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是干嘛的,好吓人,在合肥城隍庙庙麦当劳里面,不吃饭就在那坐着,行为艺术,还是某些宗教?

生活意义_最有意义的生活全文阅读作者:许佳-疾风资料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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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意义的生活全文阅读作者:许佳
最有意义的生活全文阅读 作者:许佳 《最有意义的生活》由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最有意义的生活全文阅读页面。最有意义的生活 作者:许佳高考前十个月(1)我是一个痴爱走路的人。  有一天,我突然想:我这么爱走路,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真的为这个问题思索了很久。起先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的潜意识认为我身体素质不佳,需要进行某种形式的锻炼。可是,实际上我这个人实在太能走了,即便一刻不停地走上一天一夜,也不会产生任何身体上的不良反应,所以走路锻炼这种形式,对我来说根本是没有用处的。后来我猜,也许我心里一直很烦,希望以走路来开解烦恼。可是随即我认识到,再怎么说,我也算不上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多数时候我都能吃能睡,也笑得出来,并且我在这广大世界里活命的时间,也并没有长到让我学会装模作样的地步。我还做了多种猜想,然而每一种都被我毫不犹豫地就地否决了。  我为这个关于自己的疑问困扰了许久。到最后,我竟然去请教A。A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常常把磁带换来换去地听。我们的关系还是很友好的。这个人在某些方面是个人才,(这是我们语文老师说的,我个人认为他简直是个天才。)心肠也很好,经常愿意陪我“在外面荡”——“在外面荡”是A说的,“荡”即“游荡”,其实,我个人认为还是说“走路”比较好。总而言之,我后来去请教A,问他:“你说说看,我为什么这样爱走路?”  我问A这句话的时候,我们两个人正在食堂里吃饭。顺便交代一下,到吃午饭的时候,A总是叫上我——他说如果没人强迫,我就不会去吃饭,而不吃饭是非常坏的习惯。这个事情还是以后再具体说吧。言归正传,A听到我的问题,好像没什么反应,而是停下右手的不锈钢勺子,伸出左手,从搪瓷盆里用食指和大拇指小心翼翼地拈出一块鸭子肉,双眉紧皱,心不在焉地说:“唉,皮那么厚!”  我不觉有些小气愤,立刻抗议道:“我也知道这种问题是比较傻的——算了,就说是非常傻吧。可是如果说皮厚,也只能我自己说,你怎么可以随便说呢!”  A很诧异地抬眼看了看我——我有大打出手的架势。他放声大笑,把坐在我们四周的人吓得差点大喷其饭,随即无辜地说:“我又没有说你皮厚咯。”一边放下右手的勺子,从左手的鸭肉上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张油汪汪的、厚厚的鸭皮。  不管怎么说,我个人认为自己的气愤确实非常可笑。可是他怎么可以笑呢?毕竟我是严肃认真地在探索我自己——我,甚至是我的父母,都认为在我这么小小的年纪,能探索自己是极不简单的。于是我说:“求你想想看,我为什么这样爱走路?”  他咽下喉咙口的鸭子肉,抬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高中生解颐,你知不知道,吃饭的时候说话,尤其是讨论严肃的问题,会对身体健康造成损害?”  是啊。我是一个高中生,我的名字叫解颐,我知道吃饭说话不好。可是,高中生不会永远都是高中生,解颐这个名字又不是我自己挑的,话说白了,又有几个人吃饭的时候真的二话不说,仅仅为了保重自己的身体?只有这个问题是永恒的,但是我自己想不清,人家又不肯解答:我为什么这样爱走路?  我并不因此就怨A。A虽然有时油腔滑调,避重就轻,还天天押解我去吃午饭,但他毕竟是惟一一个肯陪我走八个小时路的人。我感激他。  第一次跟A在一起荡,是高一第二学期结束,参加完历史会考那天的下午。我们的历史会考被安排在高二学生的各科会考后面,所以走出考场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我这个人毛病很多,最可悲的一点就是莫名其妙的慢性子:总是在我个人认为已经尽可能动作快的时候,其他人早就走掉了——那天也是这样。我收拾完东西走出考场,已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在校园里走,尽可能要多慢就有多慢。夏天的傍晚,还没落下去的阳光是真正的金黄色——没有热力,没有气味,只是空虚的金黄色。金黄色的斜阳布满浅蓝色的天空,染浅了颜色丑陋的世界。我所置身的是一个玩具一样的校园,金黄色——一个玩具一样的上海,金黄色。整个世界都是虚妄的,我是真实的。  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是A。他说你干吗?我说我走走。他说走走干吗?我说不干吗,好玩。我看见他微微笑了一笑,无奈而潇洒地——我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我这个人在他眼里是无可救药的。问题是,我并不害怕无可救药。  他说:“你怎么不回家?”我反问他:“那你怎么不回家?”他说:“本来我们说好,考完以后一起出去玩,可是他们一下子都不知哪里去了,找不到。我跟家里人说好不回家吃晚饭的,再回去,不是很傻?”我说:“噢。”说完了,再说不出什么。他看看天,抿紧的上下唇一松,出了口气,笑眯眯地望着我,说:“要不然,我们两个出去荡一圈,好不好?”说着,他把手高高地抬起来,然后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  我们走出校园,走到马路上。就是学校附近的一条马路——这条马路是没什么好说的了,无非是路边有许多店,有路灯,有行道树,有车,有人,有沉在底下的、恶浊的空气——和所有其他的马路一样。从个人的角度讲,我逛这样的马路,简直逛厌逛腻逛恶心死了,但我们都不想回家,又懒得到远点的地方去,所以只好逛那条马路。  A叹着气。我问他干吗。他说:“一走到外面,就不一样了。”我问:“怎么个不一样法?”他诧异地瞥了我一眼,说:“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也很喜欢学校里的傍晚呢。”没等我说话,他又叹口气,说:“难道你没发现,傍晚的学校里,太阳光是没有热气的,只有颜色——是很好看很好看的颜色,好看得……”——他说的时候,手舞足蹈,非常值得一看,中间他停下来斟酌了一下,最后一挥手,好像甩掉一个什么东西一样——“……算了,你又不懂。反正很好看就是了。”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高考前十个月(2)我没说什么,我们就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儿,他笑起来说:“我倒有点想带你去玩街机。”我说:“那就去吧。”他看看我,充满关怀似的拍拍我的头,说:“一个女孩子,不要这个样子。”我问:“一个女孩子,又怎么样?”他说:“那种地方的女孩子……有什么好说!”我就不响。其实我挺想问他干吗要说“那种地方”———不是他自己也常常去吗?问号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我到底没说出来。男的脑袋有种奇怪的想法,你拿他们是没办法的。算了。半晌,我问他:“刚才你说约好去玩的人,都是谁?”他就告诉我,有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我说:“你怎么总是和一帮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他马上反驳道:“那你是三还是四?”我一听,就很气,就不说话了。路上人很多,我们很少并排走,总是你前我后的,所以我生气他大概也不知道,我不说话也是跟我自己过不去。  就这样走了很久。不大说话,不过很自在。我们两个走路的速度都挺快,前前后后地往前冲,非常搭班。走得高兴、舒服,我们相视而笑。我想,A和我,蛮好的。A大概也这样想。可是我们当时表现得有点严肃,在脸上都是老人一样的小孩子。  后来,我们走到一个书店。我发现音像柜台有个电视机,在放张信哲的MTV,从我站的地方看过去,正好清清楚楚。我是很喜欢张信哲的,所以就站在那里,津津有味地看,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那天竟然一直在放张信哲的歌,真令我欣喜若狂。A没有催促我,站在旁边好耐性地等着。在回家的路上,他说:“你看,还是我带你到那里去的,谢谢我吧。”他是借机嘲笑我喜欢张信哲——他总是借机嘲笑别人。不过,因为看了那么多张信哲的MTV,心情真的很好,我就说:“我只是喜欢听他唱歌的声音而已。”他说:“这个谁不知道?你喜欢张信哲,大概是因为他的声音听上去很远。我喜欢范晓萱,因为她的声音听上去很近。”  难得凭空听人说那么经典的话,我悄悄记下了。  那时天已经黑了。他突然说:“要么我送你回家吧?”  我说:“好的好的。——为什么?”  “你今天好像精神不大好。”  “呸,”我说,“你知道个屁。”  A说:“小姑娘说话,不要呸呸呸。”  他在我身边走着,比我平静,比我有礼貌,比我精神好——他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样样都比我好。他看问题也比我透彻。他说:“其实我也是有点难过。历史考完了,李老师就不教我们了。”我说:“还有,已经高二了。马上又要高三了。会很苦的。”  我们就把教历史的李老师夸奖了一番。李老师是很好的,我们全班都对他感情深厚。不过照我和A的那种说法,就好像李老师是我们的爹、我们的妈、我们的天、我们的地一样,很过分。对高二、高三的未来,我们什么也不敢说。  一直走到我家门口,他才想到问我:“你不回家,你爸妈不担心你?”我说:“我爸妈今天要晚一点下班。”我爸妈是全世界最喜欢加班的人,他们的单位是全世界最喜欢开会学习的单位。  那天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我时时会思念起那金黄色的斜阳——没有热力、没有气味的阳光里,有张信哲的歌声,还有A动人的手势来来往往。当这种史无前例的、空灵的金黄色一次又一次落在我睫毛上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老得根本没有办法再老了。  