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再来请教,适值在门口巧遇首座虚云老和尚乘愿再来,拿昨日之话请问首座虚云老和尚乘愿再来意旨如何

西湖佳话(下集)
西湖佳话(下集)&&&&&&&&&&&&&&&&&&&&&&&
作者:清.古吴墨浪子
&卷一 葛岭仙迹
&卷二 白堤政迹
&卷三 六桥才迹
&卷四 灵隐诗迹
&卷五 孤山隐迹
&卷六 西泠韵迹
&卷七 岳坟忠迹
&卷八 三台梦迹
&附录《于祠祈梦显应事迹》
&卷九 南屏醉迹
&卷十 虎溪笑迹
&卷十一 断桥情迹
&卷十二 钱塘霸迹
&卷十三 三生石迹
&卷十四 梅屿恨迹
&卷十五 雷峰怪迹
&卷十六 放生善迹
  宇内不乏佳山水,能走天下如骛,思天下若渴者,独杭之西湖。何也?
  碧嶂高而不亢,无险崿之容,清潭波而不涛,无怒奔之势。且位处于省会之间,出郭不数武,而澄泓一鉴,瞭人须眉。苍翠数峰,围我几席,举目便可收两峰、三竺、南屏、孤屿之奇,随棹即可跻六桥、十锦、湖心、花港之胜。至欲穷其幽奇,则风雅之迹,高隐之庐,仙羽之玄关,名衲之精舍,山之麓,水之湄,杰阁连云,重楼霞起,又竟月之游不足尽也。所以佳人才子,或登高选句,或鼓楫留题者比比;而忠贞节烈,寄影潜形者,亦复不少。甚而点染湖山,则又有柳带朝烟,桃含宿雨,丹桂风飘,芙蓉月浸,见者能不目迷耶?黄鹂枝上,白鹤汀中。画舫频移,笙歌杂奏,闻者有不心醉乎?随在即是诗题,触处尽成佳话,故笔不梦而花,法不说而雨。自李邺侯、白香山而后,骚人巨卿之品题日广,山水之色泽日妍;西湖得人而显,人亦因西湖以传。
  嗟嗟!西湖至今日,而佳丽几不可问矣。以淡妆浓抹之西子,竟成蓬首捧心之西子矣。然而入皆为西子惜,余独为西子幸。幸古人之美迹犹存,品题尚在,则西子之面目自若也。但有其迹,而不知其迹之所从来,犹不足为西子写生,因考之史传志集,征诸老师宿儒,取其迹之最著、事之最佳者而纪之。如仙翁之药炉丹井,和靖之子鹤妻梅,白苏之文章,岳于之忠烈,钱镠之崛起,骆宋之联吟,辨才、圆泽、济癫、莲池之道行,小青、苏小之风流,俱彰彰于人耳目者,亟为之集焉。今而后有慕西子湖而不得亲见者,庶几披图一览,即可当卧游云尔。
  康熙岁在昭阳赤奋若孟春陬月望日古吴墨浪子题
卷八 三台梦迹
  西于一湖,晴好雨奇,人尽以为此灵秀之气所钟也。灵秀之气结成灵秀之山水,则固然矣;孰知灵秀中原有一派正气在其中,为之主宰,方能令山水之气,酝酝酿酿,而生出正人来。正人之气,若郁郁下散,又能隐隐跃跃,而发为千古之征兆,说来似奇,而实理之所不元。故醒时梦梦,不若梦中醒醒。
  你道这西湖上所生的正人是谁?这人姓于,名谦,字廷益,杭州钱塘县人。杭州生人多矣,你怎知他是禀西湖之正气而生?只因他生的那时节,杭州三年桃李都不开花,及他死的那一年,西湖之水彻底皆于,以此察知。况他父亲于彦昭,生他这一年,又得了吉梦。母亲刘氏,临产他这一日,又有疾风大雨、雷电交加之异。及生下来,仪容魁伟,声音响亮。到了六七岁上,便聪明异常。读书过目成诵,出口皆成对句。一日,清明节,父亲合族同往祖莹祭扫。偶因路过凤凰台,其叔携了于谦的手,问道:“我有一对,你可对得出么?”因念道:今朝同上凤凰台。
  于谦听了,不假思索,即应声对道:他年独占麒麟阁。
  那时合族听了,俱惊讶道:“此吾家之千里驹也。”祭毕回家,路过一牌坊,那牌坊上写着“癸辛街”三字,其叔复问他道:“此三字,地名也,倒有二字属支干,再要对一支干地名,想来却也甚难。不知吾侄可还有得对么?”于谦道:“如何没有对?三国时魏延对诸葛亮所说的‘子午谷’,岂不是一确对?”叔父与众族人听了,俱大惊道:“此子必大吾门。”
  一日,于谦病目,母亲欲散其火,与他顶心分挽两髻,叫他门前闲步。他步出门外,见许多人围着一个和尚,在那里相面,他便走近前去看。那和尚一见了于谦,便老大吃惊,就把手去摸他的两髻,因取笑道:牛头且喜生龙角。
  于谦怪他出口放肆,便答道:狗口何曾出象牙。
  说罢便撤身回家,到了次日,母亲见他散散火,目病略觉好些,因将他头上两髻,又挽作三丫,依旧叫他到门前去散散。他走出门外,看见那相面的和尚,原还在那里相面,便不觉又走到面前去看。那和尚正讲说天廷高耸,少年富贵可期,一见于谦,也不说相,便笑嘻嘻对他道:“昨日是两髻,今日忽三丫,只觉:三丫成鼓架。”
  于谦听了恼他轻薄忙答道:一秃似擂槌。
  众人见说,一齐大笑起来。那和尚道:“诸君莫笑。此子骨格不凡,出口成章,他日拨乱宰相也。”于谦听了,也不在心。一日,因家憧不在,母亲叫他到李小泉家去沽酒。不期李小泉的妻子正在分娩之时,忽被鬼缠住,再产不下,痛苦难言,李小泉慌得连店也不开,门都关了,忽然于谦要酒敲门,李小泉忙忙来开。妻子在床上,早听见床背后两个鬼慌乱道:“不好了!于少保来了,我们快些逃走去罢。”鬼一边走了,他妻子一边即产下孩子,满心欢喜,忙对李小泉说知:”亏于家小官人救了性命。鬼称他少保,必定是个贵人,可留他住下,备酒谢他。“于谦听了,付之一笑,也不等吃酒,竟自去了。
  又一日,是正月元旦。父亲与他一件红衣穿了,骑着一匹马,到亲眷家去拜节。忽从小路冲出,不期巡按从大街而来,竟一骑马冲人他仪从施节之中,直到巡按面前,那马方收得住。左右就要拿他,巡按见是一个孩子,便摇首叫且住,又见他形容端正,举止自若,毫不惊恐,就问道:“汝曾读书否?”于谦道:“怎么不读书?”巡按道:“既读书,我出一对与你对。若对得来,便不难为你。”因念道:红孩儿骑马过桥。
  那知巡按口里才念完。于谦早已对就道:赤帝子斩蛇当道。
  巡按见他应对敏捷,出语轩昂,又惊又喜,就问左右道:“这是谁家之子,”有认得的禀道:“他是太平里于主事之孙、于彦昭之子。”巡按大喜“就命人到县取银十两,与他为读书之费。不数年,就进了学,在富阳山中读书。二日,闲步到烧石灰窑前,观看烧灰,因而有感,遂吟诗一首道:
  千锤万凿出名山,烈火光中走一番。
  粉骨碎身都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谁知于谦自做了这一首诗,竟为他后来尽忠而死的谶语。又一日,读书于江干之慧安寺,同众朋友出到西湖上饮酒,路过于桑林之间,见人剪伐桑枝,因而有感,遂吟一首以纪其事。诗云:
  一年两度伐枝柯,万木丛中苦最多。
  为国为民都是汝,却教桃李听笙歌。
  于谦吟罢,遂同众友到湖头,畅饮而归,来到寺门,脚步踉跄,忽被寺门首泥塑的急脚神,将他的衣服搴住了。于谦乘醉怒骂道:“如何见吾来而不跪接,反大胆搴我的衣服?可恶!可恶!元有一些而不可恶者也。明日罚你到岭南卫去充军。”于谦一头说,一头就到书房中去睡了。谁知正人正气,能服鬼神。那一夜,急脚神就托梦于住持和尚西池道:“我今得罪于少保,要贬我到岭南去充军,此行甚苦,惟吾师恳求,方可恕免。”西池醒来,大以为异。次早,果来见于谦道:“相公昨夜可曾要罚急脚神到岭南充军么?”于谦道:“醉后戏言实有之,老师何以知之?”西池道:“昨夜急脚神托梦于老僧道:岭南之行甚苦,再三托老僧求相公饶恕,故此知之。”于公听了,笑一笑道:“既老师劝免,恕之可也。”是夜,西池又梦急脚神来谢道:“蒙吾师善言,于少保已恕我矣。但我直立于此,少保出入,终属不便。烦吾师另塑一脚,作屈膝之状,方可免祸。”西池醒来,果如所言,塑了一尊,至今其像尚存。过不多数日,于公又饮醉而回,忽见急脚神改塑屈膝,因暗想道:“鬼神感通,梦兆原来不爽如此。”
  于公回书房,要打从关帝座前走过。此时关帝座前,琉璃灯正明,于公因走人殿内,祝赞道:“帝君,正神也。我于谦也自负是个正人,后来若果有一日功名,做得一番事业,帝君何不显示我知,使我也好打点。”说罢,就回房去睡了。果然,正气所在,有感必通。这夜于公果梦关帝托梦于他道:“你的功名富贵、终身之事,不消问俺,只问汝长嫂,他说的便是了。”忽然惊醒,却是一梦,甚以为异,因暗想道:“我家嫂嫂,以他年长,视我为婴孩,常常与我戏言取笑。今以正事问他,倘他又说些取笑之言,则关系我一生大事,如何是好?然关帝分付:又不得不信。”到次日,忙忙走回家,寻见长嫂,便深深作一揖,长嫂见了,笑将起来道:“叔叔为何今日这等恭敬而有礼?”于公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长嫂道:“求我些甚么?”于公遂将夜来得梦之言,细细对长嫂说了,道:“此乃我终身功名富贵所系,望嫂嫂说几句兴头的话、万万不可又取笑,”长嫂听了,因笑嘻嘻说道:“叔叔小小年纪,倒思量做官了,既想做官,莫怪我说,八九品的大官料轮你不着,你只好捡一二品的做做罢了。”于公听了,满心欢喜。因又问道:“便是一二品的做做也罢。但不知却是何官?”长嫂又笑笑道:“无非是中举人,中进士,做御史,做侍郎,做尚书阁老罢了。你这天杀的,还想着要做到那里去?”于公听了,愈加欢喜,一时也想不到“天杀”二字上去,直到后来被戮,方才省悟梦兆之灵,一至于此。故于公一生信梦,自成神后,亦以梦兆示人。
