两臂,身体笔直,一动不动地在空中作了个平卧势,他握住吊杠完全靠两只手的腕力.
  从杠上下来后,他在前排观众的掌声中微笑着再度向众人致意,接着就走到布幕边站着,每走一步都要显示一下他那腿部的发达肌肉.
  现在轮到第二个人,是个头比前者要矮,但身体更为粗壮的人了.他走到前台,作了同样的表演.第三个人也做的是同样的动作,可是观众的掌声却要更为热情.
  不过台上的表演,杜洛瓦并没有怎么看,他不时回转头去,向身后的回廊张望着,因为那里站满了男士和姑娘们.
  弗雷斯蒂埃对他说道:
  "你看看池座,里面全是些带着老婆和孩子专门来看表演的市井之徒,一些十足的笨蛋.包厢里坐的是爱逛剧院的人,当中也有几个搞艺术的,还有几个二流妓女.而我们身后,则是巴黎最耐人寻味的乌合之众.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你自己好好看看吧.真是什么人都有,各行各业,哪个阶层都有,但地痞无赖占了压倒多数.举个例子吧,有银行职员.商店店员.政府各部的办事人员,以及外勤记者,妓院老鸨,穿着便服的军官和衣冠楚楚的纨绔子弟.他们有的刚在饭馆吃过晚饭,有的刚刚看完了一场歌剧,马上还要去意大利剧场.剩下的人便属于不三不四.行踪诡谲一类的了,一眼就可看出来.至于那些女人,则清一色都是晚间在'美洲人咖啡馆,打尖的那种人.这些女人只需一两个路易便可跟着你走,因此整天都在接肯出五路易的外乡来客,同时一有空便会通知老主顾前来相会.她们在这一带操此营生已有六年之久,一年之中除了有时在圣拉扎或卢西纳医院接受治疗以外,每天晚上都出没于同样的地方."
  杜洛瓦对他的这些话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了,由于此时已有一个这样的妓女将胳膊靠在他们的包厢上,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是一个胖胖的褐发女人,脸部由于抹了一层脂粉而显得很白,在两条描得很粗的浓眉下有着一双黑黑的眼睛,眼角也描得长长的,显得更为突出.两只丰满的乳房,把深色的丝绸长裙在胸前高高隆起.涂了口红的双唇酷似鲜血淋漓的伤口,表现出一种过分热烈的野性,但是却能唤起人们心头的欲望.
  她向一位在身边经过的女友......一个把金发染成红色.也长得很胖的女人......点头示意,她被叫了过来,以谁都能听得见的声音对她说道:
  "瞧,一个好漂亮的小伙子.他若肯出十路易要我,我是一定会高兴的."
  弗雷斯蒂埃转过头来,微笑着在杜洛瓦的大腿上拍了一下:
  "这话是说给你听的,她已经看上你了.亲爱的,请接受我的邀请."
  杜洛瓦立即满脸通红,下意识地用手指摸了摸放有背心口袋里的两枚金币.
  台上的大幕已经落下了,乐队奏起了华尔兹舞曲.
  杜洛瓦乘机向弗雷斯蒂埃问道:
  "咱们是不是出去避避好"
  "走吧."
  他们于是出了包厢,马上被卷进了走廊里的滚滚人流中.他们被人推着,挤着,身边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忽而往东忽而往西.眼前所见是男人们戴着的清一色的高筒礼帽.至于那些妓女,她们则两个两个地贴着男人们的胳肘.胸膛和背脊,在他们中间跑过来穿过去,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她们的脚步是如此地轻盈.敏捷,酷似水中的游鱼,在这股由男士汇集而成的激流之中时隐时现.
  杜洛瓦心神荡漾,任凭自己随着人流往前走着.周围的空气已经被烟草味.汗酸味和女人们身上的香水味弄得污浊不堪,但杜洛瓦吸入体内,还是那样地如痴如醉.可是弗雷斯蒂埃已经不行了,只见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并且又咳了起来,只得说道:
  "咱们赶快到外面去吧!"
  他们向左一拐,到了一个搭有凉篷的院落之中,两个设计粗糙的大水池,使得院内的空气显得格外地清爽宜人.花盆里栽着紫杉和侧柏,近旁的小桌边已坐了一群男女.
  "再来一杯啤酒吧?"弗雷斯蒂埃问道.
  他们坐了下来,三三两两的人从身边走过.
  不时有个在院内走来走去的女人走上前来,笑容可掬地向他们问道:
  "先生,你能让我也喝点什么吗?"
  弗雷斯蒂埃答道:
  "可以,清水好像从水池里流出来的."
  "去你的,真没有教养."搭讪的姑娘嘟哝着悻悻走开了.
  刚才依偎在他们包厢后面的褐发女人这时又走了过来.她手上还挽着那个肥胖的金发女友,目光中透出傲慢的神情.这两人可真是天生的一对,不论从哪一方面都十分般配.
  见到杜洛瓦,她嫣然一笑.刹那间,两人的眼神似乎已将各自的内心隐秘告诉对方.她拉过一把椅子,安然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与此同时,她让身边的女友也坐了下来.随后,她用清脆的嗓音喊了一句:
  "堂倌,请你来两杯石榴露."
  弗雷斯蒂埃有些惊讶,说道:
  "你怎么能这样放肆?"
  "我所倾心的是你的这位朋友,仪表堂堂的他真是太讨人喜欢了.为了他,我恐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呢!"
  杜洛瓦怯生生地坐在那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一脸憨笑,抚了抚嘴角卷曲的胡髭.
  堂倌此时将她刚才要的两杯果子露送了过来,她们俩随后一饮而尽.然后,她们站了起来,只见那个金发女人向杜洛瓦亲切地微微点了一下头,用扇子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对他说道:
  "谢谢了,我的小猫咪,你可真是金口难开呀."
  说完之后,她们便扭着腰身,慢慢地走了.
  弗雷斯蒂埃发出了一阵哈哈大笑:
  "老弟,看到没有,你对于女人有一种天生的魅力,希望你好自为之,随后定会大有好处."
  说到此,他停了片刻,接着又若有所思地慢条斯理道:
  "一个人如果要想平步青云,通过她们才是最为省力的捷径."
  看杜洛瓦一直笑而不语,他又笑道:
  "你是不是再呆一会儿?我但不想再呆了,这就回去了."
  杜洛瓦喃喃地答道:
  "好吧,我再坐一会儿吧,时间不早."弗雷斯蒂埃站了起来:
  "这样的话,就恕不奉陪了.别忘了明晚的事,泉水街十七号,时间是七点半."
  "一言为定,明天见,谢谢你."
  他们握了握手,弗雷斯蒂埃于是一个人扬长而去.
  他一走,杜洛瓦立刻感到,自己现在是无所羁绊了.他再度兴致勃勃地摸掏了掏口袋里的两枚金路易,随即站起身,走进了人群,用目光在四周不停地搜索着.
  不久,刚才那两个女人终于被他找到.她们仍旧带着骄傲的神色,在拥挤不堪的男人堆里挤来挤去,希望能够找到一个遂愿的嫖客.
  他径直向她们走了过去,不久到了跟前,他又胆怯了.
  褐发女人首先开口:
  "你现在能开口说话了吗?"
  "当然,"他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句,随后一句话不说了.
  他们三人站在那里,既不前进,又堵住了走廊里的人流,身边因而很快聚集起一大帮人.
  褐发女人乘机突然对他问道:
  "想去我的家坐坐吗?"
