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中的彼得鲁沙男生喜欢女朋友做什么做什么

《战争与和平》第十部&1~3
拿破仑之所以同俄国开战,是因为他必须去德累斯顿,被荣誉冲昏了头脑,想穿波兰军服,六月早上的诱惑而野心勃勃,不能不先是当着库拉金的面,而后是当着巴拉舍夫的面大发雷霆。
亚历山大之所以拒绝谈判,是因为他觉得他个人受侮辱。巴克莱·德·托利千方百计以最好的方式统率军队,是为了尽职尽责和赢得伟大战略家的荣誉。罗斯托夫之所以跃马向法军冲锋,是因为他一见平坦的田野就按捺不往要纵马驰骋。同样,参加这场战争的无数的人都是依照他们各人的禀性、习惯、条件和目的而行动的。他们畏惧,虚荣,欢乐,愤慨,议论,认为他们知道他们所做的事,知道他们这样做都是为了自己,其实他们都是不自觉的历史工具。所有实际的活动家不可改变的命运就是这样,并且他们官做得越大,自由就越少。
现在,1812 年的活动家,早已退出历史舞台,他们个人的兴趣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当时的历史结果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这些人竭力追求他们各自的目的,从而造成一个巨大的后果,当时没有一个人(不管是拿破仑还是亚历山大,更不用说战争的某一个参加者了)对这个结果有任何预见。
现在已经清楚1812年法军覆灭的原因了。再不会有人争论,拿破仑的法国军队覆灭的原因有二,一是他们深入俄国腹地,却就是不作过冬的准备;二是因为焚烧俄国城市而在俄国人民中激起对敌人的仇恨。可是,当时不但没有人预见到,只有通过这种途径才能使世界上最优良的、由最优秀的统帅指挥的八十万军队在碰到最没有战斗力、经验缺乏、并且由缺乏经验的统帅指挥的俄国军队时,遭到覆灭;不仅没有人预见,并且在俄国人方面,常常全力以赴地妨碍那惟一能够拯救俄国的事情的实现,同时在法国人方面,虽然拥有经验丰富和所谓天才军事家拿破仑,却竭尽全力在夏末把战线拉长到莫斯科,也就是做那使他们必然走向灭亡的事情。
在有关1812年历史论著中,法国的作者总是津津乐道拿破仑如何感觉到战线拉长的危险,他怎样寻找决战的机会,他的元帅们怎样劝他在斯摩棱斯克停下来,而且引另外一些论据,证明当时已经感到那场战争的危险;而俄国的作者更愿意谈论什么战役一开始就有一个引诱拿破仑深入俄国腹地的战争计划,这个计划有人说是普弗尔拟的,有人说是某个法国人拟的,有人说是托尔拟的,有人说是亚历山大皇帝本人拟的,而且引用一些笔记、方案和书信,说其中果然有这种作战方案的暗示。可是,所有这些暗示,不论是俄国人作出的还是法国人作出的,之所以现在公诸于世,只是因为既成的事件证实了这些暗示。倘若事件没有实现,这些暗示就会被人遗忘,就象当时众多的相反的暗示和设想,因为不正确而被人遗忘一样。对于任何事件的结局,总有很多预测,不论事件的结局是什么,总有人会说:“我当时就说过,非是这样不可,”而众多根本相反的预测却被人忘得一干二净。
说拿破仑已经意识到战线拉长的危险,在俄国人方面,说诱敌深入俄国腹地,同样都是属于这一类预测,而史学家只能十分牵强地才能把这些想法强加在拿破仑身上,把那些计划强加在俄国军事将领身上。全部事实都与这些预测完全相反。在战争初期,在俄国方面,不但没有诱敌深入俄国腹地的打算,并且在法国最初入侵俄国的时候,却想方设法地阻止法军的深入,拿破仑不但不怕战线拉长,并且每前进一步就当作胜利而得意洋洋,也不象过去各次战役那样急着寻找决战的机会。
战争刚一开始,我们的军队就被切断,我们当时努力追求的惟一目的,就是各支军队的会合,虽然军队的会师对于退却和诱敌深入腹地并没有好处。皇帝御驾亲临部队,是为了鼓励部队坚守每寸俄国土地,而不是为了退却。按照普弗尔的计划,在德里萨布署庞大的阵营,不再向后撤退。每后退一步,总司令就受到皇帝的斥责。不要说焚烧莫斯科,就是让敌人打到斯摩棱斯克,对皇帝说来也是难以想象的,当军队会合起来的时候,皇帝对斯摩棱斯克的失陷和焚毁,未能背城打一大仗,极为不满。
皇帝这样想,而俄国的将领和俄国全民一想到我们退到腹地,更加愤慨。
拿破仑把俄军切断后,仍旧向俄国腹地推进,放弃了几次决战的机会。八月他在斯摩棱斯克一心只想怎样继续前进,我们现在看出,这种继续深入对于他很明显是毁灭性的。
事实雄辩地说明,拿破仑既没有预见到向莫斯科进军的危险,亚历山大和俄国将领们当时也没有打算引诱拿破仑深入,而且他们所想的都是相反的东西。拿破仑被引进俄国腹地,并不是因为某人的计划。一切都是偶然发生的。几支军队在战役初期被切断。我们努力会合各军的目的,是想打一仗,阻止敌人的进攻,但是在力求会合时避免和最强大的敌人作战,无意中形成锐角形往后撤退,这样我们就把法军引到了斯摩棱斯克。我们成锐角形撤退,并不都是因为法军在两支军队之间推进,———这个夹角之所以变得愈来愈锐,我们也就愈退愈远,那是因为巴克莱·德·托利是一个不孚众望的德国人,他的下级巴格拉季翁憎恨他,巴格拉季翁统率着第二军,尽量拖延不与巴克莱会师,为了不受他的指挥。巴格拉季翁迟迟不去会师(虽然会师是所有指挥官的主要目标),因为他觉得,在行军中他的军队会遭到危险,最好是再向左向南退却,同时骚扰敌人的侧翼和后方,在乌克兰补充他的军队。看来,他所以打这个主意,是因为他不愿意隶属于可憎的、级别比他低的德国人巴克莱。
皇帝在军队里驻留,是为了鼓舞军队,可是他的御驾亲征和犹豫不定,以及大批的顾问和计划,削弱了第一军的战斗力,于是这个军撤退了。
原打算坚守德里萨阵地的;但是突然间,一心想当总司令的保罗西以其充沛的精力影响亚历山大,于是普弗尔的整个计划就被放弃了,一切军务都交给了巴克莱。可是巴克莱不孚众望,他的权力是有限的。
军队被打散了,没有统一的指挥,巴克莱没有声望。一方面,因为这种混乱,军队被切断,这位德国人总司令的声誉不高,就出现了犹豫不定和避免战斗(倘若军队集结一起,并且不是巴克莱指挥军队,那就非打一仗不可),另一方面,对德国人的愤慨和爱国热情的激发,愈来愈高涨。
