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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把柄
宝然默默地看着惨遭解剖的娃娃。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前世里娃娃最终会被他们解剖掉,我不知道今世里他们居然会提了前。
  由于有着前世被布娃娃陪伴着一路回家的深刻印象,宝然绝没想到过它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发生不测,大意了啊……
  兵娃儿不知轻重,仍在兴奋地喊:“真的来!娃娃肚子里好多烂东西,怪到会肚子疼!”
  闻言大家又都去看娃娃。
  当然有东西,布娃娃肚子上被剪刀划开的大口子里,露出了一根弹簧,若干破棉絮。这时候还没有黑心棉之说,只是眼前这倒霉孩子肚里的填充物,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宝然捂住了双眼,不忍心再看下去。
  宝晨一直小心翼翼观察着自家妹妹的表情,预备情况不对好采取相应的紧急应对措施。谁知过了半天,宝然只是扭过头,面无表情地走开。
  这是怎么个状况?宝晨心里敲着小鼓,宝辉大约也觉出不妙了,悄悄撤离了案发现场。
  兵娃儿不明所以还在那儿傻乐,同时用手一点一点扯着那些烂棉花玩儿。看得宝晨肚子也跟着一抽一抽的,忍不住上前打掉那碍眼的手。
  珍秀还算明白,连忙捡起布娃娃,安慰宝然说:“不消担心,回头喊我家妈给你缝到起,关保同原来一样一样地!”
  对于勤快爽直的珍秀姐宝然还是很客气的,宝然甜甜地笑:“谢谢珍秀姐!”
  兵娃儿也被珍秀姐给拽走了,剩下一个宝晨很勇敢地正视自己的错误,直面宝然这个小小的苦主。
  宝然却跟没事儿人似的,又爬回大衣箱上写写画画。
  是的,这回宝晨看得清楚,他那一岁多的小妹妹在比着课本一笔一划地“写”字。江宝晨眼睛一亮,腆着脸凑过去:“妹妹啊,现在想学写字了吗?我来教你!”
  家婆大概是接到宝辉报的信儿,过来看看两个小的有没有闹起来。进门一看,居然是宝晨握着宝然的小手一笔一划地在写字,很和谐很温馨。
  家婆就笑了,“对头!兄妹嘛就得是这个样子才好!”又走近了细细看一回,虽然一个字儿也认不得,还是看得极其满意:“宝然娃儿聪明来,这么点大就写起字来!宝晨也是个好哥哥嘛,这都做起小先生来!”
  晚饭桌上,家婆笑着提起了这件趣事儿。二舅便说:“到底是幺妹儿家的娃儿,家学渊源,这么点大就晓得读书写字!”
  二舅妈赶紧跟上:“多亏了宝晨教得好,咱家兵娃儿现在都晓得数起数来!”
  可惜兵娃儿还不懂得给他家老妈撑面子,张口就嚷嚷:“我又没得上学,成天数啊数的烦死了!狗娃儿就用不到数啥子数!”
  气得二舅妈拿筷子去敲他的头。
  宝晨宝辉都很务实,埋头使劲儿地扒饭夹菜。眼看着这年就要过完了,饭桌上的肉星儿越来越见少,趁现在还有机会,能叨一点是一点儿。宝晨还很遗憾,妹妹对干瘦的腊肉似乎兴趣不大,只捡些青菜豆腐吃,生生地缺少了一个战斗力。农家饭桌上豆腐比腌肉更难得,宝晨便又夹了几块鸡蛋送到宝然的碗里,“妹妹,快吃!”
  “宝晨越发地懂得事情了!跟个小大人一样!”一向罕言的大舅都忍不住啧啧赞叹。家婆同二舅也点头附和。
  二舅妈毕竟主持中馈,敏感地品出了宝晨的良苦用心,暗恨女儿没眼色儿子不上心,赶紧地把所剩不多的鸡蛋又夹了两筷子给兵娃儿碗里,装作没看见二舅在一旁冲她瞪眼睛。
  见家婆和大舅都不吭气了,二舅连忙打着圆场转移话题:“对了,这看到看到就要十五了,宝晨有空教妹娃儿写字,不如顺道儿给你家爸爸妈妈写封信,赶场的时候发出去。你家爸妈算到也没得几天就到家了吧?正好报个信,说宝然宝辉都好了,好叫他们放宽心!”
  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江宝晨吃得心满意足,擦擦嘴巴爽快地应下了。
  第二天早上,大人们走亲的走亲,下地的下地,连珍秀都给派出去打猪草了。屋里只剩下小猫四只。
  宝辉同兵娃儿在院子里玩水和泥巴,家里的鸡们出来放风,在他们身后的花丛草地里扒扒拣拣,咕咕咯咯地找食儿吃,有几只不开眼的,不时地会啄到他们的屁股上来,然后被两个小子愤怒地赶开,扑棱棱甩下几泡鸡屎。
  里屋窗前,宝然欣赏着这幅农家野趣图,心情很好,一边乐一边手下划拉着几只小鸡,还有它们的妈妈们。那只妻妾成群的大公鸡不知跑哪儿巡视去了,应该在院门口吧?
  对面的宝晨在写信,愁眉苦脸,不时折磨一下那已经满布齿痕的可怜的铅笔头。同很多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一样,宝晨写起字儿来用的劲儿很大,跟铅笔或者信纸有着深仇大恨一般,力透纸背。
  看着看着,宝然福灵心至,有了一个主意。
  宝晨吭吭哧哧又憋出了两句,抬头见宝然在一边也没闲着,手里捏只铅笔头,扒拉着自己的课本,嘴里念念有词地不知在忙活些什么,没一会儿又过来问他要信纸。
  宝晨觉得有趣,问她:“妹妹也要写信吗?”
  点点头,伸手要:“信纸!”
  宝晨果真撕了一张给她:“你会写字了吗?
  当然会写,不过勉为其难地再让你过过传道授业的瘾吧!
  “宝,然!”宝然推过自己的废作业图画本,示意宝晨给她写这两个字。
  “妹妹想写自己的名字啊?”江宝晨同学是名优秀园丁,认认真真写了大大的“宝然”两个字,“这个‘然’字笔划多,很难写的,妹妹你可不要着急啊!”
  的确挺难写的,简简单单两个字儿还得煞费苦心地去写得歪歪扭扭。
  宝晨见妹妹虽然惊险但最终还是全须全尾的画完了两个字,心里很有成就感,兴致大涨,自己的信都丢在了一边。
  “妹妹写得很好啊!”要及时鼓励。
  “妹妹接下来还想写什么?哥哥教你!”要再接再厉。
  宝然却不问他了,自顾自接着往下写,横折撇捺。
  “女?”宝晨辨认着,疑惑不解,“女什么?”
  宝然接着写,右边一个小小的“土”字,紧跟着下面再来一个“土”字。
  这下宝晨认出来了,“娃?这是个‘娃’字,我教过你吗?”
  不理他,宝然接着去写第二个。
  娃娃工程进展到了百分之九十,江宝晨才恍然大悟,一把按住妹妹的手。“娃娃?”
  猜对了!宝然点点头,“娃娃!”
  江宝晨预感大事不妙,做着最后的挣扎,“妹妹跟爸爸妈妈说娃娃干什么?爸爸妈妈是大人,不喜欢玩儿布娃娃。”
  宝然无情地告诉他,“娃娃,死了!”
  还以为她都给忘了呢!宝晨扶额,然后苦口婆心,“妹妹啊,娃娃……呃……坏了我也很难过,可是珍秀姐不是说了会给你补好的吗?哥哥给你催催,顶多再过两天就好了!”
  宝然不为所动,“给爸爸写信,娃娃……”
  “好了好了,我们是在给爸爸写信!不过像布娃娃这类的小事儿,我们就用不着告诉爸爸妈妈了吧?再说他们知道了,只会生气,还要更担心!”宝晨说着,为自己屁股的未来发愁。
  你知道就好,宝然祥林嫂般继续念,“娃娃,死了!”
  可怜的江宝晨同学痛苦地闭上眼睛,“好,好!哥哥知道了,娃娃死了!”又睁开眼来定定地看了宝然一会儿,“这样吧,二舅舅说了过两天带我们一起去赶场,到时候哥哥给你买东西好不好?有娃娃咱就再买个娃娃,要是没有……妹妹想要什么都随你!吃的,玩儿的,随便你!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不过有些事情还需要落实到位,宝然怀疑地瞟着宝晨,“买东西,没钱!”
  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为了息事宁人,江宝晨同学拿出了最大的诚意,打开铅笔盒,掀开底下垫着的纸夹层,给宝然出示了两张新崭崭的十元大钞。
  “这下相信了吧?哥哥有钱!”宝晨说着向窗外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你可谁都别告诉!这是爸爸临走前特意给我的,说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走之前老爸拉着你在里屋嘀嘀咕咕老半天,就知道肯定是给建了小金库,现在只是核定一下具体数额而已,这样我才能帮你好好规划规划,免得你目光短浅浪费了金钱……
  这绝对不是小人之心,看宝晨同学刚才给开列的采购目标就知道,钱拿在他手里,能有什么正经事儿!
  只是,你的保证可信度几何?宝然捏着铅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宝晨再次宣誓,就下次赶集,一定倾尽全力给她补偿,说话算话,否则他江宝晨变犬科动物。
  宝然像是暂且相信了他,丢开信纸,爬一边画小鸡去了。
  宝晨长出一口气,抹了抹脑门上不存在的汗,拽回信纸来,这下子灵思泉涌,下笔如飞,务求赶在小丫头再次想起这茬儿之前完笔,封口,尽快发送!
第四十七章 十五
到了正月十五,宝晨没能实现诺言,不过他坦然无愧,因为食了言的不是自己而是二舅舅。一大早,孩子们还没起床,二舅舅同二舅妈两个便悄悄地出村儿过河,赶场卖菜去了。
  宝然也没跟宝晨计较,她大约能够明白为什么二舅妈不愿带了她们一起去:刚过完年,再加上家婆住院手术,家里已经没什么钱了。虽然爸爸妈妈走前肯定给家婆手里也放了些钱,但宝然很怀疑现在她那儿还能剩下多少。这几天二舅妈不止一次地跟家婆唠叨着家里油少了酱没了蜡烛该添了珍秀宝晨要开学了,还有得再捉些鸭崽儿了再抱两头猪娃儿了。别说,都是实情。
  这会儿赶场,要是带了孩子,再不济,不得给喝上碗豆腐脑?吃上几只汤圆?那可都是要钱的!精打细算的二舅妈才不会犯这种错误。
  问了问宝晨,原来以前兄弟俩倒也去赶过几次场,基本上都是跟着大舅或者三舅去的,只有一次,二舅妈回娘家,二舅悄悄儿地走私了一回,后来被二舅妈发现,虽不敢发火,可是里里外外地跟着二舅叨叨了好些天,把个二舅烦得不行。
  今年家婆在家养着,虽然术后的伤口看着已经拆线结疤,好得非常利索。但到底是脑袋上动了刀的事儿,不敢掉以轻心,大舅又去镇上抓了几副中药给调养着,手头就相当紧吧了。所以很抱歉,他也没法子带宝晨兄妹去场上瞧热闹了,就怕到时候孩子们看着别人有吃有喝的眼馋,心里更不好过。
  家婆可能是怕宝晨兄妹心里失落,就安慰他们说:“不消难过!家婆煮家里的汤圆给你们吃,还有些酥肉,一并都拿出来吃掉,丁点儿也不给你家背时的爸妈留!”最后那句话是冲着同样委屈的珍秀姐弟俩说的。
  见孩子们脸色好些,家婆又说:“中午都多吃些!晌午后大舅带你们去村委头看耍龙灯!”
