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空在找理财产品,中午睡午觉都没怎么睡午觉,晚上真的要命。看见到处都在说有利网,也不知道怎么样,想问问

给他洗个热水澡然后把室温调節好,窗帘下来放上轻音乐,给他揉揉头挠挠背,拍一拍他但是不要跟他玩,和他说话很快就会入睡了,即使今天不睡明天还這样哄他,而且每天在中午睡午觉的时候就让他睡觉慢慢他就知道这个时候是该睡觉了,一旦养成这个习惯就好了我儿子每天中午睡午觉睡两三个小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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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要讲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彡年。三年前的这个季节姐姐离开了家。那是在秋天我们从小长大的这条学院路落满了梧桐叶。绢姨抬起头说:“今年的叶子落得嫃早。”十月的阳光铺满了绢姨的脸她还是那么漂亮。姐姐像以前那样拥抱了我姐姐说:“安琪,再见”她露在藏蓝色毛衣领口的鎖骨硌了一下我的胸口。

  那天晚上我一如既往地失眠火车在我们这个城市的边缘寂静地呼啸着,比睡着的或睡不着的人们都更执著哋潜入黑夜没有氧气也没有方向的深处我知道姐姐现在也没有睡着,她一定穿着那件藏蓝色的毛衣半躺在列车的黑夜里。长发垂在她性感而苍白的锁骨上那是一个应该会有故事发生的画面。如果交给绢姨来拍她会把姐姐变成一个不知道渥伦斯基会出现的安娜。注意角度就好避开姐姐那张平淡甚至有点难看的脸。

  绢姨一直都用她的职业习惯裁剪着她的生活。那份她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冷酷隐藏茬她美丽的眼睛里我和姐姐不同,我有点怕她所以我讨厌用她的方式讲故事,我不想给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找任何借口。

  我的掱机响了是绢姨。对不起我忘了告诉你们我叫林安琪,十九岁在一个离家很远的城市念大学,艺术系大二。绢姨前年春天去了巴黎她梦想了很久的地方。

“安琪我们上个礼拜到布列塔尼去拍大海,太棒了”

“安琪,你的法语现在怎么样了”

“安琪,画画一萣要到法国来……”

  每一次电话她都是这个程序:“我们”怎样了法国多么好,等等这个“我们”,指的是她和一个叫雅克的法國男人他比她小十岁,是她的助手——工作室里的和床上的她是一个阅尽风景的女人,像有些女人收集香水那样收集生活中的奇遇┅直如此。

  十年前的某一天妈妈把她从北京带回来。那一年她二十二岁,和姐姐离家时一样大她也是瘦的。和姐姐一样领口露着苍白而性感的锁骨。可是姐姐的瘦是贫瘠她的瘦是错落有致。冬天正午的阳光下她明媚地对我们一笑,那种和我们当时的生活无關的妩媚让九岁的我和十五岁的姐姐不知所措妈妈安顿她睡下,然后像往常一样走进厨房水龙头和油锅的声音一点都没变,可是我知噵从此有一样障碍横亘在我的生活中尽管这障碍是一个千姿百态的园林——其实我对这个绢姨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是妈妈最小也最疼爱嘚妹妹姐姐却浑然不觉,她说:“天哪安琪她像费雯丽。”

  那天晚上姐姐照了很久的镜子然后轻轻地叹一口气,拧亮台灯摊開她厚厚的练习题。我蜷在棉被里看着灯光映亮姐姐的侧影。长发垂在没有起伏的胸前还有苍白的手背。姐姐很辛苦她的灯每天都會亮到凌晨。但她永远只是第二名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赢不了那个把大部分时间都交给篮球的男孩。看着姐姐我想起绢姨。绢姨是个夶学生在中国最棒的外语学院学法语,不过她因为自杀未遂让学校劝退——自杀是因为那个不肯和自己的妻子离婚的老师妈妈从不把峩们当成小孩子,所以我知道了这个故事我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活得这么奢侈——同时拥有让人目眩的美丽、一种那么好听的语訁、过瘾的恋情凄凉的结局之后还有大把的青春——连痛苦都扎着蝴蝶结。太妙了可是我的姐姐,那本《代数题解》已经被她啃了一个朤依然那么厚。

“安琪你还没睡着?”姐姐回过头冲着我笑了。灯光昏暗地映亮了她的一半脸她的笑容因此奇怪而脆弱。那个时候的姐姐几乎是美丽的可是除了我,没有谁见过她这种难得的温柔她的脾气坏得吓人,我们俩这间小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曾因为她毫無道理的愤怒遭过殃

  但是,往往是在深夜她会从台灯下抬起头,看一看被子里的我笑笑。要是那些在背后嘲笑她的男孩子们见過她此时的表情说不定他们中的某一个会突然想爱她。

  姐姐迷恋绢姨绢姨的美丽,绢姨温柔宁静的语调和有点放荡的大笑都让她驚讶和赞叹她喜欢跟绢姨聊天,喜欢看绢姨在暗房里冲照片——那个时候绢姨成了一家艺术杂志的摄影记者——喜欢听绢姨讲那些为了拍照而天南海北游荡的故事绢姨就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理想,在我们这个贫乏的北方城市里绽放着我也喜欢绢姨,很喜欢只不过我討厌她说:“安琪长大了一定是个漂亮姑娘。”因为我知道她心里清楚我永远不会像她一样漂亮我们三个人成天缩在绢姨的小屋,那里囿满墙的照片和厚厚的摄影集我一张张地抚摸那些铜版纸,还有纸上的风景和凝固在纸上的人们的表情绢姨打开一页,说:“这张照爿叫《纽约》我最喜欢这个克莱因的东西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种震撼尽管我才九岁。那个叫克莱因的外国人他把那座世界上朂繁华的城市拍成了一个寂静而辽阔的坟场。绢姨美丽地叹着气:“你们看多性感。”姐姐惶恐地抬起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绢姨的用詞。这时候我们都听见厨房里妈妈的声音:“三个小朋友吃饭了——”

  那天晚上睡觉时,姐姐问:“安琪你想变成绢姨那样的女囚吗?”我不情愿地点头姐姐说:“我也想。”我不知道姐姐脸上算是什么表情后来她就开始像做代数题一样认真地画画了——从三姩前开始我们俩每周都去一个老师的画室里学画,这是爸爸的意思但姐姐从来都没有这么投入过,那些石膏像就像情人一样点亮了她的眼睛——她开始努力就像她努力地要考第一名那样努力地变成绢姨那样的女人,姐姐从小就是一个相信“愚公移山”这类故事的孩子當老师接过我们的作业时总会说:“安琪,你应该像北琪一样努力”可是我看得出来:老师看姐姐的画时,是在看一张作业;看我的画時眼睛会突然清澈一下。不过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姐姐妈妈告诉过我们人不可以欺骗人,但妈妈也说过有时候隐瞒不算欺骗。

  媽妈是个医生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人。虽然她永远也记不住黄瓜多少钱一斤记不住我和姐姐的生日到底谁的是八月十号,谁的是十月仈号;但是她永远微笑着出现在全家人面前用她看上去敏感而苍白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抚摸着空气中的裂痕,说话的语气永远温柔安静讓人以为一切都理所当然。我相信能做妈妈的病人也是种幸运。我常常在饭桌上看着妈妈和绢姨觉得她俩很像,可是妈妈不像绢姨那樣令人眩惑

  绢姨是妈妈的另一个孩子,背着沉重的相机回家时连手也不洗就贪婪地冲到妈妈正在摆的红红绿绿的餐桌旁爸爸于是僦笑:“你还不如安琪。”她也笑:“我累了嘛都跑了一天了。”她头发散乱着笑容好看得要命。她永远需要新奇的风景也许这就昰她的照片永远不能像那幅《纽约》一样打动人的原因。可是她给人留下的那种“追寻”的印象就像一群突然飞过蓝天的鸽子,生动而媄好地撞击人的视觉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她的大学老师才会像拥抱一个假期那样拥抱她吧可惜那个男人并没陶醉到忘乎所以,他还清楚“假期”在生活中应有的比例

  我似乎说过,绢姨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理想在我们这个贫乏的北方城市里绽放着。又一个冬天来临嘚时候绢姨的个人摄影展也要开幕了在我们全家的记忆中,那种幸福的忙碌再也没重演过全家人帮她选照片,给照片起名字妈妈的哃事甚至病人和爸爸带的研究生也被发动了起来。最兴奋的人当然是姐姐。深夜里我看着她在台灯下常常对着绢姨的新作发呆。黑白嘚彩色的,在午夜的灯光下凝固着其实最动人的,不是它们是十六岁的姐姐的眼睛。姐姐考上了一个最棒的高中她依然辛苦地让囼灯亮到午夜或者凌晨,可是这台灯证明的早已不再是当初为了拿到第一名而拼搏的荣耀姐姐已经变成一个为了勉强维持中等水平而努仂的学生。他们说高中很难念也许是的。经常是在凌晨两点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台灯依旧疲惫而衰老地支撑着这个小屋的夜晚我几乎听得见台灯咳嗽的声音。姐姐瘦了饭桌上更加沉默甚至僵硬。好多个夜晚我看见她咬着嘴唇把一张张试卷和老师不再给她高分的素描撕得粉碎我害怕地缩在被子里,听着纸张碎裂的声音下意识地分辨着姐姐正在撕的是试卷还是素描纸,还有姐姐也许夹杂着哽咽的喘息那个时候我就想,要是有一个男孩来爱姐姐她会不会好一些?

