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生意能照顾孩子店子是吃苦不讨好,但是还是要去照顾他生意?

中篇小说《二傻子饭店》    作者
王天迅  一  老孟混到乡纪检书记的位置上,已经到了政治的顶端。他退休的那一天,(严格说不是退休是退居二线,在机关混的人都知道,上头有规定:女人五十五就可以退休,男人退休得等到六十,老孟离真正退休的年龄还差八九年嘞。)乡里几个正科级副科级专门在乡政府对过“二傻子饭店”为他摆了一场酒。在一片颂扬声里,老孟喝了一杯又一杯,不知不觉眼睛就有些迷糊了。可他坚持着一直不醉,他在等“二傻子饭店”的老板娘香桂过来,陪他喝最后一杯酒。只要那一杯酒喝过,他才能醉过去。  “二傻子饭店”的老板娘香桂长得好看,特别是那身段,都四十岁的人了,还像少妇一般诱惑男人的原始欲望。就是靠着这样的资本,香桂把“二傻子饭店”打理的红红火火。老孟和香桂有一手,这在整个乡里是公开的秘密。可是老孟清楚,他和香桂之间什么都没有。香桂这娘们贼精,她总是能把老孟的欲念阻挡在喉咙以下。记得有一次,老孟领着一帮人下去收提留,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可他们还是敲开了“二傻子饭店”的门。可巧那天,香桂的爷们没有在家,是香桂亲自掌厨。由于是夏天,而且是晚上,娘们穿的自然很薄。老孟和他的那些手下,心里就都有了一些想法。喝完酒,手下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孟书记,我们先走一步,你是领导你结帐吧。”说完,就一窝蜂地都走了。老孟也不推辞,就晕晕糊糊地喊:“香桂”。香桂过来软软地喊了一声“孟书记”,只这一下,就把老孟的身体喊麻了半边。老孟的身体开始吱吱地响了起来。等香桂的手向他递帐本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摁住了香桂的手,同时眼睛里也喷出了火来。  “嘟——嘟——嘟——”  隔壁的电话就在这时忽然响了起来。香桂的手从老孟的手里挣出去,站起来到隔壁接电话。老孟就听见那边香桂的声音:  “怎么才来电话?”  “。。。。。。”  “一会就到家了,是吧?”  “。。。。。。”  “没睡呢,我等你。”  接着就传来了挂电话机的声音。老孟感觉扫兴,草草地在帐本上签了名字,也没细看饭钱是多少。等老孟走了,老板娘香桂瞅着帐本上的数字,眯着眼睛在心里很是笑了一回。  老板娘香桂终于过来了,挨个给乡里的这些个领导一一倒酒。轮到老孟的面前时,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其实这时候老孟已经醉了,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周围的人。在他的面前就是一团又一团的黑色的云雾。众人看着他机械地从老板娘手里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就向下萎缩,成为一堆肉泥。    老孟退二线了,本可以不用再到乡里面去。可老孟还是想去,他适应不了离开乡政府的时间和气氛。他主动向乡书记阮茂林要求:让他再干两年管区工作。阮书记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允了他。,还让他管辖他一直管辖的乡中心管区。  又到收提留的季节了。老孟领着他一直领着的部下们,一个村一个村的转悠。现在收提留和以前有了不同,以前谁要不交提留,他们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把那个敢于和政府对抗的人抓到乡里去;现在他们不敢这么干了,老百姓学会了理解法律。常常听乡镇的干部说,乡镇的活难做。至于难做到什么程度,没有在乡镇干过的,一定体会不到。在CCTV的《焦点访谈》里,我们看到过不止一次地反映老百姓问题的特写镜头。乡镇的同志也看,看过之后就骂娘。说:个别的现象竟然成了普遍存在。我们的老孟就这么认为。老孟领着一班干将,转完乡中心管区的四个行政村,最后来到了肖集。  肖集行政村是乡中心管区最大的一个行政村,辖四个自然村,人口三千八百四十六人,耕地面积八千八百八十七亩。这个村的村支部书记叫肖建业,和老孟年龄差不多,就是脸稍黑,脑门稍大,嘴唇稍厚,身体稍胖。老肖见孟书记来了,赶紧命令村会计肖成倒水沏茶。老孟和管区的一班人打着哈哈在肖集村大队部里坐下来,听肖建业汇报提留收取情况。  “俺们这里有三个村收的差不多了,惟有费庙自然村是个难题。费庙的那个费新扬自己几年来一直不交提留不说,还四处张扬,说这提留里有猫腻。甚至扬言这样下去今明两年乡村两级的干部们非得难看不可。村里人看他不交提留,虽然知道个中原因,但还是有些不忿,其实大家谁都也不想交的。”  “就是因为计划生育出了问题的那个费新扬吗?”  “除了他还有谁?”  老孟想起来了,就是他刚当乡中心管区主任时,这个叫费新扬的砸了他一砖头。事情的起因是:费新扬超生二胎,管区要他去做绝育手术,他死活不去。老孟也是个强脾气的,你敢不去我就强制了你。连架带推硬是把费新扬给做了,谁知道这一做却做出了问题来。由于乡镇卫生院一个小小的疏忽,使费新扬从此落下了一种隐疾。于是,这个费新扬就开始不停地上访告状。从县里到市里,从市里到省里,从省里再到中央,一直告了两年,终于把老孟给告出了个“行政记过”的处分。在他告状的这段时间里,乡里和村里为了息事宁人,一直没敢执意收取他的提留。然而费新扬一点也不领这个情,不仅不领,还黑了心做了一次绝户事,有一天天黑,费新扬往老孟头上砸了一黑砖,差一点要了老孟的命。  说起这个费新扬,还有一个笑话:就是他做了绝育手术以后,他老婆一年以后竟然又生了一个女娃;再过了两年,他老婆又生了一男娃。乡里村里都不敢管他,可是有村民嘲笑他,说他有本事,做了绝育手术还能生。他反正也是不要脸了,居然说“只要咱们村男人死不绝,我老婆就可以生。”他说的干脆,听得人却有些尴尬。这是不是真的,谁也没有去认真调查过,也就是茶余饭后的笑料而已。  这个费新扬是老孟的一个心病。当肖建业提到他时,老孟心里就咔嚓猛地响了一下。没等老孟想起来该怎么说,管区主任王培就接过了话头。  “我看这样,收不上的就先放一放,留到最后一总再说。这个费新扬几年没交了?”  “有四五年了吧,王主任。他不交,他还动员别人都不许交呢。”  “他可以动员,咱们就不能动员了么?再说了,这皇粮国税他能抗得了?”  “费新扬不是就不交么?俺们村年年都得给他垫”  管区的这个王主任是有名的“诸葛亮”,和老孟搭档了四五年,俩个人的关系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同事关系。有人说他们俩个早已经拜了把子啦。老王拍了拍肖建业的肩膀,意思是:伙计,咱们都悠着点吧。肖建业什么人物,当支书都当成老油子了,还有不明白王这一拍的道理?所以也就不吱声了。    “二傻子饭店”的老板娘香桂一整天心神都恍恍惚惚的。最近一段时间,店里生意很不好,冷冷清清的。乡里的干部过来的少了不说,那些村里的干部怎么也不来了呢?听说乡里正搞什么“三个代表”。什么“三个代表”?难道就是不许干部下馆子吗?老板娘想到这些就生气,要是这样下去这饭店非得关门不可。  坐在干净的店子里,透过安着窗纱的窗户,老板娘香桂看见了乡政府大门上的“扈集乡人民政府”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在乡政府大门两旁分别挂着两块牌子,左边的是“中共扈集乡委员会”、“扈集乡人民代表大会”;右边的是“扈集乡人民政府”、“扈集乡政治协商委员会”。香桂不理解那几块牌子的含义,她也不想知道,她关心的只是她的这个小饭店。  已经是秋季了。树上的叶子渐渐的变成了黄色的啦。风稍微一吹,就有叶子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坐在店里也感觉无聊,老板娘香桂站了起来,拿起一把大扫帚,走到店外一下一下打扫台阶上的落叶。落叶翻飞,像一只又一只的蝴蝶,把老板娘香桂的心事呼啦得满地都是。  香桂想起了自己的男人,这个外号叫“三骗子”的混帐东西,真他妈不是玩意。一天到晚出去赌,一赌就是一整天,不到半夜不回来。回来倒头就睡,像一头猪。就说昨天夜里吧,香桂忽然很想那个,等男人回来她主动挑逗他。而他却似乎一点感觉都没有,东西软得像面条。后来男人不知怎么就烦了,逮着女人的大腿根子就使劲拧了一把,疼得女人杀猪般地叫唤。而人家却不急不躁地打起了呼噜.  “三骗子”一早起来就走了。一直到现在已经过了晌午头,店里终于来了两个客人。其中有一个,老板娘香桂是认识的,是费庙的费新扬;另一个感觉面熟,但叫不上名字。  “想吃什么,老费?”  “给我们俩一人来一碗肉丝面。越快越好。”    从肖集行政村出来,老孟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偏西了。本来想在肖集吃午饭的,管区的王主任提醒他说:“还是不在村里吃吧,正讲三个代表。”肖建业倒是留得很执意,说“都让会计安排好了,怎么就走了呢?”老孟几个拒绝了村里的盛情。出了村口,老孟问:“大家说到哪吃去?”王主任说:“去二傻子饭店吧。”于是,四五辆摩托一齐发动,一群羊一样离开了肖集。  几个人走进“二傻子饭店”时,正巧碰见了费庙的费新扬。费新扬正一心一意地吃他的肉丝面条,没想到老孟会过来。等到发觉有人来时,老孟已经对他微笑了。可是,对于费新扬来说,老孟的笑很像一只绿头大苍蝇,忽然飞来落在他正吃着的肉丝面条碗里。  “呀,这不是老费吗?咋吃饭怎么晚呢?”  “啊,是孟书记呀!怎么?又收提留去了?”  “是啊。你的交了没有,老费?”  “我?我哪有钱交提留,我的病还正等着钱用呢!”  两个人说到这里,都没有了先前的从容。老孟的骨头开始“啪啪”地跳响,费新扬的喉结一个劲地往上移动,他们脚下的马扎或者小板凳都在跃跃欲试地渴望砸一下鼻子什么的。  “有空再闲话。咱们也先去吃点饭吧,孟书记;你看人家老费都快吃完啦。”  看势头有些不妙,王培推了推老孟;反过来再对费新扬很客气地一笑。管区的几个人簇拥着老孟上了楼上。在楼梯拐角处,正好与从楼上下来的老板娘香桂撞个正着。彼此正欲张嘴寒暄,楼下却传来了费新扬的声音。  “老板娘,算帐。”  “啊哈哈,是孟书记你们几个啊!上楼上先,俺去把他们的帐结喽。”  