  又一日,许多会友道:“闻知宝极观星宿阁,屡有妖怪迷人,你自负有胆量,若敢独自在阁中宿一夜,安然无惧,我辈备湖东相请,何如?”于公道:“这个何难?”众友遂送他到阁中,锁门而去。于公坐到四更,毫无动静,正欲睡时,忽见窗外,远远一簇人,从空中而来,若官府之状。将人阁中,于公大喝一声道:“于谦在此!甚么妖魔?敢来侵犯。”妖怪闻喝,一时惊散。只听得空中道:“少保在此,险些被他识破。”少刻,寂然无声。于公推窗看时,见窗口失落一物,拾起一看,却是一只银杯,因袖而藏之,安然睡去。到了天明,众友齐集阁下,喊叫:“于廷益兄,我们来开门了!”于公故意不应,众友见无人答应,互相埋怨道:“甚么要紧,赚他在此,倘被鬼迷死,干系不小。”遂一齐拥上阁来,开锁人去,早见于公呵呵大笑道:“快备东道去游湖,还有好处。”众友道:“东道是不必说的了,还有何好处?”于公袖中取出银杯,将夜间之事一一说了。众人俱惊以为异,但不知是谁家之物,被妖怪摄来。于公道:“须访知人家,好去还他。”众友道:“我们且到众安桥杨家饭店吃了饭,再做区处。”及走到杨家饭店,早闻得有人传说:“昨夜何颜色家,因女儿患病,酌献五圣,不见了一只银杯,其实怪异。”又有的道:“往来人杂,自然要不见些物件,有何怪异?”于公知是何家之物,吃完饭,遂同众友,也不往湖上去,一齐竟到何家来,问何老道:“昨夜府上曾失甚物否?”何老道:“在下因小女有恙,将及两月;服药无效,昨夜酌献五圣,忽失银杯一只,不知何故。”于公听了,便袖中取出银杯,付与何老道,“这可是宅上的么?”何老接了一看,大声道:“正是!正是!先生从何得之?”众友遂把昨夜这事说了一遍,何老大喜,遂备酒厚待众人,深谢还杯之德。于公道:“杯乃小事,令爱的病是大事,可要他好么?”何老道:“百般医治,只是不好,也只索听命了。”于公笑道:“要好不难,速取纸笔来。”遂写“于谦在此”四字于红纸上,付与何老道:“可将此四字贴于令爱房门之上,包管无恙。”一笑而别。何老即将此纸贴了,其女果听得邪神说道:“于少保在此镇守,作速快走,休得惹祸。”说罢,倏然不见。自*此之后,其女无恙。于公由是显名。
  到了永乐十八年,庚子、辛丑联捷了,那时才得二十三岁,拜江西道监察御史。于公凤骨秀峻。声如洪钟,每奏对之时,上为之倾听。未几,出巡江西,审出诬枉之人,拿获宁府枭横中官,及夹带私盐之强徒,绝不避权贵。未几,河南、山西两省各奏灾伤。廷议欲命大臣经理。宣宗亲书于谦姓名、授吏部超拜兵部右侍郎,巡抚河南、山西。于公感上知遇,即单骑到任,延访父老,问以风俗利弊,日夜拊循。又立平氽之法,又开仓赈济,兼煮粥食饥民。百般安抚,故两省饥民,全活甚众。自公莅任,家家乐业,户户安生。满九岁,迁左侍郎还朝。人问他道:“公既元金银以为惠,岂无一二土仪馈送诸人耶。”于公把两袖举起来,笑说道:“吾惟有清风两袖而已。”因赋诗以见志道:
  手帕蘑菰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
  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议短长。
  此时宣宗皇帝已晏驾,传位正统登基。正统那时止得九岁,亏了上有女中尧舜的张太皇太后,下有杨士奇、杨溥、杨荣三相公,故治褐天下民安物阜。只可惜上统年幼,宠幸一个内臣、叫做王振,是山西大同人氏,官至司礼监,颇通六艺,擅作聪明、因上邀圣宠,故作威作福,要人奉承馈送,稍不如意,便或滴或拿,无所不至、于公仅两袖清风,冷气直冲,岂他所喜?一日于公朝回·恰遇着王振身乘四明车辇,随从人多,就如驾到一般。于公看见,心下已自忿怒,不期王振跟随人役,又大声叱道:“来的是甚么官儿,怎敢不回避俺家王爷?”公听了大怒道:“你王爷又是个甚么官儿,敢要人回避!”正说不了,王振车辇已到,于公因指着王振说道:“汝有何德能,妄肆尊大,擅乘此四明车辇。”两下遂争竞起来。路上过往官员看见,齐来劝解。于公因对众官说道:“此四明车辇,乃虞舜所制,取‘明四目,达四聪’之意,令帝王乘之,招来四方贤对,采取四方言路,洞烛四方民情。他系何人,怎敢妄自尊大,擅乘此车,僭越无礼?不过因汝是皇上宠幸之人,故不与汝讨计较。吾岂惧汝者?”言毕,即将王振车前横轼乱击。众官员知于公所论快畅,然不敢辨别是非,惟和哄着,劝开而已。王振心下虽愤恨,却因于公乃先帝特简之臣,又惧着张太皇太后在上,故不敢轻易伤害于公。不期于公到了次日,转上一本道:
  臣闻发号施令,国家重事;黜幽陟明,天子大权。今王振窃弄国柄,擅杀谏官,宠任王祐等匪人,蒙蔽圣聪。前年南桃木麓川之征,丧师千万,将来之祸,有不可胜言者。乞陛下速黜王振,以杜乱萌,以靖国家,天下幸甚!
  那时正统见疏,欲要发锦衣卫杖责,又因于谦系先帝之臣,恐触太后之怒;欲要降旨慰谕,又恐伤了王振体面,故但留中不下。于公遂屡疏乞休,王振就要趁势赶他回籍。不期山西、河南,共有千余人在京,俱上民本,乞于谦复任。又周晋二王,亦各有保本。王振见事体动众,一时奈何他不得,只得票旨,着吏部降于谦二级,为大理寺少卿仍差巡抚二省。正是:
  朝内有奸人,安能容正臣?
  谁知中与外,总是祸斯民。
  王振既遣于公远去,又适值太皇太后宾天,再又三杨相公相继而亡,朝中大权,皆归于他,便肆无忌惮,日甚一日。天灾屡见,他略不警畏。到了正统十四年,钦天监奏荧惑人南斗。从来说:“荧感人南斗,天子下殿走。”王振闻知,也不知警,但逞其奸贪。一日,也先照例遣使进马,实是二千匹,诈称三千匹。王振怒其诈,减去马价。来使回报,也先大怒,遂失和好,因而发兵寇边,大肆杀掠。大同、宣府诸城堡,俱一时失陷,杀掠人畜万余,各处烽烟竞起,京中飞报,一日十数次。王振闻报,竟不与百官计议,遂劝上亲征。正统听信其言,遂下诏亲征。此时于公已回兵部,遂与尚书鄜野等,同进谏道:“也先,丑竖子耳,遣调兵将,便足制之。陛下乃宗朝社稷之主,奈何不自重而轻与犬羊较乎?”王振在旁道:“自祖宗以来,每每亲征,不独上也。汝等何得故阻兵机?”于公忙奏道:“祖宗之时,将帅多智勇,士马皆精练,所以亲自巡边,遇逸威服。今天下承平日久,耳不闻兵戈铁马之声,目不视烟火烽尘之警,况老成宿将,皆已物故,今之将帅,皆公候后裔,世胄子孙,一旦临敌御武,焉能取胜?”争奈正统深信王振之言,所奏竟不作准。
  到了十七日降旨,着御弟郕王,与太监金瑛、兴安等留过京都,于谦掌理北京兵部事。北征遂命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为先锋,平乡伯陈怀、都督井源为左右翼。上与王振领兵五十万,并扈从百官,御驾亲征。起身这一日,于谦又率众官在午门外谏止。王振乃一马当先道:“圣驾已发,为何拦阻?”遂大喝军士,拥驾前出居庸关。一路非风即雨,人心慌乱,也先的声息愈急。王振矫旨,先差都督井源二万人马前去冲阵。不两日,早飞马来报道:“井都督兵败死矣。”王振闻报,又矫旨差平乡伯陈怀,领人马二万前去接战。奈敌众如山拥来,陈怀急命放铳,而铳药为雨所湿,那里点得着?敌众一到,二万人都死于沙漠。到得大同,王振还要进兵,各官慌急。户部尚书王佐竟日跪伏草中谏止。钦天监正彭德清叱王振道:“象纬甚恶,一旦陷乘舆于草莽,谁任其咎?”学士曹鼎道:“臣子固不足惜,主上系天下安危,岂可轻进?”王振大怒道:“倘有此,亦天命也。”
  日暮,有黑云如伞,罩于营上,忽雷雨大作,满营人马皆惊。王振心亦恶之。忽报西宁侯朱瑛、武进伯朱冕,全军覆没。又报成国公朱勇率兵五万人,战于鹞儿岭,被埋伏兵夹攻,五万人不曾留了一个。八月十三日到了土木地方,太监郭敬密密对王振道:“其势不可行。”王振始有回意。土木地方去怀来城止二十里,那时急急进怀来城,尚可保无事。王振因自己有辎重千余辆在后,还要等待,遂屯于土木。及到十四日欲行,而也先兵已如山一般,四面围拢杀来,但见尸横遍野,血染黄沙,五十余万兵尽作沙场之鬼。无论百官,早已陷乘舆于沙漠。
  不数日,报到京师,满城震恐,百官无措,俱齐集廷中,放声大哭,请孙太后临朝奏事。孙太后惶惶不知所为,因问近侍道:“朝中臣子,谁有安邦定国之才,可托大事?”太监兴安忙奏道:“奴婢窃见兵部左侍郎于谦,赤心忠良。娘娘若托以大事,断能安邦定国。”孙太后听了,随即垂帘登殿,召于谦帘前奏事。于谦闻召,忙率多官进立帘下奏道:“圣驾失陷,臣等不共戴天,誓当迎请还朝,但社稷为重。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乞太后降旨,立皇子为皇太子,宣郕王上殿辅国,庶社稷有人,天下不至摇动矣。”太后随即降诏,二十日立皇子为皇太子,时年二岁,宣郕王代总国政;一面即遣使赍黄金珠玉、衮龙段疋,到也先营中,迎请车驾。
  到了二十二日,郕王初摄朝,群臣即上奏道:“王振倾危社稷,罪恶滔天,人人愤恨,若不灭其族属,以正典刑,何以慰安人心?”奏罢,遂一齐痛哭,声彻中外。郕王犹沉吟不决,王振恶党,锦衣卫马顺,早从旁喝叱百官起去。给事中王竑见马顺不奉旨,擅自喝人,不胜大怒,因厉声骂道:“马顺逆贼,助王振为恶,祸延社稷。今日事已至此,尚兀自放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一边骂,一边即揪住马顺,劈面一拳。众官愤极,遂一齐动手,乱靴踢打,顷刻脑浆涂地,血流中庭而死。马顺既死,众官仍要王振心腹王、毛二人,宫中秘匿不敢发出。众官见二人不出,便喧哗不止,无复朝仪。郕王惊疑不定,即欲起身回宫,于谦忙上前拽住王袍袖,叩请道:“今殿下若不发出二人来,恐诸臣哓哓不已,非安国家之计。”郕王遂传令旨,发出二人。众官亦一齐打死。于谦遂大声道:“附党奸邪俱已打死,众官各宜就班,勿得喧哗。”众臣就班讫,于谦又奏请郕王降谕,俯慰群臣。郕王因降谕道:“王振奸臣误国,即着都御史陈镒,抄没其家产。”于谦又奏:“也先不道,志满气骄,将有长驱深入之势,不可不预为之备。”郕王见于谦有才多能,遂听其谋划,一一传旨。着都督孙镗、范广、孙安、雷通等,守护京师,勿违节制。又乞赦杨洪、石亨罪犯,着紧守宣府,勿与浪战。仍差杨洪之子杨俊,充游击将军,率兵并口外归顺人等,前往涿州、保定、真定、沧州、河间等处,往来巡哨。但见我朝遭伤军兵,即令收抚,不可加责。又着郭登等,紧守大同等处,遇敌可截、可邀、可守、可杀,相机而行。又着九边将帅许贵、刘安等,谨守城堡,切勿浪战。又着石亨侄石彪,领游击等兵,沿城防守,以备不测。又着金瑛、兴安等,忠良内相,防守内城。郕王见于谦一一区画,皆定国安邦之策,知人善任之谋,心中始安。各官都先命退,独留于谦在殿,直至一鼓方出,但见袍袖为之尽裂。此时吏部尚书王直,与多官尚在午门未散。见于公出朝,王直先说道:“今日之事,变起仓猝,赖公镇定,虽百王直,何能为耶?”众官都道:“朝廷洪福,今幸有公。于公逊谢,众方同散。正是:
  社稷倒悬日,偏能一一持。
  盘根若不遇,利器何由知?