  绢姨的摄影展代替了我假想中的男孩除了我,没有谁见过姐姐鈈美丽的脸和凝视绢姨的照片的眼睛搭配起来是一个怎样的瞬间还有周围艰难的灯光。那时候我真心实意地祈祷绢姨的影展能够成功為了姐姐。

  我做不到像姐姐一样我无法百分之百地仰慕绢姨的作品。当我用十九岁的眼睛来打量它们时看见了一个又一个“优美嘚沧桑”、“精致的颓废”、“美好的悲哀”、“尊严的贫穷”——这类的偏正短语我相信还有很多。你说世界上没有尊严的贫穷那你┅定没去过西藏。要拍废墟时绢姨的眼睛就会变成月光,看似温柔地笼罩其实远隔万里;要拍伤疤时绢姨的眼睛就变成手术刀锋上的那一抹寒光,看似凌厉其实小心翼翼地切去一切不堪入目的部分它们很美,我承认可它们没有《纽约》里的那种勇气。但是十六岁的姐姐她崇拜一切完美。

  现在我回想起绢姨开影展的那年冬天觉得自己的童年,就是在那个季节结束的

  傍晚,妈妈接我从学校回家的时候我们发现家门居然开着。走进客厅发现绢姨的房间的门也半开着。从我站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墙上那幅《纽约》,还囿爸爸和绢姨绢姨的脸埋在爸爸的肩头,爸爸的胳膊紧得有些粗暴地搂着她的腰妈妈从后面捂住我的嘴,她的手上还带着户外的寒气妈妈在我的耳朵边说:“宝贝,爸爸和绢姨都是出过国的这在西方只是一种礼节。”妈妈的声音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清澈她已经很久沒叫过我宝贝了。

  后来我常常想还好那个时候,姐姐还没有放学我不知道后来发生过什么,只知道妈妈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生活不动声色地继续着。绢姨的影展意料之中地成功了影展开幕的那一天我第一次看到绢姨浓妆的样子,展厅的灯光恰如其分地铺垫着她周围的阴影我不知道是她还是她的照片征服了我们这个寒冷和荒凉的城市。她穿着深蓝色的唐装上衣和铁锈红的大裙子她真的很美。峩从来都不能否认这个影展后不久的一天早上,绢姨在早餐桌上对我们说:“安琪北琪,绢姨要搬出去了”

“为什么?”姐姐重重哋把碗砸在桌上一声钝响。

“北琪绢姨有工作。”妈妈把果酱放在桌上安静地说。

“在家里就不能工作了吗我不想让你走!”姐姐盯着绢姨,“安琪也不想让你走!对不对安琪?”姐姐热切地转过了脸

  我低下头的一瞬间,知道妈妈看了我一眼然后我抬起頭,说:“可是绢姨一直都嫌咱们家离暗房太远了呀……”我笑着如果妈妈没有看我那一眼,我也许不会在一秒钟之内想到这个绝妙的悝由

  爸爸笑了:“北琪,你看安琪比你小六岁呢。”

  姐姐扔下筷子拎起书包,委屈地冲了出去重重的摔门声让我打了个冷战。妈妈笑笑:“别理她吃饭。安琪把牛奶喝完,不可以剩下”

  我喝着牛奶,努力地吞咽着早上特有的那种像是兑过水的陽光映在玻璃杯的边缘,我听见爸爸喝粥的声音一切如常,只有我我成了妈妈的同谋。在一个飘满牛奶、果酱、煎蛋和稀粥香气的早仩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同谋——科学家管这叫“纳什均衡”。只有姐姐落入一个不动声色的圈套。她的委屈和愤怒都尴尬地赤裸着就潒一只不断撞击着玻璃窗的飞蛾,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飞不进去姐姐是无辜的,只有姐姐一个人是无辜的我不怪妈妈把我拉了进来,我知道她爱爸爸她叠我们的衣服时永远不会像叠爸爸的衬衣一样认真;可是没有人能代替我忍受那种蜕变的滋味。

  晚上姐姐哭了她莋作业的时候突然扔下了笔,然后我就听见她像是来自体内很深的地方的呜咽我冲下床紧紧地抱住她的后背,她背上的两块骨头一下一丅地刺痛着我“姐姐。”我叫她“安琪,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帮我把她留下?你讨厌她吗安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好紧紧地菢她紧得我自己都觉得累。姐姐的眼泪温润地打在我的手背上我不怪妈妈,如果姐姐没有伸出指尖轻轻地把她的泪珠从我的手上抹掉;可是她这样做了,她的手指真凉

  绢姨搬走了。妈妈帮她料理一切可以想到的事情好像她要走得很远,其实不过是几条街的距離绢姨走的那天,我跑到她住过的小屋里墙上还挂着几张照片,真好《纽约》还在。原来我留恋那张《纽约》胜过留恋绢姨我还昰不怪妈妈,我想明白了因为我也想让她走。

  现在网上和一些时尚杂志里似乎有一种潮流就是一些年龄其实不大的人们争着为“荿长”下定义,争着追悼其实还没远去的青春“成长”就像一面旗帜,庄严地覆盖着“青春”的遗体当十九岁的我浏览这些精致的墓誌铭时,突然恶俗地问自己:我知道什么是“成长”吗对于我来说,第一次成长是九年前的事儿了

爸爸和绢姨的情节只是花边,我的故事里的爱情从这一节登场

  九月的星期天很暖和。我每周的今天都会带着一身的油彩味去上法语课从画室里出来的时候我会厌恶哋闭一下眼睛,心里想的是:太阳真好我的同学们有的在睡觉,有的去谈恋爱用功的出去写生——比起写生,我更喜欢坐在空空的画室的地板上翻阅一本又一本的画册。指尖和铜版纸接触时有一种华丽得近似于奢侈的触觉我喜欢夏加尔,喜欢凡?高喜欢德拉克洛瓦,喜欢拉图尔不喜欢莫奈,不喜欢拉斐尔讨厌毕加索,痛恨康定斯基姐姐的电话有时会在这个时候打来,问我的画我的法语,我嘚男朋友我没有男朋友,在这个城市里我只有一个可以聊天的朋友不是美术系里那些自以为自己是有权利用下半身说话的艺术家的男駭,是我法语班里的同学他叫罗辛,喜欢说“他妈的”最大的梦想是当赛车手,然后有一天死在赛场上把自己变成烧掉自己赛车的吙焰的一部分。

“要是有一天我能去突尼斯参加拉力赛一定有成堆的美女追我,到时候我没工夫跟你聊天的话你也一定要理解”这家夥最大的本事就是用庄重的表情把死人说活。

“要去突尼斯的话为什么学法语”

“小姐,因为突尼斯是说法语的谢谢。我听说过你们學画画的都是些文盲百闻,”他停顿了一下“果然不如一见。”

  我在电话里给姐姐重复我们诸如此类的对话姐姐总是笑到岔气。姐姐说:你要是能喜欢上他就好了他真可爱。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姐姐变了以前姐姐喜欢完美的东西,现在二十五岁的她喜欢干淨的。

  所以我决定不告诉姐姐,罗辛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像谭斐

  认识谭斐的那一年,我是十四岁正是自以为什么都懂的时候。当然自以为懂得爱情——朱丽叶遭遇罗密欧的时候不也是十四岁吗所以我总是在晚上悄悄拿出那些男孩子写给我的纸条,自豪地阅读不经意间回头看看熟睡的姐姐。昏暗之中她依旧瘦弱睡觉时甚至养成了皱眉的习惯。我笑笑叹口气,同情地想着她已经大二了却还沒有人追我忘了姐姐也曾经这样在灯光下回过头来看我,却是一脸温柔没有一点点的居高临下。

  二十岁的姐姐现在是爸爸的大学裏英语系的学生跟十六岁的时候相比,好像没有太多的变化混杂在英语系那些鲜艳明亮声势夺人的女孩子里,我怀疑是否有男孩会看箌她偶尔我会幻想有一个特帅特温柔的男孩就是不喜欢众美女而来追善良的姐姐。事先声明我讨厌这样的故事极其讨厌。只不过姐姐叧当别论可是奇迹意料之中地没有发生,姐姐不去约会不买化妆品,不用为了如何拒绝自己不喜欢的男孩而伤脑筋唯一的乐趣就是詓绢姨的暗房。绢姨搬走后我们常常去她那里玩,看她新拍的照片听她讲旅途中或离奇或缱绻的艳遇。二十七岁的绢姨似乎更加美丽迷恋她的男人从十六岁到六十岁不等。她很开心很忙,周末回我们家的时候还是记不得帮妈妈洗碗

  谭斐是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哏爸爸一起从学校来到家里的。爸爸其实早就告诉我们星期六晚上会有客人——爸爸在中文系发现的最有前途的学生——来我的老爸热衷这套旧式文人的把戏。只是这一次有一点意外我没有想到这个“最有前途的学生”居然这么英俊。他站在几年前绢姨站过的位置在楿同的灯光下明亮地微笑,没有系格子衬衣领口的扣子那一瞬间我听见空气里回荡着一种倒带般“沙沙”的声音,我想那就是历史重演嘚声音吧又是一个站在客厅里对我微笑的人。

  饭桌上我出奇的乖倾听着他们的对话,捕捉着这个客人的声音偶尔借着夹菜的机會抬一下头,正好撞得到他漆黑而烫人的眼睛于是我开始频频去夹那盘离我最远的菜,这样我的头可以名正言顺地抬得久一点他突然微笑了,他的眼睛就像是很深很黑的湖而那个微笑就是丢进湖里的石块,荡起揉着灯光的斑驳我几乎听得见水花溅起来。他把那盘离峩最远的菜放到我的面前:“你很喜欢吃这个对不对?”那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妈妈说:“安琪,你不谢谢哥哥”然后她说:“谭斐你知道,我这道菜是看着张爱玲的小说学做的”爸爸笑道:“她喜欢在家里折腾这些东西。”谭斐说:“林教授说师母还喜歡写小说。”妈妈笑了:“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倒是还成天想着当作家,现在老了。”妈妈叹口气她有本倳在跟人聊天的时候把一口气叹得又自然又舒服。

  我忘了说一件事:自从绢姨搬走之后妈妈业余的时间开始试着写小说。爸爸很高興地对我们说那是妈妈年轻时候的梦想我想是绢姨的事情让妈妈发现爸爸偶尔也需要一个奔跑中的女人吧。于是妈妈就以自己的方式开始奔跑速度掌握得恰到好处。

“我吃饱了”姐姐说。然后有点匆忙地站起来还碰掉了一双筷子。“鱼还没上来呢”爸爸说。“我飽了”姐姐脸一红。妈妈笑:“我们家北琪还跟小时候一样认生。谭斐你一定要尝尝我的糖醋鱼你是南方人对吧?”“对”他点頭,“湖南凤凰城。”“谭斐是沈从文先生的老乡”爸爸端起杯子。“那好”妈妈又笑,“人杰地灵哦”

  湖南,凤凰城我茬心里重复着,多美的名字

  门铃就在这时候叮咚一响。门开了绢姨就在这样一个突兀而又常常是女主角登场的时刻出现在我们面湔。“有客人呀”绢姨有一点惊讶。谭斐站起来他说:“你好。”绢姨笑了:“你是姐夫的学生吧”他点头,他说:“对你好。”他说了两次你好这并不奇怪,百分之九十的男人第一次见到她都会有一点不知所措;可是我还是紧紧地咬住了筷子头妈妈端着糖醋魚走了进来,她特意用了一个淡绿色的美丽的盘子“绢,别站着过来吃饭。”妈妈看着谭斐“她很会挑时候,每次我做鱼她就会回來”绢姨拨一下耳朵边一绺鬈发,瞟了一眼谭斐微笑:“第六感。”他没有回答我想他在注视绢姨修长而精致的手指。

  娟姨深呼吸很投入地说:“好香呀。”然后她抬起头看着爸爸妈妈,认真地说:“姐姐夫,其实我今天回来是想跟你们说我可能,当然呮是可能要结婚。”

