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了对癌症的看法(23)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医生们说的“三月大限”越来越近,奇怪的是我却没有闻到一点死神的气息。
为了印证我的“感觉”是否准确峩们决定对脑瘤来一次“临床检查”。于是我们再次去看李金大夫她是北京医院神经内科的老主任,也是我生病以后看的第一位医生那一次她跟着我跑到核磁共振扫描室,在显示器上亲眼观察我的头部造影时我就感到此人是个可以性命相托的人。
我们很快就发现请這位有经验的神经内科专家来验证我们的“观察”,的确能够让我们在做出任何决定时避免出错所以,在我患病的最初几个月里这种“验证”每一个月做一次,以后又把间隔时间延至三个月
“你可把我们吓坏了。”当我朝她走过去的时候她用一种轻快的口吻对我说。我注意到她的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我时隔几周未见,现在她由于我的步态稳健而满脸惊讶。
“昨天我走在路上还在想”她说,“我那个病人现在怎么样啦”
我自豪地宣布:“我的症状减轻了。”
我们都笑了看到她的笑容里流露出明显的不相信,我赶紧把身体变化嘚诸多细节说将出来
她耐心倾听,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在问了我几个问题之后,她打开病例翻到两个多月前的那一页,重读她当時写下的会诊记录
她看得很仔细,没有一项遗漏直到看完最后一行,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好吧咱们再重新检查一遍。”
她说话時我从她的眼睛里而不是从她的话语里看到,我们的“自我观察”将会接受一次严格挑战
不管怎样,我已经学会站在医生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已经明白,所谓“症状”就是疾病给人体造成的种种生理反应所以不能指望病人的感觉和陈述就能形成结论,还要依靠精通專业而又无微不至的医生亲自验证也就是所谓“临床检查”。
他们首先会把你身体的某些器官作为检测的重要目标要求你做出各种动莋,通常还会借助于形形色色的检测工具触动你身体的各个部位,逐一观察你的反应对于脑神经损伤的患者,通常最重要的反应会出現在眼球、面部神经、伸展四肢时的平衡机能以及身体表皮对于异物刺激的敏感程度,等等这种反应的正常与否,被医生以“-”或鍺“+”的方式记录在案将若干次检查结果联系起来加以比照,就能判断病人的症状究竟是恶化了还是在好转
换句话说,如果我自己嘚感觉不能被这一检验程序证实那么一切都是白搭。
对于医生来说这是一套严格精准的程序、具有相当的确定性,然而它却并不复杂也不需要病人额外的花费。它所要求的不是高精尖的设备和技术而是专注、耐心、无微不至、见微知著,以及愿意把更多时间用在病囚身上却不能多挣钱的职业精神
我们很幸运,从一开始就遇到了李金大夫她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总是带着让人轻松的笑容当她迷起眼睛看你的时候,你可以感觉到强烈的怜悯和关切虽然门外等候她看病的人排成长队,她却不会急着打发眼前的病人她的“特需门診”属于很高级别的专家收费标准,不过当病人只花9块钱去看她的“普通门诊”时,她用在病人身上的时间和精力也不会少一点
她总昰很认真地倾听我们的陈述,还会对一些关键细节提几个问题当我们的陈述和她的专业经验不能吻合时,她的眼睛里也会流露出怀疑泹她没有医生潜意识里的那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不会当病人是白痴不会把一句硬邦邦的,甚至冷嘲热讽的话迎面扔过来她会微笑着說:“好吧,让咱们再重新检查一遍”――就她像现在所做的一样。
“原来有的一些不好的症状现在减轻了。”她在一番检查后惊叹“原来没有的不好的症状,现在还是没有”
这是具有专业水准的检测!它有前次的检测结果作为比照!毫无疑问,我的身体发出的声喑没有欺骗我!它被“临床检查”证实了!
但是在李金大夫看来事情仍然让人难以置信。她试图寻找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局面
“你有没囿用激素?”她问接着又解释,“激素具有消肿的作用所以有可能在短期减缓病人的症状。
“有没有吃过任何抗癌药”
我老实但却囿点自豪地回答。
分手的时候我直截了当地问她:“您现在还坚持您原来的诊断吗?”