  正月十五耍龙灯,是这边的传统习俗。据说有些地方还会耍火龙,到了夜里更加的精彩热闹。
  吃过午饭,大舅抱着宝然,带了糖葫芦似的一串儿孩子,一路穿田过地,说笑玩闹着往村委那边去。
  一路上,看着路边水田里绿油油的秧苗,大舅像是给孩子们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年,收拾收拾就好插秧了!这眼看到又要忙起来了!”
  宝然大汗,什么意思?这一世她自然不会像前世那样,以为地里那些青青的叶子是嫩韭菜,缠着要人给她炒鸡蛋吃,可难道它们不是稻秧吗?还要插什么?这玩意儿实在太专业了!可看看其他人,都是理所当然的样子。没办法,为了求知,只好先装装弱智,指着田里密密麻麻的秧苗说:“菜!韭菜!”
  珍秀果然哈哈大笑起来,“宝然是个馋猫儿来!稻秧都给看到成韭菜!”
  还是大舅好心,不像那几个无良的小家伙儿们只顾看她笑话,帮她辩护说:“幺妹儿还小嘛!晓得韭菜就不错了,你们几个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还没得她晓得地多呢!”然后又给宝然解释:“这个吃不得!这是秧苗,过两天插到大田里,秋天结稻穗儿,打出来给幺妹儿做白米饭好噻!”
  宝然似懂非懂地点头,结合自己脑中那点可怜的农业知识,组合分析,貌似这个田里密密的是种子育出苗来,然后再插秧,挪到大田里去。可是干嘛还要多废这一道事儿呢?稻子打出来的是大米,那麦子是干什么用的?印象中长得好像差不多的吧?
  农事小白江宝然同学满脑门的问号,却也懒得再追根究底了,这会儿他们正穿过一片嫩黄黄的花地,散发出阵阵清甜新鲜的香气,沁人心脾。这个宝然认识!精神一振,“花!油菜花!”
  兵娃儿手快,跳进去就掐了一小把出来递给宝然:“幺妹儿,给!”
  大舅吓得不轻,四处看看骂他:“咋个就敢掐这个花来?小心人家看到了告到队里头,扣你家工分!”
  珍秀振振有词:“莫得事!这片菜籽是分到我家屋头的,哪个来管?”
  咦?现在就分产到户了吗?是不是早了点儿?
  大舅说他们:“娃儿家不晓得莫得乱讲!现在是联产承包,让各人家管管的,哪个讲的就分到你家屋头了?被人看到报上去,吃亏的是你家爸妈,看回去不打你屁股!”
  哦!原来是改革初期的联产责任制,还没有分田到户大包干。这回是珍秀几个似懂非懂,但也不敢再动手了。
  大舅便把那一小束油菜花窝吧窝吧照旧塞回田里,见宝然盯着,安慰她说:“晚上回来没得人看见,再掐一支给你玩儿!”
  磨磨蹭蹭来到村委办公室前的晒谷场时,已经是半下午了。宝然原以为挺晚的了,估计只能看个尾巴,谁知场子上只有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同小孩子,叽叽呱呱守着一堆爆竹。一问,说是今年南乡村轮得最晚,舞龙的队伍还没到呢。
  宝晨就牵了宝然的手,指着晒谷场东边儿隔了两排平房的一处大大的院子给她看:“哥哥就在那儿上学。”宝辉也指着学校后院儿的几间平房嚷嚷着:“二哥在那里上学!”
  奇怪了,宝辉你还没上学的吧?
  宝晨敲敲宝辉,好笑地纠正他,“说了多少遍了,你们那不叫上学,就是个托儿所!”
  这时叽叽喳喳拥过来十几个孩子,同兄弟俩打招呼,又好奇地参观宝然。
  宝晨大大咧咧地介绍:“这是我家幺妹儿,江宝然。以后路头碰到,都帮我看到点儿!”说这话的时候,他很自然地转了川音。
  于是一帮孩子纷纷围上来同宝然亲热:“幺妹儿喊四哥!”“我是你家牛哥!”“穗儿姐,喊我穗儿姐姐!”……
  宝然仰着个脑袋接了满脸的唾沫星儿,晕头转向的一个名儿也没记住。
  宝晨把她拖出来,捞起衣袖给擦擦干,“记不住没关系,他们认得你就行了。那边的那几个……”说着指指隔老远在一个角落里盯着这边看的四五个孩子,“记住喽,别跟他们朝相儿!”
  ……大哥您别跟我说行话行不?巴掌大个村子,搞得跟黑社会似的。
  宝晨说着,又回头钉了眼那几个孩子,带着股原生态的狠劲儿。
  那几个估计是对比了一下两边的人数,低头躲到几个大人身后去了。
  女人斗阴,男人斗狠,江宝然同学只有看戏的兴致,既然这边没戏唱了,再待下去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摇摇摆摆去了几个小伙子旁边数爆竹。大舅正在这里跟人凑着火点旱烟抽,那就火的汉子不住地提醒着:“过来些!过来些!火星子溅到起不是耍地!”
  而这时候,通往村口的大路上,远远的隐隐传来了锣鼓声。有人就兴奋地叫:“来啦!来啦!”
  迤迤逦逦的,一支三四十人的龙灯队伍,由东边儿大路上缓缓行来。前头开着道儿的,两旁相伴着的,还有后面跟随着的,是更多的十里八乡好凑热闹的村人,竟然跟着这支龙灯队伍,走村串户地一路过来,享受这即将结尾的年节喜兴。
  本来宝然对于舞龙的兴趣并不是很大,前世里电视里,好折腾的婚礼上,还有旅游区不分年节的民俗表演,只要愿意,几乎随时可以看得到这种锣鼓喧天,金龙翻滚的热闹景象,没什么好稀罕的。
  这支舞龙队伍严格地说起来相当业余,服饰都是些新旧不一的布褂子不说,那条长龙,基本上都是由青竹细枝夹杂着金黄的稻草扎起来的,只一个龙头用了各色彩纸精细裱糊,看上去憨态可掬,相当地精神。
  只是当队伍团团转进了宽敞的晒谷场,撒开了欢儿舞动起来的时候,宝然才慢慢体味出了其中的不同。
  他们的身形,动作,没有依着刻板的套路来,率真质朴,他们的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欢欣与狂热,他们的舞蹈不是为了展示什么,也不是为了向谁邀功请赏,更不是为了完成一项工作或者任务,他们只是单纯地为了自己的欢乐而舞动,可比起后世的那些鲜衣丽彩的职业队伍来,却更加能够调动起围观人群内心的兴奋与热情,感同身受地加入到这一份喜庆与狂欢之中。
  他们的身上汗津津冒着热气,他们的眼睛闪亮,他们的舞步肆意张狂,在喧天的锣鼓声中,在围观的村人们如醉如痴的喝彩声中,时而翻江倒海,时而腾空跳跃,把普普通通一条草龙舞得活灵活现,意气风发。
  原本打算只是看个热闹的宝然,渐渐地居然也被这种狂热迷醉的气氛所感染,开始随着大家一起鼓掌大叫,尽情欢笑。
  欢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转眼天色已朦胧下来,舞龙队慢慢收尾,离场,沿着大路直向西边去了。还有那精神好的,一路叫着跳着跟上去。大多数的人意犹未尽地说笑着,三三两两转回家去。
  大舅也带了孩子们往家里赶,走出去没多远,身后突然追上来一个人,“大哥——大哥——”
  停下来等他到了近前才看清,居然是三舅。
  大舅见他一个人出来,不赞成地问道:“做啥子自家跑出来耍?老婆娃儿呢?”
  三舅满不在乎,“莫操心!她带了娃儿们娘家去了,安逸得很!”然后急切地说:“你们不慌赶起家去!跟我走,刚才听说,今个晚上他们要烧火龙来!”
第四十八章 火龙
  三舅倾国先生是个好玩爱闹的年轻人,也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因为生活相对轻松,在他的身上,完全找不到一般已经为人夫父的村民们所特有的焦躁与沉重。他手头宽,心眼活,穿得干净齐整,举止精神利落,多少也算是识文断字,甚至还不知打哪儿学了些吹拉弹唱的本事,呼朋唤友的认识了一帮同好,村里镇上有些什么耍乐喜庆的事儿,总是少不了他那轻快活跃的身影。
  他熟门熟路,带着宝然一行抄小道赶到两个村口外的一个小镇上,在分隔了小镇与外面农田的一条宽阔的沟渠边,有一处宽敞的旷地,镇上和附近几个村子里的了消息的人们也正慢慢围聚过来。因为抄了近路,他们居然还赶在了舞龙队的前面,刚刚找好了位置,人声喧嚣,锣鼓渐近,舞龙的队伍也到了。
  这个传说中的火龙要怎样烧?宝然胆战心惊地看着空场边上一帮子人手持了大把的烟花爆竹预备着,明明灭灭地吸着各色香烟旱烟,虎视眈眈盯着慢慢舞过来的龙灯队。
  舞龙的汉子们不知何时都打了赤膊,镇静地一路舞着慢慢向大队的袭击者靠近,手上腿脚上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直至最后虎虎生风,水泼不进。
  大片的烟火爆竹就在这时点燃,响起,炸裂,随后被纷纷抛向已处于场子中央缭绕翻滚的舞龙队伍。烟花火星四溅飞射,宝晨拉着宝然宝辉连忙往后连退带躲,珍秀也早拽了兵娃儿退得老远。三舅却激动地凑得更向前些,甚至顺手夺了边上人手中噼啪作响的爆竹,使劲儿地向那龙头甩去,然后哈哈大笑。
  竹草扎制的龙身很快起了火,借着舞动的风势,熊熊燃烧起来,烈焰飞舞,火红四溅。舞龙的汉子们更加得意,手上动作更加威武有力,似乎是进入了最后的疯狂。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的夜色里,鲜红火热的一条龙格外的绚丽夺目,卷展着翻滚着,宛如活了一般,起伏跳跃,狂野欢腾。
  周围的人群也纷纷后退,以免被火舌燎到身上。宝晨边退边慨叹着问三舅:“好厉害啊!他们衣服都没得穿,不怕被烧到吗?”
  “嗨,这算啥子厉害老!”三舅得意地说:“你们是没得见过,想当年镇子上还烧过铁龙,那才真叫个厉害!晓得啥子是铁龙不?烧化了的铁水往上头浇!人家那是专业的火龙队,那才叫本事来!”
  哇——真是够生猛!宝晨几个还没什么感觉,毕竟一般孩子们也少有机会见识到什么是铁水,宝然却是想到了炼钢炉里那炽热得白亮的金红色,皮肤都发紧。
  “其实来,也没得那么吓人!”三舅继续解说,“你们看到没?他们舞得快得很,那一圈圈的都是在往外面绕?大些的火头,跟到就给挥出去了,烫不到人!就剩下些火星渣渣迸上,没得事!”