其他时候,总是我叫A陪我出去走路。我实在是一个太爱走路的人:高兴时走,难过时走,生气时走,悲伤时走,跑800米的时候,我也会突然停下来走,走,走,最后不得不重跑一次。  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和A一起走了八小时——连续地走,一停都不停。我忘了是哪一天,反正那天学校不知为什么事放假半天。中午,我照常被A押到食堂去吃午饭。在去吃饭的路上,A说:“我一直管你吃饭,你应该报答我一下才对。”我就说:“好的。你今天想吃什么?”他惊讶地看看我,好像说:你当真?!嘴里却说:“随便。”就像知道我要请客,那天食堂里有排骨年糕卖,酱油比年糕还多,吃得我们咸晕了。他说:“难得你请次客,竟然这么难吃!”我说:“不管。为了报答我的年糕,今天下午你能不能陪我出去?”他诧异道:“又出去荡?”看,他又说“出去荡”了。他从不肯好好说“走路”。  我们还是出去荡了。我们先去了旧书市,在书堆里走来走去。那里是A提议要去的。我看他饶有兴致地翻着旧杂志,就问他:“你为什么总是喜欢走到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来?”他伸直腰,挠挠眉毛,说:“你不是要逛商店吗?”我听了这句话,惊讶得不得了,立刻说:“谁跟你说我要逛商店?我只是想走路而已。”  这句话的效果真令我自己无法想象。他一听,马上撂下手里的旧杂志,满面春风地说:“那好,走路。”他像一枚导弹,蹿得迅疾无双。我急急跟上他,来不及再说别的话。我们走到这条路,然后走到那条路,再走到另外一条路,又一条,又一条……时快时慢。路上有各种各样的男男女女,还有各种各样的车子——我总是把漂亮的行人指给A看,他看了以后,沉吟片刻,说:“唔,是的,比你好看。”当他让我看某辆豪华轿车时,会憧憬道:“我将来有了钱,要买一辆更好的。”我不响——他这种痴心妄想,谁会去理他。&nbsp&nbsp高考前十个月(3)后来他说,我带你去美术馆看画展,好不好?我很高兴,说好。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的时候,整张脸都闪闪发亮,身体有向上发展的趋势,连头发都神采奕奕地倒竖着了——我喜欢他这种样子。于是我们开始走向美术馆。走了一会儿,他问我:“你去过吗?”我说:“没有。怎么?”他讪讪地笑,挠头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忘记到底是不是这样走了。我站住,正好停在一个锃亮的废物箱旁边。他也站住了。我们你看我,我看你,看来看去,最后我说:“走吧。又不是死人,总找得到的。”  结果是找到了。但是,因为走了许多弯路,错过了开放时间,画展已经关门。站在美术馆门前,跟那座漂亮的大房子比起来,我们是如此不值一提。黄昏的风起了,吹得A白衬衫的领子不住地翻来翻去。他扭头看看美术馆,说:“将来等我有了钱,也要开一所这样的美术馆。”我呆呆望着他因为扭头而伸得很长的脖子,不知怎么居然有些感动。他转过脸来,用征求意见的目光搜索着我的脸,头发在风里舞蹈,欢笑,高声唱吟。我微笑,说:“好的。”于是他天真无邪地笑起来——张开嘴,露出白牙齿,舒展的笑容,就像一阵最快活的风。  收敛了笑,他说,哎呀,对不起,没看到画展。我说不要紧,无所谓的。他看看我,若有所思地说,是的。反正你什么也无所谓,只要有地方荡就好了。(又是“荡”。)我说,就是这样。我们又你看我,我看你。美术馆门口有一棵大树,风一吹,树叶像眼泪一样纷纷落下。有一片树叶“啪”地在他脸颊上碰了一下,坠到他脚边。他伸手摸摸面颊,低头端详那片树叶,说:“不好,被打了一记耳光。”我抖着肩膀,哧哧直笑。树叶继续像眼泪一样落下,沉重而无力。  A本来是五点钟就说要走的。一拖,拖到了六点多。他打电话回家,家里没人,他就不急了。他说他要坐的车已经没了,我说你坐的车怎么那么差劲,他说那我也没办法,坐地铁吧。地铁里灯火通明,太亮,太干净,有又冷又硬的空气。我说我讨厌地铁。他说我喜欢地铁。我看见他抓住车厢里扶手的认真样子,很想笑,可并没笑,只是一直叫:襄没城,襄没城!“襄没城”是他的名字,起得很差劲,据说是他爸爸翻字典懵的——每次遇到新老师,他都要说明自己名字中间那个“没”读mò不读méi。我故意作怪,叫“襄méi城”,他就不理我。出了地铁站,我说你干脆再陪我走一站路好了,到站头,你乘车回家,我七点要补物理,也在那里坐车。他拖长声音说,不——行——的!最后却还是陪我走了:我说:“所以我讲你心肠好。”他说:“心肠好的人都该去二万五千里长征。”  我们真的走了八个小时。我记得很清楚,在车站上,A对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么好好找一个地方,做做功课,不要总是这么浪费时间,不要总是叫襄没(méi)城出来陪你荡。”他又说“荡”。他又说“荡”!我知道他这样说,是真的叫我不要百无聊赖,不是怪我拉他出来。可我就是痴爱走路,有时一个人,有时找一个人一起。而且我并不百无聊赖。我甚至想问他,他难道真的不喜欢美术馆门外的大树吗?  那棵大树上的叶片簌簌落下,像乱纷纷的眼泪。可我个人认为,那天绝不是秋天。那么,叶片怎么会那么猛地落下来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们千真万确是落下来了,落在A和我的脚边,像最伤感的眼泪。  也许因为走路走得太累,晚上我总会梦见一棵大树:在微风中,绿得发亮的叶片像人的眼泪一样,纷纷落下,纷纷落下,纷纷落下,落下,落下……&nbsp&nbsp高考后八个月(1)那可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许没有我说的那么久,只不过是感觉上的久——感觉上是真的很久很久很久。我在食堂里猜疑着自己为什么那么爱走路的那个时候,离现在遥远得就像南极点一样。我现在自然是比高中里那会儿悠闲多了,可真要说大学里有多么幸福,倒也没什么可说。  我还是一个痴爱走路的人。我个人认为,至少此生此世,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了。A说我最近走路的姿势比起高中里那段时间来正常了一点。我一听很气,问他凭什么说我以前是不正常的。A说,你不要以为我总是故意惹你生气,不是的。我说,呸,你不要以为你自己总是在献爱心,不是的。A噎了一下,说,你不要学我说话。  我们这样说着话在我的大学校园里走,(“我的大学校园”——听上去好像很阔气。)经过一个篮球场。刚刚过了正午,冬天的阳光亮得像夏天。篮球场上有两个高个子男生席地坐着,腿叉开,脱了鞋,脚底心对着我们,棉袜子还木头木脑地竖在鞋子里。不大有人会公然对我出示脚底心的,所以我看了有点感激涕零。A在旁边,好像知道我想什么似的,说:“他们不是给你看的。你别乱想。”我转身做了一个踢他的动作,他没有躲闪,像那两个男生的袜子。每次他摆出这种金刚不坏之身的样子来,我心中都不由恨恨。可是在嘴上,我却说:“襄没(méi)城,我爱你。”A灿然一笑道:“你不必勉强。”  我们经过那两个英俊少年的篮球场。阳光罩着他们,好像把他们烙在了一个金色的大盘子上,做成花纹。整个世界都有种变软溶化的感觉,看上去恍若童话。我说:“襄没城,我们怎么会在一起了?”A说:“不是你叫我来看你吗?所以我就来了。你给不给报销车费?”我不响。忍了一会儿忍不下去,说:“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A叹着气说:“自从高考结束,你就越变越聪明了。”我说:“你变笨了。”A说:“不是。我不是变笨。我是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聪明。”  从前A也常常说,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聪明。可是这一次他有点像不愿意同我多闹的样子。我没讲出来。我知道A是一个大好人。每隔几天就坐车一小时来看我,他有点累了。我想,假如哪一天我们厌倦,分开,那只能怪我们所在的两个大学离得实在太远、上海这座城市实在太大、交通线路实在太复杂,只能怪人是那么容易就累了不愿意动了。我这样想着,并没有好过一点。我告诉自己说,这大概是因为我不想和我的A厌倦分开。于是我就去摸A的手。摸索了半天没有找到,原来他把手插在裤袋里。  这个时候我们在河边的一条路上走,A指着对岸的灰色建筑物说:“那是哪里?”我说:“体育系。”A说:“为什么体育系要在河边?”我说:“不知道。大概体育系的人力气大,抢得过别人。A笑笑,自言自语地说:“咦,我们学校的体育系在哪里?”我们走过了一棵又一棵水杉树,我一棵接一棵地拍着按比例大约是树的腰的地方。随后我说:“水杉树到了晚上就都像一个个鬼一样。”A没有睬我。我又说:“高中好还是大学好?”A想了想,很久不说话。我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拍他的腰,他就和颜悦色地笑了,还是不说话。我说:“喂,喂,喂,喂。”他一个人在那里想了又想,一边想一边笑,从路的这一头想到路的那一头,又想过了一座桥,随后说:“没有什么好不好的。”  我去勾他的手臂,说:“那么我呢?我是在高中里好还是在大学里好?”他笑起来,看着我——他的目光老是在我的眉毛和眼珠之间游移。“你啊,”他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说,“你也是没有什么好不好的。”我说:“屁!”他镇定地说:“是的呀。屁就是很难讲好和不好的。”  我大叫。天边一朵云,被我叫裂开来了。  我在A那个大学的校门口,可是我并不是来看A的。好像我每次到A的大学都不是来看A的——这里有太多我的中学同学了,多得我都来不及去看看A。  我站在校门口左面那个邮筒旁边,东张西望。我在等C。C是一个男的,也是我的高中同学,过去和A很要好。校门口有许许多多的人和车,所有人都是一种慌乱的样子,在走出走进。还有几个保安人员站在当路挥手,可是没有人听他们的。我数了一会儿,没有搞清楚到底有几个保安——你永远也搞不清楚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个警察、保安,真是伤脑筋。总而言之,我长时间地看着校门口,看得久了,简直以为那里是全世界人最多最乱的地方,于是我心里就很烦,只好转过脸去,看两个人打投币电话。  那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可是电话机庞大的身躯挡住了他们,让他们谁也看不见谁。他们都在打很长很长的电话。我看着他们两个人像商量好的一样,一会儿你变姿势,一会儿我变姿势,轮流变。然后其中一个人挂了电话四下环顾,看见了我,就走过来问我换一元硬币。我说,我不能换给你,我只有一个。说着我就把仅有的那个硬币掏出来给他看。接着我说,要不然这个就给你好了。他赶忙说不用不用,只有一个也不够。我说,那么你去买样东西,找一点。他笑了笑,对这个建议似乎不甚赞同。他说谢谢,转身苦闷地走了。  