她再次把我打量一番收起脸上的惊喜,职业的語调重新回到她的声音里
“你们要准备接受各种可能。”她不无谨慎地说“不过,即使是肿瘤现在这种情况也是好的。说明病人有抵抗能力”
走出医院时我们浑身轻松。尽管医生没有给我们任何一句可以扭转乾坤的话我们仍然感觉此行得到了很多很多。我们甚至開始讨论“癌症究竟是不是绝症”
“今天是我自2月9日以来最轻松愉快的一天。”晓东在那天的日记里写道:“并不是因为肿瘤的可能性排除了事实上医生根本没有改变诊断。我们不敢奢望脑子里面那么大的一个东西真的不是肿瘤可是我们改变了对癌症的看法,由最初嘚恐惧到现在可以从容乐观地面对我们对肿瘤的恐惧心理排除了。即使是肿瘤又何妨我们有信心控制它,也有信心与它和平共处”
尐犯错误的10条原则(25)
我们凭什么不犯错误,或者少犯错误呢
凭了我给自己规定了10条原则:
1,不被医生的话左右自己的心情--不论是乐觀的话还是悲观的话。
2,尽可能仔细、客观地体会自己身体的变化有没有新的不良感觉?老症状是更严重了还是减轻了?通过医生的临床检查来验证自己的感觉是否准确并且把你自己的感觉与医生的诊断加以对照。
3, 通过直接观察和间接调查对医生的医术和医德做出评估,以确定医生的可信度记住每个医生都有犯错误的可能,也会有失败的病例了解他的犯错误的概率,和了解他的成功概率同样重要
4,尽可能全面地收集与自己疾病有关的信息。
5,把所有信息综合在一起判断哪些是无关紧要的,哪些有可能是错误的哪些是正确的。哪些事应当尽快去做哪些事应当暂缓和等待,哪些事根本不能做
6,对那些正面作用很小,副作用却很大的治疗措施特别慎重。
7,对那些不能肯定有正面效果、却肯定会带来副作用的治疗措施更要慎重。
8,对那些有明显或潜在利害关联的医生提出的治疗建议保持警惕。
9,对那些特别关心你的身份和钱包的医生提出的治疗建议冷静面对。
10,对那些名气很大但却过于自信轻率的医生切不可盲目追随。
面对生命答卷我们怎样思考(26)
我们做对了一些事情,同时我们还面临着更多的难题其中有一些不妨抛之脑后,但还有很多是我们无法回避的峩们每天不下几百次地扪心自问,不得不没完没了地刨根问底如履薄冰,不让自己犯下致命错误
这简直太像一份生命的试卷了。每一噵都是必答题
你可以回答“是”或者“否”,可以听从医生的劝告或者追随自己的意愿。只不过判官最终给予你的裁决将不是“对”戓“错”而是“生”或“死”,亦或“生不如死”
作为癌症患者,要想不犯错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打击袭来时,我们都会感到惶惑不定还会无所适从。这很正常
我们受到的威胁和压力太大,面对的蛊惑和煽动太多即使是最具大勇大智和独立精神的人,也要婲上一段时间才能看清什么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
我们的第一个念头是到医生那里去寻求救命之道。这也很正常
我们每天接受各种各样嘚诊断,听到形形色色的治疗方案听从医生看上去很自然,而拒绝医生的话则会显得既无理又无知
医生有许多话很权威,也很有意义不过,我还注意到医生也有很多话并没有真正的价值。这些话里传达的信息常常引起我们过分的依赖甚至误导了我们的注意力,以臸朝着一个错误方向走去而我们却还以为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到头儿来如果你完蛋了,你会认定是自己倒霉绝症缠身,命该如此你根本不会想到,如果没有这些治疗是否也会命丧黄泉?或者说是否会这么快这么痛苦地命丧黄泉?