香桂对着老孟和管区的几个人妩媚地一笑,就下楼去了。老孟几个一边说着“你去先忙,你去先忙”,一边就上了楼。天虽然已经到了秋,但转悠了一天,老孟还是感觉有些热。包张成楼村的乡人大主席团秘书小于打开了电风扇,几个人的头就都仰了起来。上面的三个风扇叶片,吱地响了一下,慢慢旋转起来,直至越来越快。众人感觉到了那么一丝丝地凉爽和快意。  “昨天大家看新闻了没有?台独势力现在非常猖獗,新闻报道说:民进党的陈水扁当选为台北市长。”  “你这个小于,净扯这种不咸不淡的事。我们现在只关心我们的提留,别的跟我们没关系。”  “咋没关系?你这就不对啦,孟书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咱们既要关心提留,也要关心国家大事。”  “还不是有美国给他们撑腰。不过领导没有安排我们分管那一块,所以我们的管辖权也只能仅限于提留收取。孟书记说的没错。提留是我们当前的头等大事,张成楼村的提留虽然已经完成了,你于秘书说话自然轻巧,可是这个肖集的费庙却是个难产。”  “是啊,王主任的说的是。大家都来想想法子,看看怎么把费庙这个堡垒攻破。”  老孟的话音一落,管区几个人的话题就都转到了关于费庙的提留收取上来。有的主张先攻硬头费新扬,反正他是不交提留的,请他还是不要多事的好;有的主张先易后难,最后再说费新扬,乡里不执意和他要提留,并不是免了他的,是照顾他,别再不知好歹了;有的说两头兼顾,一边做费新扬的工作,一边做其他户的提留交纳。就在众人说这说那的当儿,老板娘香桂走了上来。  “嘿,说什么那?这么热闹。”  “还能说啥,当然是讨论讨论,是你漂亮啊,还是杨贵妃漂亮。”  “你这个王培主任哈,一张嘴就有象牙掉出来。”  “不许骂人啊,我们都饿晕啦快。给我们赶紧弄几个菜吧。”  老板娘香桂递上来菜单和一大叠餐巾纸。就站在那里等老孟几个人点菜。    再说,费新扬出了“二傻子饭店”,狠狠地往柏油路面上吐了一口痰。跟他一块的是他的堂兄弟费新录,看他很生气的样子,就劝他。  “这都是些狗腿子,咱们犯不上跟他们生气。”  “他妈的,这一群吸血鬼,看见他们我就来气。”  “走吧咱们,三点前一定得赶到县城。我和妹夫约好了的。”  费新扬和他的堂兄弟新录一齐搭上了自行车。四个车轮子一齐开始转动,一齐转向县城的方向。  路上的风吹起了一片又一片的尘土,旋转着,张扬着,腾起一种秋天特有的景观。路两旁的杨树努力地伸展着自己的枝桠,想把枯黄的叶子抓住,但是叶子好似厌倦了在树枝上年深日久的岁月,当风来临时不约而同地随风飘走。  自行车的轮子轧过一片又一片在路面散着的叶子,碾着疼痛的柏油路面,顺着一条宽阔、亮堂、舒心的线条,滑向有点模糊,却又十分清晰的目标——北括县城。  北括是一个典型的小县城。人口不足十万,超过六层的建筑物一座也没有。可是在当地老百姓的眼里,这已经是一座非常大的城市啦。因为在这个几乎什么都有的城市里,他们可以看到或者买到一应物事。就像现在,费新扬就很想给自己的老婆买一身好看的衣裳。可是他的兜里只有五十块钱,而这又是他一家人经过一个多月的积攒,才有了这么一个很大的整数。  “哎,我说新录,见了你小舅子我该咋说?”  “咋说?你什么也不用说,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的。”  “管不?”  “有啥不管的?再说来前孩子都五岁啦,我也该告诉他了。”  说着话他们的车子就旋进了县城。这县城就是县城,比他们费庙村大多了,满跟十个八个扈集。县城的街道两旁,商店林立。卖衣服的,卖烟酒糖茶的,卖化肥磷肥的,卖自行车摩托车的,五花八门。以前见过的,没有见过的,真是海了去啦。难怪村里的年轻人都到城里来打工和做生意。  费新扬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省城、北京他都去过。所以,他就在新录的面前装得对这个县城的一切,很无所谓的样子。  “咱们这个县城与北京差远啦,新录。你是没去过北京,我去的那回,一下火车就再也分不清南北啦。那里的楼都高到云彩眼里,你仰起头来也看不到顶;车也多,一辆接一辆,从近到远咋看都是一条长龙。”  “哪有那么高的楼?那天还不被扎破喽。”  “不说这个了,你看到啦。”  费新扬指着一个一边挂着一块牌子的大门,喊还在继续往前走的新录。    而在“二傻子饭店”里,老孟又快醉了。他的部下们不停点地敬他酒,他呢觉得自己好酒量,自然是来者不拒。敬就喝。老孟这人是直脾气,你要敬他,他觉得你对他好,他就会把你看成朋友。这一点王培十分了解。酒,老孟一个人就喝了一斤以上。王培看着老孟的脸和脖子都变得涨红起来,就使眼色给众人别再让他喝了。偏在这时,老板娘香桂走了上来。她是来倒酒的。凡是乡政府的来她的饭店吃饭喝酒,她一般情况下都会过来应酬一番,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习惯。  本来中心管区的几个人已经喝到了量,不准备再喝了。老板娘一来,却又都来了兴趣。老孟醉意朦胧的眼睛发出非常奇异的光彩,这光彩罩住了老板娘香桂的全部身体,一只手从老孟的胸膛里伸出来,贪婪地把老板娘的衣服撕扯个精光。  “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你们了,老规矩给你们每人敬一杯酒。你们说从谁那里开始?”  “哈哈,你没喝酒吧?还用问,当然是从孟书记那里啦。”  王培领头发笑,众人自然也都跟着大笑。只有老孟不知道是真的喝醉了,还是没醉装醉,身体不停地前后摇晃着,双眼迷离。一阵成熟女人的香味无声无息地袭过来,他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仿佛一匹充满野性的健马迅疾地掠过苍茫的草原。  老板娘香桂的手指与老孟的手指终于有了实质性的接触。老孟的心脏与肌肉几乎同时遭到了电流的撞击,他没有睁开眼睛,可是酒杯却干净利索地从另一支手里转移到了他的手里。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老孟夸张的饮酒姿势,而老孟却沉浸在一种似梦非梦的境界里,感觉迷蒙,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里。  喧闹的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好象所有的人都已经走了,只有他一个人还坐在椅子上。不是,他的肩头抓住了一支柔软的手。应该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二傻子饭店”的老板娘香桂。  “孟书记,我们走吧?”  耳边传来王培的声音,老孟从意想里醒了过来。心底里闪过一丝羞愧。他明白自己,看来自己是真的喝醉啦。  出了“二傻子饭店”的门,老孟忽然发现全世界都是金子。    在北括县委的大门口,费新扬二人正在接受门卫老许的盘查。当时费新扬和费新录推着自行车要往县委大院里进,看大门的老许就拦住了他们。  “你们找谁?”  “找曹衍仁。”  “你叫什么?知道他的电话吗?”  “俺叫费新录。有。能打电话给他吗?”  老许拿起电话,又回过头来问:“电话多少?”  费新录从兜里掏出来一张皱皱巴巴的小学生作业本纸,看着上面的一串阿拉伯洋字码,磕磕吧吧念给了老许。老许一边听他说,一边摁电话上的按键。停了一会,电话通了。  “曹书记啊,我是老许。有个叫费新录的找你。”  “啊,那是我姐夫。你让他去我办公室等我一会吧,我一会就回去。我现在在检察院。”  “恩,好好好。”  老许挂了电话,脸上堆起了一堆笑。然后领着二人把自行车放在院里的停车亭里,再把他们领到了二楼一间很干净的办公室里。  老许走了以后,就过来一个小伙子,非常客气地为他们俩一人倒了一杯纯净水。  这间办公室里,摆设很简单。一张老板桌、一把老板椅、一张茶几、一个双人沙发和两个单人沙发,在老板椅的后面还有一个文件橱;老板桌上有一部电话机、一些整理得很整洁的文件和两三本书;在两个单人沙发之间还有一个小一点的茶几,茶几上是一台热水器。热水器上面的墙壁上张贴着一张北括县的县域图;此外还有一样,就是大茶几上的一个玻璃烟灰缸。  费新扬和费新录在沙发上坐下来。新录端起来刚才那个小伙子给他倒的水就喝,可能是因为水太热的缘故,新录的嘴唇一哆嗦、手也一哆嗦,纸质的杯子就从新录的手里掉了下来,掉在了大茶几上,溅出的水砰了他一身,也砰了费新扬一身。  正要转身离开的小伙子,赶紧过来检起纸杯子,开门出去,又回来用一把毛巾把茶几上的水揩擦干净。等小伙子走了以后,窘在那里的新录才缓过劲来,好象是对新扬说,又好象是自言自语:“真是丢老人啦!”    二人在这间办公室呆了很久,曹书记才从外面回来。同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有四十岁左右,宽脸盘,浓眉大眼。他们进来时,浓眉大眼的人对着他俩微笑并点头致意。进了办公室,曹书记径自坐到他的老板椅上,打开老板桌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份文件样的东西,然后递给这个浓眉大眼。  “那我走啦,曹书记。”  “好。你去吧。”  浓眉大眼走了。曹书记这才回过头来对着新录喊了一声“哥”。并问有啥事。新录站起来,指着新扬说:“衍仁,这是咱哥新扬。”没等曹书记张嘴,费新扬已经也站了起来,对着他喊了一声“兄弟”。  “是新扬哥啊,咱都坐咱都坐,别站着。”  曹书记说话的时候,也站起来啦。坐下正要听新扬和新录的来意,他腰间的手机却响了。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来电显示,上面的号码让他不敢怠慢。听筒那边传来的声音,使他的眉弓了起来。  接完了电话,他摊了摊两手。  “不能陪你们啦。你们那个乡出了点事,市纪检委的俩个领导已经直接去了你们乡。我得马上过去。这样吧,我叫小马陪你们去简单地用一下晚餐,吃过饭你们就回去,如果有事就等我回来再说。小马,过来一下。”  门被推开了,那个给他们倒水的小伙子走了进来。小伙子诚惶诚恐的样子,轻轻地喊了一声“曹书记”。  “你领他们俩个去食堂简单地吃一下晚饭,饭票从我那里拿。我走啦,哥。”  他说完,就夹着他的公文包,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    扈集乡真的出事了。