  此时太后深知于谦大有才能,且为人望,即传旨升于谦为兵部尚书。于谦入朝谢恩,即率众官,请早定大计,以定国本。至二十九日,皇太后即着金瑛传旨:“皇太子冲幼,未能践祚,遽理万几;郕王年长,宜早正大位,以安国家。”于是群臣交章劝进。至九月六日,郕王即皇帝位,遥尊正统为太上皇帝,尊孙太后为上圣皇太后,改明年为景泰元年。于是天下始知有君,朝纲始肃,法令始行矣。于谦因见帝痛言道:“胡人志满,必然深入。入则必须预备。今精锐之兵尽为随征丧尽,军资器械,十不存一。今宜遣官分头招募,官舍余丁义勇,再起集附近民夫,更替沿河漕运官军,令其悉隶各营,操练听用。再令工部齐集物料,造成攻战器具。户部尚书周忱,谋虑深长,乞令兼理二部事务。京城九门,最为紧要,向者,宣府、大同等处,尚为捍卫,今为也先残毁,便可直犯京师。前日虽着孙镗等将帅守护,还宜急取石亨、柳博为总帅,列营操练。再遣王竑,杨善等,分头巡视,勿令疏虞。郭外居民都迁进城,勿为敌所掠。一切关隘,楼橹城墙,墩台濠堑,倘有毁坏淤塞者,务要挑筑高深坚固。又着飞骑传示九边:‘若也先拥上皇到城下,可应道:赖宗庙社稷之灵,我朝已有君矣。’如违定以军法从事。”
  奏毕,忽飞报也先拥上皇,从紫荆关而入,口称送驾,实杀伤指挥韩清等,掳去男女数百。将近京师,人心汹汹。侍讲徐珵,苏州人,自以为识得天文,见荧惑不退舍,忙移家口还苏,道:“若再不去,定要作鞑子妇矣。”太监金瑛召廷臣问计,徐珵倡言京师不可守,必须南还。于谦因恸哭奏道:“京师,天下根本。山陵社稷在此,百官万姓在此,帑藏仓储在此,六宫辎重在此,今不守此,将欲何为?若一迁都,大事去矣。昔宋高宗南渡之事可鉴也。一步不得离此!”金瑛、兴安大以于谦之言为是,因倡言道:“死则君臣一处同死耳,再有言迁都者,上命必诛之。”一面出榜晓谕,众心始定。此时承平日久,城外仓场堆积,动以数百万。于谦闻敌临关,急令官军预支一年粮草,任其自运。其搬运不尽者,就放一把火,焚烧殆尽。有人说:“事体重大,何不报?”于谦道:“事有经权。今敌在目前,若必待报而行,适已资敌。敌食吾粮草,必久困吾,非计也。今行坚壁清野之计,彼无粮草,不能久留,将自退矣。”
  不数日,也先兵果长驱至京城西北关外,此时喜宁降于也先,尽告以中国虚实,遂为向导。一路来势甚利害,焚烧长陵、献陵、景陵。此时石亨掌后府,要闭九门以避敌锋。于谦道:“断然不可。彼势甚是凶勇,今若闭门,是示之弱,益轻中国矣。”遂自提兵出德胜门,躬环甲胄,整顿人马,背城扎起九个大营,分布九门,共二十二万人马。激励将士,令石亨屯于城北,于谦自督其军,都督孙镗屯在城西,刑部侍郎江渊督其军于后,御史杨善等众臣闭门守城,以示必死。顷刻,也先蜂拥而来,我军严整不动。知也先拥上皇在军中,故不轻发一矢。也先因遣使来,假以送皇上为名,邀大臣出去议和迎驾,且邀金币巨万。于谦一无所许,但对他道:“赖宗庙社稷之灵,我国已有君矣。”也先来意,只以为奇货可居,今见于谦说得冰冷,老大没兴,遂把黑旗一麾,人马尽绕东城,而口称要攻南门。石亨要撤兵到南门,于谦道:“这不是攻南门,必抢通州而去。”也先果喝指道:“南朝可谓有人矣。”因又遣使来议和,就率大臣迎驾。于谦知其诈,因遣通政参议王复、中书赵荦往迎。二人到营,见上皇并也先。也先道:“尔等皆小宫,可令于谦、石亨、胡滢来。”王复辞归,上皇私谕二人道:“彼无善意,尔等宜速去。”二人方出,贼众早四面抢杀。只因坚壁清野,并无所得,遂仍拥了上皇而去。于谦哨探得上皇去远了,遂把军中黄旗一麾,放起联珠子母炮来,响得山摇地动。又将佛郎机、铜将军、铳炮一齐发,打死兵马不计其数。贼见势头不好,一哄而走。于谦又令石亨领敢死之士,奋勇杀出,杀到城西,又杀到城南,贼兵大败而去。石亨不舍,一直追杀了三日三夜,直追至清风店才住。未几,也先又拥上皇至大同城下,要金币巨万,方才归驾。大同副总兵郭登,知其诈,闭门不纳,使人在城传说道:“赖祖宗社稷之灵,我国已有君了。”既而郭登设计,以与他金银为名,暗却结忠义壮士七十余人,令暗暗夺驾入城,不期淹留既久,也先疑心有变,一面收了金银,便大笑不应而去。此计不成,郭登心恨。到了景泰元年,也先又入朔州,郭登自领精兵,出其不意,从背后掩杀,杀死贼人无数。奏捷到京,于谦大喜,进封郭登为定襄伯。
  也先吃了这一场亏,整点大队人马,仍要到大同来报复前仇。探事人报到城中,于谦恐九边有失,自请行边,指授方略。因先巡大同,对郭登道:“也先要来复仇,势大难以力敌,莫妙于火攻。此处风土高燥,若暗埋地雷、火铳,破敌必矣。”郭登又请兼用搅地龙、飞天网,于公皆允行之。因而巡到宣府,谓守将杨洪道:“总戎久在边庭,又且戮力,可谓有功。何土木之师,全不援救?今因多事,曲看汝罪,向后当尽心报国。”杨喏喏连声。又巡到独石,于公谓守帅朱谦道:“吾观独石城池一带,尽皆空虚,多有坍损,此国家藩篱重地,若弃而不修,非但宣府难保,即京师亦为之动摇矣。”遂荐都督孙安,授以方略,从独石、度龙门等关,且守且筑,后果无虞,于公巡边指授停妥,遂自回京。
  却说也先要报大同之仇,率领勇悍,一齐杀来。郭登准备端正,只要他来,号炮一响,火箭火炬,远远射去,射着乱草枯苇,药线发作,地雷火铳,天崩地裂,飞将起来,烟焰冲天,人亡马倒,贼兵打死无数。急急逃得性命,又陷入飞天网,搅地龙之内,死者又不计其数。共打有二十八里血路,也先叫苦不迭道:“中了南朝之计了。”于公又各处张挂榜文:“若有擒获也先者,封国公,赏万金。”因此也先怀疑,遂不敢轻易攻城。
  原来也先要送上皇归国,原是实意,只可恨一个降贼的太监,叫做喜宁,在其中屡屡挑唆也先,伤害中国,故不能归国。上皇察知其意,因怒谓袁彬道:“若不诛喜宁,如何有还京之日。”袁彬因与上皇计较,写了一封书,叫总旗高磐寄去。那高磐原是中国人,一日能行二百余里,颇有忠心。他领了上皇之命,,遂割开股肉,将书藏了,星飞到于宣府,将此书奏进。于谦看了,立时写书与杨洪,教他依计而行,擒取喜宁。你道此是甚么计?原来杨洪之子杨俊,英勇无比,力挽千斤,能两胁挟两个石狮子而行,所以于公授计于杨洪,叫他:“只说犒赏段疋,去骗喜宁到宣府来,及到领段疋时,却将段疋从城上篾箩中吊将下来,再叫杨俊扎缚身体,一如彩段之色,藏在篾箩之内,上加段疋遮掩,也吊将下去。但听高磐叫“喜宁哥,”指与你认,你便一把促住,擎在篾箩之内,城上登时吊上。”
  杨洪因与高磐细细说明,高磐大喜,遂急急去见也先,说明朝着宣府赏赐段疋。也先因令喜宁为向导,假以送上皇为名来领段疋。因前次受了郭登之亏,步步看视。尚离城五六十里,便住了,只拥上皇在前。城上见了上皇,便放下数百筐篾箩来。高磐紧紧跟着喜宁的马,厮赶而走。此时杨俊已在篾箩之内。高磐落马,搬取彩段,喜宁也落马来搬。高磐见了,忙大叫三四声:“喜宁哥!喜宁哥!你不消搬,待我来搬罢。”叫声未绝,杨俊听得真,认得明,早跳出箩来,大叫一声:“宁贼休走!中了俺于尚书之计也。”把喜宁一似捉小鸡的一般,丢在箩内,自身压着。城上人见了,忙把绳索一齐扯起。众贼见喜宁捉上城去,恐怕有变,急急搬了彩段,如飞而走,报知也先。也先见喜宁被捉,知南朝有计,也急急拥上皇奔去。杨俊早得喜宁上城,已压得半死,即时因车解到京师,遂凌迟处死。正是:
  好人不识是何心,专把伦常名教侵。
  只道倚强身久住,谁知一旦忽遭擒。
  也先自失了喜宁,无人挑唆,又见中国有人,不比旧时,便实心要归我上皇矣。因遣使赍番文一道,到京请和。礼部奏闻,要迎请上皇归国。景泰道:“朝廷因通和坏事,欲与彼绝,而卿等又为此请,不知何故?”吏部尚书王直奏道:“讲和者,因上皇在此,礼宜迎复。请遣使臣,不可有他日之悔。”景泰闻言不悦道:“当时大位,是卿等要朕为之,非出朕心。”于谦察知其意,忙奏道:“大位已定,孰敢再议?但上皇在北,当遣使尽礼,以舒边患耳。”景泰闻于谦之奏,方回嗔作喜道:“从汝,从汝。”遂差李实为礼部左侍郎,罗绮为大理寺卿,充正副使,同来使而行。既而鞑王脱脱不花亦遣人来讲和。朝廷只得又差都御史杨善、侍郎赵荣使北报命。此一行,赖李实、杨善二人知机识变,能言善语,说得也先与鞑王欢喜,兼之正统洪福未艾,故也先、鞑王俱实意送还,尽皆治酒饯行。到了九月初八日,上皇起驾,也先妻妾都罗拜哭别而去。伯颜率兵护送。十一日至野狐岭,伯颜道:“此处乃华彝界限。”一齐大哭道:“皇帝去矣,何时复得相见。”良久别去,仍命头目五百骑,送至京师。十四日,至怀来,抵居庸关,报到朝廷。群臣同礼部,请议迎复仪注。都御史王文独大声道:“来?孰以为来耶?黠寇岂是真意?若不索金帛,便索土地。有许多事在,孰以为来耶?”众官都畏王文,不敢做声。独于谦道:“不必固执。防变方略,我当任之。来与不来,与议仪注,固无害也。”遂具仪注。十五日,上皇至唐家岭,先遣使到京,诏谕避位,免群臣迎。十六日,百官仅迎于安定门,上皇从东安门进,景泰迎拜,上皇答拜。拜毕,相抱持而哭。各述授受之意,推让良久,乃送上皇至南宫,厚赏来使而去。正是:
  上皇避位情兼礼,景帝迎归礼近情。
  何事南宫一入后,遂令同气不同声。
  景帝见大位已定,听黄竑易储之说,遂立皇子见济为皇太子,改封皇太子为沂王,满朝文武,谁敢谏止?不意皇太子五月立得,十二月便得疾而毙。景帝大哭不已。早有御史钟同、礼部章伦上疏,请复立沂王为皇太子。景帝大怒,即下二人于狱拷讯,流血被体。逼令诬引大臣,并南宫通谋。二人不服,复加重刑,适天大风雨,黄沙四塞,方才停刑。一日,于谦见景帝,即面奏道:“臣窃见太子立未逾年,即遘疾而薨,此诚天意有属,然钟同、章伦二臣所奏,未为无当,乞陛下容而宥之。”景帝闻言,拂然不悦道:“卿亦为此言耶?”即辍驾入官,于谦悚然而去。内监兴安见于公奏,因叹息道:“此足见于尚书忠心,为国固本也。”
  于公自知威权已重,屡疏乞骸骨,归老西湖。景帝十分信任,再三不许。于公见上不允,自知必死。尝拍案叹息:“吾一腔热血,竟不知洒于何地。”既而于公病,景帝差太监兴安、舒良,更番看视。二人见于公自奉俭朴,不胜叹息。奏闻景帝,景帝亦为之叹息。因命尚食监,凡一应日用,酱醋小菜,果品之类,尽数给与。于公患痰病,御医奏治痰必须竹沥。京中无竹。景帝亲驾幸万岁山,伐竹烧沥,以赐于谦,亦异宠也。众官见上优待于谦,便都诽谤起来。兴安闻之大怒道:“你们都毁谤于廷益。如今朝廷正要用人,若有不要钱财,不贪官爵,不顾家计,日夜与国家分忧出力,何不保举一人来,替换了于尚书?也是你们为臣子之事。汝众人不要把私心乱谤,公论自然难逃。”众官听了,俱默默无言而退。正是:
  庙堂故仗忠臣计,肘腋还须内宦全。
  不是兴安廷叱众,谁人为国惜于谦?