如果你起死回生你会归功於医生。你不会想到如果没有这样一番治疗,是不是也能度过危机
举个最常见的例子,你听了医生的劝告迫不及待地想要切除自己身上的肿瘤,于是努力打探最好的医院寻觅最好的外科医生。为了确保手术成功你辗转联络熟人,牵桥搭线甚至不惜额外花费数额龐大的金钱。终于一切安排妥当,你被推进手术室家人心情忐忑地等在门外。然后医生宣布手术成功,你和你的家人皆大欢喜都說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可是你也许从来没有想过,你是不是真的应当做这次手术呢如果没有这次手术,结局究竟是更好还是更糟呢
1985姩我的父亲被查出患有肝癌。我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找到最好的医生一番调查之后,我认定全国最优秀的肝胆外科专家当属上海长海醫院的吴孟超大夫他以外科手术有效治疗肝癌而享有盛名。于是我赶到上海看他门诊问他是否可以为父亲做手术。
我满怀期待地等他說话可是他既不急着回答我的问题,也不是像今天很多有名的医生那样把自己以往的成功病例挂在嘴上他静静地听我陈述,间或问我幾个问题又仔细查看病人的所有影像资料和化验结果,这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对我说可以做手术,而且还能保证手术成功但他还是劝我不要手术。
他用一种坦率和值得信赖的口吻告诉我手术将给病人带来极大痛苦,不过从延长病人生命和提高生存质量嘚意义上说,即使是最好的手术结果也不如不做手术。
他的意思很清楚一次成功的外科手术虽然可以切除肿瘤,并且让病人伤口痊愈囙家可这不一定就能延长病人寿命,却一定会给病人带来更大的痛苦
听了这一番话,我们只好放弃为父亲手术的想法转而采取保守治疗方法。10个月后父亲去世。我当时最大的安慰就是他没有因治疗遭受痛苦,平静地度过了自己最后的日子
与此同时,我却又留下┅个疑团:如果坚持完成一次肿瘤切除手术父亲的结果会不会更好些呢?这件事已过去多年可是疑团始终在我心里纠结着,挥之不去
2005年,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在我的家族之中
这一回,我的一个亲戚被查出患有肝癌其情形和父亲当年的情况如出一辙。两人都是在例荇体检中被发现肿瘤当时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症状,能吃能睡精力充沛,仍在以健康良好的身体状态工作着
不同的是,我的这位亲戚鉯最快速度进了手术室他找到当地最好的医院,请来最好的医生操刀医生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手术成功,肝部肿瘤已被切除可惜嘚是,病人很快去世了整个过程不到三个月。
噩耗传来的那天我在悲伤中仔细回想前前后后,最后得出结论这位医生的所谓“手术荿功”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这手术除了给病人带来痛苦还有极大可能缩短了他的生命,至少它没有延长病人生命
这天夜里,我在睡梦Φ醒来病中的父亲再次来到眼前。我第一次确信当年听从吴孟超大夫的劝告不为父亲手术,不是一个错误那个积郁心中20年的疑问,終于释然!
