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开了家洗浴中心,生意不好怎么招财,在他人掇合下联

[转载]查建英《到美国去!到美国去!》
伍珍这人我从没正面见过。背影倒给扫到一眼。那天太阳并不好,朋友无端打电话来,叫去中央公园骑单车。其实,他打电话来也还是有端的,只不过我自己不惯于借这些“端”来给人打电话。什么太阳没出来呵,胃叫土豆泥给淤住啦,《纽约时报》头条新闻拼错了三个单词呵,完全莫名其妙。朋友是学遗传工程的,属于尖端兼边缘那类的东西,人在里面钻久了,常人看来不免有些怪。这是我以常人之心,度天才之腹了。
其实阴天骑单车有什么不好。好得很。何况住在纽约中心地带,四面高楼林立,要等太阳出透才出去转悠,骨头非出霉点儿。这也是朋友的原话。搞科学的人信口雌黄,都比别人精确。常人说发霉,他说出霉点儿。
闲话少说。阴天骑单车。朋友穿白骑红,我穿黑骑绿,抢眼得很。骑近中央公园时,已经自我感觉良好。
就在这时,朋友突然两腿发直,速度明显变慢,我侧过头去嚷他:“不行了吧,你!”
朋友不说话,只朝前努嘴。我扭头看去,就扫到了伍珍的背影。她正叫到一辆出租车,一弯腰就进去不见了。所以我也只隐约记起一个削肩,两条长腿,仿佛后脖子长了些,臀亦不够大。俏是有一点俏,引人注目却远谈不上。
当然这只是一背之交。正面形象就全凭朋友一面之辞了。朋友声称伍珍小姐无愧于——风流倜傥女强人,对知己朋友无所不谈,他对我讲的所有故事全是伍小姐亲口述说。可他讲完了又连连嘱我,男人之间,谈资而已,切不可转述。这种事有关国体,传开来影响不好。朋友在“文革”中乔装潜逃出国,在美国也有一番过五关斩六将,万事看透,唯独国格国体一事上执迷不悟。谁知他打错了算盘,撞上我这么个缺乏礼义廉耻的穷文人,编故事犹恐不耸人听闻,真人实事哪还顾得了许多。天上掉肉饼,落个白捡的便宜。
话说回来,我虽实录,朋友不妨虚说,否则哪来那么多细节源本。科学搞到尖端,需要大的想像力,恐怕虚构起来也是很厉害。另一种可能也明明白白,朋友如今虽婚姻幸福,事业发达,却决非坐怀不乱。也不是伪君子。我若直筒筒问,朋友也肯定直筒筒答,眼皮都不眨。问题是我不问。男人之间,点得太明就没意思了。我虽少礼义廉耻,分寸感却懂得。这大约是几年来留洋的硕果之一吧。
朋友说他最初认识伍珍是极偶然的一个机遇。他在中央公园里骑单车,不小心撞到伍珍身上去。我哈哈一笑。朋友问我有什么可笑的么?朋友骑单车是骑得相当有水平的。我说你撞到她什么地方了。朋友说正撞入她两条大腿之间,亏得闸灵。我问:正面?朋友点头。我又笑。朋友问有什么可笑的么?我说没什么,不过联想起前两天看报,提到一个著名画家爱上一个模特儿,初识的方式就是画家一头把单车撞到她裤裆里去。朋友兴趣十足地问,后来呢?
我说后来他们结了婚,白头到老,如今现代艺术博物馆里还有许多出自他手的她的裸体像,只是画得瘦骨嶙峋地全不像,评论家一律解释为人在现代文明中被异化挤压的象征。
朋友这回也笑了,说现代艺术全是扯淡,现代艺术评论家更是扯淡。然后就接着谈伍珍的事。眼皮都不眨。
朋友谈了不多一会儿我就被打动了。相信自己若有幸骑车正面见到伍珍,恐怕也会恰到好处地撞上去。不过朋友再往下讲,我这类无聊无耻的念头竟不知不觉地少下来。
“反右”那年,伍珍家出了点事。
伍珍父亲所在单位开党委会,投票给一个干部的“右派”问题定性。伍珍父亲那时正生病在家,消息不灵通,平素对这干部印象蛮好,就让人代投了反对票。结果除他以外,所有人都投了赞成票,给那干部戴了“右派”帽子。
由于伍珍父亲包庇“右派”的铁证如山,单位党委考虑他一向积极正派,勤勉忠实,决定从宽处理,只将他定为不戴帽的“右派”。
伍珍父亲痛不欲生,数夜不眠,写了长达49页的检讨。单位见此人态度尚好,开了两次批判会,给了个留党察看,竟没有开除,也没有下放。
这事本来闹得不算大,谁想伍珍妈此时插了一杠。她坚持要划清界限,竟然把婚离了,而且女儿也不要。夫妻俩虽然从来没热到什么程度,过日子罢了,可离婚这种事,伍珍父亲是做梦也不会想的。这一下就终日萎靡不振,本来就一个绿豆芽的细瘦身架,愈发有点斯人独憔悴的味道。但在单位还是积极。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伍珍正在幼儿园里欢欢实实地淘气,不知怎的一下子,恨她烦她的阿姨们纷纷只向爸爸告状了,妈妈的远门出得没完没了,直到后来伍珍干脆把有妈妈这回事忘了。
上小学时爸爸又结了婚。
新妈妈比伍珍爸爸大7岁,行政级别也高7级。“文革”开始后,她时常办家庭学习班,一点小事就上纲上线地分析教训,动不动就罚伍珍背语录、背社论。有时还要举她死去前夫的先进事例来开导启发。父亲对这次婚姻仿佛受宠若惊,老是泪水涟涟地恭听妻子的教导,那道感恩的目光活像一条忠实的狗。伍珍起初对后母有股本能的忌恨,后来看父亲那副木讷顺从的神态,再看后母那股叱咤风云、口若悬河的气势,不禁渐渐受了魔力一般,对后母又敬又畏起来,父亲反倒成了一只提不起的烂鞋帮。
在那个撑死够得上二流的中学里,伍珍的大脑简直算得上神童。她光动小脑就永远考第一。当然那些年的考试也不过充充样子而已。
虽然出落得日益清秀伶俐,伍珍穿衣打扮却从没离过谱。两身国防绿裤褂染了褪,褪了染,短了接,瘦了改,像两张皮似地包了她五六年,把她发育期体型的变化掩饰得无影无踪。尤其当上宣传委员后,她更加看不起那班把毛刷子梳得翘翘的,偷偷在黑扣袢鞋里穿浅色袜子的小姑娘。她起早忙晚,把心计都用在出板报、做好事、和落后生谈心这类上进的事情上,自觉比班上那帮女孩子成熟得多。
14岁来月经时,她吓得坐在马桶上不敢动。一天换了五次内裤血还汩汩不断,她万念俱灰,那些心比天高的理想眼看毁于一旦。直到第二天她爸爸拎着一叠脏内裤,鬼头鬼脑地去向老婆汇报,女儿的理想才有了救。
串联她差一步,没赶上。此后的每个寒暑假统统献给了街道居委会或者拉练割麦子。要么就学毛选,写心得和大批判稿。上进的事情是老也干不完的。
父亲当年那滴污点,每次填表、总结,伍珍总得啰啰嗦嗦写上一大篇。久而久之成了一道手续。走形式的事儿,并不太痛苦。但一件亏心事老提醒来提醒去,让人上进起来须得花上十倍于常人的辛苦。
中学毕业时上山下乡的热潮正方兴未艾。伍珍这个独生子女也坚决得不能再坚决地去了陕北。
陕北小村里那份苦,把伍珍那份要强的心硬给泡苦了。
穷,她有思想准备。可一担水走十几里山路,一条被全家人伙盖,一条裤全家人轮穿,一年到头起早贪晚刨那几亩土坷垃,把人使得比牛还狠,到头来过年连口猪都杀不起。这是她没想到的。农民既不怨天也不尤人,能安贫若素,能认命。伍珍不能。
落后,她也有思想准备。可请神打卦,大办红白喜事,前庄的光棍偷遍了后庄的寡妇,哥俩伙用一个老婆,80%的成年人目不识丁,这又是她没想到的。农民既不怨天也不尤人,能知足常乐,能认情忘理。伍珍不能。
米脂的小媳妇个个打扮得跟妖精似地,有俩钱就想着赶集扯花褂子。她们风风光光地在地里露出半截死也晒不黑的细腻膀子,圆胳膊上的肉段段全是活的,一辆独轮小车推得要飞。两只鼓胀的奶子也跳跳地收不住。她们对那些看直了眼的壮汉子的下流话满不在乎。穷村里能娶进这么几个风流娘们,一村人都脸上有光。小伙子们白天累个臭死,一到晚上就像喝醉酒似地两眼炯炯有神。
伍珍还是穿她那套补丁摞补丁的旧军装,还是把所有的头发毫不留情地全梳到脑后去。红头绳不系系橡皮筋,橡皮筋又没缠彩线,断了打个结再勒上,时常把一根根粗硬的头发连根勒掉,缠绞在失了弹性的皮筋上。
村里公粮年年交不齐,家家户户拖着一屁股债。倒真应了虱子多了不痒的老话。传达学大寨赶大寨的文件时,支书半点痛心的表情也没有,上岁数的劳力照样打瞌睡,年轻人照样打情骂俏。
因为伍珍突出的积极表现,她渐渐成了村里唯一下大田的模范知青。一块儿来的其他人上调的上调,病退的病退,还有的结伙去了东北兵团,哩哩啦啦走了一个净。
支书也不过初小程度,念个文件什么的老抓伍珍的公差。她尽力不去看灯影憧憧里那群一脸菜色倦容的老乡们,不去注意空气里呛鼻刺心的旱烟味儿和混着葱味汗气的臭屁人气,她只管一字一句念她的文件。脖子挺得老直,全身绷得死紧死紧,连手上的文件都被她攥出了十个黄渍渍的汗印子。这时候若是谁冷丁照她后背打一拳,她肯定立刻断成两截,弯也不弯,晃也不晃。
夜晚孤鬼似地躺在老知青户的土炕上,对着孤鬼似的半轮月亮,恐惧与委屈把她生生折成了一张弓。她就那么僵僵地蜷缩着,一夜一夜地不敢合眼,也不敢翻身。白天她的笑声里掺进了一丝神经质的痉挛,短而高尖,再不那么平直坦荡,倒让人联想到一个人连打几个哆嗦时发出的不能自制的呵声,由于空洞无当而令人平白地不自在。
可她还是撑着笑,撑着干。晚上歇了工,无缘无故要去老乡家坐板凳。老乡没什么话说,伍珍能找出的话也有限,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她也必须坐足两个钟头。逢到嘴碎的婆姨家,家常里短、鸡鸣狗盗的事顺口跟她抖落一车,伍珍就苍白了脸委婉地跟人家宣传起大道理,弄得婆姨们下回老远见她过来就上门板。
暗地里,伍珍满腹狐疑。她先是觉得父亲的老问题把她给坑了。档案上那么大一块污点,当然挡了她上调提拔的路。后又觉得是这帮农民作梗。自己明明尽了全力搞好关系,这帮“土八路”却毫不买帐,老是跟自己生分。连支书也在内,分明拿自己当笑话似的,使唤来使唤去。
从小到大,伍珍历来对大大小小的考验习以为常。这次却眼见有点挺不住。在这种天高皇帝远的鬼地方考验来考验去,考验到驴年马月才有出头之日呵。
她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时,压根儿就没打算再看第二眼。
五短身材,粗粗巴巴土得掉渣儿。乍一看,怎么也想不到是个知青,倒像在这山沟沟里混了半世。第二回碰上了,伍珍还把他当成是进过高小的土会计。不定和哪个头儿脑儿沾的亲,才捞到公社会计这么个美差。瞧他见到自己那副发怵的蔫样儿,就不是什么上得了大台盘的货。
可是人家开口了:“你是二十七中来的吧?”
