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这里划线的部分是什么做功呀?

最初发表于《科幻世界》2009年3月期

本文根据董仁威主编的中国科幻中短篇集整理

  不知道旅行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一旦旅行起来,就没完没了。有时我也会问吉姆:“这是要到哪里去?”吉姆说他也不知道。吉姆是我的旅伴。这样的旅伴有几百万之多吧。关于旅行的目的地,大家都不知道。总之前方永远是一条黑暗而沉寂的隧道。“除了旅行我们还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吉姆冷静地回答。

  “有时候也有旅伴失踪。”吉姆说,“他们也许不小心掉到另一个宇宙中去了。”我也想掉到另一个宇宙中去,去看看那里是什么样,因为旅行的生涯实在太无聊了。无疑,其他宇宙是存在的。宇宙是从某个神秘的、我们无法看见的外部系统中诞生的,既然系统能够孕育出我们这一个宇宙,那么,它就应该也可以孕育出别的宇宙吧。也许在另一个宇宙中,根本用不着把生命消耗在没有任何目标的旅行上。

  正这么想着,突然,一切慢了下来,周围的景观变了。形影相随的旅伴不见了。前方涌现出一堆虫子般扭曲的绿色光线,一圈很细很亮的天空,无根无基地浮动着。我径直朝那里坠去,如同失足掉入一个陷阱。我慌张地喊了一声吉姆,却没有任何回应。

  天哪,难道真的不小心掉入了另一个宇宙?

  坠落的过程大概在一个普朗克时间内就终止了。我惊魂未定,看到自己已经呆在一个没有一点儿星光的陌生地方。这是一处死寂的虚空,过了很久才仿佛会略微振动一下,感觉上是一大锅黏糊糊的凉汤,又似乎塞满了树脂、海绵和疤痂一类的东西,纤维般的腔体内,偶尔可见阴暗的空洞与裂缝。如果这是另一个宇宙的话,那么,恒星形成的阶段已中止了,星系消散殆尽,原子几乎不再运动了,质子也衰变了……到处散发着坟墓的味儿。

  那么,生命呢?这里还有生命吗?我嗅了嗅,没有闻到任何生命的气息。我于是感受到了孤独。

  ——但就在这时,像是迎接我似的,鬼船出现了。

  我管这家伙叫鬼船——只因为它的确是一艘鬼船,孤零零的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从深渊般的空间中漂浮了出来。鬼船长得像一口棺材,长达十几公里,浑身黑咕隆咚。直觉告诉我,这应该是这个宇宙中的智慧生命制造出来的太空航行器吧?但是,在接近绝对零度的环境中,怎么可能还有机器在做功呢?怎么可能还有信息在传递呢?

  因此,我被这不可思议的现象吓了一跳。鬼船是否也是从另一个宇宙中掉进来的呢?我赶紧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电子自旋状态,发送过去一串问候信息。但是,对方没有回应——就像我的那些冷漠的旅伴一样。我感到委屈,也有些被激怒。于是,我决定登上鬼船,去探查个究竟。

  鬼船其实是一座大型的、可移动的星际城市,内部有许多的平行与垂直的甲板,分割出一个又一个的洞穴般的隔舱,貌似形成不同的功能区。船体损坏严重,不见半个乘员。我巡视一遍,约略作了以下归纳:

  1.鬼船主人应是一种群居生物,由单独的个体组成集体(这与我那酷爱旅行的文明倒是有些类似,虽然在进化程度上差异很大)。每个个体需占据一定空间。从鬼船的体积、遗留生活物品和功能区的分布状况,可以推测该生物的体型大小。那么,鬼船上应该能够搭载至少十万个这样的生物(他们好像是一大堆挤在一起生活的虫子啊)。
  2.城市中布满大跨度、重载荷的金属网络结构。大小不一的洞窟式居住舱和工作舱就分布于其间。所见无非是薄壁檩条、单色的压型钢板、平面钢架、外支撑、圆钢管一类蠢笨的构造,大都破败不堪。甲板上七零八落地趴着一些死去的机器人。
  3.鬼船拥有自主通讯方式。我发现了一些原始的无线电装置。这表明鬼船与它之外的某种存在曾保持着联络(这一点值得留意)。
  4.有连接各功能区的短途交通工具,利用机械力或者磁力推进。这表明鬼船主人不能凭生物意念力自由移动,如果不依靠外部技术,他们只能低速前行。
  5.配备复杂的功能区可能是制造车间、细胞工厂或物理实验室。有迹象表明鬼船主人已经有能力在宏观和微观两个尺度上组装物质了(但工艺粗糙,用途不明,而且从中看不到进化的明确方向)。
  6.船内有大量的遭受破坏的痕迹,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像是遭遇了什么劫难吧,不知是由于鬼船自身的原因(我有时觉得,这儿大概还发生过自相残杀吧),还是来自外部空间。同时,我嗅到了一股愚昧野蛮的味道。
  7.鬼船使用反物质——慢子发动机。从理论上讲,鬼船的最高冲刺速度可能接近光速(对于这种级别的文明来说,有些不可思议)。
  8.不清楚鬼船的目的性。