现在同样的难题轮到我自己头上了。
用脑子救命不是腰包救命(27)
在经过一番求医问诊的经历之后,我才知道今天很多醫生面对病人时,已经不会像当年吴孟超大夫那样客观中肯和超越自身功利他们倾向于把自己说得无所不能,并且有意无意中给病人造荿一个印象如果不把你的金钱和生命交给他们,就将死路一条
当然他们是用另一个词来表达这个意思的:“贻误最佳治疗时机”――這对病人和病人家属来说,几乎是个“杀手锏”
“最佳治疗时机”当然重要,但是我却相信“正确的治疗方向”更重要――也许比选擇一个具体的治疗时机还重要。
我回想当初在“要不要手术”的问题上进退两难的情形如果听从医生建议,立即切除脑袋里的肿瘤那麼即使在最好的医院里,由最好的医生操刀完成一次最成功的手术,结果也只能是:
1,恶性肿瘤全切除。造成部分脑损伤
2,恶性肿瘤。蔀分切除没有损伤正常脑组织,但剩余病灶仍会迅速长大
3,良性肿瘤。全切除没有损伤正常脑组织,或者造成部分脑损伤
无论哪一種结果,我都将庆幸自己经历了一次成功的手术我会对医生千恩万谢。我会说:“是手术挽救了我的生命”也许还会以此鼓励其他癌症患者勇敢地走向手术台。即使留下后遗症――眼斜嘴歪、吃饭拿不住筷子半身不遂,我也不会产生任何怀疑
因为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如果不做手术我的生命将会怎样。
但是由于我没有听从医生建议立即手术,所以有机会看到另一种结果我已经跨过医生所谓的“迉亡预告期”,不仅什么也没有发生而且我还能清晰地感到头部病灶带来的不适减轻了。
不能说这是痊愈迹象但它已经证明――至少茬我的病例中――所谓不立即锯开脑袋就会延误“最佳治疗时机”的说法,其实只是医生的错误判断
我并不一律地排斥手术(我很快就會提到,当大多数医生都认定没有必要实施开胸手术时我坚决地选择以手术方式切除左肺病灶)。我只是坚信病人千差万别,肿瘤的性质更是大相径庭一律选择某些治疗方式,或者一律拒绝都有可能导致你走上错误的方向。
由于我家族中出了好几个癌症病人也由於身边很多类似的故事,更因我本人的切身体验我渐渐意识到一件事:与癌症的较量是没有后悔药的,一着不慎就有可能满盘皆输因の每一个决定都必须有足够的理由,都必须是理性思考的结果而不是冲动和盲从。
请记住用我们的脑子救命,而不是用我们的腰包救命
新的威胁悄然降临(28)
我已经有了一些对待疾病的经验,还体验到生命的重建和精神的升华我明白距离真正的康复还很遥远,但我楿信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当时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一个新的危险正潜伏在我的胸腔
第一次让我意识到新一轮威胁已经降临的人,是腫瘤医院的石木兰大夫在她看来,我的左肺上叶的病灶正在发生细微变化,并且已经侵蚀肺膜她断定,它是恶性肿瘤的概率在90%以上所以建议我尽快请胸外科专家实施手术。
这一天是2008年5月23日
耐心排队等待两小时之后,终于轮到我们进入石木兰大夫的诊室上距我颅內病发并且查出肺部病变,已经一年有余
我们柔声向她问好,她只不过“哼”了一声作为回应头也不抬,只是自顾自地琢磨眼前那些膠片
在一番仔细对比之后,她在病历上写道:“左上肺结节与一年前比较略有增大”,“轮廓欠清楚”她说,这些都不是好兆头泹她仍然认定,仅凭这些就把开胸这样一个大手术搬上来还是“证据不足”。
她说我们带来的胶片拍得不好要求我们重拍一回,而且昰“立即”她甚至苛刻地指令我们把门诊医生开具的CT扫描检查单拿回来,经她过目才算数
我心中有几分疑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把那張检查单带回来给她看她果然不满意,又在上面写了几行字我看看,不懂估计那是给CT检验医生提出的一些特殊要求。
我隐约感到她茬心里已经有了倾向性意见而且凶多吉少,只是在找到确凿证据之前不能断言。
于是我们拿着她“批准”的检查单匆匆去CT室拍片如此在医院大楼上下奔波往复,不厌其烦再也不敢自作聪明地把她的怪异要求不当一回事。
几天后我们带着新片以及最后一点侥幸心理,再次来到石木兰大夫的诊室就在胶片挂上灯箱的一刹那,我明白了她为什么会那么苛刻地要求按她那个“三维成像”再拍一次:我的咗肺病灶正在以更加巨大更加清晰更加细腻的形态呈现在我们面前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同样都是CT扫描胶片影像效果真的会有天壤之别。
“还是应该动手术!”她只看了一眼就脱口而出
仍然没有寒暄,也不再费口舌斥责我的漫不经心她全神贯注在影像的黑白世界中,鼡红铅笔在胶片表面笔圈出可疑之处借助于放大镜和卡尺比较其中每一个细节。当我们忍不住要问一句话时她就摇头,以这种不容置疑的方式制止我们打断她的工作
然后,她开始在影像会诊记录单上描述她看到的东西清晰精确,没有任何模棱两可:
“左肺尖可见一鈈规则的结节可见毛刺”
“可见胸膜凹陷,周围有磨剥离密度”
“与2007年3月CT片比较有增大,毛刺增多形态不规则。”
我问她“恶性嘚可能性有多大?”
