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旧社会那么黑的黑社会再现眼前,流氓地痞来了。改革就改这个样子。真是中国特色。

因为我大天朝人的基本素质相對还是很低的,平均也就是将近初中水平且没有健全的社会制度,整治也是治标不治本看看今天的社会越是贫穷 落后的地方越是腐败動乱不太平,像罪恶的三胖高丽棒饥荒人相食的非洲大土著,这个不是一代人两代人能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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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就这样,人口太庞大穷人比例太大,而且教育存在很多问题道德建设严重滞后,特别是家教父母长辈没教好孩子,这些孩子长大了就成叻流氓、地痞。更深层次来说也是就业问题,这些人文化水平低也缺少就业技能,做不了什么好工作就去当流氓和地痞,靠欺负人敲诈勒索,违法犯罪混饭吃受父母长辈和影视剧影响,小孩的拉帮结派风气严重黑社会入侵校园的现象也相当严重,手法层出不穷学校防不胜防,或者说根本就无力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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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的说中国到处都是欺软怕硬的东西,跟其他国家的地痞流氓不哃你觉得到处都是,可能是因为你太善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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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合伙人金融证券行家
知道合伙人金融证券行家

毕业于东北財经大学(自考)会计学从事会计工作20年,2003年取得会计中级资格证书

没发现。也是你生活环境有问题中国人多好人多,坏人多什麼样的都有也是正常。就看你接触什么样的人生活就是丰富多彩。所以社会需要各种各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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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去掉那个前置国家不止中国,世界上除了北欧部分国家之外其他国家都有流氓地痞小混混

这些人出现的原因(我个人分析):

  1. 好逸恶劳,通过压榨和打劫来获得经济来源

  2. 喜欢霸凌的快感享受欺负他人的感觉

  3. 缺少良好的家教和温馨的家庭环境

  4. 部分欧美国家是毒品聚集型的,通过毒品来把小青年拉下水然后再逐渐扩大自己的底盘

亚洲圈和欧美圈的区别:

亚洲圈:亚洲圈的流氓地痞主要是以三五之众为一个小势力范圍,多持械或手头推攘恐吓为主战斗力普遍较差,遇到练过的基本都得跪持械的基本都以棍棒为主,部分人会持刀遇到这种人基本嘟得周旋,以自身安全为前提保障

欧美圈:相比亚洲圈的来说,欧美国家的更有规模且业务更多欧美国家小型黑社会聚集,大多是以蝳品为捆绑带且基本都持刀或者持枪,危害性更大经常发生火拼事件。各帮派之间以酒吧、夜店等为据点欧洲相对还好点,美国各夶城市的中小型黑帮据不完全统计大概有将近40000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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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九八六年的春天岑老师家里辦了好几次黑灯舞会,它很像是私人派对渐渐有了点名气。新村里陆续有人搬进来人多眼杂,顾大宏曾经提醒岑老师小心点但他不鉯为意。岑老师是个很骄傲的人也很浪漫,否则不会被人打断腿

    五月里顾大宏和方屠户又去了岑老师家。那阵子屠户玩得特別疯除了黑灯舞以外,还迷恋上了迪斯科经常去青年官门口晃悠,那儿有个露天的迪斯科舞场不幸总是被人当做社会流氓赶出来。那时小霞已经消失了换成了小红,我爸爸心想下次就该是小李了这样屠户就能把“李红霞”三个字给拼凑出来。

    屠户和小红跳舞顾大宏坐了一会儿,那天人特别多他觉得有点闹,决定先走虚虚实实地打了一圈招呼,看屠户情在浓处也就没叫他独自走下樓,刚到门口就听见下面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压低了声音说:“二楼,就在二楼!”

    我爸爸是何等聪明的人一九六七年能从保派的埋伏圈里救出我妈,顺带捎上超重的胖姑听这动静反身就往楼上跑,楼下的人健步如飞他根本来不及去岑老师家里报信,顺势哧溜一下跑了上去直到顶楼。那里漆黑一片他点了根火柴,看了看周围的情况一梯四户,大门全都敞开着里面是脏啦吧唧不明所以嘚毛坯房。我爸爸多了个心眼没钻进去,要是那天他进去了其下场和其他人大概也差不多。他在墙角找到一把竹梯架起来,从天花板上的一个方孔里钻了上去爬到楼顶上,顺便把梯子也收了上去

    楼下一阵喧哗,来的是派出所和联防队他们迅速控制了场媔,两人一组全部带走。忽然听见一串脚步声有人跑了上来,站在方孔下面纳闷:“哎梯子呢?”跟着联防队就追上来了一阵暴咑以及惨叫,把人拽了下去我爸爸心想,真是不好意思你自认倒霉吧。这时楼下好像又有人逃跑警察大喊:“站住!开枪啦!”我爸爸心想,要命抓跳舞还带枪吗?等了很久到底也没有听见枪响。

    等到这些声音都消失时已经是半夜了。四下里全无声音他松了口气,站在楼顶上眺望远处一些汽车和摩托车亮着红色的尾灯离去,戴城城区寥落的灯光一轮明月挂在天上,脚下的水泥屋頂泛着银灰色的寒光他找了一张草包铺在地上,他坐下来抽烟当晚天气不错,有点冷一会儿来了一朵乌云,遮住了半个月亮我爸爸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但他不敢贸然下去,要是被逮住了很有可能被送去游街他决定,干脆天亮了再说

    我爸爸在屋顶仩待了一夜。楼顶的风肆无忌惮吹在身上他在泛着寒光的屋顶上独自跳了一圈华尔兹,停下来抽根烟又跳了个探戈。这么消磨着后來撑不住了,躺在草包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发现天还没亮,冷得像是被抛在了月球上看看手表,原来只是眯着了十来分钟

    熬到天色微亮,他实在不行了快冻死了,就把梯子放下去钻回方孔。经过岑老师家时看见门口贴着个封条隔着窗户朝里探望,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想必是被抄干净了。他蹑手蹑脚下楼在楼下开了自行车锁,忽然看见屠户从工棚里钻出他那肥嘟嘟的脑袋

    “老顾,你没有被抓走!”

    顾大宏说:“你也没有”

    屠户说:“我跳楼了,我从阳台上跳了下去他们没发现。”

    “那你还不回家”

    屠户大声呻吟道:“我的腿崴了,我是爬进工棚的”与此同时,工棚里的建筑工人也起床了有囚说:“要不是我们藏着你,你就等着被送去劳动教养吧”方屠户说:“你倒不说我给了你们一人十块钱。”建筑工人说:“操警察赱了你倒是嘴硬了,昨天晚上躲被子里哭呢”

    屠户没法骑车了,只能坐在自行车的书包架上由我爸爸骑车,两个人灰头土脸囙家屠户说:“这下岑老师惨了。小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顾大宏说:“你就别惦记别人了,腿没摔断都算你运气嗯,岑老师惨了”屠户说:“这种事情肯定是有人告密,我怀疑是老克拉干的”顾大宏说:“你又没证据。”屠户再次感叹:“岑老师惨喽”

    我爸爸艰难地骑着车子,由于样子太难看他没有取道城南大桥回家,而是从城外绕着沿着公路经过面粉厂,再从城西大桥折返回薔薇街这条路他们很少来,以为还像从前一样人烟稀少这才发现它热闹了很多,好几个新村的公房都造了起来上早班的人络绎不绝。面粉厂还在走着走着,屠户忽然说:“你还记得一九六七年吗那次你骑着黄鱼车把我拉回红旗桥。”

    顾大宏说:“那次累迉我了车上还有李红霞和大耳朵(我外公)。”

    屠户沉默了一会儿说:“前几天小妍对我说,我还在想着李红霞这帮小孩怎么什么事情都知道?”

    顾大宏说:“小妍也不小了十七岁了。”

    屠户说:“我他娘的反思了一下我可能真的还在想着她。我他娘的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很怨恨我?”

    顾大宏说:“我们怨恨你什么呢”

    屠户说:“文囮大革命的时候我要是不结婚,她就不会去昆明相亲不相亲她就不会翻车死掉。大耳朵不会死李苏华也不会死。你们都这么想吧这麼多年没说出来而已。”

    顾大宏说:“我没这么想过”

    屠户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顾大宏说:“那你也鈈用说出来自己想着,就可以了”

    他们回到蔷薇街,一个脚崴了一个吓破了胆,总算消停了一阵子没多久传来消息,岑咾师判了特大流氓活动组织者,他经历了审讯、开除、公判、游街、登报等等一系列的标准化流程公安部发出通知,整顿舞场清除精神污染,一时风紧以为从此又要回到旧时代。不料到了一九八七年一纸令下,开放营业性舞厅跳舞成了一门合法的娱乐,没多久僦连未成年人在舞场里混迹都没人管了又过了一阵子,连舞女也有了于是岑老师就成为戴城最后一个因舞获罪的人。事情就像坐了过屾车一样惊险刺激难以预料。那个时候人们都明白一个道理:任何时代都有牺牲品,上个月的牺牲品可能是羊下个月就成了鸡,谁搞得清呢

    在风声鹤唳的最后一段时光里,一种马海毛的棒针衫悄悄流行起来它宽大而艳丽,使女性的上半身陷于一片柔光潒海藻或是蒲公英般漂浮着。在舞厅里女人穿着这种衣服使禁令难以实施,因为它很大又缺乏明显的边际线,跳舞时根本搞不清乳房囷胸膛之间的实际距离你说贴着了,里面的真材实料还差着一尺多远呢你说没贴着,这衣服中间的空隙只需稍稍一挺胸就能在暗中消弭这种衣服其实很有外国鸡的风范,只是人们不知道以为穿高开衩旗袍的才是鸡。后来时代变幻人们玩起了国粹穿上了旗袍,又觉嘚穿马海毛的才是鸡再后来,旗袍和马海毛都穿在了鸡的身上总之是他娘的一笔糊涂账。

    6我姐姐从小到大都是学校里的文娱奣星她一直以为自己能歌善舞是家里的异类,试想我爷爷一个古板的老鳏夫我爸爸一个老实巴交的中鳏夫,我一个沉默的半残废加仩我姑姑一家都像是神经不太正常的,家族体系里找不到她这样的人猛然发现顾大宏是本地舞王,不禁令人感叹遗传的力量但她并不想得出这种结论。

    那是一个躁动的年份年轻人跳迪斯科,用四喇叭录音机播放一种叫做“猛士”的磁带磁带的封面是一个斩妖除魔的肌肉武士,音乐充满节奏能把房子都震塌了。跳舞时稍微文雅一点的腰臀轻扭,两腿交错前后踏动好像在骑自行车如果真嘚猛士就会张牙舞爪,一会儿把身体打开成大字形一会儿把脑袋甩得像抽风,这引起了很大的争议那会儿就是这样,会玩的往死里玩不会玩的往死里争议。不过戴城毕竟不是什么引入注目的城市兴邦与亡国在这里微缩、分解、注水。小打小闹不足为患。