  垂涎已久的他现在是五内沸然,难以控制住自己感情,因此不假思索地答道:
  "想倒是想,但我身上可只有一路易."
  她漫不经心地笑笑:
  "这倒没关系."
  说着,她伸出手来挽上杜洛瓦的胳臂,以示他今晚是她的人了.
  他们于是往外走去.杜洛瓦心里在想,用所剩的二十法郎为明晚的约会租一套衣服,是绝无半点问题的.  ■第 二 章
  "请问弗雷斯蒂埃先生是住在这儿吗?"
  "四楼左边的那家."
  看门人说话的语气十分地和蔼,显示出他很尊重这位房客.乔治.杜洛瓦于是登上了楼梯.
  他有一点局促不安,心里慌慌的,感到不太自在.今天穿这样隆重的礼服,在他可是生平头一回.然而这一套衣装,效果究竟如何,他总有点不放心,由于处处皆不如愿.他的脚不大,现在这双靴子倒也纤巧瘦削,可惜不是漆皮的.里面的衬衣是他今天早上花四个半法郎在卢浮宫附近买的,然而布料太薄,前胸已经出现裂缝.平素穿的那些衬衣糟糕透了,尽管保存较好的也无法穿出来见客.
  下身这条裤子未免显得太肥,显不出腿部的轮廓,好像裹在腿肚上似的.此外,外表也皱巴巴的,一看便知是随便套在身上的旧玩意儿.上装还算说得过去因为同他的身材还大体相宜.
  就这样,他带着忐忑不安.忧心忡忡的心情,慢慢地拾级而上,心中尤其担心的是,怕会被人耻笑.突然之间,他看到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正站在对面看着他.二人相距如此之近,他不由地倒退了一步.但随后却是一阵惊呆: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不就是他自己吗?在二楼楼梯口装了一面大的落地镜,他刚才见到的先生,正是镜中的他自己.此外,从镜中还可以看到整个的二楼长廊.他不禁一阵窃喜,因为他这套装束分明比自己原先所想像的要高得多.
  他的住所只有一面刮胡子用的小镜子,因而在来这儿之前未能够照一照全身,加之他对这套临时配齐的衣装多有不满,不久对有些缺陷过于夸大了.想到自己如此沉不住气,他不禁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恼火.
  刚才在镜子里突然看到这身装束,他简直认不出自己了.他把镜中人当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士.一眼看上去,他的体态是那样合适,那样潇洒.
  现在,他又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了一番,觉得自己这身打扮的确无可挑剔.
  这样,如同演员琢磨其所要扮演的角色一样,他又对着镜子就自己的一举一动细细揣摩了起来.只见他忽而微微一笑,忽然伸出手去或是作个动作,忽而又在脸上作出诸如惊讶.快乐和赞同的种种表情,努力揣度着自己在向女士们献殷勤是或向她们表达其赞美和爱慕时,每一个微笑,每一个眼神所应该达到的火候.
  这时,楼梯边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了,他怕自己会被人撞见,于是快步走了上去.想到自己刚才的做作说不定已被弗雷斯蒂埃的哪位客人看见,心中很是不安.
  到了三楼,发现这里也有一面镜子,他放慢了脚步,以便看看自己从镜前走过的身影.他觉得自己确实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都恰到好处,因此心花怒放,信心十足.毋庸置疑,凭着他这副长相及其出人头地的欲望,加上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和遇事自有主张的脾性,他是一定会成功的.剩下的最后一层楼梯,他真想跑着.蹦着走上去.到第三面镜子前,他停了下来,用其熟练的动作抚了抚嘴角的胡髭,把帽子摘下来,头发梳理一下,并像自己所常做的那样,轻声嘀咕了一句:"这个主意实在不错,"之后,他伸手按了按门铃.
  门几乎立刻就开了.他的面前站着一位穿着黑色华丽制服的听差,神态庄重,脸上的胡子刮得净光.见这位听差穿戴得如此整齐,他不禁又有点慌乱无主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心神不宁.原因大概就在于,他在无意之中把自己的这套寒酸衣装同听差的那套剪裁别致的制服作了一下对比.此时,这位脚上穿着漆皮皮鞋的仆人,把他因为担心露出上面的斑斑污迹而有意搭在手臂上的那件大衣接了过去,一边向他问道:
  "请问先生的尊姓大名?"
  随即,他隔着身后业已掀起的门帘向里边的客厅大声说了一下.
  不料这时,杜洛瓦却突然失去了镇静,心中七上八下,慌乱如麻,就挪不开脚步了.这也难怪,他眼看就要迈步进入自己多年来盼望已久.朝思暮想的另一个世界了.不过他仍然向前走了进去.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正站在那里等候他的光临.房间特别大,灯火通明,到处摆满各种奇花异草,简直和温室无异.
  他猛地停下了脚步,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这笑容可掬的女人会是谁呢?啊,他想起来,弗雷斯蒂埃已经成家了.这个金发女人是如此的妖艳柔媚,仪态万方,她是弗雷斯蒂的妻子,他现在是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过了半晌,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夫人,我是......"
  对方把手向杜洛瓦伸了过来:
  "我已经知道了,先生.你们昨晚的不期而遇,查理已经对我讲了.我感到高兴的是,他能想到邀请你今晚来我家中便宴."
  他顿时满脸通红,惊惶的不知所措.他感到对方在看着他,从头到脚地对他作一番打量.端详和审视.
  他想表示出一点歉意,找个理由对自己的衣履不整作点表明.但什么理由也想不出来,况且他也不敢触及这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
  他在她指给他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了下来.椅子上的天鹅绒贴面柔软而富有弹性,身子一坐下去便感到绒面在往下陷,同时身体也往下陷,但很快就被托住了.此外,坐在这舒适的扶手椅上,他感到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软软地包住似的,由于椅子的靠背和扶手也装着柔软的衬垫.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开始了一种美好的新生活;觉得眼前的一切是这样的温馨,让人魂酥骨软;觉得自己已终于从逆境中走出来,成了个非同寻常的人物.他看了看弗雷斯蒂埃夫人,对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
  她穿了件淡蓝色开司米连衣裙,将那苗条的身姿和丰满的胸脯惟妙惟肖地呈现了出来.
  她的臂膊和前胸都袒露着,只有胸前领口和短袖袖口上淡淡地镶了一层洁白的花边.她金发高耸,呈波浪形垂于脑后,一片彩霞在她颈上飘过.
  不知怎么地,杜洛瓦感到她的目光同他昨晚在"风流牧羊女娱乐场"遇到的姑娘相仿.因此在这目光的注视下,他反倒很快镇定了下来.她那一对明眸中嵌了两只灰而带蓝的瞳子,使得眼内所显露的表情格外特别.此外,她的鼻子长得十分小巧,两唇却很肥厚,下颏也稍嫌丰腴,因而面部轮廓不太齐整,但却富于柔情和娇媚,其风骚迷人自不在话下.可以说,她是这样的一个女人: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显示出独特的风韵,好似具有明确的蕴含;一颦一笑无不像是在表露什么或掩饰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口向他问道:
  "你来到巴黎已经很久了吗?"
  杜洛瓦已经逐渐镇定下来,答道:
  "不过几个月,夫人.我现在在铁路部门任职,但弗雷斯蒂埃对我说,他可以帮助我进入新闻界."
  她嫣然一笑,神情也更为和蔼.接着她悄悄地说,轻轻说道:
  "这个我知道."
  门铃此刻又响了,随后是听差的通报:
  "德.马莱尔夫人到!"
