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74年去交警大队队长级别任妇女队长十年有退休金吗

中条山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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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条山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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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中条山人
  知青上山下乡事实上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就开始了。1968年-1969年是中国几千万知青上山下乡的高峰,所以不管是08年还是09年,纪念知青下乡都叫40周年,这很有意思,混乱的年代让数字也跟着混乱。我实际上在农村仅仅呆了三年,大概还差三个月,如果加上回家看父母的时间,充其量有一千天。但是我在那里的县城工作的时间却有十年,短短的一千天加上漫长的十年,让我终生难忘。四十年过去了,我虽然痛恨那场强迫我离开父母,中断学业,到很艰苦的山村插队的运动,但是,每每回想起那里的人们,心中却总是被牵动着一丝乡愁。
  (1)我们村里的年轻人
  我插队的小山村共有102口人,22户人家比较集中地居住在中条山脚下的一条浅浅的沟壑里。村里有村村通,就是县广播站在每家院子里拉的铁线小喇叭,一天广播三次,先是新闻,然后是文艺节目,大多是当地的蒲剧样板戏和眉户戏。再然后就是大队主任讲话,一般是讲生产形势和任务。开头往往是一段毛主席语录:有时是“要把牛喂好”,有时是“要把棉花种好”,有时是“不要多生娃娃”----,用哪一条,要看需要。
  村里特穷,没有电。全村没有一个收音机,只有生产队有一只手电筒,被赵本山戏称的家用电器。家家住的是土窑洞,外观简陋、破旧,里面很黑暗。
  队长是个很英俊的庄稼汉,在我们眼里有50多岁,后来一问,才知道只有36岁,他儿子比我小一岁,17岁,刚刚读完初中,也回村参加劳动。妇女队长是个16岁的女孩,长的人高马大,像30多岁,我们不知道,管她喊大嫂,她就笑。
  村东头有一口井,是全村人的饮用水源。井口用石板盘着,紧靠井北边是一个很古老的辘轳,上面缠着大拇指粗的牛皮绳,长长的绕着两层,约有40多米长。水不多,但够吃。望着井底,深深的,可以看见自己的脸。
  村里与我们同龄的年轻人一共有6个。有存在我们去的第二年结了婚,媳妇是他家的一门远亲,说是出了五符。还有一个贫协组长巷娃,正热恋着小队会计的小姨子----大队妇女主任的妹妹----一个带着一岁男孩的河南妹。巷娃一米八二,身体强壮,大眼睛双眼皮,很漂亮,按现在的话说,绝对是个帅哥,性格温柔,一说话就脸红。但因为太穷,他只好在本村找。可是村里没有姑娘,有也都外嫁了。幸亏有这一个,而且与他年龄相当。能够嫁给他,不要彩礼,他已经千恩万谢了。巷娃非常喜爱这个男孩,经常抱着他甩来甩去,身上哪怕只有一分钱,也要给这娃买块糖吃,以表示对爱情的忠诚。
  另外四个:天义的哥哥在大队,据说跟公社县里的人很熟;志有就是队长的儿子,他俩已经说下了媳妇,我很奇怪他两家哪里来的钱;而铁治和喜发是铁定的光棍了。铁治放羊,一穷二白,一群羊属于他的只有两只。他是长工分,一年365天,天天有工分的。但是见不到钱,因为村里有许多欠款户。玉发上头有两个哥哥,下头一个弟弟,只有老大娶了媳妇,老二患小儿麻痹症后遗症,是个残疾,走路跛,已经注定是光棍了。家里又一贫如洗,对他的婚姻问题,一家人早都死了心。
  山西的买卖婚姻十分严重,娶个媳妇最少也要千八百。那时一个劳动日分三两毛钱,玉米收购价八分五,小麦一毛三分九。粮食不够吃,靠返还粮和自留地的一点收获来贴补。一千块是个什么概念?怕要吓死人。农民没有钱,养几只鸡,下了蛋必须卖给供销社,五毛九一斤,供销社卖六毛四,赚五分钱。农民最多养十几只鸡,鸡蛋换点煤油和盐巴,显然,如果从鸡屁股下抠出个媳妇来,就等于做梦娶媳妇,是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
  那时农村娃的唯一出路是当兵。到了部队,即使提不了干,复原后县里也给安排工作,一下子变成了非农业户口,每月一个小秋收。但当兵除了政治条件身体条件以外要有一定的人事关系。我村里有三个当兵的,一个在湖北,提了干,在武汉成家了。另一个复原后在垣曲铜矿工作,媳妇还在村里,他曾经想调回我县,终因收入要减少二三十元而作罢。最后一个就是队长的娃,志有。他晚,赶上哪来哪去,完璧归赵了。不过他混得还行,早早跑到运城做小生意,现在移居运城,有两个娃了。
  (2)全喜
  村里最能干的应该算是张全喜了。我们去时,他36,7岁,瘦瘦的满脸皱纹,也像50多岁。张全喜哥俩,他哥哥张喜来放羊,高个子,喜欢发表议论。张全喜不,很少吭气。但是农活里的十八般手艺,他什么都会。据说农活里最叫板的手艺是摇耧,种麦子时,把式们一边吆喝真牲口,一边抖动着手里的耧,使麦种均匀地漏下去,播种到地里。而只有麦子从地里长出来时,才能看出摇耧技术的高低。好把式播种过的麦地,长出来的麦子一垄一垄的宽窄差不多,而把式孬的则是一疙瘩一块的,有地方多,有地方没有,像癞子头。
  不光农活,张全喜还会木匠、泥瓦匠。村里所有的门窗,桌椅几乎都出自于他的手,不过不是很细致,但是能用。农具的修理也是他的事,他甚至会打棺材。他还是泥瓦匠,村里打窑洞,抹墙,封门口,他都是一把好手。他干活肯动脑子,不紧不慢,会使巧劲。他从不甩开膀子大干,从不气喘吁吁,从不伤痕累累,同样的活儿,往往是他先干完,而别人还在出大力流大汗。
  哥哥张喜来七八个孩子,一排一溜儿,都、来、米、发、索、拉、西,数不过来。张全喜老婆不生育,他收养了一个男孩,还养着他的80多岁的老母亲。他不停地干,是村里挣工分最多的劳力。可是他分不到钱,因为欠款户太多,那些孩子多的,分口粮多,占用了村里的粮食款,而他们却无力偿还,他哥就是欠款户里的老大。就这样年复一年地积累下去,张全喜的账上有几百元的存款,却一分钱也取不出来。这也许就是后来“三角债”的雏形。