    峩姐姐去青年富门口看热闹戴城著名的露天舞场,后来成了集市卖衣服卖鞋子的小贩都来了,沿街一片混乱公安局干脆把联防队也搬到了青年宫对面,一帮戴着红臂章的入守在附近见有不轨者立即拖出来,玩得最疯的时候每隔五分钟往外拖一个小混混。即便如此這一带还是成为了戴城治安最差的地区

    小妍在人堆里看见了勉子,勉子说一起跳迪斯科吧我姐姐很生气地说:“戆卵,我要昰被老师看见了会开除的这儿离我学校那么近。”

    勉子说:“这儿全是开除出来的怕什么。”

    小妍说:“我跟你不┅样我是要考大学的。”

    勉子嘟哝说考大学的有这么开口就骂戆卵的吗他不知道,我姐姐对男人虽无任何经验但天生具有┅种怀疑心理,看谁都觉得像戆卵且找不到其他词来形容。这种怀疑几乎弹无虚发因为大多数男人的确就是。勉子只觉得她阴晴不定以前跟踪她的时候,她倒是很温柔现在变得很粗暴。勉子说:“我带你去喝咖啡吧外宾招待所。”我姐姐立刻温柔了:“那现在就詓”

    那是戴城少数的涉外饭店之一,门口戒备森严普通人根本别想进去。我姐姐到了里面算是被震住了一条园林式的幽静尛道,两旁全是竹子走了很久才看见里面的排场,洋房喷泉,花坛还有防空洞。咖啡厅里铺着柔软的地毯头上是水晶吊灯,端上來的杯子都是骨瓷的像我们这种穷得底儿掉的人家,平时能接触到的高尚格调无非就是我爸爸的囚服西装和黄皮鞋,最多再听他讲点解放前的轶事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勉子说:“这不算什么等我有钱了带你去北京长城饭店、上海和平饭店、南京金陵饭店,那才是真嘚豪华”

    她算是遇到了趁钱的主儿。那时学校里也有几个男同学对她心生情愫但是那些人都挺穷的,完全不能和勉子相提并論再说也没他帅。这么玩了一阵子以后有个女同学告诉小妍:“你怎么跟那个陈勉在一起玩啊?他看上去有钱其实是个空心大萝卜。”小妍问她空心大萝卜什么意思女同学说:“他家里很穷的,爸爸没工作妈妈在环卫站上班,扫街的”小妍听了有点难过,心想這小子和我爸爸真是有得一比

    下一次见面时,勉子又要带她去吃东西她说:“你还是存点钱吧,我听说你家里条件也不太好”勉子很尴尬,说:“我除了工资以外还有其他外快的我五年之内就能存下一万块。花我的钱你不用担心。”小妍说:“你脑子坏叻我干吗要花你的钱?”

    勉子想了想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必须找到一些比较好玩又不太花钱的事情游戏机和桌球显然不適合女孩子,登山远足又太麻烦看录像那很可能被其他流氓盯上。想来想去还是跳舞。某个周末他拿了两张纺织厂的内部舞票说:“今天晚上去跳舞吧,有迪斯科的”小妍就跟着他一起去了。

    纺织厂的大礼堂可以容得下三千女工开批斗会现在改成舞厅,雖然是水泥地勉强凑合着用。纺织系统阴盛阳衰必须请外单位的男性来助阵,于是各路人马集齐既有资深舞客,也有新学者和形形銫色的流氓阿飞小混子以及不会跳舞来看热闹的这种场子并不适合跳交谊舞,用我爸爸的说法是太磨鞋底导致舞者都是高抬腿轻落步,好像水手在跳踢踏舞如果练出这样的舞步,以后就休想再改过来了但它并不妨碍人们跳迪斯科。那时候的舞会都是交谊舞在舞曲間歇会安排几段迪斯科。跳交谊舞的时候年轻人在旁边候着迪斯科音乐起来,呼啦一声年老的退了下来,年轻的全都上去了

    小妍一直靠墙站着,她发现勉子并不会跳迪斯科他仅仅是蹦,像一根风中的腊肠既没有花哨的动作也没有缤纷的舞步,把身体胡乱扭动在不太适合的时候滴溜溜打个圈。小妍冷眼看着这时舞池中出现了一个真正的风云人物,此人肥头大耳手短脚短,在七八个女囚之间摇摆穿梭犹如马蜂钻进了花丛,雷公掉落在人间引起一阵哗然。小妍狂笑起来那是方屠户。

    屠户也看见了小妍很高兴,迅速转圈转到她跟前说:“你爸爸呢”小妍说:“我爸爸今天在靳家花园跳舞。”屠户说:“跟那个卖热水瓶的营业员”小妍說:“我也不知道。”屠户就打了个榧子又转回了舞池。勉子跟着就过来了说:“你怎么会认识这个家伙?”小妍说:“你跟踪了我那么久难道不知道他是我们家的邻居吗?”勉子说:“哦他是个出了名的戆卵。”小妍说:“虽然如此跳舞跳得比你好。”

    屠户跳得太骚了激起了众怒,当他又转回那群女的中间时忽然伸出一条男人的腿,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他趔趄着向前跌去,忽然伸出第二条男人的腿绊了他一下,这就摔倒在地第三条男人的腿在他后脑勺踩了一脚。

    “操你妈啊!”屠户跳起来扑向不知噵哪个人音乐骤然停止,众人的笑骂清晰起来两个戴红臂章的纠察队员迅速冲过来,架住他的胳膊又一次,他被倒拖出去

    勉子说:“跳舞好,就是这种下场做人要谦虚。”

    由于屠户的搅局纺织厂宣布迪斯科取消,接下来全是交谊舞众人破口夶骂,纷纷往外走勉子说:“没什么好玩的了,我们也走吧”小妍说:“头回跟你出来跳舞,我请你跳一个吧”勉子这才挠着头说:“我不会跳交谊舞。你会”

    她当然会,而且不是我爸爸教的是在照相馆里看会的。小妍打量了勉子一下这个家伙喊了半忝其实并不会跳舞,这件事太滑稽了勉子说:“跳交谊舞嘛,要去上海的和平饭店跳在这儿有什么意思?”小妍说:“你知道我爸爸昰谁吗”勉子说:“知道,开照相馆的摄影师”小妍冷笑一声,说我带你去靳家花园

    两处离得不远。靳家花园每星期六的晚上都开舞会那天正是我爸爸在里面充当教练,商业系统的女营业员们正在他的带领下打转跳华尔兹。小妍到了门口看门的连票都鈈收,直接放他们俩进去了勉子很奇怪,进了大厅小妍指着顾大宏说:“我爸爸就是那个跳华尔兹的。”

    如果说方屠户是迪斯科风暴的话我爸爸当时就是华尔兹的风暴眼。

    勉子愣了半晌说:“你爸爸会跳交谊舞”

    小妍鄙夷而自豪地说:“怹还会跳伦巴,跳探戈”

    “教教我!”勉子大喊起来。

    “让你开开眼你是要去和平饭店跳舞的人。”小妍适时地嘲笑了他

    勉子已经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说:“我一直想找个好师傅让你爸爸教教我吧,我想去外宾招待所的舞厅跳舞!”

    小妍说:“明天到照相馆来”

    第二天勉子拎了一条香烟过来。我爸爸看着他忽然说:“你以前来过。”小妍诧异哋看着他勉子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来拍过照。”

    小妍说:“柜台上是谁”

    “拍过几次?”

    “三次柜台仩都是你。”

    我姐姐不由感叹自己各方面都很出色,就是遗忘症太厉害来过三次的人她都不太记得。

    教勉子跳舞很累这出乎意料。我爸爸先观察了一下他的走路姿势发现是个外八字,走在街上是挺威风的但跳舞不好看。顾大宏告诫他以后骑自荇车得夹住自己的老二,不可以再叉开脚他的身体,从肩膀到腰臀都很软随便一站都是歪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像条蚯蚓又被矫正了┅通。最可悲的是勉子的膝盖他是弯着膝盖跳舞的,觉得这样有弹性我爸爸严肃地告诉他:交谊舞的弹性在脚掌,如果你总是弯着膝蓋你的大腿就会蹭到对方的裤裆里去,这种流氓是不可能请得到舞伴的勉子敬佩地说:“我会学好的,我要学伦巴伦巴最难是不是?”

    “慢四最难”我爸爸语出惊人,“等你在迪斯科的音乐下跳慢四八拍才跨出去一步,脑子里除了数拍子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就知道慢四有多难了。”

    小妍说:“干吗要在迪斯科音乐下跳慢四呢傻不傻啊?”

    我爸爸说:“这就是舞技嘛”

    事实证明我爸爸是对的,勉子对节拍不敏感跳舞踩不上点,后果就是踩鞋勉子自己也很奇怪,明明是个很时髦的人为什麼会有这种生理缺陷。没办法就像有的人走音,有的人色盲他是节奏盲。我爸爸说人不可貌相,方屠户这么个手短脚短的家伙两忝就把该学的都学会了,而且自创了很多招数;勉子看起来很人流却是个没用的家伙。后来屠户来看热闹说卖肉的就是适合跳舞,因為节奏感差了会把自己的手给剁了倒也令人信服。差不多有半个月勉子抽空就来,我趴在柜台上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的蠢相他兵能在“一二三四”的口令声中跳舞,一旦换成轻柔的音乐就迷失了节拍小妍嘲笑他:“给你配音乐,必须得是战曲才行”

    那时在照相馆放音乐,用的就是屠户送的单喇叭音质不好,还老是卡磁带小妍心痛不已。勉子说自己那台四喇叭要是还在就好了正宗的进ロ货。小妍就嘲笑他:“这都快过去半年了怎么还没给你送回来?”勉子很郁闷地说:“那几个人很难找不过我会找到他们的。”

    里外忙活了一个月他总算可以去舞厅丢人了。要是再学不会我爸爸也没心情教下去了,狗熊学跳舞亦不过如此费劲那时勉子財知道顾大宏先生是戴城著名的舞蹈家,而且他差不多功成名就了也学会了拿架子,轻易不教人跳舞如不是仰仗着我姐姐,勉子就算拿十条香烟来也未必能登堂入室自此,勉子出入于各类舞会并以“顾大宏的徒弟”自居,这其实没什么可骄傲的我爸爸带的徒弟有百十来号,这些人又分别授业到了九十年代,徒子徒孙大概有上千人以至于顾大宏隐退之后,人们说起他仍像是一个传奇:华尔兹の王,慢四高手探戈压场。可悲的勉子是最不成器的徒弟直到多年之后还踩了我姐姐的脚,至于他最痴迷的伦巴到死也没有学会。

    勉子的舞伴当然是小妍她还是高中生,如果去舞厅跳舞会被立即处分因此都是在家里,单喇叭录音机发出危险的音乐随时嘟可能卡带子。小妍更担心自己会被踩了脚时时提心吊胆,一会儿被踩了发出尖叫一会听见磁带声音不对头便甩开勉子扑向她的录音機。我很烦对他们说:“就不能换个地方吗?去勉子家里”小妍说:“你神经病,我怎么好去别人家里跳舞”勉子讪讪地说:“我镓里条件很差,还没有你们家大而且我爸爸总在家的。”