  现在,我已经确定,它不像是从另一个宇宙中掉进来的。鬼船似乎一直就在这个宇宙中游荡。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鬼船主人所属的物种,是否仍然有成员幸存下来呢?我瞅瞅四周。鬼船内部一片昏晦,而外面的太空已经冷却了。一切都太不真实了。突然,我心中产生了强烈的荒谬感——我觉得自己与鬼船中的某种东西似乎很相像。

  鬼船的后舱交错着宽大而整齐的洐架式走廊,我在两侧发现了大量的硅粒,悬浮在还尚未破碎的透明棒状体中。我猜测,这可能是原始的只读存储器。我想了一种办法,从中释放出了一些光学影像。

  ——好像是一幅这个宇宙还没有死去时的画面。恒星在闪闪发光,但最令人惊叹不已的,是各种各样的建筑物,在陆地、海洋和空间中叠架成华美的城市。自然,这一幕与我的那个文明是如此的不同——我们作为亚粒子态的旅行者,从不停下来,也抛弃了早期的生物外壳和对建筑物这类玩意儿的依赖。但是,就鬼船文明而言,看样子,其生存繁衍仍需固着在有形的物质架构上,这就是处于进化低端的所谓的“不动产文明”吧?

  我推测,鬼船作为星际航行器,曾几何时也许担负着该文明向外太空移民的任务。那些城市大概就是他们在宇宙中建造的移民点和居住区吧。

  城市的影像有一种炫耀感和展示感。那么,鬼船上的乘员是不是已经预知到了,自己灭亡后,会有另一个宇宙中的高级文明前来凭吊呢?

  ——但慢着,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看到,人工城市的精巧性和严密性却又不同于鬼船自身,实在是要高级、典雅和堂皇得多,仿佛遵循着一套另类的施工标准。给我的感觉,它们并太不像是属于鬼船主人的文明。

  那么,鬼船担负的也许并不是移民的任务,而其实是去寻找与自己不同的外星文明的呢?这些建筑物,会不会是外星人兴建的呢?鬼船在远航的途中,发现了它们,乘员们就兴奋不已地将之拍摄下来并作为收藏,再进行研究。

  想到这个已经死去的宇宙中曾经也是百鸟高歌,众生欢唱,我身上充满了一股亢奋的跃迁感。我便根据推测和想象,为自己制作了一副鬼船主人的形体,在甲板上打起滚儿来,也在船舱中随地大小便。虽则无聊荒唐至极,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就这样地做了,自己也控制不了。那种心血来潮的感觉似乎是,很久没有这样子放肆过了。漫漫无期的旅行途中积累的压抑才由此消解了。这才是我来到这个宇宙中的目的吗?

  通过这个,我再一次体会到了对于鬼船的天生熟识感。

  于是,我最终又警觉了起来。

  ——千万不要受这个幻影般的世界的诱惑啊。

  随后,又有了新发现,促使我否定了鬼船是外星文明探寻者、考察者和资料搜集者的假说。在下层船舱,我找到了新一批硅粒。这回储存的是系列设计图的影像。很容易就使这些图纸与那些人工城市形成了对应关系。原来,弥布于各星系的建筑物,正是依照设计图上的规划,而一步步、一点点、一砖砖、一瓦瓦建造起来的。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和步骤都在图纸上描绘得十分明白。进一步观察到,在鬼船中类似于大型工厂的功能区里,尚有未完工的预置构件。它们也能在图纸上找到对应的设计大样。

  结论便是:矗立于众星上的建筑奇观,似乎的确原产于这艘飞船中吧。

  ——鬼船的主人或许不仅仅是摄影发烧友,而更是建筑爱好者吧?

  果然还是他们自己在宇宙各地大兴土木!