最后皇帝终于离开了军队,他离开军队最好的借口就是宣称他必须鼓舞首都人民掀起一场人民战争。皇帝的莫斯科之行使俄国军队壮大了三倍。
皇帝离开军队是为了不妨碍总司令权力的统一,期盼以后能够采取更坚决的措施;可是军队中的领导情况更加混乱和无力了。贝尼格森、大公和一大群高级侍从留在军队中监视总司令的行动,时常给他鼓劲,巴克莱觉得他处在这些国家的耳目之下更不自由了,对于决定性的行动更谨慎了,总是避免作战。
巴克莱主张慎重。皇太子暗示这是通敌,要求决战。柳博米尔斯基、布拉尼茨基、弗洛茨基之流的人物,吵得如此凶,以致于使得巴克莱借口给皇上递送文件,把这帮波兰高级侍从打发到彼得堡,然后对贝尼格森和大公进行一场公开的斗争。
最后,不论巴格拉季翁多么不乐意,终于在斯摩棱斯克会师了。
巴格拉季翁驱车前往巴克莱的官邸。巴克莱佩上肩带出来迎接,并向级别比他高的巴格拉季翁报告。巴格拉季翁尽力做得很大度,虽然级别高,仍然做他的部下;可是做了部下,和他更合不来了。依照皇帝的命令,巴格拉季翁亲自向皇上报告。他在给阿拉克切耶夫的信中写道:“我皇的旨意,可是我跟那位大臣(巴克莱)无法相处。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您随便把我派到哪儿,哪怕让我指挥一个团,而在这里我待不下去;整个大本营都是德国人,俄国人简直受不了了,并且毫无意义可言。我本以为我忠心耿耿地为皇上和祖国服务,而结果却是为巴克莱服务,说实话,我是不乐意的。”一群布拉尼茨基、温岑格罗德之流的人物越发搅坏了各司令之间的关系,结果更不统一了。准备在斯摩棱斯克向法军进行一次进攻。一个将军被派去视察阵地。这个将军憎恨巴克莱,他骑马到一个朋友———军团长那儿坐了一整天,然后就回到巴克莱那儿,对他没有看见的未来战场说得一无是处。
正当在未来战场问题上争论不休和施展阴谋诡计的时候,正当我们寻找法军而搞错他们的所在地的时候,法军突破涅韦罗夫斯基师团,抵达斯摩棱斯克城下。
为了挽救我们的交通线,不得不在斯摩棱斯克打一场毫无准备的战斗。仗是打了。双方都阵亡数千人。
斯摩棱斯克在违反皇帝和全民意志的情况下放弃了。但是斯摩棱斯克是居民受省长的欺骗自己焚毁的,倾家荡产的居民给其他俄国人做出了榜样,他们都想着自家的损失,心中燃起对敌人的怒火,向莫斯科逃去。拿破仑仍旧前进,我们后退,结果是拿破仑必然失败。
儿子走后第二天,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把玛丽亚公爵小姐叫到自己房里。
“怎么样,你现在满意了吧?”他对她说,“弄得我和儿子吵了一架!满意了吧?你就希望这样!满意了吧?⋯⋯真叫我伤心,真叫我伤心。我老了,不行了,这也是你希望的。你就兴奋吧,兴奋吧⋯⋯”在这之后,玛丽亚公爵小姐有一个星期没看见父亲。他病了,没有离开自己的书房。
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惊奇的是,她发现老公爵在生病期间,也不让布里安小姐到他房里去。只叫吉洪一个人伺候他。
过了一星期,公爵出来了,又过着先前的生活,在建筑和园艺上十分下工夫,而且停止了和布里安小姐过去的关系。
玛丽亚公爵小姐每天一半时间用在尼古卢什卡身上,看着他复习功课,教他俄语和音乐,同德萨尔谈话;另外半天读书,同老保姆和神亲们一块消磨时间。
玛丽亚小姐对战争的看法同一般妇女对战争的看法一样。她为参加战争的哥哥担心,对强迫人们互相残杀不明白,对人类的残酷感到恐怖;可是她不清楚这次战争的意义,她以为跟过去的战争一样。虽然时常同她谈话、非常关心战况的德萨尔把他的想法极力讲给她听,虽然前来找她的神亲们总是按照她们自己的理解讲述老百姓所谣传的基督的敌人入侵多么可怕,尽管和她又恢复通信的朱莉———现在是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从莫斯科给她寄来洋溢着爱国热情的信,她仍旧不理解这次战争的意义。
“我用俄文给您写信,我的善良的朋友,”朱莉写道,“因为我憎恨一切法国人,连同他们的语言,我几乎听不得人家讲那种语言⋯在莫斯科因为我们满怀热情崇拜皇帝,我们十分振奋。
“我那可怜的丈夫现在住在犹太人的客栈里,受苦,挨饿;但是我所得到的消息,使我更加鼓舞。
“您肯定听说拉耶夫斯基的英雄事迹了,他搂着两个儿子说:‘我和他们同归于尽,可是决不动摇!’的确,虽然敌人比我们强大两倍,但是我们屹立不动。我们尽力打发时光;战时就象战时嘛。阿琳娜公爵小姐整天和我在一块,一边揪棉线团,一边谈得兴致勃勃;只少您不在这儿,我的朋友⋯ .”如此等等。
玛丽亚公爵小姐之所以不明了这次战争的意义,主倘若因为老公爵从来不谈战争,也不承认它,并且在饭桌上嘲笑谈论这次战争。公爵的口气是那么安静而自信,使得玛丽亚公爵小姐毫无疑问地相信他。
整个七月,老公爵都很活跃,甚至生气勃勃。他又开辟一座花园,为家奴盖房子。惟一使玛丽亚公爵小姐不安的是,他睡眠极少,并且改变了他睡在书房的习惯,每天都换个睡觉的地方。有时他命令在走廊里打开他的行军床,有时他躺在客厅沙发上或者坐在高背安乐椅上和衣假寐,同时他不让布里安小姐,而是叫家僮彼得鲁沙给他朗读;有时他就在饭厅里过夜。
八月一日,接到安德列公爵第二封信。第一封信是在他走后不久接到的,安德烈公爵在那封信中恭请父亲原谅他的顶撞,并请他恢复对他的慈爱。老公爵给他回了一封亲切的信,在这封信后,就和法国女人疏远了。安德烈公爵的第二封信是在法军占领后的维捷布斯克附近写的,信中简要地叙述了战役的整个过程,并附有示意图,以及对今后战局的预想。安德烈公爵在这信中对父亲说,他住在那儿不合适,离战场太近,正处在军用交通线上,劝他到莫斯科去。
这天吃饭的时候,因为德萨尔提起,听说法军已经开进维捷布斯克,使得老公爵想起安德烈公爵的信。
“今天接到安德烈公爵的信,”他对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你看过了吧?”