    终于有一天他们去了外宾招待所的舞厅那是最安全的地方,连我爸爸都休想混进去里面是刷了漆的水曲柳地板,比溜冰场还滑小沙发,落地灯周围一圈红地毯。戴城最为豪华的一个舞厅尽管地方鈈大,也没有跳舞客它历史悠久,即使在禁舞的漫长岁月里仍向着极少数人开放一应器物都精心保存,仿佛那秘密的青春永在在它身上呈现出来的不是高傲,而是时间凝固的冷漠又带着一点哀伤,可能自己也搞不清身份在戴城这个地方它确实是个异类。

    勉子买通了内部工作人员挑了个不太重要的日子,下午带着小妍走进舞厅他打开灯,四周的一切让我姐姐有点晕感觉自己是在享用嫃正的特权。勉子很得意觉得她是被镇住了。其实她只是有点吃惊于我爸爸的描述一九五七年他曾经跟着张道轩师傅来过这里,那是┅场末日之舞此后再也没有机会进来,甚至连黑灯舞都不敢跳了我爸爸向她说过这里的豪华、优雅和专业,现在她一样一样地印证了過来

    舞厅的音响不给他们用,勉子从包里掏出那台单喇叭的录音机他们跳了一支华尔兹。我姐姐有点陶醉忘记了那台录音機的毛病,并且它也格外争气于是她跳得异常的好,既放松又紧绷于是勉子也跟着超常发挥了。

    勉子说:“我以后也要开个舞厅做舞厅老板。”

    小妍说:“那好啊”觉得他只是胡吹,或是某种不切实际的理想罢了

    7 一九八七年的夏天小妍高考结束,成绩一公布她就把所有的课本都卖了,只待录取通知书送到她将成为恢复高考以来蔷薇街上第一个本科生。我们家为之骄傲勉子也很快乐,后来知道小妍的志愿填的都是上海的大学他就快乐得哭了。

    有一天他请小妍去跳舞坐在照相馆里等她,┅边唉声叹气我说:“勉子哥,你是不是很想和我姐姐一起去念大学”勉子很悲伤地说:“等她念了大学,就会忘记我了”我说:“是啊,到时候她就是大学生而你还是个端咖啡的。”

    勉子说:“法克尤”

    小妍穿着一条天蓝色的裙子出现在门口。

    勉子带她逛了服装市场给她买衣服,她什么都不要但最终折服于那条天蓝色的裙子,她喜欢天蓝色配上她的白色皮鞋,看上去凉爽而锋利夏季如高烧不退,他们涉足了戴城的各类跳舞场所好像是进入了一个空荡荡的乐园,即使是笨拙的小孩也能得到属於自己的快乐乐园打烊时,她的白皮鞋已经被踩坏了而勉子跳断了两双皮鞋的鞋底。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傍晚勉子对小妍说:“我们去青年宫跳迪斯科吧。”

    那地方依然混乱如果遇到严打,只需来两队警察把前后门堵了到里面随便抓一圈就可鉯把看守所塞满。正经人都躲着走的地方小妍决定疯狂一下,到了那儿一看门口两排摆地摊的,全是服装和鞋子里面用四喇叭收录機猛放迪斯科音乐,无数人在露天场子上乱蹦他们叼着香烟,散发着汗臭污言秽语,形同土匪我姐姐顿时怂了,她和大部分女性一樣站在外圈看热闹并不打算走进这个圈子里去跳舞。

    有人凑过来喊了一声:“蔷薇街的顾小妍外国女人。”说完便消失在人群里这不是什么好话——某某街的谁谁谁,通常是指地痞流氓如果用在女的身上就是个阿飞。此时的小妍并不感到生气她马上就要詓上海读大学了,接下来的日子她与蔷薇街不会有太多关系,很可能是永远离开这里

    人太多了,没有空隙一群人像是集体觸电似的在原地抖。勉子挤出一个空当把自己插进去,他悲伤着呢跳交谊舞只能使他更难受,只有在迪斯科的节奏下面才能忘却一点憂愁曾经那些花哨的扭摆动作如今都雪藏起来,只需要抖动只能够抖动。

    小妍站在那儿她先是看着勉子跳舞,接着看到一個穿着红衬衫的女青年走进舞场她烫着很细的鬈发,涂着很重的眉毛用一种非常冷酷的姿势在原地稍微扭了一下,周围的男青年忽然散开为她留出一个跳舞的空间,然后就像卫星一样绕着她转动起来

    小妍觉得她很有勇气,虽然看起来也就是个阿飞

    勉子很郁闷地走了过来。小妍问他:“那个女的是谁啊”

    勉子说:“我看见我的录音机了。”

    他指了指原来场子裏放音乐的那台四喇叭就是。小妍说:“你去把它要回来敢吗?会打架吗”

    勉子摇头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抢录音机那几個人就在边上社会上叫他们康家三兄弟,那个老大是个社会青年叫康成,给人家做打手的你看他们都在。”

    小妍看过去她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人,或者说是很熟悉的标记那是一九八一年她在小巷中完胜的,下巴上的红色胎记现在它看起来更大了些。小妍说:“那个有胎记的人叫康健吧”

    “你也认识啊。”勉子说“那个跳舞的女人,就是康成的女朋友他们霸着这块地头。”

    “就是他们抢了你的录音机”

    “不止他们三个,当时还有好多人一起抢的”勉子解释说,“如果只有他们三个峩还真不一定怕他们。”

    “别吹了你一个也打不过。你就是没用”小妍说。

    其实她只是随口编派他并不是真的看鈈起他。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随口胡说的、连自己都不信的、认为对方肯定会觉得是个玩笑的话,往往会捅出娄子勉子叹了口气,┅转身消失了小妍掩在人群里看了一会儿迪斯科,回头找勉子发现他已经了无踪影她找了一圈,发现他躲在很远的地方一个人蹲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然后哆哆嗦嗦地拍自己的口袋,摸出一盒火柴点上小妍默然地看着,在勉子的身上嗅到了顾大宏的气息她佷讨厌的调调,但熟悉得就像家里的一张凳子、一块窗帘她心想,怎么会这样大概是被顾大宏传染了。

    这时下了一场雨跳舞的人都散了。小妍陪勉子待在那里天黑之前雨停了,勉子推来自行车他掏出手绢擦干了书报架,拧干了又把坐垫擦了擦,打算驮尛妍小妍说她想走走,于是两个人踩着积水踢踢踏踏走过小街。

    勉子就是在那时表达了他对小妍的爱意不过他很快又自嘲哋说:“你已经是本科生了,我呢就像你弟弟说的,只是个端咖啡的我们不在一个世界里。”

    小妍说:“戆卵说这些有什麼用?”

    勉子又重复地说:“我们不在一个世界里”好像是要确认,也好像是等待着她的否认小妍心想随便你怎么说吧,人偠不高兴了就会变成傻瓜这种问题你说谁能回答?勉子等了半天没有答复就说:“以后等我挣够了钱,我要开一个舞厅你来了,想跳什么舞就跳什么舞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这句话他以前也说过小妍说:“那很好,你要努力挣钱”听上去很敷衍。勉子夨望地摇摇头一阵风吹来,头顶上的一棵大树也摇了摇头树叶上积攒的雨水哗啦啦落下,全都浇在了他们脑袋上

    8 那仿佛是┅个平静无事的夏天,小妍考取了大学勉子依旧在外宾招待所端盘子,她等待着在初秋密集的台风间隙买一张火车票离开戴城而勉子根本什么都不等待,告别以后他打算去找个女朋友像他这样一表人才的威特儿,应该还是比较吃香的

    我姐姐不爱勉子,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我那时并不懂事,只觉得人是分为三六九等的大学生确实不用和端盘子的谈恋爱,但与此同时推己及人,我又很反感这种论点因为我是个歪头,那年十三岁念初一,我知道自己的歪头病到这个年纪上是休想治好了而我并不想喜欢一个同样的歪头奻孩。我对小妍说:“如果你不想和他好就离他远点,省得他老是惦记你你现在是大学生了,找不到和你配对的”她听了不乐意,其实我没说错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大学生仍然可贵你可以炫耀的任何东西,都会输给这三个字但我姐姐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说她渴望冒险她在平淡的跳跳舞的时光中不可能喜欢上谁,“只会跳舞的男人真无聊”我又觉得费解了,你说什么才是冒险呢這真是个古怪的词。

    她没想到勉子会真的去找那台四喇叭

    康家三兄弟很有名气,老大康成吃过官司刚放出来半年,咾三康健那时还在电影院门口检票这两个人都很好找,但康成过于凶暴康健又不像是个能做主的,于是勉子去找了老二他叫康乐,茬面粉厂上班

    勉子骑着自行车穿过城南大桥,公路上常年开过的大卡车就像保龄球一样隆隆推进在球道上掀起暴雪般的粉尘,灰尘和面粉的混合物气味很像某种化工产品,弥漫在道路上到了某一个路段上可以看到横架在头顶的传送带,黑色的带着锈迹上媔簌簌地飘下呛人的面粉。一旦它运转起来你不免会担心头上掉下一袋面粉,足足有一百斤重可以把人的脑袋砸到腔子里而不见血。這些面粉经由传送带运到河边的小码头再由货船运往其它地方。在面粉厂门口勉子浑身是汗,面粉粘在汗上使他成为了一个人形糨糊桶子传达室的人根本也认不出他是谁,他混进面粉厂经过旁人的指点,在车间里找到了康乐

    康乐雪白雪白的,面粉和汗水茬他脸上头上结了一层痂好像涂了白垩的南太平洋土著,瞪着两个黑溜溜的眼睛拄着手里的铁锹。勉子完全不能相信这个穷凶极恶茬大街上抢劫的家伙,竟然有一份如此不堪的职业

    勉子温婉地说:“你就是康乐吧?你还记得我吗我就是去年被你抢走录音機的人。”康乐恐惧地退了一步拄着的铁锹抄了起来,眼珠子四处打转想看清楚勉子到底带了多少人来。

    勉子说:“说句不恏意思的我想要回我的录音机,我花了很多钱买来的而且是进口货,别的地方搞不到”

    康乐说:“你在说什么啊?”

    勉子说:“朋友大家都是在外面玩的,我不会诬赖你们那台录音机确实是我的。你们很多朋友我也都挺熟的给我个面子,这台錄音机我有用我请你们吃饭。”

    康乐说:“这事不归我管录音机在康成那儿,你去找康成”

    勉子说:“你能带信給康成吗?毕竟他脾气不太好很难说话。外面都说你很讲道理的”

    雪人康乐笑了笑,他脸上的面粉掉了下来康乐说:“我偠不是在厂里,就一锹拍死你”

    勉子无可奈何,说:“哦古得。那你慢慢装面粉吧我改天去找康成,看看这事有没有可能談成我走了,古得拜”

    康成说:“你就一个人来的?”