  张全喜的自留地里长着全村最好的庄稼,一来他家人口少,自留地少,二来他勤劳,把块地整的像块绣花布。我们私下谈起来时,他说他希望搞包产到户,要不,他再能干也是受穷。但他仍是全村最富裕的户,过八月十五时,可以郑重其事地摆上一桌,虽然胡萝卜丝,白萝卜丝各算一盘菜,但也能凑起八个菜。70年中秋节,他请我们几个男知青吃饭,八个菜中央还有一个砂火锅,里面有粉条豆腐,炸鸡蛋切成的丝,还有十几片带皮的五花肉,炭火很旺,烧得火锅咕嘟咕嘟滚,冒着热气,满窑洞里喷香,让我们垂涎欲滴。
  大概是74年吧,他母亲去世,八十五、六岁,称得上是高寿了,又过了一年,他媳妇害病,先是公社医院,又是县医院,治不好,后来到了三门峡医院也没看好,癌症。折腾了不到一年,走了。算是心疼他,没把他的积蓄花完。那时他也找生产队借了不少钱,彻底沦为贫下中农,心安理得地当上了欠款户。
  我04年、08年两次回村都见了张全喜,他后续了老伴,儿子也成家了,并且有了孙子。第一次他不在家,他儿子骑摩托车把他从地里接回来,满身灰尘。第二次他正在晒山楂,我对他说,如果早些分地,他可能早就成了财主。他笑了,说啥呢,现在不是老了吗!不过,土里刨食终究靠不住,一个病人,就能把你拖累死。如今他盖了新房子,不住窑洞了,但是没有什么家具。我说:你不是木匠吗?他说,木头太贵了,我这木匠早就荒了。他笑了笑,说,凑乎吧,跟你们城里人没法比,就是落一个自由,穷自由。
  (3)来娃
  村里还有一个喜来,姓吴。为了区别张全喜的哥哥张喜来,大家喊吴喜来叫“来娃”。来娃大我三岁,属猪,是我村学历最高的人,读完了初中,他也应该是我村最有才的人。来娃长得很精神,大眼睛,双眼皮,鼻直口方,站直了也有一米八左右,可惜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后来就再没站直过。他就是我在前面提到的玉发的二哥。
  本来吴家这一辈,家谱规定中间的字是个“玉”字,老大就叫“玉生”,轮到来娃叫玉来,可是稀里糊涂竟叫成了喜来。据说,来娃生下来特别好看,他妈特别喜欢,就叫成了喜来,但人再穷,家谱是不能乱的,所以,上学时还叫玉来。后来他患病,妈哭得死去活来,觉得本来家里就穷,这一来,娃这一辈更完了。村里没有哪个娃读过初中,但来娃妈非让他读初中,说,娃惜嚯(方言:可怜),叫娃多读两年书,少干些活路。花点钱心安些,妈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来娃总是留着一个分头,见人很有礼貌,笑得很得体,虽然跛,却给人一个小知识分子的感觉。他口才很好,说点什么很有条理,而且滔滔不绝。来娃会拉板胡,还会唱曲。友存结婚时,他自拉自唱。板胡拉得有滋有味,他摇头晃脑,如醉如痴;唱的时候慷慨激昂,特有激情。村里人又是鼓掌,又是喊叫;我听不懂,觉得不是很好听。但板胡拉得还不错。
  听说,来娃参加过县里的残疾人曲艺队,曾经跟着他们在各个公社各个村演出,混碗饭吃。不久他不干了,说剩不下钱,翻山越岭的,有点吃不消。来娃和知青比较密切,他比我们学历还高,因为我们初中没有毕业。村里人一般人不会下象棋,因为认不全那几个字。来娃下象棋,居然下得还不错,敢跟知青俩干,偶尔还能赢。老实说,我们队六个男知青,没一个长过来娃。虽然我们自己未来是什么命运我们还不知道,但是来娃肯定要打一辈子光棍,这一点已经不需要论证了。老天真是不公平------我们都这么认为。
  凭良心说,不管谁当队长对来娃还是很照顾的,当然工分不高,8分5,跟妇女队长一样,比较公平。他本来也是经常跟着妇女干的,外号叫妇女二队长。哥哥经常要出去搞副业,或者去石膏窑挖石膏,或者上煤矿挖煤,或者下山到盐池担硝,总之是凭气力换些钱回来。来娃的嫂子是从山里嫁过来的,年轻,还没有孩子。一天到晚也跟着大家干活儿,穿得花枝招展,爱说爱笑爱热闹。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几个妇女只要有来娃领着干活,就拿他说笑,结过婚的女人在一块啥话都敢胡球说,来娃有时也顺势骂俏,占点小便宜,不过动真格的还没有,毕竟腿脚不利索。来娃哥哥常不在家,嫂子毕竟是女流之辈,有些事免不了让来娃帮忙。当然来娃是有求必应,自己嫂子的事不就是自己的事嘛?久而久之,那杆妇女就拿这叔嫂说笑,越说越不象话。不过这在农村是常有的事。
  后来越说越玄,或是来娃半夜钻嫂子窑里去了,或是嫂子钻来娃窑里去了。甚至连来娃妈都听到了风言风语。此时的来娃妈已经五十多岁了,一头白发,满脸皱纹。她什么也不说,她觉得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哥哥回来当然是听不到这些了,没有哪个人无聊到这份儿上。
  事情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直到我离开,什么都没有发生。来娃果然打了一辈子光棍。
  我08年十月回村,见到了来娃嫂子,70多岁的人,穿戴还是很干净,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叽叽喳喳,拉着我的手问寒问暖地说起来没完,真是秉性难移。
  后来我找到来娃,印象中的小分头变成了短短的平头,灰头土脸,61岁,不显老。虽然不显老,但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活泼,木讷得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住在别人家里,给人家看家。那人在外面做生意,估计是要给他一点报酬的。屋里满地都是玉米,大概是刚刚剥完皮,正准备晾晒。他让我坐,我看看没有坐的地方,就一直站着。
  过去我俩之间的接触是比较多的,所以我见了他有点激动,我以为他也会激动。可是没有,我们握了握手,他很快就松开了,脸上的表情比我想象的要平静的多。望着那熟悉的面孔,我想起那时候村里的流言蜚语,此时竟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也许那事真的有过吧?我真的希望它确实曾经发生过。
  (4)随年