伍珍吓一跳:“你,你怎么知道?”
他搓搓手,看着地:“我比你早来两年,瞧着你们那几个进村没多久,我就调公社了。”
伍珍更意外了:“你也在北窖堡干过?”
他说:“没。在南窖。进新知青那天,找我们几个去帮忙砌灶来着。”
伍珍一点印象也没有。是了,那天一来就嚷嚷着要去种扎根树,恨不得立马就挽裤腿子下大田,压根儿顾不上安置家当的一伙人。
都是北京来的。这就算认识了。知道了他叫余宝发。连名字也土得可以。
从此每趟走公社,必能见到。一开始不过三言两语,后来便能坐上个把钟头。余宝发还借了饭缸子给她打过两回饭。
他仍是那副蔫头蔫脑的架式,往往只有点头的份儿。但他被伍珍接受了。与其说是作为谈心的朋友,不如说作为一个忠实的听众。有几次,伍珍注意到余宝发眼里流露的同情,这让她不太舒服。她不需要怜悯,尤其是出自这么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可有时诉诉苦的欲望是这么强烈,简直不容许她驾驭。一不留神,她那两片薄嘴唇就向两边搭拉下去了,一副苦相自己看不见,人家可是长着眼睛。余宝发极少直视她,偶尔四目相撞,他也急忙掉开眼睛,双手下意识地拨拉拨拉算盘珠,推推墨水盒什么的,老大不自在。有几次她拿眼角的余波瞥见他偷偷地盯着自己,很注意很关切的神气,又惴惴不安随时准备逃开。伍珍很久没有感到自己这种威力了。就是在中学里当班干部时,人家怕自己也是因为自己手里有那么点权力,那种怕倒不如说是恨,是嫉妒。逮着机会人家就会把自己往死里整。余宝发情况不同,他凭哪样怕自己?真要论地位,自己这个空头模范知青倒不如人家的公社会计有来头有“份儿”。他当然更犯不着嫉恨自己。光冲他这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的脾性,就属于那种老实巴交与世无争的男人。他的好处在于不仅可靠,而且善解人意。这倒不是他说过什么聪明话,热乎话,主要是他那双关切的眼睛。偷偷地被他这么盯着,她起初觉得酸酸的,慢慢地却不仅不讨厌,而且不点享受的味道了。好比一只手掌轻轻地抚展着她心里的一片褶皱。这安抚根本没人看见,没人知道,自然也没人笑话。即便伍珍本人,也装作浑然不知,并不欠他的情,也没有买他的帐。
笨手笨脚献的一些小殷勤,替她跟供销社的熟人讨个处理价呀,借她个手电棒走山路呀,非说他多出一挂辣椒吃不掉呀,虽然惹她肚里发笑,也就随他去了。
这个男人实在不讨厌。
那年夏收特别累人。算得上少见的好年成。干是干,没有往年那么干。麦子竟然黄得晃眼。
公社里组织麦收,余宝发也给派下来了。跟着一个副书记。副书记给派了村里最好的房,余宝发自己主动提出就暂住知青户的老房。老房本有一男一女两间,中间隔着共同的灶房。女的那间如今只有伍珍住着。男的那间人走光后一直当成了队里开会办班的地方用,有时也放放农具家什。眼下劳力都忙收麦子,会自然没得功夫开、炕又是现成的。余宝发原本是个知青。全都顺理成章。
这下两人成了独门独户的邻居。
本来也不至于挺不过这关。偏赶上下来的副书记是个能来事的主儿,刚到就拉起个青年突击队,听说村里有这么个模范知青,连是男是女都没问,就封了伍珍一个副队长的头衔。
这下子较上了劲儿。天黑洞洞的就下地,顶着月亮还在打场。几天下来人疲得站着就能困觉。为了在副书记面前挺过这一关,伍珍发了疯似地干,即便割不过打头的,也拼命咬着牙往上撵。
到第三天上,伍珍爬起来就觉得不对劲。头沉得像一只大秤咜,两条腿灌了铅似地迈不开步。勉强咬着牙干过前晌,后晌起阵法竟然全乱了。眼看让别人甩下老大一截,越着急越乱砍起来。手也不听使唤了,居然把解放鞋的橡皮头上砍出几道大裂口,因为没穿袜子,连脚趾头都流出血来。车把式渐渐跟上来,大老远冲着伍珍撅得老高的屁股嚷:“那谁家婆姨呀,捆不起个麦个子来!”
伍珍这才知道自己慌忙中好几个麦个子都没扎牢。一时急火攻心,左手搂得低了些,右手的镰刀凭带惯性杀上去,登时手指一辣,鲜血哗地流了满巴掌。
车把式听见前头一声惨叫,扔下麦个儿,嗵嗵嗵跑上来,从地上抓一把干土就往伍珍的大血口子上糊。
那天夜里,她接连不断地做恶梦,一个比一个更可怕,好几次吓醒过来,却又记不清怕的是什么。最后一次梦见被一大堆叫不出名的动物围着。这些怪物并不靠近她,却又不放她走出圈去,然后接二接三地怪笑起来。那声音似人非人,让她先是毛骨悚然地掩起耳朵,谁想捂住的两只手反起了扩音器的作用,终于吓得她哇哇大叫起来。
她从床上坐起来时,屋门吱吜开了,一个男人的身影闪进来。伍珍吓得吭声不得。
好一会儿,余宝发才说:“你给魔住了。”却仍旧站在门口不动。月光下她看得清他白生生的土布小单褂披在肩上。
这时伍珍刚缓过一口气,心还在乱跳。她勉强问:“你来干嘛?”
余宝发说:“来看看。”
伍珍突然放开嗓门道:“深更半夜,有什么好看!你别不……正经。”说到这儿,嗓门一下又低了下去。
余宝发没答话。就在原地无言地站了几秒钟。伍珍好像听到他吁出一口气。然后他就转过身,朝门外走。
门在他身后嘎吱嘎吱关上了。骤然的黑暗挟着一股邪劲儿劈头盖脸地朝伍珍扑过来,她的手死抱住双肩,恶梦在这一瞬间猛然无比清晰地涌上心头,心一紧,她不顾一切地低叫出一声:“你回来!”
他应声返身进来。他本来就没走,正愣在门外。
这会儿他又站在门边了,木桩似地,一动不动。
她说:“你过来。”
他走过来。
她指指炕沿:“你坐下。”
他坐下了。
她抖着,却发狠般地点点头:“坐过来。”
这回他不仅照办了,而且伸手围住她的肩膀。
他的姿态很小心,却突然毫不含糊。伍珍先是愕然一怔,但几乎是同时深深地感到了他身体内积蓄的一股力量,闻到一股形容不出的粗糙气息,再加上初次被异性肉体触摸时异样的感觉,她竟然浑身一颤,从小腹内轰然涌上一股汹涌澎湃的浪头。为了抵抗这股凶猛的流头,她蓦地俯下头去,发狠般地将嘴唇抵住那只搂住她的肩膀。不料这臂膀在她嘴唇上的感觉是比嘴唇硬出许多,几乎是蛮横地挡住去路。受阻的绝望感,加之从小腹内上升的那股大潮已经涌上喉咙,伍珍只有不顾一切地破关而出了。
那一口一定咬得极狠。当即她的舌头就尝到一股咸腥气味。搂她的那个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但那只臂膀丝毫没有放松,反而变本加厉,铁钳也似紧紧地扣住她。
她拼命扭动着身体,没有目标地挣扎着,东冲一下,西撞一下,兴奋到了极点,弄不清自己到底要干什么。他也激动起来,死死地扣住她,全身都裹上了,任她咬,任她掐,总是一个不松手。两个人像约好了似地不说一句话,沉重的喘息分不出彼此,似乎决意要在这场无声的厮斗里较量出个你死我活。她毕竟这些天累苦了,不久就虚下来,被他严严实实地压在身底下。混战中她伤手指上的纱布连绷带一起蹭了下去,这会儿被压在底下她才突然有了涨痛的感觉。这只手恰好扬开在他脸旁,他脸一侧就能咬个正着。这念头使她恐怖得要叫出来,可就在这当儿,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意识弥漫了她的心。周身一软,她呜地一声哭出来。
他也就在这时突然温顺下来了,嘴唇试试探探地凑上她扭曲的嘴唇。一种深入骨髓的亲热感在他们之间油然而生。这种亲热感如此陌生,如此巨大,如此饥渴,使得人的五脏六腑都要跟着往上翻。
他们同时晕头晕脑地掉进了激情和欲望的深渊。
入秋时,公社推荐伍珍上了大学。
虽说是本省的大学,专业又给分到自己不乐意念的农业化学,但从大田到大学,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步进棋。首先,长久闷在心底的对村里农民和干部的疑虑,现在似乎给澄清了。也许后母红彤彤的历史到底占了上风吧。其次,经历了“文革”初期对教育的全面冲击,伍珍认为上大学不如提干来得实在,但她心底对高等教育还是相当地向往。再说,眼下工农兵学员的招牌硬,拿了这张又红又专的文凭再去社会上混,还怕自己的气不粗,胆不壮么?