  来客是一位个儿不高的褐发女人,就是人们平常说的"褐发小姐".
  她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进来,通身上下紧紧地裹了一件极其普通的深色连衣裙,并没有多少惊人之处.
  只是乌黑的秀发上插着一朵红玫瑰,显得特别地醒目.这朵红玫瑰不仅对她那张秀丽的面庞起了烘托作用,而且把她那与众不同的个性也突出地表现了出来,使人一眼便对她产生强烈的印象.
  她身后跟了一个穿着短裙的小女孩.弗雷斯蒂埃夫人抢步迎了上去:
  "你好,克洛蒂尔德."
  "你好,玛德莱娜."
  她们互相拥抱,亲吻.随后,那个小女孩也像很乖,不慌不忙地把她的脸颊朝弗雷斯蒂埃夫人挨了过去:
  "你好,姨妈."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下,接着对其他宾客分别作以介绍:
  "这一位是乔治.杜洛瓦先生,查理的一位好友."
  "这位是德.马莱尔夫人,是我的朋友,同时也是我的一个远亲."
  介绍完毕,她又加了一句:
  "我说大家来我这里应该随便一些才好,不要拘于礼节,更不用客套.这样不是很好吗?"
  杜洛瓦微微欠了欠身,表示客随主便.
  这时候,门又打开了.一个又矮又胖.五大三粗的男士挽着一个身材高高的丽人走了进来.这就是《法兰西生活报》经理瓦尔特先生.他是个原籍南方的犹太富商和金融巨子,同时也是位国会议员.他身边的那个举止端庄.雍容华贵的贵妇人,那是他的妻子.她也出身银行世家,父亲名叫巴洛尔.拉瓦洛.
  这以后,风度翩翩的雅克.里瓦尔和长发垂肩的诺贝尔.德.瓦伦也一个跟着一个来了.德.瓦伦的衣领已被那垂肩长发蹭得油光锃亮,上面有些白色的头屑.
  他胸前的领带歪歪扭扭,不像是来此赴约之前才刚系上的.尽管年岁已高,他那优雅的举止仍不减当年.只见他走到弗雷斯蒂埃夫人面前,拿起她的手,在手腕处亲了一下.不想在他俯身行此大礼之时,他那满头长发像一盆水,在这位少妇裸露的臂膀上散落了一片.
  接着,弗雷斯蒂埃也到了.他一进门,便对自己回来太晚,一连声向大家表示歉意,说他是因为莫雷尔的事在报馆耽搁了.莫雷尔是激进派议员.他最近就内阁为在阿尔及利亚推行殖民政策而要求批准拨款一事,质询过内阁.
  仆人这时高声地禀报:
  "夫人,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众人因此向饭厅走过去.
  杜洛瓦被安排在德.马莱尔夫人和她女儿之间.他如今又因不谙刀叉酒杯等餐具的使用方法,担心因此出丑而惶惶不安了.比如他面前放了四个酒杯,这只淡蓝色杯子是作什么用的,他就一无所知.第一道菜汤端上来后,席间无人说话.不久,诺贝尔.德.瓦伦向众人问道:
  "报上有关戈蒂埃一案的报道,你们读了没有?这个案子实在很有意思."
  大家于是对这桩带有讹诈成分的通奸案,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但是他们在谈论此案时,可没有分毫家庭内部谈论报上所载的社会新闻的样子,而是像医生之间谈论某种疾病或菜贩之间谈论某种蔬菜一样.因此对所谈论的事既无惊讶,又无愤怒,但是带着职业性的好奇和对罪行本身的无动于衷,努力发掘其深刻的内在原因,试图把事件的根由弄个一清二楚,并阐明导致悲剧发生的种种思想活动,从科学上说明它是某种特定精神状态的必然产物.对这种探究和分析,在座的女士也倍感兴趣.接着,他们还用新闻贩子和按行数出售各类"人间喜剧"的记者所具有的那种讲求实际的眼光和对待问题的特殊看法,对最近发生的其他事件从各个方面进行了研究和分析,并且对每一个事件的价值作了评估,和商人们在将其商品推向市场之前对这些商品翻来覆去所进行的寻找.比较和斟酌一样.
  这以后,话题又转到了一场决斗上.现在是雅克.里瓦尔说话了.他的专长就是这个谈论这种事谁也不比他在行.
  杜洛瓦一句嘴也不敢插.他只是偶尔看一眼邻座的德.马莱尔夫人,觉得她那白皙的脖颈生得十分迷人.她耳朵下方挂了个用金线固定的钻石,宛如一滴晶莹的水珠,就要滴到她那细腻的肌肤上.她间或也发表一点看法,且每次说话,嘴角必定浮起一丝笑意.她的想法既奇特又可爱,常常出人意表,很像一个已有相当阅历但仍稚气未泯的孩子,对什么事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判断虽略带怀疑,但却充满了善意.
  杜洛瓦想恭维她两句,但一句话也想不出来.既然如此,他索性将注意力转向她的女儿,为她倒饮料,端盘子,忙这忙那.女孩的性情显然要比她母亲高贵,每当杜洛瓦给她做点什么,她总要微微点一点头,表示一下谢意,并郑重其事地说上一句:"难为你了,先生."然后带着一副凝神沉思的小样儿,继续听大人谈话.
  菜肴相当丰盛.为了一饱口福,每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瓦尔特先生只是没命地吃,差不多一言不发.每当仆人送上一道菜来,他总要目光向下,从眼镜下方先行看一番.比之于他,诺贝尔.德.瓦伦的兴致也毫不逊色:胸前衬衣滴了许多菜汁,他也不去管它.
  弗雷斯蒂埃时而满面笑容,时而神情严肃,一直在冷眼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并不时地同妻子交换彼此心照不宣的眼色,如同两位朋友在合伙做一件困难重重的事情,但这件事现在却进展顺利.
  客人们个个都红光满面,说话的声调也越来越高昂了.仆人不时走到客人身边,附耳低语:"是要科尔通酒还是要拉罗兹堡酒".
  杜洛瓦觉得科尔通葡萄酒很合自己的口味,每次都叫仆人把酒杯斟得满满的.他感到周身涌动着一种美不可言的快感:一股股热呼呼的暖流从丹田直冲向脑际,接着扩展到四肢,很快遍及全身.他感到遍体通畅,从思想到生命,从灵魂到肉体无不酣畅淋漓,痛快之至.
  现在,他要说话了.他要引起别人的注意,让人家听他讲,并欣赏他的议论.有这么一些人,他们的一言半语都会被人们津津乐道.回味无限,他也要像这些人一样,受到人家的欣赏和重视.
  可是谈话仍在不停地继续着,各种各样的思想互相牵扯在一起,就怕不认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正在谈论的话题立刻就会转向另一个,现在,在将当天发生的各类事件都谈了个够并稍带着还触及到其他许许多多的问题后,人们又回到了莫雷尔先生就阿尔及利亚的殖民化问题所提出的质询上来了.
  瓦尔特先生是个哲学上的怀疑论者,说话从来毫无忌惮,利用等候上菜的间歇,他给大家讲了几则笑话.弗雷斯蒂埃谈了谈他第二天将要见报的文章.雅克.里瓦尔则主张建立军人政府,把土地分给在殖民地服役了三十年以上的军人.他说:
  "这样一来,那边将可以建立起一个有条不紊的社会.因为经过漫长的岁月,这些人已经学会应当如何了解和热爱这块土地.另外,他们还掌握了当地的语言,对新来者必定会遇到的各类重大问题了如指掌."