县委常委、扈集乡党委书记阮茂林被市纪委直接“双规”。刚才那个电话是县委书记向忠臣打的。向忠臣说他和县长肖军正在省里学习,回不去,要他曹衍仁马上过去看一下情况,并配合好市里的决定。  可惜曹衍仁赶到扈集乡政府时,阮茂林已经被市纪委的带走了。扈集乡的乡长鲁冠生一付垂头丧气的样子,看到他来几乎都要哭了。乡大院里站满了人,除了乡政府机关的干部职工外,还有扈集街上的老百姓。乡党委书记出事的消息立时满天飞舞。  乡大院里唯一不知道乡党委书记阮茂林出事的人是老孟。这时天已经黑了,老孟的酣声还在他的办公室里经久不息地徘徊着。他梦见自己在麦浪滚滚的田野上,牵着“二傻子饭店”老板娘香桂的手,正踏着尖尖的麦芒而行。在他们飘过的身后,麦子一片一片的倒下,就像电影《红高粱》中的玉米棵子在“我爷爷”的脚下倒下一样。这个叫香桂的女人终于感觉跑得累啦,于是就倒了下来,四肢舒展地躺在舒服的麦子上面。原野的风很野很疯狂,女人的衣服一片一片的飘向了孤寂的天空。成熟的麦子的香味一团一团的砸在结实的男人的背脊上,一如此时忽远忽近的布谷鸟的叫声。为什么会出现一个令他厌恶的面孔?他不明白这个狰狞的面孔,为什么在他美妙的梦乡里也不让他安宁?就在他和这个白花花的肉体真正开始接触的时候,这个面孔就出现了。一个磨盘般的大砖头向他压了过来。老孟醒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上全是冷汗。  “狗日的费新扬!”  老孟恨恨地骂了一句。漆黑的屋子里弥漫着一种难闻的汗臭味。他想起了与费新扬发生冲突的一幕幕——    在费庙,费新扬并不是一个非常难惹的人物。即使说不上老实本分,也还是一个基本标准的农民。他喜欢自己的土地,喜欢在自己手掌里绿油油不停生长的庄稼。他把土壤一粒一粒地捏成碎面,覆盖在自己那片永远充溢着渴望的心田上。每年的收成足可以维持住自己一家人的吃穿用。所以他知足,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常常遭到他生满老茧的巴掌的切割。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个“刁民”,可“刁民”的帽子还是不可思义地戴在了他的头上。  那是一个非常恐怖的夏季。记得那天他正在他的自留地里,给他已经开花的黄瓜秧子浇水。瓢里的水透明的流下来,饥渴的黄瓜秧就像没有睁眼的猪崽,张着嘴唇等待生命的奶头。天上的太阳宛如白炙的亮盘,不停地吸食着大地上蒸发出的热量。一阵急刹车的声音,惊醒了他沉浸在黄瓜秧子里的头颅。一辆皮卡停在了他的地头,几个健壮的人从车上跳下来,以飞的速度到了他的面前。他没有预料到恶运将要降临到头上,直到那几个人把他连拧带推地摁上皮卡车厢里,才意思到已经有什么发生了。  皮卡车把他拉进了乡卫生院,然后又被拖进手术室,然后他的肌肉就失去了知觉。唯一清醒的是他的大脑,但他搞不清楚别人正在对他做什么,因为他的眼睛被蒙上啦。他听见金属与金属碰撞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了好几次之后,后来就听到一个人说“好啦”。接着他就知道他又被人抬了起来,皮卡车启动的声音使他明白了,他又一次被放进了皮卡车厢里。  皮卡把他送回了家。老婆发出的惊叫刺出了他下腹部疼痛的感觉,这种疼是钻心、致命的疼。那些人好象走了。老婆取下了蒙着他眼睛的袜子,他看见老婆满脸的泪水,头发乱七八糟地披散着。  到了晚上,他忽然发起烧来,迷迷糊糊的,好象是睡着了,又好象非常清醒。一个穿一身白衣,戴一顶白帽子的人来了,但他看不见这个人的面孔。这个人用两支没有肌肉的枯手,对着他招了几下,他就从床上折起身来,下床,随着这白色的、影子一样的人向前走。周围灰蒙蒙的,似乎是在有风来回溜达的旷野。前面那个影子一样的人,不是在走路,而是在飘;自己明明是在走路,为什么也不发出声音?他有些奇怪。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忽然不往前走了,背后好象有一只钩子,钩着他的身体往回移动。眼看着那个白色的影子一样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就想喊,可是喊不出声来。  费新扬从死神的手里挣脱出来,多亏了他的老婆和村里的赤脚医生新发。新发的医术虽然不算高明,但毕竟比不懂医术的人懂得多。他给费新扬打了一针,并用了一些药,尽管没能让费新扬从床上坐起来,却也使费新扬的眼睛有了活着的颜色。在新发的建议和帮助下,费新扬的老婆求邻居四狗和堂兄弟新录开着三轮车,把费新扬送进了县人民医院。  费新扬的命是保住了,却从此落下了隐疾。他不能再干重力活,甚至和老婆做那件事都产生了困难。    后来,费新扬就踏上了漫漫的上访征程。他要告领着头抓他强行去结扎的人,而这个人就是老孟。那时候老孟还不是纪检书记和管区书记,只是乡政府副乡长、乡中心管区主任。老孟没想到给费新扬强行结扎会结扎出问题来,当时他只是想,领导既然安排他做这一项工作,他就得力争把自己的任务完成好。偏偏就是这个费新扬,在违纪超生二胎之后,却不去进行结扎手术。行政村的干部通知他了,他不去;乡分管计生工作的通知他了,他还是不去;管区包村干部给他做工作动员,他依然是一边答应,一边我行我素。最后,老孟就生气了,就领着一班人把费新扬给强行做了结扎手术。没想到做手术的医生不争气,竟然把费新扬给做出了毛病。  从此这个费新扬就成了“刁民”,不停点地去县里、市里告乡政府、告老孟;后来发展到去省里和去北京告。乡里的主要领导和老孟虽然担心,但是也不怎么理会,特别是老孟,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过了两年,等省里来了调查组,他才开始发慌;他才隐隐约约知道问题可能真的严重啦。而这时候他已经是扈集乡纪律委员会书记,兼乡中心管区书记。幸好调查组最后得出的结论还算公正,只给老孟一个“行政记过”的处分。而这期间费新扬对老孟所下的黑手,老孟一想起来都还要心悸。  也是一个收提留的季节,老孟去肖集行政村督促提留收取。返回乡政府时,天已经黑了。偏巧那天没有月亮,路很黑。老孟走到扈集南二里的商河桥时,右眼皮忽然急促地跳了起来,脊梁也有些抽紧。就在他预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时,他的后脑上已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他倒下,像一棵葱;又像一只鸡,却没有鸡那样长时间的挣扎。一个黑影在老孟倒下之后,随即也在黑暗里一闪消失掉了。  也是老孟命大,就在他倒在桥头的地上不久,就来了两个人。如果是两个普通的老百姓,如果这两个人再不认识老孟,那老孟就很有可能死在商河桥上。偏巧这两个人就是老孟所认识的,而且还是和老孟一块共事的王培和小于。小于手里的手电筒光圈照在老孟的身上时,把王培和小于都吓了一跳。等看清楚倒在地上的竟然是老孟时,他们就变得清醒了。他们俩个以最快的速度把老孟送进了乡卫生院的急救室。  老孟的命算是保住了,那个砸他黑砖的人却被抓进了乡派出所。这个人就是费新扬。本来这种含有故意杀人动机的犯罪行为,性质应该定为恶烈。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乡派出所却在抓他的第二天就把他放了。据派出所的刘所长说,释放费新扬的指示居然是县公安局下的。  一直到现在,老孟始终弄不明白县公安局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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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好多事情都是习惯成自然。在乡大院里阮书记在的时候,到乡长鲁冠生屋里汇报工作的可以说是,少之又少。现在就不同啦,乡里所有的事情都得需要鲁书记拍板才行,昨天乡长鲁冠生还有些不太习惯,今天就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地要处理以前都是阮书记处理的事情。仅仅才两天的时间,鲁书记就召开了三次会议:一是领导班子成员会;二是乡大院全体干部职工会;三是全乡所有干部职工扩大会(包括行政村三大角:支书、主任、会计)。在这三次会上,鲁书记特别强调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现在乡里的全部工作都得在他的领导下展开。  鲁书记笔杆子好,这是老孟最佩服的一点;没想到在这三次会上,鲁书记所展露出来的口才,使他更为吃惊。在这三次会上,他就像写文章一样有理有据地把他的讲话说的透彻而有力,咬字清晰,看似平常的语言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可以使会上每一个人的心为之动,情为之感。等到下了会,几乎所有的人,不,应该肯定地说,是与会的所有人都发出了佩服的感慨。像鲁书记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竟然能说出豪气干云的气概,并令这些整日与黄土和劳作打交道的人,有了发自内心的震撼,却是非常之不容易啦。  “哎,孟书记,我说这个鲁书记好象比阮书记还要有水平。以前,我最佩服的就只有你和阮书记,现在我也服了鲁书记啦!”干部职工扩大会一散,肖集乡的肖建业就扯着老孟的胳膊发感慨。老孟笑了笑,拍拍肖建业的肩膀,说:“能让你老肖服气的人,别的人服不服气就不消说得啦。说真的,你老肖真正的服过谁呀!”  “那当然。你看咱是谁呀?咱是被孟书记称为‘老肖’的人。”  “别翘能大的尾巴啦。鲁书记现在抓全面工作,咱们中心管区的提留收取可得上上紧了。到时候落了后就不好看啦。”  “这不消说,我这里是红旗一片人一片,你的手臂挥向哪,我们就打向哪。绝不会有半点折扣。”  “说定了啊,三天内完成任务。完成了我请你去城里吃大餐,完成完不成,你今天只须请我到‘二傻子饭店’简单地填包肚子就可以了。”  “估计没问题。要我请你吃饭,这还不是现成的;立马走。不过别忘了你刚才的承诺。”  “别估计,要一定。”  “好好好,一定,一定。”  “你先过去;我去和鲁书记说几话,回头就去饭店找你。”  “那你忙先,我到那里等你了哈。”  