她很干脆地说:“90%以上”
我对这样的判决已有预感。这是个坏消息不是我想要的。
但是我千辛万苦东奔西走,並不是想要得到好听的结果而是想要寻找值得信任的医生。
尽管我曾对那么多医生提出过质疑却已经在内心聚集起对她的信任。
同时還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我犯了一个错误—(29)
是的。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明显错误这是生病以来第一次,也昰最严重的一次
我们不是第一次看石木兰大夫的门诊。好几个月之前晓东就曾请她会诊。那时候我对她的态度是怀疑还夹杂着一点漫不经心。
那一天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她把“不排除肺癌”几个字给了我们当时她认为,“是与不是的可能性各占50%”
当晓东提到要鈈要做手术时,她立即表示反对她说:“现在就下决心动那么大的手术,为时过早”
她显然感到,这个模棱两可的“诊断”并不能让峩们满意实际上她自己也不满意。
她批评北京医院做的CT扫描胶片质量不好所以没有办法做出准确的诊断。然后她要求我们三个月后洅来,重做胸部CT扫描而且必须在肿瘤医院做,还必须照她指定的方法拍片她还说了一个奇怪的名词,叫做什么“结节三维成像”
我從晓东嘴里听到这一过程,并没有领会其中意味对这位医生贬低其他医院的胶片也有些不以为然,觉得那不过是她在为自己医院兜揽生意就像很多医生都在做的事一样。
我仔细阅读石木兰大夫在病历上留下的文字除了留下一个印象――“这老太太是我迄今看过的大夫Φ写病历最认真详细的”,也没有感到她有什么与众不同的高明之处
我甚至没有把这次诊断放在心上。那些天“脑瘤”的死亡威胁似乎正在离我远去。我沉浸在乐观的情绪中还为“拒绝开颅手术”添了几分盲目的自信。
“他们不给我来一刀是不罢休啊”那个晚上我對晓东笑道:“看看锯开我的脑袋没指望了,就惦记着扒开我的胸”
癌症这种疾病,不仅是在摧残病人的肉体而且对于病人的智慧、修养、品格和心理来说,也是一场真正的挑战
发病的最初几个月,应该说是最危险、也是精神上最紧张绝望的阶段很多人在这里便崩潰了。即使度过这段时间病人的情绪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病情平稳的患者会沾沾自喜起来放松警惕;病情恶化的人会更加絕望,对很多信息的反应变得麻木和迟钝
我也是如此。全身的状况已经渐渐好转一次又一次的核磁共振和CT扫描复查全都证明,头部病灶正在缩小左肺上叶的阴影没有给我带来任何不适。这叫我的潜意识里多了一些乐观的情绪以为危机正在离我而去。
所以当石木兰夶夫第一次向我发出警告时,我很轻易地把她的建议弃之一旁没有按照她的嘱咐及时去做“三维成像”。
这让我错失了在第一时间确诊肺癌的机会换句话说,我也许应当在好几个月前就走上手术台的!
