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徒拿不定主意时用抛硬币正反面的概率抛正反是不是违戒是不是占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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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常可以听到这样的抱怨之声,说我国没有实干人才;比方说,政治家就很多,将军也不少,各种各样的监督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没有做实际工作的人。至少大家都这样抱怨。据说,若干条铁路线上连称职的服务员都没有;想要在一家轮船公司建立一套差强人意的管理机构据说绝对办不到。君不闻,在某一条新近铺设的铁路线上,有火车相撞或从桥上塌下去;君不见,报载有一列火车险些封冻在茫茫雪原之中,因为这列火车只走了几个小时,却在雪地里停了五天。听说,成千上万担货物在某处等候发运,一搁就是两三个月,东西都腐烂了;有人告诉我(不过简直叫人没法相信),某商人的雇员敦促主管者——也就是站长——把他的货发运出去,可是站长非但不发,竟以打对方嘴巴子来行使其职能,还把他的这种管理手段解释为“一时冲动”。为国家办事的有那么多机关衙门,简直想都不敢想;那么多人担任过公职,那么多人正在担任公职,那么多人有意担任公职,——似乎很难设想,具备这样的条件怎么连一套像样的轮船公司管理机构都凑不起来?
对此作出的回答有时非常简单,——简单得甚至无法相信这样的解释。有人说:不错,我国担任过公职或正在担任公职的人是不少,这套制度按照最佳的日耳曼模式从老祖宗到重孙的重孙已经沿袭了二百年,——但是,公职人员恰恰是最不善于实干的人,而且流风所及,直到不久以前,空泛浮漂和缺乏实际知识,甚至在公职人员之间几乎还被视为至上美德和最大长处。其实,我们无须议论公职人员,我们要谈的是实干人才。毫无疑问,胆小怕事和绝无半点主动精神,素来被认为是实际工作人员最主要和最优秀的特征,——甚至到现在还这样看。不过,假如认为这种意见是指责的话,我们又何必单单指责自己呢?缺乏独创性自古以来在全世界无时无处不被看作一个能干、勤恳、踏实的人必须具备的首要品质和最大优点,至少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这是最低估计)一贯作如是想,过去和现在顶多只有百分之一的人经常持不同的看法。
发明家和天才在其生涯之初(往往还有自始至终不变的),几乎总是被周围的人目为比傻瓜好不了多少,——这是无人不晓的最守旧的看法。比方说,几十年间人们都把自己的钱送进银号,按四厘年息把数十亿卢布存到那里去,如果一旦银号没有了,人人都得自己拿主意,到那时,不言而喻,这亿万资金大部分必将在狂热的股票交易中丧失或落入骗子手中,——这甚至是符合体面和中规中矩的。确实如此;既然在我国至今普遍承认,谨小慎微和求稳守成是一个勤恳的正派人必不可少的品质,那么,要是一下子变化太大就太不正派,简直太不体面了。比方说,一个钟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如果发现儿子或女儿稍稍有些逸出轨道,岂不要惊慌失措或吓出病来?“不,宝贝,你最好不要与众不同,还是太太平平过安稳日子吧,”每个做母亲的在催摇篮里的孩子入眠时都这样想。而我们的保姆在哄孩子入睡时,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念念有词、轻轻哼唱的:“宝宝长大满身金,步步高升当将军!”可见,连我们的保姆也把将军的头衔看成俄国式幸福的极限,也是象征安富尊荣的最通俗的民族理想。的确,只要考试及格,任职满三十五年,——到头来我们哪一个不能当上将军并在银号里积下一笔款子?因此,一个俄国人几乎无须作任何努力,最终也可以博得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的美名。实质上,在我国当不上将军的只是那种与众不同的人,换句话说就是不甘苟安的人。这里头也许发生了什么误会;但是,总的说来,大概这是对的,我们的社会为理想的实干家所下的定义理由非常充足。
不过,以上毕竟还是说了好些多余的话;笔者其实只想就我们所熟悉的叶班钦一家作一些说明。这些人,或者至少是这一家中最有头脑的几位,经常感到烦恼,原因在于他们几乎全体共有的一种家风,与我们前面所议论的那些美德直接抵触。尽管对事实并不完全了解(因为了解事实是困难的),他们却往往怀疑他们家似乎什么都和别人家不一样。别人家顺顺当当,他们家疙疙瘩瘩;人家循着轨道滑行,他们总是不断出轨。人家每时每刻谨小慎微,他们却不是这样。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固然有些大惊小怪,甚至过于紧张,但这毕竟不是他们渴念的那种处世谨慎。其实,也许只有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一个人在那里干着急,因为小姐们还年轻,虽则她们洞察力颇强,对事物持冷嘲态度;而将军纵使也想洞察幽微(应该说是相当费劲的),但遇到比较棘手的场合只会说:呣!到头来还是一切仰仗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所以,责任全在她肩上。倒不是这一家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主动精神,或者故意为了标新立异而越出轨道,那是完全要不得的。才不呢!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就是说,并没有任何存心追求的目标,然而结果又如何?叶班钦一家尽管深受尊敬,却总不像一切受尊敬的家庭应该有的那个样子。近来,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开始把一切都归咎于她自己一个人和她的“不幸的”性格,——因而增添了她的痛苦。她不时痛骂自己是个“愚蠢、荒唐的怪女人”,老是疑神疑鬼、心慌意乱,遇到一点小小的麻烦就毫无办法,老是夸大不幸。
还在本书的开始部分,我们就曾提到,叶班钦一家享有普遍的声望而非徒有虚名。即使将军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自己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也无疑到处受人尊敬。他之所以赢得尊敬,首先因为他拥有财富,是个“数得着”的人物,其次因为他十分正派,尽管才智有限。然而,头脑比较迟钝看来几乎是必不可少的品质,即便不是对任何事业家如此,至少每一个认真赚钱的人都在此列。最后,将军的举止非常正派,为人谦逊,善于保持缄默,同时也不让别人踩他的脚,这不光因为他是将军,也因为他是个正直和高尚的人。最重要的是他有坚强的靠山。至于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前文已经说明,她的出身本来就好,尽管在我们的社会里对出身看得不是太重,除非在这同时还有必要的关系。但她也有必要的关系;有这样一些人瞧得起她和喜欢她,继那些人之后自然大家都尊敬并欢迎她。可以肯定,她的家庭烦恼并没有根据,究其因都是些鸡毛蒜皮,却偏偏被夸大到可笑的程度。但是,如果您鼻子上或脑门上长了个瘊子,您总觉得所有的人在世上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瞧您的瘊子,并为此笑您、骂您,即使您发现了美洲大陆也无济于事。同样可以肯定,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在她所结交的人中间确实被认为“古怪”,但人们无疑又都尊敬她;最后,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不再相信别人对她的尊敬,——这便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她瞧着自己的女儿,禁不住为心中的疑团所苦恼,她怀疑自己老是有什么地方妨碍着她们的前程,怀疑自己的性格可笑、荒唐、讨人嫌,——不用说,为此她不断责怪女儿们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整天跟他们怄气,同时又对他们爱到不顾自己和近乎狂热的程度。
最使她感到苦恼的是:她怀疑女儿们正在变得和她一样“古怪”,认为上流社会中没有、也不应该有像她们那样的姑娘。“她们不长成一伙虚无主义者才怪呢!”她经常忖道。这一年来,特别是最近,这个可悲的想法在她头脑里愈来愈牢固。“首先,她们为什么都不出嫁?”她时刻这样问自己。“就为了折磨我这个做母亲的,——她们把这看作生活的目的,事情当然是这样,因为这一切都是所谓的新思想,都属于该死的妇女问题!阿格拉雅半年前不是忽发奇想要把她那美丽的头发剪短吗?(天哪,当年我还没有这样的头发哩!)她已经把剪子拿在手里,是我跪在地上求她才放下的!……就算这一个存心要折磨母亲,因为这丫头狠心、任性、娇惯了,但主要是狠心、狠心、狠心!还有,那个胖胖的亚历山德拉,不是学她的样也要把自己蓬蓬松松的头发剪掉吗?她这已经不是闹别扭,不是耍脾气,而是真正的愚蠢,因为她听信了那个阿格拉雅的话,说剪掉头发以后她会睡得比较好,头也不疼了。已经五年了,供她们挑选的对象前前后后有过不知多少,不知多少,不知多少!其中确有人品好的,甚至出类拔萃的!可她们为什么不嫁?她们究竟等什么?就是要气我这个做母亲的,——此外没有任何理由!什么理由也没有!绝对没有!”
她这颗做母亲的心总算盼到了太阳升起;至少一个女儿,至少阿黛拉伊达的亲事终于可以定下来了。“能甩掉一个也好,”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有机会出声表达自己的想法时会这样说(其实她暗自思量时措辞要亲切得多)。事情自始至终进行得很顺利、很体面;甚至在上流社会中也已开始受人称道。Щ是个有名望的人,既是公爵,又有家产,人品也好,加以称她的心、中她的意,难道还有什么不够完美的?但是,对于阿黛拉伊达她操的心本来就比另外两个少,虽则她的艺术家脾性有时也颇使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永远七上八下的心中惶惶不安。“不过她的性格开朗,而且有头脑,——这丫头大概不至于栽跟头,”最后她算是放下心来。她最放心不下的是阿格拉雅。至于说到大女儿亚历山德拉,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处:要不要为她操心?她时而觉得“这丫头没指望了”,今年已二十五岁,看来只好做老姑娘。“辜负了一副好相貌!……”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夜里甚至为她流泪,而就在这样的夜里,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却睡得十分安稳。“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虚无主义者,还是傻瓜一个?”其实,她并不傻,——在这一点上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完全可以肯定,因为她非常认真对待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的见解,喜欢同她商量。但她像一只“没精打采的偎灶猫”——这一点也毫无疑义。“她可实在沉得住气,怎么也推她不动!不过,‘偎灶猫’也有外松内紧的——嗐!我给她们彻底闹糊涂了!”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对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怜惜和好感,甚至超过对她的偶像阿格拉雅。但是,刺耳的唠叨(这是她的母爱和好感的主要表现方式)、故意找麻烦、诸如“偎灶猫”之类的雅号只能使亚历山德拉感到可笑。有时候甚至极其不足道的些许小事也会惹得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大动肝火、暴跳如雷。比方说,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十分喜欢睡懒觉,而且往往会做好多梦;但她的梦总是非常空幻和幼稚,——若是七岁的孩子如此还差不离。可就是这种幼稚的梦不知什么缘故会惹得妈妈生气。有一次,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梦见了九只母鸡,这件事竟引起她和母亲之间一场不折不扣的争吵,——为什么?——很难解释清楚。另一次,只有这么一次,她总算做了个比较别致的梦,——她梦见一个修士,独自待在一间黑屋子里,而她始终不敢走进去。这梦马上由两个妹妹呵呵笑着兴高采烈地告诉了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不料妈妈又发起火来,把姐妹仨通通斥为傻瓜。“噷!瞧她那副不紧不慢的傻样,完全像一只偎灶猫,怎么也推不动;可是她闷闷不乐,有时候显得十分郁悒!她在想什么,犯什么愁?”她间或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提这个问题,而且照例用歇斯底里的威胁口吻,立等回答。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先是支支吾吾,皱皱眉头,耸耸肩膀,最后两手一摊,发表他的看法:
“需要一个女婿!”