  村西头给知青下了一个院,打了六孔窑洞。但是窑洞打成后是不能住人的,有的要放三年,坐北朝南向阳的,最起码也要放上一年,因为太潮湿。为了让知青早日住上新窑洞,队里决定让饲养员都集中在这里。牲口热量大,暖上一年半载,兴许就能住人了。随年老汉就在西头第一孔窑。随年老汉多大年纪,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我们喊他“大爷”。他喂牲口,六条牛加一匹骡子。村里二十多条牛,只有两匹骡子,他喂着一匹,可见村里很信任他。
  说老实话,文化大革命对于中条山的一个小山村来说影响不大,虽然喇叭里一天到晚喊着斗来斗去,但贫下中农没有一个当真,他们默默地活着,每天把日头从东扛到西,晚上蹲在黑乎乎的窑洞里,守着那豆粒大的煤油灯光吸溜吸溜地,喝上一碗稀稀的玉米面糊糊。中老年人不吃晚饭,他们说吃了不舒服,而且早上起来还饿;而晚饭不吃,早上肚子却是鼓胀鼓胀的,没有饿意。这是个什么道理,我至今没有搞清楚。
  随年老汉不爱说话,就是迎头碰上我们,也装做没看见,自顾自走自己的路。你要是喊他,他看都不看你,就“啊”一声,再没了下文,继续走他的路。
  那几年学大寨,一年一个新道道。秋后一天,公社下来通知,让我们大队的四个自然村,七个生产队每个队派一个饲养员,代表生产队到大队赛牛。以往赛牛,是几个评委评比,类似于现在的歌手大赛。这次不同,牛要上秤称,以体重为依据,比评委评分科学,防止作弊。比赛前三名有奖,第一名奖励二百斤苞谷,很诱人。随年老汉的牛大,队里决定让他去,不过谁去估计也得不了奖,比起别的队,我们队不占先。
  村西头路南有个水坑,很大,锅底状。村子东高西低,每逢夏秋下雨时,东边流来的水全部流进水坑,形成一个水池,村里人叫“坡池”。池里的水黄黄的,羊屎蛋蛋飘一层,不能饮用。但妇女们在里面洗衣服和被子,也有些孩子在天热的时候,跳下去游“狗刨”。犁地的老汉收工时,干了一晌活的牛们总是下坡池美美地喝上一顿。这已经成了习惯。
  秋后正是坡池水多的时候。因为赛牛,队长吩咐随年老汉,牛不出工了,净等着后晌去比赛。在家里多吃点,肚子里东西多总能增加点分量。吃罢晌午饭,随年老汉吆喝着牛,向大队走去。
  走到坡池边,六条牛条件反射,呼啦啦下了水,闷头喝起来,随年老汉吆喝半天,不管用,只得任它们喝。喝得滚瓜溜圆,来到大队。牛差不多到齐了,有些称完了已经回去,还有许多看热闹的社员。那时没什么娱乐,大队有点事,看的人特别多。
  轮到随年老汉,牛被吆到一块大木板上,开始过磅。没想到随年老汉的牛最重,称了5条,平均分量都暂居第一。因为比别人的牛重许多,估计随年老汉把二百斤苞谷挣到手了。最后一条牛比较犟,死活不肯上那块木板。随年老汉就拉着绳子喊:“喔,喔,”他拉,牛就往后坐。一个娃从后面给了牛一鞭子,拉锯式的进退了几次,忽然牛猛地站住了,哗啦啦,尿像瀑布一样流下来,顿时地就湿了一大片,周围的人就笑着往后躲。随年老汉和在场的干部都愣了,紧接着,称过的那五条牛像受了传染,也都哗哗地尿起来。大队部门前尿流成了河。
  自然,随年老汉的成绩宣布无效,冠军还是让别的队拿走了。
  队长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这冠军本来就不是我们的。谁知随年老汉却认了真,很长时间竟然不出门。后来,听说赛牛取消了,他才出门。打这以后,谁要是喊他,他干脆装没听见,连“啊”一声都省了。
  去年我回村,和巷娃一起看我们共同住过的窑洞,路过那坡池------不过里面已经没有水了------我想起随年老汉,随口问了一句,“随年还在不在?”巷娃说,“早不在了,死了有十多年了”。我说,“坡池没水了,牛也没喝的了。”他笑了,说:“不就是掺了点水么?形式主义坏啊!”
  (5)绒草
  前村的绒草大婶是烈属,一个儿子在太原上班,家里就她自己。儿子接她去太原,她去过一次,嫌乱,待了三天就跑回来了。她男人小麦1951年当兵走再没有回来,后来县民政局送来一块“光荣烈属”的匾和一些抚恤金,她才知道娃他爸死在朝鲜战场上了。
  绒草大婶没改嫁,多少人提亲都被她推了。就这样一熬十几年,娃后来也继承他爸的遗志,当兵去了雁北,复员后组织上照顾烈属,在太原给安排了工作。
  绒草大婶还是坚持参加劳动,她也不指望挣那两个不值钱的工分,主要是跟婆娘们在一起热闹,日子过得快。因为是烈属,绒草大婶没受挣,即使在大饥荒,吃食堂的年月,别人挨饿,她娘俩也没受委屈。县民政局年年都要慰问,多少都有表示。村里人说,小麦一条命换绒草一辈子不愁吃喝,值!
  绒草生性善良,说话总是细声细气。有一次知青的馍馍让猫叼了,两个知青追着打猫。绒草看见,就拦住了,非常认真地,低声说:“可不敢打,那是&主席!”两个知青笑得坐在地上。她没上过学,分不出毛和猫有什么区别,但眼睛里分明闪耀着真诚善良的光芒。
  大概是1991年秋,一天,前村来了几辆小汽车,径直奔绒草家的崖上。有一个很富态的男人,穿着很高档的西服在几个干部的陪同下,走到绒草家门前。那男人在“光荣烈属”的牌子前看了一会,露出一丝苦笑。这男人就是绒草的男人------小麦。
  小麦在朝鲜战场上没死,而是被俘了。阴差阳错地被说成了阵亡,上报为烈士。当了战俘之后,他被遣送到台湾。后来,经商发了财。在台湾,他无时不刻地梦想回到中条山,回到生他养他的黄土地。但是那时不要说打电话,连封信都发不出来。他看到回来无望,便娶妻生子,建立了新的家庭。
  大陆改革开放之后,两岸关系有了转机。蒋经国先生首开台湾老兵返大陆省亲之先河,大批台胞闻风而动,赴大陆寻找,探望久别的亲人。小麦算晚的,就是因为他的战俘身份的问题,他不知道回来会不会把他抓起来。很幸运,上头好像有个精神,凡是回大陆探亲的台胞一律热烈欢迎,历史问题一概不究。
  小麦回来了,绒草六十多岁了,两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亲人相拥在了一起。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台湾的太太和三个孩子------两女一男,都围绕着绒草寒暄不止,一家人其乐融融。他们的儿子闻讯后,第二天也从太原赶回家中。
  小麦感谢乡亲们多年来对绒草的关心照顾,在村里大摆宴席,凡是能动弹的都赶来赴宴,大鱼大肉卯足劲吃,酒卯足劲喝,一醉方休。有人说,摆了四十多桌,历来村里没有谁家结婚有这么排场。还有人说:小麦给绒草和儿子留下很大一笔钱,说是美国的人民币,可以拿到美国花的,还给了绒草很多金首饰,说那套在脖子上的金链子有小拇指那么粗,可值钱呢!