离开村子那天,夏收时给她往伤口上糊土的车把式赶车送她出村。
一出村口,伍珍就说:“奔公社赶吧。”车把式把牲口吆喝上奔公社的大道。大道迤逦前伸,黄漫漫的土峁子看不见头。一簇簇零星的树棵子歪七竖八地斜插在土坡朝阳的面上,那黯淡的绿色干得要冒烟。大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车把式哼哼叽叽,自言自语些没意思的话。伍珍打横坐在车后边,倚着打得四四方方的小铺盖卷儿,心头翻着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这五年,一大半功夫是在苦水苦汤里泡过来的。除了北京,这地方堪称她的第二故乡。可她连回头再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有人在不知哪条山峁子上扯开嗓子唱信天游。她从那悠长的歌声里听到的是一腔子苦闷和哀伤。临走时支书替她把铺盖卷儿扛出土窑洞,扔上大车,还从队部里用网袋子给她装来一只花脸盆,一包杏干,两只馍。支书蹲在地上一口一口抽旱烟,盯着车把式骂骂咧咧地套车。到车把式坐上去了,伍珍也坐上去了,支书才站起身,吩咐把式:“莫急,金亮子,今后晌没派给你啥差事,莫忙打回转。”又涩涩地看一眼伍珍:“女仔,你这一走,有功夫念书,不准有功夫来望俺们喽。”伍珍几乎红了脸。因为她确实咬着牙下过决心,出了这村就永辈子再不回头。这会儿冷不防给道中了,反只有咬咬牙说了一大堆违心的话,听上去倒像她多么舍不得离开这村子,这辈子还没到过这么好、这么难忘的地方似的。好在说过了也就说过了,并没见支书怎样地感动,把式倒在前头嗽嗓子,等不及上路似地。支书也再没别的表示。
五年了,虽然她也往自己住的门户上贴了红对联,挂了一串串的辣椒和玉米棒子,但在心里,在感情上,她仍旧是与农民格格不入,每每要费尽心机才能掩饰住她对他们那种蔑视。像他们那样混混沌沌地活一世,一年到头连面条子也捞不到几根,和吃草拉车的骡马有什么区别哟!初来时那点多少有些诗意虔诚的理想幻想,在不知不觉中土崩瓦解了。对陕北那些名副其实的“傻干”牌模范知青,伍珍逐渐由羡嫉到不以为然了。
车到公社。伍珍直朝余宝发住的那间小屋走过去。
屋里烟气缭绕,有客。一个男人光着大脚板蹲在条凳上,咝啦咝啦抽旱烟。一股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一闻即知是那种本地家酿的高粱酒。
喝酒的竟然是余宝发。而且是干喝,桌上除了一瓶酒任啥也没有。
伍珍从没见他喝过酒。
他抬起头,动动身子,要站起来的样子。到底没站起来。
伍珍跟蹲在条凳上的男人打招呼。反正看着有点眼熟,总得先招呼人家。然后又转过脸朝余宝发看。
余宝发说:“我想着,怎么也得到晌午你才到得了这儿。”
伍珍说:“赶了个早儿。”
余宝发就不说话。
条凳上蹲的男人挪挪身子:“宝发,我看我走走……”
余宝发忙道:“不用。你尽管坐。”
伍珍脸上有点搁不住。这一段日子,她往这儿跑得勤,公社的人渐渐都知道了,很有几个人拿他俩的关系开玩笑逗闷子。如今她要走了,要去省里念大学,宝发对这事一直没说出什么明确的话来,她知道他是等着自己有所表示。老实讲,她自己对这事也不很明确。从理智上讲,她这一走,将来总该是步步往高处走,决没有再回头朝火坑里跳的道理。而宝发的发展眼下丝毫看不出名堂,她该决断地结束掉这段关系。但从情感上讲,她又舍不得这个男人。男人好不好,毕竟是初恋,初次失去贞节,初次有个人这么体贴她,这么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事,和她好。想起不久前那些充满亢奋柔情的夜晚,想起他那种要把自己撕开来,吸干掉般的亲热,想起自己多少次尝受到那种要死过去一样的感觉,伍珍不禁耳热心跳起来。不行,自己不能这么没良心,人家是在自己处境困难的时候跟自己好的呀。
可是这会儿,这些话都只有咽下去了。
她看看稳当当蹲在条凳上的陌生男人,又看看低头发愣的余宝发,一肚子的无名火。憋着忍着,她勉强说了一堆告别的话,冠冕堂皇,不冷不热。直到一脚跨出门外,才见到余宝发又有了站起来的意思,她心里一气,硬着脸说了句:“小余你甭送了,我去了会写信回来。”把门一带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底是个上不了台盘的货,她恨恨地想。
大车一颠一颠地往县城里赶。
几年的大学生活过得风快。
开始伍珍对农药化学毫无兴趣,心里常做白日梦,想像自己当初恰好给分到政治经济学系了,或者是哲学系,该何等地痛快有趣。学校里最有水平的教育革命大字报,都出自那两个系之手。偶尔有那些系的学生来串宿舍,人家讲出的话实在有听头,开句玩笑都跟哲理沾边。自己系的好些同学顿时就显得小家子气,每天关了灯家常里短、张三李四地,什么正经话也没有。
可慢慢地,伍珍上课上出点味道来了。她本来中学时数学就拔尖,现在对化学也产生了兴趣。同系许多人连小学都没念完,水平悬殊相当大,老师的考试题老是照中等偏低那条线出,伍珍的分数永远在前三名内。这多少满足了她一点要强的心。这满足又促她要努力地去念书。尤其是化验室里的课,她总是上得津津有味。她能长久地注视试管烧瓶里那些分解化合、变来变去的色彩和物体,眯细的眼睛里带着惊奇。这时的她很有些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儿童,呆呆地盯着魔术师手中的魔棍,或是巫婆口里的咒语。红的一瞬间变成黑的,硬的一下子变成软的,香的一下子变成臭的。她对此永远惊叹不已。
这所大学名为省里一个综合院校,实际上目前基本上只是个农大。地点设在县城而非省城,大半的课目与农业有关。即便学哲学的,也要兼上些农业课。学校后面迁走了几所民房,开出一大片荒地,办着几亩试验田,学生大都下过乡,有些干脆是农民的孩子,无不是做农活的好手,又有路子搞化肥,所以实验倒还在其次,菜粮是给种得蓬蓬勃勃,势不可挡,不仅黄河早过了,长江怕也不是太远。食堂里伙食自然好,常有脸色红润的学员在月总结年评比之类的发言里联系实际讲开门办学的优越性。
吃得好,又以脑力劳动为主,体力劳动为辅,伍珍这人眼看就不一样起来。浑身上下该鼓的地方渐渐鼓出来,该圆的地方也慢慢圆过去。走路说话都快了几拍,笑的时候嘴角甚至翘上去,简直有点甜小妞的味道了。班上几个心窄小性的女生,人前背后地说她的损话,意思她仗着脑子好使,模样又周正,简直不屑与群众打成一片。伍珍这一方面呢,一面小心做人,凡事尽量一碗水端平,一面又暗自有些得意。让人踩踏与让人嫉恨,若不能两者都避免,毕竟是后者比前者好受些。
男生中颇有几个大献殷勤。看得入眼的却几乎没有。不是说不成一句整话,叫她轻蔑;就是油腔滑调,令她生疑。只有一位,相貌不过中等,脑力不过平平,却是本县副书记的公子。这人大约觉得自家本钱实在富之有余,就算你是北京来的,眼下还不是在我老头子的地面上念农大?所以别人纷纷退了,独他越战越勇。大家一看战线清楚,两军明白,也早把伍珍当作县委副书记家的人了。
谁想得到伍珍肚子里有苦说不出。
上学后她一直与余宝发保持通信。她去信多,他回信少;她写得长,他写得短。虽然如此,到底还是名义上的情人。其实公社离县城决非遥不可及,不过伍珍总狠不下心回去。余宝发又从不提要来访她的事情。几次寒暑假,伍珍不是推托学校里有事,就是回北京,余宝发那边也没表示过异议。在伍珍这方面看来,觉得余宝发已经渐渐对她冷下去了。本来嘛,隔了这么久看不见摸不着,分手时又那样淡漠窝囊,这个人八成是早拿定了蔫主意。恐怕是见自己上了大学,觉得攀不上高枝儿,剜肉不若断臂,索性一刀两断,省掉一番解释。这么一想,她不禁一面恨他绝情,一面又叹这个男人竟倔成这样,倔而窝囊,怎么就——竟断定自己是那种冷酷无情之人,而又没勇气把这推断挑明了,骂上自己一顿出气。这么想来想去,居然对余宝发是又爱又恨又怜,再没有个决断了。
副书记的儿子大举进攻之时,伍珍才真的慌了阵脚。老实讲,她既不喜欢也不讨厌。这位公子,在学校里向她献过殷勤的男生中,他显然是佼佼者。岂但是佼佼,简直有点眩目。全校人不见得都知道他姓甚名何,却无人不知本校盘踞着一位副书记的公子。而且是第一副书记,而且是长子。有时候工农兵学员占领讲坛,公子只要站上去,没开口下面就一阵叽喳耳语,刚开口恨不得旁听的教授也装模作样地记笔记。公子本来有些风流,县城里每天至少有三种以上关于公子的桃色新闻在传播。今天是县文工团某台柱女演员边做出场大跳边朝台下前排使劲挤眼睛,假睫毛都挤掉了;明天又是省里某要人的千金早与公子海誓山盟了。连交换的信物都有人赌咒发誓地形容出来。关于他对伍珍的倾心,虽然没传遍县城,却已经是全校人嚼烂了的话题。
这种环境和气氛当然对伍珍很有些影响。权衡来权衡去,除了对余宝发一缕旧情未断,从其它任何角度讲,都可以也应该扑到副书记公子的怀抱里去。自己父亲的问题不必说了,余宝发父母虽是北京普普通通的工人,成分算好,可毕竟好不过副书记的儿子。自己毕业肯定分不回北京。若在这里混下去。这门婚事可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的好事。
这么一唠,就已下了一大半决心。马上给余宝发写去一封快信,大意是彼此久已不见,通信也日益疏远,如有意,欢迎到农大来当面谈清,否则就是他主动疏远,他们只好从此分道扬镳了。信发出,她断定余宝发是决不会上门来的,顶多来信骂几句,或者干脆就不理会也未可知。于是心安理得,对副书记公子的态度也大变。公子猛抬头见阴天出了太阳,马上就精神抖擞,心想把这小妮弄到手再有个把月是富富有余的。
万没想到,公子正打着富富有余的算盘,斜路杀出个姓余的来。
传达室传她见人时,伍珍还没转过闷儿来。及到看见袖手立着的余宝发,她简直慌了。
别无它法,只好请余宝发到宿舍来坐。
他们一进屋,同宿舍的其他几个女生便接二连三地发问,又接二连三地溜出去。伍珍和余宝发对坐在方桌两侧,各自说些不着边际的鬼话。先是被一双双毫不掩饰的审视目光盯在椅上,及到被单独留在屋里,又觉得像被暗中监视的囚犯。余宝发终于提议,不如到他住的小旅社去谈谈。这才站起来朝外走。走出去时发现全班所有女生都集中在同一间宿舍里,气氛比平时政治学习分组讨论时热烈得多。
幸好是白天,旅社里没什么人。同房的两个客人都不在。伍珍坐下,吁出一口浊气。
“你为什么现在来?”她一肚子火,忍不住先打破沉默。
“你,你不是写信叫我来?”余宝发仍袖着手。
“我是说,你怎么早不来?”
“现在,晚了么?”余宝发抬起头。
伍珍一时语塞。她打量面前这个矮墩墩的男人。几年不见,余宝发好像更土了。虽然穿着几成新的蓝干部服,脸却更黑更瘦,牙齿也不那么白,说话慢腾腾,看人眼睛球转得极缓,仿佛有胶粘住了。头发竟然是中分。
伍珍咽下口气,心想还是挑明好:“早不来,晚不来,到把人逼急了才来。”
余宝发傻傻地着着她,摸不着头脑。
伍珍一扭身:“学校里有人追我。你老这么把人凉着,我犯不着等一辈子。”又补上一句:“不止一个人追我。”
余宝发脸绷紧了:“你想算了?”
伍珍分辨:“不是我想。”
“你想和谁好了?”
伍珍只好摇头:“没。”
余宝发脸又松开:“那不结了。”
伍珍盯住他:“什么结了?你到底是什么主意?”
余宝发沉沉脸,突然下了决心似地一字一句说:“我这一辈子,不会再有第二次。只要你不变心,我这辈子都是你的人。”
伍珍听了这话如雷轰顶。她知道这话出自余宝发这样的男人,就像深山老林里的一只木桩,只会随着岁月风化,不会随着岁月移动或消失。她一时被震慑住了。
好一会儿,舌头才又长回来:“既是这样,你怎么早不来找我?”
余宝发又垂下头去了:“你没叫我来嘛。我来……现什么眼。”
伍珍跺脚:“至少在信里也写上几句人话呀!你那也叫……情书!我拿大街上去念都没人要听。一年到头不死不活地,叫人知道你满脑子想的是甚……”
余宝发突然瓮声瓮气夺过话头:“想的是甚?想的都是你!白天干事想,黑夜做梦想,帐都快算不清了,你还问我想的是甚!你要再不叫我来,不扔下一句实心话,我……我都要熬不下去了。”说到这儿,嗓子也哑了。
伍珍的心猛一热。这个男人顽固的自尊与恋情一下子暴露无遗。让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气也不是,爱也不是。不管怎么说,这男人是死心塌地对自己好。这一条抵消了他的千条万条不是。以前相好时的一幕幕又翻腾上来。鬼使神差似地,她走过去,伸手摸摸余宝发的中分头。
一念之差,伍珍从人上人,成了人下人。
消息以激光速度传播。余宝发在县城住了三天,他走时伍珍在农大里已成为公认的不识抬举的破鞋,而余宝发的形象是其丑无比的窝囊废。副书记的儿子起初完全不能相信此事的阴险;一个张开双臂向自己飞跑而来的小妮子突然半路一头扎到一个公社会计的被窝里去了?!简直不可理喻!但一经被众人之口证实,副书记儿子不得不承认自己第一次被人合伙“涮”了。
他很快打听到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当听到余宝发是个北京知青,正在被考虑正式提干,上调县城工作时,公子问了一句:“是本县?”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公子只冷笑了一声,再没讲其它的话。
伍珍内心实际上发生过相当严重的动摇。
几乎是余宝发离开的当天,伍珍就吃了后悔药。
这个男人并不真的适合自己。将来我们在事业上的发展是不会捏到一起的。他决不会有大出息。他不聪明。他不漂亮。他不帅。
伍珍在一大串“不”下面清醒过来了。她觉得自己连做了三天噩梦。好可怕,好迷人心窍的噩梦!