  诺贝尔.德.瓦伦在这时他被打断了:
  "不错......他们什么都懂,可是就是不懂农事.他们会讲阿拉伯语,可是对如何移植甜菜和播种小麦却一窍不通.他们可能精通剑术,但对于施肥,却是个地道的门外汉.于是我倒以为,不妨毫无保留地把这块土地向所有人开放.精明强干者将会在那里谋得一席之地,毫无建树者终将被淘汰,这是一个社会法则."
  听了这番话,谁也没有接茬,都只是笑了笑.
  乔治.杜洛瓦于是开口说话了,这声音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奇,好像他有生以来从未听过自己说话似的.只听他说道:
  "那边所缺少的,是出产丰盛的土地.因此真正肥沃的地块同法国的一样昂贵,而且已被富有的巴黎人作为一种投资买走了.真正的移民,都是些为了谋生而不得不离乡背井的穷人,他们只能在干旱缺水.寸草不生的沙漠里觅到一块栖身之所."
  众人都在看着他,他觉得自己面红耳赤.
  瓦尔特先生此时问了一句:
  "阿尔及利亚看来他很了解,先生."
  他应道:
  "是的,先生.我在那里住了两年零四个月,去过三个地区."
  诺贝尔.德.瓦伦把莫雷尔的质询丢在一边,忽然向他提了个有关当地风情的问题,他这还是从一军官的口中听来的.他说的是撒哈拉腹地那个炎热的不毛之地所存在的一个奇特的阿拉伯小共和国......姆扎布.
  杜洛瓦曾经两次去过姆扎布.他随后向大家讲起了这罕见小国的风土人情,说那里滴水贵如金;社会公务由全体居民共同分担;生意人非常讲求信用,远远胜过文明国家.
  他侃侃而谈.为了博得众人的欢心,同时也借着酒兴,他把自己所在的团队的趣闻逸事.阿拉伯人的生活习性以及战斗中的一些惊险遭遇,添枝加叶地说得天花乱坠.他甚至想出一些别开生面的词句,把那终年烈日横空.黄沙漫野的不毛之地,着实地渲染了一番.
  他被女人的目光注视着.瓦尔特夫人轻声慢语地说道:"把你这些珍贵的回忆写出来,可是一组妙不可言的文章."瓦尔特此时也抬起头来,从眼镜上方对这个年轻人仔细端详了许久.这是他的习惯,每当他要看一个人时,目光总是从镜片的上方射出,而在察看仆人送来的菜肴时,那目光便从镜片的下方射出来.
  弗雷斯蒂埃立刻乘机说道:
  "老板,关于这位乔治.杜洛瓦先生,我今天已同您说过.我想让他作我的帮手,为我收集一点政治方面的资料,希望您能同意.自从马朗波出走之后,我一直苦于无人收集急需的内幕消息,报纸也因而受到了损失."
  老头随即露出一副郑重其事的神色,索性摘掉了眼镜,面对面又认真地看了看杜洛瓦,然后说道:
  "杜洛瓦先生看起来确有相当的才华.要是他愿意,可在明天午后三时来同我谈谈.这件事,我们届时再谈吧."
  说完之后,他停了片刻,随即又转过身对着杜洛瓦说道:
  "你不妨马上动起笔来,先给我们写一组有关阿尔及利亚的随笔.有关的回忆当然要抄,但必须把殖民化问题也揉进去,就好像我们大家刚才所说的那样.这有着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我敢说,我们的读者肯定会喜欢这样的文章.所以要快!议会即将辩论这个问题,我必须在明天或后天就能拿到你的第一篇文章,以便为读者提供导向."
  瓦尔特夫人平时对人对事一贯严肃认真而又非常妩媚,她的话因而总使人感到亲切.她这时说了一句:
  "你的文章可以采用这样引人入胜的标题:《非洲服役散记》.诺贝尔先生,你说呢?"
  这位年迈的诗人是很晚才成名的,他对后起之秀一向深为厌恶,甚至心里非常畏惧.他冷冷应答了一句:
  "好是当然好,不过后面的文章能否合拍?要做到这一点,但有一件非常困难.这种合拍也就是在音乐上所说的基调."
  弗雷斯蒂埃夫人以保护人和行家的身份,向杜洛瓦深深瞥了一眼,那样子好象在说:"别怕,你能做到."德.马莱尔夫人则几次转过头来瞧了瞧他,弄得耳朵下方的那个钻石耳坠晃动个不停,好像这颗闪亮的水珠马上要滴落下来似的.
  小女孩脑袋俯向面前的碟子,依旧神情严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当儿,仆人正围着桌子,给客人们面前的蓝色酒杯斟上约翰内斯堡所产的葡萄酒.弗雷斯蒂埃举起酒杯来向瓦尔特先生祝酒:"愿《法兰西生活报》永远兴旺发达!"
  全座都站了起来,向这位笑容可掬的老板躬身致意.杜洛瓦踌躇满志,口喝了杯中的酒.他觉得,如果现在有一桶酒,他也能喝干.他甚至能吃掉一头牛,杀死一头狮子.他感到全身有一股非凡的力气,胸中充满必胜的信念和无限的希望.他感到自己现在在这些人中已完全自如,他已在他们当中赢得一席之地,占据了自己的位置.他带着过去不曾有的把握,向举座看了看,并且自落座以来头一回敢于对身旁的德.马莱尔夫人说了一句:
  "夫人,您这副耳坠真是漂亮极了,这样的耳坠我从未见过."
  德.马莱尔夫人转过身来,笑答道:
  "钻石挂在耳下只用一根线,是我自己的主意.这很像是一滴露珠,难道不是吗?"
  杜洛瓦低声地说道:
  "确实好看......不过,要不是戴在您身上,耳坠再好也会黯然无光的."
  话一说出口,他不禁为自己的大胆感到一阵慌乱,担心自己说了句傻话.
  德.马莱尔夫人向他看了一眼,以表谢意.这明亮的目光正是女性们所擅长的,它可以洞穿对方的心底.
  他掉转头来,又与弗雷斯蒂埃夫人的目光不期而遇.这目光依然是那样的亲切,但他觉得似乎从中看到一阵更为明显的欢乐,以及狡猾的戏弄和鼓励.
  几位男士此刻都在说话,不但声音洪亮,而且还指手划脚.他们在谈论拟议中的地下铁道宏伟工程.这个话题一直持续到吃完甜食后才告结束,由于一谈起巴黎交通的不尽人意,每个人都对有轨电车的诸多的不便.公共马车所带来的烦恼和出租马车车夫的粗野待客牢骚满腹.
  接着是喝咖啡,大家于是离开餐厅.杜洛瓦这时开了个玩笑,向小姑娘伸出了胳膊,不料小姑娘却一本正经地向他说了声谢谢,然后踮起了脚尖,把手放到她这位邻座的胳臂上.
  进入客厅后,杜洛瓦再一次感到像是走进一间花房一样.客厅四角放着枝叶婆娑的高大棕榈树,其挺拔的躯干一直延伸到了房顶,宽阔的叶片则像喷泉一样漫向四周.
  壁炉两边各立着一棵粗如立柱的橡胶树,长长的深绿色叶片重重叠叠.钢琴上也放了两盆盆景,里面各有一株外观呈圆形的不知名小树.树上的花朵累累,一株为粉色,一株为白色.那真假难辨的样子,看上去酷似人工制作,由于太好看,反而使人觉得不像是真的.
  清新空气布满天空,并隐约地伴有一缕缕沁人心脾.难以名状的暗香.