  这时龙身已经渐渐燃尽,舞龙人们也三三两两地松散下来,绕着场子抱拳招呼,如同凯旋的英雄。更有几个人,特意凑近了人们的手电筒或火把光下,展示着自己身上被火星燎烫出的伤处,得意非凡,而看到的人们,也都是啧啧称赞。
  三舅在一旁是即赞叹又羡慕,满脸的钦佩神往,“想当年我也差一点去当了舞龙手,就差到一点儿啊!”
  大舅打断了他的追思遥想,“好了,屋头都养下两个娃儿了,一天到晚还是耍不够!回家回家!人家都散了,娃儿们也都饿了!”
  他这么一说,原本还沉浸在兴奋当中的几个孩子,当真就觉得饥饿难耐起来。三舅见宝然在大舅怀里打着哈欠,便就手抱起了兵娃儿,“好!回家吃饭去!”
  一边走着,三舅一边问着:“兵娃儿!三舅今天屋头没得饭吃,去你家吃让不让?”
  兵娃儿只知道鸡啄米般点头。
  三舅又接着问:“给三舅吃些啥子好东西?”
  兵娃儿就给他数:“汤圆,没得了。酥肉,没得了。豆腐,没得买。鸡蛋,妈妈卖起去换钱。屋头还有泡菜!”
  大家都笑起来。三舅也不介意,反而灵机一动:“对头!没得东西不怕,三舅带你们去偷菜!”
  宝然就是一晕,黑暗中扭头瞪了眼去打量,这个三舅舅,到底是做贼的还是穿越的?
  珍秀首先赞同:“好来!今晚去偷青!去年都没得去,今年有三舅舅带到,我们都好去偷些!”
  宝晨听不明白,但并不妨碍他激动万分地跃跃欲试,“偷啥子?青菜吗?前头好像就有!大舅你的手电给我,我先过去看看!”
  这家伙这气势磅礴的,不像是去做贼,倒更多强盗的范儿。
  那几个人都笑,珍秀说:“那个是队里的田,不能动!再往前些,是人家的自留地,那个才可以偷得!”
  还分可以偷不可以偷的吗?听着几个人接下来的对话,宝然才隐隐有些明白,所谓“偷青”似乎是地方上正月十五的一种习俗,夜里到庄户的自留地里偷偷拔上几颗青菜,取来年强身福慧之意。被偷的人家发现了,也不会生气,只是象征性地骂几句,因为十五这一天被偷,有着越偷越旺,来年阖家兴盛的意思。
  这个习俗倒是新鲜有趣。一帮孩子兴致勃勃跟着三舅溜边儿沿坎儿地摸到一户人家院后的自留地,“就这家吧!看到挺齐全!”
  珍秀前后张望,“这个不是咱们一村儿的!”
  “不是一个村儿的才好,总不能偷到亲戚家去!”三舅指挥大家动手,“娃儿家家的都不得空起手啊!”
  于是人人手不落空,莲花白,青笋,豌豆尖儿,芹菜,就连宝然的小手里,也抓了两根嫩蒜苗。
  “够了!凑起够一顿吃的了,赶紧走!”大舅催促着。
  宝晨问:“我们都有得了,大舅三舅啷个没得?”
  三舅笑着说:“我们都是大人了,还偷个啥子!”
  正说着,前面院子里“汪汪汪”,传来一阵狗叫。
  “不好!快些跑!”三舅说着,顺手抱起宝然当先就跑,宝晨宝辉珍秀紧跟上,兵娃儿连赶几步,扑腾滑了一下,急得叫:“哎——”
  大舅从后面上来,捂住他的嘴,一把捞起来夹着跑了。
  后面的人家果然没有认真追,那狗汪汪了几声儿也就安静了。
第四十九章 偷青
  几个人一路回村,点算着战利品。孩子们心还在怦怦乱跳着,都带着紧张刺激之后的放松与兴奋。珍秀边走边念着童谣:“小姐姐,摘颗葱,保你聪明又伶俐;小哥哥,拔把芹,祝你勤劳又快活;小弟弟,来拿菜,愿你明朝发大财……”
  三舅一拍脑袋:“我就说忘了个啥子东西,小葱!啷个能没得小葱!”
  宝晨宝辉正在兴头上,乱纷纷嚷:“偷葱去偷葱!”
  大舅不愿多事,劝他:“差不多好了!这里都是同村的了……再说兵娃儿脚板好像崴到了,得赶紧家去!”
  三舅毫不在意地一摆手:“要回你带到他先回!想回的跟到你,想去偷的跟到我!真搞不懂大哥,啥子年代了还怕这个惧那个的……”
  大舅沉默了一下,也不分辨,抱着不情不愿的兵娃儿前头走了。剩下几个疯孩子眼睛晶亮地望着三舅,等待号令。
  “呵呵!”三舅得意地笑,看着怀里的宝然:“宝然也跟到三舅对吧?”
  有你这个免费的座驾,去哪儿都成!宝然点头。
  几个人弯弯绕绕,没一会儿就来到一家院坝后。这里离家婆家已经不远了,三舅停下来,“就这里吧?”
  珍秀却犹豫了下说:“这是蔡家的院子啊!”
  说着几个人同时拿眼去看宝晨。
  这是什么情况?
  宝晨一扬头:“蔡家的才好,就偷他家的了!”
  听他这恶狠狠的语气……明白,宝然想,仇人!
  三舅才不管那么多,欢快地悄声笑着,“这边来这边来,他家小葱都在这边!”
  带着大家准确无误地靠近了目标。
  这次下手可有点儿狠,不像上一家似的象征性地一样儿拔一颗。这回是一人拔一颗,江宝晨同学甚至二次伸手……
  “一颗就够了!再多不像话啰!”三舅阻止他。
  宝晨撇撇嘴,“还有我妹的!”
  “幺妹儿要她自家来!没得抢了她的福气!这个小葱细条条,宝然自家拔得起!”三舅说着,把宝然放到地上,“你们先拔着,看好宝然,我去去就来。”
  宝辉问:“三舅做啥子去?”
  珍秀捂了嘴咕咕地笑。宝晨瞪他一眼,真笨!“施肥!”
  宝然挑挑眉,自顾自上前揪住一管葱根,用力。看我也来亲手偷上一回青!
  忽然一道手电光从前面射过来。“哪个?”有人扬声问。
  几人同时一惊。那三个条件反射掉头就往来路上跑,宝然吃了这一吓,手上一用力,把个小葱连根拔起,人也一个屁股墩儿坐下了。
  来人个子挺高,腿长脚快,几步就走到跟前,只看见宝然两手撑地坐倒在泥土中,有一只小手边,还躺着根小青葱。
  借着手电筒的光,宝然看清面前站着的是个年轻姑娘,浓眉大眼,身材健美。她神态温和,细细地打量着宝然,“这个幺妹娃儿没得见过来?你是谁家的啊?”
  这时宝晨已经窜了过来,“宝然,宝然!”抢到宝然前面,紧张地瞪着那个姑娘。
  珍秀也转回来了,看看那姑娘,“蔡家三姑!”
  “哦——是珍秀啊!”那蔡家三姑又看看宝晨,似乎明了了这几个孩子的身份,又看看宝然,“啷个说,你就是林青国家的那个幺侄女儿啦?过来偷菜是噻?莫得怕!”
  宝然看看珍秀,又看看蔡三姑,有些疑惑,她是把名字搞混了吗?不过,倒也不算说错了,于是点点头。
  刚刚贡献完农家肥的三舅也匆匆赶了过来,“做啥子?幺妹儿摔到了?”然后又泰然自若地跟失主打招呼:“蔡三姑,今晚你看地噻?带几个娃儿过来偷个青!”
  蔡三姑浅浅地笑:“啷个不偷了噻?我家的田埂高?还是我家的菜不好?”
  “啷能,啷能!”三舅嘿嘿笑着,蹲下身给宝然拍拍裤子,顺手捡起那根小青葱,塞到宝然手里,“蔡家的小菜,偷到硬是福气来!”
  “是啰!我蔡三家的小菜,给人偷到起也是好运来!”蔡三姑继续浅浅地笑,两眼微眯。其实这个表情与她并不相宜,这种抿唇浅笑的冶艳是宝然三舅妈特有的风格,而这个蔡三姑,无论是脸蛋还是身材,都属于那种李铁梅式的正气凛然丰壮健美型,仰头露齿,声震四方才是与她相配套的形象,可今晚,她偏偏就愿意这样浅浅地笑,轻声细语地说,“可是我看我家这个运气还是不妥当,只得几个娃儿看得上,林家三哥不惜得要噻!”
  三舅无奈自己也拔了一根,“我这不是尽顾到讲话了嘛!哪个敢看不上蔡家!”
  蔡三姑这才看似满意了,抿了嘴儿笑,“这菜也偷到了,啷个还不走?我可是要骂喽!”
  宝然一颗脑袋拨浪鼓般转过来,转过去,看着他们跟这儿客气来客气去。
  “就走,就走!”三舅说着,一把将宝然抄起来,“走喽!你家蔡三姑要骂人喽!”
  带着几个小家伙嘻嘻哈哈地走了。
  走出不远,蔡三姑在后面果然就开骂了,她的轻声慢气在夜里听得分明,长腔长调的不像在叫骂,倒像是唱歌:“背时的脑壳儿出来偷海椒,红的拿来晒,青的拿来烧,问你个贼娃儿焦不焦……”
  田埂不平,三舅滑了一下,忙抱好了宝然,稳住了脚步接着走。
  莲花白很脆,芹菜很香,豌豆尖儿凉拌了又鲜又嫩,莴笋清炒了清淡爽口,因加了个三舅,二舅妈偷偷嘀咕了两句,还是做了个小葱炒蛋。
  饭桌上,江宝辉小朋友被鲜香的饭菜滋润得神清智明,冒出一句:“我发现:偷来的菜特别好吃!”
  大家齐声称赞,都说这个发现大有道理。三舅更说:“莫得今晚的小葱是宝辉第一个偷得?脑瓜子灵得冒尖尖啦?”
  兵娃儿当时是被迫弃权,听到这话就噘了嘴儿,珍秀也不服气地纠正三舅:“是我第一个偷得的!”
  宝晨宝然都没吭气,三舅偏偏专门要去逗逗宝晨:“做啥子不吭气?三舅夸了你弟弟,你不高兴了是噻?”
  “有啥子不高兴的!”宝晨翻他一眼,“蔡家的还用偷?她自家送给我们的!”
  “你这个宝晨娃儿!”三舅说他,“人家那是看到你们小,跟你们客气!偷青偷青,从来没得听说哪个自家送出去的!”
  “所以说蔡家的那人笨嘛!”宝晨振振有词,“你看她连我们偷了啥菜都没得弄明白!”
  “啥子没弄明白?”二舅妈没听懂,疑惑地问。
  “没得没得,啥子都没得!”三舅截口回答,“二嫂还不晓得,宝晨跟那蔡家不对付,现在还憋着气那!”
  二舅就笑了,“宝晨还是个气大的!好喽,多吃点那讨厌人家的菜下去,多解一口气!说着帮宝晨夹了一筷子葱炒蛋。
  三舅顺势转了话题说:“对了,差点儿给忘了。晌午去北望村碰到大姐夫家隔壁的英婶子,说是明天大姐要来家一趟。”
  二舅妈就嘀咕:“她又来做啥子?”
  声量不大,至少二舅是听见了,瞪她一眼:“自然是来看家婆!”