她认为她得顶住这种噩梦的蛊惑。副书记公子的笑脸变得强有力。
可再见到公子时,见到的是一张强有力的恶脸。
这以后的事情便很简单了。
原先副书记儿子献殷勤时,旁观的人群似乎恨不得公子趁早冷了这份心,趁早蹬了这幸运的小妮子。她太幸运了,幸运得叫人牙根痒痒,恨不得咬她几口。后来老天开眼,总算造出个余宝发,解了她施在公子身上的魔法。这下公众舆论一转,马上又关心起“忠诚”、“道义”之类的问题来了。人家再丑再笨,也是患难时的
“糟糠之友”,大老远找上门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石头人都能给软活起来。说不定当初他还救过她一条小命呐。于是伍珍常听见人声音不高不低地在她周围骂陈世美之流的人物,很严肃地谈起阶级觉悟,无产阶级道德观。
这又是一次考验。极为严峻的考验。事关婚姻大事,更关系道德名誉的大问题。如果在这事上砸了锅,那会在档案上跟自己一辈子。父亲的一大污点,加上自己的一大污点。
伍珍不敢往下想了。
毕业分配前的那最后一个寒假,她回了趟北京。把“个人问题”谈清了。父母的态度和她预料的完全一样。父亲甚至还偷偷送给她一只戒指,说这是她生母留下的唯一一件贵重东西,传了几代的。
回到农大,在校园里小犬似地惶惶走了大半个学期,牙齿咬得紧紧的,上课老走神儿,人又瘦下去。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毕业分配方案下来之前,伍珍正式宣布她要和余宝发结婚了。
办事的时候,借的是两间大房,一大堆人斟酒喝,威胁着要闹房。那个年头,换上60瓦的大灯泡,已经是破费到天了。照得满屋明晃晃地没遮拦。伍珍几乎犯起恶心来了。也不知是灯照的还是酒喝的。
这时候她已正式分配到县委农业局。农大的同学是来得挺多,吃得满嘴油,说得满屋子恭维话。伍珍听着笑着,把这些话一句句吞下去,心里漫开来一片惨淡的满足。
副书记的儿子没来。可是差人送来一对牢牢缝在一起的枕头作为贺礼。枕头恰在婚礼高潮送到。来人当众把枕头亮出,说了几句“牢不可破”之类很合时宜的话,吉利而风趣,逗得贺客们哈哈大笑。伍珍随着笑,她的笑声被众人的淹没了,没人听得出有多高,多尖。连余宝发也皮笑肉不笑地歪了歪嘴。
所有的人都觉得副书记的儿子很大方,很光明磊落。到底是副书记的儿子,而且是第一副书记,而且是长子。
这个县没有什么打得出省的工业,下属的公社却一大把。属于农业口,农业局也就大。
伍珍先是给分到农业局里一个新成立的“科学种田发明创造小组”。后来又调到宣传科。这时“四人帮”已经倒了。余宝发也给调到了县里的一个国营企业搞供销。
虽说伍珍是属于县委的工作人员,房子却是余宝发单位给的。他新调上来,资历浅,年龄轻,厂里一砖到顶的宿舍楼根本摊不上份,要来要去,勉强要到一间小土房。
土房也是自己的窝。日子总得一步步才能往好过。两个人在屋里收拾来收拾去,脸盆架摆在这儿,毛巾挂在那儿,书这么搁,年历这么贴。拾掇得实在没什么可拾掇的了,两个人才靠着床头坐下,还不住光着眼四下打量。
白天都去上班,下了班伙着做简单的饭菜,在一张小炕桌上对着吃。晚上,两个人在一个被窝里挤得紧紧地睡。
同是一间小土房,两个人住着到底不一样呵。
这么简单的事,两个人都反反复复地想了无数回。
余宝发东拾掇西拾掇,渐渐凑够了料,在门前盖出半间斜顶房,从此他们有了间分隔开的小厨房。又晚上、周末地忙,打起了小书架、五斗柜之类的小家具。小屋给挤得满满当当,家具大模大样地蹲着,人倒必须斜插着走路。可伍珍不能不承认,宝发是个会过日子的男人。光看他一声不吭地忙活,根本不要自己上手,赤着膀子忙得满头汗,可最后小书架上放的全是伍珍的书,五斗柜里叠的全是伍珍的衣裳。吃了饭伍珍端上一杯茶翘着腿看书,宝发默默无言地去小厨房里刷锅洗碗。走遍一个县里,哪去找这样的丈夫呢!
伍珍应该知足了。
可是她不。
在宣传科一蹲就是好几年。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除了每周有两个半天宣传科所有人员接受“政治学习”或“文件精神领会组”全权“军管”之外,其它那五天简直如漫漫白昼,把伍珍的生命一点一滴,沉着坚定地磨掉。
由于生活的单调,伍珍开始爱好起本来毫无兴趣的烹调。晚上吃上几口好的,第二天上班就多了些回味幻想的内容。
她也悄悄地爱好漂亮衣裳。新时代的流行色,居然也在缓慢地流向这个偏远小县城。主力军便是县宣传队的女演员们和几个新从省城分下来的大学生。
伍珍比着人家的样子,把布料的亮色降了一度,式样的大胆也减了一格,自己裁了条绛红色的连衣裙。
这条裙子把她的样子改变得如此厉害,她竟站在镜子前呆住子了。
很久没有这么自信了。美的意识突然使她勇气倍增。
余宝发在她身后也愣住了。他傻傻地盯着老婆看了半天,然后低下头去,说:“你打算,穿这去上班?”
伍珍挑衅般宣布:“对了,去上班,去买菜,去倒垃圾!”
余宝发头低得更低,不再吭声。
三天以后,伍珍把连衣裙扒下来了。
组长找她严肃地谈了话。谈话是基于广泛的群众反映和意见。
不止是组织的“建议”,伍珍实在再没勇气面对那无数无言而富于丰富含义的目光和举动。真是此处无声胜有声。
那条绛红色的连衣裙再没被穿出过门。至于后来穿出了国,可就是后话了。
结婚一晃也有几个年头了。谁也看不出伍珍和宝发有什么不恩爱。
进了那一间半小土屋,余宝发更加沉默寡言。工作仍是老一套,虽然新近提升为供销科副科长,宝发却打心眼里腻味这种拉关系、走后门、耍嘴皮子的行当。白天在外面应酬对付一天,晚上回来往往完全失去了张口的欲望。
伍珍恰恰相反。她本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多少年来为了积极上进,不蹈父亲的覆辙,养成了言行谨慎的习惯。新婚燕尔之时,每晚下班回来有个可靠的贴心人倒倒肚里肠里憋了一天的话,生活的担子仿佛轻了好些。即便在外面生了一肚子气,人前不好表露发作,想到晚上有个发泄处,也显得那掩饰的重负好忍些。
谁想她事业上竟日益不遂心,在计划生育组不死不活地一闷就是好几年。自己再积极努力,再小心做人,也只毫无起色。宣传科长至今不看人事处的名单就叫不出她的名字来。组长大婶仍叫她伍珍而不是小伍。对几个亲信下属小头目,大婶则不仅直呼其名,有时甚至动用昵称,如狗子啊,豆腐脑袋呀,刮千刀的呀等等。伍珍冷眼旁观,自己从伍珍同志奋斗到伍珍花了三年半,从伍珍奋斗到小伍大约也要三年半,从小伍再奋斗到小珍子之类至少要再加三年半。这是说中间顺顺当当不出什么岔子。即使花上七年一帆风顺地混到小珍子的份儿,谁能保证那时候的形势政策还和现在一样呢?就是一样,宣传工作这碗饭也实在不容易吃呵!一个不慎栽上一交,说不定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总之,伍珍看不到前途。
这种事业上的消沉渐渐使她心情日益抑郁,脾气日益暴躁。由于在机关无法发泄,丈夫就成了替罪羔羊。
一点点小事,伍珍就能气得打哆嗦,撒泼使性,恶声恶气地把男人骂一个狗血喷头。宝发若是觉得冤枉,申辩反驳上两句,这就更激得伍珍勃然大怒,要么气得干抖讲不出话来,要么顺手把些不值钱的东西朝地上掼。宝发是个和事佬性格,见老婆气得可怜,到底总是他来认错求情。下次伍珍挑刺撒泼,宝发只作闷葫芦蹲在地上不言声。无奈这又把伍珍气起来了,坐在床上,骂他装傻充愣把她不放在眼里。宝发进退两难,为了缓和气氛,只好站起身朝伍珍走过来,意思亲近亲近,咱们俩吵什么劲儿呢。谁想伍珍抄起一只塞满高粱花子的四方枕头就朝宝发脸上拽来。枕头正是当年副书记儿子送的结婚礼物,虽然早被剪断了线,成了单个的两只,现在还是叫伍珍蓦地想起当年那些情景。若是那时再决断些,冷静些,如今自己怎么会是这样情景,何至于与这么个窝囊男人扎一堆儿过这种不见天日的鬼日子!这样一想气更不打一处来,干脆抄起身旁另一只枕头也拽出去。
听到表弟出国深造的消息,正是伍珍在北京探亲,得知自己研究生考试落榜的时候。
无论是宣传科长还是组长大婶,都完全不能理解伍珍报考研究生的动机。在他们看来,凡是有幸分到宣传科这种一流的红旗单位工作的人,已经是命运的宠儿了。考什么研究生?读完了研究生就能找到比宣传科更好的工作吗?简直可笑得很。
但伍珍落榜了。
出国,这前景使她眼前突然明亮开阔起来。
冒险,机会,见识,荣耀,全都在她眼前五光十色地闪过。
最重要的,是使她能冲出这个环境。
以前,她幻想过调回北京。托过人,送过礼。到底没办成。宝发倒不十分沮丧:总是一个过日子,哪里青草不埋人呢?她也渐渐死了这条心。
如今,她决意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要走,就走得远远的,远得什么后患都不留下,她咬着牙想。
从下了这个决心,她的生活突然有了意义。她把每个业余的夜晚都投入出国的准备中了。
啃英语。一而再,再而三地考“托福”。
打通关节。制出了一张张成绩单、推荐信。寄出一张张申请表。
托表弟。终于在美国找人出了个空头财政担保。
最大的奇迹是她居然说服了宝发。
开始宝发当然是极为震惊。他既不理解,也不愿意这件事发生。他慢条斯理地劝伍珍,巴望她回心转意。但他从没施加过强力,走过火。他不能硬挡住她的去路。他知道那行不通。他也不是那样对待他全心爱上的女人的男人。
就在这期间,伍珍突然发现自己怀了孕。她马上坚决地向丈夫表示要流产。
那一次,余宝发破天荒给她下了跪。“你给我留下个娃娃吧。”他求她。
伍珍浑身一震,向他看下来。
宝发又低下头去了,声音里仿佛充满着羞愧:“我会……我以后会冷清的。”
伍珍的眼泪也掉下来了。她已经有好几次感到了体内那个新生命的悸动。
可她正为自己的新生命而苦苦奋斗呵!这一回,她可决不能再因为一念之差软下来,再毁掉自己这次机会了。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呀。
这个胎儿就像上帝设下的最后一道考验。
她到底打胜了这场痛苦的战役。胎儿打掉了。她得救了。
余宝发从此再没对她的出国问题表示过一句不满。
一切都明确无误地无可挽回。
一块儿生活了这些年,他俩现在才算明白了彼此之间最根本的差异:一个认命,另一个不认。
三月初一个难得的大太阳天,伍珍在纽约市曼哈顿的麦迪逊大道上心事重重地走着。
一个出现过无数次的感觉,一串顽固的琶音,再次跳到她心中:自己是不是真地正走在纽约市中心的街道上?