这时突然有个人拍我的肩膀,扭头一看,不是C,是A。A说:咦,怎么在这里?我十万火急地说,你有没有一元钱硬币?他说有。我说多少多少?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币来。我连忙大声叫那个苦闷的人回来,把A的硬币换给他。那个人已经走到马路对面去了,在公交车之间飘忽不定,我叫得声嘶力竭,他才听见。等他又跑过去打电话,A说:“你这算什么。”&nbsp&nbsp高考后八个月(2)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什么。我说:“我等张斓(C的名字),你陪我等吧。”A看看表,说:“我只能陪你等一刻钟。我要去做家教。”我笑起来说:“你做家教,怎么我不知道?”他说:“第二次而已。寝室里一个人不做了,一定叫我去做。小孩是蛮好的。”他一直在看校门对面停的一辆大巴士,半晌,指着它说:“会不会在巴士后面?”“没有。我看过了。”我说。  我和A站在校门口,一起等C。A开始说C如何会放别人鸽子,历数C放鸽子的罪状。他说的时候,把手放在我后颈上,说到中间,突然停下来问:“脖子那么空,冷不冷?”我说:“习惯了。说下去。”他就说下去,手没动。傍晚这个时候,不知从哪里出来了许多风,连夕阳也是冰红色,很快很快就化成冰蓝色的一大摊,没办法收拾掉。大家都结冰了,包括我。不过我的脖子后面是巴掌大一块热乎乎的。风吹啊吹啊吹。我听着我熟悉的A的声音,默默想,这一刻我一定要永生永世记住。  A陪我等了二十分钟,来不及,就走了。走以前,他掏出来一块很大的白手帕,系在我脖子上。我说:“这算什么?”A笑眯眯的,说:“幸亏我是一个环保主义者。”就走了。A走之后一分钟,C从校门里面跑出来,大叫着:“表停了。对不起哦!”  C跑到我面前,喘着气说:“对不起对不起!你等了多久?”我说:“没多久。”C带我往校园里走,在前面回过头说:“我想你要杀掉我了。真是对不起。我跑出来的时候,一直想怎么办怎么办,即使你要我的头,我也肯的。”我在他背后穷笑,笑得脚发软,走不快,他走得特别快,又不停地回头跟我说话。突然他回头指着我脖子上的白手帕问:“这算什么?”我说:“啊。”就把手帕摘下来塞在口袋里。  C的寝室在学生公寓顶楼。在楼梯上,他说:“六楼走起来太吃力了。”又说:“咦,今天怎么这么清静,一个人也没有。”走到他的寝室,一开门,他重复说:“怎么人也没有。”一个人在房间深处咳了一声,我们走进去一看,是C他们寝室卷发的Van。我说:“Van在。”Van看到我,点点头。在他的写字桌上方贴了一张法国地图,看得我开心得要命,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在心里蛮佩服他的。Van在放音乐,一个有点鬼气的女声充满了方块的房间,然后他在音乐里做事情——感觉真好。我说:“这是什么音乐?好听。”Van说:“MONO。”  C说:“没什么东西招待你。”我笑笑。我在看Van的微型音响,心里羡慕了一百遍。Van抬头问:“喜不喜欢?”C插进来说:“JVC UX-7000。我眼热死了,他不肯送给我。你要是做他的女朋友,大概他会送给你的。”我伸腿做个踢C的动作,说:“屁!”Van笑笑。  C也走过来,看Van摊在桌上的书。Van问:“看过没有?”C茫然道:“什么?”Van就把书的封面翻过来给他看:邓小平理论。C说:“干什么要看?”Van说:“今天考试呀。不会吧,你忘了?”C跳开去,叫:“啊,不可能!”我插进去说:“你们怎么开学才一会儿就考试?”Van接口说:“这个老师是怪路道,隔几个礼拜就考试,每次考试都要算分数,期末考么没有的。”C很懊恼的一副样子,附和着Van说:“是的呀。早知道就不选修这门课了。”我大笑,说:“好,你完蛋了!”Van说:“晚上6:30到8:30。”C问:“开卷闭卷?”“开卷。”Van回答。C听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说:“还好,还好。”走过来问我:“怎么办?”我瞪着他。他站不定坐不定,房间里来来回回,最后从书架上找到邓小平理论的书,说:“我们去找刘舒美。吃饭还是来得及的。”Van说:“嗯,你不错。”我对C笑,又对Van笑。真糟糕。  走在楼梯上,C说:“还好回来一趟,还好Van和我一样选修邓小平理论,否则死定了。”我说:“你怎么连考试也搞不清楚?”他笑道:“选修课随堂考,乱七八糟,谁搞得清楚。我今天本来还想逃课的。”我们说着话走出C的学生公寓楼,迎面许多人进门,我随便看了几眼,说:“你们这里的人怎么都那么难看,真恐怖。”C说:“你看惯了我,当然觉得别人难看。”我笑笑说呸,又说:&Van好像很灵的么……他干什么起个名字叫Van?”C指给我刘舒美宿舍所在的方向,一边答道:“上网用的名字,他自己喜欢。是法文。法国狂。”  我给刘舒美的代号是B。她在高中跟我最要好了。从前她常常批评我“不三不四”,又骂A是“不阴不阳”。我就不知道自己怎么不三不四,A又哪里不阴不阳。不过我还是跟她非常非常要好,因为她做人真的一点也没有不三不四,很大方很灵的。我们在女生公寓楼下面打她的电话,把她叫下来,劈头我就告诉她C忘记考试的事情。她盯着C笑,说:“你怎么连考试也搞不清楚?”我说:“我刚才也这样问他。”于是我们一起笑了C一通。  我们说,吃饭。三个人走到学校后门去。后门那条路很热闹,颇有以前我们高中附近那条马路的风范。B指着一家店说:“喏,这里——黑店。上次我和同学在这里喝咖啡,被斩得差点失血过多而死。”  我们走到黑店隔壁吃盖浇饭。C说先吃饭,等他出来再吃点好的。我说:“什么叫出来?”B说:“就是考试完了放出来。”C笑看B,说:“嗯,还是舒美了解我,不错不错。”他先替我们一个个把一次性筷子掰开,随后翻开他的邓小平理论书,说:“让我来先看看。”说着就把鼻子凑到书上,嗅了一会儿,抬头问:“你们知道什么是三步走理论吗?就是先解决温饱问题,再奔向小康,最后走向现代化。”&nbsp&nbsp高考后八个月(3)我说:“那么现在我们先解决温饱问题。”C说:“等会儿8:30我们去奔向小康。”B说:“那么现代化呢?”C用筷子戳着我说:“你回去的出租车费我来出。”我大笑说好的好的。B看看我,看看C,笑眯眯的,好像我们是她的小孩。我笑着在心里想,B从前高中里就一直是这样的,B真好。  6:15,C走了。走之前他说:“怎么样,你们欢送我吧?”我和B就一起大笑大笑。C走掉之后,B叹了口气,说:“现在又变成我们两个了。”说着我们继续吃饭。  我说:“舒美。”她说:“嗯?”我说:“你和张斓还好吧?不要紧吧?”  B闷声吃饭,把韭菜挑出来扔在桌上。她挑了很久,很仔细地一直挑到一根韭菜也不剩,随即转过脸笑嘻嘻地说:“很好呀。你看我们不是很好?”我说:“我真佩服你们,分手了还那么要好。”  B说:“你知道吗?我从前很要很要吃韭菜的。”我说:“看不出来。”她笑笑,点头说:“嗯。是很要很要吃的。后来喜欢了他,怕说话的时候嘴里有味道,就很少吃了。再后来就变成一点也不吃,根本就不要吃了。以前我对张斓说过的,他说那有什么要紧,就经常给我吃韭菜,分开以后有机会也是这样。他好像要把我少吃的补给我一样。其实我不要吃了。”她说着很烦躁地把盘子一推,说:“不吃了。”  我们坐在剩饭前面,开始说话,一直说到我把一包面巾纸全部撕成一条一条。于是B就带我去兜整个校园。校园里路灯暗朦朦的,杂货店的日光灯虽然亮,却反而显得惨淡。远一幢,近一幢,全是楼房。B指着它们,给我讲每幢楼房里发生的人命案,还有里面住的妖魔鬼怪。B说:“我们只住四年就走了,妖魔鬼怪要一直住下去——所以感觉好像是我们在借鬼的地方住一样。而且我们还一天到晚要在背后议论我们的房东。”我身上发冷,鬼好像刚才我撕的面巾纸,一条一条薄的长的没有骨头的,在我们周围飘来飘去,地上树的影子,一条一条,游来游去。  我说:“怎么没有人的。”B说:“就是呀。我也想不通。平时才不是那么一点人呢。照理说么,刚开学应该都在玩呀。不过这次不对了,一对一对的都到教室里去了。教室里的位子都是要去抢的。要打起来了。是不是都张斓一样要考试呀?”接着她说:“怎么样啦,你?”“什么怎么样?”“襄没城呀。怎么样啦?”我笑道:“不怎么样。”她说:“嘿嘿,旧友新朋么。我们以前班里,你们是硕果仅存的一对了。你们要当心点。”说完,又加上一句:“不过这种事当心也没用。”  B老是喜欢问我和A怎么样了,问起来笑眯眯的。B是最早察觉我和A的人——我还没察觉,她就察觉了。那还是在高中里。那时我烦得不得了,一天一天,好像永远没有不一样的明天了。  我们走过一个大草坪。草坪上没有人,空的。不知道为什么,草坪蓝盈盈的,好像一个比较小的夜空一样。我说:“你们这里的草坪挺怪的么。B说:“嗳,襄没城有一次也这样说。这个草坪喔,不管多么风和日丽,在它上面总是刮大风,大得不得了,待也待不下去。”我听了,惊讶地望着那片草坪——真的是蓝色,上面还飘浮着一层蓝冰冰的水汽。有风吗?我站在草坪外面看里面,伸直手——没有风。B说:“没用。进去才觉得到。”真的有风吗?我身上发冷,不敢进去。我想象着蓝风……在我面前飘着A的蓝T恤。  我们荡了一个多钟头,荡到前门时,C已经在那里了——灯光下一个剪影,看上去好像日本漫画里倾城倾国的妖怪一样。冲他走过去的时候,我悄悄对B说:“张斓真是好看噢。你损失了。”B笑笑,不说话,一直走到他面前,才问他考得好吗。C说:“都找到了,在书上。可是我一直想,怎么会那么简单呢?有点心慌。”转个话题问:“去哪里?是吃饱呢,还是气氛好一点,去喝茶?”我们说,去看看,话毕又串到后门去。半路上C说:“有一道10分的题目,书上两句话就说清楚了。我想没这么简单的呀。”  我们长途跋涉,走到一个泡沫红茶坊门外,走得我起劲死了。C说:“这里。”我说:“这里没标价的。”B说:“我怀疑很贵的。”C说:我觉得不会贵的。”B问:“为什么?”C说:“觉得而已。”我说:“屁话。”说着我们就进去了。C要坐像秋千的椅子,B要坐靠背椅,两个人又吵了起来,最后决定坐像秋千的椅子,因为是C请客。里面在放张学友的歌。C说:“咦,是《Linda》么。”我说:“嗯。”我开心得要命,C也开心得要命。  然后我们说话说话说话。说到后来,我们都很绝望。红茶坊里烟雾腾腾,服务生都像鬼一样地飘来飘去。我们也像鬼一样暗无天日地说话,好像我们永远没有出路了一样。C帮B一起问我A的事,问得我走投无路,鬼话连篇。襄没城你现在在哪里?  我的A无影无踪。而在我们的喉咙里,极低极低地滚动着一个大大的怀疑——对将来滚烫的怀疑,怀疑,怀疑。  走出红茶坊的时候,离12点还差40分钟。C说:“你来不及回去了吧?”B说:“她睡在我那里。”我们很高兴,喝茶居然也喝醉了,一路上唱许许多多歌。C一直在唱庾澄庆。B对我说:“你看他模样蛮好,唱歌是一点也不会。真的是一点点也不会。”C走在前面,让我们踩着他的影子,踩得他焦头烂额。他唱,想念你在想念你的夜晚。他唱,好像爱上你wowowo。他的声音掉下去,砸在地上鲜血横流。&nbsp&nbsp书包网