肖建业走了以后,老孟自己的办公室也没去,就先到鲁冠生屋里去啦。进了屋看到分管北管区的白副书记和分管南管区的张副书记也都在,就与他们打了个哈哈,坐了下来。  “孟书记过来了,我们正说阮书记的事呢。听昨天阮书记爱人那话音,阮书记这次情况看来真的有些不太妙。有可能被转到司法机关,一旦转到检察院,阮书记这一辈子就算彻底完了。”  “鲁书记这话不错。你看咱们也只能干急,市纪委直接插手的事,想帮忙都帮不上。”  白副书记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不等张副书记与老孟张嘴,就马上接过了鲁冠生的话音。白副书记叫白轩,去年才从长虹镇平调过来的,现在分工本乡的农业。坐在白副书记左边的张副书记是分管党群的,平时一般不大说话,一旦说出话来就很有分量。张副书记来自于县委组织部,名字叫做张俊平,到扈集乡任职也差不多快三年了,之前是县委组织部的组织科科长。这次阮茂林书记一出事,很有可能是他接替鲁冠生的乡长位置。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老孟想,半年以后就得喊张俊平为张乡长了。    在政府对过的“二傻子饭店”里,这两天可谓是天天客人爆满。虽然忙得不可开交,老板娘香桂却是喜挂眉梢。饭店生意好哪有不高兴的。不过有一件事使她十分的不开心:集上的第一大霸头牛更田昨天晚上喝醉了酒,——也不知道是真喝醉了,还是假喝醉了,样子是晕儿吧唧的。在她给他倒酒的空儿,他竟然把肥胖的脑袋压在了她的胸脯上,她把酒壶放到桌上,用双手去扶他起来,谁知道这时忽然自己的两腿之间,被两个粗暴的手指狠捏了一下,疼得她差一点没有嗷出声来。到了晚上,褪下裤头蜗着身子一看,那地方竟然被狗日的牛二给捏黑了。本打算给男人“三骗子”说的,想了想又怕男人惹出事来,就没言语。  男人“三骗子”是个不争气的主儿,除了会赌博以外,别的几乎啥也不会。叫他在厨下里帮个忙吧,他转悠来转悠去就是不知道忙啥,于是就拿了个盘子捏点可吃的东西,自己喝上啦。香桂偶尔去了一趟厨下,看见男人这样,气立时就不打一处来。这叫什么玩意呀!别人都忙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你看人家多么悠闲自得!真是狗屁不通的东西!香桂生气归生气,饭店里那么多人,你又能把他怎么底。其实就是没人,香桂也不敢怎么说他,“三骗子”的坏脾气,早已使她的心怯了他啦。  当初,“三骗子”就是扈集街上的一个小混混,打个架,赌个博,是他的拿手好戏。偏巧香桂的父亲也爱赌,不知道怎么就与“三骗子”赌到一块去啦。香桂的父亲赌技不如“三骗子”好,一来二去的就输了许多钱,后来输急了眼,就开始向“三骗子”借起钱来。谁知道借得多了,竟然还不起了,于是就把女儿香桂给了“三骗子”抵了赌债。刚嫁给“三骗子”的时候,香桂感觉非常委屈,特别是结婚的第一天,闹新房的都散去了;“三骗子”醉醺醺地进来了新房,迷瞪着眼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新媳妇,看的香桂心里打鼓似的响。  平时大大咧咧的“三骗子”竟然心细起来,回身上了门,又拉上窗帘。等屋里的灯光暗了以后,“三骗子”就对女人轻轻地说:睡吧。女人蚊蝇似地恩了一声。俩个人并排躺仰在被窝里,女人心里惶惶的,感觉就要发生点什么了。果然就在她这样想的当儿,“三骗子”的手就伸了过来,女人不敢反抗,任男人的手恣意妄为地在她柔软的身体上游走。女人闭着眼睛,忽然觉得自己是躺在一条河的岸边,身边的男人叫王志祥——她的同班同学。可是当下体传来一阵刺疼时,她明白身边的男人不是王志祥了,她就用手推压在自己身上的山,但是身上这座山太沉了,她怎么都推不动。一个坚硬如锥子的东西一点一点的向她的身体里挺进,灯光黯淡的屋子里响起了女人真实的呻吟声。  到第二天,香桂清楚看到了昨夜弄痛了自己的男人,这个叫做“三骗子”的,长得还算帅气,个头也不低,本来觉得委屈的,不知道为什么,反有了与这个男人过下去的想法。新婚的日子,“三骗子”待她还是很不错的。她想吃什么,他就颠颠地去买;她要他去做什么,他也不打丁点儿的折扣。她以为俩口子的日子就这样了。过了一年以后,“三骗子”的狼性才显露了出来。和没结婚之前一样,天天出去赌博,天天喝酒,喝醉了酒就和一班不务正业的二流子找人打架。日子久了终于打出了祸,“三骗子”进了看守所。  过了差不多四年,“三骗子”从监狱里出来啦。这时候他的儿子小豆已经在老婆的照看下过了三个生啦。出了监狱的“三骗子”,没有体谅老婆香桂为他独守空房的难处,依然去外边赌博喝酒,不敢与外边的人打架了,就打自己的女人。女人被打急了眼,骂他是懦夫,是狼,是没人性的披着羊皮的狼。他越发发狠,居然照死里打起自己的女人来。女人提出来要和他离婚,他不同意,就吓唬女人说:如果你婊子养的敢跟我离婚,我就用刀子把你一家子全都捅喽。女人胆小,就不敢再提离婚的事。  过了几年,孩子大了,女人香桂就开了这个小饭店。为饭店起名字时,香桂想想自己这几年几乎被男人打成傻子了,就干脆把饭店叫做“二傻子饭店”吧。没想到“二傻子饭店”越开越红火,居然成了扈集最大的也是最有名气的饭店了。在乡里孟副乡长,也就是现在的老孟书记的极力建议下,“二傻子饭店”的招牌挂到了乡政府的对过。另外,老孟还专门请乡政府办公室的酸诗人小王秘书写了一首歪诗,以志纪念。好象诗还在市报上发表了,名字就叫做《乡政府对过的饭店》。    没想到《乡政府对过的饭店》在市报上登载之后,不仅仅是提高了“二傻子饭店”的知名度,还因此在北括县刮起了一阵强烈的反腐败风。  那是一个下午,时任县委副书记、县纪委书记的曹衍仁,坐在办公室里漫无目的翻阅当天的报纸。最后他的眼神竟在这首歪诗上停了下来。如果诗和以后的事情没有关系,我本不打算抄录的,现在县纪委书记都看到了,我就不得不把诗的全部内容,一字不拉地照抄过来啦。全诗如下:  《乡政府对过的饭店》    夹着公文包  我人模人样地走进  面对高悬的刀  视而不见  有拿手的好菜尽管端上  今天我要陪好  我最为尊贵的客人    一番风卷残云  客人终于走尽  酒劲涌上来  留一地污秽  给乡政府对过的饭店    乡政府对过的饭店  以一瓶二锅头的样子  诱惑我的肠胃  小小的一瓶二锅头  竟以它的瓶盖  和我的牙齿较劲  瓶盖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反正我的牙齿依然锋利    乡政府对过的饭店  还是一瓶二锅头的样子  远远地就能吻到  瓶子里浓浓的酒香  我必须努力  与我的毅力站成一队  二锅头的瓶盖  永远都不会是  我牙齿的  正儿八经的对手    纪委书记曹衍仁看了这首诗,即拍了一下桌子。曹书记想了想,拿起桌子上的笔在  登载这首诗的报纸上面,写了一行字:乡镇公款吃喝风猖獗如斯,该刹一刹了;请办公室拟一份文件,下发各乡镇。  过了二天,全县二十五处乡镇都收到了县纪委《关于狠刹公款吃喝风的通知》。于是乎,各乡镇就吃喝的问题都召开了专门的会议,并参照县纪委文制定了某某乡,或者某某镇严肃公款吃喝风的纪律和细则。惟有扈集乡的纪检书记老孟不以为然。老孟用右手的三个手指捏着文件,往办公桌面摔了二下,嘴里骂了一声:鸟。  摔也摔了,骂也骂了,形式还得要走。老孟起草了一份《扈集乡关于严刹公款吃喝的十条规定》,送到阮茂林书记那里请他批阅一下,阮书记说:很好。用笔在文件头上写:请办公室打印三十份,报县委督察室、政研室,县政府督察室、政研室,县纪委各一份;发全乡各行政村学习、贯彻和落实。  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北括县委政研室竟然添加了标头,在《北括县委通讯》上全文刊发了《扈集乡关于严刹公款吃喝的十条规定》。县里领导看到后,几乎都对扈集乡的做法给予了肯定。县委书记向忠臣还带领县六大部门,专门去了扈集乡就“反腐倡廉”作了调研。    一首《乡政府对过的饭店》的诗歌让“二傻子饭店”有了很高的知名度。但真正使“二傻子饭店”有了很大知名度的事情却还没有发生。  这是一个阳光闪闪的晌午。这个晌午是属于老板娘香桂一个人的。不知道为什么整整半天,没有一个人到饭店里来,整个饭店里就她一个人。空空荡荡的饭厅,空空荡荡的心。男人“三骗子”又出去赌博啦可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养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总觉得有些想不通,但又解释不清楚。最近忽然常常想乡里的老孟,难道自己真的对他产生感情了?香桂有些不明白自己了。  香桂想老孟的时候,老孟正与另一个人分别走来她的饭店。(这俩个人的到来,将使这部小说改变最初的走向。这是我一开始所没有预料到的。一部忠实于生活的小说,常常让小说作者敲击键盘的手指变得迟疑。按照现实写吧,请原谅一个更大意外的产生。)  我们这个世界,往往在一个悲剧产生之前,会有某些征兆。但是这一天并没什么异常的现象,天气非常晴朗。虽然已经是秋意阑珊的季节,太阳却出奇地毒。如果说征兆的话,这可能是惟有的有别于一般的现象了。  老孟踏进“二傻子饭店”的一瞬,老板娘香桂几乎是有些惊喜了。可是她一点也没意思到再过几个时辰,这个男人会突然倒下,给她留下一份永远的失落。老孟看到空荡荡的饭店里只有老板娘香桂一个人,心里产生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使他说话的声音无法掩饰地有了颤音。  “怎么没有人啊?”  “傻嘞。俺不是人么?”  “我是说咋就你一个人啊?生意太冷清啦。”  “可不是么。提留就快收完了吧?我这店啊,今年以来就反常。生意好起来,人都坐不下;要是生意说不好,就一个人都不来。真是奇了怪啦!”  “要说,这也应该算是正常。啥事情都是一个样,一起一伏的波浪规律,是最基本的自然现象。不要急吗,生意太好了会把你累坏。再说挣多少钱是多呀?给我弄两个菜,陪我喝几杯。”  “好嘞。你去楼上等着吧。一会就好。”  坐在楼上的一单间里,老孟的心和身体都处在渴望的边缘。而他眼睛里看到的却是他黄瓜秧子一样的老婆。和老婆在一起,他没有身体迅速膨胀的激情,惟有絮絮叨叨的日子,不停点地切割他的生活;可是,一看见饭店里的这个叫香桂的女人,他就会立刻充满青春的活力。  透过安装着玻璃的窗户,秋天就立刻走进了他的胸膛。