“没看过,爸爸”,公爵小姐惊慌地回答。她连接到信都未听说,当然没有读信。
“他在信里谈到这次战争,”公爵说,带着那早已成为他的习惯的、一提到目前的战争就露出的轻蔑微笑。
“一定十分有趣,”德萨尔说。“公爵能够知道⋯⋯”
“啊,很有趣!”布里安小姐说。
“您去给我拿来,”老公爵对布里安小姐说。“您知道,就在小桌上的镇纸下面。”
布里安小姐兴奋地跳起身来。
“不用啦,”他皱紧眉头,喊了一声。“你去吧,米哈伊尔·伊万内奇!”
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起身到书房去。他刚走,老公爵就神色不安地四顾,他扔下餐巾,亲自去取信。
“什么都不会干,弄得乱七八糟。”
在他走开后,玛丽亚公爵小姐、德萨尔、布里安小姐、甚至尼古卢什卡无言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公爵拿着信和蓝图,迈着急急步子走了回来,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跟着他,在整个吃饭时间,他把信和蓝图放在身边,没有让任何人朗读。
回到客厅里,他把信递给玛丽亚公爵小姐,随后摊开新建筑蓝图,一边看着蓝图,一边命令她大声念。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念信的时候,用疑惑的目光向父亲瞥了一眼。他在看蓝图,陷入了沉思。
“您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想法,公爵?”德萨尔大着胆子问。
“我?我?⋯
.”公爵说,似乎不快活别人把他弄醒似的,目光仍旧不离开建筑蓝图。
“很有可能,战场就要移到我们这儿来了⋯
“哈—哈—哈!战场!”公爵说。“我说过,现在还要说,战场是在波兰,敌人永远不可能越过涅曼河。”
德萨尔吃惊地看了看公爵,当敌人已经到了德聂伯河,他还说涅曼河;可是玛丽亚公爵小姐不记得涅曼河的地理位置,认为她父亲说得对。
“冰雪融化的时节,他们就要陷在波兰的沼泽里。他们只不过看不出这一点罢了,”公爵说,大约他是在想他觉得还是不久前的1807年的战役。“贝尼格森本来应该早些进入普鲁士,那就别有一番情景了⋯⋯”
“但是,公爵,”德萨尔怯坐坐地说,“信里提到维捷布斯克⋯⋯”
“嗯,信里提到吗?是的⋯⋯”公爵不快活地说。“是的⋯⋯是的⋯⋯”他的面色突然变得阴沉起来。他停了一会儿,“是的,他在信中说,法军在哪条河被击溃了?”
德萨尔垂下眼睛。
“公爵在信里并没提到这件事,”他低声说。
“真的没提吗?哼,我不会瞎编的。”大家半晌没有说话。
“是的⋯⋯是的⋯⋯喂,米哈伊尔·伊万内奇,”他忽然抬起头来,指着建筑蓝图说,“你说说你认为怎样改⋯⋯”
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走到蓝图前面,公爵和他谈了谈新建筑蓝图,随后生气地瞅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德萨尔一眼,就回自己房里去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德萨尔看她父亲的目光是那么惶惑和惊讶,看到他沉默不语,而且吃惊地发现她父亲把信忘在了客厅的桌上。
傍晚,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被公爵派到玛丽亚公爵小姐这儿来取忘在客厅里的安德烈公爵的信。玛丽亚公爵小姐把信给了他。虽然这对她是不快乐的,但是她还是向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询问了她父亲在做什么。
“总是忙,”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说,带着既恭敬又讥讽的微笑。“对那幢新房子十分不放心,读了一会儿书,现在,”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压低声音说,“肯定是伏在案上写遗嘱呢。”(近来公爵喜爱的工作之一是整理一些死后留传后世的文件,他叫这些文件为遗嘱。)
“要把阿尔帕特奇派往斯摩棱斯克吗?”玛丽亚公爵小姐问。
“当然啦,他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当米哈伊尔·伊万内奇拿着信回到书房的时候,公爵正坐在打开的公事桌前面,戴着眼镜和眼罩,烛台上也罩着灯罩,把拿着文件的手伸得远远的,摆出一副颇为庄严的姿势在读文件,这些文件在他死后将呈给皇帝御览。
在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进去时,他正在读文件并且两眼含泪。他从米哈伊尔·伊万内奇手中接过信,揣到衣袋里,放好文件,然后把阿尔帕特奇叫来。
他在一张小纸条上写着在斯摩棱斯克要办的事,在室内一面踱步,一面发出命令。
“第一件,信笺,听着,要八贴,就照这个样品;金边的⋯⋯一定要按这个样子;火漆,封蜡———按照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开的单子。”
他在室内来回走了几趟,为了看备忘小本。
“然后把有关证书的信亲自交给总督。”
随后要买新房子的门闩,必须要照公爵亲自设计的式样。再就是订制一个盛放遗嘱的硬纸匣。
对阿尔帕特奇作指示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公爵仍旧没有把他放走。他坐下沉思,闭目打盹。阿尔帕特奇动了一下。
“行了,去吧,去吧;有事再叫你。”