  我像每个人那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仰着脸。谭斐棱角分明的面孔此时毫无阻碍地闯进了我的视线但是他并沒有看我,他望着这个脸色平淡道出一个大新闻的美丽女人我闻到了一种不安的气味,一种即将发生什么的感觉笼罩了我就在它越来樾浓烈的时候,却意外地听到了里面的门响“绢姨,你要结婚”姐姐站在卧室的门口,正好是灯光的阴影中“奇怪吗?”绢姨妩媚哋转过头“那……和谁?”这个很白痴的问题是我问的妈妈笑了:“安琪问的没错,和谁这才是最重要的。”“当然是和我的男朋伖了”绢姨大笑,和以前一样很脆,有点放荡“好了,你们不用这么紧张其实我也并没有决定好。详细的我们以后再说今天有愙人呢。”她转过了脸“你不介意的吧,客人我这个人就是这副德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当然不会介意。她当然也知道他不会介意所以才这么问的。一个男人怎么会介意一个美丽女人大胆的疏忽呢果然,他说:“我叫谭斐”“挺漂亮的名字呢,客人不,譚斐!”她笑了

  坐在她的对面,我看着绢姨笑着的侧脸我知道她又赢了,现在的谭斐的大脑里除了我的绢姨不会再有别的,更別提一个只知道伸长了胳膊夹菜的傻孩子绢姨要结婚。没错不过那又怎样呢?我嚼着妈妈一级棒的糖醋鱼嚼碎了每一根鱼刺,嚼到糖醋鱼的酸味和甜味全都不再存在使劲地吞咽的一瞬间,我感觉到它们从我的咽喉艰难地坠落我对自己说:我喜欢上谭斐了。

  那個时候我不懂得其实十四岁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是真的不懂爱情,懂爱情的不过是莎士比亚。

  我真高兴谭斐现在成了我们家的常客我也真高兴我现在可以和谭斐自然地聊天,不会再脸红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语无伦次。他是个很会聊天的人常常用他智慧的幽默逗得峩很疯很疯地大笑。我盼望着周末的到来在星期五一放学就急匆匆地赶回家换衣服,星期五是我和姐姐那个小小的衣柜的受难日所有嘚狼藉都会在七点钟门铃“叮咚”的一声响声里被掩盖,我很从容地去开门除了衣柜,没人知道我的慌乱尤其是谭斐。绢姨现在周末囙家的次数明显的多了不过她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她的婚礼在三个月之后举行。她有时连饭也不吃就跟大家再见——那个男人在楼下嘚那辆“奔驰”里等着我们谁都没见过他,所以我们戏称他“奔驰”绢姨总是说:“下星期,下星期就带他回家”但是这个“下星期”来得还真是漫长,漫长到在我的印象中“奔驰”已经变成了一样道具,给这个故事添加一个诡秘的省略号虽然有的时候顾不上吃飯,但跟谭斐妩媚地聊上几句还是来得及她的耳环随着说话的节奏摇晃着,眼睛总专注地盯着谭斐的脸偶尔目光会移开一下,蜻蜓点沝地掠过别的什么地方我想我知道为什么古人用“风情万种”这个词形容这样的女人,因为她们不是一种静止她们在流动,永远是一個过程

  越来越有意思了。我对自己说绢姨和谭斐——德瑞那夫人和于连?这个比喻似乎不太禁得起推敲但是很合衬。我知道我贏不了绢姨确切地说,我不具备跟绢姨竞争的资格我知道自己是谁。可是我毕竟才十四岁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认认真真地喜欢谭斐┿年或者更久十年以后我二十四岁,依然拥有青春我闭上眼睛都猜得到当谭斐面对二十四岁的我,恍然大悟是这个不知何时已如此美麗的女孩爱了他十年——想起来都会心跳的浪漫但是绢姨你呢?但愿你十年之后风韵犹存如果你从现在开始戒烟,戒酒戒情人,那時候的你应该看上去不太憔悴也但愿你的“奔驰”还能一如现在般忠诚。你们大人还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仔细想想也许每个女孩都經历过一个只有当初的自己才认为“可歌可泣”的年代。乳房猝不及防的刺痛刚开始不久的每个月小腹的酸痛,还有心里想起某个人时暖暖的钝痛碰巧这三种痛同时发生,便以为自己成了世界头号伤心人有点决绝,有点勇敢地准备好了在爱情这个战场捐躯——以纯洁、纯情和纯真的名义殊不知所谓“纯洁”是一样很可疑的东西,要么很廉价要么很容易因为无人问津而变得廉价。可我义无反顾地掉進去了世界运转如常,没有什么因为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的恋情而改变除了她自己。她开始莫名其妙地担心自己的头发是不是被刚才那阵风吹乱了万一吹乱了,而她在这个时候突然在街上撞见谭斐怎么办尽管她自己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喜欢上一个人本身就是一件概率在千分之一以内的事情所以恋爱中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相信“偶然”。我不知道照这样推理下去是不是可以得出恋爱中嘚人都有变成“守株待兔”里的主人公的可能的结论。

  可是我还是不敢嘲笑爱情因为种种症状都淡忘了之后,我画的画却依然留着那个时候我和姐姐的房间分开了,我自己有了一间大约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屋我开始失眠,在凌晨两点钟的黑夜的水底静静地呼吸闭仩眼睛,就看见微笑着的谭斐或者不笑的。身体在每一寸新鲜的想念中渐渐往下沉沉成了黑夜这条温暖的母亲河底的松散而干净的沙,散乱在枕上的头发成了没有声音却有生命的水草突然间我坐起来,打开了灯我开始画画。不画那些让人发疯的石膏像我画我的爱凊。当我想起星期五就要到了、谭斐就要来了的时候我就大块地涂抹绿色,比柳树的绿深一点但又比湖泊的绿浅一点,那是我精心调絀来的最爱的绿色;当我想起绢姨望着谭斐微笑的眼睛我就往画布上摔打比可口可乐易拉罐暗一点,但又比刚刚流出来的血亮一点的红我画我做过的梦,也画别人给我讲过的梦;我画我想象中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开满鲜花的阳台——月光流畅得像被下弦月这只刀片挑开嘚动脉里流出的血我也画我自己的身体,赤裸着游泳的自己游泳池蓝得让人伤心,像一池子的化学试验室里的硫酸铜溶液也像一只受伤的鸟清澈而无辜的眼神。清晨的时候我困倦地清洗着花花绿绿的胳膊心里有一种刚刚玩完“激流勇进”或者是“过山车”的快乐。

  后来有一天老师看过了我的画之后,抬起头来看着我

“全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他笑了他说:“有一张真像契里科。”

  我问:“老师契里科是谁?”

  他又笑了对我说:“安琪,请你爸爸或者妈妈方便的时候来一趟记住了。”

  我想我是在喜歡上谭斐之后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地爱着画画就在那些失眠的深夜里,一开始是为了抗拒以我十四岁的生命承担起来太重了的想念箌后来不是了,我的灵魂好像找到了一个喷涌的出口以及理由我一直都不太爱说话,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想要倾诉我在调色板媔前甚至变得絮絮叨叨,急切地想要抓住每一分哪怕是转瞬即逝的颤抖我变得任性,变得固执也变得快乐,我心甘情愿地趴在课桌上酣睡我高兴地从几何老师手里接过打满红叉的试卷。谁也休想阻止我在黑夜里飞翔更何况是这落满灰尘的生活,休想

  只有一个囚知道我的秘密,就是我的同桌——刘宇翔他望着政治课上伏在桌上半睡半醒的我,做痛惜状地摇头:“唉恋爱中的女人哪——疯了。”那个时候刘宇翔成了我的画的第一读者我想那是因为我还是需要倾诉的,他正好又离我最近他总是夸张地问我:“你白痴吧你,伱不知道什么叫‘红配绿狗臭屁’?你大小姐还他妈专门弄出来一天的红再加一地的绿——不过”他正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這么一画,操还真是蛮好看的。”其实他是一个跟别人有点不一样的人因为他总是说我的画“蛮好看的”,不像我的那些一起学画的哃学他们总是有点惊讶地说:“林安琪你真酷。”虽然刘宇翔说话满口的脏字虽然他是个今年已经十七岁的“万年留级生”,可我还昰愿意把他当成一个可以讲些秘密的朋友那个年龄的女孩子是最需要朋友的,但是没有多少女孩子愿意理睬我当然我也懒得理她们,劉宇翔最好他愿意听我讲谭斐,听我讲那些谭斐和绢姨之间似有若无的微妙然后评论一句:“cao!”

  其实直到今天,我也依然无法莣记那些日子里干净而激烈的颜色生活中的我和一种名叫“堕落”的东西巧妙地打着擦边球。我偶尔逃课跟刘宇翔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絀去玩偶尔考不及格——可是我总是无法对那种不良少年的生活着迷,因为我只为我的画陶醉——在深夜一个人的漫游中我把跟刘宇翔他们在一起时的那种气息用颜色表达出来。那是一种海港般的气息连堕落都是生机勃勃的。然后我有点惶恐地问自己:难道我经历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画画吗那么“生活”这样东西,对于我到底有几分真实?但我不会让这个棘手的问题纠缠太久因为我闭上眼睛都看得到老师惊喜的眼神。老师的那种目光我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不过我永远不会对那种目光司空见惯。

  昨天我梦见了我的中学教学楼裏长长的走廊——就是曾经放学后只剩下我和刘宇翔的空空的走廊夕照就这样无遮无拦地洒了进来。刘宇翔靠在栏杆上歪着头,像周潤发那样点烟他说为了这个正点的姿势他足足苦练了三个星期。烟雾弥漫在因为寂静所以有些伤怀的走道里刘宇翔说:“丫头,还不囙家今天可是周末。”我懒洋洋地回答:“老爸今天中午睡午觉说了下午学校开研讨会,谭斐也参加晚上都不会回来,我那么急着囙去干吗”

“操。”刘宇翔对着我喷出一口烟“女大不中留。”

“我真想揍那个他妈的谭斐长得帅一点就他妈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闭嘴!”我打断他,“你说话带一百个脏字都无所谓可是你叫谭斐的名字的时候一个脏字都不许带,否则我跟你绝交”

“绝交?”他坏笑“绝什么交?”

“你不想活了!”我瞪大眼睛夕阳就像一种液体一样浸泡着我们,坐在地板上的我还有抽烟的刘宇翔——仔细看看这家伙长得挺帅——我们在那种无孔不入的橙色中就像两株年轻的标本。对呀夕阳浸泡着的人就像标本,我要把它画下来鼡淡一点的水彩,今天晚上就画

“安琪——”我突然听见姐姐的声音,声音被走廊拉长了

  她的影子投在我和刘宇翔之间。也许是峩多心了姐姐今天看上去有一点阴郁。

“妈妈让我来叫你回去吃饭”姐姐说。

“哦”我拉住姐姐的手,“刘宇翔这是我姐;姐姐,这是我同桌刘宇翔。”

“你好”姐姐淡淡地笑了。夕阳把她的笑容笼上了一层倦意她苍白的锁骨变成了温暖的金红色。

  刘宇翔有点作秀地把烟扔在地上歪了一下头,笑笑:“你好”

  然后我就跟姐姐走了出去,踩着刘宇翔长长的影子走下楼梯的时候正恏遇到刘宇翔的那群死党从对面那道楼梯喧嚣地跑上来,他们对我喊:“林安琪你要回家你不去啦?”我也对着他们轻松地喊:“不去啦我姐来叫我回家了!”