  到了景泰七年,杭州西湖之水,忽然彻底干枯。此时孙原贞正在浙江做巡抚,见此变异,因叹息道:“哲人其萎乎?吾正忧乎于公。”不期到了十二月二十八日,景帝忽遘重病,不能坐朝,于谦心中甚忧。捱到次年正月,景帝渐渐病重。于谦遂与众官计议,请立沂王仍为东宫,奏请不允。于谦又约十七日面奏泣请。不期徐有贞见景帝有不起之色,便与石亨计议,要乘机夺开南宫之门,迎请上皇复位,以成不世之大功。石亨大喜,以为然。因一面通知太监曹吉祥、蒋冕奏白于皇太后;又一面通知南宫;又一面会同掌兵都督张、张及都御史杨善;又一面假报北寇南侵,使于谦闻知,自去调度军务;又乘着北寇之信,暗暗纳兵入城。十六日晚,石亨等齐会于徐有贞宅中,徐有贞急急到台上观看星象,下来道:“时在今夕,不可失也。”到了四鼓,天色晦冥。石亨等惶惑道:“事当济否?”徐有贞大言道:“时至矣。”遂拥众到南宫城,那城门都用铁汁灌牢,众遂毁坏垣门而入。上皇问道:“尔等何为?”徐有贞、石亨俯伏奏道:“请圣驾复登九五。”遂扶上皇乘舆,兵士战惊,不能举动。徐有贞急忙上前自推,石亨一齐扶着。忽天色光明,星月交辉,众人呼噪,直入奉天殿,鸣钟击鼓,群臣尽皆失色。其夜于谦尚宿于朝房,与众文武约定,次日祈遂前议。不意徐有贞、石亨等,希图迎复之功,竟将顺理之事,以为侥幸之图。于谦见众人有变,自知不免,然神色不变,徐整朝衣入班行礼。早闻得殿上传旨,拿王文、于谦、范广并太监王诚、舒良、张永,王勤等下狱。此皆徐有贞捏造其有谋迎立外藩之故也。
  后二日,景帝驾崩,遂改八年为天顺元年,命徐有贞人阁办事,石亨封忠国公,余并升赏。徐有贞又唆给事王镇上疏,劾奏王文、于谦要坐以谋反之律,凌迟处死,严加拷掠,必要招承迎立外藩之事。王文道:“若要迎立外藩,必要金牌符敕,今金牌符敕见存禁中,不奏知皇太后,谁敢窃取而行?”石亨等道:“虽无显迹,其意则有。”王文道:“若以意欲二字诬陷文等,实不甘心。”琐琐辩之不已。于谦道:“汝辩之何益?石亨等意已如此。彼盖欲踵秦桧‘莫须有’之故智也。辩亦死,不辩亦死。忠臣岂恤死哉!”次日,石亨促成“迎立外藩,谋危社稷”之狱。天顺看了,尚犹豫不忍道:“于谦曾有大功。”徐有贞、石亨二人忙上前道:“臣等出万死一生,迎复陛下,若不置于谦等于死地,则今日之举为无名。”上意遂决。二十二日早,狱中取出王文、于谦、范广、王诚等,于西市受刑。王文犹称冤不住口,于谦笑道:“我与汝不必辩,日后自有公论。”遂口吟乱世诗一首道:
  成之与败久相依,岂肯容人辩是非?
  奸党只知谗得计,忠臣却视死如归。
  先天预定皆由数,突地加来尽是机。
  忍过一时三刻苦,芳名包管古今稀。
  吟毕,即引颈受刑,完了他“忠臣不怕死”一句。时年六十一。是日,阴霾四塞,日月无光,都人莫不垂泪。于公受害,太皇太后都不知道,既死方知。后上进宫来,朝太皇太后,方嗟叹道:“于谦曾有大功于我国家,为何就令至此,皇帝蒙尘时,若无于谦,国家不知何如。此皆奸人误皇帝也。况迎立外藩,并无此事。”因而惨然。上亦为之动容,然悔无及矣。石亨曾荐陈汝言为兵部尚书,不上半年,赃私狼藉,抄没财物于大内庑下者累累。上大怒道:“景泰间,任于谦久且专,没无余财。汝还未几何,财帛之多如此!”石亨惟俯首默默。由是上益知于谦之冤,而恶石亨等矣。
  也先闻知于谦被杀,料中国无人,乘机杀进,人人惊慌,京城大震。恭顺侯吴瑾在侧道:“于谦若在,安得有寇至此。”上亦再三叹息。后徐、石二人争权,徐有贞贬云南卫充军,石亨谋反事露,石彪斩首,石亨赐白罗勒死。于冕初发辽东卫充军,至是赦归,始发棺回杭,葬于西湖之三台山。至成化即位,于冕上疏,讼父亲冤枉。上甚怜恤,因复其官爵,遣行人马旋,赐于谦祭物祭文。其谕有云:“卿以俊伟之器,经济之才,历事先朝,茂著劳绩。当国家之多难,保全盛以无虞;惟公道而自持,为权奸之所害。在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实怜其忠。”
  弘治元年,有诏道:“少保于谦,有社稷功,可赠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付,谥肃愍。”又立祠墓所,名曰旌功,命有司春秋致祭。万历年间,浙江巡抚傅孟春,偶有事宿于于坟,感梦于公,因上疏言所谥肃愍未合,改谥忠肃。自是之后,祈梦于祠下者,络绎不绝。祠侧遂造“祈兆所”,彻夜灯烛,如同白昼。诚心拜祷,其梦无不显应。
  吾所谓正人之气,若郁郁不散,又能隐隐跃跃,而发为千古征兆者,此也。以此知西子湖灵秀之气中,有正气为之主宰,故为天下仰慕不已耳。
附录《于祠祈梦显应事迹》
  张元洲,名翰。未第时,祈梦于祠下。梦公虚左席以待。少顷,命吏持大书一部与之。张辞出,至角道上,忽见一杖,自天而降,遂觉。其年连捷。后累官至吏部尚书,年八旬,朝廷存问赐杖。始悟梦吏持书一部者,官至吏部尚书也;从天降杖者,赐杖之验也。
  姚行人未第时,祈兆于坟。梦公曰:“汝是当今第七个恶人。”令左右剜去其心。姚惊觉,思曰:“此非吉兆,想吾心不诚故也。”遂斋戒三日,再求一梦,以定前程。是夜,复梦公曰:“汝这第七个恶人又来了。”急令人再剜去其心。姚复惊醒。自思平日毫无罪过,何得有此恶梦?乃叹曰:“吾非但功名不成,他日必得心疾而亡。”其年乡试,中第七名亚魁,会试又中第七,始悟二次恶字。去心,乃亚字也。其隐微若此。
  陆参政未达时祈梦。梦公曰:“汝来大参我也。”陆诉以求问功名之事。公曰:“汝到头万事总成空耳。”既觉,心中不乐。后登科甲,官至参政。致仕归,乃语人曰:“吾乡场遇‘空’字三号,得中,会场又遇‘空’字七号,中。今官参政,岂非神验乎!”
  有一秀土陈之俊,因问前程,往求神梦。公曰:“汝之前程,问张天官即知。”遂往拜张宦,述于公托梦之言,求张先生说句好谶。张天官云:“兄之前程,太学生便了。”奈屡试不中,援例北雍,后以积分监贡,作江西令。始悟“太学生”由监生出身也。
  黄秀才因乡试祈梦。梦公云:“取汝者,乃状元也。”其年典试官果状元孙继皋,私心甚喜,亲友知者无不预贺。及放榜不中,黄心悒悒,思梦不灵。下科乃李会元典试,黄竟以为无望,谁知中式本房,乃翁青阳也,青阳时就教职,聘同考试。明年,翁殿鼎甲。黄始悟公状元取中之验。闻之于翁,皆钦神异。
  郑长史,号梅庵。为科举祈梦。梦公曰:“汝来正好。吾一部‘通鉴’与汝掌管。”觉来思之,今科后场题目,必出“通鉴”,遂留心“通鉴”。及人试,二三场皆非鉴题。虽中式,郑亦不知何因。屡上礼闱不第,只得就职,后升王府长史。回籍,始明公命掌“通鉴”者,长史之验也。
  杨盐台未第时,寓西湖,祈梦祠下。梦公令人导引而进,叙语久之。临别曰:“与子日后盐台再会。”及登第后,至癸丑年,钦差浙江巡盐。一到,即往谒词致祭。满任时,捐资修整祠宇,并庑廓之下皆立房榻,便人祈卧。李旻因葬亲,堪舆许以应子必贵。复语李曰:“近闻于坟祈梦甚验,何不为令郎一祈?”因梦一人递与一管长大等子,又用黄绦一条系其腰。及觉,以所梦告堪舆曰:“我半世营生,望子成名,不料于公与我等子,明示我子亦生理人也。”堪舆详出,贺喜道:“神赐你长大等子,黄绦系腰者,是等儿子长大后,腰系黄金带也。”后李子阳大魁天下,父果受封金带,梦与风水俱验。
  陈曲水为子功名祈梦。梦多人在旷野中种荆棘,惟曲水子独将一桂树连根种下。顷刻,枝树长大,其子即攀援至顶。曲水恐子跌下,乃大叫一声而醒。是年,其子登科,主考乃桂检讨也。方悟梦种桂者,应大座师也;跃树之顶者,取中提拔之验也。
  吴举人未中时祈梦。梦见一异怪,身长丈余,多目多手。吴见之惊怖,不敢仰视。忽闻公大喝曰:“无恐!此乃汝发轫之具也。”遂惊觉。明年中榜,方悟梦怪多目多手者,场题乃“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之验也。
  俞瞻白进士未第时,梦八人皆峨冠盛眼,内有一女人,亦凤冠佩服见公。公迎近甚敬,因携俞袖与九人并立。既觉莫解其意。次年乡场题,乃“唐虞之际”至“有妇人焉,九人而已。”遂中第十名。方悟八人中一女,应场题也;复拉立九人后,是中第十名之验也。
  举人郎明槐,三试札闹不第,往祈一梦。梦一人指郎曰:“论汝是当今第一人。“觉来甚喜,此番必定是元了。及会试中式非元,殿试又是三甲,梦竟不验。过数日,同门拉谢房师。薛公谈及文字,皆有赞美之语,独后谓郎曰:“贤契之论,当今可为第一。”始信神兆之灵。
  王秀才年至四旬,不得观场,斋戒祈梦。梦一人持画一轴,与之曰:“要知前程,须观此老翁。”王展看时,是半截姜太公图。醒来自思曰:“吾功名元望了。若到太公之年,必须八十。”悒悒不乐。明年竟中式,因与同年孙友言及前梦。孙笑曰:“此正应年兄今年该中。太公八十始遇,兄梦半截身子,岂非四十乎?”