  县里的干部对小麦也是毕恭毕敬,待若上宾。他们和小麦商量,希望他能回来投资,造福家乡,小麦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年小麦为投资的事还专程回来过一趟,是一个人回来的。但是投资的事还没有落实,就传来噩耗,1993年底,小麦因肺癌死于香港。
  绒草恢复了以往那种啥都不想,平平淡淡,无忧无虑的日子。只是门前那“光荣烈属”的牌子摘去了。村里给她换了一块牌,上面写着:“台胞”。
  (6)二掌柜
  小队会计行二,官称“二掌柜”。和队长、全喜他们差不多大,是一伐人。他是我村里真正的知识分子,打一手好算盘。听说他初中毕业后就在县政府工作,搞统计。这人较真,爱抬杠,大小事非要争出个我高你低来。59年质疑亩产十万斤,在会议上和领导寸步不让,结果打了个右倾,开除公职,卷铺盖回家。
  也有不少人劝他,说:管他十万斤百万斤,关你个毬事?把个恁好的差事丢了,忒不值估。可他不听,反过来说劝他的人心口不一,对党不诚实。那些人本来无恶意,一见他较真,只好回避。
  他似乎对回农村无所谓,他说自己本来就是农村人,农活又不是没干过,回去干活照样是把好手。所以让他卷铺盖回家的时候,他很有点大义凛然。村里人说他“毒气大”,不知是不是这三个字,还是“度气大”?反正就是“有股子狠劲”那个意思。他也确实能干,基本农活没有落在什么人后头,连全喜都服气他。
  其实他身体并不是很好。一次,不知害了什么病,好长时间猫在家里不出来。偶然一次看见他坐在窑洞门口晒太阳,一脸的菜色,憔悴极了。本来秋高气爽,暑意未退,他却穿着一件棉袄,两只手还吞在袖里。
  知青插队后,开始是他老婆给我们做饭,所以有时他也来坐坐。毕竟都是念过书的人,沟通比较容易些。但他也经常跟我们抬杠,而且他必须赢,否则他追着你辩论。比如“究竟是盐香还是油香?”我们坚持油香,我们一年分一斤半油,对油的渴望与对肉的渴望并列第一。但他很执着地认为盐是最香的,没有盐就没有咸味,没有咸味就没有了味道。他认为这很哲学。
  二掌柜对我们并不是非常友好,比如,评工分。他10分工,他就拿他和我们比。他认为我们什么都不会干,开会时,力主给我们低工分。尤其像我,体力很弱,虽然后来锻炼得一般农活都可以和其他社员差不多,但割麦子不行,我才定了个7分8,比妇女队长还低0.7分,听说就是他的提议。由于我从来不过问这些,所以也没有人给我涨,第三年我才和妇女队长平齐,给了个8分5。10分工才三毛钱,我还打个八五折。
  二掌柜还有两个绝活,会做酱油,还懂修路架桥。我们村每年秋后要做两锅酱油,除了社员分一些外,其余的公社供销社全拉走,一直卖到县城。这也算是我村的副业吧,当然队里也不会委屈二掌柜,我经常看见他掏出纸烟来抽,虽说不是特别好的牌子。至于修路架桥就更牛了,每年汛期之前,途径我县的209国道上的“八政桥”就要进行一次大修,这时,县交通局就来通知请二掌柜。此时,二掌柜就整理行装,专门等晌午社员刚吃罢饭,即将出工之前,在村里招摇一番。恰好他家在村东头,从村西头去公社,每走一步都不糟蹋,都能碰到村里人,他向乡亲们频频招手示意,微笑着,得意洋洋的样子。国道铺油,有的路段需要重新规划,二掌柜居然是副总指挥,而那正指挥是交通局长。显然就是二掌柜指挥了。
  然而,就这么一个能人,县里始终是用时就招来,不用了就踢回去,没有一个人说,给他落实一下政策,恢复他的公职。没有。我后来在县城遇到县政府的人就打听他,恰好原来的教育局长跟他一起工作过。对他的评价是:人是个能人,可以说什么工作都认真去做,一丝不苟,漂漂亮亮地完成。就是嘴不好,口冷,骄傲,目无领导,说话领导不爱听。爱提意见,那意见一般还都提得很对。可是,哪个领导愿意身边放一个爱提意见的人?我说,他走了,不影响工作吗?局长说,唉,工作啥影响不影响?干是那样,不干,也是那样。你汇报时多说好就是了,多拣领导爱听的说,没影响。
  2004年我回村也见到了二掌柜,他正挑着一担“稀茅”(掺水的人粪便)往自己的地里送,居然精神抖擞,满面红光的,根本想象不出是70岁的人!过了一会,他从地里回来,我去了他家,见到了给我们做饭的大队妇女主任----他的老伴。闲谈中,二掌柜拿出一沓黑乎乎的纸,神秘兮兮地说,你看我这里有好东西,是去年翻腾出来的。我拿过来一看,是油印的1969年我们小队的分红报表。
  我掏出老花镜,在密密麻麻的人名中找我的名字,一看,哈哈,狗日的,我刚去时,给我的分不是7分8,是7分3!我一皱眉头,对他说,二掌柜,你们太不够意思了,6个男知青,怎么我分最低?谁知,他竟然变脸了,说,你干活最不发肆,你想要多少?我笑了。接着,他也笑了。
  没想到三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个样子。
  (7)大海
  我村有个大力士,叫赵大海。和二掌柜是本家,年龄相仿。我村东边是大山,南边是黄河,北边是盐池,距大海至少有一千公里,而我村的人做过火车的只有一两个,最远到过太原,我保证我们村的人百分百没有见过大海。我很奇怪,这个名字是怎么起的。我问过赵大海,他傻呵呵地笑,什么也不说。
  记得我们在公社开完欢迎知青大会,就是赵大海驾驶一辆大胶皮车拉我们回村的。那是元月二号,天气特别冷,中条山刚刚下过雪,东方远远地有一座大山,连绵起伏,高低不平,白雪皑皑,煞是好看。我们知青中叫建国的是个话痨,一个劲地问,“大叔,还有多远?”“到了没有?”那大海穿着一件很大的羊皮袄,鞭子甩得山响,憨笑着,“啊”,“啊”地应付他,因为他根本听不懂建国在说什么。
  后来慢慢熟了,才知道,大海是几年前从山里迁下来的,身体强壮,二百斤的口袋自己撅起来就走,进山打柴总是小二百斤,是全村最有力气的人。因为是外来户,见人就笑,很少说话。当初来的时候,队长稀罕他虎背熊腰的身子,一把好力气,二话没说,就同意迁户口。
  大海现在住的是别人家的弃窑,他自己打的窑洞在村边沟旁,还没有正式启用。那新窑一共两孔,据说是大海自己一个人用了三年时间打成的,而这三年他每年最少出工三百天。也就是说,他用的几乎完全是业余时间。从下院到两孔窑打成,所有的土,填沟垫院,至少有一千方,全靠一辆小推车和一条扁担两个厝(河北叫筐)-----他的厝好像是特制的,特别大。别人家的厝一担土八十斤,他的厝一担土得有一百六十斤。你看厉害不厉害?!