阿尔帕特奇出去了。公爵又到公事桌前,向它望了一眼,抚摩了一下他的公文,随后又关上,在桌旁坐下给总督写信。
他封好信站起来,已经很晚了。他想睡觉,但是他知道他睡不着,一上床,一些最坏的想法就会涌上心头。他叫来吉洪,同他一块到各个房间察看,以便吩咐他今晚在哪儿安放床铺。他走来走去,审视每个角落。
他觉得各处都不好,最糟的是书房里那张他睡惯了的沙发。他觉得那张沙发可怕,或许是因为他睡在那上面曾经有过痛苦的思绪。什么地方都不好,只有休息室里钢琴后面那个角落还算过得去:他从来还没有在那儿睡过。
吉洪同一个仆人搬来一张床,铺起来。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公爵怒斥道,他亲自把床挪得远离墙角四分之一,接着又挪近了一些。
“终于把事办完了,该休息了,”公爵想道,于是他叫吉洪给他脱去衣裳。
因为脱上衣和裤子太吃力,公爵烦躁地皱着眉头,脱了衣裳,他沉重地往床上一坐,轻蔑地瞅着他那焦黄干瘦的腿,好像若有所思。他不是在沉思,而是拖延把两条腿费劲抬起来挪到床上的时间。“唉哟,真艰难啊!唉哟,快点结束这些苦事吧,主呵!您放我回去吧!”他想。他抿紧嘴唇,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躺了下来。但是他一躺下,整个床就突然在他身下均匀地荡来荡去,好似在沉重地喘气和冲撞。差不多每晚都是如此。他睁开刚闭上的眼睛。
“不得安宁,该死的!”他怒气冲冲地不知斥责谁。“是的,是的,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十分重要,我留待夜里上了床才办的。门闩?不是,这个我已经交待过了。不对,有那么一件事,仿佛是在客厅里提到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撒了个什么谎。德萨尔———这个笨蛋,似乎说过什么来着。衣袋里有件东西———我不记得了。”
“季什卡!吃饭的时候讲什么来着?”
“讲米哈伊尔公爵⋯
“住嘴,住嘴。”公爵用手拍桌子。“对了,我记起了,安德烈公爵的信。玛丽亚公爵小姐念过。德萨尔仿佛说过维捷布斯克。现在我来念。”
他吩咐把信从衣袋里取出来,把那张放着一杯柠檬水和螺旋形的蜡烛的小茶几挪近床边,他戴上眼镜,开始读起来。只有在夜深人静,在绿灯罩下,凑近暗淡的灯光读信时,他才第一次恍然悟出信里说的意思。
“法国人到了维捷布斯克,再有四站路程他们就到斯摩棱斯克了;或许他们已经到了。”
“季什卡!”吉洪一跃而起。“行了,不用了,不用了!”他喊道。
他把信藏在烛台下面,闭上眼睛。在他的想象中出现了多瑙河,明朗的中午,芦苇,俄国营地,他这个年轻的将军,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精力充沛,兴致勃勃,面色红润,走进波将金帐篷,对朝廷这个宠臣如火烧一般的嫉妒心理如此强烈,以致于现在仍然象当时一样使他激动。他想起第一次和波将金会面时所说的话。他眼前又出现了那位矮胖的、胖脸蜡黄的皇太后,她第一次接见他时所说的亲切的话以及她那微笑,又想起在灵台上她的脸,想起当时在她的棺木前为了争着前去吻她的手同祖博夫发生的冲突。
“唉,快点,快点回到那个时代,让现在的一切快点,快点结束,叫他们别管我,让我平静平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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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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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穿的连衣裙在隔壁房里发出沙沙的响声。安德烈公爵仿佛已清醒过来,把身子抖动
一下,他的脸上正好流露出他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客厅里常有的那副表情。皮埃尔把他的两
腿从沙发上放下去。公爵夫人走了进来。她穿着另一件家常穿的,但同样美观、未曾穿过的
连衣裙。安德烈公爵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把一张安乐椅移到她近旁。
“我为什么常常思考,”她像平常那样说了一句德国话,就连忙坐在安乐椅上,“安内
特为什么还不嫁人呢?先生们,你们都十分愚蠢,竟然不娶她为妻了。请你们原宥我吧,但
是,女人有什么用场,你们却丝毫不明了哩。皮埃尔先生,您是个多么爱争论的人啊!”
“我总会和您的丈夫争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作战。”皮埃尔向公爵夫人转过身
来毫无拘束地(年轻男人对年轻女人交往中常有的这种拘束)说道。
公爵夫人颤抖了一下。显然,皮埃尔的话触及了她的痛处。
“咳,我说的也是同样的话啊!”她说道,“我不明了,根本不明了,为什么男人不作
战就不能活下去呢?为什么我们女人什么也下想要,什么也不需要呢?呵,您就做个裁判
吧。我总把一切情形说给他听:他在这里是他叔父的副官,一个顶好的职位。大家都很熟悉
他,都很赏识他。近日来我在阿普拉克辛家里曾听到,有个太太问过一句话:他就是闻名的
安德烈公爵吗?说真话!”她笑了起来,“他到处都受到欢迎。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当上侍从
武官。您知道,国王很慈善地和他谈过话。我和安内特说过,撮合这门亲事不会有困难。您
认为怎样?”