  镇定自若的杜洛瓦,于是将这个房间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房间面积不大,除上述花草外,没有什么特别的陈设和鲜艳的色彩可引起客人的注意.可是呆在这里却可使人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悠闲自在.安详闲适的感觉;你仿佛置身于一柔媚的天地中,不但心意浓浓,整个躯体也好像是受到某种爱抚一样.
  墙壁上挂着灰色的帷慢,上面用丝线绣着一朵朵蜜蜂般大小的黄花.由于年代已久,帷幔的颜色已经黯淡了.
  门帘是用淡青色军用呢做的,上面用红丝线绣了几朵石竹花,一直垂到了地面.各式各样的座椅,大小不一,散布于房内四周.无论是长椅,大小扶手椅,还是用软垫做的圆墩或一般木凳,全都蒙着一层座套.这些座套,有的是丝绸织物,用的是路易十六时代的样式,有的则是来自乌特勒支的华贵天鹅绒,在乳白色绒面上还印着石榴红图案.
  "喝点咖啡好吗,杜洛瓦先生?"
  弗雷斯蒂埃夫人这时给他端来了满满一杯咖啡,微笑始终展于她的嘴角.
  "好的,夫人,谢谢您."
  他把杯子接了过来.当他用银夹子俯身在小姑娘捧着的糖罐里小心翼翼拿起一块糖块时,这位女主人在他耳边低声地说了一句:
  "去和瓦尔特夫人客套两句."
  接着,不等杜洛瓦开口,她便调过来走开了.
  由于担心会将咖啡洒在地毯上,他赶紧先把咖啡喝了.这方面的情况既然已消除,他也就开始寻找机会,去接近他这个未来上司的太太,并同她攀谈两句.
  他忽然发现,她杯中的咖啡已经喝完,因为离桌子较远,此时正不知该将杯子往哪儿放.他抢步走了过去:
  "夫人,请您把杯子给我吧."
  "谢谢了,先生."
  他把杯子送还到桌上,不久又走了回来:
  "夫人,您知道吗,我在荒漠服役的那些日子,是常以《法兰西生活报》来打发时光的.它是我们在海外所能看到的唯一一份名副其实的刊物,由于它生动活泼,趣味盎然,比其他刊物更能够给人以启发和美的享受.人们从中可以得到所期望的一切."
  她微微地笑了笑,目光中透出友好的神情,然后庄重地答道:
  "为创办这份符合时代要求的刊物,瓦尔特先生确实费了不少心血."
  接着,他们聊了起来.杜洛瓦口若悬河,尽管所谈内容淡而无味,但他的两眼神采飞扬,声音娓娓动听,上唇两撇漂亮的短髭更具有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它生于嘴角,天生卷曲,金黄中略带赭红,末梢部分颜色稍淡.
  他们谈到巴黎和巴黎的近郊,谈到塞纳河沿岸的风光和一些依水而建的城市以及夏天的种种游乐场所,总之是一些可以谈论终日而不会感到厌倦的小事.
  这当儿,见诺贝尔.德.瓦伦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杜洛瓦识趣地走开了.
  刚和弗雷斯蒂埃夫人聊完的德.马莱尔夫人,把他叫了过去,忽然说道:
  "先生,这么说,您确是要试试记者这一行喽?"
  他大致地谈了谈自己的设想,不久又同她重新谈起了刚才同瓦尔特夫人已经谈过的话题.不过,由于他对所谈内容已经非常的熟悉,因而谈笑自如,把他刚才听来的话当作自己的东西又复述了一遍.不仅如此,他一面谈着,一面还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好像这样可给自己的谈话增加一点深刻的意义.
  德.马莱尔夫人也和所有自命不凡.时时想显示出其诙谐风趣的女人一样,滔滔不绝地给他讲了些趣闻逸事.她有一副神密的样子,压低嗓音,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好像要同他讲点私房话,结果却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同这个对他深表关心的女人并肩而立,杜洛瓦不禁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恨不得马上就向她表示出自己的忠心,时时保卫她,让她看看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就这样,他深深地沉陷于自己的思绪中,对她的话久久没能作答.
  不想这时,德.马莱尔夫人却忽然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声:
  "洛琳娜!"
  小姑娘应声走过来.
  "孩子,坐到这儿来,在窗口会着凉的."
  杜洛瓦突发奇想,想吻一下小女孩,好像这吻能多多少少传到她母亲身上.
  因此,他以长辈的口吻,亲切地向孩子问道:
  "小姑娘,你能让我亲你一下吗?"
  女孩抬起双眼来怔怔地看着他.德.马莱尔夫人笑着说:
  "你就对他说:可以,先生.但只是今天这一回,以后可不行了."
  杜洛瓦随即坐了下来,将洛琳娜一把抱起来,放在腿上,然后用嘴唇在她那波浪起伏的秀发上轻轻地碰了碰.
  孩子的母亲惊奇不已:
  "瞧,她没有逃走,这种怪事.要知道,她平素是只让女人亲的.杜洛瓦先生,您的魅力真是叫人无法抗拒."
  杜洛瓦满脸通红,一言未发,只是在腿上把小家伙轻轻摇晃.
  弗雷斯蒂埃夫人走过来,发出了一声惊叹:
  "哎呀,洛琳娜已变得多乖,这可实在太少有!"
  雅克.里瓦尔嘴上叼着雪茄,也走了过来.杜洛瓦站起来,准备要告辞,因为他觉得今天这场约会虽然艰难,但总算对付过去了,不能因为自己的一言不慎而断送已经开始的大好前程.
  他欠了欠身,轻轻地握了握女士们伸过来的一只只纤纤玉手,但对男士们伸过来的手则拿起来使劲地摇了摇.他发现,雅克.里瓦尔的手虽然干瘪,但热乎乎的,便也怀着一片热诚,使劲握了握;诺贝尔.德.瓦伦的手则又湿又凉,并且很快便从他的手中抽走了;瓦尔特老头的手就更是冷若冰霜,虚于应付了,没有作出任何热情的表示.仅有弗雷斯蒂埃的手不仅厚实而且温暖.他低声向杜洛瓦叮咐了一句:
  "明天下午三点,千万别忘了."
  "忘不了,请你放心."
  当他重新走到刚才走过的那个楼梯前时,他直想冲出去,因为事情竟如此顺利,他太高兴了.他于是迈开了大步,每两级楼梯一步向下走去,不想快到三楼时,他忽然从楼梯口的镜中发现,一位先生正急匆匆地向上走来,他随后停了下来,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当场抓住似的.
  随即,他对着镜子端详良久,为自己的确长得一表人材而洋洋自得,欣慰地向自己笑了笑.接着弯下腰来,像对待什么大人物似的,向镜中的这位美男子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大礼,不无遗憾地走下楼去.  ■第 三 章
  到了街上,乔治.杜洛瓦有点犹豫不定,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他真想撒开两腿,痛痛快快地跑一气,又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任凭自己的想象自由驰骋.他一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一边憧憬着美好的将来,呼吸着夏夜清凉的空气.但是,瓦尔特老头要他写文章的事总在他的脑际盘旋不去,他因而决定还是立即回去,马上就动起笔来.