来美已半年多,有时候她仍会突然怀疑整个经历的真实性。陕北和“文革”中的旧事,往往在她毫无戒备的时候(例如梦中或极度疲乏时)冷丁袭来,使她惶惶然生出时空错位之感。
麦迪逊大道上鳞次栉比的时髦商店橱窗,饭店的大玻璃后面不仅穿得笔挺而且文质彬彬的侍者,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人行道上时髦到极点而不露雕琢的绅士、太太,以及作为背景的如林的灰色摩天大厦,使不常到这一带来漫步的伍珍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奢侈,这种奢侈附带着贵族阶层的闲逸儒雅,使她不由得自惭形秽。
她今天打扮得格外精心。一条咬牙买下还一直没上过身的苏格兰式红呢裙,一件黑色西装上衣,耳垂上坠着心形的金耳饰。出来之前,自己在镜前足足搔首弄姿了半小时。可直到现在街上没一个人瞟过她一眼。所有的人都匆匆而过,不是一脸的公事要务,就是一脸的经多见广、见怪不怪。的确,曼哈顿人多少有股上帝选民的神气,在这块地面上混出头的,走到哪里都派大气粗,自命不凡。这时伍珍注意到迎面走过来的一个女人朝她脚上射了一眼。她蓦地意识到自己穿的咖啡色皮鞋与身上的衣裙冲了色。该穿红的或黑的。可她没有红的,那双黑的又旧了。所以将就了一下。咳,不可饶恕的错误。伍珍顿时更觉出了自己的寒酸。
好在马上就要上巴士了。
等车时,旁边一位黑人小伙子向她凑过来,一脸的讨好:“小姐,你看我这里就差一个Quarter(一枚25美分的硬币),您能帮个忙让我上这趟车吗?”伍珍本要回绝,心里又怕这个小黑人生事,只得掏给他一个Quarter。
车半天不见踪影。伍珍又在脑里排练一会儿要见系主任谈话的台词。
猛然从她眼角的余光里看到那个小黑人正向另一位刚来等车的男人讨——Quarter。而这男人只是耸了耸肩,便继续低头看报。正在这时伍珍要等的车来了,上了车,刚站定,发现那位黑人也上来了,正从衣兜里掏出一大把Quarter来。
伍珍气得要命,冲口朝他甩过去一句:“你骗人?”
黑人小伙子泰然自若地朝她眨眨眼:“哪能呀!这都是我讨来的钱。”
伍珍一路气得鼓鼓的。
下车时,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可是没走出多远,身后噔噔噔有人追她。一回头,她的心凉了半截:是那个挨了自己一瞪的黑小伙子。
这一段路已不再是热闹的市中心,这会儿行人恰好稀落,伍珍吓得魂儿都散了。她听过太多纽约城内抢劫强奸的恐怖故事,而且一向爱把这类事与黑人挂钩。她想跑,腿软了,想喊,竟出不来声音!
黑人小伙子此时已追到她身旁,气喘吁吁地说:“小姐,小姐,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你很漂亮。”
伍珍已经吓出了一身细汗,心一松,才发现面前这位并非骗钱的那位,勉强挤出一句“谢谢”,眼看着这个黑人朝她挤挤眼掉转身颠颠地走开了。
简直哭笑不得。
伍珍在系主任办公室里已坐了三分钟。
她找系主任有两个目的:一是要摊牌,公开自己从东方哲学系转读商的计划;二是请系主任出一封转专业的推荐信。这两个目的顶了牛,使伍珍大伤脑筋,生怕说砸了锅,系主任一气之下拒绝帮忙或者在推荐信里帮倒忙。
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台词,话一出口不知怎么离题十万八千里,居然婉转地征求起系里对自己学业的意见来。三绕两绕,把系主任绕得频频看表,伍珍只好顺口问:“您还有事?”系主任立刻毫不含糊地点头,说:“对不起。”就客客气气从桌后站起来。
伍珍窝窝囊囊朝家走,那感觉如出恭没有出净,浑身上下不自在。
老实说,她申请留学时重点完全在“留”,“学”在其次,学什么又更次之。当时听说国外的东亚系研究生少,中国人更少,奖学金最好拿,所以一口气从陕北向几十所美国大学的东亚系发动越洋攻势。当时在申请信里说得金光灿烂,什么从小生长于文人世家,对中国哲学耳濡目染,大学时又修了多少哲学课,平生最大愿望是为发扬光大东方古老哲学的智慧做出贡献——把汉英辞典里沾点边儿的好句子都摘引光了。而且请客送礼,打通层层关节,把工农兵学员时代所有政治课,包括评法批儒时期的那些讲座及发言稿,全部改成了中国哲学思想史课程及论文,锻造出一份冠冕堂皇的成绩单——全A。
得知获得录取和奖学金时,伍珍激动得失眠好几夜。这激动直到她首次面见系主任还未平息。那次她也是操练了一肚子感恩戴德的台词,但也是刚开始背诵,系主任就频频看表,三分钟之后就把她给看哑了。
伍珍在脑子里狠狠捶了捶自己的脑瓜,“咳,不长记性的破脑袋,怎么老记不住跟老美必须直来直去呢!”可拍马屁到底比朝马屁股上来一闷棍容易。您拿了人家一年的钱,刚上磨盘道就心怀鬼胎要跳槽,还算计着让人家帮你跳,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吗?何况系主任长着那张爱(九勺)蹶子的马脸——伍珍想想就毛,就软,就虚。
可是,这事也真火烧眉毛了。再拖,今年报名的日期就过了。再学一年,自己又老一岁不说,从东亚系脱身肯定也更难。
唉,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今天从大清早就没一件顺心遂意的事儿。
伍珍推开家门,一串放肆的笑浪把她撞得一愣。要不是门上那个倒贴的“福”字,她几乎要抬头去检查一下门牌号码。
她的同屋“小上海”从她卧室门里探出半个身子来,看清是伍珍,就说:“哟,这么会儿就回来啦!我还以为得半夜见了呢!别误会,就我和Dick,借你屋子用用。”说着涎起脸咯咯咯又送出来一串笑。伍珍觉得那声音跟下蛋的母鸡差不多。像二重奏似地,“公鸡”的脑袋和笑声紧跟着也钻了出来。这回真把伍珍撞了一趔趄,因为Dick光着大脊梁,伍珍生平还没见过这么多汗毛。
脸上一热,眼光也顿时没处降落,不知怎的就说:“你们别忙腾地方,我一会儿就走,还有事。”
小上海朝她飞过一个吻:“谢谢啦!”
不一会儿,伍珍就听见笑声二重奏从她自己的床上爆出来。她歪靠在小客厅的破沙发上,心火一股一股朝上顶。
小上海的父母其实是广东人,但小时候她寄住在上海外婆家念了几年书,能讲一口上海话,于是回到广东后人送美号“小上海”。十年前小上海举家移民到美国,这绰号也是一件随身行李。伍珍的表弟因在德克萨斯与她同过学,就介绍表姐到纽约找她联系便宜住房。表弟信中对小上海颇有溢美之词,什么“精明强干”、
“为人洒脱不俗”之类,还打包票说凭他面子肯定小上海会照应。伍珍怀疑表弟与小上海曾经有染。及至见了面,这怀疑更坚定了。小上海矮而不矬,黑而不暗,一双花花眼让人联想到蒸气浴室,彻头彻尾一只小妖精。
当时小上海见到面前女人与自己年龄相仿(虽然伍珍要老相些),眼睛里的蒸气一下隐去,一道电光刷地射出来,伍珍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射穿照亮,凭空地惴惴不安起来。
参观房间,说明租价,自我介绍,小上海详尽而不碎嘴,热乎而有分寸。指明伍珍住的卧室虽然空空如也,但面积要比小上海的一间大些。房租在纽约这寸土黄金的地方也算低廉的了。伍珍暗想表弟的面子确实不小。
住进之后,小上海又主动给伍珍当参谋。例如买单人床不如买双人床垫便宜实用啊,哪些商店买衣服便宜而不露穷啊,附近哪条街道最好不要单独走啊,哪些有奖彩票值得一试啊。
小上海还主动向伍珍交心,抖落那些只有“姐们”之间才说的悄悄话。她说她一找到这个电脑公司的工作就离开了在德州的父母兄妹,一个人出来打天下。虽说到美国也有十年了,到底是中国人,总舍不得父母亲人。一个人,又没有男朋友。孤独得很。伍珍笑说:“你这么个美人胎子,在纽约这么个地方混了这几年,还愁没男人拜倒石榴裙下?”小上海咯咯地笑,又捂脸说:“哪有那么容易,男人有几个怀好心的嘛!”伍珍见她满脸的天真纯洁,真疑心自己和表弟全都看人不准。
可是这话说了不出几个礼拜,Dick就在公寓里出现了。并且很快就成了常来常往的座上客。接着就是小上海的又一次姐们间交心,可怜巴巴地说她好几年没对一个男人有“那种感觉”了,现在感觉复活了,她自己又挤在只有一张单人床的小耳房。没有比这再明白的暗示了。伍珍只好“大大方方”出借自己的卧室。开始是一周一次,渐渐地成了一周三四次。她俩的床头现在都是一边放着伍珍的书,另一边放着小上海的。
虽然不痛快,又有什么办法呢?本来小上海是二房东嘛,该忍的就得忍忍。伍珍甚至考虑提出与小上海彻底换床换房。
建议还没提出,秘密却突然发现了一个。
今天清早,伍珍醒得比平常早,在被窝里赖了一会儿。无意中看到床头小上海放书的一边,有封信当书签夹在一本书里。因为看见信封上是个陌生的男人名字,伍珍一时动了极大的好奇心,侧耳听听没动静,大约小上海已经上班去了,她竟把那封信抽出来看了。乍一看大失所望,因为明摆着信不过是张帐单。稍细一看,伍珍的心跳加速了。这分明是张索取房租的例行通知单。上面的地址是自己的住址,日期就是这个月,房租数目却不多不少正是自己每月交给小上海的数目!而且那个陌生的署名不是发信人而是收信人!再细一想,伍珍记起这名字她以前也在取邮件时看到过几回,每回小上海都轻描淡写地说这人是以前在这儿住过的房客,她自己可以负责转邮给他。
伍珍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自己一直交着全部房租,而小上海根本就不是二房东,租约是在这个叫Robert
Lehmann的男人的名下!