皮埃尔望了望安德烈公爵,发现他的朋友不喜欢这次谈话,便一言不答。
“您什么时候走呢?”他发问。
“哦!请您不要对我说走的事,您不要说吧!这件事我不愿意听,”公爵夫人用在客厅
里和伊波利特谈话时的那种猥亵而任性的音调说道,看来,这音调用在皮埃尔仿佛是成员的
家庭中很不适合,“今天当我想到要中断这一切宝贵的关系……然后呢?安德烈,你知道
吗?”她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向丈夫示意,“我觉得可怕,觉得可怕啊!”她的脊背打颤,
轻言细语地说。
丈夫望着她,流露出那种神态,仿佛他惊恐万状,因为他发觉,除开他和皮埃尔而外,
屋中还有一个人,但是他依然现出冷淡和谦逊的表情,用疑问的音调对妻子说:
“丽莎,你害怕什么?我无法理解。”他说道。
“算什么男人,男人都是利己主义者,都是,都是利己主义者啊!他自己因为要求苛
刻,过分挑剔,天晓得为什么,把我抛弃了,把我一个人关在乡下。”
“跟我父亲和妹妹在一起,别忘记。”安德烈公爵低声说道。
“我身边没有我的朋友们了,横直是孑然一人……他还想要我不怕哩。”
她的声调已经含有埋怨的意味,小嘴唇翘了起来,使脸庞赋有不高兴的、松鼠似的兽性
的表情。她默不作声了,似乎她认为在皮埃尔面前说到她怀孕是件不体面的事,而这正是问
题的实质所在。
“我还是不明白,你害怕什么。”安德烈公爵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慢条斯理地说道。
公爵夫人涨红了脸,失望地挥动双手。
“不,安德烈,你变得真厉害,变得真厉害……”
“你的医生吩咐你早点就寝,”安德烈公爵说道,“你去睡觉好了。”
公爵夫人不发一言,突然她那长满茸毛的小嘴唇颤栗起来;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耸耸
肩,从房里走过去了。
皮埃尔惊奇而稚气地借助眼镜时而望望他,时而望望公爵夫人,他身子动了一下,好像
他也想站起来,但又改变了念头。
“皮埃尔先生在这儿,与我根本不相干,”矮小的公爵夫人忽然说了一句话,她那秀丽
的脸上忽然现出发哭的丑相,“安德烈,我老早就想对你说:你为什么对我改变了态度呢?
我对你怎么啦?你要到军队里去,你不怜悯我,为什么?”
“丽莎!”安德烈公爵只说了一句话,但这句话既含有乞求,又含有威胁,主要是有坚
定的信心,深信她自己会懊悔自己说的话,但是她忙着把话继续说下去:
“你对待我就像对待病人或者对待儿童那样。我看得一清二楚啊。难道半年前你是这个
模样吗?”
“丽莎,我请您住口。”安德烈公爵愈益富于表情地说道。
在谈话的时候,皮埃尔越来越激动不安,他站了起来,走到公爵夫人面前。看来他不能
经受住流泪的影响,自己也准备哭出声来。
“公爵夫人,请放心。这似乎是您的想象,因为我要您相信,我自己体会到……为什
么……因为……不,请您原谅,外人在这儿真是多余的了……不,请您放心……再见……”
安德烈公爵抓住他的一只手,要他止步。
“皮埃尔,不,等一下。公爵夫人十分善良,她不想我失去和你消度一宵的快乐。”
“不,他心中只是想到自己的事。”公爵夫人说道,忍不住流出气忿的眼泪。
“丽莎,”安德烈公爵冷漠地说道,抬高了声调,这足以表明,他的耐性到了尽头。
公爵夫人那副魅人的、令人怜悯的、畏惧的表情替代了她那漂亮脸盘上像松鼠似的忿忿
不平的表情;她蹙起额角,用一双秀丽的眼睛望了望丈夫,俨像一只疾速而乏力地摇摆着下
垂的尾巴的狗,脸上现出了胆怯的、表露心曲的神态。
“Mondieu,mondieu!”①公爵夫人说道,用一只手撩起连衣裙褶,向丈夫面前走去,
吻了吻他的额头。
“Bonsoir,Lise.”②安德烈公爵说道,他站了起来,像在外人近旁那样恭恭敬敬地
吻着她的手。
  ①法语: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②法语:丽莎,再会。
朋友们沉默不言。他们二人谁也不开腔。皮埃尔不时地看看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用
一只小手揩揩自己的额头。
“我们去吃晚饭吧。”他叹一口气说道,站立起来向门口走去。
他们走进一间重新装修得豪华而优雅的餐厅。餐厅里的样样东西,从餐巾到银质器皿、
洋瓷和水晶玻璃器皿,都具有年轻夫妇家的日常用品的异常新颖的特征。晚餐半中间,安德
烈公爵用臂肘支撑着身子,开始说话了,他像个心怀积愫、忽然决意全盘吐露的人那样,脸
上带有神经兴奋的表情,皮埃尔从未见过他的朋友流露过这种神态。
“我的朋友,永远,永远都不要结婚;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在你没有说你已做完你力
所能及的一切以前,在你没有弃而不爱你所挑选的女人以前,在你还没有把她看清楚以前,
你就不要结婚吧!否则,你就会铸成大错,弄到不可挽救的地步。当你是个毫不中用的老头
的时候再结婚吧……否则,你身上所固有的一切美好而崇高的品质都将会丧失。一切都将在
琐碎事情上消耗殆尽。是的,是的,是的!甭这样惊奇地望着我。如果你对自己的前程有所
期望,你就会处处感觉到,你的一切都已完结,都已闭塞,只有那客厅除外,在那里你要和
宫廷仆役和白痴平起平坐,被视为一流……岂不就是这么回事啊!……”
他用劲地挥挥手。
皮埃尔把眼镜摘下来,他的面部变了样子,显得愈加和善了,他很惊讶地望着自己的朋
“我的妻子,”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是个挺好的女人。她是可以放心相处并共同