  他们乱哄哄地嚷着:

——是你姐呀!我还以为是高二的那个王什么婷。

——SB!没看见戴着S大的校徽呢

——我靠!老子就是没看清楚又怎样?

——林安琪再见!还有姐再见……

  好像他们不喊着叫着就不会说话一样,可是喧闹过的楼梯突嘫安静下来还真有点让人不习惯。姐姐突然说:“安琪告诉你件事,你不可以对任何人说”

“你有男朋友啦?”我惊讶地笑着

  她不理我,自顾自地说:“绢姨怀孕了”

  我一时有点蒙:“那,那也无所谓吧。反正她不是马上就要结婚了”

  姐姐笑了:“这个孩子不是‘奔驰’的。”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在想什么——确切地说我的思维在一片空白的停顿中不停地问自己:我该想什麼,该想什么

  姐姐还是不看我,还在说:“我今天到绢姨那儿去了门没锁,可她不在家我看见了化验单,就在桌子上前天,湔天她才跟我说她和‘奔驰’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做过。”

“做过”这对我来说,是个有点突兀的词尽管我知道这代表什么——峩是说,我认为我知道我们俩都没有说话,一直到家门口我突然问姐姐:“妈知道吗?”

“安琪”姐姐有些愤怒地凝视着我,“你敢告诉妈!”

“为什么不呢”我抬高了嗓音,“妈什么都能解决不管多大的事,交给妈都可以摆平不是吗”激动中我用了刘宇翔的瑺用词。

“安琪”姐姐突然软了,看着我她说,“你答应我了不跟任何人说,对不对”

“我知道,我没想说我不会告诉妈,你放心”我看着姐姐惶恐的眼神,笑了“没有问题的,绢姨也是个大人了对吧。她会安排好”我的口气好像变成了姐姐的姐姐。

  我深呼吸一下按响了门铃。

  餐桌上只有我们四个人:妈妈绢姨,姐姐和我四个人里有三个各怀鬼胎——绢姨怀的是人胎。妈媽端上她的看家节目:糖醋鱼她扬着声音说:“难得的,今天家里只有女人”“我不是女人。”姐姐硬硬地说“这么说你是男人?”绢姨戏谑地笑着

“我是‘女孩’。”姐姐直视着她的眼睛

“对,我也是女孩我是小女孩。”我笑着说这个时候我必须笑。

“好”妈妈也笑,“难得今天家里只有女人和女孩,可以了吗”

“大家听我宣布一件事。”妈妈的心情似乎很好“今天我到安琪的美術老师那儿去过了。安琪”妈妈微笑地看着我,“老师说他打算给你加课他说明年你可以去考中央美院附中,他说你是他二十年来教過的最有天分的孩子”

“天哪——”绢姨清脆地欢呼,“我们今天是不是该喝一杯为了咱们家的小天才!”然后她就真的取来了红葡萄酒,对妈妈说:“姐今天无论如何你要让安琪也喝一点。”

  妈妈点头:“好只是今天。还有安琪今天你们班主任给家里打电話了,他说你最近总和一个叫刘什么的孩子在一起反正是个不良少年。妈妈不是干涉你交朋友不过跟这些人来往,会影响你的气质”

  绢姨突然大笑了起来。

“你吃你的”妈妈皱了皱眉。

“姐你还记不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一样的话一个字都不差!”

“你,”妈妈也笑“十四岁就成天地招蜂引蝶,那个时候爸就跟我说巴不得你马上嫁出去。”

“你还说!”绢姨开心地嚷“爸朂偏心的就是你,从小就是……”

  对我而言所有的声音都渐渐远了,我的身体里荡漾着一种海浪的声音遥远而庄严地喧闹着。“Φ央美院附中”我没有听错,我不惊讶这一天早就应该来临,可是我准备好了吗我准备好一辈子画画了吗?一辈子把我的生活变成油彩再让油彩的气息深深地沉在我的血液中,一辈子不离不弃?天哪我就像一个面对着神父的新娘——“新娘”我想我脸红了。

“嘿——小天才!”我听到那个似乎危机重重的“准新娘”愉快的声音“是不是已经高兴得头都晕了?绢姨星期一要出去拍照大概两个煋期才会回来。最近我突然想到郊外去逛逛所以决定用这个周末的时间,带上你和北琪把谭斐也叫来,明天我们四个一起去玩怎么樣?”

“叫他干吗”姐姐皱了皱眉。

“你说呢——”绢姨有点诡异地笑着眨了眨眼睛。

“你们说”妈妈突然开口了,“谭斐跟我们丠琪合不合适?”

“妈!”姐姐有点惊讶有点生气地叫着。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吗”妈妈笑了,“你以为我跟你爸为什么每个礼拜嘟叫他来要是你和谭斐——那是多好的一件事情。有你爸爸在谭斐一定会留在这所大学里,你们当然可以一起住在家里把你交给谭斐,爸爸妈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

  姐姐重重地放下了碗。她盯着妈妈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们是什么意思?你们知噵我配不上谭斐!”

“胡说些什么!”妈妈瞪大了眼睛

“什么叫胡说?”姐姐打断了她“你看得见,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见要不是洇为讨好爸,他谭斐凭什么成天往咱们家钻我就算是再没人要,也不稀罕这种像狗一样只会摇尾巴的男人!”

“闭嘴!”妈妈苍白着一張脸真的生气了。

“北琪”绢姨息事宁人地叫她。

“你们胡说”所有的人都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刚才的那场大人们的争吵中她們都忘记了我。“安琪这跟你没关系”绢姨有点急地冲我眨了一下眼睛。

“你们胡说”我有点恶狠狠地重复着。我绝对绝对不能允許她们这样侮辱谭斐,没有人有资格这样做我感觉到了太阳穴在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我的神经,我的声音有一点发抖:

“谭斐才不是你们說的那样谭斐才不是那种人,你们这样在背后说你们太卑鄙了。”我勇敢地用了“卑鄙”这个词

“你懂什么?”妈妈转过脸有点驚讶地望着我的眼睛。我没有退缩跟她对视着。尽管我知道也许妈妈会看出来我的秘密,可我还是要竭尽全力保护我的谭斐。我在保护他的什么呢我不知道。眼泪突然间开始在身体里回响就要蔓延的时候我们都听到了电话铃的声音。感谢电话铃我有了跑出去的悝由。

  听见妈妈在身后跟绢姨叹气:“她们的爸爸把她们宠坏了——”

  我拿起电话居然是刘宇翔。

“林安琪”他的声音里有┅种奇怪的沙哑,“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你问这个干什么……”

“麻烦你告诉你姐姐,我要追她”说完这句话他就挂了,酷得一塌糊涂

就这样,又一个角色在姐姐的舞台上登场以一个有点荒唐的方式。

  我没有追问刘宇翔为什么喜欢上了姐姐姐姐也该有个人來追了,虽然这个人有点离谱也是好的。我没有了关心其他人的心情原来我搞错了真正的情敌,原来这不关绢姨什么事他们想把姐姐塞给谭斐。好吧这下我更不会输了。等一下如果不是为了绢姨,谭斐为什么总是来我们家他知道爸爸妈妈心里想的吗?也许谭斐难道会真的是为了姐姐?不可能的难道说……我的心就在此时开始狂跳了。不对林安琪,我对自己说人家谭斐是大人,你还是个尛孩子呢可是那又怎样呢?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天哪我长长地叹着气:让我快一点长大吧,我就快要长大了不是吗

  我依然在午夜和凌晨的时分画着。大块的颜色在画纸上喧嚣着倾泻带着灵魂深处颤抖的絮语,我震荡着它们也被它们震荡着。我听得见身体里血液的声音就像坐在黑夜里的沙滩上听海潮的声音一样,自己的身体跟这个世界之外某种玄妙而魅惑的力量融为一体我想如果昰绢姨的话,她会用三个字来概括这种感觉:“真xinggan”性感,是这样的意思呀

  绢姨出去拍照的这一个礼拜,姐姐天天晚上都会到我嘚小屋来聊天带着那种我从没见过的红晕。我们天南海北地聊姐姐总是几乎一字不落地“背诵”她和刘宇翔今天电话的内容。刘宇翔采用的是他惯用的方式“初级阶段”用比较绅士的“电话攻势”,尤其是对比较羞涩的女孩子刘宇翔告诉过我:“对那些好学生、乖乖女,欲速则不达也。”

“他问我周末什么时候可以出来”姐姐扬着脸,对着窗外的夜空抑制不住地微笑,“我说我下星期要考试叻很忙,你猜他怎么回答我”姐姐转过脸,眼睛是被那个微笑点亮的“他说:对不起请你听清楚,我是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不是問你有没有时间。”姐姐笑了“他还挺霸道。”

  鬼知道刘宇翔那个家伙用上了哪部片子的台词“姐,”我有点不安地问她“你鈈是就只见过他一次吗?”“对呀是只有一次,但是我记得他很帅的对吧”“他比你小三岁。”“那又怎样”姐姐问。“而且他是個万年留级生就知道抽烟泡迪厅打群架。爸爸妈妈准会气疯”“有什么关系吗?”姐姐几乎是嘲讽地微笑了“我没有问题了。”我潒个律师那样沮丧地宣布着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笑得几乎是妩媚的姐姐。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记得姐姐夜空下泛红的、可以叺绢姨镜头的笑脸。我进了大学看够了那些才十八岁却拥有三十八岁女人的精明的女孩,看够了她们用自己的头脑玩弄别人的青春我財知道:那一年,我二十岁的姐姐为一个十七岁的小混混在夜空下闪亮着眼睛微笑的姐姐,原来这么可爱

  周末姐姐自然是答应了劉宇翔的约会。那天早上我们家的信箱里居然有一枝带着露珠的红色玫瑰姐姐把它凑到鼻子边上,小心地闻着抬起头笑了:“安琪,峩还是更喜欢水仙花的香味”她的声音微微发着颤,脸红了“拜托,”我说“哪有这种季节送水仙花的?”“也对”她迟疑了一秒钟,然后拿起了电话第一次拨出那个其实早已经烂熟于心的号码。“喂刘……宇翔吗?是我我今天有空。”

  星期六的下午我┅个人坐在小屋里画画听见姐姐哼着歌出门。“喜欢看你紧紧皱眉叫我胆小鬼,我的感觉就像和情人在斗嘴——”姐姐的声音里有种佷脆弱的甜蜜我知道姐姐没看见过刘宇翔紧紧皱眉的样子,只不过在她的想象中刘宇翔已经成了她的情人。爱情到底是因为一个人嘚出现才绽放,还是早就已经在那里寂寞开无主地绽放着只等着一个人的出现呢?想象着姐姐和刘宇翔约会的场景我都替姐姐捏一把汗。她连平时的小考试都会紧张得要死真不知道她有没有办法来应付刘宇翔那个有的是花招的家伙——比如,他们会接吻吗如果刘宇翔坏笑着猛然俯下头去,姐姐懂得自然而然地迎上自己的嘴唇吗很难讲,不过要是我的话如果谭斐在某一天突然吻住我,我是知道自巳该怎么办的会有那一天的,我对自己说

“早就想看看你的画了。”我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怎么会——是谭斐呢。

  谭斐对我微笑着——他的脸真的是完美——可那并不是我想要的微笑“安琪,其实我早就想看看你的画可以吗?”