“上帝保佑千万别找一个像您这样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终于像炸弹一样爆炸起来,“千万别跟您的见解和判断相似,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千万别像您这样一个粗野的村夫,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立即走为上计,而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在爆炸之后也就平静下来。不言而喻,当天晚上她必定一反常态,以体贴、温顺、亲切和恭敬的态度对待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对待“粗野的村夫”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对待她那善良、可爱的心肝宝贝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因为她一辈子钟爱乃至热恋着她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这一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本人也非常清楚,并为此而无比尊敬他的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
但她主要的心病和经常为之苦恼的还是阿格拉雅。
“完全像我,跟我一模一样,在各方面都是我的写照,”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忖道,“任性、可恶的鬼丫头!虚无、古怪、疯狂、狠心、狠心、狠心!哦,天哪,她将是多么不幸啊!”
不过,我们已经说了,太阳升起,一度曾把一切融软、照亮。差不多有一个月,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完全摆脱生活中所有的焦虑,得到了休息。由于阿黛拉伊达出阁在即,外界也开始谈论阿格拉雅,加以阿格拉雅出现在任何地方都显得那么优美,那么大方,那么聪明,真是所向披靡;尽管有些傲慢,但这一点跟她正相称!整整一个月,她对母亲是那样亲昵,那样和蔼!(“不过,对那个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还得好好察看,看个真切,把他彻底摸透,再说,阿格拉雅对他似乎也并不特别有好感!”)不管怎样,这姑娘毕竟一下子出落得令人惊叹,——她多俊哪!上帝啊,她太美了,简直一天胜似一天!可现在……
可现在这个蹩脚的公爵、这个可怜的白痴刚一露面,一切又都乱了套,家里变得一团糟!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在别人看来,肯定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她具有一种永远戴愁帽的本领,一些稀松平常的事情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她随时都能从中看出什么有时能吓得她病倒的危机来,这种恐惧纯属捕风捉影,完全莫名其妙,因而却是最难克服的。如今,透过这一切荒唐可笑的天倾之忧,果真开始露出某种似乎确实重要的苗头,某种似乎确实堪虑和可疑的迹象,她又该作何感想呢?
“怎么有人竟敢……竟敢写匿名信给我,说那个贱货跟阿格拉雅有联系?”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拖着公爵一路想,到了家里让他在全家人聚会的一张圆桌旁坐下后还在想。“怎么有人竟敢这样想?万一我信了上面的片言只字,或把这封信给阿格拉雅看了,我不羞死才怪!对我们、对叶班钦家居然如此嘲弄!都怪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一切都由您而起,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啊,为什么我们不去耶拉京消夏?我明明说过去耶拉京的!信可能是瓦丽卡写的,我知道,或者可能……全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的过错,都怨他!这是那贱货对他恶作剧,算是纪念过去的交情,把他当傻子展览,就像过去拿他当傻子取乐、牵着他的鼻子走一样,那时他还给那贱货送去珍珠……。反正我们是被卷了进去,您的女儿都被卷了进去,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她们都是黄花闺女、千金小姐、待嫁的姑娘;当时她们都在,就站在那里,全听见了;还有那几个小子的事情也把她们卷了进去,她们也在场,也都听见了,您就高兴吧!我不能原谅,不能原谅这个公爵仔,决不原谅!为什么阿格拉雅三天来动不动就发歇斯底里?为什么跟两个姐姐几乎闹翻?阿格拉雅素来尊敬亚历山德拉,总是像吻母亲的手一样吻她的手,而这次甚至跟亚历山德拉也吵架。为什么这三天她让所有的人都摸不着头脑?这跟加甫里拉·伊沃尔京有无关系?为什么昨天和今天她夸起加甫里拉·伊沃尔京来,并且哭了?为什么匿名信中提到了那位可诅咒的‘可怜的骑士’,而阿格拉雅甚至没有给两个姐姐看公爵的信?刚才我像一只发疯的猫似的跑去找他,现在亲自把他拖到这里来,这是为什么……有什么目的?天哪,我干出这种事来,准是神经错乱了!跟一个青年人谈女儿的秘密,而且……谈的还是几乎涉及他本人的秘密!上帝啊,幸好他是个白痴……又是……又是我们家的朋友!不过,难道阿格拉雅竟迷上了这么个活宝?主啊,我在胡扯些什么呀!呸!我们全是些罕见的标本……该把我们一个个罩在玻璃框内供人参观,首先把我拿去展出,门票每张一毛。这件事我不能原谅您,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决不原谅!阿格拉雅现在为什么不熊他?说是要狠狠地熊他,可就是不熊!瞧,瞧,光是睁大眼睛望着他,不则声,站着不走,可明明是她自己不让他来……。他坐在那里,脸色煞白。讨厌,这个饶舌的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真讨厌,尽是他一个人说话!滔滔不绝,一句也不让别人插嘴。我马上就能了解全部底细,只要把话题转过去……”
公爵坐在圆桌旁,面色确实近乎惨白,他好像在同一时间内既非常惶惑,某些片刻他又处在自己也莫名其妙并且充塞于胸的狂喜之中。哦,他不敢朝那边看,因为从那个角落有两只熟悉的黑眼睛直盯着他;同时他又幸福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因为他又坐在此地这些人中间,将要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而且是在收到了她这样的一封信之后。“上帝啊,她马上就要说什么了!”他自己还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怀着紧张的心情在听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的“滔滔悬河”——这一位难得像今晚此刻那样得意亢奋。公爵听着他说,可是半晌几乎未曾弄懂一句话。除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还没有从彼得堡回来外,其余的都到齐了。Щ公爵也在这里。他们似乎准备待会儿在进茶点之前去听音乐。刻下的谈话显然是在梅诗金公爵还没来的时候就开始了的。不一会,不知打哪儿出现的郭立亚一下子溜到廊台上。“可见,这里照旧接待他。”公爵心想。
叶班钦家这所别墅相当豪华,是按瑞士村居精舍的格局构造的,左右前后都用鲜花绿叶装点得优美雅致。别墅四周有一座不太大、但很漂亮的花园环抱。大家都坐在廊台上,同公爵那里一样,只是这儿的廊台比较宽敞,布置得也花哨些。
正在议论的话题好像并不合多少人的意;不难料想,谈话是由一场火气很大的争执引起的,大家当然都愿意换个题目,但是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大概因之而更加坚持不顾别人的反应;公爵的到来似乎越发使他上劲儿了。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虎着脸,尽管并不完全了解情况。阿格拉雅坐得比较靠边,几乎在角落里,并不走开,一直在听,始终不开口。
“不,”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劲头十足地提出异议,“我决不反对自由主义。自由主义不是罪过;它是一个整体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少了它,整体就会瓦解或毁灭;自由主义跟最安分的保守主义同样都有存在的权利。但我攻击的是俄国的自由主义,我再说一遍,我之所以攻击它,就因为俄国的自由派并不是俄罗斯自由派,而是非俄罗斯自由派。给我一个俄罗斯自由派,我当着你们的面马上和他亲吻。”
“不知他愿不愿意和您亲吻。”激动异常的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说。甚至她的两颊也比平时更红。
“说来也怪,”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暗自思忖,“往常她不是睡就是吃,如同大象的屁股推不动,可是一年中也会有那么一次突然奋发起来,并且说出的话能叫人目瞪口呆。”
公爵匆匆一瞥注意到,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似乎很不喜欢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用过于轻松的口吻说话——他谈论的题目是严肃的,自己大概也有激烈的见解,可同时又像在开玩笑。
“刚才,正好在您光临之前,公爵,我提出自己的看法,”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继续说,“我认为,我们的自由派至今只来自两个阶层:一是过去的地主(如今农奴制已经废除);一是教会学校培养的人。由于这两个阶层最后都成为不折不扣的社会等级,成为某种完全独立于民族之外的东西,而且一代比一代愈来愈明显,结果凡是他们过去和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绝对非民族的……”
“什么?难道所做的一切通通是非俄罗斯的?”Щ公爵听了不以为然。
“非民族的;尽管是俄国的,但并不是民族的;我们的自由派既不是俄罗斯的,保守派也不是俄罗斯的,都不是……。您可以放心,民族不会承认地主和教会学校学生所做的任何事情,现在不承认,以后也不会承认……”
“好极了!如果不是开玩笑的话,请问,您怎么能提出这种奇谈怪论?我无法接受关于俄国地主的这些邪说;您自己也是俄国地主。”Щ公爵坚决不赞成。
“关于俄国地主我并不是从您所理解的那种意义上说的。这是一个受尊敬的阶层,单凭我自己也属于这一阶层就够了;尤其在它已不再存在的今天……”
“难道文学界也没有任何民族的东西?”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不等他说完便问。
“文学我并不在行,但依我看,俄国文学也压根儿不是俄罗斯的,只有罗蒙诺索夫、普希金和果戈理算是例外。”
“这已经不少了,——此其一。其中一位是平民出身,其余两位也是地主,——此其二。”阿黛拉伊达笑道。
“确实如此,但是请不要高兴得太早。在所有的俄国作家当中,只有这三位每人道出了某些真正是他们自己的、而不是从任何别人那里拣来的东西,正是凭着这一点,这三位便成为民族的了。任何俄国人只要能说出、写出或做出一点自己的东西——非他莫属而又不是拣来的自己的东西,他就必定能成为民族的,哪怕他俄国话都说不好也无所谓。这是我的信条。不过最初我们不是讨论文学来着,我们刚才谈的是社会主义者,话题就从他们那儿扯开去了。我认定,我们没有一个俄罗斯社会主义者;过去和现在都没有,因为我们所有的社会主义者也都来自地主或教会学校学生。所有我们那些大言不惭、招摇过市的社会主义者,包括在国内和在国外的,无非都是些农奴制时代地主出身的自由派。你们笑什么?不妨把他们的著作、他们的学说、他们的回忆录拿来,我虽然不是文学评论家,却可以保证写出最有说服力的文学批评来,最清楚不过地向你们证明,他们的大本书、小册子、回忆录每一页都显示其作者首先是个旧式的俄国地主。他们的憎恨、愤怒、机智都是地主的(甚至是法穆索夫以前的!);他们的欢欣、他们的眼泪也许是真诚的,并非做作,然而是地主的!地主的或教会学校学生的……。你们又笑了,连您也在笑,公爵?您也不同意?”