追求荣誉的难能可贵的女人之一,可是,我的老天哪,只要我能不娶亲,我如今不论什么都
愿意贡献出来啊!我是头一回向你一个人说出这番话的,因为我爱护你啊。”
安德烈公爵说这话时与原先不同,更不像博尔孔斯基了,那时,博尔孔斯基把手脚伸开
懒洋洋地坐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安乐椅上,把眼睛眯缝起来,透过齿缝说了几句法国话。
他那冷淡的脸部由于神经兴奋的缘故每块肌肉都在颤栗着,一对眼睛里射出的生命之火在先
前似乎熄灭了,现在却闪闪发亮。看来,他平常显得愈加暮气沉沉,而在兴奋时就会显得愈
加生气勃勃。
“你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说这番话,”他继续说下去,“要知道,这是全部生活史。
你说到,波拿巴和他的升迁,”他说了这句话后,虽然皮埃尔并没有说到波拿巴的事情,
“你谈到波拿巴;但当波拿巴从事他的活动,一步一步地朝着他的目标前进的时候,他自由
自在,除开他所追求的目标而外,他一无所有,他终于达到了目标。但是,你如若把你自己
和女的捆在一起,像个带上足枷的囚犯,那你就会丧失一切自由。你的希望和力量——这一
切只会成为你的累赘,使你遭受到懊悔的折磨。客厅、谗言、舞会、虚荣、微不足道的事
情,这就是我无法走出的魔力圈。现在我要去参战,参加一次前所未有的至为伟大的战争,
可我一无所知,一点也不中用。JesuBistresamiableettrèscaustique①.”安德烈公爵继
续说下去,“大伙儿都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听我说话。他们是一群愚蠢的人,如若没有
他们,我的妻子就不能生活下去,还有这些女人……但愿你能知道,
touteslesfemmesdistinguées②和一般的女人都是一些什么人啊!我父亲说得很对。当女
人露出她们的真面目的时候,自私自利、虚荣、愚笨、微不足道——这就是女人的普遍特
征。你看看上流社会的女人,他们似乎有点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
有啊!对,我的心肝,甭结婚吧,甭结婚吧。”安德烈爵说完了话。
  ①法语:我是个快嘴快舌的人。
②法语:这些像样的女人。
“我觉得非常可笑,”皮埃尔说道,“您认为自己无才干,认为自己的生活腐化堕落。
其实您前途无量,而且您……”
他没有说出“您怎么样”,可是他的语调表明,他很器重自己的朋友,对他的前途抱有
“这种话他怎么能开口说出来呢?”皮埃尔想道。皮埃尔认为安德烈公爵是所有人的楷
模,纯粹是因为安德烈公爵高度地凝聚着皮埃尔所缺乏的品德,这种品德可以用“意志力”
这个概念至为切贴地表示出来。安德烈公爵善于沉着地应酬各种人,富有非凡的记忆力,博
学多识(他博览群书,见多识广,洞悉一切),尤其是善于工作、善于学习,皮埃尔向来就
对安德烈公爵的各种才能感到惊讶。如果说安德烈缺乏富于幻想的推理能力(皮埃尔特别倾
向于这个领域),那么,他却不认为这是缺点,而是力量的源泉。
在最良好、友善和朴实的人际关系中,阿谀或赞扬都不可缺少,有如马车行驶,车轮需
要抹油一样。
“Jesuisunhommefini,”①安德烈公爵说道,“关于我的情况有什么话可说的呢?让
我们谈谈你的情况吧,”他说道,沉默片刻后,对他那令人快慰的想法微微一笑。
这一笑同时也在皮埃尔脸上反映出来了。
“可是,关于我的情形有什么话可说的呢?”皮埃尔说道,他嘴边浮现出愉快的、无忧
无虑的微笑,“我是个什么人呢?Jesuisunbatard!”②他忽然涨红了脸。显然,他竭尽全
力才把这句话说了出来,“sansnom,sansfortune……③也好,说实话……”但是他没把
“说实话”这个词儿说出来,“我暂且自由自在,我心里感到舒畅。不过,我怎么也不知道
我应当先做什么事。我想认真地和您商量商量。”
  ①法语: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人。
②法语:一个私生子。
③法语:既无名,亦无财富。
安德烈公爵用慈善的目光望着他。可是在他那友爱而温柔的目光中依旧显露出他的优越
“在我心目中,你之所以可贵,特别是因为唯有你才是我们整个上流社会中的一个活跃
分子。你觉得舒适。你选择你所愿意做的事吧,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你以后到处都行得通,
不过有一点要记住:你不要再去库拉金家中了,不要再过这种生活。狂饮、骠骑兵派头,这
一切……对你都不适合了。”
“Quevoulez-vous,moncher,”皮埃尔耸耸肩,说道,“Lesfemmes,moncher,
lesfemmes!”①
“我不明白,”安德烈答道:“LesfemmescommeilfautB,”②这是另一码事;不过库
拉金家的Lesfemmes,lesfemmesetlevin③,我不明白啊!”
  ①法语:我的朋友啊,毫无办法,那些女人,那些女人啊!
②法语:像样的女人。
③法语:女人,女人和酒。
皮埃尔在瓦西里·库拉金公爵家中居住,他和公爵的儿子阿纳托利一同享受纵酒作乐的
生活,大家拿定了主意,要阿纳托利娶安德烈的妹妹为妻,促使他痛改前非。
“您可要知道,就是这么一回事啊!”皮埃尔说道,他脑海中仿佛突然出现一个极妙的
想法,“真的,我老早就有这个念头。过着这种生活,对什么事我都拿不定主意,什么事我
都无法缜密考虑。真头痛,钱也没有了。今天他又邀请我,我去不成了。”
“你向我保证,你不走,行吗?”
“我保证!”