  周进士未第时祈梦。梦见一长大人,张弓对周面连射二箭。觉来不解。
  次年会试,乃张江陵主试,中周后又荐人翰林。往谢江陵,问及恭喜曾有佳兆否,周告以于坟祈梦事,正应老师贵姓,二次荐拔之意。江陵鼓掌叹曰:“于公二百年之灵爽,尚昭昭也。”
  周徐二儒士同往祈梦。梦老者领一小子,过岳词前,小子买一方泥人儿双手捧与老者。周徐二人见这方人儿精奇,取过一看,被老者将二人擘面一掌,夺之。二人惊醒,所梦皆同,不知何应。其年,李宗师考题是“子贡方人”。皆首取人伴。“方人”应题,“擘面掌”应批首。
  陈儒士年三十未进,祈梦。梦走出神祠,见一刀在地,拾起视之者三。觉来不解。其年道考题是“力不足者”,取第三名人泮,方悟“刀”字乃“力”之不足者,正应考题。
  邵仰山素有膂力,原学倾银,元大出息。有友劝其习武,因往祈梦。梦见一人,付笤帚一把,又日:“汝既有力,此间一石桕,若掇得出外,方显汝管得兵马。”邵即掇出而醒。与友言别,遂往边投兵。恰值表舅在彼为参将,因邵斩获有功,叙提把总,不三年,得升都司。始知与管帚一把者,官为把总也;有力掇石柏者,得舅力也。
  徐江山四十无子,祈梦。梦见观音从空而降,呼徐曰:“我知汝无儿,特来赐汝。”随摘手中数珠一颗与之,徐双手喜接而醒。次年,妾果生一子,草褥不育,每叹梦兆不灵。老来终于无子,亲友劝其承继,遂立长房次子,恰好名珠,方省梦中赐珠之验。
  潘吴兴家富无子,祈梦。梦神曰:“汝当去面上之痣,留项上之痣,即有子也。”觉来,自思面与项并无一痣,神何教我去一留一,累日不解。闻有一友。善解哑谜,因告以神梦。其人思想半晌,答曰:“兄面上可有至亲,名与表号带‘智’、‘志’字者?你可远他;或有姓项者,你当亲近他,庶几有子。”潘顿省曰:“是了,我小妾叫智女,久而不孕,分明神令我去之。”随唤媒遣嫁。恰好媒人姓项,潘因问项媒有女否,项曰:“有二女”,遂以百金聘其长女。娶后果生一子。深谢友之妙解,并携子拜谢神灵。
  候岐山中年无子,祈梦。梦一人领候到一大田上,令其周回耕种,甚是劳力。觉来,同宿者问曰:“兄夜间叫乞力,何也?”遂告以梦,皆不解。次年生子,亲友往贺,侯叹曰:“此子大来是个辛苦耕夫。”因告以神梦。一庠友解曰:“不然,你竭力耕田者,用力田下,分明是生男也。”
卷九 南屏醉迹
  佛家之妙,妙在不可思议;尤妙在不可思议中,时露一斑,令人惊惊喜喜,愈可思议;及思议而似有如无,又终归于不可思议,此佛法所以有灵,而高僧时一出也,西子湖擅东南之秀,仙贤忠节,种种皆有,而三宝门中,岂无一真修之衲,为湖山展眉目?然或安隐于禅,而不显慧灵之妙;或标榜于诗,而但逞才学之名;至于认空是色,执色皆空,时露前知,偶存异迹,疯疯癫癫,透泄灵机,不令如来作西方之蠢汉者,岂易得哉?
  不意西湖上有一僧,叫做道济,小变沙门之戒律,大展佛家之圆通;时时指点世人,而世人不悟,只认他作疯癫,遂叫他作济癫。谁知他的疯癫,皆含佛理。就有知他不是凡人,究属猜疑,终不着济癫的痛痒。然济癫的痛痒,多在于一醉;而醉中之圣迹,多在于南屏。故略举一二,以生西湖之色。原来济癫在灵隐寺远瞎堂座下为弟子,被长老点醒了灵性,一时悟彻本来,恐人看破,故假作癫狂,以混人世之耳目。世人那里得能尽知?自到了净慈寺做书记,便于癫狂中做出许多事业来。
  忽一日,大众正在大殿上,香花灯烛,与施主看经,济癫却吃得醉醺醺,手托着一盘肉,突然走来,竟蹋地坐在佛前正中间。见众僧诵经,他却杂在众僧内唱山歌,唱一回,又将肉吃一回。监寺看见,不胜愤怒道:“这是庄严佛地,又有施主在此斋供,众僧在此梵修,你怎敢装疯作痴,在此搅扰!还不快快走开!若再迟延,禀过长老,定加责治。”济癫笑道:“你道我佛庄严,难道我济癫不庄严?只怕我这臭皮囊,比土木还庄严许多。你道施主在此斋供,难道我这肉不是斋供?只怕我这肉,比施主的斋供还馨香许多。你道众僧在此诵经,难道我唱的山歌儿不是诵经?只怕我唱的山歌儿,比众僧诵的经文还利益些。怎么不逐他们,倒来赶我?”监寺见逐他不动,只得央了施主,同来禀知长老。长老因命侍者唤了济癫来,数说道:“今日乃此位施主祈保母病平安的大道场。他一片诚心,你为何不慈悲,使他如愿,反打断众僧的梵修功果?”济癫道:“这些和尚只会吃馒头,讨衬钱,晓得甚么梵修?弟子因怜施主诚心,故来唱一个山歌儿,代他祈保。”长老道:“你唱的是甚么山歌儿?”济癫道:“我唱的是:你若肯向我吐真心,我包管你旧病儿一时都好了。”
  济癫念完,因对着施主说道:“我这等替你祈保,只怕令堂尊恙此时已好了。你在此无用,不如回去罢。”正说得完,只见施主家里早赶了家人来报道:“太太的病已好,竟坐起来了。叫快请官人回去哩。”施主听了,又惊又喜。因问道:“太太数日卧床不起,为何一时就坐得起来?”家人道:“太太说,睡梦中只闻得一阵肉香,不觉精神陡长,就似无病一般。”施主听了,因看着济癫道:“这等看来,济老师竟是活佛了。待某拜谢。”说还未完,济癫早一路斤斗,打出方丈,不知去向了。
  又一日,要寻沈提点,猜疑他在小脚儿王行首家,遂一径走到王家来。看见他妳子正站在门首,因问道“沈提点在你家么?”妳子道:“沈相公是昨夜住在我家的,方才起来去洗浴,尚未回来。你要见他,可到里面去坐了等他。”济癫因走了人去。只见房里静悄悄,王行首尚睡在楼上,不曾起来。楼门是开的,遂蹑着脚儿走了上去。此时王行首正仰睡在暖帐里,昏沉沉的做梦。济癫看见,因走到床前,忙在踏板上取起一只绣鞋儿来,揭开了锦被,轻轻放在他阴户之上。再看王行首,尚恬恬睡熟。济癫恐有人来看见,遂折转身,走下楼来,恰好正撞着沈提点浴回。大家相见了,沈提点道:“来得好,且上楼去吃早饭。”二人遂同上楼来。此时,王行首已惊醒了,见阴户上放着一只绣鞋,因看着济癫笑说道:“好个圣僧,怎嫌疑也不避,这等无礼!”济癫道:“冲撞虽然冲撞,却有一段姻缘,非是我僧家无礼。”王行首道:“明明取笑我,有甚姻缘?”济癫道:“你才梦中曾见甚么?”王行首道:“我梦中见一班恶少,将我围住不放。”济癫道:“后来如何?”王行首道:“我偶将眼一闭,就都不见了。”济癫道:“却又来!这岂不是一段因缘?”因取纸笔写出一个词儿来道:
  蝶恋花枝应已倦,睡来春梦昏昏。衣衫卸下不随身,娇痴生柳祟,唐突任花神。
  故把绣鞋遮洞口,莫教觉后生嗔。非干和尚假温存,断除生死路,绝却是非门。
  又一日,净慈寺的德辉长老,要修整寿山福海的藏殿,晓得济癫与朝官往来,故命他化三千贯钱,济癫道:“不是弟子夸口,若化三千贯,只消三日便完。但须请我一醉。”长老听了大喜道:“你既有本事三日内化出三千贯钱来、我岂有不请你一醉?”因命监寺去备办美酒素食,罗列方丈中,请济癫受用,长老亲陪。济癫见酒,一碗不罢两碗不休,直吃得大醉,方才提了缘簿去睡。到次早,竟拿了缘簿来见毛太尉道:“敝寺向来原有座寿山福海的藏殿,甚是兴旺,不意年深日久,尽皆倒塌,以致荒凉。今长老要发心修造,委我募化,须得三千贯钱,方能成功。你想我一个疯癫和尚那里去化?惟太尉与我有些缘法,求太尉一力完成。”便取出缘簿,递与太尉。太尉看了道:“我虽是一个朝官,那里便有三千贯闲钱作布施?你既来化,我只好随多寡助你几十贯罢了。”济癫道:“几十贯济不得事,太尉若不肯,却叫我再化何人?”太尉道:“既如此说,可消停一两月,待下官凑集便了。”济癫道:“这个使不得。长老限我三日便要,怎讲一两月?”太尉见济癫逼紧,转笑将起来道:“你这个和尚,真是个疯子。三千贯钱,如何一时便有?”济癫道:“怎的没有?太尉只收了缘簿,包管就有得来。”因将疏簿撇在当厅案上,急忙抽身便走。太尉见了,因叫人赶上,将疏簿交了还他。济癫接了,又丢到厅内地下,说道:“又不要你的,怎这等悭吝?”说罢,竟走出府去了。太尉只得将缘簿收下,因分付门上人:“今后济疯子来,休要放他进府。”
  却说济癫回到寺中,首座忙迎着,问道:“化得怎么了?”济癫道:“已曾化了,后日皆完。”首座道:“今日一文也无,后日那能尽有?”济癫道:“我自会化,不要你担忧。”说罢,竟到禅堂里去了。首座说与长老,长老半信半疑,一时不能决断。
  到了次日,众僧又来说:“道济自立了三日限期,今日是第二日了,竟不出寺去化,只坐在灶下捉虱子,明日如何得有?多分是说谎,骗酒吃了。”长老道:“道济虽说疯癫,在正务上还不甚糊涂。事虽近乎说谎,但他怎好骗我?且到明日再看。”
  不期到了第二日,毛太尉才入朝随驾,早有一个内侍,从宫里出来,寻着毛公道:“娘娘有旨宣你。”毛太尉忙跟到正宫来叩见道:“娘娘宣奴婢,不知有何分付?”太后道:“本宫昨夜三更时分,正朦胧睡去,忽梦见一位金身罗汉对我说道,西湖净慈寺,有一座寿山福海的藏殿,一向庄严,近来崩坍了,要化我三千贯钱去修造。我问他讨疏簿看,他说疏簿在毛君实家里。我又问他是何名号,他又说名号已写在疏簿之后,但看便知。本宫醒来,深以为奇。但不知果有疏簿在汝处么?”毛太尉听了,惊倒在地,暗想道:“原来济公不是凡人!”因启奏道:“两日前,果有个净慈寺的书记僧,叫做道济,拿一个疏簿到奴婢家来,要奴婢替他化三千贯钱,又只限三日就要的。奴婢一时拿不出,故回了他去。不期他急了,又弄神通来化娘娘。”太后又问道:“这道济和尚,平日可有甚么好处?”太尉道:“平日并不见有甚好处,但只是疯疯癫癫的要吃酒。”太后道:“真人不露相,这正是他的妙用,定然是个高僧。他既来化本宫,定有因缘。本宫宝库中现有脂粉银三千贯,可舍与他去修造。但此金身罗汉现在眼前,不可当面错过。你可传旨,备鸾驾,待本宫亲至净慈寺去行香,认一认这金身罗汉。”毛太尉领了太后的懿旨,一面到宝库中支出三千贯脂粉钱来,叫人押着;一面点齐嫔妃彩女,请娘娘上了鸾驾,自己骑了马,跟在后面,径到净慈寺而来。
  此时济癫正坐在禅房中不出来,首座看他光景不像,因走来问他道:“你化的施主如何了?”济癫道:“将近来也。”首座不信,冷笑而去。又过了半晌,济癫忙奔出房来,大叫道:“都来接施主銮!”他便去佛殿上撞起钟来,擂起鼓来,长老听见,忙叫众僧去看。众僧看见没动静,只有济癫自在佛殿上乱叫:“接施主”,因回复长老道:“那里有甚施主?只有道济在那里发疯。”
  正说不完,早有门公飞跑进来,报道,“外面有黄门使来,说太后娘娘要到寺迎香,銮驾已在半路了,快去迎接!”众僧听见,方才慌了。长老急急披上袈裟,戴上毗卢帽,领着合寺的五百僧人,出到山门外来跪接。不一时,凤辇到了,迎入大殿。太后先拈了香,然后坐下。长老领众僧参见毕,太后就开口说道:“本宫昨夜三更时分,梦见一位金身罗汉,要化钞三千贯修造藏殿,本宫梦中已亲口许了,今日不敢昧此善缘,特自送来。住持僧可查明收了,完此藏库功德。”毛太尉闻旨,忙将三千贯钱抬到面前,交与库司收明。长老忙同众僧一齐叩谢布施。
  太后又说道:“本宫此来,虽为功德,实欲认认这位罗汉。”长老忙跪奏道:“贫僧合寺虽有五百众僧人,却尽是凡夫披剃的,实不敢妄想称罗汉,炫惑娘娘。”太后道:“罗汉临凡安肯露相?你可将五百僧人尽聚集来我看,我自认得。”长老恐丛杂堂上一时难看,因命众僧抬着香炉,绕殿念佛,便一个一个都从太后面前走过。此时济癫亦夹在众僧中,跟着走。刚走到太后面前,太后早已看见,亲手指着说道:“我见的罗汉,正是此僧。但梦中紫磨金色,甚是庄严,为何今日作此幻相?”济癫道:“贫僧从来是个疯癫的穷和尚,并非罗汉。娘娘不要错认了。”太后道:“你在尘世中混俗和光,自然不肯承认,这也罢了,只是你化本宫施了三千贯钱,却将何以报我?”济癫道:“贫僧一个穷和尚,只会打斤斗,别无甚么报答娘娘,只愿娘娘也学贫僧打一个斤斗转转罢。”一面说,一面即头向地,脚朝天,一个斤斗翻转来。因不穿裤子的,竟将前面的物事都露了出来。众嫔妃宫女见了,尽掩口而笑。近侍内臣见他无礼,恐太后动怒,要拿人,因赶出佛殿来,欲将他捉住,不料他一路斤斗,早已不知打到那里去了。
  长老与众僧看见,胆都吓破,忙跪下奏道:“此僧素有疯癫之症,今病发无知,罪该万死,望娘娘恩赦。”太后道:“此僧何尝疯癫,实是罗汉。他这番举动,皆是祈保我转女为男之意,尽是禅机,不是无礼。本该请他来拜谢,但他既避去,必不肯来,只得罢了。”说罢,遂上辇还宫。
  太后去了,长老一块石头方才放下,因叫侍者去寻道济,那里寻得见。
  早有人传说,他领着一伙小儿,撑着一只船,到西湖上采莲去了。侍者回报长老,长老因对众僧说:“道济因要藏殿完成,万不得已,故显此神通,感动太后。今太后到寺,口口声声罗汉,他恐被人识破,故又作疯癫,掩人耳目。你们不可将他轻慢。”众僧听了长老之言,方才信服。
  又一日,济癫走出到灵隐寺来望印铁牛,印长老道:“他是个疯子。”遂闭了门不见。济癫恼了,随题诗一首,讥诮他道:
  几百年来灵隐寺,如何却被铁牛闩?