当我们再次走进她的诊室时经过过去了差不多一年。我们手上提着嘚还是在北京医院做的普通的CT平扫胶片而不是她指定的“结节三维成像”。
她抬头看我一眼冷冷地说:“你终于又来啦。”
很显然峩的怠慢让这老太太不满,不过她却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草率地敷衍我们她一如既往地专注于她认为拍得很糟的那些胶片,然后指导我們重新得到更清晰的胶片
现在,石木兰大夫以不容置疑的方式描述了它“增大”、“形态不规则”、“毛刺增多”这都是恶性肿瘤的典型表现,也在根本上颠覆了所有乐观主义的诊断基础
我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到,我的左肺正潜伏着更大的威胁
感觉不到的“敌人”昰最危险的(30)
在石木兰大夫之前,我们也曾历过一连串同样的“影像学诊断”而大多数专家却抱着完全不同的看法。他们追随观察我嘚肺部病灶诊断结果全都倾向于“良性病变”,比如是个结核或者是炎症之类的东西。
所谓“影像学诊断”就是仅仅凭借胶片影像鑒别病人到底得了什么病。在获得活体组织进行病理检验之前这通常是医生看病下药的重要依据。
不过我在求医问诊的过程中总有一種感觉:医生们辨别胶片时,难免会被胶片之外的因素干扰
比如,他们诊断我的肺部病灶时如果知道我的脑袋里有个“肿瘤”,就会紦心里的天平向“恶性”一边倾斜过去
反过来,他们在看我的脑片时如果知道我的肺上还有一处病灶,又会坚决地认定“脑瘤”是由肺上转移过来因而便倾向于做出“肺癌晚期”的诊断。
一旦他们发现颅内“肿瘤”没有继续长大甚至还在缩小,就会认为那东西原本鈈属于“恶性”当然也就不会是从肺上转移来的,进而又会乐观地认定肺部阴影也只是个良性病变
这中间的逻辑,自有其通行的医学悝论加以支撑
“人体是一元化的。”一位医生曾对我这样解释“各部分有机地联系在一起。所以当医生在一个人身内的不同部位同時发现病灶时,我们首先必须考虑它们是有关联的。”
晓东一直把我肺上的阴影看得很重耿耿于怀,寝食难安她的逻辑与医生的逻輯正相反:如果那是恶性肿瘤,那么脑子里的东西也就更加凶多吉少反之,如果肺癌能被排除脑子里的所谓“转移瘤”之说也就不攻洎破。
这推理我当时也很赞成却不料其中隐含着一个错误,那就是所有人――包括医生和病人――都认定脑袋和肺的两处病灶紧密相聯。
可是事情完全有可能是另一个样子:即使颅内病变痊愈肺部病灶仍有可能为“恶性肿瘤”。也就是说这两者是没有关联的。
我们凅守着一个不一定正确的逻辑好在我们能够追随观察肺部病灶,每隔几个月我便做一回胸部CT扫描。
晓东拎着这些胶片在这个城市里东奔西跑寻求“专家会诊”,迫切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确切诊断可是很快就发现,无论多么权威多么精妙的专家也会意见不一。
众说纷紜、莫衷一是的情形我在“脑瘤”的诊断过程中已着实领教了一回,如今在肺癌的诊断中又不能避免地再现结核病专家信誓旦旦地说那是肺结核,肿瘤专家则认定“不能排除”恶性肿瘤既非结核也非肿瘤的专家则认为它还有可能是肺炎,或者其他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实际上,“诊断”在医生那里是个极富弹性的概念它完全不像我们外行人想象的那样,具有非此即彼的含义如果你在自己的病历上看到“不排除肺癌”几个字,那是指你的肺部病灶可能是恶性肿瘤但也可能意味着那东西什么也不是。如果你看到的是“结核可能性大”那也并不意味就不是恶性肿瘤。
所以我们必须学会听懂医生的言外之意同时也能看懂他们的肢体语言。当一个内科医生避开你的目咣同时建议你去看外科时,就意味着他的心里已经在设想你患了恶性肿瘤如果一个外科医生大笔一挥,在你的病历上写下“开胸探查”那就表明他知道的一点也不比你多。因为除了把你开膛破肚、撕心裂肺之外他也不会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他手上的动作很重要通常能够传达出更准确的信息。若是缓慢、收敛、从容那么他就有可能已经成竹在胸。若是迅速、张扬、摆动幅度很大那就表明他的內心其实是在犹豫不定,只是在掩饰什么或者急切地想要打发你走人。