好一个一毛不拔的bitch(母狗)!伍珍歪靠在沙发上,恨得牙痒痒的。
本来她从清早就盘算好了今晚要给小上海来个下马威下不来台,下不为例,临走时特意在冰箱门上的留言簿上大书了“今晚等我聊聊天”几个字,意在既不打草惊蛇,又要尽早出气。不料和系主任那个回合没交手就撤下阵来,直接去约好的晚会又太早,于是先回家来,想小睡一下。近来伍珍精神不佳,今天又跑了不少腿子。谁想小上海星期五偏下班早。一定是看见冰箱门上的留言,料定伍珍要晚归,所以赶快打电话把Dick给招来了。
如果说小上海一直是个有德有恶的同屋,有了今早的发现,此时她在伍珍眼里就是恶贯满盈,十恶不赦。
伍珍的脑子里又一遍地演试今晚的较量。
伍:不过想谈谈房租的问题。到现在为止,我已经付了半年多,从下月开始,该轮到你出钱了。
小:我不懂你的意思。
伍:很明白嘛,你给Robert Lehmann寄支票就行了。
小:(变色)你全知道了。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姐姐,还望你多包涵。
伍:(冷笑)谁是你姐姐!你也不必赔罪,只要以后七个月你付房租,或者现在就退还我一半房租钱,咱们两清。否则,你我法庭上见。
小:(干笑)何必呢。咱们当然是私了。你看,我一直让你住着大间……
伍:(厉声)我正要说这事。以后你和Dick另找地方吧。我不能长期出租卧室。
小:(低声下气)对不起了。
伍珍在脑海里这样大获全胜之后,舒出一口长气,心里暂时舒坦些。
晚会的东道主是H大修文学的一位,叫张丰。他预先告诉伍珍,这次大家要充分发挥嘴的两大功能,香吃臭聊,所以请的是一帮飘洋过海的文人酸士,而且每人都要贡献一个拿手菜。但因为伍珍住得最远,所以免菜,准贡献酒一瓶,要上好的。
伍珍因为久怀跳槽的意图,无心与这帮书生厮混。无奈张丰纠缠不休,且不断灌米汤,简直把伍珍说成了纽约留学生的交际明星。虽然明知此兄历来夸大其辞,却经不住他的蜜饯攻势,她终于应承了。
一进门,伍珍便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中国气味,一半是圆桌上铺天盖地的中国菜肴,且已颇有些骨头鱼刺之类点缀碗碟之间的空隙;另一半则是所有人目光齐刷刷地射到自己身上脸上,有几道目光而且滞留不去。伍珍觉得好像只有在异国的中国人才对自己同胞有如此强烈的好奇心。
东道主张丰从厨房钻出来,一面拿纸巾揩着两手油,一面口里含糊不清地招呼伍珍:“嗯呵伍小姐迟到了,今天,呜,大家都饿了就没等。这位是伍珍,伍小姐,念哲学的,唔,你们还是自报家门吧。我还得砍那只白切鸡去。”说毕又转身去剁鸡。
伍珍这才清楚张丰口里白花花的不是牙是鸡。
介绍一一完毕。名字一个没记住。反正一帮文人,伍珍不大介意。好奇的涟漪逐渐平息,伍珍也投身于吃的大军。
将近酒足饭饱,大家有闲心闲嘴去“臭聊”。残席一撤,失去了中心焦距,于是散漫成几个圈,呈分组讨论状。好在张丰的客厅与饭厅是没门的大套间。几个圈子既各成一统,又能间或遥相呼应,还有一些自由电子在外围始终游来游去。张丰提着一把茶壶,一会儿到这里煽风点火,一会儿又到那儿息事宁人,活像一位八面玲珑的老茶倌。
伍珍现在加入的是最大的一个圈子——政治圈子。
人都说文艺是茶余饭后的消遣资料。其实政治何尝不是。只怕有更多的人觉得议政比谈文的娱乐性强十倍。特别是不做官的知识分子,越是黑幕恶行,针砭起来越可以显示才华幽默、高风亮节。若是好一阵没有丑闻可谈,大家都会莫名地觉得萧索。真有“嗜痂成癖”之嫌。这大约是人类共性。英文里就有“躺椅政治家”之谓。而且美国电视星期日上午常有政客舌战议政的专题节目,成为不少人的周末消遣。这相当于中国人看皮影戏里的大战,台上杀得昏天黑地,台下却悠哉游哉,决揶皮毛受损之忧。客居海外的中国人由于忌讳限制更少,与大陆相隔距离更远,所以议政的嗜癖愈发膨胀。
此刻主讲的是位刚到美的访问学者,递出的名片上虽印着“经济学教授”,却自称认识通天人物,谈话中泰然自若地把半打政界要人的姓字省略掉了。这种故弄玄虚固然颇使座中几个人不以为然,但此公的确透露出一些令人不由得不乍起耳朵听的大陆改革内幕来。并且间或说一句“这个结果香港杂志有可能下个月给哄开来”,“这个过程老百姓永远也不会搞清楚”,“我是绝对相信诸位才肯透这个风”,诸如此类,弄得大家几乎有一种躲在政治局秘密会议室屏风后面的错觉。经济学教授又有说书人的口才,虽跳出几个人质疑问难,都被他的谈锋横扫下来。况且那几个人搦战原不过虚晃一枪,肚子里都想引着教授往下说。
等教授的内部消息加行家分析抖落得连渣儿都没了,张丰的大茶壶也到了。他三言两语弄清了教授的微言大义,马上转着眼珠说:“照您这么讲,运动背后的这个干将倒是个清白人,是为信仰而非为权力喽。问题在于,在我国目前的改革大潮中,这种人的阻力与危害,较之那帮骑墙的权力游戏者,是不是更强、更可怕……”
这个问话引起教授在内的好几个人的反响。于是讨论柳暗花明又一村,轰轰烈烈地继续下去。
伍珍没有多插嘴。听归听,这种事,即便在国外,也以少说为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尽管好些事她听着也有气,可图一时痛快就不值了。她的哲学:三人行,必有我敌。
这会儿她看见张丰提着茶壶往角落里那个静场的圈子去了,便也跟过去。
这是个文艺圈子。
一个搞油画的青年正在大发牢骚,说他的油画全靠在人行道上给人画肖像赚来的钱养着,要不早就饿死了,连油彩都买不起。他说准备再挺五年,要是仍没有出头之日,妈妈的,他就转行去干广告。
旁边一个学室内设计的不以为然,说广告业更难挤进去,你不如趁早回国,凭你这两把刷子,那边还是有人买“洋”皮膏药的。
这时候学比较文学的一位大胡子插进来说:“艺术家应该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嘛!何必如此为俗所累呢?”
搞油画的眉头跳两跳,反问:“此话有理。只是这里牵涉到吃饭问题。试问你老兄若是篇篇论文都遭‘举世非之’……”
大胡子捻须微笑:“那就是我的福气了。我有自知之明,知道我的文章最大的可能是举世冷遇之。做学问本来都是做给同事同行看看而已,只要自得其乐就行了。”
一位搞人类学的一脸严肃地掺进来:“老兄此说我不敢苟同。我们这些出来的人,大都肩负有比较文化的使命。比较的目的是什么?是宏观意义上的深刻理解。理解的目的是什么?是制作出一种建设性的批判吸收综合改革方案。这决非自得其乐的事情。”
这话好像触动了一根集体神经,顿时炸了锅。
“是呵,振兴老大中国,非我辈莫属!”
“我现在一听使命感就头疼!”
“你能把曹雪芹和莎士比亚比出个高下我就服了。”
“拿破仑和忽必烈怎么比?”
“把痰吐在街上与把痰塞在西服口袋里哪个更卫生?”
“国民性非彻底改造不可?”
“崇洋是没办法的事,人家的货好嘛!”
“油墨油墨,关键是幽默。你什么都看不透,还画什么画!”
“我是长远的悲观主义,眼前的乐观主义。”
“人这种畜生是没有希望的。”
“贝多芬也是人。”
“这你不能证实。”
“报上刚披露了,Paul de
Man原来是纳粹,叫那些醉心于解构主义的时髦弟子们吃一闷棍!”
“林语堂倒是在比较之后找到了综合药方:英国乡村+美国家用电器+中国厨子+日本太太+法国情妇。”
“这也是咱们将来的吃饭家伙:在美国吹中国,在中国吹美国。”
“一瓶子不满,两边晃荡。”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到哪儿都飘在浮面上。”
“要做学贯中西的当代英雄。”
“人家搞理工的在这儿正好干事业,经商的放手捞钱,咱们这帮舞文弄墨的在这儿干什么?教老美四书五经?”
“精神上的流浪者,弃儿……”
“你别这么动感情好不好,我都要休克了。”
“本来嘛,跑到别人国家里来当三等公民,有什么意思!”
“你回去?回去连五等公民都当不上!中国人作践起自己人来能比洋人毒十倍。”
“我反正是不能血一热就往回跑。我们学院那帮中年讲师受的那份气还少吗?”
“你现在血还能热它一热。等跑了回去,恐怕就热不起来了呢。”
“要么就热得你受不了,热得你无处发泄。我国内一个老朋友,常年在壁上挂张条幅道:坐待血凉。”
“我想起张爱玲一句话:我们不幸生活于中国人之间,比不得华侨,可以一辈子安全地隔着适应的距离崇拜着神圣的祖国。”
“这倒像有些插过队的作家写农村生活,民粹得不得了。可你打死他他也不愿意再回去种地。”
“如此类比,怕不太合适吧。何况国内正搞改革开放,农村也不是原来的农村了。”
“偌大一个国家,要从根本上变,岂是几年的事,至少要几代人。”
“咳,这种事,说有什么用。走着瞧吧。”
“&&&那本书居然快成畅销书了。老美不识货。从咱们这帮人里随便拣一个出来,写几件‘文革’里那些破事儿,不比他强十倍?!”
“你老兄别老嫉人蛾眉好不好?贵在于行。人家写了你没写,还说什么说!”
“我一直在琢磨一个别出心裁的角度。”
“书名更重要。60年代美国有一本畅销书叫《摩托车维修技术与禅》,把老实人和不老实的人胃口全给吊上来了。”
“国内有位很不错的严肃作家,出本小说集叫《诱惑》,一家伙就抢光。你要叫《张家庄纪事》,谁理你?”
这一阵七嘴八舌的浪头还没过去,另一个伍珍尚不明性质的圈子里突然跳出一个作曲家,宣布要放一段自己的最新作品请大家提意见。旁边一位显然是同伙,紧敲边鼓,说这位作曲家的作品是写给21世纪的。
这一下所有的人脸上都涌现了庄严高雅的神情——大家显然还是对人类的未来有信心。
雅雀无声了好半天,录音机仍是闷声不响。在座的颇有几位知道现代音乐史上那个著名的无乐器作品,其他人慑于气氛,也不敢动。后来看到张丰爬到床底下去检查三通插,才有人敢动动屁股,不料就响了低沉悠长的一声,引得好几个人腮上痒筋抖跳。
终于,张丰宣布实在抱歉:是他的录音机出了毛病。
戒严令一解除,屋里顿时又是自由万岁。伍珍因在文艺圈子里格格不入,又听腻了那些牢骚话,就走到作曲家所在的圈子去。
作曲家抓耳挠腮,明显大失所望。旁边一位身材颀长、30上下的小伙子朝他说:“没关系,没听我们也可以先订个合同嘛!只要你愿意给我们写舞剧,我们可以免费供应你几年的饺子。”
作曲家的朋友打着手势说:“没问题,你们完全可以相信他作曲的质量,他在国内的知名度相当高。”
颀长青年拍胸脯道:“至于我们在国内的知名度,你随便找舞蹈界的谁都打听得出来。虽说出来这几年我们主要精力花在包饺子上了,功还是练练的。”
一个人问:“你们就是那个‘惠东饺子公司’吧?噢,我也算你们老主顾啦。总是一个江苏人来给我送饺子。”
颀长青年说:“那是老马,原来是江苏歌舞团的台柱子。”
这人又说:“他那样子,跳舞怕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吧?”
颀长青年道:“他是我们几个里最长的,可偏爱送外买,说是跑动跑动腰腿不会硬。”
这人便问:“其实你们生意兴隆,钱上一定很松动。何必一定重操旧业呢?”
颀长青年道:“不过是个心愿,在美国跳个舞剧,算最后告别罢了。”说完低头看看他自己的双手。那手也是修长白皙,倒像能包一手好饺子。
大家一时竟都无话可说。
伍珍默默地听着,看着,心里若有所感,若有所悟。
伍珍与小上海关于房租问题的交手惊心动魄。
完全出于伍珍意料之外,小上海在受到伍珍第一句谴责时,竟勃然大怒。她说从来没见过伍珍这样忘恩负义的人。当初Rober
Lehmann住在这儿时,她小上海也是全数交房租给Lehmann,后来Lehmann继承了父母的房子,留下小上海自己又找了个新同屋,那同屋也是交全数。因为伍珍表弟的关系,她把那同屋撵了出去,说是自己亲姐姐要来纽约工作。否则伍珍找遍纽约,哪去找这样的好房子好价钱?
伍珍诘问为什么Lehmann还留着租约?小上海说你屁都不懂!法律规定,租约一换房主可任意抬房价,在纽约,这种时候往往一翻就是几倍。没有Lehmann名字我早就付不起房租滚到新泽西去了,更别说你了。
伍珍说既然Lehmann是二房东,那咱俩应该对半付他钱才公平。小上海冷笑道:“你说得倒轻巧!Lehmann在这儿时我付了两年的全数房租,要讲公平,现在该轮到你放放血啦!Lehmann既要把房转租给我,现在我就是三房东,他只要我按月给他钱,决不要别人搅进来。再说,Lehmann干吗为我们担这份麻烦?谁干这种没赚头的事?这个赚头你可没给!你不是明明看见房主寄的帐单上的房租数目了吗?我可没让你向Lehmann多交一分一厘!”