  他大步往回走着,很快便到了住所附近的环城大道,随后沿着这条大道,一直走到了他所住的布尔索街,这是一幢七层楼房,里面住着二十来户人家,全部都是工人和普通市民.楼内很黑,他只得以点火用的蜡绳照明.楼梯上,到处都是烟头纸屑和厨房内扔出的污物,他不由地感到一阵恶心,真想明天就搬出这个鬼地方,像富人们那样,住到窗明几净.铺着地毯的房子里去.不像在这里,整个楼房从上到下,终日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混浊气味,就像饭菜味.汗酸味.便池溢出的臭味,以及随处可见的陈年污物和表皮剥落的墙壁发出的积聚不散的霉味,不管什么样的穿堂风也不能将它吹散.
  杜洛瓦住在六层楼上,窗外便是城西铁路距离巴蒂寥尔车站不远的隧道出口.狭长的通道,两边立着高耸的石壁.俯视下方,如临深渊.窗户被杜洛瓦打开,支着胳肘靠在窗前,窗上的铁栏杆早已是一片锈蚀.
  只见下方黑咕隆咚的通道深处,一动不动地闪烁着三盏红色信号灯,看上去酷似伏在那里的野兽眼内发出的寒光.这灯,稍远处又是几盏;再远处还有几盏.长短不定的汽笛声不时地划破夜空,有的近在咫尺,有的则来自阿尼尔方向,差不多听不太清.这汽笛声同人的喊声一样,也有强弱的变化.其中一声由远而近,由弱而强,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不久,随着一声长鸣,黑暗之中突然一道耀眼的黄光奔驰而来,但见一长串车厢带着隆隆声消失在了隧道深处.
  看到这里.杜洛瓦在心里慢慢地说:
  "行了,该去写我的文章了."
  他把灯放在桌上,正打算要伏案动笔,才看到他这里仅有一叠信笺.
  管他呢,就用这信笺吧.随即,他把信笺摊开,拿起笔,在墨盒里蘸了点墨水,作为标题,在信笺的上方工工整整地写了几个秀丽的大字:
  非洲服役散记
  接着开始思考,下笔这篇第一笔怎样写.
  他托着腮,眼睛盯着面前摊开的方形白色信笺,半晌毫无动静.
  怎么了?刚才还绘声绘色地讲的那些趣闻和经历,怎么竟然全都无影无踪,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忽然眼前一亮:
  "对,这第一篇应当从我走的那天写起."
  于是提笔开始写道:
  那是一八七四年五月十五日的前后,刚刚经历了可怕岁月的法国,已是百孔千疮,正处在休养生息之际......  写到这里,他的笔突然停住了,不知道怎样落笔,方可引出随后的经历:港口登船.海上航行及登上非洲大陆的最初的激动.
  他考虑了很长时间,仍然一无所获,最后只好这样,这第一段开场白还是放到明天再写,此刻不如把阿尔及尔的市容先写出来.
  他在另一张纸上写道:"阿尔及尔是一座洁白的城市......"再往下,就又什么也写不出来了.提起阿尔及尔,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座明丽而漂亮的城市.一座座低矮的平房,就像飞泻而下的瀑布,由山顶一直伸展到了海边.然而无论他怎样搜尽枯肠,也依然想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把当时的感受和所见所闻表达出.
  这样憋了半天,终于又想出了一句:"该城一部分由阿拉伯人占据......"不久后又是已经出现过的尴尬局面,依然是什么也写不出来.他把笔往桌上一扔,站了起来.
  身边那张小铁床,因他睡得久了,中间已经凹下一块.他看到,床上现在扔着一堆他平素穿的衣服,不但皱皱巴巴,并且没有丝毫挺阔可言,看那龌龊的样子,简直同停尸房待人认领的破衣烂衫相差无几.在一张垫着麦秸的椅子上,放着他唯一的一顶丝质礼帽,且帽筒朝天,仿佛在等待着布施.
  四壁贴着灰底蓝花的糊墙纸,斑斑驳驳,布满污渍.由于年深日久,这些污渍已经说不清是怎样造成的.有的可能是按扁了的虫蚁或溅上去的油珠,有的则可能是沾了发蜡的指印或者是漱洗时从脸盆里飞溅出的肥皂泡.总之,举目所见,一副破烂景象,使人倍觉凄楚.在巴黎,凡房舍带家具出租的,都是这种衰败.破落的样子.看到自己住的地方如此的恶劣,杜洛瓦再也沉不住气了."搬,明天就搬,这种穷愁潦倒的生活再也不能继续过下去了,"他在心里发恨道.
  想到这里,他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头,决心非把这篇文章写出来不可.于是又重新在桌边坐了下来,为了准确地描述出阿尔及尔这座别具风情的迷人城市,而苦苦地思索着.非洲这块诱人的.迄今还未开垦的处女地,不仅居住着四海为家的阿拉伯人,而且居住着不为世人所知的黑人.迄今为止,人们对非洲的了解还仅仅限于在公园里间或可看到的那些珍禽异兽.正是由于这些带有神秘色彩的珍禽异兽,为人们绘声绘色地创造出的一个个神话故事,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素材.如有野鸡的奇异变种......身躯高大的驼鸟,有超凡脱俗的山羊......动作敏捷如飞的羚羊,除此以外还有脖颈细长.滑稽可笑的长颈鹿.神情庄重的骆驼.力大无比的河马.步履蹒跚的犀牛,如人类的近亲......性情凶悍的大猩猩.而阿尔及尔正是进入这块神秘.广袤的非洲大陆所必经的门户.
  杜洛瓦隐约感到,自己总算是摸到一点思路了.不过这些东西,他若用言语描述,恐怕倒还可以,但要写成文章,就难上加难了.他为自己力不从心而焦躁不已,接着重又站了起来,两手汗津津的,太阳穴也跳个不停.
  他的目光这时无意中落到一张洗衣服的帐单上,这是门房当晚送上来的.屋漏偏逢倾盆雨,他蓦然感到一片绝望.转瞬之间,满腔的热忱连同他的自信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下完了,一切都完了.他成不了什么大事,不会有什么大作为.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空虚,无能,天生是个废物,不可能会有飞黄腾达的日子.
  他又回到了窗前,俯身对着窗外.恰在这时,突然汽笛长鸣,一列火车带着隆隆的声响钻出窗下的隧道,穿过原野,向天际的海边驶过去.这使他想起了远在那边的父母.
  父母居住的小屋,离铁路仅有十几公里之遥.他好像又看到了这间小屋,它位于康特勒村村口,俯瞰着近在咫尺的卢昂城和四周一望无涯的塞纳河冲积平原.
  父母在自己居住的农舍开了一家小酒店,取名为"风光酒店".每到星期天,卢昂城关的一些有钱人常会举家来此就餐.父母一心希望儿子能够出人头地,因此让他上了中学.可是学业期满,他的毕业会考却未通过,因此抱着将来或许能当个中校或将军的心理去服兵役.但是五年的服役期刚刚过半,他已对这种单调乏味的军人生活厌烦透了,一心想到巴黎来碰碰运气.
  父母对他的希望早已破灭,曾想让他留在身边.但他不顾父母的恳求,服役期一满,便到了巴黎.同父母当年望子成龙心切一样,他也盼望着自己能果然混出个样儿来.他隐约感到,只要抓住有利时机,是定会成功的.只是这是什么样的机会,他还只有一些朦胧的印象.他相信,到时候,他是肯定会努力促成,抓住不放的.
  在团队驻守的地方,他曾一帆风顺,运气很是不错,甚至在当地的上流社会中还有过几次艳遇.他曾把一税务官的女儿弄到手,姑娘为了能够跟他,宁可决心放弃一切.他还勾引过一个讼师的妻子,这女人被他遗弃后,在失望之际,还曾打算投河自尽.