第五十章 发作
大姨是来看家婆的,也是来发作二舅妈的,只不知到底哪个是顺道儿的。
  进门放下了一包年糕同半斤鸡蛋糕,问候了家婆几句,便冲着随后过来的二舅妈开了火:“弟妹真个是会当家!听说昨儿个赶场青菜卖得好价钱,衣料都扯起一身回来,做啥子不拿过来大家开开眼界!”
  二舅妈一震,脸色就有些发白,强笑着说:“哪有这回子事嘛!大姐莫听人胡扯,谁家的青菜卖得起衣料钱……”
  “哦——这我就不懂明白了,那朱裁缝剪出一大一小两套料子,是给哪个地?没得是他在学雷锋做好事?”大姨冷笑。
  见瞒不过去,二舅妈白着脸仓惶地解释:“这不是见兵娃儿同他爸衣裳都补不起了,正好娘家屋头翻箱底找出来一点布票……”
  “我呸!”大姨兜头一口啐过去,拿手指了鼻子数落:“骗鬼啊!就你那个娘家,关进不关出,那么好心轮到你来贴补自家老头娃儿?一年到头回娘家,次次哭穷,偏生我家幺妹儿两口子一走就翻得出两身衣料?家婆大哥脾气好,你就打量世人都是憨的?……”
  二舅妈深深地埋下头,再也不敢出声辩解。二舅在一旁满头的汗,也是大气不敢出。
  合该他们运气不好,尽管珍秀见势不妙早早躲进了宝晨兄妹的房中,啥事儿不懂的兵娃儿却在此时从二舅院子里跑了过来,手里还举着那只布娃娃,一路跑一路喊:“幺妹儿,你的娃娃!你的娃娃补好了!”
  直通通冲进来,被大姨一把按住,顺手拿过布娃娃,盯着娃娃腹部针脚整齐的缝合线,“这是幺妹儿的,啷个在你手头?啷个成这样子!”
  宝晨还算仗义,连忙出去解释:“大姨莫生气!娃娃是我弄坏的,让二舅妈给缝好……”
  大姨缓了脸色,在宝晨头上爱怜的摸一下,“大姨没生宝晨的气,乖娃,带弟弟妹妹屋头去耍!”
  回头又盯着二舅妈冷笑:“弟妹好手艺!娃娃补得平展展,宝晨宝辉的褂子也改得精当快到!想来我家二弟同宝贝侄儿的新衣裳,没得多久也可以上身了?”
  二舅妈煞白的脸这时已涨得通红,二舅嗫嚅着:“大姐莫气,大姐莫气……我说她,回屋头我说说她……”
  大姨又盯上二舅,“二弟,你是个好的!舍不得累到小外甥,亲自代他们跑腿去寄信!
  二舅也息声儿了。
  家婆适时出声劝解:“好喽好喽,当了两口的娃儿们,你这是做啥子?吵吵地叫人脑壳疼!眼看就晌午了,赶紧烧火做饭是正事!”
  大姨也见好就收,挽起袖子出去拎篮子摘菜。珍秀忙一溜小跑跟上去抢,“我来我来!”
  对着珍秀,大姨倒是笑眉笑眼的,“好女子,我俩一块儿来!”
  堂屋里二舅两口儿也埋头出去,上厨房了。
  里屋,宝辉向宝晨眨眼,宝晨冲宝辉翻眼,只有兵娃儿兴冲冲向宝然展示伤口缝合了的布娃娃,“幺妹儿,怎么样?娃娃肚子不漏了!”
  漏倒是不漏了,可怎么看怎么像在肚子上趴了条大黑蜈蚣,说不出的狰狞诡异。
  宝然上上下下端详半天,去家婆屋里翻出一小块纱布头,仔细给娃娃扎上,挡住了蜈蚣,最后在腰侧打个小小的蝴蝶结。再放远了看看,嗯,不错,另类时尚的伤病员风格,也许额头上再扎一道效果会更好些……
  午饭后大姨宣布,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家婆要休养,地里农忙,宝晨宝辉开学,宝然就接去她家抚养,归还时间待定。
  二舅妈的脸这下变青了,她明白,这些都是借口。尽管刚才家婆给打了圆场,大姨并没打算就此放过她。人家爸妈刚一走,这才出了年,宝然就被接走,这是在全村人面前打她的脸哪!
  她求救地看向丈夫,二舅也正愁着脸看向家婆。完了,家婆她老人家又端起大茶杯来慢悠悠喝了,眼皮都不抬。
  宝然倒是无所谓的,自己现在的状态,放在哪儿都是个小累赘。有人肯主动要了,就该开开心心跟着去,没什么好矫情的。
  于是甜蜜蜜地冲着大姨笑,大姨更得意了,“就这么说定喽!宝然,跟大姨进屋去收拾东西,回家让你美云姐姐陪你玩儿!”
  宝晨听大姨说要带走妹妹,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好像松了口气,又有些不安。让他放心的是,从此娃娃事件没了苦主,自己的小金库暂时安全了,可又一想,老爸临走时可是再三叮嘱了自己要带好妹妹的,这样儿算不算是违背了诺言?再说了,这几天软磨硬缠地相处下来,觉得其实有这么个妹妹安安静静地呆在身边也没什么不好,这冷不丁儿要把她交给别人,还真是有点儿……不,不是舍不得,就是……对,就是有点儿不适应……
  好在大姨没有给他留下多少拷问良心的时间,快手快脚收拾好了抱了宝然就走了。面对既定的事实,江宝晨同学很明智地选择了乐观以对:这样也好,大姨家的生活好像要比这里强出许多,以后找机会多去几次看看她,也就行了!
  最关键的是,妹妹好像压根儿就没什么恋恋不舍的意思,只同自己马马虎虎招招手就笑眯眯地转过身同大姨说话去了……
  真是个……嫌贫爱富的小白眼儿狼……
  江宝晨心里掂量着铅笔盒中的那二十元钱,体味到了什么叫做捉襟见肘……
  宝然早把哥哥抛在了脑后,虽然心理年龄大些,可现在自己实打实的是他妹妹,才不会自作多情地特意去关心他的心理健康。
  大姨拎了个小包袱,抱着宝然走了没一会儿,上了乡间公路,就是来时下长途车的那条路,走不上几步,后面有人喊:“大姐!等等我!”
  是二舅,不知从哪儿推了辆超级破旧的自行车赶上来。
  大姨停下,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二舅陪着笑:“大姐,晓得这条路你是走惯了的,这不是还抱着宝然嘛,我送送你们啊!”
  大姨继续盯着,直到二舅有些局促了,才下令:“前边走!”
  “哎!”二舅欢喜地答应一声,赶紧骑上车上前。大姨抱着宝然随后紧跑几步,轻轻一跃,稳稳坐上后座儿。
  默默骑行了一会儿,大姨开口说:“青城,你是不是觉得受委屈了?”
  “没得!真没得!大姐,我是晓得自家做得不应该……”二舅连忙否认。
  “是啰!”大姨幽幽地接口,“你虽说是没得读过几本书,又没得青国那样活泛,可是大姐晓得,你是哑巴子吞汤圆,自家心里有数!啥子应该啥子不应该,用不到别家来教你!”
  “啷能呢!”二舅急忙辩解,“大姐你晓得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啥子意思?你倒是讲来听?”大姨轻飘飘问。
  “……”二舅反而说不话来了。
  “不好讲?还是讲不出来?”大姨就问,“那我来替你讲!你无非就是觉得老婆不该被我骂得那么个样儿!你觉得自家老婆没得功劳,还有苦劳!你觉得两个院子上上下下都是你家老婆在操心,你觉得我又没得当了你们的家,不晓得你家的艰难,光晓得在一边指手画脚!我讲的对不对?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倒也不好这样子说……”二舅喃喃。
  “那你就是这个意思啰!”大姨不理会他的虚言,接着讲下去,“我再问你几件事:第一件,你们这家分到没有?分了?好!第二件,弟妹管到做饭,粮米菜油家婆把给她没得?幺妹儿留给家婆的宝晨兄妹伙食钱粮,家婆把给她没得?都给了?好!家婆没得生病时,宝晨兄弟是哪个在管到起卧洗漱?家婆大哥?好!最后一件,这一年多,幺妹儿两口子除了正常的年节礼物,是不是额外多给了你家一份子的钱粮布票?也给得了?好!”
  大姨深吸一口气,厉声喝问:“那你们还委屈个啥子名堂!啊!!!”
  二舅埋头拼命蹬车,一声儿不敢出。
  半晌,大姨长叹一声,放缓了语气,“我晓得,弟妹人并不坏!她自家从来没得用过啥子好东西,一心扑到你跟娃儿们身上。她对宝晨兄弟也从来没说给过脸子瞧。只是生活艰难,见到啥子东西都想斤斤角角捡到起来用,已经是个习惯!她自家生活都是抠抠索索半分钱都要掰到用,也不容易!”
  二舅继续蹬车,嘴里无意识地应和着,“没啥,没啥!都是这样子过的……”
  “都是这样子过的,讲得好!可你凭啥子要宝晨兄妹跟你家娃儿一样抠索着过?幺妹儿当年为啥子拼了命跑起那么远讨生活?莫要给我讲你都忘掉了!她心疼自家儿女,给多备下些衣物钞票,那也是人家小两口儿拼死累活挣下的,没得沾到你家一分分!你们做啥子看不惯?做啥子就眼红?”
  “你自家的娃儿,你们两口子想咋个抠就咋个抠,没得人想不开去管你家的闲事儿!可宝晨兄妹几个不一样,他们爸妈都没得在身边,天高路远的,哭哭不到,喊喊不应,他们爸妈是信得过我们,也是没得办法才把娃儿放到家里来,你去克扣他们,没得叫人寒心哪!就算今天没得我来骂,将来你两个也得带累着珍秀兵娃儿都被全村人戳脊梁!晓得不晓得啊,你个浅脑壳儿!!”
  二舅奋力蹬着车子,声音艰涩沉闷,“哎!大姐,我晓得了!我晓得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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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娇女
远远的,传来了吆喝声。
  “叶儿——粑嘞!”
  “豆花儿来——酸辣!”
  宝然在被窝里翻个身,也不睁眼,懒洋洋继续赖在床上享受着清晨的美好时光。
  没一会儿,有轻盈细巧的脚步声上得楼来,“吱扭”一声推门进屋,然后径直来到床前。一只柔软细嫩的手轻轻摩挲上宝然的脸蛋儿,“宝然,晓得你醒了!莫再赖了,起来下去走走,好吃早点啦!今天有煎包来卖!”
  这是每天早晨必走的程序之一。美云姐知道,不等她来叫过一遭儿,这个懒孩子是不肯自己爬起来的,尽管她好像早就已经学会自己穿衣服了。
  转眼已经半个多月了,宝然在大姨家住得安稳滋润,大姨常跟左邻右舍讲:“到底是自家亲妹儿的娃儿,一丁点儿都不得认生呢!”