的确,大家都笑了,公爵也不觉莞尔。
“我还不能一下子表示同意或不同意,”公爵说;他突然敛容并且打了个寒噤,宛如一个小学生调皮捣蛋给当场抓住,“但您可以相信,我以非常愉快的心情在恭听……”
他说这话时几乎气喘吁吁,额上甚至冒出冷汗。这是他在那里坐下来以后第一次开口。他本欲尝试环顾在座的人,但没敢这样做;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察觉了他的动作意向,淡然一笑。
“诸位,我告诉你们一个事实,”他仍用原先那种口吻继续说,那就是:一方面异常热烈认真,一方面却差不多在笑,也许在嘲弄他自己的话,“观察这一事实、或者不妨说发现这一事实的人,我可以荣幸地指出就是我自己,甚至只有我一个人;关于这一点,至少还没有别人谈过或写过。从这一事实可以看出我所指的那类俄国自由主义的全部本质。首先,什么是自由主义?一般说来,自由主义无非要向事物的现行秩序发起攻击(至于攻击是有道理的还是错误的——则另当别论)。难道不是吗?好,那么我说的事实却是:俄国的自由主义并不攻击事物的现行秩序,而是攻击事物的实质,攻击事物本身;不是单单攻击秩序,不是攻击俄国的制度,而是攻击俄国本身。我说的自由派甚至发展到否定俄国本身,也就是恨自己的母亲,打自己的母亲。俄国每一件不幸的、不顺利的事实都会把他们逗乐,甚至引起他们的狂喜。他们痛恨民间习俗、俄国历史,痛恨一切。如果要为这种人辩解的话,只能说他们不懂得自己在做什么,把他们对俄国的憎恨当作最最卓有成效的自由主义(哦,你们经常可以遇见我们有些自由派接受其他人的捧场,实质上这些自由派也许是最荒唐、最顽固和危险的保守派,而他们自己却不知道!)。直到不久以前,我们的某些自由派还把这种对俄国的憎恨几乎视为对祖国的真正热爱,并自诩在怎样才算爱国这一点上看得比别人清楚;但现在他们已变得更加坦率,甚至开始羞于提‘爱祖国’这样的话,连爱国的概念也被当作有害的、无聊的东西加以排除和废弃了。这个事实不容怀疑,我坚持这个看法,并且……早晚总得把真相完全、如实、坦率地说出来;但这同时又是无论何时何地、自古以来在任何一个民族中从未有过、从未发生过的事实,所以这一事实并非永久性的,迟早会成为陈迹,这我同意。无论何处都不可能有恨自己祖国的自由派。那么,我们这里的一切究竟该如何解释呢?只能如此解释:俄国的自由派目前还是非俄罗斯的自由派。依我看,舍此没有别的解释办法。”
“我认为你说的都不是正经话,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Щ公爵严肃地指出。
“我没有看见过所有的自由派,所以不敢妄加评断,”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说,“但听了您的高见觉得很气愤:您把个别现象夸大为普遍规律,可见这是诽谤。”
“个别现象?啊——啊!话出了口,”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立刻接过茬儿,“公爵,您认为这是不是个别现象。”
“我也必须声明,我很少见过、很少接触过……自由派,”公爵说,“但我觉得,您的话也许有些道理,您所说的俄国自由派,确实有一部分倾向于憎恨俄国本身,而不是单单憎恨它的制度。当然,这只是一部分……当然,绝不可能人人如此。”
他开始嗫嚅了,结果没有说完。尽管他自己心情激动,这次谈话还是引起他极大的兴趣。公爵身上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总是非常天真地注意听引起他兴趣的话,并且在人家向他提问时也认真作出回答。他的面容及至他的体态似乎反映出这种天真、这种对于调侃或幽默概不怀疑的轻信。虽然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对他说话久矣乎总是带着若干特别的嘲意,但现在听了他的回答,却正经八百地瞧了瞧他,仿佛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回答。
“嗯……不过,这倒有点儿怪,”他说,“您确实是认真这样回答我的吗,公爵?”
“难道您不是认真问的吗?”公爵诧异地反问。
大家都笑了起来。
“相信他吧,”阿黛拉伊达说,“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任何时候把任何人都当傻子捉弄!您不知道,有时候他会正经八百地讲好多难以想象的事情!”
“我认为这样的谈话很不愉快,压根儿就不该开这个头,”亚历山德拉不客气地指出,“本来我们想出去走走……”
“那就走吧,多么美妙的夜晚!”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大声说,“但是为了向你们证明这回我说的话决非开玩笑,尤其要向公爵证明这一点(公爵,您激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可以向您起誓,我还不是像别人肯定会得到的印象那样无聊的一个人,——尽管我这个人确实无聊!),现在……如果诸位允许的话,我还想问公爵最后一个问题,这纯粹是出于好奇,问过以后就结束。事有凑巧,这个问题是两小时前在我头脑中产生的(您瞧,公爵,有时候我也思考一些严肃的事情);我已经有自己的看法,但我想听听公爵的意见。刚才谈到了‘个别现象’。这名词儿在我国颇有代表性,经常可以听到。前不久,大家都在交谈中和文章里议论那个……青年杀害六条人命这桩惨案,议论律师的那篇奇怪的辩护词,其中竟说,被告在贫困的处境中自然会想到杀害那六个人。原话虽然不是如此,但大概是这个意思,或者接近这个意思。我个人认为,辩护人发表这一奇怪的见解时,完完全全确信他说的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所能说出的最具自由主义色彩、最人道和最进步的话。好,现在请问:你们认为,像这样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从这样歪曲而奇特的角度来看问题——是个别现象还是普遍现象?”
这番话引起哄堂大笑。
“个别现象;当然是个别现象。”亚历山德拉和阿黛拉伊达也笑了起来。
“让我再一次提醒你,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Щ公爵补充说,“你这个玩笑已经老掉牙了。”
“您以为如何,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注意到梅诗金公爵正以好奇而认真的目光注视着他,于是不等Щ公爵说完便问道,“您觉得,这是个别现象还是普遍现象?说实话,这个问题我是特地为您想出来的。”
“不,这不是个别现象。”梅诗金公爵回答的声音不高,但语气肯定。
“哎,列夫·尼古拉耶维奇,”Щ公爵有些着恼地叫道,“难道您看不出他正等着您呢?他肯定在找乐子,故意设这么个圈套等您上钩。”
“我以为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是认真说的。”梅诗金公爵涨红了脸垂目下视。
“亲爱的公爵,”Щ公爵继续说,“请回忆一下大约三个月以前我跟您的一次谈话。当时我们恰恰谈到这样一点:我们的新司法制度实行不久,却已经可以举出那么多出类拔萃、才华超群的辩护人!而且,陪审团作出的决议也有好多是极其出色的!当时您非常高兴,瞧着您那样高兴我也高兴……我们说可以引为骄傲……。而这篇欠妥的辩护词、这种奇怪的论点当然是极个别的,仅为千万分之一。”
梅诗金公爵想了想,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但态度十分坚定地回答:
“刚才我只是想说,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用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的话说)实在屡见不鲜,很遗憾,这是一种比个别现象远为普遍的现象。甚至可以说:倘若这种现象不是那么普遍的话,也就不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罪行,比方像那些……”
“不可思议的罪行?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同样的罪行,也许还要可怕些,过去也有过,而且向来都有,不光在我国,到处都一样,依我看还将在很长时间内不断反复。区别仅在于过去我国没有那么多舆论,而现在对这些案件人们公开谈论,甚至发表文章,因此使人感到那些罪犯好像是新近才有的。这就是您的错觉,一种非常天真的错觉,公爵,您可以相信我的话。”Щ公爵揶揄地一笑。
“我不是不知道过去也有许许多多罪行,而且可怕的程度不下于此;不久前我到一些监狱去过,有机会认识几个犯人和被告。有的犯人甚至比那一个更奇怪,杀过十来个人,而且毫无悔过之意。但我同时也注意到:即使十恶不赦、死不悔改的杀人犯也毕竟知道自己是罪犯,就是说,他打心眼儿里认识到自己干了坏事,尽管一点都不后悔。他们每一个都这样;而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所提到的那些人,甚至不愿承认自己是罪犯,自以为有这个权利,还觉得……自己干得好,或者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我认为这才是可怕的区别所在。请注意,这些都是青年,也就是说,他们恰恰处在最没有戒备的状态,最容易接受歪理谬论的影响。”
Щ公爵已不再笑,而是带着困惑的表情听梅诗金公爵说完。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早就想发表什么意见,这时却沉默不语,好像有一个特别的想法制止了她。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望着公爵大为惊讶,这一回已经丝毫不带嘲弄的笑意。
“我的公子爷,”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突然插言道,“干吗您对他感到这样惊讶?难道他就比您笨,不会像您那样作出分析判断?”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说,“然而,公爵(请原谅我问得冒昧),既然您看得这样清楚,那您怎么会(我再一次请您原谅)……在那件咄咄怪事上……就是几天前的事情……那人好像姓布尔多夫斯基……明明同样存在着是非黑白颠倒、道德观念混淆,您怎么就看不到了呢?情况明明完全一样!当时我觉得,您好像完全没有看出来。”
“我来告诉您吧,公子爷,”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沉不住气了,“我们自以为什么都看出来了,坐在这里自吹比他高明,可他今天收到了那一拨子人里头的一个写来的信,就是脸上长着不少粉刺、他们中间最主要的那一个,你还记得吗,亚历山德拉?那人在信上向他道歉,尽管这种道歉的方式自成一家,并且告诉公爵,他已跟一个伙伴绝交,就是当时不断怂恿他的那一个,你记得不,亚历山德拉?还说现在他认为公爵更信得过。可是我们还拿不出这样的信来,虽然我们这儿人人都有能耐在他面前把鼻子翘得老高。”
“伊波利特刚才也搬到我们别墅来了!”郭立亚喊道。
“什么?!已经来了?”公爵吃了一惊。
“您跟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刚走,他就到了;是我去把他接来的!”
“嗬,我敢打赌,”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一下子发作起来,完全忘了她刚刚还夸公爵来着,“我敢打赌,昨天他一定到那小子住的顶楼上去跪着求他宽恕,才使得那个脾气坏得够呛的小子赏脸住到这儿来。你去了没有?刚才你自己承认来着。是不是这样?你跪了没有?”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郭立亚大声为之辩解,“恰恰相反:昨天伊波利特紧紧拽住公爵的手吻了两次,是我亲眼得见,就这样结束了整个交谈过程;另外,公爵只是说,住到别墅去对他比较方便,他马上答应等身体稍微好些就搬。”
“您何苦呢,郭立亚?……”公爵咕哝着站起来拿帽子,“您没有必要说这些,我……”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把他叫住。
“您不用操心,公爵,”浑身热辣辣的郭立亚继续说,“您别去惊动他,他一路劳顿以后睡着了;他很高兴;依我看,公爵,你们今天先不要见面,不妨推迟到明天,这样要好得多,否则他又会尴尬的。今天上午他说,已经足足半年他没有这样好的自我感觉,而且不像平时那么虚弱,连咳嗽也减少了三分之二。”
公爵注意到,阿格拉雅忽然离开她坐的地方,走到桌子跟前。公爵不敢看她,但整个身体无不感到此刻阿格拉雅正在看他,也许是怒目而视,她那双黑眼睛里必定充满愤慨,于是,他的脸唰地红了。
“可是我觉得,尼古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如果您指的就是几天前哭着邀请大家参加他的葬礼的那位痨病少年,您不该把他接到此地来住,”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指出,“当时他谈到邻屋的一堵墙言语非常漂亮,您可以相信,他一定会闷闷不乐地怀念那堵墙的。”
“这话说得有理:他会跟你吵闹、打架,最后一走了之,你就等着瞧吧!”