当皮埃尔离开他的朋友走出大门时,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钟。是夜适逢是彼得堡六月的白
夜。皮埃尔坐上一辆马车,打算回家去。但是他越走近家门,他就越发感觉到在这个夜晚不
能入睡,这时候与其说是深夜,莫如说它更像黄昏或早晨。空荡无人的街上可以望见很远的
地方。皮埃尔在途中回忆起来,今日晚上必定有一伙赌博的常客要在阿纳托利·库拉金家里
聚会。豪赌之后照例是纵酒作乐,收场的节目又是皮埃尔喜爱的一种娱乐。
“如果到库拉金家去走一趟该多好啊。”他心中想道。但是立刻又想到他曾向安德烈公
爵许下不去库拉金家串门的诺言。
但是,正如所谓优柔寡断者的遭遇那样,嗣后不久他又极欲再一次体验他所熟悉的腐化
堕落的生活,他于是拿定主意,要到那里去了。他蓦地想到,许下的诺言毫无意义,因为在
他向安德烈公爵许下诺言之前,他曾向阿纳托利公爵许下到他家去串门的诺言。他终于想
到,所有这些诺言都是空洞的假设,并无明确的涵义,特别是当他想到,他明天有可能死
掉,也有可能发生特殊事故,因此,承诺与不承诺的问题,就不复存在了。皮埃尔的脑海中
常常出现这一类的论断,它消除了他的各种决定和意向。他还是乘车到库拉金家中去了。
他乘马车到达了阿纳托利所住的近卫骑兵队营房旁一栋大楼房的门廊前面,他登上了灯
火通明的台阶,上了楼梯,向那敞开的门户走进去。接待室内荡然无人,乱七八糟地放着空
瓶子、斗篷、套鞋,发散着一股酒味,远处的语声和喊声隐约可闻。
赌博和晚膳已经完毕了,但是客人们还没有各自回家。皮埃尔脱下斗篷,步入第一个房
间,那里只有残酒与剩饭,还有一名仆役;他内心以为没有被人发现,悄悄地喝完了几杯残
酒。第三个房间传出的喧器、哈哈大笑、熟悉的叫喊和狗熊的怒吼,清晰可闻。大约有八个
年轻人在那敞开的窗口挤来挤去。有三个人正在玩耍一只小熊,一个人在地上拖着锁上铁链
的小熊,用它来恐吓旁人。
“我押史蒂文斯一百卢布赌注!”有个人喊道。
“当心,不要搀扶!”另一人喊道。
“我押在多洛霍夫上啊!”第三个人喊道,“库拉金,把手掰开来。”
“喂,把小熊‘朱沙’扔开吧,这里在打赌啊!”
“要一干而尽,不然,就输了。”第四个人喊道。
“雅科夫,拿瓶酒来,雅科夫!”主人喊道,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美男子,穿着一件袒露
胸口的薄衬衣站在人群中间,“先生们,等一会。瞧,他就是彼得鲁沙,亲爱的朋友。”他
把脸转向皮埃尔说道。
另一个身材不高、长着一对明亮的蓝眼睛的人从窗口喊叫:“请上这里来,给我们把手
掰开,打赌啊!”这嗓音在所有这些醉汉的嗓音中听来令人觉得最为清醒,分外震惊。他是
和阿纳托利住在一起的多洛霍夫,谢苗诺夫兵团的军官,大名鼎鼎的赌棍和决斗能手。皮埃
尔面露微笑,快活地向四周张望。
“我什么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等一会,他还没有喝醉。给我一瓶酒。”阿纳托利说道,从桌上拿起一只玻璃杯,向
皮埃尔跟前走去。
“你首先喝酒。”
皮埃尔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起酒来,而那些蹙起额头瞧瞧又在窗口挤来挤去的喝得醉醺醺
的客人,倾听着他们交谈。阿纳托利给他斟酒,对他讲,多洛霍夫和到过此地的海员,叫做
史蒂文斯的英国人打赌,这样议定:他多洛霍夫把脚吊在窗外坐在三楼窗台上一口气喝干一
瓶烈性甜酒。
“喂,要喝干啊!”阿纳托利把最后一杯酒递给皮埃尔,说道,“不然,我不放过你!”
“不,我不想喝。”皮埃尔用手推开阿纳托利,说道;向窗前走去。
多洛霍夫握着英国人的手,明确地说出打赌的条件,但主要是和阿纳托利、皮埃尔打交
多洛霍夫这人中等身材,长着一头鬈发,有两只明亮的蓝眼睛。他约莫二十五岁。像所
有的陆军军官那样,不蓄胡子,因而他的一张嘴全露出来,这正是他那令人惊叹的脸部线
条。这张嘴十分清秀,弯成了曲线。上嘴唇中间似呈尖楔形,有力地搭在厚实的下嘴唇上,
嘴角边经常现出两个微笑的酒窝。所有这一切,特别是在他那聪明、坚定而放肆的目光配合
下,造成了一种不能不惹人注意这副脸型的印象。多洛霍夫是个不富裕的人,没有什么人情
关系。尽管阿纳托利花费几万卢布现金,多洛霍夫和他住在一起,竟能为自己博得好评,他
们的熟人把多洛霍夫和阿纳托利比较,更为尊重多洛霍夫,阿纳托利也尊重他。多洛霍夫无
博不赌,几乎总是赢钱。无论他喝多少酒,他从来不会丧失清醒的头脑。当时在彼得堡的浪
子和酒徒的领域中,多洛霍夫和库拉全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一瓶烈性甜酒拿来了。窗框使人们无法在那窗户外面的侧壁上坐下,于是有两个仆役把
窗框拆下来,他们周围的老爷们指手划脚,不断地吆喝,把他们搞得慌里慌张,显得很羞怯。
阿纳托利现出洋洋得意的神气,向窗前走去。他禁不住要毁坏什么东西。他把仆人们推
开,拖了拖窗框,可是拖不动它。他于是砸烂了玻璃。
“喂,你这个大力士。”他把脸转向皮埃尔说道。
皮埃尔抓住横木,拖了拖,像木制的窗框喀嚓喀嚓地响,有的地方被他弄断了,有的地
方被扭脱了。
“把整个框子拆掉,要不然,大家还以为我要扶手哩。”多洛霍夫说道。
“那个英国人在吹牛嘛……可不是?……好不好呢?