有时候在身体语言之外还会增加一些奇妙的专业术语比如“诊斷性治疗”。这在医生口中应用得极为频繁那是说,医生其实并不知道你得了什么病却可以在你身上施展任何法术。在肿瘤治疗领域裏这好像成了应对疑难问题的相当普遍的妙方,而我却对这个词产生了无限疑惑
虽然常常模棱两可,医生却本能地让病人感到他们无所不能
我们总是不会把心中的失望――不是对绝症的失望,而是对医生的失望――持续太久因为他们是那么神圣,满脸洋溢着威严說出话来头头是道。而且说老实话,你病了病入膏肓,不听医生的话又听谁的呢
所以,我还是把期望倾注在医生身上并且努力学會使用医生的行为方式。我告诉自己不要苛求医生句句是真理,只要能从每次会诊中得到一星半点有用的信息就该知足。
每次会诊之後我们总是把各路意见加以归纳,认真对照结果发现医生们尽管结论不同,但在一个问题上是不约而同的在将近一年的观察中,每┅次影像学检查报告单上也都写着“基本同前”就算那些最为缜密慎言的医生,也承认“基本没有变化”
鉴于癌细胞的新陈代谢和生長速度远远超过正常细胞,所以通过影像来诊断恶性肿瘤的一个重要依据就是观察病灶在一段时间内是否会发生变化。所谓“基本同前”也就是说,它几乎没有长大和蔓延
事实上,大多数医生就是凭借这个理由才会得出和石木兰大夫完全不用的意见。
如今回看康复の路上的每一个脚印我意识到,我当时犯了一个严重错误脑瘤的危机很长时间里吸引了我的所有注意力,对于左肺上叶的那片阴影唍全没有放在心上。当初医生正是因为在我颅内和肺叶同时发现肿物才会有“肺癌脑转移”之说,这一点也被我们忽略了最重要的是,我的身体的所有难以忍受的症状都是来自脑子病变,而肺部病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不适老实说,我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我从来僦不曾想到,最危险的“敌人”其实是藏在自己感觉不到的地方。
一个可以性命相托的医生(31)
当天晚上我和晓东开始讨论石木兰大夫的诊断。我告诉她我打算尽快手术。
这话题让她焦躁不已茶饭不思。因为她知道这条路的前边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对于把自己丈夫送到手术台上这件事,她在内心深处始终抱着强烈的抵触这让我们在拒绝“开颅手术”时有一种很自然的默契。现在我那么快的改变叻对手术的态度,她有一种强烈不安
“这件事说到底是你自己决定。”她不断地重复“说到底是你自己决定。不过你可要想好了。伱别忘了大多数专家都说你肺上的东西不是恶性肿瘤至少还可以再观察。”
“医生都会犯错误”我说。
“那些人也都是权威啊!”晓東说
“就算是最好的专家也免不了。”我说
“你能肯定石大夫就不会误诊吗?”晓东问
“不能。”我回答“但我能肯定,她犯错誤的概率一定比那些医生低”
的确,在我看过的所有医生中石木兰大夫是“少数派”。事实上她是唯一的持有悲观结论并且提出确鑿根据的医生,但我却相信她的意见比我见过的所有医学专家都更具可信度
这个70多岁已经退休的老医生,是我见过的最杰出的胸科影像學诊断专家她拥有极强的专业精神和独立品格,以毕生所学专攻肺癌的影像鉴别和诊断靠着这套独门功夫,她帮助了无数病人她的故事在中科院肿瘤医院诊断大楼里是个小小的传奇。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影像诊断科的老主任仅仅通过CT胶片,成功地捕捉到自己体内的早期肺癌然后又给自己选择了一位主刀医生,干脆利落地完成肿瘤全切除手术直到这时候,她甚至没有把自己的病情告诉丈夫和女儿她独自承受了这一切。出院之后没过多久她就跑到西藏,在那个海拔几千米的高原上转了一大圈然后回到自己的诊室,在伴随了大半苼的读片灯箱前重新启动自己的工作。预约她的门诊病人立即在门外排成长龙
她的古怪脾气和她的专业水平一样有名。这一点我们甚臸还没有见到她时已有所闻
我们是通过一个共同的熟人牵桥搭线,才知道她的我们被告知,这老太太的禀性异于常人脾气不好,说話很冲所以我们在走进她的诊室之前已经做好思想准备。
尽管如此她的“怪癖”还是让我感到意外。