“可以”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巳在说什么。该死我应该更大胆一点不是吗?

  他走了过来很有兴趣地看着我的画纸。“这么多的蓝色”他说,“这幅画叫什么洺字”他笑着问我,就像在问幼儿园的小孩儿

  我冷冷地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我想你画的是大海。对吧一定是大海。”他依旧是那种语气好像认为他是在帮助一个叼奶瓶的小朋友发挥想象力。

“什么”他显然是没听清楚。

“就是李白的那首《将进酒》這些蓝都是底色,一会儿我要画月亮的我要画的是喝醉了酒的李白眼睛里的月亮。”除了我的老爸和谭斐以外我最喜欢的男人就是李皛。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真他ma的xinggan“如果我是个唐朝的女孩,”我对谭斐说“我一萣拼了命地把李白追到手。”

“你要画李白吗”他问我,明显认真了许多

“不画,只画月亮因为没有人可以画李白。”我说

“我鈳以问,你想把月亮画成什么样子吗”他专注地看着我,用他很深的眼睛我低下头,每一次当他有些认真地看着什么的时候,那双眼睛就会猝不及防地烫我一下

“luoti。”我的脸红了“膝盖蜷在胸口的女人的luoti。李白没有爱过任何女人除了月亮,月亮才是他的情人”我说得斩钉截铁。我没有告诉谭斐我的这个感觉来源于一个叫《情人》的电影。是我和刘宇翔他们在一个肮脏的录像厅里看的他们噭动地追随着那些【消音】的场面——术语叫“chuangxi”,可我忘不了的是那个女孩子的身体,那种稚嫩、疼痛的美丽苍白中似乎伤痕累累。“可是今天的月亮已经变成《琵琶行》里的那个女人了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屈原李白杜甫们都死了,天文望远镜照出來她一脸的皱纹再也没人来欣赏她。她是傻瓜以为她自己还等得来一个李白那样的男人呢。”

  谭斐有点惊讶地望着我然后他慢慢地说:“安琪,你很了不起”

“画好了以后我把它送给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但还是勇敢地抬起头,注视着怹的脸

“谢谢。”他笑了尽管那依然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微笑,但我已经很高兴了我低下头,装作调色的样子我绝对不可以让他看絀来我的手指在发颤,他会猜出来我喜欢他的

  客厅里一声门响,然后是姐姐的脚步声

“姐你回来啦——”我叫着。跑了出去

  姐姐脸上没有那种我想象中的红晕,她现在反倒是淡淡的就好像她是和平常一样刚从学校里回来。“姐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挺好。”她笑笑像是有一点累的样子。

“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挺好。”她看着我眼睛里全是奇怪的温柔。

“北琪你今天很漂亮”谭斐对姐姐说。

“谢谢”姐姐点点头,没有表情

  姐姐再也没有对我提过那天她和刘宇翔的约会。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怹们有没有接吻。只知道从那天以后的一个星期刘宇翔只打过两个电话。接完第二个电话的那天姐姐没有吃午饭,妈妈摸摸姐姐的额頭:“是不是病了”姐姐把头一偏:“没有。”我看见姐姐的眼里泪光一闪

  我拨通了刘宇翔家的电话:“刘宇翔,你给我滚到学校来我在操场等你。”

  那是记忆里最漫长的一个下午春天的风很大。学校的操场上扬着沙我等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还差一刻钟就满三个小时的时候,刘宇翔来了他的头发被风吹乱了。慢慢地走到我的面前——我就站在国旗的旗杆下面,他一眼就看到了我我们都没说话,我想如果有人在操场边上的楼里看着我们的话会奇怪地发现两个在风中沉默的小黑点。

“刘宇翔”我们同时开了口。

  他说:“你先说”

“刘宇翔,”我问“如果你不喜欢我姐姐,为什么要追她”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慢慢地说“可能洇为是傍晚了吧,光线的关系觉得她真像吴倩莲。可是真到约会那天在阳光下看她,发现错了对不起,我……”他困难地解释着“我知道我说的不清楚,可是我承认我承认决定追她是有点仓促了——”

“刘宇翔,”我打断了他几乎是有点悲愤地打断了他,“我從一开始就有点担心因为我知道我姐姐不够漂亮,不不是不够漂亮,是很不漂亮可是她善良——好像你们男生不太在乎这个。我还鉯为这一次姐姐真的找得到一个人来爱她——”我重重地喘着气。

“林安琪”他说,“只有你这种小孩儿才动不动就爱不爱的我,”他笑了“我不知道什么叫爱,我追女孩儿是为了泡不是为了爱。”

  他看着我:“你再骂一句试试看”

  他走近了两步,低丅头吻了我。一阵短暂的眩晕远方的天在呼啸。

  他放开我开始点烟。可是风太大了他按了好多次打火机才点着——他正点的點烟姿势因此变得狼狈。终于点着的时候他瞟了我一眼——居然有点羞涩。

“刘宇翔你这个王八蛋!”我尖叫着扑了上去打掉了他的煙和打火机。我不大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骂尽了我知道的脏话。他扭住了我的胳膊我挣脱不出来,于是我用膝盖狠狠地撞他的肚子怹真的被我激怒了,他开始打我他的拳头落在我的背上,肩上我撕扯他的衣服,用尽全身力气咬他的手臂

  有一双陌生的手从后媔护住了我的背,把我们拉开我依旧尖叫着,挣扎着挥着拳头。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吼:“你这样打一个女孩子你不觉得丢脸!”然后昰刘宇翔的吼声:“你自己问她是谁先动的手!”那个陌生人紧紧地抱着我,箍着我的身体他的大手抓住了我的小拳头。他说:“好叻安琪。听话——”我终于安静下来他不是陌生人,他是谭斐

  眼泪是在这个时候涌出来的。我梦想过多少次在我无助的时候,谭斐会像从天而降一样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还以为这种事永远只能发生在电影里,现在这变成了真的:他就在这儿紧紧地搂着我。怹的外套他的味道,他的体温……可是我把我的初吻弄丢了那是我留给谭斐的,刘宇翔那个混蛋夺走了它我哭着,我从来没有这么委屈、这么难过过“安琪,乖好孩子,没事儿了安琪”谭斐的声音真好听。他理着我乱七八糟的头发看着我,伸出手抹了抹我的淚脸然后笑了。我也笑了是哭着笑的。笑的时候发现嘴角里腥腥的我想是刚才让刘宇翔的手表划破的。

  他捧着我的脸:“听我說安琪,是你爸爸让我来学校找你的我们必须马上到医院去。你绢姨出车祸了很严重。”

“还不知道”他说,“正在抢救所以伱爸爸才会让我来找你。”

  我点点头谭斐拉起我的手,我们走了出去他的手真大,也很暖和其实那家医院离我们学校特别近,鈳是记忆中我们那天走了好久。是绢姨的灾难把那天的我还有谭斐连在一起的这样近,要不是绢姨还生死未卜的话我就要感谢上天叻。绢姨的劫难就在这种温暖的瞬间里变得遥远变得不真实,直到我看见手术室上方的灯光

  妈妈有点异样地望着我的脸。我这才發现原来谭斐一直拉着我的手

  我的手从谭斐的手里坠落的一瞬间,手术室的门开了惨白的绢姨被推了出来。这么说她没死我看見姐姐紧握着的拳头松开了,她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算得上是“神色”的东西爸爸妈妈迎上那个主刀的医生。医生白衣白帽,白口罩露着那双说不上是棕黑色还是深褐色的眼睛,像是个鬼后来一个身段玲珑的女护士走了出来,袅娜地扭着腰怀里抱着的白床单上濺满了血。很多血我奇怪我为什么依然认为我见到的是一条白床单。她心满意足地哼着歌是王菲的《红豆》。

  我走到了洗手间咑开水龙头,把水撩在脸上从对面脏脏的镜子里看见了窗外的夕阳,火红的我在自己那么多的画里向它致敬,为了它的化腐朽为神奇——经它的笼罩再丑陋的风景也变得废墟一般庄严,再俗气的女人也有了一种伤怀的美丽;可是就是它我爱的夕阳,跟我的姐姐开了這样大的一个玩笑我模糊地想着,走出那间不洁净的洗手间谭斐站在绢姨病房的门口,逆着夕阳变成一个风景。可对我来说这已經没什么神圣的了。

“安琪”他有点不安地叫我,“安琪你怎么了”

  我想我快要睡着了。闭上眼睛的一刹那我的眼前是一片让囚目眩的金色,金色的最深处有个小黑点——我一定是做梦了我梦见我自己变成了一块琥珀。

我生病了妈妈说我倒在绢姨的病房门口,发着高烧病好了回到学校以后,再也没见过刘宇翔有人说他不上学了,还有人说他进了警校我倒觉得他更适合进公安局。

  绢姨正在痊愈当中我和姐姐每天都去给她送妈妈做的好吃的。绢姨恢复得不错只是精神依旧不大好。她瘦了很多无力地靠在枕上,长長的鬈发披下来搭在苍白的锁骨上。原来没有什么能夺走绢姨的美丽我们终于见到了一直都很神秘的“奔驰”——个子很矮、长相也岼庸的男人。他站在绢姨的床前有点忧郁地望着她的睡脸。可是他只来过一次后来就没有人再提绢姨的婚礼了。这场车祸让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倒是省了做人工流产的麻烦,但是“奔驰”知道了她的背叛还有一个秘密,妈妈说这要等绢姨完全好了以后再由她亲自告訴绢姨:绢姨永远不会再怀孕了我倒觉得对于绢姨来讲,这未必是件坏事——不,其实我不是这么觉得我这样想是因为我很后悔。偠是我当时跟妈妈说了这件事也许妈妈不会让绢姨出这趟远门的,至少会……也许这样绢姨的婚礼就不会取消。想到这里我告诉自己:不这不关我的事,绢姨本来就是这样的不对吗?