  可是不认生,任谁天天的被美云姐这样一个年华正好的美貌少女陪着,都不会有太大的意见。在什邡县丰水这个不大的小镇上,美云姐是年轻姑娘里的头一份儿,街坊邻里的女孩子们,见了她友善也好羡慕也好嫉妒也好,都是带了些仰视的。
  美云姐是骄傲的,自然,她也有骄傲的资本。
  大姨夫家境不错,他们现在住着的这个前店后屋的双层四合院儿,虽说前面开的都是公家店铺,后面左邻右舍的还租住了三户人家,但实际上的产权都是在大姨夫手里的。这是祖产,当初传给了镇上张家唯一的后人,大姨夫的父亲,解放后立刻被他上缴归公,前几年根据政策发还回来,老人已经去世,就自然地发回到了大姨夫手里。
  大姨夫妇不动声色,从不提任何收回的话,邻居们及前面店铺却都很识趣,主动照市价按月付房租给他们,当然,这个动作,好像是由前面的自行车修理带头挑起的。那个,小小的修车铺……的负责人……,是大姨。
  宝然一直觉得大姨夫妇的工作分配颇为有趣,似乎是倒了个个儿:粗短的大姨夫斯文安静地坐在造纸厂办公室里拨着算盘记着帐,依然纤秀的大姨倒整天在叮当作响的修车铺里扯了嗓门呼喝着小伙计们。
  ……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协调!
  大姨不这样想,她似乎看出了宝然的迷惑,有次像是跟她解释着说:“宝然你个娃儿懂得啥子!大姨我大字识不到几个,铺子里来往都要你美云姐帮到去写字记账!会计那样精细费脑的活记,也只好你大姨夫去干!莫看他生得粗,可当真是个心灵手巧的!这还是他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了,手也不听话了,没得办法才去干会计!要在以前,你大姨夫干得事情还更要精细来!”
  还要精细?这人不可貌相的大姨夫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答案令宝然瞠目:他他他……他居然是个蜀绣高手!
  怪不得美云姐中学毕业了也不出去工作,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卧房南向的窗口下伏案绣花,宝然一直纳闷,也没见大姨捻过针捋过线,她这活灵活现巧夺天工的手艺是打哪儿来的?原来是家传。
  要问大姨夫一个男人家怎么会专精绣艺,自然也是家传,张家到了他那一辈儿就这么一根苗儿,家产可以上交,手艺却只能内部消化。按说接下来应该顺理成章传给大表哥,也就是美云姐那个读技校的哥哥,可小伙子嫌绣花太娘,早早表示放弃继承,要自己出去开创天地。大姨夫也不勉强,便将手艺传了女儿,自然,房产铺面也都只能跟着手艺走,现在只等着将来招个上门女婿。
  所以,美云姐被大姨夫妇养得那叫一个细,惯得那叫一个娇。出落得温柔娴静,矜持高傲,四邻八舍谁家的姑娘都比不了。
  美云姐十指不沾阳春水,那一双细秀绵软的如玉小手只管拿针挑线,写字作画,家里上上下下的粗活儿都被父母包揽。她也乐得窝在小楼上一针一线地慢慢刺出那些鲜活细腻的花鸟鱼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也坐得娇柔如花,沉静似水。
  但到底是年轻,有时也会听着前排房后面,街边小巷里传来的吆喝叫卖声,邻里院墙外姑娘大婶们的喧哗嬉闹声,暂停了拿针的手,望着窗外出一会儿神。
  大姨见宝然小小年纪乖巧懂事儿,不怎么用人操心,便将她放在美云姐房里同起坐卧。两人虽说年纪相差挺大,性格倒是类似,都是喜静不喜动。当然了,一个是真的静得下心沉得住气,另一个则是纯纯粹粹的,懒得动。每天最常做的,就是一个伏案刺绣,一个趴在旁边翻看那些琳琅满目的典籍古本绣图花样,偶尔牛头不对马嘴地互相说笑几句,日子过得简单,倒是不显沉闷。
  以前,美云姐还碍于矜持和大姨的紧盯连楼都很少下,现在倒好,手里抱着个小宝然,是伙伴,是证据,是最大的道具和最好的借口,清早起,晚饭后,得了空儿就抱了宝然,袅袅婷婷沿着镇上唯一的那条大街边沿慢悠悠走上一圈儿,目不斜视,任身后挂满了小伙子们痴情恋栈的目光。
  宝然倒也不介意被美云姐揣着当通行证,人小么,就要有被利用的觉悟,反正这专业道具当啊当的也就习惯了,再说了这也是个互利互惠的事儿。街道上石板青青,晨曦微露,店铺门窗搭板一条条取下,小伙计们伸着懒腰跨出高高的门槛来相互打着招呼,一派慵懒恣意的小镇民生图。这么一圈儿走下来,神清气爽,再拎上一两样小点心回去,吃起饭来胃口都要好上许多。
  到了傍晚,埋首一天的美云姐眼涩手酸,吃了晚饭,收拾洗扫的也用不着她们,就抱着宝然再出院门,沿着街边,听着大商小贩唱买叫卖之声相互应和,看着遛弯儿消食儿的人们彼此寒暄,时而放了宝然在地上跑一跑,一路散步,直到小街的尽头,镇子边上。
  街道的尽头,左边是一家豆腐坊,右边是十里八乡唯一的一家邮局。前方,隔了宽阔的水渠,可以看得见大片的农田和远处的村庄。
  豆腐坊里一天到晚的水气蒸腾,烟雾缭绕,美云姐很不感冒,就问宝然要不要到邮局里去耍。
  邮局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在豆腐坊门口看那个串街的老头儿卖叮叮糖。
  见宝然不动,美云姐弯了腰告诉她,邮局里有许多好看的小画片儿,别说是花鸟鱼虫,就是人物戏谱,山水动物都有,好看得很!
  宝然想想,同意了。
  小小的邮局里面非常冷清,陈设简单一览无余。除了板桌,浆糊,邮筒;柜台,小窗,还有里面唯一的工作人员,最醒目的就是沿墙一排玻璃柜,里面上下两层,陈设了大大小小的各色邮票。小镇消费能力有限,这些邮票远不像美云姐说得那般丰富热闹。宝然趴在玻璃上,压扁了一张团团脸,往里面一枚枚地详察细看。
  美云姐自进了邮局,就对“好看得很”的邮票失去了兴趣,只站在门边,脸冲了玻璃大窗,出了神似地眺望远处。宝然把玻璃柜中为数不多的展示品一一都咂摸遍了,抬起头,她还是那个姿势。
  伸手要她抱了起来,踞坐在柜台上也跟着向外望,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水波般轻轻起伏,雾蒙蒙的天,远处隐约一线青黛,风景还真是挺不错的。
  一大一小出了会儿神,不知什么时候,窗玻璃上噼啪作响,接着就是稀里哗啦,一阵急雨大作。街面大大小小的石板上很快腾起一层水雾,路人纷纷或闪或避,有的干脆拔起脚来奔跑着家去了。
  窗玻璃上划出了一道道连绵不断的水痕,大门开处,水汽伴着些许微尘扑打进来,清新冷冽。
  过了一会儿,雨势渐缓,却是转成了小雨连绵,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的意思。
  天色有些暗了,宝然看着美云姐还在那儿发呆,有些迷惑,就指着窗外提醒她:“姐姐,还在下!”
  美云姐偏头,“是啰!这雨还不停,我们可走不脱喽!”
  话虽这样说,可她看起来实在不像有多么担心的样子。
  身后有脚步过来,迟疑谨慎,离宝然她们老远就停住了。
  美云姐依旧欣赏着小雨淅沥。宝然趴在她的肩头回头去看,见是刚才一直悄无声息地坐在柜台里的那个工作人员,小伙子穿了邮局的绿色制服,清瘦腼腆,一把八成新的木柄桐油大伞,被他两手紧握抱持在胸前,那架势生硬得活像端了挺轻机枪,正踟蹰地看着她们。
  见美云姐没有动静,宝然回头来看他,小伙子似乎是鼓足了勇气说:“……我……我这里有伞啊……”
  宝然回头看表姐,征询她的意见。
  美云姐头发丝都没动一根,置若罔闻。
  小伙子尴尬不已,一张脸慢慢儿涨得通红。宝然都不忍心再看他了,低头揣测,他现在是希望美云姐回头好呢还是不回头的好?
  美云姐轻轻巧巧地笑,对宝然说:“幺妹儿莫担心,这场雨关到下不长!再等一息息我们可以回去屋头了!”
  她说得没错儿,小雨淅沥了一会儿,骤然转急,噼里啪啦一顿过去,居然就放晴了。
  将近傍晚,天色反而更亮了些。雨后的空气清洁空明,微风送来,甚至可以闻得到水润过的油菜花香。
  见宝然皱着鼻子嗅,美云姐摸着她的小马尾,一边往外面走一边说:“这场雨下过,好要晴上两天了!后天春社,姐姐带幺妹儿去安县踩桥,我们骑了自行车去耍,路上那些个菜花田,那才叫又多又好看来!”
第五十二章 春社
  春社日,停针线,祭土地,祈六畜兴旺,五谷丰登。
  美云姐不谙农事,远离稼轩,可能并不是很在乎丰年美景,但也不妨碍她欢欢喜喜地享受这正大光明的一天假期。停针收线,一大早,天还蒙蒙亮,美云姐就带上宝然动了身,大姨不放心,正好在绵竹读技校的大表哥又偷跑了回家,就被抓了差,叫了他跟着一起。
  大表哥全名……张美国……
  好吧,彪悍的起名方式也许不会遗传,但显然容易感染……
  这位国产的美国表哥年龄不大,身上一股浓郁的土制旱烟味儿,让人不至于望文生义,因他的名字而怀疑他的出生。宝然只疑惑他以如此大名是怎样躲过十年内乱的,对他屈尊纡贵地主动照顾避之不及,当然不是阶级敌视,而是……生理歧视。
  态度坚决地挤到美云姐的车上,其实很舒服的。自行车前杠上牢牢绑了只竹制的小椅子,带靠背的,大姨还给垫上了小花布的夹棉垫。坐在上面,美云姐戴了双白色的小手套,双臂扶着车把手围护着,享受着美人的体温和馨香,时而对着路边美景品评说笑两句,绝对的副座驾待遇。
  两人共同生活了这么些天,亲昵默契,一路欢笑,早把大表哥抛了在脑后。
  好在大表哥虽然业余爱好不上台面,为人倒还是随和大方,也不生气,乖乖骑了他的二八大杠跟在后面保驾护航。只是一人无聊,吹了一路的口哨,不知情的路人看在眼里很像尾随的小流氓,收获了白眼无数。
  出发不久,大表哥突然说:“前面往左拐下去,就是家婆的村子了吧?要得不要得去喊上宝晨兄弟?”
  美云姐头也不回:“喊上他们两个,你来带?晓得你厉害,还有珍秀兵娃儿呢?你是躲到起还是撂到起?还是喊了舅舅扔掉工分跟你一起?”
  “好好好!当我没得说过!”
  美云姐嗤笑:“宝晨还要念书,没得以为都跟你一样,嘴巴子喊得凶,学校里就晓得混日子!”
  这次大表哥连话都不说了,又开始吹口哨。
  一路越过田野阡陌,横穿沟渠桥梁,绕过水泊山岗,说不出春风和暖扑面送怀,看不尽的美景连绵不断。
  天光大亮的时候,三个人来到了绵远河边。大表哥提议休息一下,“过了这座桥,再走不远就到了,下来歇一下,喝点儿水吧!”
  美云姐大约也有些累了,停下车来靠在河岸边的大石旁,就着清冽的河水拧了把手巾,擦脸擦手,又给宝然也擦了擦。
  大表哥直接蹲在河边浸在水中的石头上,掀起水来哗啦啦浇在头脸上,不顾打湿的衣襟,大叫痛快。
  前面桥上传来一阵孩子们的嬉笑打闹声,美云姐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立刻背转过脸去啐了一口,粉脸羞红地抿了嘴儿忍着笑。大表哥却喝起彩来:“好嘞!再来一个!”