想看书来书包网高考后八个月(4)后来我和B挤在一张床上的时候,我说:“我觉得张斓很可怜的。总要那么高兴,很可怜的。”B打了个哈欠,说:“明天早上你要饼干吗?我这里吃的东西太多,都是吃的东西。”我说:“张斓今天兴致那么好,一副不想走的样子。”B说:“是的呀。有什么办法。”接着我们就睡觉了。月光从窗外面照进来。窗上装着栅栏,月光一条一条,铺在墙壁上、被子上、地上、我的脸上,蓝蓝的。  快要睡着的时候,我突然打个激灵,清醒了过来。B说:“怎么?”我说:“没什么。”隔半晌,我说:“舒美,我想襄没城。很想很想。”B迷迷糊糊说:“好呀。”我说:“可是我不敢见他。”B没有回答,我的胳膊感觉到她的脚。我一个人流着眼泪睡着了。  早上我醒来,窗子大亮着。B从卫生间走出来,手里拿支牙刷,满口白沫,面目狰狞地瞪着我,说:“早。”  一个晚上过去,我的梦破了。&nbsp&nbsp高考前十三个月(1)五月二十七日之重大事件:活到今天,我发现我要开始学做人了。  在这之前,其实B老早就对我说过十万八千次了。她说:“解颐,你是真的也好学学做人了。”她说这种话的语气,让我觉得她活像我的妈。从前A也说过自己像我爸的。这样一来,A是我的爸,B是我的妈,我们三个人就组成了一个幸福家庭——我每次把这美好的想法透露给A,他都会很快、很响地反应道:“哦——哟!”过了一会儿,又同样地来一声:“哦——哟!”我说:“干什么?”他说:“什么?不干什么。”他的脸于是飞快地红了一红。我说:“你脸红!”他很镇定地两手紧插在裤袋里,说:“我脸红是有预谋有计划的,有什么稀奇。”  言归正传,B每次要叫我“做人”,我都说:“做了十几年了,吃饭睡觉,什么稀奇?”B就耐心而严肃地教导我:“你不要搞!”我就不搞。B又说:“我说的做人,是非常实际的。就是在世界上,在这社会中,如何生存,如何站住脚,站稳,站舒服。”她这样说,就好像是吃准了我没有站稳站舒服。我只好不响。  五月二十七日,我在理书。我把每一本书从书架上取下来,翻,穷翻,翻完了再放回去。后来我拿出来一本英汉词典,是B送给我的,我于是就想到B了,再就想到B要我学做人。我就思考:B凭什么这样要求我呢?  B的名字叫刘舒美,跟一种“Sweet Memory”的美国贺卡的中文牌子同名,我们就“舒美”“舒美”地叫她。她这个人做事桩桩顺利,人又好,又会做人,老师同学家长都把她当宝一样,拥护得不得了。我站在书架前面,把B送我的词典翻来翻去,想想B倒的确很好,我是一样也没有她好,可见我是要开始做人了。  我个人认为,我在五月二十七日做出的这个决定对我来说是非常伟大、具有历史意义的。这么伟大的决定,假如没有第二个人分享,就太可惜了。我就在书架前默念:襄没城,来电话。襄没城,来电话。这样,A果然来电话了。  我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决定告诉了A。A问我:“你怎么那么听刘舒美的话?”他对B总是很不客气,连名带姓地叫。我说:“我又没有说是舒美叫我的。我是自己觉悟而已。”他在电话那头用鼻子出气,我听得清清楚楚。我还听见马路上汽车开来开去的声音,好像还有一个人在讨价还价:“二十块,卖不卖?”我说:“你在马路上啊?哪条马路?”他说:“不要管。说出来你也不认识。我现在告诉你我的意见。你不要总是跟刘舒美在一起。”“干吗?她有什么不好?”“她蛮好。不过你就是不适合跟她在一起。”我笑起来:“那我难道适合跟你在一起?”他那边那个人还是在讨价还价,态度强硬地喊:“二十块,就二十块。”卖主却没有反应。A答道:“你是宁愿和我在一起,也不要和她在一起——你不要用鼻子出气。我这里听得清清楚楚。”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好说:“我笑死扩。”“你笑死也不要听她的话。听了没用,懂不懂?”他说。我气起来,说:“屁!”他大声叹气:“哎呀,你不要屁屁屁的呀……”还没来得及说完,电话里“嘟嘟”地响起来,没几下,就断了。  我还是很气,把电话听筒一扔,倒在沙发上看天花板。天花板是雪白的。我明知它被粉刷得很平,可总是觉得看起来有点凹凸不平。我搜寻着想象中凹凸不平的地方,越看越气,越气越心痒,恨不得马上跳上去、飞上去,用一种随便什么方法上去,把它们统统填平。不过我再笨再笨也知道,一个地方填平了,就肯定有另一个地方凹凸不平起来,这样一来,我就只有一刻不停地填,直到累死到万世不得超生为止——这种道理简单得即便是一个白痴用脚指头想也想得出来,真叫人耻于称这种道理为道理。我就是一个只懂得这种道理的人,我这种人确实是只配给像A或者B的人教导、训斥、栽培、修理、批判、改造,等等,等等。  他们都是有丰富理性的人,他们的每根头发都是一只理智的舵,指引他们勇往直前。我是连屁的理性也没有。(A又要叫我不要屁屁屁——我连这点理性都没有。)B叫我学做人,A叫我不要跟B在一起——他们都充满智慧,都是正确的。我呢?我明知道有许多题目该去弄懂,有许多概念该去背熟,有许多笔记该去整理,有许多道理该去领会、吃透,直到滚瓜烂熟,直到学会做人或者学会不听B的话,而我就是不在状态。我情愿这样盯牢天花板,像一个原生动物一样无所事事。我是歇斯底里地不在状态。所以他们都比我思路清晰,比我行动敏捷,比我生活充实——总之,比我好就是了。  像B,她就是比我好的典型代表。我的父母都对她推崇备至,总是要她“教育教育”我,好像把我卖给她了。他们认为B比我聪明,比我能干,比我刻苦,比我懂事,比我会做人——连穿的衣服也比我好看。我想我现在跟B这么好,很可能就是由我的父母一手造成的。大概他们认为,即便我一无是处,交了这样一个优秀的朋友,也是一个值得夸奖的优点。我发现小孩确实不该去捉摸父母的心思,因为一捉摸就会以为他们居心叵测,那还怎么让他们养着、照顾着、差来差去、教育来教育去呢?的确,的确。  B这个人对任何事都有明确的观点。比方有一次,她说:高中生的爱情是最纯真的,到大学里,就要考虑前途、事业、经济负担能力等等,就不那么好了,可是高中里谈恋爱,因为人不够成熟,就很难成功,所以她宁可留到以后谈。她说的时候,就像她已经上过八十次高中、一百六十次大学一样。我听了,就问她,那么,什么时候的爱情是既纯真又成熟呢?没有吗?她很以为怪地瞄瞄我,说,这种问题,也就只有你会问出来。本来我还想问,难道恋爱是想谈就谈,不想谈就不谈吗?看到她根本不屑回答,也不好意思问了。我不问,她就请我吃了一份冰淇淋。&nbsp&nbsp高考前十三个月(2)至于A,他是从来也不请我吃什么冰淇淋的。他总是带我去吃小摊上的臭豆腐干、油墩子、羊肉串一类东西。吃完了,他会很负责地告诉我,这个油已经用了九九八十一天,这个羊肉里也许有细菌,这个冰糖葫芦的山楂是用洗脚水洗的……然后问我,好不好吃?我说,嗯,蛮好。他就得意洋洋地,脑袋打着圈子说:“所以说,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总是脏一点的。懂吗?”我说:“哼,毒害少年儿童。”说是这样说,因为吃了父母禁止的东西,我开心得要死。和A在一起,总是开心的——做坏事,怎么会不开心?  A和B,那么不同的两个人,都非常聪明。A喜欢说:那么你想怎么样?而B喜欢说:喏,你应该怎么怎么样。A总是把跟我在一起当成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而B为了我好,言传身教给我许多道理,可惜全让我忘光了。奇怪的是,他们两个人都在争取我,都好像非把我拖过去不可。五月二十七日,和A通完电话,我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我立刻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被重视的快感。  不久以后,我和A有了一次谈话的机会。  是星期六。自从上了高二,学校每个星期都叫我们“从双休日中拿一点出来”,测验。于是我们就拿了一点出来——确切说,是一上午。每个学校都这样:该起劲的时候么拖拖拉拉,不该起劲的时候么一天到晚打我们私人时间的算盘,不要脸。那个星期六,破例没有测验。给我们开了个年级会议,说大家就要升高三,大家有没有考虑过选文科选理科的事情啊?“3+1”选什么科目考虑过没有啊?明年高考的严峻形势展望过没有啊?等等。要我们赶快回家跟家长商量,决定“3+1”的科目,准备战斗。意思就是说,要分班了。再说清楚一点,就是大家要各奔东西了。  理书包准备回家的当儿,A走过来,问:“带你去我的小学,好不好?”我看看他。他的脸色灰扑扑的,不是很健康。我说:“好。”点点头。他问:“你不感兴趣喽?”我说:“好好好!”总是这样:你假如不表现出一种欣喜若狂的姿态,人家就以为你不感兴趣。  我们从校门口走出去,走到马路上——就是那条让我逛厌逛腻逛恶心死了的马路。我们走过了许多条马路。经过一家婚纱摄影馆时,我们看见里面坐了许多新娘子,每个人都有化妆师在摆弄。A说:“我以后决不会让我的新娘子在这种地方被画得面目全非。”我说:“你要替她?”他大笑,转而对我说:“你以后是一定要步行结婚的——那么喜欢走路的人。”我笑了两声。他又说:“前面就是我的小学。以前我上学一直经过这里的——以前这里是一家布店,布多得都摆到街面上来了。”我说:“噢。”我是连个布店的鬼影子也看不出来。  A的小学正在装修门面,校门口搭着脚手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从脚手架下面走进学校的时候,一直在担心这上边会不会突然掉下来一块砖头,或者一根铁柱子倒下来,把我砸死。A却很自如、很自信地往里走,大模大样,好像他不是学生,是这个学校的校长一样。“喂!喂!”从门房里跑出一个老爷爷,大叫。A回过头,很奇怪地看看他,放慢脚步,继续往里走。“你干什么?”老爷爷问。“我过去是这里的,来看看。”A停了一下,说完又走。老爷爷叫:“今天没人,看什么!”我叫:“不要紧!看教室也可以!”A笑笑。我们就这样顺利地走进了A的小学。  “我一年级的时候在这儿。二年级在这儿。三年级、四年级在这儿。五年级在这儿。”A伸展手臂,对着四层教学楼指点江山。教学楼是湖绿色的,玻璃窗又高又大,闪闪发亮,整幢楼看起来真是清凉,像盒薄荷糖一样。我说:“你们这里倒是很好的……很有钱吧?”他笑笑,说:“是吧。”  “喏,我就坐那儿。”“哪儿?”“那儿。第三排,第四个座位。看到吗?”我和A的头凑在一处,贴着门玻璃,往教室里张望。我用了那么大的劲,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说:“嗯。噢。你们这里蛮舒服的——连黑板擦也好像很新。”他笑道:“又不是我当年用的那一个。”片刻,又说,“我在墙上踏了总有一百五十个脚印,现在全没了。脚印这种东西,不保险。”  我们参观了整个校园,A又带我走上一道黑洞洞的窄楼梯,跑到大楼平台上,看天。A说,这个地方不大有人知道怎么上来,他上小学时常常在这里看天的,这里是他的天文观测台。我说,天有什么好看?A不响,抬头望着苍白的天空,眼睛一眨也不眨,很久,很久,很久,才开口说:“天么……天是很好看的。”我听了,就和他一起看,也看了很久,很久,很久,除去看见一只鸟飞过去,一无所获——天空实在太空了。A又说:“你不觉得,这个天从我们生下来起,就一直不大对吗?”  我和A,要么嘻嘻哈哈地说话,要么就很沉重地说话。我坐在空荡荡的平台上,同A一道坚执地仰视天空时,就知道,今天将有一场声调很低很低的谈话。A这几天一直不大对劲,神经质的敏感在他脸上冒出冒进——他酝酿这次谈话,已经很久了。  “要分班了。”A说。说着动了动,伸出手,在想象中抓住了天上的一只鸟。“分班呀,分班么就是无言的结局。就是无言的结局。我么总归是铁定读历史的。你么总归是铁定读物理的。不用说了。”&nbsp&nbsp高考前十三个月(3)我听他说完,忽然发现自己是难过死了。分班真是不可理解不可理喻。我不知不觉敲起自己的膝盖来了:隔三秒一下,隔三秒一下,隔三秒一下。“生下来就一直一个人也就算了。偏要几次三番地把一群人牵扯在一起,培养出一种叫‘感情’的莫名其妙不知为何物的东西,然后再拆拆开。真是,既费神又费时,何必呢!”我说。我开始觉得那苍白的天空很好看了。  “刘舒美会选哪门课?”A突然问。“政治。”我答。这好像很滑稽:两个脑子很清楚的人去读文科,我这种人却读理科。我看着A直勾勾望天的眼睛——里面很深很深,深到差不多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微漾笑意。A说:“你相信我一次。你不适合跟她在一起。她选政治就好,你就不会跟她在一起了。”  我惶恐地瞪着A——A望天的样子活像一个预言家。我说:“你跟舒美关系不是也挺好的,你干吗说得这样吓人?”A微笑,答道:“以后告诉你。”“什么时候?”“……要过很长时间。”他慎重考虑之后,慎而又慎地说。“什么时候?”我死缠烂打。A又微笑,坚执地仰望苍白的天空,好像那里就是他的归宿。我现在已经很喜欢这样望着天空了,因为它那么远,那么空,那么干净,什么也没有,连透明也没有。A的声音很近,很亲切,空得一无所有:“上海很好吧?至少,不错吧?可你有时候觉不觉得它没什么好?你有没有觉得厌烦,想逃?想不想飞上去——”他把头抬得极其高,好像已经在云层背面了,“飞上去。升上去。上去!随便哪里,只要另一个世界就好……要另一个世界——不仅仅是另一个地方……想不想看着自己离开这里?离开。脱离。到上面去,上面……”  A简直不像是A。我看着他,听着他,坚执地仰面对着苍白的天空,流着眼沮,又庆幸,又惋惜——在那上面……五月二十七日的重大事件是什么?我一千年前就忘记了。  我和A站在商店家用电器柜台的一台电视机前面,二十分钟没挪动地方。电视机里,成龙正从高楼顶上往下跳,我们看得津津有味,来劲得紧张得不得了。奇怪的是,成龙跳到一半不跳了,就那么以并不优美的姿势停在半空当中;等了足足十秒钟,他依然悬空在那里——天和地的正中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A说:“暂停。”我这才发现电视屏幕右上角绿色的“暂停”二字。扭头一看,柜台旁靠立着的营业员正在不失时机地瞪我们。“啊!”我不禁说。“你看好,如果三分钟之内我们还不离开,这个电视机就要关掉了。”A在我耳旁悄声很有预见地说着,捅了我一下,拉我撤离现场。  跟是跟着A走的,我还是说:“就走啦?干吗不接着看?”  “看什么啊?看成龙挂在那里?我们再看下去,那个人大概要把电视机敲掉了。”A又预言一次。他看着我,拍拍我的肩膀,严正地说:“人做事,要多用用脑子,懂?”  我本来是想跟他抬杠的,可是张张嘴,没说出话来。算了。两年以来,襄没城教育解颐的时候不是随便数得清的。不过,我再了解再清楚不过,这副一本正经的面孔后面藏了多少非凶恶成分——一种自以为的长辈对自以为的小孩的湿湿润润的宠溺味道。人要知足。  从A的小学出来,我们就这样在路上走来走去,看来看去,到处流窜。A说:“解颐,我一旦跟你在外面荡,就觉得自己是不良少年。”我想了想,说:“所以世界上许多人都居心叵测。其实我们不过是在路上走而已,偏有人说我们不良。你已经在某种程度上中了这些人的毒,你懂不懂?”A大笑。我说:“你不要笑。你只要记住我说你是好人,就可以了。别人又不认识你,只有我认识你。对吧?”A大笑着点头。  说起来,我们真是好孩子。我们打电话回家去说今天晚回去,要在学校做功课,父母都相信我们。可我们现在在上海的马路上,用A的话来说,在荡。究竟什么算好人呢?反正我是随便怎么也不会承认自己是坏人。A也不会。  我私底下摸到A在近旁的手,抓住用劲握了握,问:“我们不是坏人,对吧?”A说:“不是吧,我猜想。”我又问:“我们做的事是有意义的,对吧?”A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他也用劲握握我的手——比我刚才更加用劲。  不知为什么,我们正走着的人行道上,差不多所有人都朝同我们相反的方向走,弄得我们两个人变成了某种障碍。照常规来说,明明是他们在逆向行走,可是,每个人都对我们怒目而视,好像说是我们走错方向了。我不由叫了声A的名字,A说:“走,走,走。”我就跟着他走。我一直说A比我清醒比我理智比我好,那么既然连A这种人才也不以为意,我还以什么为意呢?A说,人做事,要多用用脑子。  走着走着,A说:“我要在这里附近一带租房子——最好是买房子——最好是老死在这里。我从小对这里有特殊的好感。这里地段实在是太好了。”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这里地段太好了,因为随便哪个白痴也会说这里地段太好了。能住在这里的人,可能钱多得不得不深居简出,以免被人害死,所以我从没见过这号人。这时我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路口正中间立着一个岗亭——空的。岗亭很圆,玻璃窗擦得极亮,晶莹剔透的样子。我捅A一下,说:“喏,你睡这个岗亭好啦。便宜得很。这个地方也不错,闹中取静,你一个人住住也够了。”&nbsp&nbsp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高考前十三个月(4)A很不可思议地看看我,看了很久。路口的红灯变成绿灯,绿灯又变成红灯,变来变去,忙得不能再忙。我说“干什么?”A摇摇头,叹着气答道:“我么是小脑有问题,你么是大脑有问题。”  红灯又变成绿灯了,我们过马路。我扭头看着A,问:“何以见得?”  A没有马上说话,而是伸手拉了我一把,把我拉近他一些。一个人骑着助动车“突突突”和我擦身而过,过去之后回头说了句什么,没好声气。我说:“他说什么?”A说:“他叫你走路长眼睛。”我很气地说:“这不公平。我从来最恨骑助动车的人。”A笑起来:“呵呵呵!你这不是大脑有问题的症状么?”他拉着我过马路,像爷爷拉着孙女。不一会儿,我们就站在路口,转身望着马路对过——就刚才,我们还站在那个马路对过望着现在站的地方呢。生平第一次,我发现一条马路有两个马路对过。  “为什么?”我穷追猛打。  A愣了一下:“什么为什么?”  “小脑大脑这一类的事情呗。”  “有关你的大脑,”A笑眯眯地说,“我也不多发表意见了,反正已经有公论,对吧?”  我急于知道他的小脑,无暇他顾,就说:“暂且算是这样。那么小脑又是怎么一回事?”  A哈哈笑起来:“咦,你不在乎啊?真的大脑有问题啊?”  我们笔直地往前走。逗处有无数杂七杂八的东西——车、房子、人、电线杆……惟独地平线失落了。因为看不见地平线,所以没有停下的念头——东西实在多,多得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A呢,在我的旁边,慢慢吞吞地说起他自己来了。  “直到现在,我走路有时也会摇来摇去。小时候,我这个人好像两个人一样,而且这两个人还总是作对,没有统一步调的时候。我小时候走路老是左脚踢右脚,要么右脚踢左脚,总之是互相踢。老师叫我们往左转,我往右转;老师叫我们往右转,我往左转。老师叫我们举左手,我举右手;老师叫我们举右手,我举左手。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你看我现在样子还可以吧?我小时候是说不出的怪,虽然五官端正、四肢发达,但是看上去就是有什么地方难受。我有时想,说不定我真是两个人,阴差阳错成了一个人,也末可知。后来慢慢好了些。现在想起来也还是有点吓人——你想,有两个什么人在我里面滚成一团地厮打!他们都说我小脑有点不发达。我自己更倾向于认为我是两个人。唉,也不知道那两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我瞪着A,说实话有点怕。A看来态度和善,表情安详。当我的目光遇上他的目光时,我看不出什么两个人——可是,那也不一定,说不定他眼睛里很深很深,深到什么也没有的地方……A注视着我,半晌,突然笑出声来说:“喂,不要怕呀,你!”我于是也笑了。我们又一次从一个马路对过走到另一个马路对过。  我们还在走,一直走,不知疲倦地走,穷走,大走特走。脚下的世界是最实在的,而身边的世界是最玄虚的。到底哪个世界更大一些呢?  “我的成长历程,”A接着说,“可以说是在不断的自我否定中进行的。或者说,是那一个人否定那另一个人,那另一个人又反过来否定那一个人——不断地否定来否定去;我自己是觉得没有意思,可又由不得我。这样一说,好像变成有三个人了,变成我自己是另两个人之外的一个人了,那我倒没有考虑过。总之不清楚。  “我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爸对我要求很高。我做一件事,他总是说我这里不好、那里又如何如何。有点烦对吧?但问题在于我发现他似乎说得很对。你知道吗?我爸爸不是那种思想贫乏、随波逐流的货色。他说什么,我就有充分的理由想:嗯,是这样的。于是我不停地反省自己。我里面的两个人不停地否定来否定去,也有时势均力敌。别人不明白我这种情况,总是说我小脑不对劲。我想,知道什么啊,你们!假如也有两个人在你们那儿针锋相对,你们就懂了。虽然如此,父亲的要求还是使我的自信心在一定程度上受挫,造成现在这种状况。”  我问:“现在是什么状况?”  他深深吸口气,吸了好多好多气,胸腔明显扩大一圈。过后,又长长吐气。全世界都是他吐出的气,真不可思议。他回答我道:“腼腆。”  我大笑:“什么?太离谱的话别说么。”  “腼腆并不就指看见陌生人或者谈话时脸红不好意思。我说的腼腆,是在心底对外界一种本能的抵抗。懂不懂?”  我没再笑。走路成了我和A谈话的一部分——并不是谈话成了走路的一部分,是走路成了谈话的一部分。如果不是正在走路,我很可能会害怕起来,逃掉,也可能会不当一回事地大笑。走路使我和A彼此信任,使我们的谈话变得无比沉重,重得像天边最大最黑的积雨云,叫人不大好受,胸闷。  我问A:“你爸是干什么的?”  我没料到,一听这个问题,A马上流露出一种强烈厌恶和抵制的情绪,满脸不悦的神色,说:“什么叫我爸是干什么的?”我立刻改口说:“我的意思是你爸是做什么工作的。”他看看我,脸色舒缓下来,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些许时候,又回复了平日的和气,笑笑说:“我爸爸啊。他啊——他很喜欢管人。”说完,停了停,最后一个字还在空气里悬浮了一会儿,刚要消失,他又说:“我爸他很喜欢管人的。”&nbsp&nbsp高考前十三个月(5)接着,A望着前方的眼神突然兴奋起来,他叫道:“哦,看那边——那边——嗯,嗯……”手臂伸得老长老长,嘴里却怎么也说不出个词儿来。我大笑,往远处看——原来太阳在往下倾斜,苍白的天空静静地燃烧起来。