说着,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煞有介事地把她的针线活小匾子挪到自己面前,忘了大家已经准备出去散步。
“我记得,他谈到那堵墙时颇有夸耀的味道,”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又接着说,“离开了那堵墙,就不可能让漂亮话伴随他死去,而他非常想望由漂亮的话语为他送终。”
“那又怎样呢?”公爵嘀咕道,“如果您不愿意宽恕他,他也能在得不到您的宽恕的情况下死去……。现在他来是为了看看这里的树木。”
“哦,就我这方面而言,他的一切我都宽恕;您可以把这一点向他转告。”
“对此不应作这样的理解,”公爵不大愿意似地低声答道,一边继续凝视着地上的某一点,眼睛并不抬起来,“应该使您也愿意得到他的宽恕。”
“为什么要他宽恕我?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
“如果您不理解,那就……但您并不是不理解;当时他想要……为你们大家祝福,并得到你们的祝福,仅此而已……”
“亲爱的公爵,”Щ公爵先和在座的人中间某几位交换眼色,然后有些提心吊胆地赶紧插进来说,“到达人间天堂可不容易;而您多多少少指望着人间出现天堂;造天堂这事儿不好办,比您美好的心灵所感觉到的要难得多。还是别再谈下去吧,否则恐怕又会叫我们大家脸上抹不开,那时……”
“咱们听音乐去。”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遽然说,同时生气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大家都跟着她离座起身。
公爵忽然走到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跟前。
“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公爵一把拽住他的手,用奇怪的激昂语调说,“请您相信,不管怎样,我认为您是个极其高尚的、非常好的人;请相信这一点……”
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惊讶之余,甚至倒退了一步。瞬息间他竭力克制自己忍不住纵声狂笑的愿望;但在仔细近看之后,他发现公爵的神态反常,至少有些异样。
“我敢打赌,”他嚷道,“公爵,您想说的完全不是这样的话,或许还完全不是想对我说……。不过,您怎么啦?您是不是觉得不舒服?”
“也许如此,很可能是的,您非常精细地注意到了,或许我并不想找您!”
说了这话以后,他作一个有些奇怪、甚至有些滑稽的微笑,但一下子好像又亢奋起来,大声表示:
“请不要向我提起三天前我的举动行为!这三天我感到非常惭愧……。我知道是我不对……”
“可是……可是您究竟做了什么要不得的事情?”
“我看得出,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您为我害臊的心情也许超过为任何人感到的羞愧;您的脸在红起来,这是美好心灵的标志。我马上就走,请放心。”
“他这是怎么啦?他这样是不是表明快要发病了?”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惊恐地问郭立亚。
“您不必在意,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我不是发病;我马上走。我知道自己……得天特薄。我病了二十四年,从出生一直到二十四岁。现在也请听我作为一个病人说几句话。我马上走,这就走,请放心。我不感到脸红,——要知道,为此而脸红岂不怪哉?——但在与人交往方面我是多余的……。我并不是因为爱面子说这话……。这三天来我经过反复思考,决定一有机会就应该真心诚意和光明磊落地向你们讲清楚。有这样一些思想,有若干崇高的思想我不该随便谈论,因为我一定会使大家觉得滑稽可笑;刚才Щ公爵提醒我的正是这一点……。我不会做得体的姿态,也缺乏分寸感;我词不达意,说的话与想法并不相符,这样就糟蹋了那些想法。所以我没有资格……何况我又多疑过敏,我……我确信,这一家人不可能亏待我,在这里我能得到超过我所值得的爱;但我也知道(我完全可以肯定),二十多年的病必然会留下若干后遗症,因此我……有时候……不能不令人发笑……可不是吗?”
他环顾众人,似乎在等候回答和决定。大家都被这一意外和病态的、至少是看不出什么原因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难堪地站着无所适从。然而,这一举动却引出一段奇怪的插曲。
“您在此地说这些话做什么?”阿格拉雅突然喊叫起来,“您向他们说这些话做什么?为什么向他们,他们?”
看来,她气愤到了极点,她的眼睛里快要迸出火花。公爵站在她面前无言以对,一下子脸色煞白。
“此地没有一个人配听这样的话!”阿格拉雅发作了,“此地所有的人通通都及不上您的一个小指,无论头脑还是心灵都谈不上!您比所有的人更诚实、更高尚、更厚道、更善良、更聪明!此地有些人甚至不配弯下腰去拣您刚才掉在地上的手绢儿……。您为什么要贬低自己,把自己置于所有人之下?您何苦曲解自己的一切,为什么您就没有自尊心?”
“主啊,这能料到吗?”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双手一拍失声惊呼。
“可怜的骑士!乌拉!”郭立亚欣喜若狂地高喊。
“住口!……有人居然敢在此地您的家里欺负我!”阿格拉雅忽然冲着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吼叫,她已经处在无视任何界限、敢越一切障碍的歇斯底里状态。“为什么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折磨我?整整三天,公爵,他们老缠着我,说您如何如何,这是为什么?我无论如何不嫁给您!决计不嫁,永远不嫁,您得知道!这一点您必须知道!怎么能嫁给您这样可笑的人?您现在不妨照照镜子,瞧您这模样配得上哪一个!……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故意逗我,说我要嫁给您?您必须知道这件事!您也是跟他们串通一气的!”
“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没有逗过!”阿黛拉伊达惊恐地嘀咕了一句。
“谁也没有这样想过,谁也没有这样说过!”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嚷了起来。
“谁逗她来着?几时有人逗过她?谁会对她说这事儿?她这是醒着还是在说胡话?”气得发抖的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问所有的人。
“人人都说过,每一个人都说了,说了整整三天!我决不嫁给他,决不!”
这样叫喊过后,阿格拉雅涕泗滂沱地伤心痛哭,她用手绢儿捂住面孔倒在椅子上。
“他还没有向你求过……”
“我没有向您求过婚,阿格拉雅·伊万诺夫娜。”公爵此话一下子脱口而出。
“什——么?”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忽然拉长调子问道,惊讶、愤怒、震骇之状溢于言表。“你说什——么?”
她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想说……我是想说,”公爵急得直哆嗦,“我只是想对阿格拉雅·伊万诺夫娜说明……希望我能有幸解释,我完全不打算……不指望有幸能向她求婚……哪怕在任何时候……。这完全不能怪我,上帝可以作证,不能怪我,阿格拉雅·伊万诺夫娜!我从来都不想,从来没有这个念头,永远不想,将来您会看清楚的,请相信我!这一定是别有用心的人在您面前诽谤我!您不用担忧!”
说着,他走到阿格拉雅近旁。阿格拉雅揭去捂住面孔的手绢儿,迅速地看了一下公爵和他整个吓得魂飞魄散的模样,明白了他的话意,突然直接冲他放声大笑,——这是一阵乐不可支的狂笑,一阵滑稽透顶、拿别人开心的狂笑,阿黛拉伊达第一个忍不住,尤其是在她也看了一下公爵以后,立刻扑到妹妹身边,把她搂在怀里,和她一样像小学生似的乐不可支、纵声狂笑。公爵望着她俩,一下子也笑逐颜开,并且带着欢快和幸福的表情连连念叨:
“哦,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这时,亚历山德拉也忍不住打心眼儿里大笑起来。这三姐妹的狂笑简直没个完似的。
“哼,疯疯癫癫!”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嘟哝道,“一会儿把人吓得半死,一会儿又……”
但现在连Щ公爵也笑了,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也笑了,郭立亚笑得不亦乐乎,公爵瞧着大家也哈哈大笑。
“散步去吧,散步去吧!”阿黛拉伊达嚷着,“大伙都去,公爵也一定得跟我们同往,您不许走,可爱的人哪!他这人真可爱,阿格拉雅!您说是不是,妈妈?不但如此,我还要,一定要吻他一下,一定要拥抱他,作为……作为对他刚才向阿格拉雅表明心迹的报答。妈妈,亲爱的妈妈,可不可以让我吻他一下?阿格拉雅!让我吻一下你的公爵吧!”这调皮的二小姐叫嚷着果真蹦到公爵面前,在他额上吻了一下。
公爵抓住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差点儿没握得阿黛拉伊达叫起来。公爵无比喜悦地瞧着她,把她的一只手举到嘴唇边,接连吻了三次。
“咱们走吧!”阿格拉雅在召唤大家,“公爵,您搀着我。让拒绝了我的人搀着,这样行不行,妈妈?公爵,您不是永远拒绝了我吗?您的姿势不对,伸出胳膊让女士扶着,可不是像您这样。难道您不懂得该怎样搀着女士?这才对了,走吧,咱们走在最前头;您愿不愿意走在所有的人头里,没有旁人在场?”