  宝然跟着望过去,她承认心里是有点小兴奋的,养眼吗?有养眼的景儿了吗?
  其实……很纯洁……
  这是绵远河上游的一个小支流,河面很窄,上面横跨着一座敦敦实实的小小单孔石拱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建成的,桥身侧爬满了藤蔓,石板缝儿里挂满了青苔。跨度也就十几米的样子,两头簇拥着茂密的水草和野花丛。
  桥上这时正有八九个小男孩儿,年龄六七岁到十二三不等,一个个久经日晒,青铜铜黑黝黝,浑身上下都是……纯天然的状态……
  宝然觉得美云姐想太多了,瞧他们这一条条塘子里的泥鳅似地,实在难以让人产生邪念,害她白激动一场。不过,这春三月里,尽管已经有人穿了单衣,水里应该还是挺凉的吧,这些小家伙儿,也真够可以的。
  随着大表哥的喝彩,桥上的皮猴子们真的“再来了一个”。只见其中一个孩子手中有银光一闪,接着呈抛物线飞起,落下,“扑”一声落入河中。另一个孩子紧跟着几乎是同步跃起,头朝下两臂并拢,鱼梭子般栽了下去,入水如滑,水花儿都不曾泛起。
  宝然有些担心,这桥虽说不长,可是挺高的,怎么也得有近十米了吧,水看着却不怎么深,波光粼粼之下五颜六色的大小石子儿一清二楚,纤毫毕现,这要是冲得过头了……
  她多虑了。没等她的念头闪完,那孩子已经揪着水草上了岸,全身闪着油光,竟似滴水不挂,真成了条小鱼精。他一上得岸来,就高昂着头,一只手臂高高举起,手中一枚硬币晶光闪亮。路过宝然他们身边时,瞧得清楚,居然是枚壹分的!
  大表哥同桥上的孩子们齐声叫好。
  捡硬币的孩子得意地笑,看了看宝然他们这边儿,抹了把脸跑回桥上去了。
  美云姐不知什么时候恢复了脸色站起身来,“好啰!歇够了赶紧走吧,再磨脱就太晚了!”
  再往后的路走得很快,来到目的地安县雎水的太平桥,才用了不到半个钟头吧。这里的人还真是不少,都是远远近近特意赶来这里“踩桥”祈福的,还有丢药钱,拜干爹等等的民间祈福祝愿形式。
  这些活动,前世里宝然曾在网上读到过,大致了解一些。丢药钱就是站在桥上往水里扔钱扔物,有点破财消灾的意思吧;至于拜干爹,大概是平民的孩子不好养活,多拜几个有缘的干亲,多几分福缘保障。
  也许是后来交通发达,那会儿的春社日踩桥,从照片上看,可要比这会儿的人要多得多,简直是人山人海,摩肩擦踵。宝然曾为此担心了一路,现在到了现场松了口气,热闹归热闹,总算没那么夸张,不然还真怕会出现踩踏事件。
  找了家小店寄存了车子,三人向桥边走去。美云姐抱着宝然,大表哥就在后面说:“妹子,这可怨不到大哥不给你帮忙!幺妹儿做啥子就看到我不顺眼来?”
  美云姐不理他,慢悠悠往前走。
  大表哥突然越过姐妹俩快步上前,赶到一个小伙子身后,把他的肩头猛地一拍:“做啥子一个人来这块儿?偷跑出来的是吧?”
  那小伙儿一惊回头,看清了他们就笑起来,“国哥,云姐!你们也来耍啊!”说着又看了看宝然,想了想说:“这个就是三姨家的幺妹儿吧?”
  美云姐就教宝然叫人:“这是二姨家的援军哥哥,你得叫表哥!”
  宝然乖乖叫人。
  “乖娃儿!”援军表哥夸她一句,两手在衬衣裤袋里上上下下地摸,摸完一遍不好意思地清咳两声,又赞一句:“乖娃儿!”
  真是个穷鬼吝啬鬼!
  “好喽好喽!做得那个样子!没得那个跟到你要见面礼!”美云姐笑着看他,“我问你,过年为啥子不见你回去家婆屋头?莫跟我说实习,我大哥他是技校实习,你个初中生,实的个啥子习?骗哪个!”
  那援军表哥赧颜一笑:“就是那么一说,没得想骗谁!就是……不想跟我妈回去,听得她抱怨个没完没了,大姨又要骂人……”
  美云姐忍不住笑起来,点头表示理解。
  大表哥接过话来问:“说起来今年夏天你也好毕业了,听二姨讲,也是去钢厂?”
  “去鬼!”援军不屑地嘟囔一句,接着眼睛亮起来:“国哥,上回你讲,要和同学去南方,下广东?我同你一道可要得?”
  大表哥说:“是有这么回事儿。可是你又不缺工作,做啥子跟到我去瞎闯?这是你自家的主意?还是问过二姨二姨夫的?”
  援军避过了大表哥后面的问题,只答:“我学校里还有两同学也要去来,我们都讲好了,到时候三个一起!”
  美云姐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一年的表弟,很不理解,“跑起那么远的地方做啥子?你又不像别人家没得去处,二姨夫厂里稳稳妥妥一份好工作等到,多少人求都莫得求,你做啥子甩起手扔掉?”
  “好工作?”援军似乎嗤笑了一声,“没得意思!跟我家老爸一样,一辈子圈到这个罗锅地方,费心巴力地就盯到那么几个人憨斗?人活到这个样子,有个啥子滋味儿嘛!”
  大表哥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正是初生牛犊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看起来对他这些话倒是起了知己之感,就笑着说:“好喽!还有两三个月呢,毕业再说!今天碰到了,正好一起去踩桥!”
  “尽是些人头脚板,踩啥子踩!我跟你讲,卧佛寺后院头今天有唱戏的,是武戏噻!我们快些过去,占个好坐!”援军提议着。
  大表哥显然动了心,为难地看着姐妹俩,“要不然先去看戏……”
  美云姐摆摆手,“去去去!你们两个管自去耍!我们在外面慢慢走桥,才没得那个好兴致看啥子武戏,锣鼓喧响,吵得脑仁儿疼!”
  援军巴不得,“好好好!我们各自耍!”又去安大表哥的心:“就这么一座桥一个寺,丢不了!”
  “那好!中午头我们在……”大表哥伸长了脖子看,接着用手一指,“寺门前右边空场上那个凉粉摊儿,看到没得?那个扯了根红旗旗的!我们就到那块碰头,一块儿吃个凉粉子可好?”
  美云姐也看过去,连连点头,“看到了,晓得了!你们自管去耍!”
  两个小伙子飞奔上桥,混入人群,左一钻右一窜,很快就不见人影了。
  美云姐随着人流,走得很慢,有人超过来她让,有人迎面过来,她也停了步子让。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才能按规矩踩完三个来回啊?
  宝然扒着她的肩头,东瞅瞅西看看,无意中转眼瞧向美云姐的背后,顿住了,眨眨眼,再眨眨眼。
  ……这儿的熟人……还真是不少……
第五十三章 好逑
年青人今天没有穿他的绿制服,而是白衬衣,蓝布裤,外面套了件半新的蓝色中山服,短短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见宝然看到他,年青人冲她笑了笑,带着些腼腆害羞。你说一个大小伙子他害羞个什么劲儿呀?
  虽说是打过照面,但你还是陌生人啊陌生人。宝然回头去请示美云姐。
  美云姐不理她,也不回头,接着往桥上走,依然是慢悠悠,但总算不像方才一步三摇生怕踩了蚂蚁的样子了。
  雎水太平桥是一座单孔弧形石拱桥,据《安县志》记载,建于清嘉庆年间,长二十余米,宽约八米,取名“太平”,寓意百姓安乐,天下太平。据说落成之日正逢春社,四面八方的百姓都赶来过桥祈求平安,很是灵验,随后渐渐形成了地方习俗。
  走上桥顶,极目四望,只见群山环抱,碧翠氲绕。远处有鱼洞山虎头岩,正前方卧佛寺背山面桥,古朴庄严,桥下雎水河清澈流淌,上面起起伏伏,无数的衣物顺水而下。
  多年以后的人们常扔钱币,引得河中无数职业打捞人跟着忙活。这时的钞票值钱,大家似乎更倾向于扔些旧衣物,借以漂走霉运邪气,来年健康好运。
  美云姐在桥顶停下,口袋里翻出一只小布卷,打开来,宝然看得清楚,是美云姐的一条旧手帕和自己的一双……破袜子。
  美云姐扬手扔下手绢儿,又教宝然把自己的袜子也扔了,笑眯眯地说:“邪气冲跑,福运来到!”
  然后拦腰护着宝然,攀着桥边的栏杆,两人望着河水载着旧帕,汤汤而去。
  宝然扶着桥栏,望着雎水河,远处的群山,又看看旁边默然伫立的卧佛寺。人们的信仰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二十八年后,又一个熙攘热闹的春社日后不到两个月,群山动荡,大地翻腾,数不尽的建筑,包括大部分现在还未出现的那些高楼大厦,以及他们颠簸而来的那条路,尽皆毁灭,面目全非。而眼前的卧佛寺,还有脚下的太平桥,这历经两百余年的古老建筑,却是巍然不动,几乎毫发无损。不知该说是古人的智慧太高,还是现代科技不够发达?
  看着桥下的水流,桥上的人流,宝然胡思乱想着,一转眼,忽然发现旁边三五步外,有个蓝色的人影,似乎在那里站了太长的时间了,从姐妹俩停下起,好像就没动过……
  这次美云姐也转过身,同宝然一起看过去。
  那绿制服换了蓝中山的青年就上前一步,拘谨地笑,“……好巧来!我来买点东西,没得想到就碰上了你……你们……”
  宝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嘴角抽抽。
  ……真的是……好巧!从什邡一碰碰到了安县!
  美云姐没答话,似乎是点了点头?不过也许是错觉,反正宝然是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弯下腰,美云姐将宝然放了下来,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胳膊,柔声对她说:“宝然自己走会儿好吧?姐姐膀子酸的来!”
  说完这句话,温温柔柔的美云姐她,她竟然转身自顾自地就走啦?!
  被就地遗弃的江宝然愣愣地看着她那娉婷的背影,这,您好歹慢着点儿等等我啊?
  不用等了,转眼宝然就被人抱起,跟上了美云姐不紧不慢的步子。
  宝然低头看看这个年轻人,以为他会借机抱着自己追上去,同美云姐并肩。可是她料错了,年轻人只是带了她在后面跟着,一直跟着。
  美云姐像是突然练就了无相神功,宝然被青年抱着无论如何近不了她身边的五步之内,又好像变了小阴天的月亮若隐若现,后面的人却是任来来往往的人群怎样穿梭搅扰都不会迷失方向,总是一个转眼又能准确地跟上。
  这青年抱着宝然小心翼翼,稳稳当当。他那脸上,完全是一副堪比国旗护卫手神圣荣光,唯一可惜的是始终舍不得抽空匀出一个眼神来给怀里的宝然,只是目光谨慎而执着,追随着前方,前方……
  美云姐在前面悠然自得,不吭气;护旗手神游天外,不吭气;宝然……没人搭理……只好也老老实实悄没声儿地……不吭气。
  这默默无声的诡异而牢固的三人组合就这样在熙熙攘攘的太平桥上,慢慢悠悠儿地,一来一回……一来一回……
  直走了三个来回。
  幸好只有三个来回。
  这年轻人精神极度集中,高度紧张,肌肉僵硬得都要抽抽了,宝然自信还没那个份量,这么慢悠悠的不到百米就能把个大小伙子累得额头冒汗了……
  真的有些担心,这时候要是有个人上来掐一把秒表,大喊一声“停!”这可怜的孩子会不会当时就休克过去!