我说:“嗯,很好看。”A奇怪地瞥我一眼,好像说:很好看?我理直气壮道:“总是好看喽。”  A撤下手臂,定定地望着在燃烧的天空,说:“我小的时候,喜欢玩火——喜欢玩火,懂不懂?蛮正常的事情。烧东西。再也没有比烧东西更好玩的事了。有一次,我爸拿来一个扁平的盒子,外面用白纸包着。我想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就用火烧。我认为,把盒子烧掉么,里面的东西就出来了——我不一定真的不懂,只是极想烧;现在想来,假如肯相信的话,好像也并无不可。于是一盒巧克力被我烧掉了。”他顿一下,接着说:“你想想看,当太阳把天空烧掉的时候,会露出什么来呢?”  说到这里,他看看我,眼睛里没有问询,只有问询以外的一切表情。“很多很多年以来,我一直很热切地期待揭晓这个谜底:当太阳把天空烧掉的时候……当太阳把天空烧掉的时候,露出来的仍是天空。不是什么偶然的事情,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太阳把天空烧掉的时候,露出来的是天空,是天空,又是天空,还是天空,总是天空,没完没了地是天空。所以我想,我们一直说宇宙是伟大的、神秘的,其实宇宙是伟大而不神秘。伟大到顶的东西就没有什么谜了。总之天空烧来烧去还是天空,天空背后仍是天空。我们所笃信的常识之类玩意儿,大概只在离地一万米的距离内有效,一万米以外,我们算什么东西,你说?——真烦死人。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真是。”  A颓唐地结束了他对天空的一番议论。他再议论,太阳还是在烧天空。我也弄不清他是比较倾向于烧还是比较倾向于不烧。他的话里有些什么,我也听到了,听听倒好像很有道理,只是越听越觉得世界末日要到了。世界末日难道真的要到了吗?  我说:“哎,我跟你说呀,我很喜欢走路。”A说:“谁不知道?你要不要印许多广告单去发?”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走路?”“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上海的马路。”A说:“当然了。你是什么都无所谓的。你只要有地方给你荡就可以了。”  我问A:“你今天是不是不开心?”A说:“我有什么不开心?我不要太开心哦。你看我还一直在笑。”我就不说话了。太阳还是在烧天空。我知道A不开心。我也不开心。不管是谁,只要站在随便什么地方看看,就会发现没有理由开心。不开心。没劲。  我看着燃烧的天空底下,公共汽车怒火冲冠地跑过来,怒火冲冠地跑过去。车里的人自然麻木不仁,不知道车子着火了。实际上整个地球都着火了。灭顶大火灾。我们电影看得太多。未来水世界,火星撞地球,怪兽哥斯拉——电影里越凶险,我们越安全。其实地球真的天天着火,撞车、分班、煤气泄漏——谁是安全的?谁?  我找到A的手,暗暗握了握。&nbsp&nbsp高考后五个月(1)我不知道高考只过去了五个月。算了算才想清楚。想清楚之后,我开心死了。假如时间一直可以这样拉长了过,那有多好。  于是我去问A,知不知道高考到现在过去了多少时间。A马上说:“五个月呀。”我说:“襄没城,我恨死你了。”A笑笑说:“我知道,你想时间被拉长了,就让你占到便宜了。你怎么不想已经到年底,要世界末日了?”  我说:“骗人的——真的啊?”A似笑非笑,说:“要么我们来验证一次好了。到日一过,就什么都明白了。”我看看A。他穿着一件深蓝和白色镶拼的衣服,好像是Reebok,非常非常好看,怎么也不像马上要世界末日的样子。我想,深蓝和白色放在一起,总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颜色,只要放得得当,就洒脱得要命,要飞起来的。我又想,真恐怖,他怎么能穿这么一点点衣服——他不冷吗?  在日以前,A在我眼里还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人,就像神仙一样。我想,一个神仙做了我的男朋友,我有多么幸运啊!我的额骨头触到天花板了(上海话,表示运气极其好。)。于是我扭头看看A,伸出五指捏捏他的胳膊——温暖的。他转过来,对我出示好脾气的笑容。我想:乖乖!(差不多是“天啊”的意思。)  日,下午我乘车出发,去找A。出门之前,我在电话里对A说:“哎,我出来了。”他说:“哦,你出来好了。”我说:“你怎么样?”他说:“我等你。我在人民广场等你。”我不由记起,从前我曾经在人民广场给他打过电话——当时我还在心里想着:我们所说的人民广场,到底包含了多大的范围呢?包括延安东路吗?包括西藏路吗?包不包括黄陂路?包不包括威海路?到底有多大呢?  A所说的人民广场又是指哪里?  我乘隧道六线去人民广场。车厢里有几百个人,我直挺挺地挤在中间,什么也不用拉。隧道六线有几个驾驶风格极端蛮横的司机,让你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被甩出窗外——不过这一个不是的,这一个刹起车来很轻很轻,仿佛一个小孩小心翼翼地牵了牵你大衣的下摆。我的随身听在放杨乃文的歌。我不时抬头,看许许多多手臂挂在三角形拉手上,在我头顶上方荡来荡去。这样几乎是一件相当舒服的事。  车子开到靠近隧道人口的地方被塞住了,很久很久没有动。车厢里的人开始有点烦躁,陌生人和陌生人面面相觑,脸上很无辜的样子说,咦,现在这个时间,为什么会堵车呢?为什么会堵车呢?为什么会呢?……大家热烈而克制地互相询问着,都好像从心底里非常害怕堵车。站在我身边的一个中年妇女也试图冲我转过脸,眼睛里全是温柔的忧愁和疑问。  转瞬间车厢里的大人都变成了小孩面孔,讨论、往窗外看的时候,满脸罩在脆弱易碎的呼吸里。我开始有点警惕:今天这些事有种奇怪的气味。为什么大家对交通堵塞会如此心存不安?为什么都是一副芒刺在背的模样?我自己的身体挤在一堆脆弱的心跳声中间,有点麻木;我的脑袋想不出理由,有点恐怖。  我还是在听杨乃文。耳膜四周,音乐飙得很厉害,杨乃文的声音像一把匕首,雪亮的,锋利的,血腥痛苦的。她在唱的一首歌,我记得好像叫“静止”。我不明白歌词,不明白什么叫“寂寞围绕着电视,垂死坚持,在两点半消失”。什么意思?!  汽车终于重新开始缓慢开动的时候,驾驶员试图告诉乘客: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有难以计数的人和车坚持要从浦东赶往浦西,所以他不能好好休息。说到不能好好休息,他笑了笑,灿若春花,简直让我爱上他。可是不行,没有这个必要,因为A在人民广场等我。  接着车子就开进隧道了。我看着路边的护栏从没有到有,随即慢慢地升起来,升起来,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在我头顶上合到一起,一直到最后,什么也没有了。黑暗先是从脚边蔓延开来,然后就呈环形包围了我们,我。我眼看黑暗汹涌而来,像一条条小泥鳅一样钻进我的毛孔,开始害怕:我们谁也不知道这是开往何方。假如车子开进隧道,再也开不出来了,可怎么办?假如在隧道里遇见世界末日可怎么办?我想起了一个星期以前,A说的关于验证世界末口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在我脑海中,世界末日总是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别人——我一个人默默地悄悄地死去……也不是死去,更确切地说,是消失,就是像一个肥皂泡那样,“噗”,没了。我世界末日了。生命的录像带——一共二十年不到一点——飞快地往回倒过去,一直一直倒过去,到底,卡住了,再也放不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总之我还是看得到A——我看到他在人民广场等我,在车站上走来走去、看来看去,还是那么相信他爱的法拉利、那么相信世界、那么相信他自己的运气。我看到他,可是我不能叫他,不能让他看到我,不能告诉他:我已经消失了,没了。我看着他,看到他把手插到裤袋里,又拿出来,脸上笑眯眯的——突然我哭了。可是我哭不了,我已经到了世界末日,我没有眼泪。证毕。  我惶惶不安地伸长脖子朝车窗外面望。外面是黑暗。交错的车子像鬼一样纷纷掠过。汽车通过隧道,发出一种凄厉的呼啸声。车厢里静了下来,再也没有人说话——每次到隧道里,乘客总是会安静下来,四周一张一张昏暗的扁平的晃动的面孔,没有五官的忧心忡忡的面孔。我害怕。我怕当汽车开出隧道的时候,我们发现外面是一片灰白,而我们距离内环线外环线错来错去的那个暗无天日的上海已经无比遥远。我亲爱的上海。我亲爱的亲爱的A。世界末日请不要马上来!&nbsp&nbsp高考后五个月(2)汽车开出隧道,驾驶员凭空感叹了一句:做人真是辛苦。车厢里的人都笑起来。我看到头顶上的高架,心一松,也笑了。  我在人民广场下车,看见A。他把手插在裤袋里,又马上拿出来,对我招招手。于是我走过去,撞到擦到一个又一个人。我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谢谢世界末日,谢谢它没有那么快就来——这是我有生以来所遇到过的最幸运的事,比中福利彩票还要幸运。  可是我怎么对A把这一切都说清楚呢?  A说:“怎么那么慢?”我说:“车子在隧道口堵住了。你有没有发现隧道是很吓人的?”A笑起来说:“你真是有空。”“呸,”我说,“我没空。”他总是对我的话缺乏重视。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开始往前走去。也许说往前走是不正确的,因为我们根本没有目的地,所以也说不上前后。我们只是开始走路而已,也许是前进,也许是倒退。无所谓。  A问我:“你为什么这样喜欢走路?”我说:“不知道呀。不知道呀。为什么呢?唉,知道就好了。”他说:“知道了就可以改了。”我很轻很轻地说:“是的。”  好像我和他今天都正好在走路的状态里面,一上来就那么沉重。我说不上这是好还是不好。我们渐渐偏离了延安东路的轨道,走到旁边的小马路上去。有的人很讨厌高架桥下面的大马路,我倒不是。尤其是每次走在黄浦区的高架下面,我总是会想起71路——它朝外滩开,每次开进黄浦区,总要放一段录音说:您已进入黄浦区,该区正在建设什么什么卫生文明示范区,希望您遵守七不规范。听上去黄浦区是一个有很严重的洁癖的区。不过我知道,A是不喜欢这种大马路的。C总是说,A是一个最最讲究的人。第一次听说时,我还很惊讶地问C何以见得,C看看我,说,那当然。——似乎这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  我们从黄浦区走到卢湾区。卢湾区有那么多又细又弯的小马路,走得我头晕目眩。A带我在思南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一遍又一遍地看那些大房子。那都是解放前盖在这里的,里面曾经住着可以整天谈恋爱的有钱人,罗密欧与朱丽叶。我说:“我真是喜欢他们院子里的大树。我最好也有这种树,树上爬着许多毛毛虫。”