  团队里的同伴在提起他的时候,都说他"为人精明,诡谲,遇事干练而沉稳,总有对付的办法".是的,他就要使自己成为一个"精明.诡谲.遇事干练"的人.
  在非洲那几年,他虽然天天过的是军营的刻板生活,但间或也干些杀人越货.非法买卖和尔虞我诈的勾当;平时所受教育虽然是流行于军中的荣誉观和爱国精神,可是耳闻目睹的却是一些人的渴慕虚荣和好大喜功,是下级官兵之间流传的一些侠义故事.经过这些年的耳濡目染,他那来自娘胎的诺曼底人天性早已经失去其原来的单纯了.他的脑海里现在装着的,是三教九流,无奇不有.
  但其中最主要的,却是不顾一切向上爬的强烈欲望.
  不知不觉之中,他又想入非非起来了,这是他每天晚上孤灯独坐时所常有的.他梦想着自己一天在大街上同一位银行家或达官贵人的千金小姐萍水相逢,对方立刻倾倒于他的翩翩风度,对他一见钟情.不久,二人就喜结良缘,他也就一蹴而就,从此平步青云,今非昔比了.
  不想一声尖锐的汽笛声,他从这场美梦中惊醒过来.只见一辆机车像一只突然从窝里窜出的肥硕兔子,孤零零地钻出隧道,全速向机库飞驰而去.
  人是醒了,但那个终日梦牵魂萦的甜蜜而又不太真切的期望,却依然停驻在心里.他举起手,向窗外的茫茫黑夜投了个飞吻.这飞吻既是对他期盼已久的梦中美人所寄予的缠绵情思,也是对他朝思暮想的荣华富贵所给予的祈祷.随后,他关上窗户,开始宽衣上床,口中喃喃地念道:
  "算了,今天晚上思想不太集中,明天早上肯定不会这样.而且,我今晚可能多喝了两杯,在这种情况下哪里能写出好文章呢?"
  他爬上床,吹熄了灯,几乎是马上就呼呼睡去了.第二天,他醒得很早,如同心里有事或怀抱某种强烈期望的人所常见的.他跳下床,走去打开窗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向前望去,宽阔的铁路通道那边的罗马街,暴露在灿烂的晨光下,街上的房子好象刷了一层白色的彩釉,分外耀眼.但在右边,远处的阿让特山丘.萨努瓦高地和奥热蒙磨房,则笼罩在一层轻柔的淡蓝色晨雾中,仿佛天边有一块透明的纱巾在随风摇摆.
  杜洛瓦在窗边站了一会儿,默默地遥看远处的田野,口中轻轻地说道:"天气这么好,那边的景色一定非常迷人."接着,他想到那篇文章尚无着落,必须马上动笔.因此拿出十个苏给了门房的儿子,打发他去他办公的地方替他请个病假.
  他在桌边坐了下来,拿起笔来,在墨盒里蘸了点墨水,不久又双手托着脑门,冥思苦想起来.但依然是白费工夫,脑袋里空空的,一个完整的句子也未想出.
  不过他并不气馁,心中嘀咕道:"哎,我对于这一行还不摸门,这也像其他行业一样,需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要写好这篇文章,看来得有个人在开始的时候给我指点一下.我这就去找弗雷斯蒂埃,他不用十分钟,便搭起文章的架子."
  说着,他马上穿好了衣服.
  到了街上,他又觉得,弗雷斯蒂埃昨晚定睡得很晚,到他家现在有些太早.他因而沿着附近那条环城大街,在树底下慢慢地溜达了起来.
  现在才刚刚九点,他信步走进蒙梭公园.由于刚洒过水,公园里的空气显得特别湿润而清凉.
  他找了条长椅坐下,又开始想入非非起来.一个衣着入时的青年男子正在他的前方来回踱着方步,显然是正在等候一位女士.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急匆匆地走过来,握了握男青年的手.而后挽着他的胳臂,双双离开了.
  此情此景在杜洛瓦心中突然掀起了一股对于爱的追求的汹涌波涛,可他所需要的,是名门闺秀的爱,是格调高雅.别具柔情的爱.他站起身,继续向弗雷斯蒂埃家走来,心里想着,这家伙倒是福星高照,鸿运亨通啊!
  不想他走到朋友家门口,他从里边赶了出来.
  "啊,你来啦.这个时候来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杜洛瓦见他正要出门,未免有点难于启齿,半晌才说道:
  "我......我......我想告诉你,瓦尔特先生要我写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我还没有写出来.这很好理解,因为我一篇东西也从未写过.干哪一行都得有个熟悉过程,写文章也不例外.我确信,我会很快写出好文章来的,但开始阶段,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文章的意思我已想好,全篇都想好了,就是不知道怎么样把它写出来."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弗雷斯蒂埃狡猾地向他笑了笑说:
  "这个我知道."
  杜洛瓦接着说道:
  "就是呀,不管做什么,人人在开始的时候都会这样.因此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帮个忙......我想费你几分钟时间,请你帮我把文章的架子搭起来.此外,这种文章应采用什么样的格调,遣词造句应当注意些什么,也请你给我指点指点.否则,没有你的帮助,我交不了差的这篇文章."
  弗雷斯蒂埃一直在那里乐呵呵地笑着.以后,他拍了拍这位老友的臂膀,向他说道:
  "这样吧,你马上去找我妻子,她会帮你把这件事办好的,而且还办得不会比我差.她那写文章的功夫,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我今天上午没空,要不,能为你做这点事,还不是一句话?"
  杜洛瓦一听,立刻露出为难的样子,犹豫了半天,才怯生生地说道:
  "我在这个时候去找她,恐怕会不太合适吧?......"
  "没关系,你可以去了.她已经起床了,我下楼时,她已在我的书房里替我整理笔记."
  杜洛瓦还是不敢上去.
  "不行......这哪儿行啊?"
  弗雷斯蒂埃两手搭在他的肩头,把他的身子使劲地转了过去,一边往楼梯边推搡,一边向他说道:
  "我说你就去吧,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肉呢?我虽叫你去,总不会没有道理的.你难道一定要我再爬上四楼,领着你去见她,把你的情况向她讲一讲吗?"
  杜洛瓦这才打消了顾虑:
  "那好,既然这样,我就只能从命了.我将对她说,是你一定要我上去找她的."
  "行,你怎么说都行.放心好了,你也不会被她吃掉的.最重要的是,可别忘了今天下午三点的约会."
  "请放心,我一定不会忘的."
  就这样,弗雷斯蒂埃心急火燎地赶紧走了,站在楼梯边的杜洛瓦于是开始慢慢地拾级而上,并且心中在考虑着应当怎样说明自己的来意,仍为自己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接待而有点惶惶不安.
  腰间系着蓝布围裙.手上拿着笤帚的仆人,开了门来见他.仆人不等他开口,先就说道:
  "先生刚出去了."
  杜洛瓦不慌不忙地答道:
  "请去问一下弗雷斯蒂埃夫人,看看她能见我吗?请告诉她,我刚才已在街上遇见弗雷斯蒂埃先生,是他叫我上来的."
  仆人随即走了,杜洛瓦在门边等着.一会儿,仆人回转来,打开右边的一扇门,向他说道:
  "太太请您进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正坐在书房里的一把扶手椅上.书房不大,四壁严严实实地围着一圈高大的红木书架.一排排的隔板上整齐地码放着各类图书.形形色色的精装本更是色彩纷呈,有红的.黄的.绿的.紫的和蓝的,使得本来单调乏味的小小书屋显得琳琅满目,充满着勃勃生机.