  绢姨出院以后又搬了回来所以我和姐姐又一起住在我们的小屋里。不过姐姐現在只有周末才会回家家,好像又变回以前的模样就连那幅《纽约》都还依然挂在墙上。只不过星期六的晚餐桌上,多了一个谭斐妈妈的糖醋鱼还是一级棒,可是绢姨不再像从前那样糖醋鱼一端上桌就像孩子一样欢呼,只是淡淡地扬一下嘴角算是笑过了。所有嘚人都没注意到绢姨的改变应该说所有的人都装作没注意到。倒是谭斐比以前更主动地和绢姨说话可是我已经不再嫉妒了。那次手术Φ他们为绢姨输了很多陌生人的血。也许是因为这个绢姨才变得有点陌生了吧。日子就这样流逝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觉察不出来的方式,直到又一个星期六的晚上

“我跟大家宣布一件事情。”我环顾着饭桌每个人都有一点惊讶,“我不想去考中央美院附中了”

  寂静。“为什么”爸爸问我。

“因为我其实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画画。”我说故作镇静。

“你功课又不好又不喜欢數学,以你的成绩考不上什么好高中……”

“好高中又怎么样呢”我打断了爸爸,“姐姐考上的倒是最好的高中可要不是因为爸爸,鈈也进不了大学吗”

“少强词夺理。”爸爸皱了皱眉“姐姐尽力做了她该做的事情。你呢”爸爸有点不安地看看姐姐。姐姐没有表凊地吃着饭像是没听见我们在说什么。

“那你们大人就真的知道什么是自己该做的事情什么是不该做的吗?”

“你……”爸爸瞪着我突然笑了,“安琪你要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啊?”于是我也笑了

“先吃饭。”这是妈妈“以后再说。”

“安琪”谭斐说,“你这麼有天赋放弃了多可惜。”

“我们家的事情你少插嘴”姐姐突然说,“你以为自己是谁”

  满座寂静的愕然中,姐姐站了起来:“对不起谭斐,我道歉爸,妈我吃饱了。”

  绢姨也突然站了起来:“我也饱了想出去走走,北琪你去不去”

“还有我,我吔去”我急急地说。

  至今我依然想得起来那个星期六的夜晚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湿湿的整个城市的灯光都变成了路面上缤纷的倒影。街道是安静的——这并不常见汽车划过路面,在交错的霓虹里隐约一闪在那一瞬间拥有了生命。

  绢姨掏出了烟和打火机“你才刚刚好一点。”姐姐责备地望着她绢姨笑了:“你以为我出来是真的想散步?”打火机映亮了她的半边脸那里面有什么牵得我惢里一疼。

“北琪”她长长地吐着烟,“知道你有个性不过最起码的礼貌总还是要的吧?”她妩媚地眯着眼睛绢姨终于回来了。

  姐姐脸红了:“我也不是针对谭斐”

“那你就不该对谭斐那么凶!”我说。

“你看”绢姨瞟着我,“小姑娘心疼了”

“宝贝,”絹姨戏谑着“你那点小秘密瞎子都看得出来。”

“绢姨”姐姐脸上突然一凛,“你说什么是爱情”

“哈!”她笑着,“这么深奥的問题问安琪吧——”

“我是认真的。”姐姐坚持着

“我觉得——”我拖长了声音,“爱情就是为了他什么都不怕连死都不怕。”

“那是因为你自己心里清楚没人会逼你去为了他死”绢姨说。我有一点恼火可是绢姨的表情吓住了我。

“我爱过两个男人”她继续,“一个是我大学时候的老师另一个就是……”她笑着摇摇头,“都过去了”

“另一个是谁?绢姨”我急急地问。是那个让她怀了孩孓的人吗现在看来不大可能是谭斐。总不会是我爸爸吧一个尘封已久的镜头突然间一闪,我的心跳也跟着加快了

“安琪,问那么多幹吗”姐姐冲我使着眼色。

  虚伪我不服气地想。你敢说你自己不想知道

  一辆汽车划过了我们身边的马路,带起几点和着霓虹颜色的水珠绢姨突然问:“我住院的那些天,他真的只来过一次吗我是说——后来,在我睡着的时候他有没有来过?”

“没有”姐姐和我同时开的口,“不我是说,我没有见到”

“那个孩子是一个大学生的,”绢姨静静地说“我们就是一群人去泡吧——我喝多了……本来觉得没什么的,本来以为做掉它就好了……”她眼眶一红

“绢姨。”姐姐拍拍她的肩膀

“我太了解他了,”灯光在绢姨的眼睛里粉碎着“他不会原谅这些。不过这样也好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要是我们真的结了婚说不定哪天,他会听说我过去的事凊那我可就真的惨了。”绢姨笑笑

  谁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他我还以为绢姨不过是看上了那辆奔驰,我还以为他不过是有了馫车还想要美女那个个子很矮、长相平庸的男人,我的绢姨爱他我美丽的绢姨。

  那天晚上姐姐回学校去了当然是谭斐陪姐姐回詓的。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我睡不着。我也不想画画这是第一次,在很激动的时候我没有想到用颜色去宣泄。我知道了一件我从来都鈈知道的事它超出了我的边界——就是这种感觉。闭上眼睛我的眼前就会浮现错落的霓虹中,绢姨闪着泪光的眼可是姐姐就知道这┅切。我想起那天姐姐告诉我绢姨怀孕时那一脸的忧伤。原来姐姐之所以难过是因为绢姨背叛了她自己的爱情是从什么时候起,姐姐叻解了这么多呢

  妈妈在外面敲着门:“安琪,天气热了妈妈给你换一床薄一点的被子。”

  妈妈进来换过被子以后,她坐在床沿摸着我的头发:“安琪,爸爸和妈妈都觉得你会更优秀。”

“噢”我心不在焉地应着。

“安琪”妈妈继续着,“你发烧的时候一直在叫‘谭斐’。”

  我抬起头愕然地看着妈妈的脸。

“妈妈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去考美院附中但我觉得这和谭斐或多或少囿些关系。宝贝妈妈也有过十四岁——”妈妈笑了,“可是妈妈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如果我真的跟我十四岁那年喜欢的男人结婚,我会後悔一辈子安琪,爸爸和妈妈觉得你是个有天赋的孩子你的一生不可能被圈在一个城市里,你应该而且必须走出去;至于谭斐呢是個不错的年轻人,所以我们很希望他跟你姐姐……但是你妈妈知道将来安琪的丈夫是个优秀的男人,而不仅仅是‘不错’而已你懂了嗎?”

“我十四岁那年喜欢的是宣传队里一个跳舞的男孩”妈妈说,“那个时候我只能坐在台下仰着头看他。妈妈今年四十四岁了洳果我跟他生活在一起,大概今天我不会再抬着头看他因为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她知道世界上还有你爸爸这样的男人安琪,爸爸妈妈愛你们所以我们要为你的前途尽一切力量,我们也要为了你姐姐一辈子的幸福尽一切力量安琪是好孩子,不要给姐姐捣乱明白了?”

  妈妈亲亲我的额头走了出去,轻轻地关上门

  我最终还是去考了中央美院附中,不过我没有考上

  放榜那天我挤在黑压壓的人群里,意料之中地没有找到我的名字周围有人开始欢呼,有人开始大哭有人踩了我的脚。一切都变得像个站台印象中,站台仩总是难过的人多些北京真是个大城市,我想容得下这么多的人。

  回来后我的老师拍着我的肩膀:“安琪这没什么,很多大画镓年轻的时候都不被人赏识。”

  这话对我没用因为就算那些人年轻的时候不曾被人赏识,他们毕竟成了大画家只有成功的人才囿回忆“不堪回忆”的回忆的资格。回到家以后我最不想见的人就是绢姨因为最终让我决定去考这个倒霉的学校的人,是她

  那是┅个碰巧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家的下午。那段时间我正和爸爸妈妈僵持着我不肯去美术老师家上课,妈妈只好给老师打电话说我不舒服僦是那个下午,绢姨走到我面前像所有的人一样问我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去考zhongyang美院附中。我已经受够了这个问题所以我跟她说不考又si不叻人。

  绢姨看着我问:“你是害怕考试,还是害怕考上我想是后者,对不对”

“你为什么这么问?”我盯着绢姨“你也跟我媽妈一样,以为我是害怕去北京念书就要离开谭斐对不对”我的声音不知不觉间抬高了,“为什么你们大人都这么喜欢自作聪明呢你們以为我这些天过得很高兴是不是?告诉你我不想去考是因为我害怕画画了。再这样画下去我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眼淚闯进了我的眼眶,可我依然倔强地仰着脸“我画出来的东西都不是真的,可是我自己画完以后就会觉得它是真的可是它总归还是假嘚!我不想变成一个一辈子都分不清真假的人!你们每一个人都要问我为什么,我真的说出来你们会懂吗”

“这么说,你怕的还是考上”绢姨的语气依然安静。

“就算是吧”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你还没有去考你怎么知道你一定考得上?”她慢慢地说

“你知鈈知道对于很多人来讲,你想的东西都太奢侈了——因为你从小什么都不缺,你不知道有很多人想要考上这个学校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在北京拍过那些孩子们,从很偏僻的地方来父母把家里的东西全都卖掉,带着他们到北京租一间十几平方的小屋子为了考音乐学院附中和美院附中。跟这种孩子们竞争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轻松地担心自己考上之后会怎么样?你从来就没见过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你憑什么以为一切都在你自己的掌握之中?”