  真是……挺不容易的啊……
  美云姐终于停下。
  宝然的坐骑也立刻住脚。宝然呻吟,这同步率,百分之百啊!
  美云姐开口了,天哪太强大了这位姐姐说话的时候居然还是没有回头!“幺妹儿,自家跑了这么长时间累到了吧?过来姐姐这边!”
  宝然:……
  好吧,这会儿您是老大,您说我自己跑了,我当然就是自己跑的,跟旁边的……呃……路人……有神马关系!
  路人很有眼色,美云姐刚一开口,就赶紧地把宝然放地上了。
  他的狗腿精神迅速传染了宝然,宝然一落地,就循着姐姐的话音儿颠儿颠儿地跑过去,“姐姐抱!”
  爱咋地咋地,反正我是吃不了亏的。
  美云姐抱起宝然:“幺妹儿肚里饿不饿?”
  饿!您这儿都开口了,我怎么可能会不饿?宝然大力点头。
  “走啰!姐姐带你去吃抄手!”美云姐抱着宝然,返身又往卧佛寺那边去。
  这时已经过了正午,凉粉儿摊生意还是很好,稍等了一会儿才有了张小桌儿坐下。美云姐自己要了份酸辣粉,又在旁边挑担子搭卖的小贩那儿端了碗抄手给宝然。宝然拿了小勺,自己动手舀了一只放进嘴里,嗯——不错不错,好吃不贵,价格实惠!
  吃了没几口,大表哥同援军表哥喘吁吁地跑过来。
  “喔唷!你们这就吃上了啊?也不晓得等我们一等!”援军坐下就嚷嚷。
  美云姐笑他:“不消我们等,你的饭大哥管起,莫来寻趁我!”
  大表哥也不推辞:“好!今天的饭我来管!”
  叫了两人份的正待要吃,突然抬头冲旁边招呼:“哎?这不是邮局的小刘吗?站那块做啥子?没得位子?过来过来拼到一起!”
  宝然扭头一看,哎呦喂这位还没走啊!
  美云姐拿过宝然手里的小勺,舀了汤喂她:“幺妹儿怎么勺子都不得拿稳,看这个汤洒了好可惜的!”
  那小刘便小心地笑着对大表哥说:“好巧……,那就……多谢了!”
  看看一左一右的大表哥和援军,在美云姐和宝然的对面坐下,埋着头,盯着美云姐的碗对过来询问的小摊主说:“一碗酸粉。”
  大表哥又笑着说:“既然碰到了,也算有缘,好不好同我们相跟到一路回去噻?”
  美云姐很细心地舀起一只小馄饨,吹吹凉送到宝然嘴边,“幺妹儿,专心吃你自家的饭,大人讲话,跟到听个啥子名堂!”
  那小刘同志立刻摇头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同人家约好一起……同我家人,我家人!……就在桥那边,我跟到就去寻他们了……”
  大表哥颇为遗憾:“那我们就不好跟到掺活起了!哎呀,还想得可以一块儿……”
  “莫得客气!莫得客气!我这就吃好要走了!”小刘慌里慌张,几口将一碗凉粉儿吞下肚,匆忙之下没有拌匀,一口辣酱生呛下去,顿时面红目赤,咳嗽不止。
  宝然看戏过于投入,跟着也给呛了一下,酸汤在鼻子里一冲,急急扭过头,一个大喷嚏出去,所幸反应及时,没有糟蹋了那碗鲜香的龙抄手。
  小刘付过钱,在一旁哈啦着鼻子喃喃地说:“那我就先走了嘛!”
  美云姐摸了手绢专心给宝然擦鼻涕,大表哥慨叹着“喔唷喔唷这么不当心!”,伸手扶稳了小桌同汤碗以免泼洒,都没空理他。
  最后是援军呵呵笑着招呼了一句:“好走好走!”
  小刘同志便泪眼汪汪地去了。
  援军目送着他过桥远去,捅了捅大表哥说:“你们镇上的这个伙计,看到得有小二十了吧?啷个老实!我看啊,将来又是个耙耳朵!”
  大表哥似笑非笑,“你个毛娃儿懂得啥子?老实了才好!耙耳朵怕啥?自家过的安逸,哪管到旁人家嚼地啥子舌根!”
  援军莫名其妙。美云姐八风不动,继续关照宝然吃饭。
  宝然决定从此以后崇拜美云姐。同她相比,那些御姐女王的都算什嘛?我们家美云不用皮鞭蜡烛,也犯不着凌眉厉目,连个姿态都懒得摆,眼风都不屑得动,就把个人提溜得来去随意,驱使随心。什么是高人,这才叫高人哪!后世里这样的功夫已近乎失传,满世界都是张牙舞爪冲锋陷阵苦苦奋战的女英雄,那叫一个千辛万苦呕心沥血,无限风光的背后都是一把把数不尽的辛酸泪啊!现在自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机会难得,可得跟着多学几招儿。
  吃过饭就得往回赶了,出了雎水镇的路口,援军同三人告别,临别了还不忘嘀咕两句:“大表哥千万记到,要出去给我招呼一声儿!”
  大表哥不耐烦地挥手,“好好好!你自家把父母搞好了,不管去哪儿,关到不会落下你!”
  回来路上,美云姐似乎才想起了前两天向宝然夸耀保证过的油菜花风景,特意放慢了车速,又拽着大表哥歪歪扭扭地专在些田埂小路,菜花丛中骑行。趁人不备暗下黑手,掐了不少的油菜花,拿帕子轻轻遮了,放在自行车兜里。
  大表哥骂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晓得糟蹋东西!”说着下车在路边采了些野花扎了个小花环,递给宝然抱着玩儿。
  美云姐心情不错,既不反驳也不给脸色,继续地一路春风和煦。
  回到丰水镇上,天已尽黑,从街边小巷经过时,可见两边人家里都点起了油灯,飘出了一阵阵的饭菜香。进了家门,堂屋里也已经摆起了饭桌。饭桌上,有用盘碗扣着,专门为他们三人留起的饭菜,还有一个嘴里塞满了鸡肉,两腮鼓起的江宝辉,和一个虽然没在吃饭,却是气得也是两腮鼓起的江宝晨。
第五十四章 敲诈(一)
宝晨兄弟也逃了学,是以到邮局给爸爸妈妈寄信的名义过来的,据说还有新疆的来信要拿来给妹妹……看……
  二舅带着他们先去赶场卖了菜,再过来时已是中午了,倒是赶上了午饭,想要追去安县就不可能了。
  午饭后又巴巴地等,宝晨既不说去寄信,也不愿走,就那么闷头在屋里拧着,宝辉自然是紧跟党的步伐。二舅说天晚了还要赶路回去,兄弟俩也是不吭气也不挪窝儿。最后还是大姨发了话,留兄弟俩在这里住一晚,再玩儿上一天,明天自己给送回去,二舅才只好独自走了。
  大姨把宝晨哥俩个放在修车铺子里玩儿,男孩儿天性,看见了铁丝链条之类的东西就拔不动腿,倒是安安生生地在里面捣鼓了好半天,既不吵也不闹的。可后来眼见着天也黑了,铺子也上门板了,回了后院儿小楼里饭菜都端上桌了,宝然他们还是不见踪影。
  宝辉好办,热饭肉菜一进肚子,就眉欢眼笑的不知身在何处了。宝晨就虎着个脸,守着香喷喷的饭菜直运气,谁劝也不听。
  宝然几个一回来,大姨便绘声绘色跟他们讲了,最后笑着说:“你们再晚点回来,宝晨好说我们把他家幺妹儿拐起跑了!”
  大表哥笑着伸手去弹宝晨的脑壳儿:“见到你大哥做啥子不吭气?认不到了吗?认不到明天不给你做手枪!”
  宝晨一偏头躲过,继续虎着脸不理他。
  美云姐将宝然洗干净了带过来,送到宝晨身边坐好,“好了好了!幺妹儿还起给你,验看验看是不是全须全尾!”
  满桌子的人都笑,除了宝晨,他埋头开始扒饭,满脸的哀怨。
  宝然不管他,在外面颠颤了一天,虽然自己没跑几步路,可也是挺累的,坐下来先伸手够啊够的去捞那碗鲜笋汤。
  宝晨沉着脸,帮她把汤碗推到跟前。
  宝然凑到碗边沿上连喝了两大口,长舒一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忒不厚道了,偏转头腆了脸冲着宝晨笑:“哥哥!谢谢哥哥!”
  宝晨瞪她,大约肚子实在是饿了,没坚持多久便翻个白眼又埋头大吃,再不搭理她了。
  第二天早上,宝然是被宝晨叫醒的。
  宝然皱着眉头,眼都懒得睁,只冲着他那张故作严肃的脸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声音模糊地咕哝:“干什么啊!”
  被厌弃了。宝晨挫了挫,换了笑脸耐心地说:“妹妹起床啦!起来有好东西给你看!”
  嗳?有进步嘛!宝然一只眼睛半睁,“好东西?”
  见她爱理不理的样子,宝晨没法儿,只好主动抖出包袱:“信,是爸爸妈妈写的信哦!赶紧起来哥哥念给你听!”
  可恶的宝然又是一个大呵欠,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哦,信啊……什么?信?!”
  宝然异常利索地爬起来:“信呢?信呢?给我看看!”
  宝晨动作稍慢了点儿,信纸险险给她扯破。无奈地想,到底是小孩子这么沉不住气,清咳两声,“妹妹别急,我这就给你念。”
  事实证明江宝晨同学语文不错,至少他很会抓重点……他以为的重点。
  “这一段的专门写给我们的,妹妹你听:宝晨宝辉,还有宝然,你们好……”
  宝然只当他念的都是耳旁风,扒着他的胳膊在信纸上一目十行:……技术科……一级技术员……,成啦!这回总算不是给划拉到车间里去打杂了!
  见宝然笑得开心,宝晨也由衷地高兴起来,看来自己想得不错,妹妹果然很喜欢听到爸爸妈妈的消息。接着念:
  “这一句是说妹妹的:宝然要好好吃饭,要听家婆大舅二舅舅妈……还有哥哥……姐姐的话!妹妹,听到没有,爸爸妈妈要你听我的话哦!”
  宝然正忙着往后看:……妈妈……厂动力车间……操作……,貌似妈妈顶了前世里爸爸的班儿?
  她这里发着呆,那里宝晨就误会了,连忙解释:“听哥哥的话也很好啊,哥哥肯定不会欺负你的!妹妹放心,有好东西都给你留着!”
  这话提醒了宝然,你不说我还真把这茬儿给忘了,“好东西?给宝然买?”
  宝晨后悔,我干嘛嘴那么快啊!
  大丈夫言而有信,为了维护自己的信誉,宝晨点点头,“好,给你买!今天咱们去街上,妹妹想要什么都给买!”