  1970年,我脚上长了一个鸡眼,就是两个知青按住我,请他拿刀子剜掉的,出手利索,眼睛眨都不眨。被我誉为“最心狠手毒的贫下中农”。不过,那鸡眼再没有长出来。
  他媳妇叫“中看”,长得也算还行,只是名字起的有些不谦虚,而且过于直白。我只见过她几次,大海从来不让她劳动,他随便干点啥都能养活她;也不让她出门,好像生怕让别人看了去。他们没有孩子,收养了一个女孩。大海很疼爱他的媳妇和女儿,张店一年四个“会”,每个会都必须要带她们去。中看穿得花枝招展,孩子也是一身新衣服,骑在大海的脖子上,一家三口逛会,一跩一跩的,兴致勃勃。在会上,全家人总要吃两碗“羊肉泡馍”,扯上一块花布什么的。
  大海每年要到山下盐池担上一个月的硝,是计件的活路,非常苦累,但很挣钱,人家说大海一趟回来能挣二百多块。每当他去担硝的时候,中看就把大门一锁,很自觉地把自己关起来,绝不出门,直到大海带着钞票回来。两口子恩爱得很苛刻。
  前队有几个知青原来在天津上学时练过摔跤。有个叫金洪亮的,是他们里最棒的。金洪亮个子不高,一米七左右,也不胖,看上去很普通。得知大海是大力士,金洪亮没事就找大海,大海一看这学生娃比自己矮将近一个脑袋,哪里把他看在眼里?
  一天,两人商量好在场上比一回。聚了一大帮社员,中看也抱着孩子在一边看。若是平时,那大海早把中看赶回家里去,这一次大概想让中看高兴,就没有吭气。两个人打个抱拳,很像那么回事,然后就纠缠在一起。大海块头大,力气大,那金洪亮个子小,就像个老鹰抓小鸡。终于,金洪亮被抓住了,大海就抓着他转,想把他摔着地上,但是金洪亮也抓着他,甩不掉。转了几圈,大海只得把金洪亮放下来。谁知,就在放下的一刹那,金洪亮一伸腿,使了个巧劲,把个人高马大的赵大海放倒在地。
  “这狗日的,会武功……”大海嘟囔着,拍拍身上的土,爬起来,赶忙拉着中看回家了。社员们一阵哄笑。从那起,大海不参加类似活动,金洪亮他们再勾搭他,他也不上当。“这杆学生娃会武功,狗日的……”他老是叨唠着这句话,好像明白了:光有力气,不中!
  2008年我回村见他了,样子没怎么变,感觉矮小了许多,还是憨憨地笑。我问他,我是谁,他摇头说,“想不起。”我说,“你怎么变小了?”他说,“老了么。七十岁了。”我说,“你还记得摔跤么?”他看了看我,竟然说:“哦,你是金洪亮?”一句话让我笑弯了腰。这家伙,接受了知青的一次再教育,竟然刻骨铭心,四十年了还记着。我说:“不是,我是XX。”他又笑了:“啊,你不是金洪亮啊,那狗日的,会武功……”
  (8)玉成
  知青到农村,最高兴的是中小学生。村里有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火车。知青的到来无疑打开了一个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而正处在求知欲强烈的学生们就是一个扒着窗口觊觎渴望的群体。
  有三四个学生经常来找我,要我给他们讲,讲什么都行,讲什么都爱听。一到麦收,我的付出就得到回报。我村地处山脚下,最大的一块地四十亩,其余都在二十亩以下,最小块的只有几分。大部分是坡地,也是一层层的梯田,只不过坡度比较缓,就没有像龙脊梯田那样壮观。每到麦子熟了,一层层麦浪翻滚,金光闪闪,也有点诗情画意。
  按说这样的地割麦子是不算累的,因为还没来得及腰疼,就已经到头了。就这样我也不中,开始割还行,割着割着就被别人甩在后面,越着急越赶不上,有时弄不好还割了手。一般就在这时,几个学生就赶到了,他们割到地头,返回来接我,你一把,他一把,三下五除二,就割完了。老实说,有这些学生,我少受了许多苦。
  学生里和我最好的是玉成。他不仅在劳动上是我的坚强后盾,而且在生活中给了我许多帮助。他曾经拿家里的鸡蛋煮给我吃;那时我学会了吸烟,又没有钱买,他就拿他爸的烟叶装满一个小布口袋给我拿来,抽完了,再装;还有一次,我腹泻,他把我带到他家,让他妈妈给我做了一碗鸡蛋面,伴了许多大蒜和熟油,他们自己是从来不舍得这样吃的。
  一天,玉成给我拿来几串像葡萄一样的紫褐色小果子让我吃,我一尝,有点甜,有点酸,有点麻,还有点辣,他说这就是五味子。是一种药材,可以补肾安神。我问他从哪里得到的,他说在山里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很多野果,山杏,土梨,野葡萄,八月炸……他说找机会带我进山,他家有亲戚在山里。然而这个愿望一直没能实现。
  我1971年9月离开村子到县城工作,虽说只有50里地,但是不自由了,只回去了一次看他们,心里一直很歉疚。1973年,我到了电影放映队,借放电影之机回去呆了一天,但是没见到玉成,听说他当了队长,去公社办事了。后来,因为我一直下乡到处去放电影,也失去很多见面的机会。
  1975年,我调到文化馆。冬天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玉成来了。他已经是大队支部委员了。他跟我说:他当队长以后,做了几个大动作:1、扔了百十亩烂地,社员谁愿意要谁要,种了收了归自己;2、让二掌柜当酱油厂厂长,专门做酱油卖,3、有些活儿包工分包时间,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节约时间归自己。按说这在当时都是犯忌的事,我说,你这样干,公社大队让吗?他说,我没告诉他们,但是我今年麦子分了二百三十斤,预计分红能达到四毛五六,这次开会,我是模范队长,全县表彰。他脸上不无得意,我也为他高兴。他来还给我带来一桶酱油和一麻袋土豆。
  大概是79年,玉成到县城看病来了,住在我那里十几天。我问他什么病,他说不清楚。就是睡不着觉,脑袋疼。我问他怎么搞的,他也不说。我看了看医生给他开的药,有“安定”,“谷维素”“维生素B1”等药片,我说管事不?不行看看中医,调理一下。那时县医院有个北医大毕业的何医生,跟我们很熟,就找她看了一下。何医生说,没大事,操劳过度,休息一下就好了。
  后来我看何医生开的药里,就有“五味子”。我说,这是让你安神呢,队里的事不行就别管了。他说我已经辞了,今年分红掉下来了,一个工合四毛一。我说可以啊,不少了。他说,我定的是五毛,没达到,有一干人弄我呢。我说,你听我话,不干是对的,管他四毛五毛,挣来钱大伙分,挣不来,你自己挨骂。何苦呢!