A说:“那你就去跟主人说,叫他们把树卖给你好了。”我把眼光从灰绿色的墙壁上移开,去看A。一望而知他是多么喜欢这里,这些沉默的忧郁的大房子。我说:“你不要不好意思么,喜欢就喜欢呗。”真滑稽,我居然说“喜欢就喜欢呗”,我说“呗”——我怎么从来也没有说过“呗”呢?真的没有说过。  A说:“要是我有这么一幢房子,我就要订许许多多报纸,每天傍晚回家,一开门,脚下面踩的都是《新民晚报》、《解放日报》、《申江服务导报》。”我想象着A拿一大把钥匙稀里哗啦地开门,随即报纸像小猫一样涌到他的脚边,他就叹了口气:唉。我想那个时候的A一定非常非常苦恼,像永远生活在更年期那样苦恼。我说:“我还是最喜欢《申江服务导报》。”A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说:“没问题。”什么叫没问题?  思南路上人非常少,既没有节日气氛,也没有世界末日的气氛。  后来,我终于和A离开了思南路。我又开始敲打路边的每一棵行道树,就像这样一棵,一棵,一棵……很有节奏地敲打下去。A说:“你这个人为什么那么闲的啦?”我说:“嗳,是的。我就是的。”A说:“唉。”他苦恼起来的样子有点像小熊维尼:眉头微微地茫然地皱着,两只眼睛靠拢到一起,永远无限靠拢,永远无法合拢。我爱小熊维尼。  我们离开思南路的时候,黄昏已经逼近了。1999年还剩不多的几个小时。A说:“让我来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说着拉拉我的手,一笑。  A带我去的是一个什么好地方呢?是什么好地方,一定要在世界末日到来以前——或者说,在世界末日的这一天——去看呢?总之,既然是有一个地方要去,那么心就很安,知道世界末日不会马上就来——我现在知道,世界末日是不会在半路上来的,它要来,总是早会挑一个大家的手脚都凭空荡下来了的时候。世界末日就是这么好,是世界上最最好的东西。  A带我去的是一幢非常非常老的房子,典型的解放前外国人住的高级公寓。它站在复兴路上,在它的前面是高架,更前面一点就是复兴公园。可是这幢房子好像对复兴路、高架、复兴公园这些东西统统置之不理。我们站在房子的大门口,肩并肩朝里看着——里面是一个昏暗的门厅,通向一座楼梯,楼梯背后的大窗户衬着铸铁的花样纷繁的栏杆,恍惚间隐隐约约有无数细小的铁屑纷纷落下。我和A依旧静静站在房子外面。A说:“从前这里是法租界。”顿了顿,又十分强调地重复一遍:“法租界噢。”说完,我们就走进门去了。  其实我明白A强调这里过去是法租界的意思,但是那种意思确切到底是什么,我说不出来。  门厅里铺着小块马赛克,拼出来好看的几何图形,过了那么久——不知道有多久——还是非常精致好看。铸铁雕花的楼梯,一级一级,爬到香酥的昏暗里。A在我前面走,牵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一步跨一级。每一个楼梯口装着一个很黯淡的赤膊灯泡,把黄色墙壁照得更加黄澄澄的——除了被它照亮的那一小块空间之外,楼房的大部分都深陷在黑暗里。A说:“这种地方,哪里都可以藏几个鬼魂。”我身上冷起来,说:“屁!”他嘿嘿地笑,说:“不骗你。为什么要骗你?鬼么也没有什么好怕的。鬼要来找你,不过是想问你要点东西。你好好对它说,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它就会走了。你以为鬼都像你一样不讲道理吗?”我大叫一声,像个皮球一样蹦到A的怀抱里。A伸手摸摸我的头,带我继续往楼上走,笑眯眯地说:“哈哈,阴谋得逞。”我愣了一下,抬头看到他在很恶地笑。于是我也很恶地笑起来,说:“屁!你以为我就不是预谋的吗?”他也愣了一下,没话回答,只好叹气道:“啊呀,小姑娘不要总是屁屁屁的呀。”&nbsp&nbsp书包网 高考后五个月(3)A一直带我爬到四楼,打个弯,穿过一条两边两堵黄墙贴得很近的短小走道,来到一个非常宽敞的阳台上。看起来阳台现在是做公用的,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废物,但还是看得出来非常精致,形状是弯弯的半月形,线条爽朗,好看得不得了。我过去趴在栏杆上,看见楼下的花园,还有花园里的一棵极端修长美丽的连树,不由大声叫唤了起来。  我拉直了嗓子说:“襄没城,这是哪里?”A说:“这里就是我说要带你来的好地方。”我扭头看看A。他站在我身后,眼神很柔和很柔和,胸口很温暖很温暖——就像在我背后千年不遇的黄昏。  在我们的对面,也是一幢年深月久的公寓楼,带着明黄色水泥拉毛的墙壁。隔着一个小花园,黄昏渐近的阳光撒落在那明艳得幽幽散发出麝香气味的黄色墙垣上,从它表面游离出许许多多金灿灿的粉末,像毒药溶化在空气里,侵入我们的心口,左心房,右心房,左心室,右心室,兜个不停。我紧握着我自己的双手,看啊看啊,看个没完没了。我是如此热爱这里。这里实在可爱——暴灵无比。我爱这里爱得心痛。  A说:“怎么样,这里?你来过这里,你就随时随地可以接受世界末日了。”A说:“这里简直就是我的世界末日。”A说:“喂,说话呀。”  我笑笑。我深深呼吸,这金色的有毒的空气,这见血封喉的空气。法租界的黄昏——我爱得心烈烈作痛。我说:“襄没城。”A说:“怎么?终于说话了?”我说:“我想划船。”A说:“明天带你去划船。  到黄浦江里去划。”我说:“我想看篮球赛。”A说:“我们到美国去看。要么我打给你看,比较简单,也精彩一点。”我说:“我想陈小春。”A气愤地说:“怎么突然想陈小春?为什么不想我?”我看看他,说:“你就在这里,我干什么要想你?”于是我们两个一起笑了起来。  在我心底深处,好像养着一只金铃子,一直悄悄潜伏在那里,不响,此一刻突然感到异常温暖,就痛苦嘹亮地叫响了。  我和A走出那幢美得仿佛世界末日的公寓,头顶直冒毒气,穿过马路去复兴公园。在路上,A说:“你为什么这样喜欢走路?”我说:“不知道呀。不知道呀。为什么呢?唉,知道就好了。”他说:“知道了就可以改了。”我很轻很轻地说:“是的。”  我记得这段对白刚才在哪里说过了。一个人居然会两次说出一模一样的话来,真奇怪。  公园里有不少人在草坪上放风筝。我们四处转了几圈,因为中了毒,腿脚不稳,只好颓然坐在梧桐树下的长椅上。我对A说,我喜欢公园里的梧桐树,因为不去修剪,所以长得很修长,枝条都尽情舒展开来,一副十分健康优越的样子,那么美丽。A侧耳听着,说,嗯,嗯,嗯嗯嗯。  A问我最近有没有在看什么书。我说没有,要么《上海电视》也算是书。A说:“我刚才看到长椅上坐着一个人在看《须兰小说选》,想起来寝室里有个人也有这样一本,所以问问你。没什么。”我说:“须兰是谁?”他说:“不是谁。一个写书的人。”我说:“写得好看吗?”他看上去很认真负责地想了一会儿,笑笑说:“一行字比一行字大。一段一段分开来,间隔越来越大。”说着摇摇头,摇头的样子又幽默又谨慎。我想象了一下:一行字比一行字大、一段一段分开来、间隔越来越大的小说是什么样子?可是想不出来——一点点也想不出来。于是我对自己说,A的讲法实在是太奇怪了。  我们坐在令卢湾区居民喜闻乐见的复兴公园里,一会儿说这,一会儿说那,更多的时候是什么都懒得说。黄昏的风来把冬天的阳光吹走。那阳光是一个脚跟不稳的家伙,身体虚弱,心肠温暖,离开的时候,十个带毛茸茸手套的手指头在梧桐道和草坪之间游游移移。我注视着它,含情脉脉。我知道它要递给我一个不可告人的承诺,虽然我猜不出那是什么。我太笨了。活着的人都那么笨。不远处有个谁在拉手风琴——《桑塔露琪亚》;因为不熟练,所以拉得断断续续,变成像正在逝去的阳光那样游游移移的曲调,始终不肯下来、到我身边来,而在梧桐树光秃秃的高树丫上踮着脚滑来滑去。A悄悄地把手放在我的后颈上——非常温暖,三十八度半那么温暖。  亲爱的,我说,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突然之间我成为像《桑塔露琪亚》那样老,老而无用,灵魂滑动在梧桐树的顶端,成天像电车般挂在空中滑来滑去。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A在我身旁松了口气,放在我后颈的手也软了下来。他看看我,眼睛深处满满地盛着至少一公升的虚弱。我明白,我也同他一样——我心里的一根弹簧松掉了,永远松掉了。我们相互对视,虚弱地笑着。以前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这样地知根知底、心心相印过——我们甚至可以触摸到彼此呼吸的形状。我久久凝视A——我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说:“好了。世界末日不会来了。”  证毕。  我和A晚上将与B、C他们一帮人在外滩会合。可是,因为世界末日没有来,复兴公园以后所发生的一切都如此悲伤。未来如此悲伤。我现在不愿意再写下去了。饶了我吧。&nbsp&nbsp高考前十二个月(1)清晨六点半,我们不三不四一大帮人从野营基地走出来的时候,C问我:“昨天联欢会什么最好看?”我说:“你最好看。”他马上往后一跳,手搭在A的肩膀上,一副不敢领教的样子,说:“不要搞呀。”我说:“是的嘛,你是最好看。”A于是对C说:“她一定觉得很没劲,很不开心,很无聊。”我瞪他一眼,说:“呸,我为什么不开心?”他说:“不对。我看你坐在露天里一点表情也没有。一个人如果连坐在露天也没表情,那说明什么?”  天知道A什么时候看到我一点表情也没有。昨天晚上我拍手拍了那么多,叫了那么多,叽哩呱啦闲话说了那么多,怎么没劲?我说:“呸!你在那里唱那个某某某郊外的晚上时,我一直在给你拍照。”C惊讶地凑过来说:“你都拍下来啦?”我说:“嗯。”  昨天晚上全班的人都把嗓子给唱没了。可能人人都知道这将是分班前最后一次所谓班级活动,所以大家异常踊跃、积极、热情、兴奋、激动、失去理智、情绪高涨、精神错乱——怎么说都可以。这种火爆场面的确值得一照。这个班级是那么起劲。起劲地走上走下,起劲地唱歌,起劲地哄笑、拍手,拖人上去,喝彩,把喝了一半的啤酒罐头扔来扔去,起劲得异样。我们是在野营基地,在高二暑假的第四天,在露天,可是我们既没有天,也没有地,我们像一群浮游生物一样饱食终日、醉生梦死,我们幸福地唱着啦啦啦,在流光溢彩、充满烤鸭香气的空气里荡来荡去。  A在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时,我和B坐在旁边看。我就坐在原地,以同一角度给A拍照。A穿着一件蓝T恤,说不出是一种什么蓝,总之是非常非常蓝的一种蓝,蓝得一点渣滓也没有,蓝得彻心彻肺。我看着A在这种蓝里面,不咀白为什么他在这种蓝里会那么好看。他那个人就像一面蓝色的旗,没有什么分量,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歌声中迎风招展。B说,哎哎哎,注意点。我说,干什么?她很恶地笑,说,你干什么看着襄没城两眼放光?我说,什么两眼放光,我是目露凶光,我在想把他那件好看的衣服抢过来。B又很恶地笑,说,呸。于是我就不响了——像B那么聪明的人,总是把别人的话不当话。又坐了一会儿,B站起来说,现在我不妨碍你目露凶光了,我也去唱歌,我也唱苏联歌曲。于是她走了。  