蓝而高远的天空作为一种背景,不言不语地扮演着真实与虚幻之间的屏幕;眼睛所能看到的全是远远近近的树,远的似那种泼墨画般的山影,近的就只能是树,枝丫仿佛愤怒的手臂向上高举,一片一片的落叶,以及一声一声的鸟鸣,都被撕成碎片,纷纷扬扬。此外就是麦芒一样的阳光了。按说时间已经进入九月,太阳的呐喊应该退却到微弱的身边,变成冬日来临之前的某种呻吟。比如那些秋虫,如那些流水。可是今天的太阳一反常态的刺眼,就像一个刷洗的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文饰的白色盘子,高高升起在人的头颅的上方。  过了一会,老板娘香桂端过来的盘子,却和太阳一点也不一样。虽然盘子也是圆的,但上面有花纹,有颜色搭配协调的、冒着缕缕香味的炒菜。  由于店里没有别的客人,香桂就坐下来陪老孟喝了几杯。老孟的酒量按说也是可以的,但是今天他却在喝了不到半斤酒的时候,就有了浓浓的醉意。香桂看出来老孟似乎有什么心事,就浅浅地笑着问他:怎么啦?俺咋看你有心事呢。老孟端起杯中的酒,喝下去,说:我能有啥心事?退二线的人,一不再想求官,二不求再多事,平平淡淡这一辈子转眼就过去了,不想别的啦!老啦老啦!!  香桂正想说什么,却看见老孟的眼里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光亮。就是这道光亮,在以后很长一段日子里,使这个叫香桂的女人陷入到思念的泥沼。    另一个急急赶向“二傻子饭店”的人,就是费庄的费新扬了。  一条长长的柏油路,不是很直。路两旁栽着的一棵又一棵的杨树,树之外是一座连一座的村庄。燃烧着秋天的阳光,把本来富有诗意的秋色,搅的白花花的一大片接一大片。费新扬的背脊和心都有些燥热,蹬着自行车的两条腿,一忽儿瘦长一忽儿短粗,和被压缩的影子极不谐调。车轮子碾过地上七零八落的枯叶,留给身后一阵混着汗味的旋风。  他得赶紧去扈集集上买些肉菜去。半晌午的时候,新录家里的过来说,她兄弟曹衍仁晚上会来看他俩口子。新录家里的走了以后,他就想:县委书记就要到他家里来了,总不能不弄几个象样的菜吧?到扈集买菜吧,今天却不逢集,一定没有卖肉的,甚至可能连卖青菜的也不一定有。想想,倒不如到“二傻子饭店”定做几个现成的好菜,免得人家来了,自家俩口子慌手慌脚。  如果能预先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费新扬就不会去“二傻子饭店”了。许多事情都这样,谁也不可能知道下一步将发生什么。  因为县委书记要到自己家里来,费新扬有些得意,自我感觉身份与普通的农户已经不在一个档次。书记的小轿车往自家门口一停,一定会有个别邻居看到。如此以来,往后的日子邻居们不会不对他高看。  车子的轮子转着,费新扬的心思也在转着。  等到了“二傻子饭店”的门口,轧车子的时候,他的腰就开始挺着,进了饭店的饭厅,越发挺得直爽。虽然身上的衣服有些破旧,但不防碍气质自然的外露。乡里的阮书记去他家的情景,他记得非常清楚。在他家的那棵歪斜的老枣树下,阮书记站立的姿势,应该和他现在在饭厅里站立的姿势差不多。他揣测着阮书记怎么样坐在马扎子上,就模仿着那种样子坐到了饭厅里。他想应该在这个对着乡政府的饭店里喝几杯,那个姓孟的所谓书记,和今天晚上去他家的这个书记,绝对不是一样。如果姓孟的知道县委书记去看望自己,送他一百个胆,料想那厮也不敢当众随便放一个响屁。  一个人的底气壮了,声音就会洪亮。费新扬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喊了一声:店里的人那?店里的人就赶紧从楼上下来啦。蹬蹬蹬匆匆来伺候的脚步,使费新扬心里感觉非常舒服。看到费庄的费新扬大模大样地坐在饭厅里,老板娘香桂有些意外。就问是不是吃饭,吃什么饭。她以为这个人一定会和以前一样,要一碗肉丝面条,或者鸡蛋面条。然而,出乎她的预料,这个一直喝面条的人,却要她炒两个象样的菜,拿一瓶高度数的白酒。    二个男人,一个在楼上喝,一个在楼下喝;一个女人,一会儿楼上,一会儿楼下。  太阳偏过窗户外边的屋顶时,炙热的感觉就渐渐地淡了。  饭店里稀稀拉拉又来了三二个客人,看装束也都是邻近的村民。老板娘香桂招呼过他们,自然是继续操练往锅里下面条的本事。也许大家会奇怪,老板娘为什么要自己常常下厨,不是有厨师么?有厨师不假,只不过厨师一般情况下都是逢集会才来,如果个别时间店里忙了,老板娘香桂就另行打电话给他,小小不然的时候,香桂自己也能支应过来,就不喊厨师了。  喝面条的人中有一个和费新扬是认识的,互相打个招呼,费新扬邀请那人喝一盅;那人说,不啦不啦,还有事。虚假的客气彼此都非常明白。招呼过后,还是各吃各的,互不相扰。今天,费新扬喝酒的姿势相当大气。倒酒、端杯皆有古人饮酒之风;就连吃菜也无丝毫老土喝面条之匆忙。真可谓是一举手一投足,尽显大家风范。  老孟醉醺醺地从楼上下来时,费新扬正抓住酒瓶子往杯子里倒酒。看见费新扬坐在店子里,老孟火红的眼里就凝了一枚钉子,叮的一声钉住了费新扬张大的嘴巴。  “老、老——老费,你、你敢给、给我——再、再喝——喝——么?”  “滚你娘个球!少来恶心俺。”  面对老孟的挑衅,费新扬的火气腾地上来啦。几年来,一直压在心底的恼恨,借着酒意冒出来,轰轰地雄壮地开始燃烧。老孟扎根就没想到,这个姓费的家伙竟然敢守着人骂他。趔趄着过来就想掀费新扬的桌子。更想不到的是,费新扬手里的酒瓶子居然在老孟的头颅上碎裂。酒瓶子绝对是冤枉的,酒瓶子与任何人都没有仇怨,却这样简单地就碎了。老孟以电视剧里非常演员的方式倒下,又以演员的方式让自己脑袋上的血搀杂着别的什么流了一地。几个旁观者,包括饭店的老板娘香桂,惊讶、震撼,以及忍不住叫出来的声音,都和电视剧里那种特写的场面,一模一样。  老孟倒下啦;费新扬是站着的。站着的人样子很可怕,对于围观者来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他们看着雕塑一般站着的费新扬,其中的一个人居然想起了报警,并且很了不起地喊了出来:死人了,快报警吧。其实不用再报警了,已经有派出所的人员,从对过的政府院里跑了过来。  老孟被跑过来的人抢救着送了医院。派出所的游指导员说:来不及叫救护车了,用咱们所的车送过去吧。停了停,游指导员又指着费新扬说:把这家伙给我拷起来。两只手穿进铁亮的手铐里,费新扬心里知道害怕了。人有时候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等到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了,如梦方醒的感觉会强烈地侵袭身上的每一个毛孔。费新扬现在就是这样,他觉得自己本来好好的在秋日的阳光里行走,不明白怎么回事,冬天的寒冷就忽然来临了。莫名其妙的冰把他冻成了一根人棍。    夜幕包围了窗户外的一切,明亮的电灯光无声无息地洒满整个饭厅。老板娘香桂呆滞地看着地板上老孟留下的血痕,竟然没有注意到喧闹的人声已经远去不再。整个饭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孤单的身影好似这秋天里绽放过的菊花,在有了冷意的风里瑟缩或者颤抖。酒瓶子碎裂的声响还在她的耳际重复,老孟倒下的情景不断地在她眼前摇晃。如果身后有一个宽阔的胸脯,她会自然的、毫不犹豫地躺过去。可是她要躺的胸脯这时候正在做什么呢?在赌,而且毫无廉耻地在赌。女人的心里忽然充满了怨恨。她想不通,命运为什么偏偏要让她摊上“三骗子”这样的男人。委屈的泪水流下来,顺着泪水她恍恍惚惚地又到了那条流淌着青春的小河边,她看见自己最要好的同学王志祥还在那里。  秋夜如水。该凉的都凉了。“二傻子饭店”像一只通体透明的刺猬,一根一根的亮刺无声无息地穿透黑夜的皮肤,把一种永远埋藏在心底的叫声,刺得鲜血淋漓。人们在夜空里飞行,手臂煽动如大鸟的翅膀,却不知道心沉如磐石,一辈子不曾移动半步。老板娘香桂悲从衷来,任泪水哗哗地流成世纪之河。本来想拿拖把拖一拖地板的,却懒得动。看看屋外漆黑,感觉有些害怕,就想:该死的“三骗子”总该回来了吧。不料想真的有人推门进来,不是自己的男人“三骗子”,出人意外的倒是集上的霸头牛更田。牛更田一进来就咋呼:咋啦咋啦?听人说孟书记被费庄的费新扬给砸晕了,真的假的啊?呦——咋得啦,妹子哭啥嘞?看到牛更田进来,老板娘香桂立刻感到一阵恶心。但想想,自各儿做得是生意,啥人也得罪不起,尤其这个牛更田,这是集上的一霸啊。用胳膊抹一抹脸上的泪,换一个雨后的笑脸,说:二哥来啦,随便坐吧。俺去洗把脸。  牛更田抽着烟,在饭厅里走来走去。他在想:“三骗子”的这个女人真有味,长得漂亮不说,还能不动声色地挣钱。和自己家里的老婆一比较,天鹅与粪土不言而喻。他妈的“三骗子”有艳福,我老牛咋就没想到当初也和这女人的老爹赌一把呢。要不,这女人不就是自己的老婆了。“三骗子”算个什么玩意,小时候愿意怎么揍他就怎么揍他,揍过他,他还得巴儿狗似跟在老子屁股后头。想这些的时候,牛更田的嘴角就一边往上斜,一边往下斜,快燃尽的烟头烧了手指头也不觉得疼。  香桂洗了脸出来,问:二哥是不是有事呀?  牛更田敢紧说:有事有事。  香桂又说:有啥事尽管说。  牛更田就说:后天俺娘过七十岁生,得定几桌酒菜。又得麻烦你了妹子。  香桂摆出了惊讶的神态,说:哎哟!原来大婶子要过生啦。说吧,要几桌。一百五的标准,还是二百的标准?  牛更田说:三十桌。二百的吧。  香桂说:中。  此外便都再无话。牛更田明白这女人今天不怎么欢迎他,也就不再多逗留。起了身,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头再抛下一句:哥走了,别忘了哈。  “二哥安排的事,不敢忘的。放百分之二百的心吧。”香桂看牛二走了去,心里猛地舒了一口长气。老实话,她害怕这个人;并且隐隐约约觉得这个狗日的,早晚会对她不利。上次那件事,她隐晦地给“三骗子”说:咱集上的支书牛二很不是东西,如果他欺负我,你敢去揍他么?“三骗子”说:咋得啦?二哥真欺负你啦?  “没有。俺是说‘如果’。”  不知道“三骗子”怎么想的,反正香桂觉得自己的男人很熊。看得出这个喜欢在自家老婆身上找感觉的男人,骨子里却是真正的无能和软弱。才四十多岁的人,身体和精神状态就垮得跟七老八十的老头似的。站在那里瘦似电线杆,但不直;躺在那里像虾米,还是那种半死不活的虾米。自打监狱里出来,“三骗子”和以前就不一样了。最明显的就是那双眼睛,深黑如洞,显得特别阴;其次就是身体变得干瘦,开始以为是得了什么毛病,香桂硬着陪他去医院查了几次,也没查出什么。后来再动员他去查,他就不以为然地说:老是查个鸟?老子又没病。女人家,他妈底就是多事。他不去查,还这样说,香桂感觉挺委屈。不守着他的时候,一个人抽抽噎噎地哭了好几回。  夜已经很深了。平时“三骗子”都是零点左右就回来的,现在都快凌晨二点了,依然没有男人的踪影。香桂有点担心了,他是不是也和老孟与费新扬那样喝酒喝多了?会不会出什么事呀?一想到老孟,香桂就更睡不着了。  