  他走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何医生跟我说,他有些抑郁症和精神官能症,可能受了什么刺激。我调回河北之前,碰上大队书记来县城,我向他了解玉成的情况。书记说:这娃太刚。农村的事像个臭皮囊,不能认真,就是你来我往地对付。他搞那一套我都知道,我不管他,有人嫉妒,也有人受不了,就弄他。娃又实心眼,想不开,现在送洛阳看病去了。我说,我马上就调走了,你告诉我洛阳什么医院?书记摆摆手,说,“你不去了,”他压低了声音,“神经病院。”
  2004年,我回村第一个找的就是他,一打听他不在我村里住了,迁到后村二队了。我见了他,他没有认出我。我告诉他以后,他拉住我的手,半天没有说话。然后他就骑着摩托车带着我东家西家的转。他说,从洛阳回来之后,他就迁到这里,大队推选他当了副支书,没球事,是个闲差,他也不操心。现在种些果树,烟叶,胡球弄着些,也可以。
  我想玉成这人也太实在了,别人当队长,即使捞不着什么好处,起码落一个轻闲自在不干活,可他却……,我说,记得咱们当年还要进山去弄五味子吗?他笑了。叹了一口气,老了,别说你,我都很多年没有进山了。不过,五味子可没少吃,哪副药里都有。
  五味子,酸甜苦辣咸。这就是人生。
  (9)玉玺
  1970年春,因为队长不借巷锁家粮食,我跟队长干了一场,虽然后来算是赢了,心里也很烦闷,就经常不去上工,猫在窑洞里画画。这个时候,认识了玉玺。玉玺是太原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分配在我县的曹河钢铁厂。那年夏天,他到我公社招工,从公社秘书那里知道了我,就找上门来。
  我这人是很不懂接人待物的,现在想来,就是不太懂事。那时,我正在画一张李铁梅的剧照,“仇恨入心要发芽”那张。玉玺进门的时候,我知道进来人了,但是既没有招呼人家,也没有给人家让座,连看都没看,还在不停地画。玉玺见我没有停下来,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
  过了一会儿,我画够了,一回头,才发现不认识。这个人文文静静,长得很秀气,个子不高,脸色白里透红,像个姑娘。我很歉意的请他坐。他做了自我介绍和来意,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大救星来了!那时,我真是在村里干够了,甚至在公社,看见拖拉机站里满身油污的工人我都羡慕不已,心想:我要是能在这里上班该多好啊!常常站在那大门口发上半天呆。
  我俩就很快聊起来,他就是玉玺,一个很高贵的名字。不过人极为和善,说话和风细雨,真的像个姑娘。记得我俩就那张画聊起了样板戏,我唱了一段“临行喝妈一碗酒”,她喜欢旦角,唱了一段“爹爹留下无价宝”。唱完了又唱别的,足足过了一把戏瘾,非常高兴的一个下午,正事没说。
  第二天,他又来了,说,你跟我走吧,到钢铁厂当工人去。真的吗?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他非常肯定,这事我就说了算。我喜不自禁,天啊,我终于离开这个穷山沟啦!他说,你现在跟我去公社,我要看一下你的档案。我俩就一路春风跑到公社,找到梁秘书取出我的档案。
  那年月,档案这东西,领导可以看,招工的可以看,你自己不能看。我就老老实实躲在一边,看着玉玺撕开那牛皮纸袋的封口,从里面掏出几张表。谁知,玉玺拿着一张纸,看着看着,眉头就皱起来了。一会儿,他把几张表装回去,交给梁秘书,拉着我来到院里。我们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玉玺脸色很难看,沉重地说,你去不成了。我说,怎么了?“你档案里有一个海外关系,政审是通不过的。”我一下子懵了,仿佛从天上突然掉进深渊,那时的脸色有多难看是可以想象的。
  好一阵脑子空白。我极力回忆着那东西是怎样进来我的档案,我想不出来。我只知道,我有一个叔叔在台湾,但是我没见过他,也不会在任何表格里填写,我还没有傻到这种地步------尽管我自认为对党和毛主席很忠诚。我俩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阵,他说,回吧,好在这事谁也不知道,你们大队,小队都不知道,你回去就像往常一样,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以后再找机会。见我没有说话,他又说,你跟我回家玩几天吧,我家在黄河边,可美了。我木然地点了点头。他家在县西边长乐公社,我跟他坐车到了县城,买了一些糕点,又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还走了很远的路,才到了他家。
  他家真的很美,他的爸爸妈妈都是老实忠厚的农村人,爸爸是生产队长,他有个弟弟,和我同年生的,比我大几个月。我还见到他的未婚妻,在公社当妇联主任。他们全家都对我十分热情。他家院子里有许多花草,还有很大一个竹子搭的架子,上面缠绕着很多藤藤蔓蔓,长长的结了许多瓜,还有豆角。他领着我在村里转,村子里很多房子,很多树,枝繁叶茂的,还有许多竹林,感觉很像江南。往南走不多远就是黄河,因为是库区,这里的水不黄,而是清亮清亮的,水面很大,碧波荡漾。玉玺指着对面的黄土坡,说,那里就是三门峡,我们这里是渡口,有摆渡可以过河的。站在宽阔的黄河边上,望着远方的水天一色,我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
  我在玉玺家住了五天,最后我从他们村的渡口去了三门峡,在三门峡玩了一圈又从茅津渡口过河经县城回到生产队。从那以后,我和玉玺就一直通信,后来,他每个月给我寄五块钱,说是买邮票信纸信封的,一共寄了四个月,来信说,他马上要结婚,不再给我寄钱了。遗憾的是,他家太远了,我没能参加他的婚礼。
  1971年9月,我到县农机厂上班,他也从钢铁厂调到工业局,后又去了化肥厂。那时我们就经常见面了,我要还他钱,他坚决不要,他说我是给你的,不是借。1981年,我调回河北,他专程送我到运城。我到河北后,给他写了一封信,他回信说,化肥厂的效益不太好,他准备停薪留职搞长途贩运去。从那再没了消息。