她不住口地说着,还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一再念叨,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高兴。
“真是些稀奇古怪的人物!”Щ公爵心想,自从和他们结识以来,恐怕他已经是第一百次这样想,然而……他喜欢这些奇怪的人物。至于梅诗金公爵这个人,他也许不太欣赏;当大家出外散步的时候,Щ公爵脸色比较阴沉,好像有什么心事。
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似乎情绪极佳,一路上直到火车站不断逗亚历山德拉和阿黛拉伊达发笑,而她们俩对他的戏谑也特别乐于报以笑声,简直太利索了,以致他有那么一点点怀疑,也许她们压根儿不在听他说话。这个念头使他骤然间不说明原因就扬声大笑,笑得够厉害的,而且绝非做作(他就是这样的性格!)。那姐妹俩此时就像过节一般高兴,她们老是望着走在头里的阿格拉雅和梅诗金公爵;看得出,小妹妹给她们出了个高度费解难猜的谜题。Щ公爵一直试图跟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谈些不相干的事情,也许是想让她散散心,结果却使她腻烦得要死。她头脑里好像一团乱麻,往往答非所问,有几次干脆不搭茬儿。不过,阿格拉雅·伊万诺夫娜这天晚上的谜题还没有完。最后一道是归梅诗金公爵独个儿受用的。他们走到离别墅大约一百步的地方,阿格拉雅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很快地对坚持沉默的男伴说:
“往右边瞧。”
公爵照办了。
“仔细瞧瞧。您看见林苑里那一把座椅没有?就在三棵大树那儿……绿颜色的座椅。”
公爵回答说看见了。
“您是否喜欢这个地方?有时候一大早,上午七点钟左右,大家还在睡觉,我一个人走到这里来坐在那儿。”
公爵喃喃地说这地方挺不错。
“现在您离开我走吧,我不想再跟您挽手同行。或者这样更好:您仍旧搀着我走,但一句话也不要跟我说。我要独自默想……”
其实,这番告诫毫无必要,因为即使不下禁令,公爵一路上也肯定不会开口。他听了关于座椅的那些话后,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过一会儿,他想通了,并且惭愧地驱散他那荒唐的念头。
众所周知,至少大家都认为,平日到巴甫洛夫斯克车站一带去的人“比较整齐”,不像星期日和节日“各色人等”纷纷从城里涌来。人们虽然不是过节的打扮,衣着穿戴却很雅致。来此听音乐算是消夏一景。那里的乐队也许是我国的花园乐队中最好的一支,演奏的曲目也比较新。人们举止得体,彬彬有礼,尽管总的看来有一种家常气氛,甚至亲密无间。熟人大都是消夏客,通常到这里来互相看望。许多人由衷地喜欢这样做,来此就为这个目的;但也有专门去听音乐的。吵架之类煞风景的事情极少发生,不过即使平日也不是完全没有。反正这是少不了的。
这天晚上天气很好,游人也相当多。正在演奏的乐队近旁的座位都占满了。我们那一拨子在比较靠边的几把椅子上坐下,离火车站最左边的一个出口不远。人群和乐声使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精神振作了些,也使小姐们得到消遣;她们已跟一些熟人目光交接,并远远地向一些人点头致意;她们已仔细看过人家的服装,注意到某些奇特之处,并就这些异点交谈几句或付之一笑。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也频频欠身行礼。阿格拉雅和公爵还在一起,他们已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不多一会儿工夫,熟人中就有几位青年向将军夫人母女们这边走来;有两三位留下来聊聊;他们都是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的朋友。其中一位长得十分英俊的青年军官性格开朗,非常健谈;他赶紧同阿格拉雅攀谈,并且想方设法吸引她的注意。阿格拉雅在他面前显得挺随和、非常爱笑。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征得公爵同意向他介绍了这位朋友;公爵几乎没弄清楚别人要他怎么样,反正双方算是认识了,两人互相鞠躬、握手致意。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的朋友提了一个问题,但公爵好像没有作出回答,或者颇为奇怪地嗫嚅一通,致使那位军官集中注意向他瞧了瞧,然后又看看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并且立即明白后者给他们作这次介绍的用意,便淡然一笑,接着重又转向阿格拉雅。只有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注意到这时阿格拉雅突然脸红了。
公爵甚至没有留意别人在跟阿格拉雅殷勤交谈,间或甚至于差点儿忘了自己正坐在她旁边。有时他想走开,完全从这里消失,哪怕到一个阴森荒凉的地方去他也乐意,但求能够一个人静思默想,不让任何人知道他在何处。或者待在家里廊台上也行,但希望别人一个也不在那儿,无论列别杰夫还是孩子们都不要来打搅,让他扑到沙发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就这样躺上一天一夜,再加一天。有几次他在瞬息间也梦想着峰峦山岭,特别是他始终喜欢回忆的山中一个熟悉的小点儿,他生活在国外的那几年,经常喜欢到那里去,从那里俯瞰村庄,眺望山下恍如白练的瀑布、天上飘浮的白云、远处废弃的古堡。啊,此刻他多么希望能立刻到那里去!去思索一件事情——这辈子光想这一件事情亦不为过,够想上一千年的!让这里的人彻底忘掉他。哦,这甚至是必需的。要是大家根本不知有他这么个人,要是眼前的一切纯粹是春梦一场,反倒更好。是梦也罢,是真也罢,还不是一样?!有时他忽然开始对阿格拉雅仔细观看,一连五分钟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脸庞。但他的眼神太奇怪了:他望着阿格拉雅,仿佛在看一个离他有两里之遥的目标,或者仿佛在看她的画像,而不是看她本人。
“您干吗这样看着我,公爵?”她中断了与周围一些人兴致勃勃的谈笑,忽然问道,“我怕您;我总觉得您想要伸手用指头够着我的脸触摸一下。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他是不是这样看着我?”
公爵听到别人在对他说话,似乎很觉诧异,后来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可能并不十分明白,也就没有回答;但他见阿格拉雅和其余的人在笑,忽然张开嘴巴自己也笑起来。周围的笑声更响了;那位军官想必是个爱找乐子的人,他索性扑哧一声喷出笑来。阿格拉雅蓦地悻悻然低声自语:
“白痴!”
“上帝啊!难道她会对这样一个人……莫非她真的疯了不成!”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透过牙缝嘀咕道。
“这是闹着玩儿的。跟朗诵‘可怜的骑士’那回一样,”亚历山德拉用肯定的口气向她耳语,“就这么回事儿!她照例又在拿他开心。不过这种玩笑开得太过分了;应该加以制止,妈妈!刚才她装神弄鬼演了一出戏,只顾自己调皮,把我们吓得半死……”
“幸好她撞上的是这样一个白痴。”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和她窃窃私议。女儿的话毕竟使她松了口气。
然而,公爵听见了有人管他叫白痴,并且打了个寒战,但不是因为被称为白痴的缘故。“白痴”两个字他随即忘了。但在离他坐的地方不远的人群中,好像从旁边某处——他绝对没法指出究竟在哪个方位,究竟在哪一点——有一张脸倏地一闪,那是一张苍白的脸,拳曲的黑色头发,带着熟悉的、非常熟悉的冷笑和眼神,——?一闪即逝。很可能这仅仅是他的幻觉;整个画面留在他印象中的只是冷笑、眼睛以及那位一闪即逝的先生脖子上一条时髦的翠绿色丝织领带。那位先生在人群中消失了呢,还是一溜烟钻进了车站,公爵也无法肯定。
但过了一分钟,他忽然迅速而又焦灼地开始四顾张望;那第一幅幻象可能是第二幅幻象的预兆和先驱。这是肯定无疑的。刚才跟大伙一起来火车站的时候,难道他忘了有可能狭路相逢?诚然,当他来火车站的时候,好像根本不知道在往这儿走,——他所处的精神状态便是这样。倘若他善于或者有可能比较细心地行事,那么一刻钟以前他就会注意到,阿格拉雅有若干次也好像忐忑不安地东投一瞥、西看一眼,似乎也在周围寻找什么。现在,他的焦灼之状已变得非常明显,阿格拉雅的激动和惶惑也随之加剧;只要他朝后张望,阿格拉雅几乎立即跟着也回过头去。惶惶不安的疑团不久便解开了。
从公爵和将军夫人母女们所坐的地方近旁车站最左侧那个出口处,一下子走出一群人来,至少有十个人。走在头里的是三个女人,其中两个美得出奇,无怪乎她们后面跟着这么多的崇拜者。但是,这几个女人也好,她们的崇拜者也好,都有点儿特别,跟其他来听音乐的游人完全不同。几乎所有的人马上就注意到了这一行,但大多数人竭力装作根本没瞧见他们的样子,只有某些年轻人望着他们露出笑容,窃窃私议。对这群人完全视而不见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招摇过市、高声谈笑。不难料想,其中好几个还醉醺醺的,尽管看外表有几位的衣着相当摩登和雅致。但里边也有人模样很怪,身穿奇装,脸上火辣辣地红得诧异;其中有几名军人,也有年纪已经不轻的;有的穿着做工讲究、宽舒合身的服装,戴着戒指和领扣,套着乌黑油亮的假发,蓄着络腮胡子,脸上的表情特别高贵,虽然有些不屑的神态,不过社会上对于这种人都避之唯恐不远,像害怕瘟疫似的。我们的郊外休憩场所中固然不乏高尚体面、名声颇佳的去处;但即使最谨慎的人也不可能每一分钟都提防着砖头从邻屋顶上掉下来。现在,这块砖头即将掉向来此欣赏音乐的体面听众。
从车站走到乐队所在的平台要下三级台阶。那群人就在台阶前面站住,正犹豫不决;但一个女的带头跨步向前,她的随员中只有两人敢步她后尘:一个是样子很不起眼的中年人,其外表各方面都还体面,但看上去像个十足的光棍儿,就是说:这等人从来不认识任何人,别人也不认识他们。不甘落后的另一人衣衫颇不整饬,形迹实在可疑。此外没有人跟那位奇特的女士走。但是,她下台阶时甚至没回头看一眼,好像她根本不在乎后面有没有人跟来。她仍然大声谈笑。她的穿戴非常高雅华贵,但略微花哨了些。她经过乐队走向平台的另一边,那里的路旁停着一辆马车在等什么人。
公爵已有三个多月没见到她。自从来到了彼得堡,这些日子他一直打算去见她;但也许是某种隐秘的预感使他踌躇不前。至少公爵怎么也无法揣测与她见面会得到什么印象,而公爵有时怀着恐惧的心情竭力加以想象。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重逢将是痛苦的。这六个月来,他曾几次回想这个女人的面容给他的第一个印象,当时他看到的还只是相片。据他回忆,即使从相片上得到的印象也蕴含着太多的辛酸。在外省的小地方,有一个月他们几乎天天见面,那一个月曾对他产生可怕的影响,以致公爵有时竭力不去想那段并不久远的往事。这个女人脸上老是有一种足以使他肠断的气质。在同罗果仁谈话时,公爵把自己这种感觉归结为无限的怜悯,此话不假,因为她的脸还在相片上就从公爵心中钩起一阵怜悯的痛苦。这种同情的感觉,甚至可以说为这个女人忍受痛苦的感觉,从未离开过他的心田,现在还是这样。哦,不,倒是更强烈了。但是,公爵总觉得他向罗果仁说的话不够贴切;直到此刻,就在她突然出现的这一刹那,他才明白,大概是凭直觉理解到,他向罗果仁说的话究竟缺少什么。缺少的是能够表达恐怖心情的词语;对,正是恐怖!此时此刻他才充分感觉到这一点;他相信,他自有特殊的理由充分肯定,这个女人发了疯。如果你爱这个女人甚于世上的一切,或者你正在想象中预先品尝这种爱情的可能性,忽然看到她戴着镣铐在铁窗里边挨看守的棍棒,——那么,你得到的印象与公爵现在的感受庶几近之。
“您怎么啦?”阿格拉雅很快地悄悄问道,同时打量着他并且天真地扯了一把他的胳膊。
公爵转过头来望着她,看了看她那双这时候不知为什么在忽闪忽闪的黑眼睛,尝试着冲她做一个微笑,但一下子仿佛把她忘了,重又把视线右移,又去注意那个突如其来的幻影。此刻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正打小姐们的座椅旁边经过,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还在对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讲述一件大概非常可笑、非常有趣的事情,他讲得很快,劲头很足。公爵记得阿格拉雅忽然轻轻地说了一句:“她是多么……”
话没有说完,无法断定是什么意思;她倏地住了口,什么也没有找补,但这已经够了。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正经过那里,本来好像并不特别注意某人,于是蓦地冲他们这边扭过头来,仿佛这才发现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
“咳!原来他在这儿!”她一下子止步惊呼,“人家派专差四出寻找都不见人影,却原来你待在这谁也想象不到的地方……。我还以为你在那边……在你伯父那里!”