伍珍这时已经丧失了起初的理直气壮,只有跟着小上海砸在她脑袋上的这堆信息转的份儿,她问:“Lehmann的赚头总比房租少得多吧?”口气已经缓下来了。不料小上海听了这话又火起来:“你真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呵!我告诉你,Lehmann赚多少,怎么赚,完全是我和Lehmann之间的事情。你也不是frseh
of ftheboat(刚下船。指新移民。是一种蔑视的讲法),怎么就没听过美国人挂在嘴头上的一句话:mind your
ownbusiness(少管闲事)今天咱们干脆讲明了,这地方愿住愿留随你决定。留,你就得照数付房租;走,我就去登张找同屋广告,三天之内,要没有几十个人打破脑袋往这儿钻,我爬着把你请回来。不过,在你做出决定之前,我请你不要再偷看别人的信件!”说完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伍珍一败涂地。满腔怒火化作了一肚子惶恐与疑团。对小上海的话,她既不敢不信又不敢全信。难道她当初真为了我把别人赶走了?为什么以前她一直没提这事呢?伍珍脑子一转,想到小上海说的“没赚头的事谁干”,顿时豁然开朗:小上海一定是借我赶走那个同屋,然后又提高了我交的房租!顺此一想,又联想起小上海说的“Lehmann怎么赚是我与他之间的事”,刹那间更从心底生出一个极为险恶的猜测:伍珍联想到小上海那双蒸气浴室般的眼睛,以及她每月一次对在康纳狄格州的“姑妈”的拜访,连有了Dick之后她都照去不误!伍珍想到这里打个寒战,仿佛这一切都已是被证实的丑闻。
公平地讲,想了这些之后,伍珍的第一个冲动是不顾一切,立即搬出这个公寓,再不受小上海的剥削,再不与这种寡廉鲜耻的人来往。
但再往下一想,往哪里搬呢?麻烦就会出来了。伍珍刚到纽约时,曾自己找过一阵房子,大都是两种情况,不是地段不好就是太贵。另有一些价钱比小上海收得低些,但房子条件实在太差,让人看了寒心。而且现在又是学期当中,空房更少。自己赌气搬出去睡大街不成?还是出几倍于现在的钱通过经纪人去租好房子?小心翼翼积攒下来的几个钱,还得为转读商科作贡献呢?把这事告到法庭去吧,早听说这类纠纷解决起来啰嗦之极,又要花钱请律师,再拖上一两年,能否胜诉也难保险。
左思右想,竟只有忍了。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偷看那张该死的帐单,不看则不知,不知则无气无恨无悔无烦恼。而现在,只好把这颗血乎乎的门牙吞到自己肚子里去了。
决定留下之后,两位同屋之间撕破的面皮,仗着小上海妙手回春之术,竟不久又转圆合缝了。Dick在公寓出现的次数减少,小上海把她放在伍珍卧室的东西都搬回去,而且请伍珍尝了几次她的沪菜手艺。有次她破天荒烤了一只大蛋糕,居然切了三分之一给伍珍,剩余的和Dick分享。
伍珍一来受不住这“糖衣炮弹”,二来既寄人篱下,改善关系当然为上策。所以积极合作。两人尽管神离,至少貌合。
在心里,伍珍觉得从此参透了小上海为人的禅机: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骨子里,伍珍承认这是强者的哲学。自己为人所负,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强。
暑假一开始,伍珍便忙翻了天。
她已经被布鲁克林区一所大学的商学系录取,但没有拿到奖学金,所以这个夏天豁出去打工,起码要把一年的学费挣出来。
系主任居然没(九勺)蹶子。伍珍向他摊牌之后,他也向伍珍摊了牌。原来伍珍第一年的成绩平平,第二年再拿到全额奖学金的可能性不大。但系主任还是劝伍珍再在系里读下去,过了语言关,下面该会越来越好。不过一见伍珍主意已定,系主任也就站起来了,说:“那么祝你好运,推荐信你放心,一定会好好写。”然后很诚挚地送到门口。伍珍一身轻地走出来,才明白原先担的是虚惊。由此想通了自己那些缩手缩脚的顾虑和良心遣责,实在全属多余,人家老美对这种见异思迁肯定司空见惯。今后凡事只要出于自己的实际需要,就不必过多瞻前顾后。自由选择、个人奋斗本来就是美国精神嘛。
伍珍的第一个工作是在一家旅行公司做助手。
这个工作是在电话本上找来的。当时她为了找工作,把电话本上那几页列在“中国”字样下面的商号、餐馆全逐一打去询问。头几个电话被人回绝得太狠,她已经不抱希望了。这时她的运气来了,这个旅游公司正好在寻人,又还没有正式登广告。伍珍穿得整整齐齐地去见了次老板,自称会打字,会起草商业信件,而且有过多年的行政工作经验。老板当然不知道伍珍指的是陕北小县城里的宣传科,当即答应先试用她。
歪打正着。本以为肯定要到某个中国餐馆去出大力流大汗了,谁想突然间成了堂堂的白领职员。
每天清早穿得一身齐整地夹在上班的人流里乘地铁,伍珍记起“庄周梦蝶”,她觉得自己真正体验到了“栩栩然蝴蝶也”那种洋洋自得的奇异感觉。
连小上海这半个地头蛇都给“镇”住了,说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能一个电话就找到这种美差。
可是三天以后,“栩栩然蝴蝶也”重又成为“蘧蘧然伍珍也。”
她被解雇了。
打字不够快。英文不够帅。不懂商业上最基本的业务知识。
老板解雇她时反倒比雇聘她时更客气。说了她一堆优点,然后摊开手说:“可惜我们商号小,眼下没时间训练职员。我们需要的是有经验的职员。”
因为意外,伍珍竟然连唯唯连声的份儿都没了。虽然几天来她的确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且几次为动作慢受到同事冷眼,但她自以为经过一段适应、学习,总会做好的。她以为最重要的是勤勉。
没想到人家只给她三天的机会。
晚上小上海听到消息,毫不意外地说了句:“嗯,他们改错倒很快。”
伍珍不服气地盯着她:“哼,只要他们再给我两个礼拜的时间……”
小上海笑了:“那就得收训练费了,生意可没有那么做的。”
伍珍无话可说。现在她只有重新开始。
这一次不那么顺。连找好几天,才算找到一份校内图书馆的差事。
工作简单得呆子都能干——把还回来的图书再放回到书架上去。工资当然也极低。
伍珍推着四轮小车,从早到晚在书架间穿行,除了那些暑期用功的学生、教授,成天就是书,书,书。
这个图书馆的书几乎全部开架。为了防止学生离开时忘记关灯,所有书架的灯都是在拧亮后三分钟自动熄灭。有时伍珍正在长长的两行书架当中放还图书,灯会突然熄灭。站在骤合的黑暗中,四下里死寂一片,只有她一个人手扶推车静静仁立。这使她联想到矿工在漆黑的井下巷道里运煤,不由得替自己生出一丝凄然来。
两周以后,伍珍找到一份在歌剧院售票的工作。她立即辞掉了这暗无天日的工作。
售票当然很简单,也是呆子都能干的事。而且身旁没有上司整日盯着,客多时忙一阵,客少时虽然不允许喝茶、看报那一类享受,东张西望、出神发呆的自由谁也无法限制。工资也比图书馆稍高。
对伍珍来说,歌剧院售票厅是窥视美国上流社会的窗口。在她眼里,除了那些花三五块钱买后排站票的穷学生外,所有的歌剧观众都是这个社会里的成功者。别看偶尔冒出个穿牛仔装的,那也一看便知是名牌货。至于那些盛装而来的绅士淑女,那些长年包订包厢、前排的富翁贵妇人,他们的一举一动就更为伍珍注意。即使这些人——从售票窗前伍珍的眼皮下走过,他们那种高视阔步的神气也冷然拒伍珍于千里之外。嗅着大厅里绰约漫延的香水味,看着大腹便便的男人们殷勤地为高胸丰臀的女士们拉门让道,伍珍凝望的目光里充满露骨的敬慕与羡嫉。各种幻想会从她的脑袋里冒出来:时而她把这些人想像成了一块块浸满金钱、教养、荣华、幸福的海绵;时而又想像一些恐怖的灾难突然降临到他们头上,比如一群黑人抢走了他们的钱啊,他们从歌剧院回去发现房子被烧了呵,诸如此类。不过这种又爱又恨的幻想总是在一个千篇一律的梦想中结束:她自己变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而且是他们当中最富有、最迷人的一员。
每当伍珍沉浸于这种白日梦中时,她都本能地想像出一个意外而突然的机遇,这机遇在一夜之间改变了她整个生活:或者中了Lottery的头奖;或者嫁了一个百万富翁;甚至突然继承了一笔巨大的遗产;甚至鼻梁增高,眼睛变蓝,脱胎换骨,成了一个高贵的美国人。
出国以前,伍珍做梦也想不到,贫富的对照将会造成如此强烈的心理震荡。天平倾斜得太厉害了。为了给自己的生存增加意义与分量,她只能借梦想的翅膀向自己头上空运来大把大把的金钱。
半月以后,一位熟人介绍伍珍到唐人街一家中国餐馆端盘子。熟人预先警告说那里老板用人狠,活计累,下班晚。但小费多。伍珍算了算,每个星期能比售票厅多赚好几百。
她一口应下来。
“很累的噢!”熟人再次警告她。
伍珍笑了:“我在大陆插过好多年队。”
熟人是从父母辈就移了民的老纽约,便问:“什么叫‘插队’?”