  2004年春节后,我回县里看他,他已经退休回了长乐老家。因为是冬天,当我开车到了他村里时,感觉很是冷清,树叶已经落光,枝条光秃秃的,天气阴沉,村里见不到人。我好不容易问到他家,我在路口锁车,爱人去敲门。敲了半天,才出来胖胖的一个妇女,一会儿,掺出一个瘦瘦的人,只见他一个劲摆手,我爱人喊:“他说不认识你!”我远远看去,就是他,玉玺,我思念多年的朋友。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喊:“就是,就是……”
  跑到门口,那妇女一眼便认出了我,“你就是那年到这里玩的知识青年吧?”我说,“是啊,我是从河北来专门看望玉玺的啊!”这妇女就是玉玺的老伴,我的大嫂,当年的妇联主任。玉玺痴痴地望着我,嘴角流着口水。我一惊,他是怎么了?大嫂说:“唉,他脑溢血,险些没死,现在好多了,还能动了。”
  进了屋,我拉着玉玺的手,问,“你真的不认得我了?我是XX啊!”他看着我,好像在想。大嫂说,“你忘了那一年,你带着他到咱家来玩,他后来去了文化馆,你俩唱戏,唱样板戏,你不是老说吗?”忽然,他想起来了,一下子抱住我,趴在我身上:“哇,哇----”地放声大哭,我也忍不住大哭起来。万万没想到当年英姿勃发的玉玺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们两个都没想到。
  临走时,我给他留了一点钱,他们坚决推辞。大嫂说,不缺钱,三个娃都上班,他还有退休金。我说留下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离着远,下一回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见。
  回到县城宾馆,见了县里的几个好朋友,当他们得知我去长乐看玉玺的时候,都责怪我,“你怎么不早说?早说,咱们一起去啊!”然后大家就说起玉玺。有人感叹:这个人啊……对人好,对人实在,乐于助人,没有一点点坏心眼,钱也赚了,但是没有染上一点坏毛病,不抽烟,不喝酒,不赌不嫖。有人插嘴,别说嫖,谁见过他跟哪个妇女嬉皮笑脸过?谁见过她跟哪个妇女开过玩笑?没有,没有。
  又有人说起当年一起倒苹果,车过广东的时候,遭遇一伙强人,强买强卖,所有人都吓得不敢说话,只有玉玺跟那些人讲理,因为这货都是订了合同的,不能卖给他们。那些人不讲理,把玉玺打了……同去的四个人都很惭愧,因为他们中间玉玺个子最小,是最文静的一个人……
  孟子说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玉玺就是正人君子,也是大丈夫。老实说,后来我再没见到过他这样的人。
  (10)柳叶
  县城里虽比不得大城市,但比起农村来像进入了天堂。我先在工厂学徒,国营,铸造工,一个月19块。学两年,很累。好在那时工厂管理混乱,可以偷懒,累也累不了哪去。后来进了文化系统,不累了,知道的事也多了。
  我们县有个很漂亮的女孩,叫柳叶。县革委会主任下乡时看上了,想给自己的独生儿子找个媳妇,柳叶家里觉得能和县里的领导做亲家,一定是祖坟上冒了青烟,毫不犹豫的答应了。柳叶那时很小,想着自己能离开农村到县城参加工作,每个月可以给穷苦的爸爸妈妈补贴一点钱,也高兴地答应了。于是很顺利,吃过订婚饭,柳叶就到某单位当上了打字员。从交易规则上讲,这事还算公平。
  因为柳叶不够晚婚年龄,两人始终没有登记结婚。柳叶虽然很俊俏,但永远是紧锁双眉,难得一笑。工作关系,我和她打过几次交道,只见过她一次笑脸。可是后来事情有了变化。据传革委会主任那娃有点智力问题,这桩婚事简直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狗屎上”的经典。小孩子禁不住闲言碎语,柳叶终于不干了,提出退婚。很快传来主任病倒的消息,又很快,柳叶被调到距县城50公里之外的一个公社里去了。
  革委会主任的儿子后来和县城附近村的一个女娃结婚了,这女娃被安排到我单位图书馆,为主任生了一个孙子,保住了他家的香火。接着,改革开放的烈火像文革的烈火一样在偏僻的小县城燃起。已经成为图书馆正式员工的女娃果断地提出离婚,并顺利办理了手续。此时的革委会主任早已无权无势,力不从心了。但是,主任儿子的承受力显然已经大大加强,他也很快完成了第三次婚姻,可见他的智力不一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革委会主任如果还在,应该80多了。他女儿和我爱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是个很漂亮很聪明很开朗的女孩。他的儿子我见过一次,看不出有什么瑕疵。我觉得作为县领导,他还是挺大度的,似乎并没有斩尽杀绝。而那第二个离了婚的儿媳妇后来还当上了图书馆的馆长,算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娃了。
  我倒是常常想起那个被贬到公社供销社去的打字员柳叶,不知这曲折的人生之路对她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她现在还好吗?
  (11)裴老师的故事
  我在乡下放电影时,认识了部关公社中学的裴老师。裴老师三十五六岁,中等个子,很清瘦,待人十分和善。一般到了公社,放电影经常在学校的操场,所以我们就吃住在学校,那里有教师食堂,有接待客房,比较干净,也比较方便。晚上,放完电影,还可以和老师聊聊天。
  那天晚上,裴老师、我师傅和我三人聊天,裴老师讲了他自己的一个故事。
  那是68年春天的一个清晨,公社门口的墙上出现了反动标语,“打倒X主席”,用白粉笔写的,大概写了五六条。这一下不得了,公社武装部立刻报告县里,县革委会,县武装部,县公安局都来人,把个小小的公社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还有许多人看热闹。
  记得,那是刚过春节不久,刚开学,我是班主任,正在收同学们的寒假作业。第二天中午,我刚打饭进办公室,饭还没吃,有人通知我,到校长办公室。我把饭放在办公桌上,来到校长办公的房间。一进门,看见有两个穿蓝衣服的民警在和校长说什么。校长见我进来,脸色很严肃,招手说,你过来看看,怎么回事?