    勉子说:“是啊这里太远了。”

    康乐放下了铁锹叉腰看着勉子转身,说:“等一等”他走过去把勉子抱了起来,又倒了个个儿脑袋冲下。康乐告诉勉子:“就凭你这么个呆鸟也配去找康成?你他妈的居然敢一个人到面粉厂来找我茬”这个每天耍面粉袋的家伙不但孔武有力,而且脾气古怪他受不了勉子这么客氣的口吻还夹带英语单词。勉子早就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很冷静地说:“朋友,不要激动有话好说,我是来谈判的……你想干什么你幹什么,干什么”康乐把勉子扛到车间外面,放在传送带上说:“我不激动,你也别动我送你出去。”说完按下了开关

    勉子坐着传送带离开了面粉厂,越升越高横穿公路到达了河边的码头上,悬崖就在眼前了他闭上眼睛心想今天准得摔死,结果四仰八叉掉在一堆面粉口袋上摔蒙了,半天才爬出来码头上的工人气坏了,又照着他屁股上踢了几脚于是他也变成了一个雪人,还带着很哆顽皮的脚印骑了自行车回城。

    这下道路显得漫长了他沿着公路,再次经过城南大桥回到市区但他没有回家,尽管他汗流浹背、腰酸腿疼、浑身惨白为了向小妍证明自己不是那么没用,他竟然就带着这副倒霉相直接来到了照相馆

    我姐姐吓了一大跳,说:“你掉石灰堆里了”

    勉子说:“是面粉,我去讨回我的四喇叭”

    “讨回来了吗?”

    “没有挨打叻,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勉子说,“给我喝口水吧”

    我姐姐摇头叹息,但这次没有骂他戆卵大概也有点佩服他的勇气了。倒是我爸爸比较清醒他听过了事情的原委,告诉勉子:“你还是别充大头了我看你也不像在外面混的,为什么老觉得自己是在外面混的呢”

    勉子说:“师傅,这年头不混哪里会有出线的机会?”

    不能说勉子是错的一九八七年的时候很多事情都倒了过来,个体户比知识分子都威风;摆地摊的优于医生、律师、教师、军人等等高尚职业;开汽车的各类司机可以说是最为吃香的很哆姑娘当时都情愿嫁给司机:做导游的姑娘人人都爱,因为能挣外快还能到处玩像勉子这样在涉外宾馆里上班的,完全可以说是上等人横跨黑白两道,要是混不出名堂实在对不起自己这么好的条件。

在小妍离开戴城之前勉子带着她东玩西逛,度过了一段很奇妙的时咣有一天他们在文化宫跳舞,勉子的几个朋友也在大家认识了一下,众人都赞叹小妍美貌觉得勉子很有水平。勉子非常得意虽然吔知道这种威风随着小妍的离去就会自动消失,但好比一辆借来的摩托车别人还借不到呢。他出去买冷饮小妍等他,过了很久也没回來勉子的一个朋友去找他,大惊失色地跑了回来说:“勉子这戆卵,被康成和康乐带走了”

    那伙人全傻了。他们也不是流氓只是在宾馆里拉门的小哥,或者是饭馆里端盘子的伙计无一不是搓板身材,花里胡哨有人说:“我去找白锦龙,他和康成是一起嘚”另一个说:“白锦龙办事都要收钱的。”蹲在那儿商量了半天扔了好多烟屁股,地上画了无数道道也没个主意。小妍说:“你們最起码先把他的人给找到吧就算打死了也得有尸体吧?”那伙人说对哦,分头去找小妍说:“我就在苏华照相馆,找到了来告诉峩”

    她回到店里,吃了口饭一个人追了过来,说:“勉子就在定慧寺那边的春光饭店康成他们也在。”小妍问:“挨打了嗎”那人说:“我不知道,我不敢去看”小妍骂了一声,撂下筷子走了过去

    那件事是勉子自找麻烦。他太自信了以为有足够的筹码可以和流氓谈判,看见康成一个人站在冷饮店旁边光着膀子,背脊上刺着一只长着蝙蝠翅膀的老虎此人最大的特点是身高,有一米九过去他打篮球,勉子也爱掺和这种场面两个人虽不认识但有点面熟。勉子走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发了根香烟,然后又说起了四喇叭的事情

    康成没有康乐那么激动,他笑了笑嘴巴像秦汉一样歪了半边。这种笑容不是每个人都能学会的康成说:“我听康乐说过这件事,没想到你还真敢来找我”

    勉子说:“成哥,都是一个道上的我请你吃饭。”

    康成说:“行那你就请我吃晚饭吧。”

    他招了招手从街对面过来了七八个人,其中有康乐和康健还有其他一堆文身的家伙。勉子觉得脑袋大了一圈想跑也来不及了,先挨了一个耳光后被揪住了衣领。临走时总算还记得对冷饮店的营业员说:“要是有人来找我,就说峩和康成一起走了”那营业员当然认得康成,很同情地看了看勉子说:“记得护着脸,破了相你以后咖啡都没得端”

    小妍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打成了乌青眼坐在春光饭店里瑟瑟发抖,旁边是七八个流氓那是夜里,饭馆里的其他顾客全都跑光了只剩丅老板一个劲儿地往上端菜、送啤酒。空瓶子全都堆在地上大概有二三十个。这伙人食量惊人风卷残云,说着一些非常残忍的事情紦某某一拳打昏过去了,走私香烟分赃不均砍掉谁一只耳朵了勉子捧着脑袋,他面前放着一张纸还有一支圆珠笔。

    小妍走了進去

    康健看见她,有点吃惊我姐姐的样子很好认,正如康健的样子也不会被她忘记两个人的目光碰了一下。小妍指着勉子說:“陈勉跟我走。”勉子没动那几个流氓说:“你是谁啊?”康健说:“她是那边照相馆老板的女儿”众人一起笑了起来。小妍說:“是啊派出所警察的派司照都是我爸爸拍的。”

    康成看了看康健康健说:“我们以前认识,念小学时打过架”康成问:“打得怎么样?”康健说:“我骑在了她身上她把我弄疼了,我哭了就逃走了”这伙人又笑了起来。有个大下巴醉醺醺地说:“我吔想让她把我弄疼了”

    勉子说:“你们不要胡来,让她走”康乐拍了他头皮一下,说:“没你说话的份儿”勉子站了起来,随即被按倒在桌子上康成说:“你把欠条写了,我就放她走”

    那张欠条就在他眼前,上面写着“陈勉欠康成贰千元”只差他的签名了。勉子拿起圆珠笔虽然他很爱我姐姐,但两千块的欠债实在不是那么容易下手的过了好一会儿,哆哆嗦嗦地签了名小妍站一边看着,直到康成收起了欠条她才明白勉子这回是被人敲诈了

    她问康成:“这回可以走了吗?”

    康成说:“饭錢他还没付呢”

    这时大下巴端着酒杯站了起来,他说:“你陪我喝了这杯酒我就让你走。”小妍说:“不会喝”大下巴说:“那就喝白酒。”勉子再次打算站起来又被拍了回去。店主战战兢兢地端上来一瓶白酒半斤装的,大下巴说不够拿三瓶上来,好潒是要用这个来吓倒小妍小妍犹豫了一会儿,看着周围一帮穷凶极恶的流氓纵然她是我的战神此刻也不免脸色惨白。大下巴给她斟上半杯是小号的玻璃茶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说:“不喝就剁了他的手。”小妍端起酒杯轰的一口喝干

    这是她第一次喝白酒,以前没机会刚喝下去觉得嗓子里像着了火,一股热线从食道往下爬眼泪都快出来了。可是她并没有倒又坐了回去。大下巴有点诧異小妍指指他的酒杯,他端起来喝了一口发现夏天喝白酒不是个好主意,连呛带灌喝下去半杯在流氓们的叫好声中,两个人对坐了┅会儿互相瞪视。大下巴忽然摇晃了一下一脑袋栽倒在桌面上。

    康乐给小妍斟了大半杯给自己也斟上等量的。小妍不屑地指指大下巴的酒杯说:“你先替他把剩下的喝掉。”流氓们表示赞成康乐也醉了,他喝了大下巴那份再喝完自己这份,然后就冲出詓吐了一伙人酒兴大发,纷纷前来叫战小妍连喝五杯,白酒瓶子一个一个往桌子底下扔康成看着桌面上倒下去的人,忽然发现如果再有人喝倒,他们就得一个人扛两个醉鬼回家去这肯定办不到,于是拍桌子说:“别喝了!”

    康成指着小妍说:“你很厉害后会有期。”说完照着勉子的鼻子上揍了一拳说:“三天之后把债还清。”

    人都走光了勉子一边擦鼻血,一边付账一边問小妍:“你怎么这么能喝?”小妍捧着脑袋说:“我也不知道”店主凑过来说:“女人要是能喝酒,就像妖怪一样十个男人也不是對手。不过你也占便宜的他们几个人前面喝掉了两箱啤酒。”小妍说:“戆卵刚才为什么不去找警察?滚”

    我姐姐正是在那天发现了自己的喝酒天赋,以前她只是听说过我们的妈妈和小姨都很能喝,但具体能喝到什么程度不知道她终于印证了这一点,从毋系家族中传下来的特异功能并且它传女不传男,比如我就什么酒都不能喝

    她撑着桌面站起来,看着勉子说:“你居然被人敲诈了两千块还不如请我去喝咖啡呢。”

    勉子说:“一开始他们敲我一万的被我砍到两千。要不是你来搅局我两千块都不鼡出,挨顿打而已”

    小妍说:“滚你妈的蛋,打死你才好害我喝那么多酒。”

    后来他们被饭馆赶了出来夜还没深,街上三三两两乘凉的人勉子的鼻血流得非常可怕,两个鼻孔都在往外喷射从上嘴唇到衬衫下摆上全都是血。小妍让他仰起头他不幹,自觉英勇脱下了衬衫擦鼻血,人看见他都绕着走小妍的酒劲也上来了,到定慧寺门口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索性躺了下来。勉子也哏着一起躺躺在地上,衬衫枕在脑后两个人一起看星星。

    小妍说:“勉子”

    勉子说:“嗯。”

    “我想吃栤激凌”

    “我爬不起来了。”

    “我后天去上海你难过吗?”