  蹄中有漏难耕种,鼻孔撩天不受穿。
  道眼岂如驴眼瞎?寺门常似狱门关。
  冷泉有水无鸥鹭,空自留名在世间。
  印长老看见,不胜大怒,遂写书与临安府赵府尹,要他将净慈寺外两傍种的松树尽行伐去,以破他的风水。赵府尹一时听信,径带了许多人来砍伐。德辉长老得知,着忙道:“这些松树,乃一寺风水所关。若尽砍去,眼见的这寺就要败了。”济癫道:“长老休慌。赵府尹原非有心,不过受谗而来。说明道理,自然罢了。”遂走出来迎接赵府尹,道:“净慈寺书记僧道济迎接相公。”赵府尹道:“你就是济癫么?”济癫道:“小僧正是。”赵府尹道:“闻你善作诗词,讥诮骂人,我今来伐你的寺前松树,你敢作诗讥诮骂我么?”济癫道:“木腐然后蠢生。人有可讥可诮,方敢讥诮之;人有可骂,方敢骂之。有如相公,乃堂堂宰官,又是一郡福星,无论百姓受惠,虽草木亦自沽恩,小僧颂德不遑,焉敢讥诮相公。此来伐树,小僧虽有一诗,亦不过为草木乞其余生耳。望相公垂览。”因将诗呈览。府尹接了一看,上写道:
  亭亭百尺接天高,久与山僧作故交。
  只认枝柯千载茂,谁知刀斧一齐抛。
  窗前不见龙蛇影,屋畔无闻风雨号。
  最苦早间飞去鹤,晚回不见旧时巢。
  赵府尹将诗一连看了数遍,低徊吟咏,不忍释手。因对济癫说道:“原来你是个有学问的高僧,本府误听人言,几乎造下一重罪孽。”因命伐树人散去,然后复与济癫作礼。济癫便留府尹入寺献斋。斋罢,方欣然别去。长老见府尹不伐树而去,因对众僧道:“今日之事,若非济癫危矣!”因叫人寻他来谢,早已不知去向。
  又一日,要到长桥与王公送丧,走到王家,恰好丧事起身,济癫因对王婆说道:“你又不曾请得别人,我一发替你指路罢。”因高声念道:
  馉饳儿王公,灵性最从容。擂豆擂了千百担,蒸饼蒸了千余笼。用了多少香油,烧了万千柴头。
  今日尽皆丢去,平日主顾难留。灵棺到此,何处相投?噫!一阵东风吹不去,乌啼花落水空流。
  念罢,众人起材,直抬到方家峪,才歇下,请济癫下火。济癫因手提大火把,道:“大众听者!
  王婆与我吃粉汤,要送王公往西方。
  西方十万八千里,不如权且住余杭。
  济癫念罢,众亲戚听了,暗笑道:“这师父说得好笑。西方路远,还没稽查,怎么便一口许定了住余杭?”正说之间,忽见一个人走来,报王婆道:“婆婆,恭喜!余杭令爱,昨夜五更生了一个孩子,托我邻人来报喜。”原来王婆有个女儿,嫁在余杭,王婆因他有孕,故不叫他来送丧。今听见生了孩子,满心欢喜,因问道:“这孩子生得好么?”邻人道:“不但生得好,生下来还有一桩奇处,左肋下,有‘馉饳王公’四个朱字。人人疑是公公的后身。”众亲友听了此信,方才惊骇道:“济公不是凡人。”急忙要来问他因果,他又早不知那里去了。
  又一日,净慈寺被回禄,复请了松少林来做长老。长老见重修募缘没榜文,因对济癫说道:“只得要借重大笔一挥了。”济癫道:“长老有命,焉敢推辞?但只是酒不醉,文思不佳。还求长老叫监寺多买一壶来吃了,方才有兴。”长老道:“这个容易。”便叫人去买酒来与他吃。济癫吃得快活,便提起笔来,直写道:
  伏以大千世界,不闻尽变于沧桑;无量佛田,到底尚存于天地。虽祝融不道,肆一时之恶;风伯无知,助三昧之威;扫法相还太虚,毁金碧成焦土;遂令东方凡夫,不知西来微妙。断绝皈依路,岂独减湖上之十方;不开方便门,实实缺域中之一教。即人人有佛,不碍真修;而俗眼无珠,必须见像。是以重思积累,造宝塔于九重;再想修为,塑金身于丈六。况遗基尚在,非比创业之难;大众犹存,不费招寻之力。倘邀天之幸,自不日而成;然工兴土木,非布地金钱不可。力在布施,必如天檀越方成。故今下求众姓,盖思感动人心;上叩九阍,直欲叫通天耳。希一人发心,冀万民效力。财众如恒河之沙,功成如**之转,则钟鼓复设于虚空,香火重光子先帝。自此亿万千年,庄严不朽如金刚;天人神鬼,功德证明于铁塔。谨榜。
  长老看见榜文做得微妙,不胜之喜;随即叫人写了,挂于山门之上。过往之人看见,无不赞羡,哄动了合城的富贵人家,尽皆随缘乐助,也有银钱的,也有米布的,日日有人送来。长老欢喜,因对济癫说:“人情如此,大约寺工可兴矣。”济癫道:“这些小布施,只好热闹山门,干得甚事?过两日,少不得有上千上万的大施主来,方好动工。”长老听了,似信不信,只说道:“愿得如此便好。”
  又过不得三两日,忽见济癫忙走入方丈,对长老道:“可叫人用上好的锦笺纸,快将山门前的榜文端端楷楷写出一道来。”长老道:“此榜挂在山门前,人人皆见,又抄他何用?”济癫笑道:“只怕还有不出门之人要看。快叫人去写,迟了恐写不及。”长老见济癫说话有因,只得叫人将锦笺抄下。恰好抄完,只见管山门的来报道:“李太尉骑着马,说是皇爷差他来看榜文的,要请长老出去说话。”长老听了,慌忙走出山门迎接。李太尉看见长老,方跳下马来,说道:“当今皇爷,咋夜三更时分,梦见驾幸西湖之上,亲见诸佛菩萨,俱露处于净慈寺中;又看见山门前这道榜文,字字放光;又看见榜文内有‘上叩九阍’之句,醒来时记忆不清,故特差下官来看。不期山门前果有此榜文,榜文内果有此‘叩阍’之句,大是奇事。但下官空手,不便回旨,长老可速将榜文另录一道,以便归呈御览。”此时长老因有锦笺抄下的,一时胆壮,随即双手献上道:“贫僧已录成在此,伺候久矣。”太尉接了,展开一看,见笺纸精工,字迹端楷,不胜大喜道:“原来老师有前知之妙,下官奏知皇爷,定有好音。”说罢,即上马而去。
  到了次日,李太尉早带领许多人,押着三万贯钱到寺来说:“皇爷看见榜文,与梦中相似,甚称我佛有灵。又见榜文有‘叫通天耳’之句,十分欢喜,故慨然布施三万贯,完成胜事。你们可点明收了,我好回旨。”
  长老大喜,因率合寺僧人,谢了圣恩,李太尉方去复旨。长老正要寻济癫来谢他,济癫早又不知那里去了。长老见钱粮充足,因急急开工,诸事俱容易打点,只恨临安山中,买不出为梁、为栋、为柱的大木来,甚是焦心,因与济公商量道:“匠人说要此大木,除非四川方有;但四川去此甚远,莫说无人去买,就是买了也难载来。却如何区处?”济癫道:“既有此做事,天也叫通了。四川虽远,不过只在地下。殿上若毕竟要用,苦我不着,去化些来就是了。但路远,须要吃个大醉方好。”长老听了,又惊又喜道:“你莫非取笑么?”济癫道:“别人面前好取笑,长老面前怎敢取笑?”长老道:“既是这等说,果是真了。”因分付侍者去买上好的酒肴来,尽着济公受用。济癫见酒美肴精,又是长老请他,心下十分快活,一碗不罢,两碗不休,一霎时就有二三十碗,直吃得眼都瞪了,身子都软了,竟如泥一般矬将下来。长老与他说话,也都昏昏不醒,因分付侍者道:“今日济公醉得人事不知,料走不去,你们可搀扶他去睡罢。”侍者领命,一个也搀不起,两个也扶不动,没奈何只得四个人连椅子抬到后面禅床上,方放他睡下。这一睡,直睡了一日一夜,也不见起来。众僧疑他醉死了,摸一摸,却又浑身温软,鼻息调和;及要叫他起来,却又叫他不醒。监寺因来埋怨长老道:“四川路远,大木难来,济癫一人如何得能走去化来?他满口应承者,不过是要骗酒吃。今长老信他胡言,买酒请他吃醉,今醉得不死不活,睡了一日一夜,还不起来。等他到四川去化了大木回来,只好那事罢了。”长老道:“济公应承了,必有个主意,他怎好骗我?今睡不起,想是多吃几杯,且等他醒来,再作道理。”监寺见长老回护,不敢再言。
  又过了一日,济癫只是酣酣熟睡,又不起来,监寺着急,因同了首座,又来见长老,道:“济癫一连睡了两日两夜,叫又叫不醒,扶又扶不起,莫非醉伤了脏腑?可要请医生来与他药吃?”长老道:“不消得。你不须着急,他自会起来。”监寺与首座被长老拂了几句,因对众僧说道:“长老明明被济癫骗了,却不认错,只叫等他醒起来。就是醒起来,终不然能到四川去!好笑,好笑。”
  不期济公睡到第三日,忽然一咕噜子爬了起来,大叫道:“大木来了。
  快分付匠人搭起鹰架来扯。”众僧听见,都笑的笑,说的说:“骗酒吃的,醉了三日,尚然不醒,还说梦话哩。大木在那里?就有大木,不过是扛是拽,怎么叫人搭鹰架去扯?胡说,胡说!”济癫叫了半晌,见没人理他,只得走到方丈来见长老,说道:“寺里这些和尚甚是懒惰。弟子费了许多心机力气,化得大木来,只叫他们分付匠工搭鹰架去扯,却全然不理。”长老听了,也有些兀突,因问道,“你这大木是那里化的?”济癫道:“是四川山中化的。”长老道:“既化了,却从那里来?”济公道:“弟子想:大木路远,若从江湖来,恐怕费力费时,故就便往海上来了。”长老道:“若从海上来,必由鳖子门钱塘江上岸。你怎叫搭鹰架扯木?”济公道:“许多大木,若从钱塘江盘来,须费多少人工?弟子因见大殿前的醒心井,与海相通,故将众本都运在井底下来了。只要搭架子去扯。”
  长老听见济公说得有源有委,来历分明,不得不信。因分付监寺快去搭鹰架。监寺因回禀长老道:“老师父不要信他乱讲。他吃醉睡了三日,又不曾半步出门。若说四川去化,好近路儿,怎生就化得大木来?就是有神通,化了从海里来,怎能够得到井底下?就是井底下通海,止不过泉眼相通,怎能容得许多大木?今要搭鹰架,未免徒费人工。”济公在旁听了,笑道:“你一个蠢和尚,怎得知佛家的妙用?岂不闻‘一粒米要藏大千世界’,何况偌大一井,怎容不得几根木头?”长老因叱监寺道:“叫你去搭鹰架,怎有许多闲说?”