  弗雷斯蒂埃夫人穿了一件镶着花边的晨衣.她转过身来,一丝笑意浮现于嘴角,把手伸给杜洛瓦,从宽大的敞口衣袖中,露出了她那条洁白的手臂.
  "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呀?"她向他问道.
  可接着又补充道:
  "我毫无责备您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
  杜洛瓦结结巴巴地回答:
  "啊,夫人,我本不想上来,刚才在楼下见到您丈夫,是他一定要我来的.对于我为什么而来,实在叫我难于启齿啊."
  弗雷斯蒂埃夫人用手指了指一把椅子:
  "请坐下来说吧."
  她把一支鹅毛笔在指间迅速转动着,面前摆着的一大张纸,刚刚才写了一半,显然是因杜洛瓦的来访而中断了.
  她坐在办公桌前,从容不迫地处理着日常事务,好像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样无拘无束.因为刚刚沐浴过,从她那披着晨衣的身上不断地散发出一缕缕令人神驰心醉的清新幽香.沿着这股清香,杜洛瓦不禁暗自揣度起来,觉得这轻柔罗纱裹着的玉体,一定是不但青春焕发,白皙娇美,而且体态丰腴,富于温馨.
  见杜洛瓦始终一声都不吭,她只得又问道:
  "怎么样?有什么事就照直说吧."
  杜洛瓦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地答道:
  "是这样的......我实在......很不好意思......为了写瓦尔特先生要的那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我昨晚回去后写到很晚才上床就寝......今天......一早起来又写......但是总觉得写得不像样子......我一气之下把写好的东西全都撕了......我对于这一行还有点不太熟悉......所以今天来找弗雷斯蒂埃替我帮个忙......就这一次......"
  弗雷斯蒂埃夫人哈哈大笑,因而打断了他那结结巴巴的话语.从这笑声中能看出,她是那样地高兴.快乐,甚至还有点洋洋自得.
  "这样他就让您来找我了吗......?"她接着说道,"这可很有意思......"
  "是的,夫人.他说您要是肯帮我这个忙,一定比他强得多......可是我不好意思,哪能因为这点小事来麻烦您?情况就是这样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起身来,说道:
  "我的兴趣被您的想法触发了,这种合作方式一定会很有意思.好吧,那就请坐到我的位置上来,因为文章如果直接由我来写,报馆里的人一下子就会认出笔迹.我们这就来把您那篇文章写出来,而且一定要一炮打响."
  杜洛瓦坐下来,在面前摊开了一张纸,而后拿起笔等待着.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在一边,看着他做这些准备工作.随后,她走到壁炉边操起一支香烟来,点着后说道:
  "您知道,我一干起活来就需要抽烟.来,给我讲讲您想要写些什么?"
  杜洛瓦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我也不知道.我来这儿找您就是因为这个."
  弗雷斯蒂埃夫人只好说道:
  "不错,我来组织文章.但我不能做无米之炊,我所能做的只是提供作料."
  杜洛瓦依旧满脸窘态,最后只得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这篇散记,想从动身的那天讲起."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了下来,同他面面相对,一面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很好,那就从动身那天讲起来吧.请注意,就当我一个人在听您讲,能讲得慢一点,不要遗漏了任何东西.我将从当中挑选所需的东西."
  然而真的要讲起来,他又不知从何说起了.弗雷斯蒂埃夫人只得像教堂里听人忏悔的神甫那样不断地询问他,一些具体问题向他提出了,帮助他回忆当时的详情和他所遇见的.哪怕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士.
  就这样,弗雷斯蒂埃夫人逼着他讲了大约一刻钟,而后忽然打断了他:
  "咱们现在可以开始写了.首先,我们将以您给一位朋友谈见闻的方式来写这篇文章.这样可以随便一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尽量把文章写得非常有趣.好,就这样,开始写吧:  亲爱的亨利,你以前说过,想知道一些有关阿尔及利亚的情况,从今天起,我将满足你的这一要求.住在这种干打垒的小土屋中,我天天实在是闲极了,因此将把我每一天,甚至每一小时的切身经历写成日记,然后就寄给你.然而这样一来,有些情况势必会不加斟酌便如实写出,因而显得相当粗糙,这我也就管不了许多了.你只要不把它拿出来给你身边的那些女士看,那就行了......  口授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把已熄灭的香烟重新再点着.她一顿,杜洛瓦手上那支鹅毛笔在稿纸上发出的沙沙声,也跟着马上戛然而止.
  "咱们再往下写,"她随即说.
  阿尔及利亚是法国的属地,面积很大,周围是人迹罕至的广阔地区,即我们常说的沙漠.撒哈拉.中非等等地区......
  阿尔及尔这座洁白而美丽的城市,便是这奇异大陆的门户.
  要去那里,首先得坐船.这对于我们大家来说,并不是人人都会顺利无虞的.你是知道的,我对于驯马很是在行,上校的那几匹烈马,就是由我驯服的.但是一个人无论怎样精通骑术,一到了海上,要征服那汹涌的波涛,他也就无所施展了.我就是这样的.
  你想必还记得我们把他叫做"吐根大夫"的桑布勒塔军医吧.在我来此地以前,每当我们认为机会到来,想去军医所那个洞天福地去松快一天的时候,我们便找个理由,到他那儿去找他看病.
  他总穿着一条红色的长裤,叉开两条粗壮的大腿坐在椅子上,同时手扶膝盖,胳肘朝上,使臂膀弯成一个弓形,两只鼓鼓的眼珠转个不停,嘴里轻轻地咬着发白的胡子.
  你还记得吗,那千篇一律的药方是象这样写的:
  "该士兵肠胃失调,请照方发给本医师所配的三号催吐剂一副,服后休息十二小时,即可痊愈."
  此催吐剂是那样的神圣,人人不得拒绝服用.现在大夫既然开了,当然是照服不误.再说服了"吐根大夫"配制的这种催吐剂后,还可享受难得的十二小时休息.
  现在呢,亲爱的朋友,在前往非洲的途中,我们在四十个小时中所经受的煎熬,形同服了另一种谁也无法逃脱的催吐剂,而这一次,这种虎狼之剂,却用的是大西洋轮船公司的配方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搓搓手,感到满意的是文章的构思.   她又点起一支烟,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方步,一边抽着烟,一边继续口授.她把嘴努成一个小圆圈,烟从小圆圈中喷出,先是袅袅上升,然后渐渐扩散开来,一条条灰白的线条展现出来.轻飘飘地在空中飘荡,看上去酷似透明的薄雾,又像是蛛网般的水汽.面对这残留不去的轻柔烟霭,她时而张开手掌将其驱散,时而伸出食指,像锋利的刀刃似的,用力往下切去,然后聚精会神地看着那被切成两断.已经模糊难辨的烟缕慢慢地消失,直到无影无踪.   杜洛瓦早已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以及她在这漫不经心的游戏中所显现的优雅身段和面部表情.
  她此刻正在为铺陈途中插曲而冥思苦想,把她凭空臆造的几个旅伴勾划得活灵活现,并且虚构了一段他与一位去非洲和丈夫团聚的陆军上尉的妻子的那些风流韵事一见钟情.
  这之后,她坐了下来,向杜洛瓦问了问有关阿尔及利亚的地形走向,因为她对此还一无所知.现在,经过寥寥数语,她对这方面的了解已经同杜洛瓦没什么两样.接着,她用短短几笔,对这块殖民地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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