  五  老孟的心事了啦一桩,而老孟的事情却是麻烦。县委副书记曹衍仁为这事很挠头,公安局的屈副局长向他汇报说:老孟的伤情相当严重,能活下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以后会发生什么,完全无法预料。假如把费新扬释放出来,就很有可能出现大的麻烦。不如等一段时间,看看情况的发展再说。  在拘留所里呆着,日子真的不太好过。进去的时候,费新扬想,只要曹衍仁发一个话,乡派出所的怎么把他抓进来的,就还得怎么把他老人家送出去。可是一连好几天,外边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心里便有些慌了。他想,莫不是曹衍仁也出了什么事,难道凑巧也在这时像阮茂林一样被抓了不成?要真的出现这样地情况,那自己可不就糟糕之极。  这两天已经不是他自己一个人一个屋,屋里除他以外还有六个人。这六个人中有三个是村支书,两个小偷,一个强奸幼女犯。三个村支书他妈的都是大爷,犯了贪污罪进了牢子似乎不怎么影响他们的情致,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想抽烟还有烟抽,如果不高兴啦,还可以指派两个猴子似的小偷揶揄那个强奸幼女犯。强奸幼女犯是一个猥琐的老头,在这里却是不折不扣的孙子。两个小偷说揍他就揍他,一挨揍他就喊,爷爷饶命爷爷饶命。三个村支书挺瞧不起强奸幼女犯,说你他妈算嘛玩意,恁大年纪了不学好,想那样去酒店理发店花三十五十办一回不就结了,干吗糟践小妮子?天生的欠揍!  费新扬进来的时候,三个村支书正玩扑克派,玩得兴高采烈;两个小偷站在旁边伸着脖子看,腰都弓着,仿佛探出水边的大虾米;那个强奸幼女犯本来正坐着逮衣服上的蛤蚤,看到他进来,就站了起来。咧着圈满胡子的大嘴叉子笑。于是费新扬也对他笑。还想,这个人不错,就是老了些。送费新扬的狱警把费新扬推进来,就把门给关上了。屋子里显得黑暗,而且潮湿,一股子尿臊味像氢胺一样呛鼻子。费新扬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打过喷嚏,心里就嘀咕,那个姓孟的一定在诅咒我,不然的话,自己绝不会无缘无辜就打喷嚏。如果不是姓孟的在诅咒,那就一定是家里最亲近的人在想他了。可能是自己的老婆吧。他想。  进了这个屋才知道,这个屋里实在是没有一个好人。特别是那个三个村支书,一个比一个坏,心眼子都他娘的长到大肠子头上了。他们眯缝着眼睛看费新扬,看得费新扬心里直发毛。一个说:犯啥事进来的?费新扬不言语。问话的有些恼,便放话儿说,手长的二位松松他的筋骨先。  两个大虾米上来就把费新扬给扭住了,一边一个往他膝窝里轻轻一顶,费新扬啪叽一声就跪下了。大虾米扬起拳头,另一个村支书却喊了停。他说:让缺德给这位洗个澡先。缺德,听见没?给这位洗澡去,别光傻儿吧唧地站着。缺德就是那个强奸幼女犯,听到大爷的吩咐,上来毫不犹豫地就往费新扬头上撒了一泡尿。  尿水顺着费新扬的头发流下来,浓重的尿味穿进了他的鼻孔。隐藏在皮肤之下的血性忽然爆发出来,他大吼了一声,仿佛一头被激起狂怒的豹子,风一般挣脱了两个大虾米的掌握,跃起来用两只铁钳一样的手,箍住了刚才喝令给他洗澡的村支书的脖子。村支书四肢乱蹬乱抓,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旁边的几个人都吓傻了,有一个词叫“呆若木鸡”,用来形容这几个人这一刻的形态,是再恰当不过得啦。  倒是费新扬在一吼之后,头脑忽然清醒过来,手不自觉地松了下来。被他掐了脖子的村支书,刚刚缓过劲来,抬脚就往费新扬裤裆里来了一下。费新扬捂着小腹蹲了下去。原本木鸡了的几个家伙趁机上来,一阵拳脚相加,屋子里塞满了费新扬的惨叫声。  惨叫声惊动了外边的狱警。门开处,最先闯进来的是一个瘦猴一样的警察。你们都在做啥子事呦?他说。听声音警察是个四川人。警察一进来,几个坏东西赶紧收了手,都一付悠闲的样子,似乎啥都没做。同时进来的还有一个壮实的当地人,虽然没穿警服,看样子也是狱警。见费新扬趴在地上,就用穿着皮鞋的脚踢了踢他,说起来。  但是费新扬不起来,他不听话。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全都碎了,身上的肉也似乎被刀剁成了烂泥。人有时候真是奇怪,自己都这样了,他却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了老孟。不知道他死了没有?他想。    老孟没有死,但是又跟死了有什么分别?躺在病床上的老孟双目凝滞,盯着洁白洁白的天花板,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是白色的。白色的世界飘荡在老孟的眼睛里,老孟的眼睛就变得空蒙起来。  坐在他身边的妻子看着他和天花板较劲,忍不住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中午的阳光在有窗帘遮蔽的窗子外边溜达着,徘徊着,甚至是有些焦躁地对挡住他去路的窗帘,产生了不可遏止的恨意。和阳光一样,老孟的妻子甄云雯这一刻狠不得剥掉那个伤害了自己丈夫的人。她本来平和的心态已经乱了。看着丈夫空洞洞的眼睛和神态,忧伤和慌乱占据了她几乎全部的精神领域。  儿子来了又走了。  女儿来了也走了。  别的人也都是来过就走,最终留下的只能是她。做为一个妻子,她必须承担起照料丈夫的责任。今后的日子里,她和丈夫的认识和熟悉,都将重新开始。过去已经都过去了,虽然她什么都知道都明白,可是丈夫却不知道,以前的一切都如昨日的时光,一去不再回了。  接下来的日子,老孟除了记忆以外,别的包括身体和精神都恢复得非常快。但是,他不会笑,不会忧伤,不会和他身边的人进行语言,或者表情的交流。  出院之前,乡里的领导和同事又来看了老孟一趟。  已成为县政府副县长的鲁冠生看到老孟这样,心里很不好受。临走的时候,他告诉老孟的妻子,回去就加大催促公安机关尽快惩处凶手的力度,一定要给孟书记一个公道。  甄云雯说,鲁书记你这样说,我很感激,可是决不能因为老孟的缘故影响乡里的工作。如果老孟清醒一些,他也会这样要求的。  鲁冠生说,严厉打击违法犯罪,本身就是乡里的一项重要工作。假使这件事不能妥善处理,将会给乡里今后的各项工作带来极大的不利因素,更多的违法犯罪行为就很可能会变本加厉地继续发生。  甄云雯把鲁冠生拉到背人处,说我的意思你可能没明白,听说这个叫费新扬的跟县委的曹书记有关系,别因为老孟,让你为难。反正老孟是已经退二线的人啦,这个屈俺和老孟就认了,只是,只是——下面想说什么,甄云雯想了好久也没有想出合适的词来。  鲁冠生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我作为一个乡的主要负责人,不管凶手与谁有关系,我都不可能坐视于凶手逍遥于法外。  扈集乡里的一班人走远了,甄云雯的耳边一直响着鲁冠生的话,心想:老孟没看瞎这个人。    鲁冠生回到乡里就把刘所长喊了去。见了刘所长劈头就问,“二傻子饭店”事件办得怎么样了?刘所长听鲁县长这么问,明白他关心的是老孟,回答说:口供已经都问完了,通过调查“二傻子饭店”里当时的目击证人,可以确定,这是一起汹酒打架事件。一应材料都报到县局去了。  汹酒打架?这样的结果使鲁冠生非常吃惊。他没想到派出所会这么定性。于是接着问到:对那个费新扬,你们准备怎么处理的?是不是准备放人?孟书记的法医鉴定你仔细看了没有,同志?他特别加重了一下“同志”两个字的语气。  “看了。公安局与检察院、法院三方面的法医联合进行了复核,结论是:轻伤。”  “轻伤?笑话。到现在还是半死的人,竟然可以是轻伤!你们对凶手准备怎么判?不会是无罪释放吧?”  “最多一年。附带民事的话,孟书记会得到一些经济补偿。”  刘所长的话使鲁冠生非常生气,等刘走了以后,他啪地把办公桌上的一个烟灰缸摔碎了。透明的玻璃碎片像炸弹一样,把他的心情炸得血肉纷飞。鲁冠生想骂娘,想操别人的奶奶。  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几圈,他忽然产生了去“二傻子饭店”看一看的想法。如果不是乡党委小王秘书,他就要走出办公室了。小王秘书进来对他说,县委办来通知:明天上午九点至十点,市委书记宗家盛将陪同一位省主要领导路过扈集境内,要求我们做好沿梁(平)青(州)线的必要工作。  梁平线就是乡政府门前的这条公路。这条路全长324公里,经四县十三乡(镇),是梁平市与青州市的最重要的公路通道。鲁冠生对这条路的熟悉程度,就像熟悉自己的肋骨。途经扈集境内的这一段,路两沿有几个村庄,几户人家,几片房屋,几块田地,多少棵树和庄稼,他都可以精确到发丝。  听到市委书记宗家盛要陪同省主要领导打此经过,鲁冠生就打消了去“二傻子饭店”看一看的念头。他要王秘书赶快通知乡里的所有副科级干部,下午两点召开紧急工作会议,部署乡里干部职工明天上午全部去梁青路两沿,帮助群众搞好秋收秋种。并严格要求,任何人不得请假,不准迟到。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上午,乡里的干部职工们如蚂蚁出动一样,一窝蜂地从乡政府里出来,然后便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地散进了梁青路两沿的田野里。  八点整,梁青路全线戒严。  路两旁,可以说是十步一岗,百步一哨,有全副武装的公安干警和交通警察,也有身穿便衣的特警。整条路上已经看不到行人,也看不到普通的车影。来回奔跑的只有响着警笛的警车。警车急促的警笛声,像风一样,把路两旁的老百姓给刮得鸦雀无声。  九点半钟,一排车队由东向西行驶过来。最前面的是两辆警车,接着是两辆红旗轿车,红旗车的后面是三辆灰色的面包车,面包车的后面又尾随着一长溜黑色的,或者白色的各式轿车。  车到扈集乡政府门口停下来,出乎几乎所有人的预料。  