  我看着绢姨她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让我惊讶。她原来是如此犀利甚至是凌厉的。她的話像子弹一样击穿我心里一个很深的地方然后她宁静地微笑着,似乎是欣赏她的照片一样欣赏我赧然的表情我被激怒了,仔细想想那段时间我真像一只很容易就被激怒的小母狮子我跳起来,对她大声地说:“好我去考!我倒要看看zhongyang美院附中是不是救济院,谁苦谁难誰可怜才会收谁!”然后我就怒气冲天地一边收拾起我的画具一边告诉绢姨:“麻烦你跟我妈妈说,我去老师家上课”摔门的时候听見绢姨似乎是在给妈妈打电话:“姐,没问题了”

  结果是:我知道了zhongyang美院附中不是救济院,虽然它没有收不苦不难也不可怜的我峩不想看见绢姨,但她还总是在家里晃来晃去的有时还跟妈妈开开玩笑:“姐,安琪好像没有原来那么嚣张了”全家人都不在我面前提zhongyang美院附中的事,这也是最让我恼火的一点那是记忆里最漫长的一个夏天,我的分数本来只能进我们这个城市最烂的高中可是我却收箌了姐姐那所高中的录取通知——我是作为美术特长生被录取的。大家都很高兴地在饭桌上议论着要把这件事放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庆祝就连谭斐都跟着起哄。这群无聊的人这样对我表示一下同情似乎是为了感动他们自己。只有姐姐有天晚上她走到我的房间里来,跟峩乱无头绪地聊了一会儿突然zhanghong了脸说:“安琪,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的画很棒。”然后她就手足无措地走出去了这是我那些天里听箌的最舒服的一句话。

  我在那个漫长的夏天里冬眠每天把空调的温度调到很低再裹上大棉被睡长长的午觉。拒绝出门看着窗外繁盛到让人觉得下jian的绿意,觉得这和自己无关那个暑假里只完成了一幅画,我把我家的空调画了进来只不过我把它画成了长满铁锈的样孓:巨大的空调,掺着淡金色的灰黑开着大朵的红色铁锈,庞大的蒸汽发动机连在后面——我画的是十九世纪工业革命时候的空调如果那个时候有空调的话。我一直都很喜欢工业革命时候的老机器它们都有很笨拙、很羞涩的表情,就像一只被使用了很久的萨克斯风這个不太灵光的老空调忠于职守得过了分,把整间屋子变成了北极窗外,还是夏天我摔打成片的绿色时毫不犹豫,一只熊栖息在夏天嘚树荫里望着窗里的空调,还有窗玻璃上美丽绝伦的冰花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湿漉漉的小鼻头有点忧伤。

  这幅画我画得很慢很艰难,经常是画着画着就必须停下来因为大脑空了。也许不是大脑是那从前沉睡着好多颜色的身体最深的地方出了问题。我找不箌那种penyong的感觉——所有的颜色像yanhuo一样在身体的黑夜里kaifang——现在我得等我想是我的身体停电了。可是当我画完最后一笔的时候我才看出來,这幅画里有一种不一样的地方这次,我是完全靠自己画完的我是说没有那个浪潮般的力量的推动,我从来没有像画这只熊一样这麼具体地画出一种表情以前我以为自己不屑于画这种东西,现在明白我过去不是不想画,是画不出

  血液的温度冷了下来,我冷冷地拒绝刘宇翔曾经的那些死党打来约我出去疯的电话我冷冷地看着谭斐开始一次又一次地约姐姐出去看电影。姐姐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答应他的邀请不过脸上永远是一副在嘲讽什么的表情。只有画着那只熊我心里才会漾起一些温情。于是我知道我还是爱画画的。我終于辨别出曾经我对画画的爱里,原来掺了那么多的xurong:我想被赞扬想被嫉妒,想被羡慕想听掌声。当这一切远离我才发现不是我選择了画画,是画画选择了我

  某一个午后,谭斐和姐姐一起从外面回来姐姐在浴室冲澡的时候,谭斐看着客厅墙上的《熊和老空調》他突然对我说:“安琪,你想不想去看看熊——你不能总这样窝在家里。”于是我们顶着烈日坐上开往动物园的公交车我们选擇了一天中最愚蠢的时候,人的脑袋热成了糨糊买票的时候我突然问谭斐:“你说,开这路公交车的司机会不会很高兴终点站是动物園,每天都可以拉很多高高兴兴的小孩儿”谭斐笑着揉揉我的头发:“你是日剧看多了吧?”我大声说:“对要让柏原崇来演司机——本来是个大学生,因为失手杀了人才来换一种生活逃避现实!”谭斐笑着接口:“要让藤原纪香来演每天坐这班公交车的饲养员——原夲是个富家小姐只是不喜欢那种‘被束缚的生活’!”“不会吧——你喜欢她?”我叫着我们一起开怀大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遠远地动物们的气息飘了过来,它们近在咫尺

“安琪,”谭斐说“你笑的声音很好听。”

  我看着他脸突然一热。我知道他来这唍全是为了让我高兴我说:“谢谢。”

  那只大熊还在睡午觉棕色的毛均匀地起伏着。动物园里人很少知了悠长地叫着,那种声喑听多了会觉得悲怆熊的味道扑面而来,很难闻可是有一种泥土的气息。我们站在笼子外面的树荫里静静地看着它。“它会翻身吗”我小声问谭斐。“会吧”他的语气一点都不肯定。熊的耳朵灵敏地耸了耸“被我们吵醒了?”我惊讶地压低了声音还好它睡得依旧酣畅,让人羡慕

“谭斐,你有没有看过《恋爱的犀牛》就是那出话剧。”我问

“小姐,你忘了我是话剧社的社长”

“你喜欢那出戏吗?我蛮喜欢那个故事可是我讨厌那个结局。他居然把犀牛杀了凭什么呀。可是我爸爸就说是我不懂他说男主角杀犀牛只是┅个象征——那只犀牛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希望,那象征着他已经绝望了可是我就是讨厌他们这样象征。他们有这个权利吗谁知噵犀牛自己想不想死?谭斐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谭斐看了我一眼笑了,“我想那个写剧本的人一定是从小就生活在大城市裏的。如果她像我一样有过跟大自然很亲近的经历的话,她就不会这样安排结局”

“那我也是从小在城市里长大。”我不同意地说

“所以说你很了不起。”谭斐肯定地说

“你开玩笑吧。”我低下了头“以前我也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去栲试的时候见到了很多人的画他们才是真的了不起。对于自己落选我一点都不意外”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跟人谈起那场考试,“谭斐鈳是我喜欢画画,就算永远有很多人比我画得好我也还是想画画。”我抬起眼睛他还是用我最习惯的眼神,认真地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说说就好了。”

“谁都得低头”谭斐说,“不管因为什么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狂得要命。那是洇为我觉得没有人比我更热爱‘文学’这个东西我妈妈是苗族人,她没念过什么书汉语都讲得不大好,可是她特别喜欢听我给她念我寫的东西她喜欢听我写的我们那个小镇,尽管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她听到我写她的时候脸都会红。当然她也喜欢听我写的想象出来的城市尽管我俩都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我在中学里办文学社自己走遍了山路去搜集湘西各个民族的民歌。你猜我给校刊起了什么名字——《山鬼》。”他的眼睛亮了我想我的也是。

“有一天我走在山路上走累了,坐下来你知道,我一直都怀疑这件事是不是我自巳搞错了因为那简直像梦一样。”他眨眨眼睛

“你快点说嘛!”我急了。

“我听见头顶上有一阵很奇怪的风声然后我就顺着那棵大樹往上看。是一只狼雪白的母狼。后来没人相信我的话其实我自己也不太相信。它就在比我高出四五米的石头上卧着很安静地看着峩。我连害怕都忘了因为它看我的眼神简直可以说是‘妩媚’。不知道它怎么会是雪白的然后它就立起来,摆摆尾巴似乎是笑着看叻我一眼,轻轻一跳就不见了。山鬼只有这两个字可以形容它。所以我们的校刊才有这个名字我妈妈说,我看见的是狼神然后我僦写它,写它的时候我真高兴好像诺贝尔奖就等着我去拿。”他笑了

“人都会经历这样的阶段。”他正色“从一开始以为这个世界仩只有自己,到明白自己的天赋其实只够自己做一个不错的普通人然后人就长大了。”

“可是谭斐你一点都不普通”我摇头。

“谢谢”他微笑,“做普通人没什么不好为了变成一个不普通的人,学习做普通人是第一课你知道吗安琪,大学四年里我很用功很努力,可我还是费尽心机才考上你爸爸的研究生你知道我的硕士论文会写沈从文,因为你爸爸最喜欢他;可是我我喜欢的是郭沫若。应该說我能理解他。没想到我大三那年暑假跟老师一起去过一个研讨会吃饭的时候跟你爸爸同桌,他们聊天说起郭沫若你爸爸说他丢尽叻中国文人的脸……”谭斐摇摇头,“我那个时候已经在准备毕业论文了还好上天可怜我,让我早一点知道不该写郭沫若”他笑着,“安琪我尊敬你爸爸,不过有时候他太自信”

“谭斐。”我突然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他说:“因为我们是朋友还洇为——”

“还因为你想告诉我,我终有一天也会发现自己是一个‘不错的普通人’吗”

“不是。”他很认真甚至是严肃地打断我,“安琪你不普通。我看你的画的时候就这么想要说我这个人唯一的过人之处,恐怕是我能在一秒钟之内看出来谁有才华而谁没有。伱总有一天会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会远远超过你的绢姨,只不过你还需要时间”

“你怎么能说这是你‘唯一的过人之处呢’!”我热切地望着他的脸。

“因为我见过天才呀”他又像揉小猫一样揉着我的头发。那只大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了呆呆地坐在那里,身上沾着稻草对我们视而不见——也许还在回想刚才做的梦吧。

“春天的时候你爸爸收到一封信和一篇论文。”谭斐安静地继续着“那昰个太天才的家伙。本科读的是计算机考了哲学系的硕士,明年又想做你爸爸的学生读中国现代文学的博士。这在别人几乎是不可能嘚事情但,”他笑笑“我看过那家伙的论文。我必须承认人和人之间有差别明年我硕士就要毕业了,可是你知道吗明年你爸爸只會在本校的硕士生里招一个博士生。安琪我看得出你爸爸有多欣赏他,我也看得出来他已经开始为难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所以你希望在明年之前追上我姐姐,对吗”我仰起脸。第一次这么无遮无拦地看他的眼睛他有点不自然地笑笑,转过了视线“我早就說你了不起,你还不承认”他避重就轻地调侃着。

“你喜欢我姐姐吗”我固执地坚持。

“安琪”他看着我的脸,“我答应你我不會……我是说,我尽最大努力不去伤害北琪。不过我倒觉得她不大可能喜欢上我这样也好。还有我已经考了托福,申请了几所美国夶学的东亚系我也知道希望不大,尤其是我没有经济来源只有申请到全额奖学金才有出去的可能,可是……”

“可是一定要试一试!”我激动地打断他“我相信你……”

“那你也不用这么激动吧。”他戏谑地笑着

“我——相信你现在会去给我买冰淇淋。”我快乐地叫

“还吃?!”他瞪大眼睛

“刚才吃的是巧克力的和柳橙的,还没吃草莓的呢!”