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顿时红了脸,恶狠狠地瞪了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一眼,但旋又扭头不去看她。
“怎么?!莫非你不知道?天哪,还真的不知道呢!他开枪自杀了!今儿个早晨你伯父开枪自杀了!下午两点钟人家就告诉我啦;现在半个彼得堡都已经知道;据说三十五万卢布公款不见了,有的说是五十万。我老是指望着他还要传一大笔遗产给你呢,谁知他悄没声儿地花了个精光。真是个放荡透顶的老家伙……。那好吧,再见了,祝你交好运!难道你不想去一次?怪不得你及时引退,好狡猾的小子!不,胡说,你知道,你事先知道,也许昨天就已经知道……”
尽管这种胡搅蛮缠和故意显示事实上并非如此的熟不拘礼肯定包含着目的,——这一点现在已毫无疑义,——但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起先还打算不了了之,说什么也不理睬那位出言不逊的女士。然而,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的话像当头一个霹雳击中了他;听到伯父的死耗,他顿时脸色煞白,转身面向带来凶信的人。这时,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霍地离座起身,让别人也都跟着她站起来,几乎像逃跑一般从那里走开。只有公爵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暂时留在座位上,似乎拿不定主意,还有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仍然站在那里惊魂未定。但是,叶班契娜母女们才走开不到二十步,一场可怕的轩然大波已经闹开。
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的好朋友,就是刚才跟阿格拉雅交谈的那位军官,简直气愤到了极点。
“应当用鞭子对付她,此外没有旁的办法管束得了这臭娘们!”这话他几乎是大声说的。(看来他以前就是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的密友)。
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倏地面朝他转过头来。只见她目光一闪,向站在她两三步外那个素不相识的青年男子扑去,夺过握在他手中的一根辫状细鞭,使劲在辱骂她的人脸上斜抽了一鞭。这一切是在霎时间发生的……。军官气疯了,冲她直扑过去。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身边的随从已经不见:外表体面的中年绅士早就溜之大吉,而醉醺醺的那一位站在一旁狂笑不已。当然,警察马上就会来的,但若非救兵突然赶到,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眼前难免吃亏。当时也近在咫尺的公爵及时从后面抓住军官的胳膊。军官为了挣脱束缚,猛推前胸把他推开。公爵踉踉跄跄倒退三步,跌在一把椅子上。但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身边已经出现了另外两名保镖。在正欲发动攻击的军官面前站着一位拳击手,他就是读者已经知道的那篇文章的作者,也是过去罗果仁一帮的正式成员。
“凯勒尔!退伍中尉,”他以炫耀的口吻自我介绍,“如果您要徒手较量的话,大尉,我愿代替妇道人家奉陪;在下曾学完英国式拳击的全套教程。别推推搡搡,大尉;我同情您受到的奇耻大辱,但我不能容忍您当着大庭广众对一个女人动拳头。如果能做一个识时务的俊杰,那么,您当然会懂得,大尉……”
但是大尉已经定下神来,已不去理会他说些什么。这时,从人丛里出现的罗果仁迅即拉着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的胳膊把她带走。罗果仁本人看来也震惊得厉害,面色煞白,战栗不已。在把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带走的时候,他居然还顾得上冲着军官的脸发出冷笑,像个叫卖小贩一般得意扬扬地说道:
“呦!瞧这模样儿!脸上都挂了彩啦!呦!”
军官清醒过来以后,完全猜到了对方是什么人,于是他很有礼貌地(不过用手帕捂着脸)向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公爵说:
“请问,我有幸认识的是不是梅诗金公爵?”
“她是个疯子!有精神病!请相信我的话!”公爵用发抖的声音答道,并且不知为什么向他伸出哆嗦的双手。
“我当然不能自夸了解这样的情况;但是我必须知道尊姓大名。”
他点点头走开了。在最后几位登场人物消失以后过了五秒钟,警察赶到。其实,这场风波前后持续至多两分钟。某些游客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另一些仅仅换了一下座位;也有一些人看到这意外的一幕非常高兴,还有些人更是兴致勃勃地议论开了。总而言之,这件事的结束与惯例没什么不同。乐队重又奏起音乐。公爵走去跟上叶班契娜母女们。刚才他被军官一推跌倒在椅子上的时候,如果想得到或顾得上朝左边瞥上一眼,他就会看见阿格拉雅在离他二十步左右的地方驻足观望这一场纠纷,并不理会已经走得更远的母亲和姐姐的叫唤。后来,是Щ公爵跑到她跟前,才劝得她从速离去。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记得,阿格拉雅回到她们那里时激动异常,几乎没有听到她们催促的呼声。但是仅仅过了两分钟,当他们一行刚进入林苑,阿格拉雅又用她惯常那种淡漠而调皮的口吻说:
“我倒要瞧瞧,这出闹剧怎样收场。”
车站的一幕使母亲和女儿几乎都震骇万分。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在惊悸和激动中带着女儿从车站简直是一路奔跑回去的。按照她的观点和概念,发生的事情太多了,通过这一事件暴露出来的情况也太多了,以致在她的头脑里已经开始萌生一些果断的想法,尽管那里还是一团乱麻、一片恐慌。而且,大家也都明白,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一桩非同小可的秘密开始被揭穿,这也许是件好事。不管过去Щ公爵如何担保和解释,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如今反正“现了原形”,假面给撕去,伪装被剥掉,他“与那个臭娘们的关系也已昭然若揭”。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甚至还有两个大女儿,都是这样想的。由这一结论引出的结果却是:谜积得更多了。两位小姐心中虽则多少有些抱怨妈妈不该慌成这个样子,不该如此赤裸裸地逃遁,但在波澜动荡之初不敢问这问那去打扰她。此外,两位小姐有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感觉:她们的妹妹阿格拉雅·伊万诺夫娜对这件事的了解可能比她们母女仨合在一起更多。Щ公爵紧锁双眉,愁容满面,他也陷入了深思。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路上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而他好像压根儿没注意到这一点。阿黛拉伊达曾试探性地问他:“刚才说起的那个伯父指的是谁?彼得堡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但Щ公爵带着极其尴尬的表情作了十分暧昧的回答,说是要作什么调查,并说这一切当然完全是扯淡云云。“这是肯定无疑的!”阿黛拉伊达说了一句,此后再也不问什么。阿格拉雅却显得异常平静,途中只提出一点看法:她们跑得太快了。有一次她回过头去,见梅诗金公爵在追赶她们。阿格拉雅发现他追得费劲,便作了一个嘲弄的微笑,于是没有再回头看他。
最后,几乎就在别墅门前,只见刚从彼得堡返回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正迎着他们走来。他第一句话就询问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的情况。但是将军夫人怒气冲冲打他身旁走了过去,既不答话,也不看他。根据女儿们和Щ公爵的眼神,他立刻料到家中山雨欲来。不过,他自己的面容本来也已经反映着一种不寻常的焦虑。他立即挽住Щ公爵的胳膊,让他在门口站住,几乎同耳语一般跟他悄悄说了几句话。后来他们登上廊台,去见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从两人忧形于色的神情不难想见,他俩都听到了什么非同小可的消息。渐渐地,大家都聚集在楼上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屋里,廊台上最后只剩下梅诗金公爵一人。他坐在角落里,似乎在等候什么,不过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待在这里;看到这一家子慌乱若此,是不是离去为好——这一层他连想也没有想过;他好像把整个宇宙都忘了,即使要他在被安置的座位上一连坐上两年也行。他间或听到从楼上传来惶惑不安的谈话声。他自己也说不上这样坐了多久。时间愈来愈晚,天色已经全黑。忽然,阿格拉雅走到廊台上;她看起来神态自若,尽管脸色比较苍白。阿格拉雅见到公爵后,似乎有些困惑地微微一笑;她“显然没料到”公爵会坐在这个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
“您在这儿做什么?”她走到公爵跟前。
公爵经她一问,倒不好意思起来了,便支支吾吾不知说了些什么,并从椅子上霍地站起来。但阿格拉雅当即坐到他旁边,于是他也重新坐下。阿格拉雅忽然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接着像是毫无目的地朝窗外望望,然后又对他看看。
“也许她想要笑出来,”公爵心想,“不,如果她想要笑,那她是不会忍住不笑的。”
“您也许要喝茶,那我去吩咐。”在一阵沉默之后,阿格拉雅找了句话说。
“不,不……。我不知道……”
“嗯,这能不知道吗!哦,请听我说:要是有人要您跟他决斗,您怎么办?刚才我就想问您。”
“可是……什么人会?……没有人会要求跟我决斗的。”
“假定有人提出呢?您是不是非常害怕?”
“我想,我会非常……怕的。”
“当真?那么,您是懦夫?”
“不——不;也许并不。害怕而且逃跑的人是懦夫;如果害怕而并不逃跑,那还不算懦夫。”公爵考虑片刻后笑道。
“那您会逃跑吗?”
“也许我不会逃跑。”阿格拉雅提出的这些问题终于使他笑了起来。
“我虽然是个女子,可我决不逃跑,”她说话的语调差不多像是受了屈辱,“不过,您是在取笑我,在按您一贯的做法装蒜,好让您显得更有吸引力。请告诉我:决斗的时候一般是不是相距十二步开枪?有的甚至仅仅相距十步?也就是说,这样的结果肯定非死即伤,是不是?”
“决斗的时候恐怕命中的机会不多。”
“怎么不多?普希金不是给打死了吗?”
“这也许是偶然的。”
“绝非偶然;那是一场殊死的决斗,他就被打死了。”
“子弹打中的部位是那么低,可以肯定当时丹特斯瞄准的目标要高些:胸部或头部。而像子弹所打中的部位是谁也不会那样瞄的,可见子弹之所以命中普希金,很可能出于偶然,是歪打正着。这是懂行的人告诉我的。”
“可是有一次跟我交谈的一名士兵告诉我,操典规定他们在散兵射击时必须瞄准半中腰。‘半中腰’——这是他们的用语。由此可见,规定射击的目标不是胸部,也不是头部,而是半中腰。后来我问过一位军官,他说确实如此。”
“这大概是因为距离比较远的缘故。”
“您会打枪吗?”
“我从来没有打过枪。”
“难道您连装手枪弹药都不会?”