当时市委书记宗家盛正对车里坐着的省委书记说梁青路沿线的风物,坐在省委书记旁边的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白发老人,忽然问宗家盛现在快到哪了。宗家盛一怔,不明白白发老人为什么忽然有此一问,就回过头来看了身后的北扩县委书记向忠臣一眼。向忠臣马上接话说:现在是在北扩县扈集乡境内,前面不远就是扈集乡政府。  “啊,这个扈集乡政府对过有一个饭店,我们是不是停下来看一下?”白发老人建议。  “好。就停一下,付老的提议好。我的腿坐车都坐麻了,要活动活动。”省委书记立即表示同意。  车到扈集乡政府门口,一溜儿靠路右边停了下来。宗家盛与省委书记扶白发老人下车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老人,可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但看省委书记对这老人尊敬的样子,自己感觉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惟有随在后边毕恭毕敬。    老人要看的乡政府对过的饭店,就在他们的眼前。“二傻子饭店”五个字,在这座两层小楼的上方闪闪发光。老人说,我站在这里,有一种站在天安门广场前的感觉。老人身周的都是这个省主政一方的大员,老人这样说的时候,虽然都不明了老人的意思,也就只好随声附合,说这楼造的气派。就连省委书记也对这座楼的构造,发表了一点小小的意见。省委书记说,这样有特点的小楼,在一个小小的乡镇驻地应该算得上是好的了。就是这楼的左上角有些问题,不像天安门那样显得庄严。  进了饭店,饭店的老板娘香桂微笑着,过来招呼客人坐下。倒过茶水,香桂喊了白发老人一声“大爷”。老人一听乐了,问老板娘香桂,你刚才喊我什么?老板娘香桂说,我喊你“大爷”呀。老人哈哈笑了起来,连声说:好好好,我喜欢你这样称呼我。你喊我“大爷”,我感觉很亲切。当年我在这里拉游击的时候,恐怕还没有你的孩子大,看看这么一转眼的工夫,我就这么老了。凭你这一声久违了的“大爷”,我就要在你店里坐会,不要撵呦。  香桂说,哪里话,我怎么舍得撵我的上帝。  老人哈哈大笑,说上帝是人民,是全国的劳苦大众。我怎么会是上帝呢。  老板娘香桂说,我管不了那么多,凡是来到我的小店里的都是我的顾客。我的顾客就是我的上帝。  哈哈哈哈,老人笑的更开心了。周围的人也都跟着笑。省委书记并且一边笑一边无意识地拍了一下宗家盛的肩膀。说好啊老宗,你们梁平出人才吗。  就在大家都觉得开心的时候,老人忽然不笑了。停了几秒钟,他非常郑重的说:我曾经看过一首诗歌,记得名字是《乡政府对过的饭店》。诗里的那个饭店就是你的这个“二傻子饭店”吧?那首诗歌的作者值得尊敬。他用幽默的语言指出了一个很严肃的社会问题。说到这里,老人回过头来面对省委书记与宗家盛说,吃喝腐败绝对是不容忽视的大问题。它会吃坏我们党在人民群众的威信,吃坏我们党执政的根基。我们大意不得,这个问题必须要重视起来。  宗家盛说是呀,我们梁平市对吃喝腐败一直就是非常重视的。这个扈集乡的原党委书记因为严重的经济问题,正在被司法机关立案侦察,相信短时间内就会给人民群众一个满意的答复。付老提的这个问题,很尖锐也很及时。我代表梁平市虚心接受,并把此作为警言常常挂在心上。  付老很严肃地点了点头,说你们做的很好。又对省委书记说,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一班人走到门口,付老回过头来大声地对老板娘香桂说:我们共产党人是人民群众的公仆,人民群众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只要是共产党执政,永远都是我们国家的主人。  望着渐渐远去的这一帮不速之客,老板娘香桂打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说话像唱歌呀。你不吃,他不吃,都不吃,俺的饭店只有关门一条路好走了。俺又不是什么大户,要你们这么一帮子公仆有何用?俺请一个厨师就足够啦。端盘子端碗的事,俺一个就能行。  老板娘香桂正要转身回屋,却看见支书牛更田走了来。  牛更田努力把自己的脸上挤成一朵花,两支大肥手使劲把一支抽了还剩半截的烟头捻碎,往背后一扔。说你家骗子又有两天没回来了吧。二哥担心你一个人在家寂寞,特意过来陪陪你。  香桂特别烦这个人,听他话说的不怀好意,就说二哥嘴里净放屁,你不在家陪嫂子,颠颠地跑来陪俺,是不是嫂子怀里缺奶了呀。  “是啊。你嫂子怀里缺了,所以才来找妹子的。”  “二哥别说笑,你来是不是有事啊。”  “看妹子说的,是不是没事二哥就不能来呀?你看你,妹子。你堵住门口,成心不让二哥进屋是不是?二哥和你都那样过了,还有啥不可的。”  “你说啥?”香桂转身就进了屋,利索而且干脆。  一直站在门外的牛更田尚未意识到严重,正要随着进屋,却见香桂提了一把菜刀风一般刮了出来。见势不妙,牛更田立刻兔子一样丢腿大窜,转身跑掉了。    “三骗子”回家的时候,墙上的挂钟正敲十二点。  因为这两天的手气特别顺,赢钱的好心情到家门口的时候还在,可是进了家就像一只碗遽然落地,又干净,又清脆地摔碎了。他看见老婆披头散发地委顿在地板上,对着明亮的灯光正在审视一把菜刀。那菜刀因为灯光显得有些乌黑,但是刀刃却亮得很,一束闪着寒意的光,使“三骗子”感到空旷的房间里充满了寒毛倒竖的危险。  “三骗子”一进屋,香桂就嘶哑着嗓子喊他骂他:没死外边呀?你还是人不是人?你不在家,你老婆被人欺负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要是有种,你就过来;你要没种,就死去吧。反正俺是没脸活啦。咋啦?站在门口做啥?是不是看到俺手里的刀害怕了?你过来!你要有种就拿这把菜刀,去把挨千刀的牛二给剁了;要不你就给跟俺滚蛋!越远越好。  “三骗子”从来没见婆娘这样过,心里竟然怯了。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举手抓了抓后脑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再说了,为什么要老子去把牛二剁了?难道是这两天老子没有在家,姓牛的。。。。。。他不敢往下想,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一股血液顺着思绪向小时候冲去。那时候,牛更田比他大一些,他总是在牛更田的屁股后头悠来悠去。就像两只牛犊子,大一些的健壮而结实;小一些的瘦弱并且矮小。大的把小的整治的服服帖帖,不管大的怎么拿捏他糟践他,他几乎连个屁也不敢放。一直到现在,“三骗子”从来没有想过在牛更田的面前充大。  可是,再怎么着,你也不能欺负我的女人呀。他想。男人的血性使他从老婆的手里接过了菜刀。屋子里的空气凝结着,忽然就多了一份沉重。回转身走到门口,他的右手把菜刀挽了个花,决心去剁可恶的牛二啦。这时,女人却又从后面冲上来抱住了他的腿。  “你这是做什么?”他充满怒意的问。  女人不说话,仰着脸看他。泪水哗哗的顺着眼角流下来,再流下来。  “三骗子”看出了老婆心里的矛盾。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是一团乱麻。两队乌合之众正在他的心里拼着命的争斗。一方刚把另一方击退,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另一方又如潮水般地涌了上来。当两队都没有力量再战争的时候,“三骗子”便自己先一步倒了下来。蹲下身子抓住老婆的胳膊,说狗日的真的欺负你了么?你反抗了没有?你傻呀?你、你、你让我以后怎么在人前站?  听到丈夫这样说,香桂的心便一下子凉了。仰着脸看了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三骗子”,便松开了抱他腿的胳膊。停了差不多有半支香的时间,两个人均无话。香桂从地上站起来,狠劲地甩了甩披散的头发,鬼魅一样向楼上飘去。  楼上传来乒乒乓乓的响声,“三骗子”感觉老婆一定是疯了。多少年来,老婆最大的爱好就是号哭;可是他看到老婆刚才上楼的时候,脸上虽然挂着未干的泪痕,而眼里却什么都没有。心下惴惴,歇了片刻,“三骗子”也向楼上走去。到了楼梯拐角处,想想,一股火苗子燃烧起来,自脚底板一直窜上头顶。    “三骗子”掂着菜刀,怀揣一腔怒火去了牛更田家,没想到却被牛更田和他的家人,一气之下揍了个半死,一瘸一拐回到家时,已经天黑了。屋子里没有亮灯,“三骗子”抖抖嗦嗦地把门打开,再拉亮电灯。歇了一晌,楼上楼下地找了个遍,竟然发现老婆不见了。  到了快黎明的时候,“二傻子饭店”里传出了狼似的嗷叫。  后来听乡政府大院里的人说,那声嗷叫宣告了那年秋天的结束。那年秋天,因为老板娘香桂的离家出走,“二傻子饭店”就关门了。可怜的两层小楼迷惘地站在秋风里,看着乡政府院里的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徒添了许多凄凉。  在那天黎明的时候,乡派出所来人把“三骗子”抓走了。抓他的原因是,青天白日私闯民宅持刀行凶。由于证据确凿,“三骗子”被行政拘留十五日。到了拘留所,“三骗子”碰到了一个熟人。这个人就是费新扬。费新扬见到“三骗子”进来,心里猛一愣。  其实他们两个并没有被关在一个屋里,费新扬看到“三骗子”是在早晨出来放风的时候碰到的。当时,费新扬跟在一个被任命为屋长的大队支书身后,正在想家里是不是已经找了曹衍仁,怎么过了这么多天一点动静也没有,按说也该有点预兆了。自打他进来,得到家里的唯一一次消息,是在刚进来的第二天,狱警告诉他,家人给他送了一床被褥和一百元钱。现在老天爷突然给他送来了一个“三骗子”,虽然彼此并不是太熟,可毕竟比一个人被摁在闷葫芦里强一万倍。于是,他主动给“三骗子”打了招呼。谁知道“三骗子”竟然问他:你怎么在这儿?费新扬一下子晕了,这个人居然不知道在他自己饭店里发生的事。不禁想到,这是什么人呀?  在拘留所里,犯人与犯人之间也不允许交谈的。没等他们两个说二句话,狱警就把他们给分开了。随着狱警的口哨,他们随着所有的犯人跑步。如果不是因为天空忽然阴云密布,费新扬想,他一定可以从“三骗子”嘴里得到一些消息的。  深秋的雨水本来与夏天不怎么相同,可是这一场雨说来就来的特点,却和夏天的雨非常相似。天空中闪过一道刺目的亮光,接着就是一声响亮的雷震。随着雷声,豆大的雨点“啪啪”地打下来,不一会儿天地间就茫茫一片了。  