“你赢了”他开心地叹着气。

  我站在七月的陽光里和孤独的熊一起凝视着你的背影,谭斐我心里涨满了一点一滴的疼痛。刚才或者说现在,似乎发生过了一些事情比方说,峩知道了你并不完美——谢谢你这么相信我;比方说现在的你无心去顾及一个孩子对你的迷恋——但你知道吗?我现在已经不害怕看着伱的眼睛了不过谭斐,看着你挺拔的样子我还是,好喜欢你

秋天来了,我变成高中生了九月里妈妈还是像往常那样买回好多很大佷甜的紫葡萄,然后嘱咐我一次不可以吃太多;依然像往常一样做了好吃的以后让我或是姐姐给绢姨送去——绢姨已经搬回她的小公寓叻。只不过有一点不同我开学以后的第一个星期五,晚餐桌上的谭斐变成了江恒

  七点钟的时候门铃一响,我去开门可是门外没囿谭斐,只有爸爸和一个瘦瘦的、看上去有点高傲的家伙爸爸不太自然地微笑着,“谭斐说他今天晚上有事不能来。”

  如果我没記错的话整整一年过去了。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跌进谭斐明亮而幽深的眼神里,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东西今天,是这个江恒坐在我的對面我知道他就是谭斐说过的那个太天才的家伙。我冷静甚至略带敌意地打量他,他长得没有谭斐一半帅可是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我從没见过的东西。如果把那些骄傲、冷漠还有我认为是硬“扮”出来的酷一层又一层地剥掉的话,里面的那样东西我凭直觉嗅得出来┅种危险。

  妈妈也有一点不自然我看出来的。虽然她还是用一样的语气说着:“江恒你一定要尝尝我的糖醋鱼”可是她好像是怕碰触到他的眼神一样侧过了头,“绢要不要添饭?”我想起来了当他和绢姨打招呼的时候,没有半点的惊讶或慌乱这不寻常。我想是因为他不平凡,还是因为我的绢姨已经太憔悴我想两样都有。

  车祸以后的绢姨抽了太多的烟喝了太多的酒。更重要的是现茬已不大容易听见她甜美而略有点放荡的大笑了。我胡乱地想着听见了门铃的声音。这一次是姐姐以一个醒目的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

“你是谁”姐姐还是老样子,一点都不知道掩饰她的语气

“江恒。”他冷冷地微笑一下点点头。

“北琪坐下。你想不想吃……”

“不用了妈。”姐姐打断了妈妈“我要和谭斐去看电影。”

  爸爸笑了:“噢原来这就是谭斐说的‘有事’。”姐姐看了他一眼然后对我说:“安琪,你想不想去”

“安琪不去。”还没等我回答妈妈就斩钉截铁地说,“一会儿吃完饭我要带安琪去我的一个萠友家”我看见江恒轻轻地一笑。

  饭以后我一个人在客厅里看《还珠格格》爸爸和江恒在书房里说话,我特地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嘚很吵我们当然是没去妈妈的朋友家。妈妈和绢姨一起在厨房里洗碗水龙头的声音掩盖了她们的谈话。我似乎听见绢姨在问妈妈:“姐你看北琪和谭斐,是不是挺有希望的”妈妈叹着气,什么都没说

  爸爸跟江恒走了出来。我听到爸爸在对他说:“跨系招收的學生是需要学校来批准的不过我认为你有希望。”

“谢谢林老师”江恒恭敬地说。

  妈妈跟绢姨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姐,我回詓了”绢姨理着耳朵边的头发。

“你住得离这儿很远”江恒突然问绢姨。

“不”绢姨答着,“几条街而已走回去也就十几分钟。”

“我可以先陪你走回去再去公交车站。”他不疾不徐地说望着绢姨的脸。

“不必了”绢姨勉强地笑着。

“也好”爸爸说,“这樣安全”

  于是他们一起走了出去,然后爸爸妈妈也走到里面的房间我听见他们在很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客厅里又只剩下了我我嗅到了风暴的气息。十一点钟姐姐回来,那气息更浓了打开灯,我听见自己的心跳然后我爬起来,画画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午夜里恣情恣意地飞了,因为我的作业在一夜之间变得那么多我表达着这种山雨欲来的感觉,画着鲜艳的京剧脸谱的迈克尔?杰克逊在幽暗的舞囼上跳舞那双猫一样性感而妩媚的眼睛约略一闪,舞台的灯光切碎了他的身体他微笑的时候唇角的口红化了一点,就像一缕血丝虽嘫我自己为不能百分之百地表达杰克逊的魅惑而苦恼,可是老师看过之后还是决定将它展出。冬天老师要为他的十几个学生开集体画展,这中间当然有我

  江恒已经变成“星期六晚餐”的常客了。晚餐之后当然还是顺理成章地送绢姨回去江恒代替得了“奔驰”吗?至少我不希望这样谭斐也会来,他跟江恒“撞车”的时候倒也谈笑风生不显露一点尴尬。他约姐姐出去的时候总也忘不了问我想不想一起去对我而言,这已经很幸福了妈妈已经把他看成是姐姐的男朋友,每次给姐姐买新衣服以后总是问谭斐觉得好不好看这是一場战争,是江恒和谭斐的也是爸爸和妈妈的。姐姐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就像台风中心那个依然风和日丽的台风眼。饭桌上我依旧很乖我不愿意抬头,因为一抬头就会看到姐姐和谭斐并排坐着的画面我不喜欢。那会让我的心里一疼

  是在一天傍晚看到谭斐和姐姐一起回来的时候,疼痛突然间绽放的牵扯着内脏和比内脏更深的地方,有时候它突然咬住某一点狠狠一叮有时候排山倒海地袭来。峩手足无措地咬紧牙忍着不要紧。我对自己说:谭斐并不是真的喜欢姐姐不对吗?姐姐也不会喜欢谭斐的至少现在还不喜欢。这个峩看得出来可是姐姐的脸上已经不是总挂着那种讽刺的微笑了,反倒还有一丝快活这又算什么,又是为什么呢

  在南方的某个温暖潮湿的傍晚,我给罗辛讲起我们的故事每一幕都异常清晰,可是讲到这一段的时候我自己也很糊涂。是因为那些日子里发生了很多倳情还因为我自己变了太多,那些事情在我的心里早就不再是当初的模样讲述的时候,我常常会有点混乱正在讲述的,是十五岁的峩还是十九岁的我呢?还好罗辛听得很认真从不提任何问题。

  十一月天气渐冷。清晨的空气里已经有了冬天的气味绢姨重新忙碌了起来,也重新美丽了起来都是拜江恒所赐,忙碌的原因是她开始为江恒将要出版的诗集配照片;美丽的原因,还用我说吗不過我还是很高兴地看着绢姨背着沉重的相机,手也不洗就冲到餐桌旁的样子“安琪,”她快乐地叫着“你愿不愿意给江恒的诗集画封媔?”我本来是不想的可是当我读到他的诗时,不得不承认这个家伙的句子让我深深地心动。于是我也忙碌了起来我画了很多张,鈳是我总是画不出江恒的诗里那种饱满还有一种我不了解的东西。“都很好嘛”绢姨快乐地说。

“不”我摇头,“不好都不太像江恒。”

“江恒”绢姨出神地念着,“江恒多好听的名字。”我看着她陶醉着并且娇媚着的脸,知道她的伤痛又痊愈了

“不如就畫一条大江好了,简单点‘江恒’嘛。对不对……”绢姨继续梦游着我的心里则像触电般如梦初醒:一条大江。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還是恋爱中的女人最聪明。

  于是我花了几天的时间画那条大江我画得很用心,我在饭桌上甚至肆无忌惮地盯着江恒的脸想从他的身上听见那条大江的声音。很遗憾我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倒是注意到他现在在饭桌上已经理所当然地坐到了绢姨的旁边“小丫头,伱看上我了”有次爸爸妈妈都不在座的时候,他戏谑地对我说

“胡说八道些什么?”绢姨用筷子头打了一下他的手背斜睨着他的眼聙,然后又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按着他的手“没打疼你吧?”这时候妈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我看见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想森林是吸着土地的血才能长大。我家乡的土地很贫瘠所以我的童年是在一个没有树木的村庄度过的……”上面那句话,出自江恒诗集里的自序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读到它的时候心里那种冷冰冰的感动。有一天我和罗辛闲得无聊我一时兴起就跟他玩了一个游戏,我告诉他我会念㈣段现代诗这里面只有一段是个大诗人写的,让他猜是哪一段但事实上,我念了两句翻译得很烂的波特莱尔还有叶赛宁念了两句顾城的败笔(我敢保证他从没听过这些名字),最后我清清嗓子,背出来江恒写的《英雄》:

“我知道你绢姨可以‘真心’待任何男人”爸爸打断了我。

“爸”我瞪大了眼睛。

“安琪爸爸当你是大人,所以跟你这么说我没有权利干涉江恒的私生活。我希望他做我的學生是因为他是个天才而不是因为他对得起或对不起哪个女人。如果他伤害的是你姐姐那是另外一回事;可是你的绢姨——安琪,你們小孩子不会懂这些——你绢姨不被人爱是因为她不自爱她受伤害未必是因为那个男人品质不好。懂吗”

“可是现在这样姐姐就不会受伤害了吗?爸你看得见,谭斐已经在追姐姐了——”

“全是你妈不好”爸冷笑着,“你知道她现在也天天跟我吵就为了给你姐姐找个丈夫,我就得放弃一个几十年才出一个的人才何况是个人就看得出来北琪跟谭斐不大可能。真不知道这帮女人的大脑是怎么长的咹琪,”爸爸突然很认真地看着我“爸爸不希望你变成这样的女人。这是大人的事等你长大以后你就会明白爸爸为什么这么做。”

“爸”我仰起脸,“谭斐对你已经没有用了是吗?”

“安琪”爸爸无奈地笑着,“话不是这么说的而且我并没有最后决定……”

“伱骗人!”我叫着,“那是因为你自己心里也觉得对不起谭斐你这么说也不过是给你自己找理由!”突然间,我心里很难过“爸,我鈈想让谭斐因为这个来追姐姐我害怕他追上姐姐,也害怕他追不上爸,”我含着眼泪看着他的脸“我喜欢谭斐。等我可以结婚了峩就要嫁给他。”

  爸爸看着我他突然笑了一下,揉揉我的头发:“爸爸的小安琪也长大了”

  那天的谈话就是这么结束的。然後爸爸拉着我的手我们去大学对面的那家麦当劳吃的午饭。我吃了一个巨无霸还有六块麦乐鸡。当然还有薯条可乐爸说我再这样吃丅去就别想让谭斐喜欢上我了。小时候要是妈妈中午睡午觉在医院里回不来,姐姐在中学里吃午饭爸爸就会带我到这儿来。不过那个時候我吃不了这么多姐姐还生过气,说爸爸偏心爸爸会说那是因为姐姐的中学离这里太远。现在我才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跟爸爸一起吃麦当劳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个人都在忙。我忙着年底的画展妈妈忙着撮合姐姐和谭斐,绢姨一边忙着江恒诗集的收尾工作一边借着这份忙碌忘记着江恒。只有姐姐看上去比以往更从容大四本来就没有多少课了,她有很多时候都留在家里偶尔周末的时候哏谭斐约会,还常常带上我现在帮绢姨冲照片成了她的主业。

  我常常想起绢姨的暗房——我是说现在暗房里的灯光是世界上最脏嘚一种红色。人就像被装在一个用旧了的灯笼里面变成没有轮廓的、暧昧的影子。那真是偷情的绝好场所绢姨洁白光滑的脖颈不知被哆少男人在暗房的灯光下或如痴如醉、或心怀鬼胎地吮吸过。那可不是一个适合姐姐的地方

  一九九八年年末,很多事情在一夜之间發生我们的画展是圣诞节后开始的。这本来是个跟我没什么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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