伍珍想了想说:“就是做苦力。”
熟人这回懂了,点头说:“那你行。”
一个夏天的辛苦,到手几千块钱。加上银行里几千块的存款,一年的学费、饭钱算有了着落。虽然没顾上去欣赏中央公园里的莎士比亚剧,没去过一次长岛的海滩,更没像有的中国留学生那样买辆大破车开出去满世界“穷”玩,伍珍心里却十分地踏实。她甚至享受着一种艰苦创业的快乐与自豪。别看有的人现在活得潇洒,放浪,无羁无绊,那是先甜后苦,而伍珍孜孜以求的,是先苦后甜。
商学院并不好读。伍珍要补的课太多了。从微积分到电脑语言,市场原理,微观宏观经济学,统计,会计……一门门课程像一门门顽症,把她拖得狼狈不堪。
她觉得一生中从没有这么疲乏过。甚至连下乡那些年,相比之下,也不过是一种简单的体力疲劳。而一学期的商学院使她几乎心力交瘁。
第二学期她不得不减到只修两门课。
苦。但她深信是走在正道上,所以一定要走下去。要成正果。哪怕一步一趔趄,一步一滴血汗。
虽然是走在正道上,她现在突然意识到自己已是30几岁的人了。不论看什么书,时间一长脑袋就疼,有时简直如要裂开一般。要不然就是坐在图书馆里昏昏欲睡。
她实在有点学不动了。
她纯粹是在为将来吃苦受罪。而这个将来,隐在一条遥遥之路的尽头,需要长久的艰难跋涉。
深秋时节,余宝发来了一封信,告诉她离婚手续已基本办妥了。
离婚是由余宝发作提议的一方,伍珍作同意的一方。既然宝发的经济地位远低于伍珍,又无第三者介入,表面上并不存在任何“抛弃”的问题。但手续还是拖了很久,伍珍已被召到领事馆去谈过多次。因为心里发虚,她每次解释情况听上去倒像交代问题。
现在终于办妥了。虽然“基本”不是“最后”,但在精神上心理上,伍珍霎时有了一种解放的轻松感。至于那一纸正式公文的到来,只是早晚的问题了。
来美之后,余宝发与伍珍一直保持着稀疏的通信。宝发的信要么谈谈工作,要么问问冷暖,但基调永远是哀而不怨。
也诉上两句苦。供销科里那些烦恼事儿,以前伍珍倒极少听到。大约是那时有老婆在身旁,凡事可以一忍再忍,一了百了。如今打着光棍,反而在心里压不住,万里迢迢地也要有个抒发寄托。当然,喜庆事儿宝发也少不了写上两句。大到县委副书记的儿子因投机倒把给处分了,小到今年过春节发了几斤鱼几斤肉。
这些事乍听上去有种古怪的感觉:既像遥远极了陌生极了,是另一个时代另一个星球上发生的事,又像近在眼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有时能使伍珍在一瞬间感觉她又回到了中国,回到了陕北。
对他们临别前的“君子协定”,宝发可以说是忠诚得一丝不苟。伍珍前脚到了美国,宝发后脚就进了法院。提议离婚的理由是“缺少共同语言,长期感情不和”。既然如此,他们的通信也就不能写得太像夫妻。宝发来信中除了一般性的问寒问暖,从没有过一句亲热话。只除了一次,是他回京探亲时托一个访美的熟人捎过来的。那也不过是一张条子:“我还是想你。有时候想得厉害。不过你只管放心学习,往前走吧。水总要往下流,人总要朝上走。只要你活得好,我在这边总是替你高兴,替你祝福。我本来配不上你,强命总不能强一辈子。这些年老天爷已经惠赐我够多的了,够我下半辈子用的。我很知足,很感激。望你多多保重。”
这个条子伍珍一直保存着。心情不好、孤独寂寞时,拿出来看看,独自一个人能掉好久眼泪。掉过以后还忍不住纳罕:如此痴情的一个男人,他心中所感受到的,也许就是小说里所描写的那种“伟大爱情”吧。自己可从未体验过这种感情。可惜这份对自己的伟大爱情发生在宝发这么个愚蠢狭隘、其貌不扬的男人身上。这难道真是命?伍珍每想到此,不禁惋然长叹,为宝发,更为自己。
幸好,这种消极悲观的情绪只出现在周期性的烦恼时刻。在正常情况下,伍珍是不认命的。她不信自己这辈子会克在这么个男人身上。
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深思熟虑了好几天之后,伍珍决定去找柴荣。
柴荣是这里唯一知道伍珍结过婚的人。
他即将成为唯一知道伍珍离婚消息的人。
偌大一个纽约城,柴荣是伍珍唯一信得过的朋友。
说起来,他们的关系也理应特殊些。伍珍刚到纽约就认识了柴荣,认识不久就一起上了床。
在伍珍,当时一来是初入异国,有股排遣不开的孤独;二来是多少年来首次得了独居独行的自由,失了防人监视、窥探、议论、诬蔑之忧。这种自由于是成了一种诱惑,诱她渴望尝一尝以前想都不敢多想的“禁果”。
柴荣成了她的第一枚“禁果”。
从第一次目光的对视,到伍珍“同意”去他公寓里看照片,到上床。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柴荣在整个过程中表现得极为轻松流畅、游刃有余,该叹气便叹气,该耳语便耳语,堪比任何一位驾轻就熟的艺术家。这使伍珍确信自己决非柴荣的第一枚“禁果”。当她拐弯抹角地套问柴荣的其它浪漫经历时,柴荣笑着反问:
“怎么回事,难道你爱上我了不成?”
一句话就把伍珍噎住了。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没爱上他,而且知道他对此也根本不在乎。
伍珍在品尝自由与解放的同时,品尝到一丝惆怅。
可是后来,在伍珍终于告诉柴荣,她不想再继续他们之间这种关系时,柴荣双手插在裤兜里,在房里踱了几个来回,然后一挥手:“明白了。那咱们也好聚好散,还做个朋友。大家都在外边混,不容易,相互还是有个照应好。”这话差点没把伍珍给感动哭了。柴荣到底不是那种庸俗小人。伍珍甚至考虑过再跟他上床。
成了朋友,柴荣倒跟她有些无话不谈起来。当时柴荣已经拿到了国际贸易的硕士学位,正在向全美各大公司以毛遂自荐方式全线进攻。他告诉伍珍他最终还是要回到中国去的。否则他在这边玩命干的一切就没有积极的意义。不过非先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再说。伍珍问怎样才算人模狗样。柴荣答比如说百万富翁吧。伍珍笑说百万富翁的钱拿到中国去可没地方花。柴荣吹胡子瞪眼说这是什么话?我到中国去办他妈一所大学,我这辈子最终的梦想就是当大学校长。我倒要试试中国人的脑袋瓜儿是什么物质做的,除了孔夫子和共产主义,能不能他妈往里塞点别的玩艺儿。伍珍问你想往里塞什么?柴荣说比如弗洛依德、尼采之类。伍珍笑说你出来早了几年,已经不通中国国情啦,弗洛依德在中国时髦得都快过时了,尼采“五四”时就进口过,早已被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了。柴荣挠头说那就输送法兰克福学派。伍珍问什么是法兰克福学派。柴荣解释一番。伍珍说那你得自己先把它批倒批臭,然后输送。柴荣说你这人比我大不了两岁,怎么这么悲观?伍珍说你是没在中国的小县城里长期呆过。柴荣也就不再往下问,大孩子似地用手支着下巴,看着伍珍的神气里仿佛流出极深的同情。
也是这个柴荣,没过多久就又有了新的女朋友,而且对伍珍毫不掩饰。当伍珍摆出一副朋友的架式问他:“你爱上她了吗?”柴荣又是做着鬼脸道:“你这人怎么说起话来像老祖母。你难道没听过一位美国歌手讲的这么一句话吗?”然后他就戏剧性十足地用英文说:“she
makes me feel good,and I make her feel good,is that
love?”(“她使我感觉良好,我使她感觉良好,这是不是爱?”)朗诵完还自己一叠连声说:“棒极了!棒极了!”弄得伍珍也搞不清到底是歌手棒极了还是柴荣对他的新情人感觉棒极了。
这还不算,伍珍又被柴荣灌了两耳朵关于开放的、富有建设性的男女关系的教育课。什么因势利导啊,疏引结合啊,建立主干道支干道啊,好像他在谈治洪理水。柴荣借题发挥,大骂了一通他认识的几个中国留学生和进修学者的道貌岸然。“其实他妈哪个没去看过性电影?我就知道一个酸文假醋的学者,周末恨不得长在红灯区里,可你要正经八百跟他讨论性问题,或者问他对美国女人有没有过欲望,哧,他表情圣洁得好像头顶上都放射光圈儿。你要再让他知道你抽过几次大麻,那他恨不得拿你当妖魔鬼怪……”
有时伍珍觉得柴荣相当成熟犀利,有时又觉得他幼稚肤浅得可笑。她心里很能理解那些遮遮掩掩去看性电影、脱衣舞的访问学者。人嘛,都是环境的产物。马克思在这点上太正确了。要是你柴荣马上就要回国,回原单位,我看你夹不夹起尾巴来做人。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承认柴荣是她生平结识的活得最轻松痛快的中国人。
但柴荣永远不会为伍珍选中做丈夫,恐怕也是由于他太潇洒太轻松了。伍珍至今无法接受他这种厚颜无耻的喜新厌旧,这种欢天喜地的伊壁鸠鲁的信徒。虽然她决绝地离了婚,但余宝发在她对男人与爱情的观念上却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在某种意义上,余宝发的爱情将永远成为她衡量性爱的一种标准,一个楷模。这精神上的惨烈胜利,不仅他自己浑然不知,连伍珍也还没有充分的认识。
她把柴荣归结为那类一帆风顺的理想主义者。
现在这位一帆风顺的理想主义者再次吉星高照:不仅在纽约一家大公司找到了工作,而且同一位叫做C.B.的美丽女郎打得火热。
看完伍珍递过的余宝发的信,柴荣抬起眼来问:“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呢?”
伍珍觉得他的样子和腔调活像咨询公司的老板。
柴荣耸耸肩:“我是老实人说老实话。离婚又不是死人,用不着我吊丧。你又没有独身倾向,总得重打鼓另开张吧。或许用得着狗头军师一名。”
伍珍也禁不住笑了笑。跟痛快人最好也讲痛快话。她决心和盘托出。
“是这样,柴荣。我出来时就没打算再回去。原来一直想走读商这条路,以后工作容易找些。现在我发现学习上实在吃力,改了半日制还是很疲乏。学位是终归能拿到,只是怕要拖上好几年。而且毕了业也不见得立刻找得到工作。不是我悲观,我不像你一直那么顺当。而且我年龄也在这儿摆着,拖不得了。”
“你的意思是?……”
“找个美国丈夫。”终于说出来了,伍珍顿觉一阵轻松。
柴荣半天没说话,然后嘴角上浮出一丝尴尬的笑:“非美国人不可?”
“最好是美国人。美籍华人也行吧。”伍珍豁出去了。柴荣的社交能量大得惊人,不托他托谁?自己那些老美同学一个个都像泥鳅,一出校门就出溜出溜没影了。为了扩大碰撞几率,除了自己今后要多活动,也得利用利用朋友的帮助嘛。柴荣嘴又严,决不会搞得满城风雨。
柴荣哑了半晌。伍珍把他想得太潇洒了,根本没有意识到此刻柴荣东方男子的自尊正感觉到隐隐的刺痛。“最好是美国人。”而且这话出自一个一年多前还和自己上过床的女人。这个感情弯子就是对开放、自由的柴荣也太大了一点。
可柴荣到底不愧是柴荣。他几乎是强迫自己去体会伍珍这赤裸裸的实用主义婚姻宣言背后的苦衷。也许自己太理想主义了?太保守狭隘?为什么伍珍不能爱上一个美国人呢?
柴荣终于点点头:“我也只能尽力而为吧。”
十天以后,柴荣的女友C.B.介绍伍珍认识了山姆。
山姆对伍珍一见钟情,完全是C.B.那件和服的功劳。
会面地点在城南一家专做青年人生意的摇滚乐舞厅。
尽管C.B.预先一再警告伍珍,要她拣最最别致的衣服穿,伍珍仍是既舍不得高跟鞋,又丢不开西装裙。本来她就对震天动地的摇滚乐反感透顶,但若把这种反感表露出来似乎又显得老气横秋。C.B.不就讲过吗,在美国,四平八稳的古典音乐是50岁以上人的宝贝,因为他们的神经再也无法承受摇滚乐的巨大力度。伍珍设想自己住在C.B.那间撑死8平方米的小屋里,枕头两旁蹲着两只杀气腾腾的大音箱,从早到晚让那些电吉它电倍司电嗓子电这电那狂轰滥炸,不出三天,她肯定会疯。而C.B.要是仔细看看伍珍那有限的几盘磁带,白眼球非翻到脑后勺去不可。除了一盘“梁祝”,一盘“春江花月夜”(反正C.B.也不懂中文),就是什么“小夜曲集锦”、“浪漫歌曲大全”、“邓丽君最佳爱情歌曲”。全都是C.B.称之为“糖水罐头”的那类音乐。也许下意识里,伍珍觉得一板一眼的西装裙是对没板没眼的摇滚乐的一种校正或缓冲吧。可惜她终究拗不过C.B.。
C.B.来找她汇合,只朝她瞟了一眼,就从大提包里抖出一件雪白带藕色和绿色大花图案的和服,下命令道:“换!”
谁让山姆是C.B.的朋友呢?伍珍只得试图理解自己的角色。C.B.提醒她今晚是鬼节前夜,这个舞会带有彩排性质。也一边朝伍珍脸上抹两块鲜红的胭脂,一边说:“你这是扮作日本的艺妓。”伍珍变色道:“那不是妓女吗?”C.B.说这是玩儿,你不要这么缺少幽默感行不行。C.B.自己穿一身黑剪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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