“不会。应该说,我懂得该怎么做,可是自己从未装过。”
“那就是不会,因为这需要实践!请您听着并且记住:首先去买一些好的手枪火药,不要湿的(据说湿的要不得,一定要很干燥的),要很细的一种,不要买大炮里用的那种。据说子弹自己可以浇铸。您有手枪吗?”
“没有,也不需要。”公爵一下子笑了起来。
“啊,真糊涂!您一定得买一把好手枪,法国或英国造的,据说这两种最好。然后取顶针儿那么大一撮或两撮火药抖在里边。还是多放一些为好。用一小块毡塞实了(据说一定得用毡塞,也不知什么道理),这东西哪儿都能弄到,从床垫或者门上撕一块下来就可以了,有的门上包着毡子。等毡子塞进去以后再装上子弹,——听见没有:后装子弹,先放火药,否则枪打不响。您笑什么?我要您每天练习几次,一定得学会打中目标。您能做到不?”
公爵还在笑;阿格拉雅悻悻然跺了跺脚。她在谈这席话时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使公爵有些纳罕。他在某种程度上感觉到,他应该打听些什么,询问些什么,——至少该说些比往手枪里装弹药更为正经的事情。然而这一切通通从他头脑里不翼而飞,留在意识中的只有一件事:阿格拉雅坐在他面前,他望着阿格拉雅,至于阿格拉雅不管说些什么,此刻他简直全不在乎。
最后,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自己下楼来到廊台上;他紧绷着脸,心事重重而又神态坚决地准备出去。
“啊,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是你……。现在你上哪儿?”他问,其实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连一步也不想移动。“咱们一块儿走,我有句话要对你说。”
“再见。”阿格拉雅说着向公爵伸出一只手。
廊台上已经暗得很,公爵此刻不可能把她的脸看得十分清楚。过了一会儿,当他和将军快要走出别墅时,他忽然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烧得厉害,便紧紧握住自己的右手。
原来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和他同路。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仍急于去找某人谈什么事情。眼下他先同公爵谈了起来,语调很快,口气紧张,颇有些语无伦次,不时提到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如果公爵此刻能把注意力集中一些,他也许会猜到,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想要顺便从他那里探听些什么,或者不妨说想要直截了当地问他些什么,可老是没法触及最主要之点。说来也惭愧,公爵竟然心不在焉到这种程度:一开始他简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及至将军在他面前停下来急切地提出某个问题,才不得不向将军承认自己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将军耸耸肩膀。
“你们都成了些怪人,无处不怪,”他又说开了,“我在对你说,我怎么也不理解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想法和忧虑。她正在发歇斯底里,又哭又闹,说人家让我们蒙了羞、出了丑。谁?出了什么丑?为了谁?在什么时候?为什么?我承认自己有过错(这一点我不否认),有很大的过错,但是,这个……性格不安分、行为又不正派的女人若再胡搅蛮缠,最终可由警察加以限制,我打算今天就去跟一些人见面,并向他们打招呼。一切都可以悄没声儿、和风细雨甚至客客气气地办妥,不伤和气,绝对避免面红耳赤。我也知道未来会发生很多事情,有一大堆问题尚待澄清;这里头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既然这里什么也不知道,那边也就什么也无法解释。既然我一无所闻,你一无所闻,他一无所闻,那么请问:谁有所闻呢?照你看来,这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呢,只有一种解释——事情多半是捕风捉影,子虚乌有,犹如月光……或其他幻象一样。”
“她准是疯了。”公爵痛心地猛想起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不禁喃喃地说。
“既然你提到了她,我也有同感。我也多多少少产生过这样的想法,那时我就能安然入睡。可是现在我认识到,还是别人的看法比较正确,所以我不相信她疯了。可以认为这是个做事乖张的女人,然而她非但不疯,甚至颇有心计。今天在卡比东·阿列克塞伊奇的事情上所闹的恶作剧,再清楚不过地证实了这一点。她这样做其中必定有诈,至少是阴险莫测、别有用心。”
“哪个卡比东·阿列克塞伊奇?”
“我的上帝啊,你根本不在听,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我一开头就跟你谈卡比东·阿列克塞伊奇的事儿;我是那样震惊,甚至现在手脚还在发抖。今天我在城里多耽搁时间就为了这件事。卡比东·阿列克塞伊奇·拉多姆斯基,也就是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的伯父……”
“哦!”公爵恍然大悟。
“今天清晨七点钟开枪自杀了。他是一位受尊敬的老人,七十岁,很会享福。那女人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果然短缺了公款,一笔数额很大的公款!”
“她又是怎么……”
“知道的?哈哈!告诉你吧,她刚一出现,在她周围就形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总部。你可知道,现在去拜访她和谋求与她结识这种‘荣幸’的是些什么样的人物?今天她很自然地可能从这些人那里听到了什么,因为现在整个彼得堡都已经知道;在这里,半个巴甫洛夫斯克或者整个巴甫洛夫斯克也已经知道。然而,据别人向我转述,她就脱去军服换便装这一点发表了精辟的见解,说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的引退非常及时!确实一针见血!不,这不是疯癫的表现。我当然不愿相信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事先就知道惨剧要在某日七点钟发生等等。但他可能预感到了这一切。而我,我们大家和Щ公爵还指望他继承伯父的遗产!可怕!太可怕了!不过,你要明白,我丝毫也不责怪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并急于向你说明这一点,不过总有点儿可疑。Щ公爵受到的震动非常之大。这一切像是很奇怪地爆出来的。”
“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的行为究竟有什么可疑之处?”
“完全看不出来!他的举止表现落落大方。我也没有作任何暗示。我想,他自己的财产大概完整无损。当然喽,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根本不愿听……。但最糟糕的是,所有这些家庭纠纷,或者说所有这些烦恼,说实在的,简直不知道叫什么好……。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你是我家真正的朋友,你能不能想象:刚才我了解到(不过还不是十分确实),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好像在一个多月以前就已经向阿格拉雅表示爱慕之意,据说遭到了她的断然拒绝。”
“不可能!”公爵激动地叫起来。
“莫非你了解什么内情不成?我最亲爱的朋友,”将军一愣,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住,“也许我对你说了不该说和不得体的话,但那是因为你……因为你……可以说因为你是这样一个人。也许,你了解什么特殊的情况?”
“我一点也不了解……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公爵吞吞吐吐地说。
“我也不了解!老弟,她们简直……简直要我的命,要把我活活埋入地下,却不愿考虑一下,这对别人有多么难受,不愿想一想,我是不是受得了。刚才又是一场大吵大闹,真吓死人!我是像对亲生儿子一样对你说话。最可怕的是:阿格拉雅好像在嘲笑她的母亲。关于她大概在一个月以前曾拒绝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的求婚,而且他们双方都把态度表示得相当明确,是她的两个姐姐作为一种猜测提出来的……不过她们很有把握。然而,阿格拉雅是个非常任性的姑娘,满脑袋古怪的念头,我简直说不上来!要说高尚的情操,心地和智慧的种种杰出品质——这一切她大概都具备;但是,她也爱耍脾气,好挖苦人,——总之,这鬼丫头的性格谁也摸不准,加上她还好发奇想。刚才她当面嘲笑母亲,嘲笑姐姐,还嘲笑Щ公爵;对我更是不在话下,她难得有不取笑我的时候。但是,要知道我就是喜欢她,甚至喜欢她笑我,——而这个鬼丫头也因此特别爱我,恐怕超过对所有别人的爱。我敢打赌,她也在某些方面嘲笑过你。刚才楼上大闹了一通以后,我发现你们在廊台上谈话;她和你坐在那儿,像个没事人似的。”
公爵脸涨得通红,他紧紧握住右手,但没有吭声。
“亲爱的,我的善良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将军突然感情冲动地说,“我……还有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不过她又开始骂你,为了你同时把我也骂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故),我们毕竟是爱你的,真诚地爱你、尊敬你,别的都不必理会,我是说不管表面上怎么样。但是,你也会同意的,亲爱的朋友,一下子听到这个冷血的鬼丫头那番话,怎能不感到莫名其妙、又气又恼!(我说她冷血,因为她站在母亲面前的神情对我们所有的提问一概表示极度的轻蔑,对我的提问尤其如此,因为我不知怎么鬼迷心窍地干了件蠢事,竟想摆出威严的架势,自以为我是一家之长,——你说,这不是干了件蠢事吗?)这个冷血的鬼丫头突然面带冷笑宣称,说那个‘疯女人’——(这是她的原话,使我纳闷儿的是她竟和你的看法一样,她还问:‘你们难道直到现在始终看不出来?’)——那个‘疯女人拿定主意无论如何要我嫁给公爵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为了这个目的才千方百计要把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从我家挤出去’……她就说这些;此外再也不作任何解释,只是一个劲儿地大笑,然后走了出去,哗的一声把门关上,弄得我们目瞪口呆。后来她们把游园之前她和你之间那一段插曲告诉了我……我……我……我认为,亲爱的公爵,你是个豁达大度和非常理智的人,你的这一点我注意到了,但是……你别见怪:我确信她是在拿你开心。她像小孩子一样爱笑会闹,所以你别生她的气,但事情肯定是这样。你不要有什么想法,——她无非在捉弄你和我们大家,完全是消闲解闷。好吧,再见了!你了解我们的感情,了解我们对你的真挚感情,可不是吗?这种感情是不变的,永远不变,丝毫不变……不过……现在我得往这边走了,再见!过去我很少意烦心乱到这种程度(该说心烦意乱还是意烦心乱?),而现在正是这样……。唉,这别墅生活实在是活受罪!”
等到岔口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公爵朝四下看看,很快地穿过道路,走到一座别墅透出灯光的窗子紧跟前,展开一张小纸片(在与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谈话的时候,公爵自始至终一直把这张纸紧紧握在右手之中),借助于微弱的光线读到:
明晨七时我在林苑的绿色长椅上等您。我决定同您谈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此事与您直接有关。
希望您不要把这字条给任何人看。虽然对您叮嘱这一点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我考虑的结果,认为这对您是必要的,所以写上这一句,——与此同时,我为您可笑的性格而感到羞赧。又及。
绿色长椅就是今天我指给您看的那一张。您应当觉得惭愧。连这一点我也不得不补上一笔。再及。
字条上笔迹挺潦草,折得也很马虎,想必是阿格拉雅在走到廊台上之前匆匆写就。公爵怀着无法形容的、近乎恐惧的激动心情把纸片又在手中握紧,像个受惊的小偷急忙从窗前灯光下跳开;但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忽然跟正好来到他肩后的一位先生猛然相撞。
“我一直跟在您后面,公爵。”那位先生说。
“凯勒尔,是您?”公爵诧异地惊呼。
“我在找您,公爵。我在叶班钦家的别墅附近等您,进去当然不行。后来您和将军一起出来,我就跟在你们后面走。我愿为您效劳,公爵,您只管支配凯勒尔。我愿为您牺牲,甚至可以为您而死,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
“可……这是为什么?”