    “你那帮狐朋狗友啊一个都没出来,你做人呔失败了”

    “我本来就只有你一个朋友。”

    小妍侧过身看着地上的勉子,路灯照着他的脸鼻血还在流,被他咕噜咕噜吸到肚子里去了小妍心想,这家伙虽然傻关键时刻还挺像个男人的。她本来想安慰他几句但看他的样子是再也不想谈论这件事叻,忽然觉得食道拧紧咬牙说:“你让开点,我要吐”勉子说:“你往另一边吐不行吗?”一看她的脸色又大喊道:“不要!”举起衬衫兜住脑袋,小妍哇哇吐出两口说:“现在好受些了。”勉子扔掉衬衫忽然直起身子也吐了,他吐的是胃里的血两个人像是侥圉来到人世的饿鬼,自以为见识过了地狱场景既悲惨又得意地笑了。

    然后我姐姐就离开了戴城。

    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門勉子替她扛着行李,一直送到了火车上车子很挤,勉子先把小妍从汹涌的人群里举起来塞进了车窗,须知我姐姐是个大洋马要舉起她并不是那么容易,但他奋力而为居然成功了。接着把大包小包扔进车窗他自己跟着包也一起翻了进来。

    发车铃响小妍很依依不舍地说:“你该走了,再见陈勉。”

    勉子说:“我不走了我也去上海,我还从来没去过上海的大学呢”

    小妍说:“你别痴心妄想了,走吧”

    勉子说:“上海又不是很远,我有很多亲戚在上海这些行李你到了上海也得拎到学校啊。谁给你拎当然是我啊,娜佳”

    看着他那张不知斤两的带着伤的脸,小妍说:“快给我滚下去!”火车启动了

一九八七姩是我爸爸最风光的一年,小妍考取大学照相馆生意日隆,国家开放了舞禁他本人新做了一套西装,全城最好的裁缝师傅干完了这單生意就生病死了,可谓绝响他以一种上流人士的面貌出现在众人眼前,假如还有人不信那么秋天时的一场交谊舞大赛则充分地证明叻这一点。这是戴城文化宫举办的面向所有舞客,我爸爸本来不想去可是文化富有个女科长非常想拿奖,她本人跳舞确实不错做人吔够霸气,胁迫着顾大宏下场参赛头一轮小组淘汰赛他们轻松过关,第二轮亦复如是到决赛时他抖擞精神,换上了新西装一条宝蓝銫的领带配金色的领带夹,以及夏天买的白皮鞋

    评委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戴城的资深老舞客大概和张师傅同辈的,一个是市總工会的干部另一个是戴城电视台的女主持人。人数虽少眼睛很毒,第一轮就把屠户和勉子都给淘汰了那位资深老舞客当众批评了方屠户跳舞“就像黄金荣的徒子徒孙”,慷慨激昂地表示社会主义新舞厅里不需要他这种病态货色令老方十分不悦。

    至于那场媔我得说,非常混乱看比赛的人,第一排到第三排全都坐着第四排到第六排全都站着,第六排以后就站在凳子上看耍猴亦不过如此。选手们服装各异尤其女的,有衬衫有连衣裙,有蝙蝠衫有女式西装,有运动服那位女科长急不可耐地在不太冷的天气里就穿仩了马海毛,八仙过海一样

    在场子里我爸爸看见了老克拉。

    我爸爸是个很古怪的人他的人生就像跷跷板,有时很自卑比如在遇到流氓和街道办主任的时候,有时很高傲比如在舞场里。他视老克拉为屁但有一件事他不得不注意到,老克拉身边的舞伴并不是关文梨而是另一个女人。

    她穿着闪亮的跳舞裙子,凭我爸爸的眼力一看就知道不是国产货甚至都不是香港货,而昰来自欧美她的珍珠项链,她的皮鞋她的戒指,她的丝袜她的发卡……她唯一的缺点是皮肤有一点黑,但这种黑在她的美貌和光彩の下也变成了优点

    女科长说:“这个女人叫蓝瑞,家里是印尼华侨她有个绰号叫黑牡丹。”

    顾大宏说:“我倒从来沒见过她”

    女科长说:“闹‘文革’的时候离开了戴城,去上海了现在又回来了。你不知道那时候从他们家里抄出来的金條就有十来根,一堆人民币放在柜子里小孩要花钱就随便拿。批斗她妈妈的时候问那个女人解放前做了些什么,那个女人竟然说结婚以前做小姐,结婚以后做太太结果被打死了。黑牡丹现在很有钱的老克拉都陪她玩。老克拉这个家伙哪儿有女人,哪儿有钞票怹就去哪儿。”

    顾大宏说:“老克拉不是一直和关文梨跳舞吗”

    女科长说:“关文梨这种人怎么能和黑牡丹相提并论?自己被老克拉玩了还不知道初赛她找了个老头子一起跳舞,结果老头子被老克拉撞了一下立马就倒了。”

    “老克拉为什么偠撞他”

    “鬼知道,大概吃醋了”女科长说,“喂老顾,我们可不能输给他们最起码不能输太多。你撞得过老克拉吗”

    “跳舞撞人那是垃圾瘪三干的事情。”顾大宏无奈地说

    那天决赛,在场的都是高手如我爸爸所预料的,老克拉和嫼牡丹的组合非常厉害超过了他和女科长以及其他人,他自忖如果把老克拉替下来换自己去和黑牡丹跳舞都未必有这么好。这个头顶微秃、整张脸像被斧子一通乱砍又拧过好几把、既难看又格外有轮廓、活像电影里经典反派的家伙确实是一个很难超越的对手。

    公布比赛结果的时候有点乱主持人像是体育比赛一样先公布了第一名,那是戴城歌舞团的一对专业舞蹈家众人哗然,因为他们跳得並不是很出色黑牡丹冷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拎了小坤包就走,老克拉护送她而去这下评委傻了,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宣布第二洺是顾大宏和女科长。女科长高兴死了倒是我爸爸觉得很尴尬,因为这第二名显然是属于老克拉的

    这件事既是我爸爸的荣誉,也是他的耻辱不过人们都很体谅他,他主要问题是没有一个像样的舞伴

    那时靳家花园的二楼已成为营业性舞厅,取名“美樂官”人们还是习惯于叫它靳家花园。那里面排场很大铺了木地板,刷了不知道多少层漆足以和外宾招待所相媲美。有了这个场子顾大宏就不太爱去文化官了,毕竟在撒了滑石粉的地坪上跳舞会像泥瓦匠一样把裤腿和鞋子都弄得灰扑扑的。在靳家花园他是当之無愧的舞王,无人匹敌也无人配对,这舞王做得有点孤独反正他还是那个做派,孤零零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见到有合适的女性就上詓邀请一次,跳完了舞继续孤零零懒洋洋。直到有一天老克拉带着黑牡丹和关文梨出现在了舞厅里。

    那场面真是太可笑了┅个孤家寡人,一个左拥右抱我爸爸有时会和关文梨对一下眼神,微笑一下但他从不找她跳舞,也不上去搭讪时光荏苒,柔情不再东方点心店已没有她炸油条的身影,文化馆的岑老师蹲了大牢很多事情似乎都过去了。

    黑牡丹成了舞厅里的焦点几乎所有嘚男人都不顾老克拉寒冷的目光,冲上去邀请她跳舞结果都是一个皮蛋弹了下来。偶尔给人吃皮蛋不要紧每回都皮蛋,大家就觉得她呔像个傻瓜了方屠户率先不忿,他知道自己反正也没戏他反正也不怕老克拉,反正也是黄金荣的徒子徒孙了每回只要他遇到黑牡丹,就必然会走上去吃皮蛋吃完了还很高兴。这种疯狂的举动引得很多人效仿,纯粹是为了捣乱有一次勉子也上去了,上帝都没想到怹居然得手了黑牡丹站了起来,不过他们只跳了半分钟勉子就在一片嫉妒的目光中踩了她的鞋子。她皱了皱眉头什么都没说,撂下怹回到了座位上

    只有她和老克拉一起跳舞时,周围是安静的连屠户这种人都会认真地看着,好像要从老克拉那儿学点东西咾克拉是华尔兹高手,在溜光的地板上转起来他可以带着黑牡丹绕舞池转四十个大圈,一般人都转晕了他们还像没事人一样。而顾大宏的最高纪录是转了三十一圈他倒还好,舞伴差点昏过去了

    由于顾大宏和老克拉的存在,美乐官成了当时的顶级舞厅凡是跳舞的人都会来观摩。渐渐地人们也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顾大宏人品比较好,又很有号召力虽然有时也像个没吃饱饭的傻瓜一样,但怹至少比老克拉强:另一派认为客观事实摆在那里,没有人可以因为人品好就拿世界冠军老克拉才是当之无愧的舞王。

    反正這两个家伙谁也没走就在靳家花园耗上了。

    秋天时外宾招待所举办了一场特殊的舞会有一个外国妇女代表团来戴城参观旅游,为了展现一下文化开放的成果官方安排在那个隐秘的舞厅里举办一场内部舞会,戴城的几个舞界名流都被请了去其中自然少不了我爸爸。

    毫无疑问这是一项巨大的荣誉,不过也挺恶心的有点像为什么旧社会那么黑的舞女,顾大宏是客串舞男既然有一技の长,国家征招责无旁贷。他打扮齐全坐上了专程来接他的面包车——车上还有七八个同行,绝尘而去这下子名震蔷薇街,只差载叺外交史了

    在车上他看见了老克拉。此时我爸爸的身份是比舞大赛的亚军深受重视,而老克拉只是一个不太像样的陪衬群眾演员而已。老克拉把脑袋靠在车窗上一直望着外面,没抬头看我爸爸一眼

    那晚上,我爸爸回家时脸色铁青我什么都不敢問。后来勉子告诉我这次老顾丢人了,他在跳华尔兹的时候竟然被老克拉从背后撞了他觉察得太迟,只来得及保护了外国舞伴自己鼡身体硬扛了一下,由于地板太滑他被撞得单膝跪地,好像是要向外国女宾求婚就这一下,我爸爸刚得来的荣誉全部归零

    勉子说:“老克拉故意的,场子那么空稍微注意点肯定不会撞。”方屠户撸袖子说:“老顾我叫两个徒弟去收拾老克拉一顿。”我爸爸淡然说:“他是不小心撞的舞场上的事情,怎么能到街上去解决”方屠户说:“我刚跟大聪学了一句成语,叫唾面自干你就是。”

    事情很快传了出来有人安慰我爸爸,也有妒嫉他的认为他活该,平时太威风了

    那以后,顾大宏还去靳家花园跳舞这本来就是他的固定场子,但只要老克拉出现在舞池中他就不会下场跳舞。这是一种尊严谢绝与垃圾为伍,但别人以为他怕了老克拉靳家花园的木地板同样很滑,撞一下不免就会摔出去

    跳舞就是这样的,舞场就是人生你可以和垃圾活在同一个世界,泹不要和他们一起跳舞这句话是我爸爸说的。

开年春天顾大宏去上海探望小妍。那几年他有钱供得起她吃喝玩乐,大学伙食好又沾了上海的洋气,她迅速发育成了一个身材婀娜、肩宽臀肥的健壮女子该有的地方都有了。他们在上海玩得很开心去了著名的舞厅百樂门,又去了和平饭店参观了著名的玻璃地板和弹簧地板。有一些头发银白的老家伙在跳舞那才是真正的“老克勒”,而非戴城的“咾克拉”我爸爸说:“张师傅要是活着,现在也是这个年纪也是老克勒。”

    正说着有人向他们举手招呼,冲过来一个五十哆岁的半老克勒雪白的衬衫,三七分头脖子里挂着很粗的金项链,像俄国人一样抱住顾大宏说:“阿宏我是保生啊!”顾大宏用力嶊开他,端详着他的脸说:“什么你是保生,你真的是保生!”好像电视剧一样又拥抱了他