  监寺见长老发性,方不敢再言。只得退出,叫匠人在醒心井上,搭起一座大架子来,四面俱用转轮,以收绳索,索上俱挂着钩子,准备扯木。众匠人搭完了,走到井上一看,只见满满的一井水,却怎能有个木头?因都大笑起来,道:“济癫说痴话是惯的,也罢了,怎么长老也痴起来?”监寺正要捉长老的白字,因来禀道:“鹰架俱已搭完,井中只有清水,不见有别物,不知要扯些甚么?”长老因问济公道:“不知大木几时方到?”济公道:“也只在三五日里。长老若是要紧,须再买一壶来请我?包管明日就到。”长老道:“要酒吃何难?”因分付侍者,又买了两瓶来请他受用。济公也不问长问短,吃得稀泥烂醉,又去睡了。长老有些识见,也还耐着;众僧看见,便三个一攒,五个一簇,说个不了,笑个不休。
  不期到了次日,天才微明,济公早爬起来,满寺大叫道:“大木来了,大木来了!快叫工匠来扯!”众人听了,只以为济癫又发疯了,俱不理他。济公自走入方丈,报知长老道:“大木已到井了,请老师父去拜受。”长老听了大喜,忙着了袈裟,亲走到草殿上佛前礼拜了,然后唤监寺纠集众工匠,到井边来扯木。监寺与众工匠也只付之一笑,但是长老分付,不敢不来。及到了井边一看,那里有个木头影儿?监寺要取笑长老,也不说有无,但只请长老自看。长老不知他是取笑,因走到井边,低头一看,只见井水中间果露出一二尺长的一段木头在水外。长老看见,满心欢喜,又讨毡条,对着井拜了四拜,拜完,因看着济癫说道:“济公,真真难为你了。”济公道:“佛家公事,怎说难为?只可恨这班贼秃,看着木头,叫他纠人工扯扯,尚不肯动手。”长老因对监寺道:“大木已到,为何还不动手?”监寺忙走到井边,再一看时,忽见一段木头高出水面,方吃了一惊,暗想道:“济公的神通真不可思议矣。”忙叫工匠系下去,将绳上的钩子钩在木上,然后命人夫在转轮上转将上来。扯起来的木头都有五六尺为圆,七八丈长短。扯了一株,又是一株冒出头来。长老因问济公道:“这大木有多少株数?”济癫道:“长老不要问,只叫匠人来算一算。若不够用、只管取,只管有;若是够用,就罢了。也不可浪费。”长老点头道“是”。因叫匠人估计,那几颗为梁,那几颗为柱。扯到六七十颗上,匠人道:“已够用了。”只说得一声“够了”,井中便再没得冒起来了。合寺皆惊以为神,而济公又不知那里去了。
  自此之后,寺中诸事俱有次第,独两廊的影壁未画。临安的显宦俱已有过布施,不可再去求他,独有新任的王安抚未曾布施,济公就打帐去化他。长老听说,忙皱着眉,摇着头说道:“这个官,万万不可去缠他。若去缠他,不但不肯布施,只怕还要惹出祸来。”济公道:“这是为何?”长老道:“我闻得此官原是个穷秀才,未得第时,常到寺院投斋,受了僧人戏侮,所以大恨和尚。曾怒题寺壁道:‘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这等怀嗔,化他何益?”济公道:“他偏怀嗔,我偏去化他。”遂带着酒意,疯疯癫癫,一径走到安抚前,探头探脑的张望。
  适值王安抚坐在堂上看见了,因叫人拿了进去,拍案大骂道:“你这大胆秃厮,怎敢立在我府门外张望?”济癫道:“相公府门外人人可立,为何小僧立一立,便是大胆?”安抚道:“他人偶立立,便走去了。你这秃厮,立而不去,又且探头缩脑的张望,岂非大胆?”济癫道:“小僧立而不去,是心要求见相公,因无人肯通,不得其门,故不得已而张望。”安抚道:“你且说,要见我为着甚事?”济癫道:“闻知相公恼和尚,小僧以为和尚乃佛门弟子,只为梵修祝赞,暗为人增福寿,故赖人衣食,而不能衣食于人,无可恼处,故特来分辩。”安抚听了,默然良久,道:“我恼与不恼,你如何得知?且有甚分辩?”济癫道:“小僧也无甚分辩,只有一段姻缘,说与相公,求相公自省。”安抚道:“你且说来。说得好,免你责罚;说得不好,加倍用刑。”
  济癫因说道:“昔日苏东坡学士与秦少游、黄鲁直、佛印禅师四人共饮。东坡因行一令:前要一件落地无声之物,中要两个古人,后要结诗二句。要说得有情有理,而又贯串,不能者罚。”旁边看的人都替济公担忧,济公却不慌不忙道:“相公听着:
  苏东坡说起道:笔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如何不种竹?
  鲍叔曰:只须三两竿,清风自然足。
  秦少游说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如何不养鹅?
  廉颇曰:白毛铺绿水,红掌拨清波。
  黄鲁直说道: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如何不种梅?
  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佛印禅师后道: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宝光。宝光问维摩,僧行近如何?
  维摩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
  王安抚听了,打动当年心事,忍不住大笑起来道:“语参禅妙,大有可思。且问你是那寺僧人?叫甚名字?”济公道:“小僧乃净慈寺书记僧,法名道济。”王安抚听了,大喜道:“原来就是做榜文,‘叫通天耳’的济书记,果是名下无虚。快请起来相见!”重新见礼过,遂邀入后堂,命人整酒相留,安抚亲陪。
  二人吃到投机处,济公方说起两廊画壁之事,要求相公慨然乐助,安抚道:“下官到任未久,恐不能多。既是济师来募,因取出俸钞三千贯,叫人押送到净慈寺去。”济公方谢别安抚,一同回寺。长老看见,只惊喜得吐舌道:“这位宰官化得他来,真要算他手段!”
  又一日,吃得烂醉,走到清和坊街上,早一交跌倒。他也不扒起来,竟闭着眼要睡。正值冯太尉的轿过,前导的虞候看见,吃喝叫他起来。济公道:“你自走你的路,我自睡我的觉,你管我怎么?”太尉轿到面前,听见了,因喝骂道:“你一个和尚,吃得烂醉,说我管你不得,我偏要管你一番,看是何如?”因分付四五个虞候将济癫扛到府中,当厅放下。
  太尉复问道:“你这和尚,既入空门,须持五戒,却癫狂贪酒,怎说无罪?”因叫当该取纸笔与他,问他是何处僧人,有何道行,可从实供来。济癫道:“要我供,便供何妨?”因接了纸笔,竟供道:
  南屏山净慈寺书记僧道济,幼生宦室,长习儒风。自威音王以前,神通三昧;至传灯佛下世,语具辩才。宿慧暗通三藏法,今修背记十车经。广长舌,善译五天竺书;圆通耳,能省六国梵语。清凉山一万二千人,犹记同过滑石桥;天竺寺五百余尊者,也曾齐登鹫峰岭。理参无上,谁不竖降旗?妙用不穷,自矜操胜着。云居罗汉,惟有点头;秦州石佛,自难夸口。剃光头,卖萝卜,也吃得饭;洗净手,打口鼓,也觅得钱。倔强赛过德州人,跷蹊压倒天下汉。有时娼妓家说些因果,疯狂不是疯狂;有时尼姑寺讲些禅机,颠倒却非颠倒。本来清净,笑他龙女散花多;妙在无言,笑杀文殊狮子吼。唱山词,声声般若;饮美酒,碗碗曹溪。坐不过,禅床上醉翻斤斗,戒难持,钵孟内供养屠儿。袈裟当于卢妇,尽知好酒癫僧;禅杖打倒庞婆,共道风流和尚。十六厅宰官,莫不尽我酒后往还;三天竺山水,从来听予闲中坐卧。醉昏昏偏有清头,忙碌碌却无拘束。虽则欲加罪,和尚易欺;只怕不犯法,官威难逞。请看佛面,稍动慈悲,拿出人心,从宽发落。今蒙取供,所供是实。
  供完,当该取了呈上。冯大尉见其挥洒如疾风猛雨,已自惊羡,再见名字是道济,因讶说道:“原来你就是净慈寺的济书记!同僚中多说你是个有意思的高僧,为何这等倒街卧巷,不惜名检?今日经此一番,不便加礼,且放他去了罢。”济公听见放了他,他倒转大笑起来道:“我和尚吃醉,冲撞了太尉,蒙太尉高情放了,只怕太尉查不见外国进贡的这盒子玉髓香来,朝廷倒不肯放你哩!”太尉听见济癫说出“玉髓香”三字竟惊呆了。
  原来朝廷果有一盒玉髓香,三年前八月十五日,曾取出来烧过,就分付冯太尉收好,冯太尉奉旨收在宝藏库第七口厨内。不期去年八月十五日,圣上玉体不安,皇太后取出来烧了祈保,就随便放在内库第三口厨里。皇上不知原由,叫冯太尉去取。冯太尉走去取时,已不见了,心上着忙,不敢复旨,故自出来求签问卜。今见济癫说出他的心事,怎不着惊?因问道:“这玉髓香,你莫不知道些消息在那里么?”济癫因又笑道:“贫僧方才供的,卖响卜也吃得饭,这些小事怎么不知?”太尉听见他说知道,满心欢喜,忙叫人将他扶起,自起身与他分宾主坐下,复问道:“济师既知,万望指教。”济公道:“说是自然要说,但贫僧一肚皮酒,都被太尉盘醒了,清醒白醒,恐说来不准。敢求太尉布施一壶,还了贫僧的本来面目,贫僧便好细说。”冯太尉没奈何,只得叫人取酒请他。济公直吃得烂醉如泥,方才说道:“这香是皇太后娘娘旧年中秋夜,取出来焚烧。祈保圣安,因夜深了,就顺便放在内库第三口厨内。你为何问也不去问声,却瞎哄哄乱寻?”冯太尉听了,又惊又喜,却不能全信,因分付掌家款住他,自却飞马入朝去查问。去不多时,早欢欢喜喜飞马回来,向济公称谢道:“济师竟是未卜先知的一尊活佛了!这玉髓香果在内库第三口厨里,连皇太后娘娘也忘记了。”说罢,济公辞出回寺。
  自此之后,以游戏而显灵救世之功,也称述不尽。只到了六十外,忽尔厌世,遂作病容。松少林长老因看他道:“济公,你平日最健,为何今日一旦如此?”济癫笑笑,也不回说些甚么,但信口作颂道:
  健,健,健,何足羡!止不过要在人前扯门面。吾闻水要流干,土要崩陷,岂有血肉之躯,支撑六十年而不变?棱棱的瘦骨几根,鳖鳖的精皮一片,既不能坐高堂,享美禄,使他安闲;何苦忍饥寒,奔道路,将他作贱?况真不真,假不假,世法难看;且酸的酸,盐的盐,人情已厌。梦醒了,虽一刻,却也难留;看破了,从百年,大都有限。倒不如瞒着人,悄悄去静里自寻欢;索强似活现世,哄哄的动中讨埋怨。灵光既欲随阴阳,在天地间虚行;则精神自不肯随尘凡,为皮囊作楦。急思归去,非大限之相催;欲返本来,实自家之情愿。从此紧闭门,坐破蒲团;闲行脚,将山川踏遍。
  长老听了,叹羡道:“济公来去如此分明,禅门又添一重公案矣。”故济公坐化后,留此醉迹,为西湖南屏生色。
卷十 虎溪笑迹