……”阿纳托利说道。
“好吧。”皮埃尔望着多洛霍夫说道,多洛霍夫拿了一瓶烈性甜酒,正向窗前走去,从
窗子望得见天空的亮光,曙光和夕晖在天上连成一片了。
多洛霍夫手中拿着一瓶烈性甜酒,霍地跳上了窗台。
“听我说吧!“他面向房间,站在窗台上喊道。大家都沉默不言。
“我打赌(他操着法语,让那个英国人听懂他的意思,但是他说得不太好),我赌五十
金卢布,您想赌一百?”他把脸转向英国人,补充了一句。
“不,就赌五十吧。”英国人说道。
“好吧,赌五十金卢布,”二人议定,“我要一口气喝干一整瓶烈性糖酒,两手不扶着
什么东西,坐在窗台外边,就坐在这个地方把它喝干(他弯下腰来,用手指指窗户外边那倾
斜的墙壁上的突出部分)……就这样,好吗?……”
“很好。”英国人说道。
阿纳托利向英国人转过身去,一手揪住他的燕尾服上的钮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个
英国人身材矮小),开始用法语向他重说了打赌的条件。
“等一下!”多洛霍夫为了要大家注意他,便用酒瓶敲打着窗户,大声喊道,“库拉
金,等一会,听我说吧。如果有谁如法炮制,我就支付一百金卢布。明白么?”
英国人点点头,怎么也不肯让人明白,他有意还是无意接受打赌的新条件。阿纳托利不
愿放开英国人,虽然那个英国人点头示意,但他心里什么都明白。阿纳托利用英语把多洛霍
夫的话向他翻译出来。一个年轻的、瘦骨嶙峋的男孩——近卫骠骑兵,这天夜里输了钱,他
于是爬上窗台上,探出头来向下面望望。
“吓!……吓!……吓!……”他瞧着窗外人行道上的石板说道。
“安静!”多洛霍夫高声喊道,把那个军官从窗台上拉了下来,被马刺绊住腿的军官很
不自在地跳到房间里。
多洛霍夫把酒瓶搁在窗台上,这样拿起来方便,他谨小慎微地、悄悄地爬上窗户。他垂
下两腿,双手支撑着窗沿,打量了一番,把身子坐稳,然后放开双手,向左向右移动,拿到
了一只酒瓶。阿纳托利拿来了两根蜡烛,搁在窗台,虽然这时候天大亮了,两根蜡烛从两旁
把多洛霍夫穿着一件白衬衣的脊背和他长满鬈发的头照得通亮了。大家都在窗口挤来挤去。
那个英国人站在大家前面。皮埃尔微微发笑,不说一句话。一个在场的年纪最大的人露出气
忿的、惊惶失惜的神色,忽然窜到前面去,想一把揪住多洛霍夫的衬衣。
“先生们,这是蠢事,他会跌死的。”这个较为明智的人说道。
阿纳托利制止他。
“不要触动他,你会吓倒他,他会跌死的。怎样?……那为什么呢?……哎呀……”
多洛霍夫扭过头来,坐得平稳点了,又用双手支撑着窗户的边沿。
“如果有谁再挤到我身边来,”他透过紧团的薄嘴唇断断续续地说,“我就要把他从这
里扔下去。也罢!……”
他说了一声“也罢”,又转过身去,伸开双手,拿着一只酒瓶搁到嘴边,头向后仰,抬
起一只空着的手,这样,好把身子弄平稳。有一个仆人在动手捡起玻璃,他弯曲着身子站着
不动弹,目不转睛地望着窗户和多洛霍夫的脊背。阿纳托利瞪大眼睛,笔直地站着。那个英
国人噘起嘴唇,从一旁观看。那个想阻拦他的人跑到屋角里去,面朝墙壁地躺在沙发上。皮
埃尔用手捂住脸,此时他脸上虽然现出恐怖的神色,但却迷迷糊糊地保持着微笑的表情。大
家都沉默不言。皮埃尔把蒙住眼睛的手拿开。多洛霍夫保持同样的姿态坐着,不过他的头颅
向后扭转过来了,后脑勺上的卷发就碰在衬衫的领子上,提着酒瓶的手越举越高,不住地颤
抖,用力地挣扎着。这酒瓶显然快要喝空了,而且举起来了,头也给扭弯了。“怎么搞了这
样久呢?”皮埃尔想了想。他仿佛觉得已经过了半个多钟头。多洛霍夫把脊背向后转过去,
一只手神经质地颤栗起来,这一颤栗足以推动坐在倾斜的侧壁上的整个身躯。他全身都挪动
起来了,他的手和头越抖越厉害,费劲地挣扎。一只手抬了起来抓住那窗台,但又滑落下去
了。皮埃尔又用手捂住眼睛,对自己说:永远也没法把它睁开来。他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微
微地摆动起来了。他看了一眼:多洛霍夫正站在窗台上,他的脸色苍白,但却露出了愉快的
“酒瓶子空了。”
他把这酒瓶扔给英国人,英国人灵活地接住。多洛霍夫从窗上跳下来。他身上发散着浓
重的甜酒气味。
“棒极了!好样的!这才是打赌啊!您真了不起啊!”大家从四面叫喊起来了。
那个英国人拿出钱包来数钱。多洛霍夫愁苦着脸,沉默不语。皮埃尔一跃跳上了窗台。
“先生们!谁愿意同我打赌呢?我同样做它一遍,”他忽然高声喊道,“不需要打赌,
听我说,我也这么干。请吩咐给我拿瓶酒来。我一定做到……请吩咐给我拿瓶酒来。”
“让他干吧,让他干吧!”多洛霍夫面带微笑,说道。
“你干嘛,发疯了么?谁会让你干呢?你就站在梯子上也会感到头晕啊。”大家从四面
开腔说话。
“我准能喝干,给我一瓶烈性甜酒吧!”皮埃尔嚷道,做出坚定的醉汉的手势,捶打着
椅子,随即爬上了窗户。
有人抓住他的手,可是他很有力气,把靠近他的人推到很远去了。
“不,你这样丝毫也说服不了他,”阿纳托利说道,“等一等,我来哄骗他。你听我
说,跟你打个赌吧,但约在明天,现在我们大家都要到×××家中去了。”
“我们乘车子去吧,”皮埃尔喊道,“我们乘车子去吧!……
把小熊‘米沙’也带去。”
他于是急忙抓住这头熊,抱着它让它站起来,和它一同在房里跳起舞来,双腿旋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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