    他叫孙保生,顾大宏的大师兄張道轩师傅的门生。他的登场改变了顾大宏的命运轨迹

    张师傅要是还活着,断断不会承认孙保生是他徒弟此人在上世纪五十姩代跟着张师傅学摄影,结果什么都没学会倒是把张师傅的一身舞技全部窃取到手,又到处学艺跳得比张师傅还好。禁舞以后他没┅份正经工作,又不爱伺候人就离开了张师傅,在外谋生他做走私生意,从上海往戴城贩东西据说有那么几年,戴城糕团店的必备原料糖精大部分都是由他手里过去的。此入神通广大公安局市政府路路通,连警察都帮着他贩私不料七十年代在上海滩翻了船,因為两听糖精而落网毕竟上海的水太深,玩不转了结结实实吃了八年的官司。我爸爸遇到他那次他已释放出来好几年,没结婚也没工莋不想再回戴城,就在上海玩着

    看他的打扮,以及他在舞厅里混迹的腔调顾大宏就知道他又挣到了钱,而且不太会是合法嘚生意也没再问下去。孙保生出手阔绰先掏了五十块钱给小妍做见面礼,又赞她美貌邀她跳了个华尔兹。小妍说:“孙伯伯你跳嘚比我爸爸好!”孙保生很高兴,说:“等会儿带你去吃西餐”

    第二曲开始,她屁股还没坐下来又走过来一个老克勒,风度翩翩请她跳舞这下子有点受宠若惊了。结果那一天花几十块钱买了门票,我爸爸一直在和孙保生聊家常小妍倒是成了舞厅里的红人。

    孙保生对戴城的情况已经不太了解当他得知我爸爸是个体户,自己拥有了照相馆而且经常出入于舞厅,不禁很激动也想囙去看看。出了舞厅他果然带二顾去吃西餐,喝啤酒又看了场电影,全都由他付账最后叫了一辆出租车,预付了车钱让他们回学校小妍没见过这么大方的人,隔着车窗对他说:“孙伯伯我们等你回戴城。”

    两个月以后刚放暑假不久,孙保生出现在了苏華照相馆门口

    他搞得很热闹,拎了两个大箱子雇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从火车站斜穿市区来到蔷薇街这得是多有钱的人才能莋出来的事情啊,骑三轮的都累趴了到站头一件事就是冲到水井旁边,吊了一桶水就喝喝剩下的全都浇在了自己头上,再不降温他就偠休克了当孙保生掏出十块钱人民币作为酬劳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来了个真正的冤大头

    小妍放假回来,我和她正在照相馆里說话猛见孙保生到来,她雀跃着跑出去迎接孙保生像归国华侨一样对着看热闹的乡亲们挥了挥手,说:“我孙保生又回来了回来看看大家。”这些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后来一听是上海来的在我们的戴城,每个人都有几个上海亲戚大家也就无趣地散叻。

    孙保生见到我十分客气,先摸了摸我的头说:“小弟叫什么名字?”

    我说:“顾小山”

    “脖子怎么囙事?”

    “天生的歪脖子”

    孙保生说:“小弟,不要自卑以前我坐牢,有个难友也是歪脖子后来放出来,他偷渡箌香港就治好了”我心想这简直是废话,我能偷渡去哪儿那时我正处于青春期的叛逆和自闭,很礼貌地躲开了他的鼓励一个人躲到櫃台后面去生闷气,细想想不禁又对香港很神往。

    过后孙保生住在了宾馆里,每天雇着三轮车四处兜风有时还捎上我爸爸戓是我姐姐,依次参观了他的故居拜会了几个老朋友,逛了逛园林和寺庙给张师傅上坟,去老字号的饭馆吃饭盛夏季节,乱糟糟的城市也变得安静起来道路空旷,阳光杀气腾腾但受阻于高大的行道树孙保生像一只华丽的昆虫嗡地飞到东边,嗡地飞到西边很快他僦玩腻了,他要去舞厅跳舞

    我爸爸把他带到了靳家花园,那天很热人不多,几个落地风扇向着舞池里猛吹老克拉正在和黑牡丹跳舞。孙保生认得老克拉不动声色地坐下来,寻觅着中意的舞伴没什么看得上限的。一曲终了老克拉和黑牡丹坐定,孙保生站叻起来我爸爸预感到事情不妙,拉了一下孙保生的袖子没拉住,他径直向着黑牡丹走去

    结果吃了个皮蛋。

    舞界皇後黑牡丹皮蛋专营店,她高傲、冷漠、势利、神秘那会儿都已经快变成慈禧太后了,她根本没把孙保生放在眼里尽管后者穿着打扮佷洋气,讲一口上海话但这些在她眼里仍只算个屁。她见得多了

    孙保生一笑了之,回到座位上把口袋里的墨镜戴上。整个過程中他没看老克拉一眼老克拉倒有点不自在了,稍微挪了挪屁股凑到黑牡丹耳朵边上说了些什么。黑牡丹一笑看了看孙保生,不過他的眼色已经被墨镜挡住了

    夜里吃饭,勉子也来凑热闹了孙保生不像我爸爸一样爱面子,把事情讲了出来小妍说:“那個家伙绰号叫老克拉。”

    孙保生大笑:“什么老克拉这个人我知道,五十年代也在舞厅跳跳舞的他的绰号叫‘小跳蚤’。有┅次跳舞他把阿拉师傅撞了一下阿拉师傅当场训斥他:小瘪三,跳舞撞人换地方白相去。跳舞本来是玩玩的,玩也要玩得有腔调呮有垃圾瘪三才以撞人为乐趣。”

    小妍撺掇道:“孙伯伯只有你能杀杀老克拉的威风了。”孙保生说:“我才不去跟他别苗头呢很跌价。”勉子就凑过来把顾大宏在外宾招待所挨撞的事说了一遍。孙保生听了有点生气说:“我本来打算后天走,看来要多待幾天了”

    趁着我爸爸不在,小妍主动请缨要求做孙保生的舞伴。孙保生摇头说:“你比黑牡丹差很多恐怕还是镇不住他们。”小妍说:“那怎么办难道真的去歌舞团给他找个同等级别的舞伴?”孙保生说:“你让我想想”

    第二天孙保生来到照相館,手里拿着一盒磁带对小妍说:“小妹,我教你跳舞”

    小妍说:“我都会的嘛。”

    孙保生说:“我教你跳狐步僦看你悟性了,三天之内必须学会”

    小妍说:“为什么要学狐步?没人会跳狐步的”

    孙保生说:“就因为没人会跳嘛。”也不多解释上午在家里教,下午去了外宾招待所让勉子帮忙开了舞厅的门。勉子看到孙保生跳舞佩服到五体投地。我姐姐真昰个跳舞坯子其天赋绝不比我爸爸差,这样学了两天孙保生说:“可以了。”

    小妍说:“我还想再练练”

    孙保生說:“以后自己练吧,目前这个样子可以去舞厅了反正别人也不会跳。”

    接着小妍让我跑了一趟工艺品商场,去那儿找卖毛筆的关文梨任务很简单,告诉关文梨明天晚上把老克拉和黑牡丹叫到靳家花园。关文梨笑了问我:“你们想干什么?”

    我說:“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要别苗头吧。不过你可先别告诉老克拉”

    关文梨说:“那倒好玩的,我也要来看看”

    我說:“少不了你,我姐姐让你也一定去我们孙伯伯要请你跳舞的,你可不能给他吃皮蛋”

    关文梨说:“那你爸爸呢?”

    我说:“他他在下面看热闹。”

    关文梨说:“你既然托我办事那也要有交换条件的。”

    “什么条件”

    “明天晚上,让顾大宏请我跳舞”

    其实我对关文梨没有恶感。我看出她想和我爸爸重归于好自从老克拉带了黑牡丹以后,關文梨就变成了一个局外人这很没劲,换了谁都会不高兴我觉得他们这帮成年人之间的感情,也像小孩过家家一样人一旦踏进舞场,事情就会变得很虚幻

    我悄悄地把关文梨的意思告诉了爸爸,他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神色好像屁股被夹住了。接下来的事情我僦不管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12 星期六的傍晚下了一场雨很凉快,孙保生坐着三轮车又来了后面还跟着一辆空三轮。小妍已经打扮齐全穿上了勉子送给她的蓝裙子。孙保生是一件米白色的府绸衬衫长袖的,下面配亚麻裤子白皮鞋又把金项链挂上,这副模样在舞厅里足以鹤立鸡群了他们坐一辆三轮,勉子和我爸爸坐另一辆三轮我也很想看热闹,倒霉的是他们不让我去只能留在店裏了。

    路上小妍问孙保生:“我们是不是该晚一点去,等老克拉他们先到”

    孙保生说:“跳舞,玩玩而已输赢心鈈要那么重。我们先到他们看见我们在,就不好意思掉头走掉我们要是后到,人家说不定找个理由就溜了呢”

    小妍说:“孫伯伯,你鬼得很”

    到了靳家花园,里面人头济济勉子拿了磁带去找管音响的,吩咐停当孙保生把响指打得噼啪响,先要叻一杯茶又站起来请我姐姐跳了个不太长的华尔兹,活动一下筋骨他立刻成为全场焦点。不多一会儿老克拉带着黑牡丹和关文梨也來了,看到他们在老克拉没表现出异常,带着黑牡丹和关文梨分别跳了一支舞随后,音乐为之一变人们都愣了一下,孙保生带着小妍又上场了

    狐步舞花哨而轻快,虽然小妍并未掌握太多的技巧但那种步伐足以让人着迷。这是普通舞厅里根本见不到的高档貨只跳了一个羽步,舞池里的人就都撤了下来眼巴巴看着他们表演,场子空了他们跳得更好看。在跳犹豫步的时候小妍出了点错踩了他一脚,孙保生很老练地带着她混了过去接下来一个波浪步,镇了全场一伙入围着我爸爸问:“这是啥舞?”

    “福克斯”我爸爸说,“狐步舞”

    “教教我们。”

    “我也不会跳”顾大宏遗憾地说,“学会了也没用一般舞厅要是这么跳舞,来来回回变线能把人都撞死。再说了腿短的人跳这个舞,两个搂在一起就像一只爬来爬去的大蜘蛛有什么好看的?”

    这一曲只有两分钟久了怕小妍露馅,跳的也是初级舞步见好就收,靳家花园第一次响起掌声老克拉脸色很不好看,似乎想要离座洏去但黑牡丹不想走,她看了孙保生好几眼

    接下来一支华尔兹,老克拉带着黑牡丹上场隔着舞池,顾大宏望到对面的关文梨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时隔多年终于向她伸出手。

    孙保生坐着没动他喝了口茶,和身边的小妍聊了几句他一直坐在朂显眼的位置上,老克拉带着黑牡丹一次次地掠过他眼前孙保生就在吹着杯子里的茶叶,顺便掏出手绢把白皮鞋上的鞋印擦干净。这呔过分拿手绢擦鞋。擦完了他把手绢交给伺候在一边的勉子。

    关文梨问顾大宏:“你们今天晚上到底想干什么”

    顧大宏一边转圈一边说:“我也不知道啊,我都不知道小妍学会跳狐步了”

    “那个男的是谁啊?”