  这实在不可思议。我有些惶恐了。这个宇宙本身不算小,繁星般的城市,怎么可能都是鬼船主人一座座修造出来的呢?难道,他们存在的意义,就像工蜂那样不断地盖房子吗?我们一刻不歇气地旅行,而他们不停地盖房子!就鬼船文明自身而言,它是一个低端产品,但它航行所至,却艺术家一般进行着极高标准的、精品杰作似的创造,其作品又与自己文明的一贯特征不同,这太令人抓狂了。如果那些美轮美奂而又另类的建筑物真的出自鬼船主人之手,那么,对于这种生物,倒要另眼相看了。而令我骇然的是,不,不仅仅是城市,从部分施工图上可以看出,鬼船主人甚至改造或修建了部分恒星和行星。

  一个原始而落后的文明,孜孜不倦地在宇宙各地进行着大规模的、高等级的、意图不明的建设,这是他们对抗熵增的一种努力吗?

  于是,我决定进行更为深入的调查。

  我所知的是,在不同的宇宙中,进化是一切物种共同的宿命。在此宏大进程中,有一些物种,进化会突然停滞,成为了活化石或古老钟。而对于大部分物种而言,进化是缓慢发生的,渐进的,黑色的,灰色的,没有火热的激情,但突变就隐伏其中,有一天,它突然冒出了闪光以及红色、紫色和彩色,就要进行跃迁了。一些高级的物种已能通过人工方式控制突变,促使进化加快,把几百万年浓缩到一天之中完成——好比我的那个文明,就是这样。我记得,我们在实现上一轮进化时,只是稍微往上“拔了一拔”,就抛弃了旧的物质外壳,摆脱了肉身的束缚,使自己进入了全新境界。在千万亿电子伏特的能标的推动下,我们存在的目的就是不停地“快跑”——不做其他任何事情,只是一条道跑到黑。这就是出现在另一个宇宙中的实际情况。

  而这一个宇宙中的以鬼船为代表的低级文明,却只是在周而复始地到处搞建设,好像只有钢筋混凝土的房子可以永恒似的。这难道是他们为了实现进化而采取的一种特殊方式吗?

  这时,“建设者”这样一个词汇闯入了我的意识。那些设计图暗示我,在这个古怪的宇宙中,这些生物也许在追求成为建设者。

  从逻辑上似可以这样来理解:鬼船的主人有能力搭建房子,有本事营造星球,甚至有办法组装原子,那么,为什么他们就不会建设宇宙本身呢?

  ——想到现在我掉入的这个冰冷的宇宙,有可能就是鬼船文明制作出来的,我心中不禁生出了一种怪怪的敬畏感。

  根据我以前在旅行中的观察,建设者似乎是存在着的,各个宇宙大概是由一些神秘的外部存在设计出来的。有时候,建设者可以中子星的形态,以暗物质的形态,以电磁力的形态,等等,这样的一些象征性的模样出现,这在物理逻辑上都是允许的。但是,现在,他却以一个落后的生物文明的形象出现,具体来讲,以鬼船的样子出现,这个玩笑就开大了。性格怪僻的建设者集玩笑为一身,把一堆堆自鸣得意的神迹(以建筑物的形式)播撒在各个星系中,这究竟是要告诉我这个不期而至的来客什么呢?

  从鬼船自身内部显示的诸多细节来看,这个建设者(如果他真的存在的话)是不讲究的,是粗鄙不堪的,是缺少礼数的,甚至是无教养的,但是曾几何时,他大概在忘我而敬业地在这个宇宙中工作着,为它添砖加瓦,弄得花团锦簇,又像是在修修补补。

  根据我了解到的情况,在各个宇宙中,建设者并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他们是分层次的,也不好都用全知全能来作概括。比如,有的建设者只达到了“天体工程师”的水平。他们可以改变行星的外貌,可以挪动某些恒星,甚至可以制造出一些星系,但是,他们似乎还不能创造或毁灭时间及空间。鬼船的主人,大概就处于这样的层级吧。否则,这宇宙也许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但我仍称其为建设者,这是因为,从理论上讲,任何一种智能,如果活得足够长,最终都有可能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发展出设计和制造宇宙的能力。

  我掠过广袤的时空,去寻找“这一个”建设者留下的蛛丝马迹。但是,在了无生气的世界上,连城市的残垣断壁都见不到了。

  那么,鬼船主人当初为什么要造出这一切来呢?此时,我强烈地觉得,他们兴建那些星际城市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自己居住或移民。但又是为谁造的呢?我进一步感到,乘坐着鬼船到处跑来跑去的建设者可能并不是这个宇宙的真正主人。他们大概只是一群打工仔。

  谁又是这个宇宙的真正主人呢?