  我走到校长的办公桌前,才看见桌子上有五张照片,就是拍的那反动标语。我定睛一看,天啊,那不是我写的字吗?五条标语都是我的板书笔体,惟妙惟肖,难辨真伪,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当时我的脸色非常难看,非常尴尬,脑子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两个警察上来,把冰冷的手铐铐在我手腕上的时候,我才大叫了一声,“这不是我写的!你们搞错了!”
  我害怕极了。我家里成分比较高。土改时定的上中农,谁知后来搞了一个“民主补课”,我家又补了一个富农。家里算“地富反坏四类分子”,我在学校里说话都不敢大声,文革时虽然没有被抄家,我老父亲也开了好几次会,站在前头挨训。本来我中师毕业后,因为成绩好,县中学要我的,就因为成分,被分到公社中学。而且我的工资应该一年后上调一级,也因为这,没有动。我连问都不敢问。
  在县看守所,我冷静下来,仔细分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忽然想,一定是有人模仿了我的笔体!可那是谁呢?我没得罪任何人啊,甚至对每一个学生,我都从来没有发过脾气----我这个样子,哪里有什么脾气啊!我想不起谁和我过不去。我哭了。我睡不着觉。我不知道谁这样害我啊!
  但是,审问时,我坚决不承认。在任何笔录上我都不签字,我无罪,我是被陷害的,是有人在害我。可是,人家说,是省里的专家鉴定的啊,百分之百就是你的笔迹,你不承认不行啊。你说有人陷害你,你说是谁?谁和你有仇?------我却真的说不出来是谁。
  很快就结案了,我就是现行反革命,就是仇视无产阶级专政,对党对毛主席有着无比深刻的阶级仇恨,妄想翻天,复辟资本主义的富农子弟。我欲哭无泪。学校里,老师校长学生,没有一个人相信那标语是我写的,但是没有一个人敢替我说一句话。
  那时,写反动标语最重是要判死刑的,但是要省里批。县里就一层层往上报,我就在看守所里等,那日子难熬啊。生活上就不要说了,死硬的玉米面窝窝头,一顿饭两个,几片咸菜,稀粥几乎就是蒸锅水,那时拉的屎,一点臭味没有,一点粘性没有,干了,风一吹就飞了,地上都没有痕迹。
  我始终没有承认,虽然没有拷打我,但是,推推搡搡,体罚,不让睡觉是家常便饭。你说怪不怪,真让我睡,我睡不着;审我熬我,逼我,我又睏得不行。唉,可是受挣了。但是不承认,也定罪,证据确凿啊,我又百口莫辩。
  就在省里批下来的当天,看守就透给我了,说,裴老师,阴曹地府又多了一个冤死鬼。我知道,我死期到了,原来听戏唱《窦娥冤》,现在我成了窦娥。我跟审我的领导说过,你们判我死刑吧,我不想活了,但是我是冤枉的,早晚有一天,你们要给我平反。那时我结婚两年多,还有个女孩。妻子来看我几次,哭得像个泪人,可是束手无策,她家里也是富农成分。
  我劝她也劝自己,黄泉路上屈死鬼多了。反正人总得死,不就是早死几天吗?想开了,我反而能睡着觉了。等了几天,我都等急了,不知怎么竟没了消息。谁知过了半个多月,竟然把我放了,说是逮住了真正的反革命分子。公安局领导跟我宣布这个决定时,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晕倒在地上,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县医院的病房里,打着吊针。媳妇和孩子守着我,还有学校里一个老师。他们跟我说,就在准备枪毙我的时候,在李家沟水库工地上又出现了反动标语,字迹跟我的一模一样。公安局一个领导决定暂时停止对我的行刑,抓紧时间破案。很快逮住了写反标的人,原来是我的一个学生,叫杨幸福。
  我极力回忆着杨幸福的样子,终于想起来了,前年毕业的,太普通的一个学生了。从来不说话,个子矮矮的,一说话就脸红。我跟他没有任何瓜葛,他为什么要害我呢?我实在想不通。
  开公审大会那天,我挤到舞台前,想仔细看看杨幸福。我看见了,穿着破烂的衣服,剃一个光头,特别瘦,他看见我,露出一丝笑容。他轻轻地说:“裴老师,对不起。”声音特别小,我没听见,我是根据口型推测出来的。我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不知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自己。
  我们都没有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裴老师停止了讲述,静静地看着地面,此时的空气仿佛凝结了。半天,我师傅说,那娃枪毙了?裴老师说:枪毙了。我说,多大?十八岁。我师傅掐着手指算,过了一会儿,对我说,跟你一般的。如果活着,今年二十四。
  关于中条山往事的故事
  从2004年到2009年,我连续五年回到我插队的地方,见了许多当年的朋友。通过和他们的接触、交谈,我发现,他们生存的环境虽然比四十年前有了一些变化,但是他们仍然贫困,特别是,他们的思想,至今还被控制在一种无形的桎梏之下。
  四十年,应该是一个人从出生到成熟,从创业到成功,开始走向辉煌的时候。也应该是一个人生的完整过程。但是这四十年的变化几乎让人感觉时光停滞,或者极其缓慢的移动,与世界上发生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相比,近乎一潭死水。甚至与我生活在的渤海湾的小城市相比,也有一种回归原始的感觉。
  故事中好几个人是我最近几年回去接触过的。他们的精神面貌依旧,思想变化不大,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悲哀。
  我和另外一个同样是富农成分,同样当过老师的马老师到裴老师家坐,谈起了以阶级斗争为纲那个年代的荒唐,谈起阶级斗争理论的荒谬,他们对我的言谈感到十分惊讶,马老师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而裴老师居然不敢说话,而且不时地向门外张望,似乎感觉在家里说话都没有安全感,可见当年的红色恐怖对他们的伤害之深,而这两位老师都已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虽然他们还很健康,但是七十岁的老人毕竟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可是蓦然回首,你却发现,恐惧伴随了他们的一生,作为不得“乱说乱动”的后代,两位老人一生都没有做过一点对不住人的事,他们甚至从来没有大声说话过。难道他们就没有与生俱来的人的基本权利吗?
  两位老师的后代都很争气,考上了很好的大学,现在混得都不错。这多少在精神上给了他们一点点补偿。当然,这一切都过去了,都已经成为了历史。我们希望历史不会重演,但它的前提是:不要忘记。不要忘记才能让我们努力去创造一个新的生存环境,这个环境就是:让每个人都得到尊重,每个人都能大声地表达,每个人都不再恐惧,每个人都不在木然,每个人的脸上都绽放着由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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