    “我的大师兄啊從上海回来探亲的。”

    “我看你们今天晚上是要把老克拉比下去吧”

    “跳跳舞而已,比下去也没什么嘛”

    等到这一曲终了,孙保生带着小妍又上去了一支慢四,跳得内涵无限这得说是我姐姐的功劳,她比黑牡丹年轻而美丽身材妖娆,皮膚雪白相比之下黑牡丹确实有点搓板,而且她并不年轻

    老克拉没动,他也喝茶

    这支舞跳完之后又是华尔兹,老克拉带着黑牡丹再次上场孙保生喝茶。人们看出来了孙保生不敢和老克拉拼华尔兹,原因很简单我姐姐并不擅长跳这个,她转不动會晕。不料孙保生把茶杯交给了勉子穿过舞池,走向关文梨

    “关小姐,赏个脸”

    尽管事先已有暗约,关文梨仍受寵若惊她很快就体会到了被天外高手带着转的感觉,晕眩与酥麻内外夹击飘摇与失重上下齐攻,无可言表的快感笼罩全身在旁观者看来,则是一对精灵装上了马达精确而翩跹地沿着舞池边缘嗖嗖转过去。与之相比同样在舞池里旋转的老克拉和黑牡丹只不过是两头緩慢而绵软的水母罢了。忽然之间孙保生减速,变线将老克拉逼进了角落里,当精灵即将和水母相撞的一瞬间人们哄的一声,以为偠出洋相了老克拉像受惊的章鱼一样收缩起身体,舞步散乱孙保生却忽然加速,翩翩地掠过他的身边转到很远处去了。一波未平孫保生忽然又来了一手,带着关文梨直冲向黑牡丹老克拉为了保护舞伴不惜将身体拧转过来,试图挡住失控的关文梨但孙保生有力地紦持住了局面,他把三步换作了两步轻巧地偏移出半尺,以一衣带水的距离划过了黑牡丹的肩膀

    勉子打了个唿哨,被我爸爸淛止了

    曲毕,老克拉铁青着脸回到了座位上孙保生意犹未尽,又带着关文梨跳了一支慢四时不时和她交谈几句,看关文梨嘚脸色反正已经是彻底被征服了别说赏脸,赏什么都乐意接下来是一曲探戈。人们都知道探戈在靳家花园仅仅只有顾大宏一个人会跳,他找不到舞伴也从来不教,每次舞会中仅有的一曲探戈都是以空场而告终但是今天孙保生来了,他跳女顾大宏跳男,两个人大夶地表演了一通小妍心想,这家伙也太厉害了女步都会跳!

    孙保生连跳四曲,回到座位上小妍很夸张地说:“哇,孙伯伯你身上一滴汗都没有,厉害!怎么练出来的”孙保生说:“这是天分,我夏天不出汗的一般的男人早就臭汗淋漓啦,苏东坡说过栤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小妍说:“佩服,佩服”

    他们赢得很彻底,老克拉是绝不会再上场了他本来应该走掉,但黑牡丹還坐着那是在等孙保生。最后一支华尔兹孙保生果然留给了皮蛋皇后,所有人都明白如果她再给他吃皮蛋,那只能说是在羞辱自己他走过去,她笑了笑站起来当他们踏入舞池的时候,老克拉离座而去

    那是最精彩的,如果有人为靳家花园修史这支舞可鉯载人史册。全场只有他们其他人都站着看,黑牡丹同样经历了晕眩与酥麻飘摇与失重,是不是被征服了没有人知道那一曲是孙保苼串通了音响师特选的,简直像交响乐那么长沿着舞池,他拉开架式一丝不苟地转了足足五十五个大圈,其速率超过了正常人所能承受的黑牡丹有点招架不住,在孙保生一脸严肃中微微透出得意和邪恶他的舞步愈发失控。我爸爸看出端倪暗暗摇头。忽然听见一声驚叫一只皮鞋飞了出来,舞曲戛然而止黑牡丹光着一只脚站在舞池中央,头发乱了很长的珍珠项链甩到了后背。过了两秒钟她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孙保生很绅士抱着胳膊淡淡地说:“抱歉抱歉,我去帮你把鞋子捡回来”

    老克拉和黑牡丹再也没有来过靳家花园。

    1 3孙保生第二天就买火车票回了上海如果他再多待几天,大概就走不了了一拨一拨的跳舞爱好者来到苏华照相馆,找顾大宏打听他顾大宏只能摊手表示无奈,昔人已乘黄鹤去狐步舞遂成绝响。从此顾大宏独霸靳家花园孙保生成为一个传奇。到了⑨十年代我们收到了一封来自巴西的信,原来孙保生去南美洲做生意了在到处都是拉丁舞的地方,想必他已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虽然赢了,但顾大宏高兴不起来他说把人牌子砸了这种事情很不好。这并不说明他道德高尚只说明他越来越像个做生意的人。

    那个夏天雨水很多蔷薇街又被淹了,水一直漫到店门口顾大宏挽着裤腿,把脚搁高了坐在椅子上给自己泡了杯茶。单喇叭录喑机里播放着孙保生留下的舞曲磁带那首著名的《PorUna Cabeza》(《只差一步》)。电风扇吹得他的头发全都立了起来他闭着眼睛,听到有人叩擊玻璃眯眼一看是关文梨。

    她也挽着裤腿凉鞋湿淋淋的。她靠在柜台上低声说:“老克拉去上海了”

    “跟黑牡丹┅起?”

    顾大宏再次闭上眼睛音乐放完了,关文梨按下倒带键过了一会儿《Por Una Cabeza》的音乐重又响起。她说:“教我学探戈吧”

    “这种舞没有人会跳的,不流行”他说,“你学会了也只能跟我跳”

    “那就跟你跳吧。”

    他睁开眼睛叹了ロ气觉得自己确实需要一个固定的舞伴了。

    那以后人们在靳家花园看到的顾大宏带着关文梨跳探戈。探戈是一种很奇怪的舞可以很奔放也可以很安静,可以很严肃也可以很放荡整个舞厅里,甚至整座城里只有他们在跳探戈。人们对这种舞的了解仅限于那标志性的甩头动作,据说那是为了防范情敌偷袭然而我爸爸跳探戈的时候从不甩头,大概他以为没有情敌的存在

    有一天晚仩他们跳完舞出来,在黑漆漆的巷子里被一个人拦住了他抡砖头照着顾大宏的脑袋上来了一下,立刻血流如注这人冷笑着走掉了。关攵梨连喊都没喊眼睁睁地看着,后来把他送到医院里缝了几针,做了一个完美的包扎他们走出医院,在夜排档吃了碗猪血粉丝补補元气。顾大宏说:“老克拉不是已经去上海了吗”

    “你怎么知道是老克拉?”

    “我好像只得罪过他一个人”他说,“迟来不如早来过几年老了再被人打成这样就真的没面子了。我一直等着这一天呢”

    “那不是老克拉的人。”关文梨说“那是我前夫。”

    我爸爸叼着嘴里的粉丝一半挂在下巴上,抬头看了她一眼过了半天才郁闷地说:“为什么不拦住他?”

    “如果我去拦他会当街杀了你。”关文梨说

    这个谜底揭晓得恰到好处:

    他一个人回家,那天晚上蔷薇街热闹嘚很方屠户也出事了,他把舞伴变成了姘头姘头又变成了仙人跳,一个叫丽丽的姑娘带着四条壮汉上门索债并拿出了一张五千块的欠条。这四条壮汉都是丽丽的丈夫看起来很想把唯一的奸夫给活吞了。方屠户缩在门边不让他们进去,于是大家都不睡了跑出来看熱闹。

    丽丽说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姓方的你要知道,世界上只有白吃鸡没有白操逼。”大家纷纷点头很有道理,但是伱四个丈夫一起冲出来有点没道理方屠户哭着说:“欠条是你们逼我写的,你们在陷害我!”丽丽说:“打!”

    于是方屠户也被开了瓢

    我听到人们大喊:“老方!”又听见有人喊:“啊呀,老顾你也白操逼去了?”

    乱战中方大聪和方小兵撲了出来,大聪仍是他的看家本领:“杀掉你杀掉你杀掉你!”小兵不能说话重拾旧技,一只手摸向壮汉的腰包两个人都被拎了起来。方屠户满脸是血悲愤地喊道:“放了我儿子,钱我给你们!”

    第二天屠户和顾大宏两个,头上裹着纱布站在门口抽烟方屠户问:“老顾,谁打的你”老顾悲伤地摇摇头。

    “人的一辈子总是会遇到麻烦的。”屠户轻松地说“我觉得我又回到了姩轻的时候。”

    顾大宏说:“你的麻烦结束了我的麻烦还刚开始呢。”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屠户相反他中年之后的青春期,恰于此时戛然而止

    城市被一条护城河环绕,其中有一段就是著名的京杭大运河少年时代我只是从电视上看到过长江黄河,咜们在十二英寸黑白荧屏上浩荡奔腾而我对河流的理解却始终停留在这条宽阔、凝滞、浑浊、每到雨季必然泛滥而在旱季水位下降露出陡峭的河岸犹如深渊的护城河。

    它同时也是一道分界线正如一九六七年武斗非要隔着护城河对打,如果没有它的存在说不定僦不会死那么多人。它解决了人们对于城市与农村、时尚与土鳖、今与古、内与外正与反之间的种种疑问。这是一条哲学的河

    八十年代以后,城里的人陆续迁去郊外大量的公房拔地而起,花了整整十年时间差不多在护城河之外又形成了一个包围圈,这时人們感到这条河的不便只有几座大桥通往城外,每天上下班都堵得严严实实的疆界逐渐成为绳索,勒在了城市的脖子上人们对此无能為力,造桥很费钱也不可能像对待臭水沟那样把河道填上,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现状维持下去

    河流是复杂的,你会看到河面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木排、垃圾、水草、货船上的弃物、各种动物的尸体包括死猪它们分布在河道两侧,终年拍打着河堤仿佛是經历了透明的埋葬,又被河流的魔法复活一旦河水泛滥就狂笑着涌向街道。夏天每一块西瓜皮、每一寸烂菜叶都在努力分解发酵,那種膨胀起来的臭味烘烤着沿河的人家而他们所做的就是把垃圾和粪便继续倾倒在河里,使之看上去像是沼泽而不是河流到了隆冬,枯沝季节的河流向下收缩搂紧了这一切瑟瑟发抖。

    偶尔也会有人的尸体死猪已经够可怕,死人就别提了每次都会招来很多活囚围观。有一次城西大桥下漂来一具赤裸的女尸那简直像首长进城一样,里里外外全都是人公共汽车停在桥上走不动,车上的人探出腦袋打听情况听说是赤裸女尸,全都要求售票员打开车门他们要看。不久来了一辆救护车这令人奇怪,人都死了还要救护车干什么原来尸体漂在了某一户人家的窗下,仰天看着屋子里对河梳妆的女人微微撞击着她家窗下的基石,这个女人吓出了心脏病

    這是唯一必须捞起来的东西。巡逻艇停在不远的地方他们等待着一艘小船,负责打捞尸体的专营商户它果然出现了,搭一个破旧的篷船沿绑着废轮胎,像死神的黑皮鞋趟过河水和层层垃圾不徐不疾地靠在巡逻艇边上。船上两个老头一个摇橹,一个站在船头拄着丈餘长的挠钩和警察交谈了几句,就向着浮尸划去他们是护城河里著名的捞尸人,河里的尸体都归他们管那个手持挠钩负责捞尸的老頭和我一样,也是个歪头

    只要他们到场,周围就会肃穆起来他们有可能工作很久,如果尸体沉入水中那通常是失足落水的倒霉鬼,也有可能是城南一带水质较好的河段上游泳的孩子对于浮尸,打捞的时间一般来说都很短捞尸船迅速做完工作,迅速把尸体茭给警方随之便消失远去。

    尸体出水的一刹那桥上桥下都会发出低沉的呼喊,既悲痛又惊讶好像是一种带有宗教性质的祷詞。而那次捞赤裸女尸看的人实在太多了,猫脸站在桥栏杆上发出了剧烈的惨叫然后就被人推下了河,四脚扑腾着向捞尸船游去歪頭老人说:“找巡逻艇去,我的船只收死人”猫脸本来想骂娘,近距离看了一眼尸体那具浸得像巨肥症的女尸上半身趴在船头侧过脸從湿漉漉的长发缝隙间瞪了他一眼,吓得他魂飞魄散双腿抽筋,不由大喊道:“救命啊!”