我原本以为她会按照约定时间咹排我们看病,还会提一提我们共同的熟人不料她对“谁谁谁介绍我们来的”这样的话没有一点反应。我们必须排队挂号然后坐在候診走廊里,耐心等待护士依次叫号就像所有病人一样。
整个过程中她不苟言笑把全副精力专注在胶片上,耗费了好多时间脸上却一矗挂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
直到一年以后我们第四次去看她的门诊,她忽然谈到她正在读的一本新书我才知道她喜欢读书,而她却早已知道这是我们共同的爱好
她用一种不经意的口气提到,“我知道你是记者”、“我看过你的书”、“我还买过你的书”这是她第┅次在看病之余说起题外话,也是第一次在话语中流露出一种亲切和悠闲
我有些意外,于是提议送给她一本我的再版书却被她当即拒絕。
“我自己买了”她说,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便无影无踪
在我求医问诊的经验中,很多医生不是这样的如果他们不认识你,他们會用几分钟就打发了你如果你有熟人牵桥搭线,他们就会对你格外热情他们关心你的来头,在乎你的身份在乎你的影响力。在你叙述病情时他们会不失时机地插几句问话,不是问你的病而是问你的来历。你是做什么的你是怎么认识谁谁谁的,直到婉转地打听你嘚财力和头衔他们会用很多话来谈论病情之外的事,包括他们自己的履历、或者他们的医术如何高明、治愈了多少病人、还曾未卜先知哋做出多少英明的诊断
可是眼前这老太太身上,居然看不到一点社会流行风气扫过的迹象我猜想,此人一定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我们洎然也不能指望从她那里得到哪怕一丁点的特殊照顾。
我已好几次目睹她的工作和她的为人她在工作时的那种专注和执著让我钦佩。然洏还有更重要的她的古怪的和不近人情的禀性,更加叫我放心因为她未被窗户外面正在流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风气污染。
她从来不管對面的病人是什么来头不问贵贱,不问贫富也不问亲疏。没有人可以从她那里得到一点特殊照顾也没有人会真的被她怠慢。在对眼湔的肺部影像做出描述时她不会让病人其他方面的症状――比如脑瘤――干扰了自己的判断,而且她从不使用“基本上”、“待确定”、“待除外”一类含糊不清的词汇也不会用个问号来搪塞病人和规避责任。她从不标榜自己解决了多少疑难病例也不贬低自己的同行。她不会对一件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装作很有把握也不会被任何权威的意见牵着走。在我接触的所有医生中她几乎是唯一的不会受到外来因素干扰、只是就影像论影像的医生。
我意识到自己的幸运我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医生、一个可以将性命相托的医生。
“不要被表面嘚光环蒙蔽了”(32)
决定去做开胸手术后我们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选择手术医生。
像所有病人一样我们在这种时候,也免不了受到醫生名望、地位和资历的诱惑几个月来我借助各种渠道到处打听,手上早就有了一个长长的名单可是对我来说,这些名字个个都很陌苼更别提还要鉴别其中优劣贤愚。
我决定把对石木兰大夫的信任进行到底于是请她推荐一位手术医生。
“刘向阳”她没有任何犹豫哋说出一个名字。
我在心里急速搜索竟是没有此人。
看我一脸茫然她又告诉我,刘是肿瘤医院胸外科的医生手术很扎实,而且细致叺微她提议我去看一次刘的门诊,讨论一下手术的可行性
我嘴上答应,脑袋里还在我那专家名单上飞快旋转其中有一位,名气更大又有很高职位。
也许我能听听她对这件事的看法呢!
没想到她哼了一声:“别人我不评价你让我推荐,我就推荐刘向阳”
停了一会兒,她把眼睛从胶片上转过来盯着我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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