雨下的时间并不长,只下了个把小时就停了。天空阴沉着,世界便变得黑暗。坐在床板上的费新扬,冷冷地看着前几天揍他的狗东西,正变着法儿戏弄那个强奸幼女犯。当屋长的村支书说,老东西,你的枪还能举得起来么?强奸幼女犯迷惑地说:什么枪?一屋子人立刻哈哈大笑。这人竟然是个半熟。  费新扬眯缝着眼睛,心里却长出一只脚来,恨不得立时把强奸幼女犯的屁股踢成两半。转而又恨这几个坏东西,不明白他们的心长在什么地儿了。费新扬在心里面,不停地用巴掌扇这几个东西的脸,直到把他们揍得鼻青脸肿。特别是那三个村支书,费新扬觉得他们面目非常可憎。他不想和这几个人生活在一起,可是现实却是你非得与他们生活在一起不可。你要离开他们,门是关着的,并且还落着锁,你能走得出去么?于是费新扬觉得这人活着其实就是不歇点地忍受现实世界的无奈。  由于落了一场雨,第二天早晨天气就有些凉意了。费新扬因为夜里没有睡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加上这么忽然一冷,他的鼻子眼里就不停点地往外流清鼻涕;到了晌午头上,他开始咳嗽起来。费新扬知道自己感冒了。临到傍晚,他的身体又懒又绵,而且头晕脑涨。黑夜悄悄地来了,费新扬窝在自己的床铺上,拼命地与内火咬着牙相抗。  黑暗里,一个小偷对另一个小偷说,明天他可能就要出去了。  黑暗里,三个支书嘀嘀咕咕,不知道商量些什么。  黑暗里,强奸幼女犯把床铺压得咯吱咯吱地乱响,就像老鼠悄悄地偷粮食。  黑暗里,费新扬终于抵挡不住内火的燃烧,陷在恐怖的梦幻里不停点的说胡话。他看见同屋里其中的一个支书,掉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洞里,疯狂地喊救命啊救命。他从来没想过要救这个支书的命。他恨这个人。他要寻找一块大石头,很快他就找到了。他用两支手把石头举起来,使劲地往洞里砸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遥远的洞里传出了“啊”的一声惨叫。惨叫声飞起来,慢慢扩散成一片云雾状的东西罩住了费新扬。于是,费新样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觉得周围全是白色。    拘留所里捎出话来,说费新扬病了。这事很快就传到了曹衍仁的耳朵眼里,曹衍仁正发愁没有办法让费新扬出来,听到这个消息不觉眼前一亮。  费新扬在狱医的看护下,被抬着去了县人民医院的病房。在住院的日子里,为他看病的医生姓李,就是甄云雯最好的朋友李慧。一开始李慧并不知道这个躺在病床上的人是谁,当公安局的一个熟人给她塞红包,并告诉她这个人需要怎么怎么照顾时,她才吃了一惊。她没有要红包,也没有按公安局那个熟人的要求做,而是据实写了病历结果。费新扬只不过是普通的感冒而已。  李慧不采取合作,却挡不住别的医生做手脚。两天以后,费新扬以取保候审的名义,被家里人接出了拘留所的铁门。深秋的凉意已经撵走了夏日的赤裸,走在大街小巷的人们厚厚的包裹着自己,或微笑,或忧郁,或面无表情地等待着冬天来临。  深秋的风把一座座村庄吹落在原野上,费庙只是一朵小小的蒲公英。如果是在城市,费新扬悄悄地归来,根本引不起什么波澜,可是在费庙不行,费庙只是一个小小的村落,整个村庄也只有二百来口人。费新扬回来的消息像扎了翅膀一样,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村里面的人就几乎全知道了。  到了吃晚饭(费庙的人说是喝汤)的时候,村里的人还是像往常一样,不论男女,纷纷从家里出来,端碗饭拿两馍随便往街面上一蹲。村人们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随着别人的话题发表议论。男人最喜欢的是找一个可以揶揄的对象,变着法儿把人家戏弄一番,以便逗出老娘们,或者大姑娘小媳妇的笑声。说到费新扬的事情,村西头的二八哥由于与费新扬家离的比较近,所以搞的最为清楚。他说,人家费新扬行呀。差点把乡里的书记砸死,楞是在牢子里蹲了几天就回来啦。敢问哪位和他比?他的话音刚一落地,他老婆就在他身后劈头给了他一巴掌,说你瞎吣个啥,省的没话把你憋死喽。二八哥俩口子这么一来,立时逗的满街筒子的人哈哈大笑。  夜色在村人们的哈哈笑声里慢慢落下帷幕,小村便在喧闹中渐渐归于沉寂。  处在黑暗里的费新扬并没有和村庄一起沉入梦乡。由于不停点的咳嗽,胸腔里便有些憋闷,他睡不着觉就提了个马扎坐到了院子里。院子的上空是满天星斗,闪闪烁烁的就像此刻费新扬胸腔里的心事。费新扬想,今年秋天算是过去了。眼看着冬天一步一步把人逼进厚厚的棉衣里,树上的叶子也都悄悄地变得无影无踪。听人说那个姓孟的失去了记忆,不知道是真是假。好在他没有死,自己的命也就不至于赔给他。  他一直不回屋去睡,老婆就起来了,也掂了个马扎陪他坐到院子里。  秋夜的虫鸣很明显的多了一份凄凉,也许它们感觉到了这一年的秋天就快要结束了,所以鸣叫的很悲哀。虫子的鸣声使费新扬想到了冬天。他回过头来问老婆,快立冬了吧?老婆说,快啦,也就是十天多的时间吧。现在还不到霜降。他又问,地里的麦子是不是已经露头了?老婆说,咱们家的还没有。你不在家,新录帮我把咱的最后一块地种上麦子的时候已经过了寒露十天了。费新扬没有再说话,想到“白露早,寒露迟”的农谚,多多少少在不停点的咳嗽中加了一份叹息。  这一夜费新扬俩口子都没有睡,相互有一答没一答地说了许多事。老婆说夜凉催了他好几次,说该睡了。但他一直不动。东方露出了鱼白肚,晨曦使院子里的一切变得清晰了。看着院子里的已是枝桠光秃秃的枣树,费新扬连续咳嗽了一阵,就觉得一阵困意袭上来。迫不得已只好回去睡了。  一觉睡到晌午头,费新扬正好看到老婆从地里回来。他知道老婆没有睡,就咳嗽着说,紧地里的活比自己的命重要,是不?老婆不争辩,只是赧然一笑。这女人跟了他这么多年,没少吃苦受累,但从不抱怨,称得起“贤淑”二字。老婆从院子里的压水井里压了一盆水,洗洗胳膊和脸,一边拿条毛巾檫拭,一边说我做饭去,就一头扎进了厨房。  只一会儿,厨房顶上就有一缕浓烟腾空而起,直冲霄汉。而后余烟就慢慢的变弱变淡,炊炊袅袅如一条乡里孩子童年不绝如缕的记忆。这是因为费新扬看到了孩子们。孩子们蹦蹦跳跳,打打闹闹,活跃的好像每天清晨的麻雀。当孩子们欢呼雀跃的时候,费新扬的思绪却回到了自己饥饿的童年。正要在童年的记忆里走一走,小贤一声奶声奶气的“爸爸”,把他立刻拉了回来。等他反映过来,孩子已经偎进了他的怀里。他摸摸孩子可爱的小脑袋,觉得日子过得很幸福。  如果这样的日子一直走下去就好了。可惜世上的事情,往往并不按人们的想象发展。    农历二零零二年十月一日,这一天被农村的人称之为“鬼节”;也就是离立冬还有两天的时间。一辆警车沿梁青路向着扈集乡费庙自然村呼啸而来。  被取保候审十三天的费新扬,再一次被公安局的压上响着警笛的汽车上时,村里的许多人都看到了。费新扬的老婆和孩子追在后面又哭又叫。可是,那些执法的戴着大盖帽的人,表情严肃而认真;他们不理会费新扬家里人的又哭又叫,把费新扬推上警车就走了。  警车顺着村里的街道由西向东行驶。车里面的费新扬心神恍惚地看着车窗外的乡里乡亲,和那些有着温馨感觉的房子,闪过去再闪过去。只这么一忽儿的工夫,村庄便被甩在后面了,而且越来越远。  警车经过扈集乡政府时,费新扬看见了乡政府对过的“二傻子饭店”,和已经从拘留所里出来了的“三骗子”。  但是,“三骗子”并没有注意到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的警车,更不可能看到费庙的什么费新扬;警车的鸣笛再响,也入不了他的耳朵里去。这个瘦弱的人,这个不争气的人,这个刚从拘留所里出来的人,正举着一把大油漆刷子,全神贯注地往他老婆辛苦超持的饭店的门上,刷“此房出租”四个字。不管周围发生什么,这一刻都跟他和他老婆的这个“二傻子饭店”无关。他的眼睛里没有内容。许多看到过他的人都说,那个人的眼眶里是两个并列的黑洞。  北括县的县政府副县长、扈集乡党委书记鲁冠生,在压着费新扬的警车经过乡政府呼啸而过的时候,正站在乡政府大门口,用手机接一个远方的电话。接电话的时候,他的嘴角隐着一层傲然的笑意。由于过于全神贯注,所以完全忽略了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在他的身边站着的是扈集的党支部书记牛更田,表情严肃。似乎是在等待着向他汇报一些什么。  鲁县长终于接完了电话,把手机收回来,转头问牛更田:你想说什么事?  牛更田说,其实也没啥事。俺只是想辞了支书,脱出身来到南方做些生意去。  鲁县长说,你想好啦?  牛更田说,也可以再商量。  鲁县长,鲁书记,鲁冠生嘿地笑了,说你都不想干了,还商量个屁;滚你的吧,这事回来再说。牛更田不敢再说啥,嘴里说着也好也好,便灰溜溜的向着乡政府旁边的一个商店里去了。这时鲁冠生才注意到对过的“二傻子饭店”,已经刷上了“此房出租”四个字。字写得不怎么样,可是颜色非常醒目,鲜红鲜红的歪扭着,给人的感觉很是不舒服。  写完了字的“三骗子”,一屁股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满脸的茫然。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乡政府门口的鲁冠生。而鲁冠生却是注意了他的,走过来问他,饭店怎么歇业了?“三骗子”不言语,也不看问他的人,只是抬头向天。  过了许久,一直不见这个瘦得干蜡鸡似的人回答他,鲁冠生感觉非常没趣。正要起身走开,他腰间的手机却又响了。电话是老孟的妻子甄云雯打来的,鲁冠生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向着乡政府院里走去。  深秋的阳光把鲁冠生离去的的身影,拖得跟电线杆子一样长,直到完全消失进乡大院里不见;坐在饭店台阶上的“三骗子”,才做梦似地向着天空大喊了一声:一切他妈地都完了!      作者简介:王天迅,男,36岁,山东省曹县人,毕业于天津美术学院。著有中短篇小说多部、诗歌千余首,共计一百多万字。曾获多项文学奖。主要作品有《老耿》、《飘雪聊吧》等。  通联地址:山东省定陶县工业总公司  邮政编码:274100  电子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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