  释家之有高僧,犹儒家之有才子也。才子虽修齐诚正工夫,到不得圣贤地位,然不朽文章,亦名教之所重。高僧的学问虽不及佛菩萨之神通,然戒律精严,性情灵慧,亦鬼神之所钦,高人之所敬。行为佛法增光,坐为湖山生色,有不可埋没者也。惟其品第相因,故才子与高僧,往往两相契慕。虎溪一笑,有自来也。
  你道这笑迹,是怎生样留的?原来西湖南山中,有一龙井寺,本名龙泓,其来久矣。在孙吴的赤乌年中,葛稚川在葛岭炼丹,便按方位,选灵秀,到此龙井中来取水。盖因此地的林抛幽古,山麓深沉,满山空翠之色,泠泠欲滴;而石涧流泉,淙淙然不舍昼夜。闲花寂草,铺满深山;鸟韵樵歌,响答林谷。境界已自不凡,又相传井中有龙居焉,故大旱,居民祷雨,每到此拜求,多有灵验。一向也有僧人栖止,然无道德,无才能,不能为湖山开出生面。直到宋朝嘉祐年间,方来了一位高僧法名元净。后来神宗皇帝喜其讲解精微,又赐号辨才。他是临安於潜人,曾受戒于天竺的慈云法师,故学行精进;每每行住坐卧之处,都有舍利子流将出来;左肩肉上又现出袈裟文八十一条,后直到八十一岁方才坐化。他到了湖上,四山捡选,要寻个幽胜之地,以为栖息。湖曲则厌繁华,五云又嫌孤寂,直上风篁岭,寻到龙井,见其山灵水活,朝夕可亲,径路逶迤,又不阻绝,方才茸旧增新,创成一个丛林,住在里面。
  从来说“人杰地灵”,这龙井寺自有了辨才住锡,只觉得一日兴头似一日。这是为何?盖因辨才的道行精严,又能持楞严秘密神咒,为人治病立愈,故有人尊敬他,不啻活佛,而辨才却只以学者自居,有才名之人来相访,便无不接见,恐怕当面失了高人。争奈龙井路虽不甚远,而山高路峻,往还者虽说有人,毕竟稀少。此时天竺自慈云法师归西之后,遂无高僧主持,便觉冷冷落落,不甚兴头。太守沈文通见了,甚不过意,因对众说道:“天竺乃观世音菩萨的丛林,观世音菩萨之教,是以声音宣扬佛力,却不是禅和子习静之处。吾闻龙井寺的辨才和尚,大有灵慧之才,若请得他来为天竺之主,宣场教力,便自然要兴头一番。”众人听了,皆以为然。沈太守见人情乐从,不胜欢喜,便做了一通请启,到龙井来敦请辨才法师出山,为天竺之主。正是:
  佛法何尝择地兴,名山往往得高僧。
  移将龙井菩提妙,来作三天竺上乘。
  那时辨才的初意,也不肯舍了龙井之静,而就天竺之喧,只因却不过沈太守的面皮,只得应承来了。不期一到了天竺,人皆久慕其名,来学道的,来求讲的,纷纷不一。辨才虚心好道,又怕失了高人,凡来相访的,无不殷勤接见,与他论法谈禅,所以来的人多向往。况又能为人治疾,就是三五年不能痊可的病,只要他在佛前至诚忏悔已往之愆,消除未来之过,拜毕,辨才便取净瓶中杨柳枝水洒地,结坛跏趺而坐,面前置净水一碗,朗诵楞严神咒三遍,再将杨柳枝上水,滴于病人手心内,叫病人饮了,随你千般病症,顷刻就好;任你一二十年宿疾,医士药不能奏效的,一遇辨才,便无不好之理。偶然出到秀州楞严寺里,适有嘉兴县令陶彖,止生一子,名凤官,年方十八。来任不上一年,忽染一奇症,犹如“还魂记”中说的,“似笑如啼,有影无形”,却是一个邪神野鬼牵缠;忽哭忽笑,忽起忽拜,谜言谜语,呢呢念念,饮食都废,骨瘦如柴。父母见他如此光景,不胜惊惶,广延医药,有的说是痰迷心窍,吃了许多半夏、竹茹、贝母,消痰之药,也不见效。有的说是心神恍惚,吃了许多琥珀、硃砂、牛黄、镇心之丸,绝不相干。父母见此光景心慌,只得求神祈祷。
  原来嘉兴最信的是师巫,听得县里要祈祷,便来了八个,这干人口里专会放屁,敲锣击鼓,跳起神来,骗猪头三牲吃;哩哩罗罗,请起几位伤司五路,唱了几个祝赞山歌,假说:“我是金元七总管下降。”一个道:“我是张六五相宋老相公是也。”不过是饮食若流,做个饱食饱餐的饿鬼一通,有甚效验?再访得城隍庙有个贾道士法高。真是:降妖的天蓬元帅,捉鬼的六甲天丁。
  请了这贾道士来衙,登坛设醮,穿戴起星冠羽衣,焚了信香,念了净心神咒;右手拿了七星降妖宝剑,左手用五雷诀捏着法水;踏罡步斗,喷了几口法水,用天篷尺在桌上拍一拍道:“一击天门开,二击地户裂,三击神鬼惊!”又拍一拍道:“开天门,闭地户;留人门,塞鬼路;穿鬼心,破鬼肚。”念过了金光咒,又念净天地咒,念完,烧起符来,遣将捉邪。又念北方真武荡魔神咒。谁想那妖鬼就附在凤官身上,走到坛前,与这道士福了两福道:“师父,俺与你往日无冤,今日无仇,如何念咒遣我?我与陶公子宿世夫妻,乃五百年结就的。随你念咒书符,也禁我不得。”道士见精怪不怕他,他却有些慌了,连忙把令牌在桌上,门门门门,一片价敲得发喊道:都天大雷公,霹雳震虚空。神兵千万万,来降此坛中。敢有逆令者,雷令敕不容。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又烧符召请庞、刘、荀、毕、邓、辛、张、王、马、赵、温、关十二天君。那妖怪在侧边,见道士做把戏,呵呵大笑道:“自己心上的魔,尚且不曾除,要除谁的魔,俺与你同是一魔,若以魔除魔,岂有此理!”说罢,竟自走入房中去了。道士无可奈何,老大扫兴,只得收拾法器剑印告回。
  陶县令见这妖精神通广大,心中愈慌,恰好辨才法师来到秀州,陶县令素闻其名,就往请法师,救拔儿子性命。辨才问这妖精是怎生起的,陶县令道:“小儿始初得病的时节,见一个少年女子,从外而来,道:‘我与你夫妻,五百年来结下的缘分,休得相弃。俱是芳年,好生受用。’遂与小儿调笑欢呼,同走到一水边,这女子赠诗一首道:
  生为木卯人,死作幽独鬼。
  泉门长夜开,衾帏待君至。
  自此之后,便源源而来,如今又说道:仲冬之月,二七之间,月盈之夕,车马来迎。
  今去仲冬十五之期,已不多几日了,随你法官都治他不得,特来拜请吾师救度。”辨才法师允其请,即便迎到衙中。法师教除地为坛,上悬一幅大士像,取柳枝洒水于地,一面宣大佛顶首楞严秘密神咒,三绕坛而去。是夜,那妖竟不到凤官房里来。凤官但见坛前都是长身金甲的神将,手执刀斧剑戟,重重围绕,遂得安寝。
  次日,辨才又来坛前,结跏趺坐,密密宣咒,教四大天王速擒妖物来。
  那四天王有通天的手段,专降的是恶魔凶怪,得了法旨,就像抓小鸡儿的,一把抓将过来,摔在坛前地下,这妖怪怎生模样?但见:
  淡淡梨花白面,轻轻杨柳纤腰。朱唇一点晕红娇,好个青春年少。
  绿鬓照开明月,玉笋微露轻绡。盈盈十五女儿娇,嫁与潘郎正好。  右调《西江月》
  法师见了,问道:“汝居何地而来此?”那女妖娇声的答道:会稽之东,下山之阳,是吾之宅,古木苍苍。
  法师又问道:“汝姓甚么?”女妖又答道:吴王山上无人处,几度临风学舞腰。
  法师道:“据你这等说,敢是姓柳么?”女妖道:“便是。”法师道:“你何故在此媚人?”女妖答道:“因与陶公子原有宿世夫妻之分,非敢为媚也。”辨法师大喝道:“汝无始已来,迷已逐物;为物所转,溺于淫邪;流浪千劫,不自解脱;入魔趣中,横生灾害,延及无辜。汝今当知魔即非魔,魔即法界。我今当为汝宣说楞严秘密神咒,汝当谛听。讼既往过愆,返本来清净,党性若迷而不悟,再在此胡缠,吾当令四大王押汝到烈火坑中去,受苦无量。”说罢,女妖惊悟,涕泣叩头道:“承师父说法超度,不复在此贪恋,当别公子去矣。”遂入见凤官道:“妾本与君图百年姻眷,今辨法师佛力无边,神通广大,他说法超度我,我岂可迷而不悟,受烈火坑中之苦乎?今要别子而去,但久与子处,情不能顿舍,愿与子同饮酒一杯,为永别之意。”遂相对痛饮,作诗一首为赠。云:
  仲冬二七是良时,江下无缘与子期。
  今日临岐一杯酒,共君千里永相离。
  遂拂衣而去。自此之后,凤官神气清爽,再无魔难。陶县令感辨才法师有再生之功,厚有所赠,而法师一毫不取。陶县令惟有心感其德而已,遂备盛斋奉款,以船送归天竺。其时因在嘉兴遣了柳妖,并陶公子的病立时脱体,故一时僧俗人等,来见者不计其数。遂致天竺境中,凿山筑室,不过三年,竟成了一个闹热场。辨才法师此时深以为繁,恐误静中之功,遂决意辞了大众,仍归于龙井寺,此时沈太守已经去任,无人留他,故得自由。
  辨法师到了龙井,见天竺朝夕与人往还,并不曾遇一出类高人,雄谈快论,开益心胸,故此交接之念,也就淡了。便有个藏修之意,不欲与人应酬。然湖上到龙井,路有二十余里之远,又不好全行拒绝来人,因立一个清规条约道:山僧老矣,精神衰惫,不能趋承。谨以二则预告:殿上闲谈,最久不过三炷香。山门送容,最远不过虎溪。垂顾大人,伏乞相谅。
  山僧元静叩白又造了一间远心庵,以为自家取静之地,本寺侍者因称他为“远公”。凡是与他来往的缙绅士夫,知他迎送之劳,因尊他敬他,却也都不坏他的规矩。如此年余甚是相安。
  原来这龙井寺前,有一条小桥,桥下便是龙井的水,流出成溪。因溪中有一块巨石,形类于虎,故就叫做“虎溪”,以配“龙井”之意。溪上这条桥,因而遂叫做虎溪桥。过了桥去,就是逶逶迤迤的一带长岭,岭傍俱是修竹在上,丛筱在下,风韵凄清,大有林壑之趣,故取名叫做风篁岭。岭上有石一块,高可丈许,青润玲珑,巧若镂刻,名曰“一片云”。远公未立清规之前,常常借送客而盘桓其间,偶题云:兴来临水敲残月,谈罢吟风倚片云。
  今因立了清规,便只以虎溪桥为界,一向倒也习成规矩:但走到桥边,脚早住了。
  不期一日,苏东坡学士谪到临安来做太守,闻知辨才之名,公事一暇,即命驾往龙井寺来访他。管事僧接着,知他是本府太守,恐怕远公不肯迎送,以致得罪,因先跪禀道:“本寺老僧,不迎不送的清规行已数年;今不便顿改,须求相公宽恕。”东坡道:“我来访和尚,是访他的道行,谁访他的迎送?”一面说,一面就走到方丈里来。
  此时辨才早已接住,相见过,才坐下,东坡便问道:“闻知和尚戒律精严,不知戒的是些甚么?律文是那几条?”辨才应声答道:“戒只是戒心之一件,律只是律心之一条,那里更有几件几条?”东坡道:“活泼泼一个心,受此戒律,不几死乎?”辨才道:“死而后活,方才超凡入圣。”东坡听了,不禁点头赞羡道:“辨师妙论入微,令人敬服。”二人遂促膝而谈,遂谈到快心处,彼此依依不舍,恨相见之晚,因而留宿。
 }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西溪首座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