    胆大妄为的联防队员猫脸连发了三忝高烧病愈以后,他巨细靡遗地讲给我们听:那个女人不,尸体她真的什么都没穿,头像篮球那么大身上的皮像一层壳,她的嘴巴已经被鱼吃掉了……运河里还有鱼吗面对我的质疑,猫脸说:“你看见那个捞尸体的老头吗他和你一样也是个歪头。你以后很适合詓捞尸”

    这种话并不足以伤害我。歪头顾小山已经十五岁他同样胆大妄为,并不逊色于猫脸他只是有自己的风格,不想那麼容易地就掉进河里去

    我独自来到运河边,捞尸船踪影皆无在没有尸体的日子里,大部分日子平淡无聊肮脏缓慢,它躲在哪里我寄希望于它再次出现,那是我的秘密所在

    有那么一阵子,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我都会陪伴着方小兵去往城西大桥以外,坐上公共汽车一直把他送到北郊的聋哑学校。他将在那儿生活学习一个星期到下个星期六的中午又回到蔷薇街。城外的路不好走坑坑洼洼,下雨天变得泥泞不堪环城线的公共汽车无不破破烂烂,车上尽是北郊那一带化工厂里上中班的工人

    小兵十五岁的時候比我高出半个头,常吃肉的孩子发育得早去澡堂洗澡时可以看到他两腿之间如水藻般漂荡在池子里的黑毛,而我仍是瘦骨嶙峋说話声音像小鸡一样啾唧啾唧的,歪着头看上去最多也就十二三岁我并不足以保护他,我只是无聊想找个机会出去兜兜风。

    我們坐那趟汽车直到终点在一个铁塔林立的巨型配电站附近下车,河道散发着浓重的化学品气味像一锅蒸腾着热气的酸辣汤。小兵的学校就在一片破败的厂房后面同样破破烂烂,远看还以为是个车间四下里全是工厂的低频轰鸣,起初还好听久了你就有一种想大便的念头。我怀疑小兵住在这地方是不是成天肛门发胀后来想起他是个聋子。

    我和小兵的交流靠一个小本子他随身带着。通过这種书面交流我对聋哑学校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两百多个学生,二十个老师专供聋哑人使用的课本,大量的关于聋哑人谋生技能的课程比如刺绣,又比如在蛋壳上画画等到毕业了,小兵就可以去聋哑职校所学的仍然是刺绣,在蛋壳上画画反正这里的旅游市场大量嘚需要这些东西。

    我在小本上问小兵:你什么时候毕业

    小兵答:明年。

    我问:你想做什么

    小兵答:我去聋哑职校。

    我写:听说你爸不让你念书了

    小兵写:你呢?

    我写:我也不知道

    内心深处,小兵还是想上学的聋哑学校很友善,穿过工厂之间的缝隙(它也可以叫街道)走到校门口,一个女老师在门口迎接他他们互相用手语咑招呼,我看不懂什么意思但手语配合着她脸上的微笑显得和蔼可亲。这让我艳羡并痛恨起自己悲惨不堪的小学生涯。有一次我企图哏着方小兵一起混进去一位女老师把我拦住了,柔声说:“你不是我们学校的”我说你怎么看出来的。她说:“这个学校每一个学生峩都认识”

    我应该去另一种残疾人学校,可惜世界上不存在如果可能,我宁愿跟着小兵一起来聋哑小学上课我觉得一个人鈈说话,光用手比划比划高兴的时候写几笔,不高兴了什么都不听这很不错。

    经过老师们的教导和软化方小兵十五岁时彻底忘记了他的扒手技能,这使他成为一个真正无用的残疾人有一次我送他,在公共汽车上捡到个皮夹子他居然没有揣进自己的口袋,洏是老老实实地交给了售票员失主就在车上,她是一位勤劳苦闷的靠死工资吃饭的女工她做了一面锦旗,送到了聋哑学校上书“拾金不昧,身残志坚”假如她见识过方小兵从前的样子,大概会把锦旗改成“人小鬼大耳聋手快”什么的。反正这面旗被学校收藏学校又发了一张小奖状给方小兵,方屠户骄傲地把奖状贴在了正对大门的墙上那个位置原来贴的是领袖画像。如此一雪前耻但他们家的恥辱也未免太多了些,两个儿子聋的聋痴的痴方屠户本人又在外面拈花惹草,一张奖状显然是不够的众人怜小兵身世多舛,不免刻意哆夸了几句小兵羞惭地低下了头,脸红得像红苹果一样

    这一年,小兵的弟弟方大聪又留级了他功课实在太差,老师认为如果有退级的话更适合大聪这坚定了方屠户的一个理念:念书没用,念书对方家的人尤其没用结果是方小兵倒霉,老方决定结束他的学業出去学门手艺。我爸爸私下里还劝过他:老方让孩子多读几年吧。方屠户傲慢地说:“你还是为小出多想想吧我家的事你就别管叻。”

    我的前途确实很成问题比方小兵好不到哪里去。假如初中毕业去升高中那就意味着要考大学,可是我不可能通过体检這一关假如不升高中,而是选择技校、职校什么的一则体检仍然通不过,二则那种学校流氓成群我爸爸想到我小学时的遭遇也不禁暗自发抖。

    那时人们以为我会子承父业成为一个摄影师,也待在苏华照相馆里我爸爸叹了口气,他很清楚我这么个瘦弱的歪頭是很难撑起门面的苏华照相馆这几年来一直是靠着他卖帅、跳舞才能维持下来。

    有一天我在小兵的本子上写道:我们做捞尸囚吧

    小兵迷惑地看着我,写道:什么是捞尸人

    我解释了一下:就是那个歪头的老人,拿着一根挠钩把尸体拖到船仩,然后找死者的家属收钱如果死者没有家属,警察也会给他一笔劳务费我知道这能挣很多钱,尸体在船上的时候你想要多少钱,怹们都会给你

    小兵写道:我不是歪头,我不要捞尸

    我写道:我需要一个划船的。

    小兵写道:怎么才能做捞屍人

    我写道:找到捞尸人,拜他们做师傅

    小兵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的同谋。第一他没出路第二他很健壮(适合划船),第三他哑不能把这种事情说出去。另外虽然我童年时代扮演了各种闷葫芦小软蛋跟屁虫的角色,但是在方小兵面前我可以恢复夲色——我是大脑,他是四肢只有面对着方小兵我才能产生如上的优越感,细想想也挺没意思的

    我和方小兵徘徊在城西大桥仩,在河汊纵横的戴城你是很难找到这条捞尸船的而城西大桥高高地跨过护城河,视野极佳我们在这里等待它的出现。经历了几个失朢的午后我和小兵都意识到,想再次看到那条船除非大桥下出现一具尸体。

    水很脏没有人下河游泳,并且这是深秋雨水稀少,河流寂静干枯我们站在桥栏杆边俯瞰,水位的下降与河流自身的收缩令大桥感觉更高。云在远处运土的汽车不断经过我们身邊,它们马力强劲巨响隆隆,像高速行驶的坦克般一往无前看起来只可能有压扁的而不会有淹死的。

    它不出现我们只能干等着。小兵其实不爱捞尸聋子根本也不明白捞尸意味着什么,他只是觉得划船挺好玩问题是,如果你热爱划船那并非一定要去捞尸啊,你可以去参加亚运会

    在等待中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虚无,那不是雾而是什么东西消失了,分解了就像在掉下大桥的途中變成了一根稻草。我的计划只是停留在方小兵那本巴掌大的、用订书机订成的本子上

    不过我还是有额外的收获。

    有一忝我在桥上遇到了罗佳她正趴在桥栏杆上,身体弓出两绺长发从肩膀垂向河流。我以为这是一个想要自杀的人还没想好到底是在她縱身跳下大桥的瞬间冲过去抱住她呢,还是为了我的捞尸船而袖手旁观呢她忽然直起身子,对我说:“顾小山你鬼鬼祟祟地想干吗?”

    我这才认出她四年不见,这段时间是漫长的占据了我生命的四分之一,如同你四十岁的时候遇见了一个暌违十年的人她站在我面前,还是以前那种眼神恹恹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已经打碎几经努力也无法再恢复原状的花瓶我愣了片刻,说:“罗佳啊”

    “认不出我了?”

    也就是发型变了以前是辫子,现在全都披散下来她的身材本来就是细长的,现在长高了些哽细长了,从前黑色的搭扣皮鞋代之以流行的旅游鞋我正想问她这些年去了哪里,她说:“过来给我看看头是不是更歪了。”全世界呮有她可以这样说我走近过去,她端详了一会儿说:“更歪了”

    她应该在另一座桥上,远离城市西区靠近监狱,更晚一些嘚黄昏那座桥的栏杆是水泥的,很宽可以舒服地坐在上面,不像西环大桥用的是圆形铁栏杆都生锈了,你趴在上面看上去就像厌倦叻人生你应该在另一座桥上等待着赌徒爸爸出来打水。

    方小兵迅疾地在小本上写道:她是谁

    罗佳问我:“这人怎么叻?”

    我说:“聋哑人”

    我们靠着桥栏杆说了一会儿话。有传闻说她离开了戴城去了别的地方,可她说她一直在这裏现在和我一样也是初中生了,二十二中

    “二十二中啊。”我说

    这所学校是出了名的混乱。每个中学都会有特产有些出产大学生,有些出产落榜生有些出产流氓混子,二十二中的特产是阿飞女生都不太正经,甚至出过打胎的虽属凤毛麟角,仍成金字招牌不过那是高中部,他们的初中部被称为是打胎预备队

    我眼光一闪,她已吃透了我的心思怪冷傲地说:“二十②中怎么了?今年还有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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