“哦,您一定就会面临挑战。那个莫洛甫佐夫中尉我了解,不过我和他并不认识……他受了侮辱决不肯罢休。我们这号人,也就是我和罗果仁之类,在他眼里当然跟垃圾差不多,这也许是公平的;因此,他只能找您算账。公爵,您只得付这笔账。我听见他在打听您的情况,明天他的朋友肯定会去找您,没准这会儿已经在等您。如果您赏脸选我充当助手,那么即使为您贬为士兵我也甘心;我找您就为这事儿,公爵。”
“原来您说的也是决斗!”公爵忽然纵声大笑,致使凯勒尔惊诧不置。
公爵狂笑不已。凯勒尔本来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直到提出自己愿意充当决斗助手的建议之后心里才舒坦,现在瞧着公爵笑得如此乐和,几乎感到受了屈辱。
“公爵,别忘了您刚才曾拉住他的胳膊。这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中很难忍受的。”
“可他也当胸推了我一下!”公爵笑道,“我跟他没有理由互相争斗!我可以向他道歉,事情就完了。如果要较量,那就较量!他可以开枪;我甚至希望这样。哈哈!现在我会给手枪装弹药了!您会装弹药吗,凯勒尔?先得去买手枪火药,不要湿的,也不要打炮时用的那种粗的;接下来先放火药,从门上或什么地方撕一块毡子,然后再把子弹装进去,不能先装子弹后放火药,否则枪就打不响。听着,凯勒尔,否则枪就打不响。哈哈!凯勒尔,这难道不是大有好处吗,我的朋友?哦,凯勒尔,您可知道,我马上要跟您拥抱、亲吻。哈哈哈!刚才您怎么会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您赶快到我那儿来喝香槟。咱们大家一起喝它一个烂醉!您知道吗,我有十二瓶香槟放在列别杰夫的酒窖里?前天列别杰夫‘以适当价格’卖给了我,那是在我住到他那儿去的第二天,我全买下了!我要把所有的人都叫来!怎么样,今夜您是不是打算睡觉?”
“同任何一夜一样,公爵。”
“那就祝您安睡!哈哈!”
公爵穿过道路,消失在林苑中,撇下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凯勒尔去冥思苦想。他还没有见过公爵处于这样奇特的心境之中,而且在这以前连想象也无法想象。
“大概是一阵心血来潮,因为这人颇有点儿神经质,再加上这一切的影响,但他当然不会胆怯。这种人通常都不是胆小鬼,确实如此!”凯勒尔忖道,“唔,香槟!这毕竟是个有吸引力的消息。十二瓶,正好一打;不坏,储备相当充足。我敢打赌,一定是列别杰夫从什么人那儿作为抵押品接受了这批香槟。唔……他倒是挺可爱的,这个公爵;说实话,我就喜欢这样的人;不过,得抓紧时间……要是开香槟酒的话,那么现在正是时候……”
关于公爵正在心血来潮这一点,无疑是说对了。
他在黑暗的林苑中徘徊良久,最后才“发现自己”在一条林荫道上逛荡。他意识中存留着一点印象:这条林荫道他已经走过,从长椅到一棵高大醒目的老树总共百步左右,他来回走了有三四十趟。足足一个钟点,他在林苑内究竟想些什么,即使他愿意也无论如何回忆不起来。不过,他攫住自己在想一个念头,这使他忽然间笑得前俯后仰;尽管没什么可笑的事情,但他就是想笑。他想象到,决斗的假设可能并不在凯勒尔一个人的头脑里萌生,因此,有关如何装手枪弹药的那番话或许亦非偶然……。“咳!”他猛想起另一件事来,顿时停下脚步。“刚才我坐在角落里的时候,她走到廊台上,发现我在那里,惊讶得不得了,而且——笑得很特别……还问我要不要喝茶;其实,当时这张字条已经在她手中,可见她明明知道我坐在廊台上,那她为什么故作诧异之状?哈哈哈!”
他立即从兜里抽出那张字条来吻了一下,但旋又停下来陷入深思。
“这真是奇怪!这真是奇怪!”过了片刻,他甚至带着一点儿忧郁的口吻说。在强烈地感到喜悦的时刻,他总是会变得忧郁起来,而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定神四顾,惊异地发现自己竟来到这个地方。他觉得很累,便走到长椅前坐下。四周非常安静。车站那儿的乐声已经结束。林苑里也许已经没有人;当然,时间至少有十一点半。夜是那么宁谧、温暖、明亮——六月初的彼得堡之夜本该如此,但此刻他所在的树丛深处林荫道上,几乎已经一片漆黑。
这时设若有人指出他坠入了情网,正在热恋之中,他会惊讶地否认这个说法,也许还会感到愤怒。如果有人再补充说,阿格拉雅的字条乃是约恋人幽会的情书,他会为那人羞愧得脸上发烧,说不定会要求跟他决斗。这一切完全是由衷之意,他一次也未曾怀疑过,丝毫也未曾有过“模模糊糊”的念头——认为那姑娘可能对他或者他自己可能对那姑娘产生爱情。要说别人可能爱他,爱“像他这样的人”——他认为是件不可思议的怪事。他觉得,倘若这里头真有什么花样的话,那无非是她的恶作剧。但是,他对于恶作剧好像太不在乎、太习以为常了;他自己有完全另一码事需要操心和担忧。将军刚才激动地谈及阿格拉雅嘲弄所有的人,尤其嘲弄公爵,——这话他完全相信。与此同时他一点也不感到屈辱;他认为这是情理中事。对他说来主要的是明天一清早又将见到她,跟她并排坐在绿色长椅上,望着她,听她说怎样装手枪的弹药。其余的他什么都不要。她想要告诉他些什么?那件与他直接有关的重要事情究竟是什么?——这问题也曾在他头脑里闪现过一两回。此外,阿格拉雅叫他来确实有这样一件“重要事情”,对此他一分钟也没有产生过怀疑,但现在他几乎完全不考虑这件“重要事情”,而且到了这种程度:他甚至感觉不到一点点加以考虑的愿望。
林荫道沙地上轻微的脚步声使他抬起头来。一个在黑暗中面貌难以辨认的人走到长椅前,在他身旁坐下。公爵很快向他靠拢,几乎紧挨着他,这才看清楚罗果仁苍白的脸。
“我知道你在这一带逛荡,没找多大工夫。”罗果仁从牙缝里含含糊糊说了一句。
自从在旅店走廊里狭路相逢之后,这是他俩第一次会面。罗果仁的突然出现使公爵大吃一惊,竟半晌无法集中思想,痛苦的感觉又在他心中复苏。罗果仁看来明白自己给对方造成的印象;虽然起初他显得不太自然,说话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很快公爵就觉得他身上没有任何装腔作势的味道,甚至没有一点儿特别的窘相。如果他的动作和说话中有什么别扭的地方,那也只是表面上如此;这人在内心深处是不可能改变的。
“你怎么……在这里找到我的?”公爵问,其实是无话找话。
“我听凯勒尔说(我上你那儿去过),你‘到林苑去了’;我想,果然是那么一回事儿。”
“你指的是怎么‘一回事儿’?”公爵不安地抓住他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问道。
罗果仁淡然一笑,但不作解释。
“我收到了你的信,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你这是多此一举……这又何苦呢?……我是从她那儿来找你的,她要我一定得把你叫去;她有话迫切需要对你说。她要你今天就去。”
“我明天去。现在我要回家;你……上我那儿去不?”
“干什么?我把该说的话全对你说了;再见。”
“难道你不去坐一会?”公爵平静地问他。
“你这人真怪,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值得让人欣赏欣赏。”
罗果仁冷冷地一笑。
“为什么?如今你跟我这么过不去究竟为的什么?”公爵既哀怨又激动地接着问,“现在你明明知道,你以前的那些想法都不是事实。不过我总觉得,你对我的恨至今还没有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你曾经加害于我,所以你的恨没消。告诉你,我只记住那天跟我交换过十字架的那个巴尔菲昂·罗果仁;我在昨天给你的信中写了这一点,希望你也彻底忘了这场噩梦,压根儿不要跟我提起此事。你干吗老躲着我?干吗你把手藏起来不让我看见?我告诉你,当时的一切我仅仅把它看作一场噩梦。对于你在那一天里前前后后所有的想法,我现在了解得一清二楚,就像对我自己一样。你想象中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那么,咱俩之间的怨恨为什么还要让它存在下去呢?”
“你有什么怨恨?!”罗果仁听了公爵这番激昂得出人意表的话,又笑了起来。他站在那里,确实不正面看着公爵,与之保持两步距离,还把自己的手藏起来。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往后我完全不应该再来找你。”临了他用缓慢和带有结论性的语气说。
“你就恨我到了这个地步?”
“我不喜欢你,列夫·尼古拉耶维奇,那我还要找你干什么?唉,公爵,你简直像个小孩子,想要什么玩意儿了——要求立刻摆到你面前,可你并不明白道理。你现在说的跟你在信上写的完全一样,难道我不相信你?我相信你的每一句话,我知道你从来没有骗过我,今后也不会骗我;可我还是不喜欢你。你信上说你把一切都忘了,只记得和你交换过十字架的兄弟罗果仁,而不记得当时曾举刀想要杀你的那个罗果仁。可是你凭什么知道我的想法?”罗果仁又暗暗一笑,“也许从那以后我没有为这事后悔过一次,而你已经写信给我表示你的兄弟般的宽恕。也许我当天晚上已经在考虑完全不相干的其他事情,而把这件事……”
“彻底忘了!”公爵接过话茬说,“那当然!我敢打赌,当时你一定跳上火车直奔这里巴甫洛夫斯克的音乐厅,跟今天一样在人丛中寻访她的踪迹。难道你还能干出别的事来让我吃惊?!当时你所处的状态除了这件事什么都不会考虑,否则你也许就不会举刀想要杀我。那天从中午起我瞧着你,心中就有预感;你可知道当时你是怎样一副神气?在咱俩交换十字架的时候,这种猜测大概就已在我脑中滋生。当时你为何要带我去见你家老太太?你想用这个办法制止自己下手吗?你不可能这样想,你仅仅和我一样有这种感觉罢了……。当时我们的感觉可谓不谋而合。如果那天你没有对我下手(后来被上帝制止了),此刻我在你面前又算什么呢?反正我总怀疑这是你干的,咱俩有同样的罪过,想法也不谋而合!(你不用皱眉头!你笑什么?)你说你‘没后悔过’!即使你想忏悔,恐怕你也不会忏悔,因为除此以外你还不喜欢我。即便我在你面前像天使一般清白,只要你一天认为她爱的不是你而是我,你就一天不会改变对我的憎恶。由此可见,这就是忌妒。这一个星期里我想得很多,巴尔菲昂,我来告诉你。现在她爱你可能甚于爱一切人,甚至她越是折磨你,就越是爱你。这话她不会对你明说,必须善于观察。归根到底,否则她怎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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