  “带钱啦?”宝然步步紧逼。
  怀疑我?宝晨不服气,再次展示他那二十元巨款。
  宝然就呵呵地笑了。
  宝晨突然有些担心。
  早饭后宝晨还在磨磨蹭蹭,宝辉先拽了他们去修车铺,要大表哥信守承诺给做一把“真正的”手枪。这个宝晨没意见,又哄了宝然一起去,想先把这一天混过去再说,最好小丫头玩着玩着就忘了。实在混不过去,到时候自己注意点儿瞅着些不值钱的糖豆儿什么的糊弄过去也就好了。
  这个时候孩子们的玩具大多是手工制作,简陋却更有趣味。宝晨他们今天做的,是七八十年代有点条件的男孩子们几乎人手必备的一样武器,链条火枪。
  大多数孩子都会自己想法子动手用铁丝,橡皮筋窝吧窝吧弄出一把可以发射纸叠小子弹的手枪,区别只是在大小和手工精致程度的不同。但链条枪就很难得,因为要用到自行车链条,还要有子弹壳或者钢管做枪管儿,这几样都不是轻易能够弄得到的。
  可这是什么地方?修车铺啊!在宝晨同学看来,天生就是为了给他用来做枪的。大表哥兴致高昂,带着宝晨宝辉两个小伙计干得热火朝天。锉,锯,焊,工具齐全,大表哥下手也是相当专业,枪管是不知打哪儿淘来的一只亮晶晶的铜弹壳儿,装上去漂亮威风,把个宝晨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
  大半天后完工,装上一只火柴头,宝晨抢过去,对准墙角一扣扳机,“砰——”的一声,火花迸射。
  大表哥鼓掌:“带劲儿!”也不知是夸那枪还是夸自己。
  一直老老实实安静旁观的宝然问:“哥哥,枪做好了?”
  “当然!妹妹你看,哥哥这把枪最厉害了!啪!会冒火的!”宝晨还沉浸在对那声巨响和动人烟火的无限满足中。
  知道,别冲着我来就行!宝然接着问:“哥哥带我上街?”
  宝晨这才反应过来,耷拉了脸,咬咬牙,“好!这就去!”
  为什么他总是有种不祥的感觉呢?
  这时美云姐找了过来,“啷个还在这里耍?宝晨不是说要给小姨寄信去?姐姐带你们去要得不要得?”
  宝晨眼睛一亮,这不又可以混一会儿了吗?“对啊对啊!差点儿忘了,妹妹咱们先去寄信!”
  宝然看看他,“好,寄信去!”
  宝晨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开始踏入陷阱。
  宝辉还沉迷于新式武器不愿意走,可怜巴巴地说想再玩一会儿,回去这枪可就是宝晨独有了,毕竟杀伤力太大,谁也不放心拿给宝辉这么小的孩子玩儿。
  美云姐也不勉强,让大表哥在这儿看着,自己带了宝晨宝然去邮局。
  寄封信是不是很麻烦?宝晨和宝然都不想深究。反正美云姐拿了信封和笔,在高高的服务柜台旁写写问问的一站就是好半天,兄妹两个都没什么意见。
  宝然拽拽宝晨的袖子:“哥哥,这边来!”
  带着哥哥来到了卖邮票的玻璃柜台,美云姐那边的柜台里立刻有个声音说:“小李,你去看到娃儿们要些啥子?”
  一个更年轻的小伙子便笑着过来,好奇地看着兄妹俩。
  什么时候国家公务员的服务如此周到热情了?宝然决定不去跟他们计较,示意宝晨抱了自己起来,爬上柜台,径自指着里面一枚邮票,对宝晨说:“哥哥,要猴子!”
  是的,宝然蓄谋已久。
  其实宝然对邮票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托网络小说的福,至少她知道在这一年,有这样一种邮票,价值上万。具体数额说不清,但当时不记得哪个小说里有一句,宝然永远难忘:一版猴票,就是一套房子!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曾为了房子辗转反侧痛苦煎熬的江宝然同学,那天在柜台里看到,心里就是一阵激动,只是不好向美云姐开口。如果真是没钱也就算了,宝然顶多咽咽口水回家暗自捶枕头,现在江宝晨同学不辞劳苦主动送上门来,再要放过可就太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了。
  宝晨哪里明白这些,还暗自松了口气:“妹妹想要这个啊!没问题!”然后就请那小李哥哥帮着拿出来。
  宝然真是爱死这个小伙子了,因为那家伙大概是嫌开玻璃门麻烦,直接从底下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张整版!宝然立刻扑上去,双手按住,得亏上面还带了层半透明的保护纸膜。
  “都要!”宝然斩钉截铁。
  宝晨懵了。可还没等他有所表示,迅速计算了邮票数量,又估算了她家冤大头购买能力的宝然又说:“还要!”
  年轻的小伙子也许纯粹是出于无聊好玩儿,也许是同宝晨一样没反应过来,也许是重生大神给小露了下金手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居然乖乖地又拿了两张出来,有些抱歉地说:“都在这里了……”
  这些就够了,真是贴心啊,再多也买不起了。宝然都划拉过来按住,又目光灼灼地去看宝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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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敲诈(二)
宝晨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说:“妹妹……,寄信只要一张邮票就够了……你要这么多小纸片干什么?……不能吃又不能喝……”边说边迅速地转动大脑:八八六十四,三四一十二,三六一十八,一十九块二!宝晨的心算还是很不错的。
  宝然摇摇头:“就要!猴子!”
  “一会儿哥哥带你去吃糖……要不然,咱找找这里有没有娃娃卖!”宝晨竭尽全力转移着目标,心的话一个布娃娃顶天了也就两块钱吧?
  宝然还是摇头,继续坚定地说:“猴子!”
  宝晨觉得想当初自己看妹妹不顺眼还是很有道理的,谁家妹妹像她这样儿的胡搅蛮缠啊?压了压心口的火气,宝晨学妈妈温言细语地讲道理:“宝然喜欢猴子是吧?大哥给你买。可我们用不了这么多呀!很贵的,要花好多好多钱!我们买上一张……不不不,买三张好了,够多的了吧?剩下的大哥给你买糖吃!可以买好多糖,最好吃的那种!”
  可惜,他不知道,面前是个绝不会是几颗糖就能收买的了的伪小孩儿。宝然亮晶晶一双大眼直视他:“猴子!”
  如果这时的宝晨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叫做复读机的鸡肋商品,他一定会将这一名称作为标签贴宝然的大脑门上。猴子猴子,没见过这么牛性的,她就不会说点儿别的了吗?江宝晨终于有些控不住火了:“不行!你要得太多了!我是大哥,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也不许再说猴子了,再说一次我转身就走,不要你啦!”
  宝然眨眨眼,终于换了说辞:“娃娃!”
  江宝晨几乎仰天长啸,这什么孩子啊!撒娇耍赖,威胁恐吓,全套的活儿啊!也不知她都打哪儿学来的,自己怎么就不会……
  偏偏正在这时,大概是听到了刚才宝晨的那一声咆哮,一直背对着他们专心“寄信”的美云姐开口了,头也不回:“宝晨!莫得欺负幺妹儿!不然姐姐在信里面给你添上几句?”
  宝晨蔫了,这到底是谁在欺负谁啊?妹妹真是个磨人精,这才一起住了几天啊,就这么向着她说话了?其实宝晨这孩子想太多了,美云姐大概根本就没注意到他们这边在闹些什么,加上他自己太老实,心又虚,便给宝然钻了空子。
  掏出了那两张被自己体温捂得发热的十元大钞,宝晨的心在滴血。宝然一把抢过,递给小李同志。那小伙子挑挑眉,看看宝晨,又看看宝然,最后又犹豫地去看美云姐。
  宝然抢过话头:“姐姐,哥哥买好东西呢!”
  不出她的意料,美云姐心不在焉地答,“哦!晓得了,幺妹儿乖!”
  于是乖乖的幺妹儿如愿以偿。
  看着仅剩的玻璃柜里摆做样品的那几张猴票,宝然意犹未尽,但瞅瞅摇摇欲坠的宝晨,还是很遗憾地选择了放手,万一逼得这孩子真发起飙来,容易坏事儿。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宝然想,本质上来讲,她还是相当的体贴相当的容易知足的。
  宝然捧着小伙子特地用一个大信封装好的邮票,笑得合不拢嘴。宝晨苦着脸,数着找回的八角钱,努力地安慰自己,这也应该能买上不少的糖了。美云姐有些神思恍惚地过来,嘴角还带着微微的笑意,这位大姐终于把那封信寄好了。
  “宝晨宝然,我们好回去了……这是买的啥子?”美云姐惊呼。
  姐姐,您才知道啊!
  看了这密密麻麻三大版的邮票,美云姐明白是自己疏忽了,待要帮着退回去,回头却瞧见那小李鬼头鬼脑指着她们这边冲着小刘挤眉弄眼地说着什么,似乎是在打趣小刘,不由脸微微一红,拉了宝晨兄妹快步出来了。
  见宝晨一路蔫头耷脑,美云姐很是过意不去,就和他商量说:“宝晨,好不好姐姐给你二十块钱,这些邮票就算到是姐姐买得?”
  宝晨没精打采地摇头:“不好。爸妈晓得我跟姐姐要钱,肯定要骂我!”
  美云姐想想也是,只好将错就错,安慰宝晨说:“这样也好嘛!宝晨多给爸妈写几封信去……”
  宝晨想,照着这些邮票来用,我那写的是信啊还是日记啊?是不是还得早请示晚汇报,再加上一日三省?
  宝晨觉得丢人,美云姐心虚,宝然想着财不外露,三人齐心协力,众志陈诚,瞒过其他人将邮票带回了美云姐房里。
  临了要走了,宝晨还是不甘心,同宝然商量:“这么多的邮票,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了,我帮妹妹拿着好不好?免得不小心丢啦!”
  丢是不会丢的,但你八成会不小心走回去把它们退掉的吧?
  宝然笑得天真:“姐姐帮我拿,哥哥放心!”
  “你还怕哥哥拿了不给你吗?”宝晨悻悻然。
  我不怕,因为我知道你拿了去肯定就不会还了,所以绝不会让你拿走的。宝然继续天真地笑:“姐姐拿,还给宝然!”
  美云姐正是洁身自好,目无下尘的年纪,自然不会把小表妹的这点儿小玩意儿放在眼里,只是觉得兄妹俩斗法颇为有趣,便答应下来,还特意找了本大开本的绣花样子,帮宝然把邮票仔细地夹好。
  最后,宝晨口里嚼着糖,带着最新式武器链条枪,揣着空空如也的荷包同一颗很受伤很受伤的小心灵回去了。后边跟着兴高采烈的江宝辉,宝晨有了新装备,原来那把铁丝橡皮筋儿的小手枪就归他了,还分得了一大把的水果糖,这次出来收获不小。
  宝然挥手再见,心里碎碎念,江宝晨同学啊以后要是知道了你这几颗糖价值几何,会作何感想?那才真叫伤心吧!
  宝然很开心,甚至那几张漏网邮票的遗憾也在数日后意外地得到了弥补。
  过后没几天,美云姐收到了“同学来信”,据她跟大姨的说法,是在春社踩桥会上碰到的初中同学,闺中密友,去了外县工作,这次碰上旧情难忘,互留了地址约定以后信件往来的。
  大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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