又坐了一会儿,A唱完歌走过来,坐在B刚才坐的那块地方。我故意拍手给他看,他一本正经地说:“不要嘲笑我!”然后说:“你是不是无聊?”我诧异地看看他。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问这句话了——他凭什么这样认为?我就很凶地说:“屁!”然而A没有嚷嚷什么”哎呀小姑娘不要屁屁屁”,而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随即转过头去欣赏正在大唱特唱的B。我望着他像面蓝旗一般的背,突然发现四周围已经很黑了,真的是极黑极黑——虽然他们在树上挂了灯,但在A这面蓝得没法再蓝的旗的映衬下,周围实在已经很黑了。  A一直在欣赏B唱歌,我一直在欣赏A的蓝衣服。他没有回头,突然出其不意地说:“这么垂头垂脑的。”我愣了愣。他转过身,说:“这次集体活动是我筹备的,你这么垂头垂脑,我多没面子!”我听他说话,目瞪口呆。夏夜的风吹到我脸上,可能因为这里人太多,风里也全是人的气味——也有A的气味吧?A的气味应该是蓝兮兮的那么一种东西。  我说:“襄没城,你这个人责任感未免太强。”A笑起来,摇头晃脑,得意地说:“你知道吗?这种集体活动筹划起来,人的头要报废的。我这个头——喏,就是这个,”——他指着自己的脑袋——“可以送给这里作纪念,以免它死无葬身之地。我自己留着没有用——已经报废了。”我对他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他问我:“嗳,高考结束那天,要不要也像今天这样玩通宵?”“像今天这样?”我叹气,说,“怎么会像今天一样?”今晚之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各奔东西,一个个决绝地奔赴考场、赛场、竞技场、战场,拼个你死我活——怎么还会像今天一样呢?A没有理睬我,依然兴高采烈地说:“我们商量过,准备高考结束后组织十个人到敦煌去。人选都定好了,里面也有你。”我有点想笑,但没笑。稍微别了别头,正好F笑得张牙舞爪的面孔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我目送她走过去,看见她开始和B一起唱歌了。四周一片喧嚣。  我问A:“你跟谁商量的?”他就说,有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他说:“去不去,你?”我还是有点想笑——他们说说去敦煌,就像去一趟人民广场那么简单。我说:“能去当然是去的。最好像今天这样,全班一起去。”我直了直腰,看空地上其余的四十几个人在夜幕下唱歌、笑闹、吹牛。这个晚上的确很美,很好玩。  A和我坐在一起,没有动。这样坐了很久,他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抬起头开始观察天空,一直观察下去。我在旁边没有事做。今天晚上,我非常地安于这种没有事做的状态,真是开心,难得可以理直气壮地没有事做——真开心。我在悲壮地浪费时间,浪费我的年轻的生命。我悲壮地跟A坐在一起。A这个人……这个人。  像这样待了不知道多少时间,他突然伸直手臂兴奋地说:“啊!飞机!”是有一架飞机飞过,在空中画了根对角线。我所看见的其实不是飞机,而是飞机上的几盏灯。我说:“你干吗对飞机那么感兴趣?”A万分神往地目送那几盏不红不绿的灯光远去,消失,一去不返,然后慢吞吞地说:“等哪一天有了钱,我一定要买一架飞机,自己飞到巴黎去玩。”我爱理不理地听他胡说八道,不响——他这种话,有谁会去理他。只是A开始来劲了。他坐在我的身边,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天上有一架飞机,几米开外有许多人在借酒撒疯——他就这么开始说他怎么怎么向往巴黎,巴黎多么多么好,他说他倾家荡产也要到巴黎去一次,又说以后有钱了一定带我到巴黎去。我马上说,好的呀好的呀。不过,这并不代表我不怀疑他到那时究竟还认不认识我。&nbsp&nbsp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高考前十二个月(2)这天晚上,我们班一定还有好多人许下了和A这些屁话同一类型的承诺。这跟我们喝的酒是有关系的。但除酒之外,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很难说。  A喝过酒之后,很像老头子,对随便什么事都津津乐道。到最后很多人都睡觉去了,还有一两个人在哇哇大唱;至于A,则依旧坐在原地,手里捏着酒瓶子,喋喋不休。在A的周围,泥土和砖头的小缝隙里,数不胜数的小虫子和他一起喋喋不休。A穿着像一面蓝旗似的T恤、白色长裤、黑漆漆的NIKE鞋子,站起来走了没几步,就又跌坐在地上,手挥来挥去,很像昆虫大王。  离开野营基地的湖畔是在清晨六点半。其他人都走得比我快,我一个人拖拖拉拉慢慢吞吞。A和C在大门口等我。汽车发动的时候,绝望抓住了我,扼住我的咽喉,我哭都哭不出来。选物理还是选历史?我有一个暑假的期限来选择。B坐在我旁边,还在唱。A背过身去穷看越来越小的野营基地,大叫:“啊,真是杰作!这次活动实在是杰作!”满车厢的人都跟着他一起叫,C也叫,B也叫,我也叫。我们借着最后一毫升酒劲叫到魂飞魄散。我个人认为大叫是A这一次筹划中最出色的创意。  又一次和A一起走在这座城市千万条惹人生厌的马路中的一条上时,A问我他昨天说了些什么。我说:什么?没什么。他不相信,一定要知道。我只好叹口气,老老实实地说:“你说你要到巴黎去,还要带我去。你说香榭丽舍大街两旁可以停飞机。你说你要买一架飞机。你还说,你上次社会实践去学工的那个厂很好玩,你以后要带我去玩。你说那个厂像一个世外桃源,所有工作看上去都舒服得不得了,工人干活慢吞吞、懒洋洋,里里外外都像快要倒闭的样子,可是效益还过得去。你就觉得在里面开心得要死,还说希望下次带我去玩的时候他们不要关门或者整顿,否则多么没劲。你还说高考后要带我去敦煌玩。反正你总是要带我去哪里哪里,好像我这个人带来带去很容易一样。”  我说的时候,A一直在笑,到后来笑得连单肩背书包也掉下来了——先掉到手上,然后“啪”掉到地上。我警惕地说:“干什么?”他笑道:“我很崇拜自己呀,干什么。”接着又迫不及待地问我:“我还说什么?”我想了想,告诉他:“你说,天这样东西么是专门让人担心刮风下雨以及会不会塌下来的,地这样东西么是专门让人害怕地震岩浆以及会不会裂开来的,时间这样东西么是专门让人觉得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全宇宙的。可今天晚上我们五天无地,时间也没有,所以可以非常开心。”A笑了又笑,最后说:“可是这个晚上还是过去了。”  后来我们看见路边在拍电影。不知道是什么片子,演员也不认识,只看见水车在喷水,造成下雨状,建筑物上还拉了好几条横幅,上面写着:“庆祝上海解放。”A凑在我耳边说:“看到没有?今天是上海解放,你要注意点。一副苦瓜脸,人家会把你抓起来。”我说:“屁!”A说:“哎呀,说了十万八千遍,不要屁屁屁。”我龇牙咧嘴地笑笑。反正这个晚上已经过去了。  A说:“你现在是不是真的没劲?”我点头。他说:“你现在想干什么?想到哪里去?我带你去做。”我说我不知道。他叹气。我也没有办法不让他叹气。他要带我去的地方太多了:一会儿是敦煌,一会儿是世外桃源一样的厂,一会儿是巴黎,一会儿又是我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A送我到车站。我说,再走一站路好不好?他说,不行不行,今天是坚决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行了,我必须回去补充睡眠。我说,你不是说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吗?他笑道,前面一站是你想去的地方?还是你家是你想去的地方?我一听,就更加灰头灰脑起来。我们站着默默等汽车,突然我悄悄地跑远一点,眼巴巴看A像一面最蓝最蓝的旗那样飞扬不已。我使劲地盯着他,想把这种蓝颜色牢牢记在心底——多嘹亮的蓝色,亮得像在大声歌唱。我想:唉,他活这一世,真是值得。  车子摇摇晃晃地开过来了,那么破声音又那么响,简直是辆战车。A说:“回家跟家里人商量好选什么,打电话给我。找个地方认真看看书,懂不懂?”我没有响。他塞了一个一元硬币给我。  回到家,我坐下来。妈妈问:开心吗?我说:开心。妈妈说:我看你不开心。妈妈理解的开心就是踢开门大吼大叫大嚷大笑,口齿不清地把每分每秒包括几点几分几秒上厕所都口述一遍。我没有。我说:吃饭。吃完饭,我去洗澡,一边洗澡一边哭。我没有不开心,我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我们坐在那里说话、闹、唱歌,一会儿是这几个人,一会儿是那几个人,玩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几个小时,还喝酒,还喝醉了……可是现在,野营基地没有了,晚上没有了,蓝色的旗也没有了,飞机早已消失,我坐在离酒最远的地方。  那天晚上有一件事,也许是在我有点醉了的时候发生的,我也分不清到底是真的还是在做梦。但我总是重复地想起那个情形——四周已经很安静了,大家都迷迷糊糊的,我和A手挽手在砂石地上走来走去。路灯在老远老高的地方,灯光把地上的影子拉得无限长。我和A在这块空空的地上走,想办法使地上的影子看上去像一个人在走——两个身体并在一起,两双脚走着同样的步子,就那么陶醉其中,自得其乐地走了好久,好久。那时月亮也没有,星星有一点,天上一大朵一大朵云,凹凹凸凸。我们走,走,走,走,走。&nbsp&nbsp高考后五个月(1)我有一段时间一直在装斗鸡眼,不知是因为这个样子可爱呢还是因为这个样子好看,或者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我就是一直喜欢装。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我都记不真切究竟是什么时候。大概因为我缺少装斗鸡眼的天分,我学了很久也装不好,最后好像是碰到一个亲戚家的男孩子,装斗鸡眼极其熟练,我得了他的真传,再假以时日,终于学会了。于是我特别兴奋,整天装呀装呀,装个没完没了。可是我爸妈都有点反对我这样,我在家里一装他们就数落我。他们说不出什么能成立的理由,就是心里很别扭所以显得极其蛮横不讲道理。我妈有一次说,下雨天做斗鸡眼,就斗不回来了。我听到以后特别怕,可是到了有一次下雨,我还是忍不住做了一下。当时心情紧张得要命,好像在拿自己的下半辈子做赌注——不过,结果还是斗回来了。从此以后爸妈的绝对权威就宣告消失。  这件事是以我哭得稀里哗啦而告终的。有一次,我又傻乎乎地跑到爸妈房间里,对牢他们做斗鸡眼。谁知他们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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