  这是一个更难的问题。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无法弄清楚这一点,我将最终无法重新证明自己的身份,那样一来,就算有一天我真的想要返回旅行者的集体,也是办不到的了。我于是紧急制作了一个模拟组合成像系统,试图对发生在这个宇宙中的过去的一切作一些基础性追溯。这时我才吃惊地发现,这个宇宙,其实并没有真的死去。它的寿数并没有终结。在一些地方,仍然充斥着微观和宏观的混淆,交织着不同层次的相互缠绕。一簇簇的真空还在海藻般微微蠕动,高层次的熵增常常表现为低层次的熵减,在死气沉沉中孕育着未来的新爆发。残存的粒子在海洋中悄悄地聚集着新生的婴儿团块,梦想着游戏般的组合,在惊人的时间尺度上,新的化学反应正在酝酿并发生,终有一天,星系一旦奇迹般地成形,将慢慢地重新变身为类星射电源,闪耀起千万团火焰,再度成为黑暗中的诡异灯塔,使死去的宇宙还魂再生。

  随后,我在时空凝结核的深处看到了一些活跃的正电子素原子。它们更像是某种高端事件的简体版本或者原初版本。更奇异的是,这一切却仿佛是来自我本人的记忆深处,是我的意识的投射(甚至鬼船本身也有可能是吧)。这正是某个进化门槛前的垃圾场景,臭烘烘却生动不堪,暗藏了蛆虫般的生命欲望,有一只影影绰绰的脚在虚空中犹豫着迈出了,正试图跨越什么,就要踏上不回头的旅程。

  是的,一些时隐时现的影子在萦动,构成了幽灵般的存在,与我那个文明在完成上一轮进化时的初始状态时有一些相似。我再复嗅到了熟悉的气息。这使我深感不安。

  ——这个宇宙其实与我的那个宇宙有着某种关联性吗?

  我惊惧不已。于是,在我的眼中,那些原始的人工城市有了别样意味。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所属的文明有可能源发于这里。我感到很难堪。这怎么可能呢?玩笑开得更大了。我心中滋生出一种滑稽的崩溃感。

  通过分析宇宙中残存的几种粒子的轨迹及其衰变,我进一步追踪了鬼船的来历。我发现它的航迹十分复杂,在时空中飘忽不定,神出鬼没,像个精神失常的游击队员。但它应该是有一个出发港口的。我迅速建立了心物相关性,通过一组复杂的超对称解析计算,才逐步逼近了建设者的起始原点。

  但就在这时,我突然收到了一个信息。我不敢相信这竟是真的——吉姆在找我。这样做一定牺牲了巨大的能标吧。

  “你不能去寻找那个起始点。”吉姆像是从时空的零点处发过来的信息,明确地表述了这样的意思,显得格外急迫。

  返回集体、重新开始旅行的冲动在我心中鼓荡。那毕竟是我所属的文明。但想起那黑暗而了无尽头的隧道,我犹豫了。而现在的我,不仅是旅行者,还是探索者呢。

  “我还没有确证我的身份。”

  听我这么回答,吉姆哑巴了,仿佛陷入了自相矛盾,也像是不太习惯。不同宇宙中最难办的事儿就是彼此习惯起来,这比制订物理学规则困难多了。

  我思忖,我在此宇宙中的这番经历,是不是已经影响到彼宇宙中旅伴们的命运了呢?有这么厉害吗?他们产生警觉了吗?觉得不主动找我就不行了吗?鬼船的来历难道真与我那个宇宙有着重大关系?

  最后一刻,我还是拒绝了吉姆的召唤。

  根据心物相关性给出的重要线索,我似乎终于确定了建设者的起源。在时间长河的遥远往昔,在这个宇宙中,在曾被称做银河系中的一条短促的、名为猎户座的有气无力的旋臂上(大致位于所谓的英仙座旋臂和人马座旋臂之间),在一个乌烟瘴气的角落里,蜷伏着一颗苟延残喘的红巨星,在拼命地燃烧着自己身体里的氦。从里往外数,在被红巨星光焰淹没的第三颗行星上,隐约可见建设者留下的点滴遗迹,至少,这家伙早年间是在这儿居住过一段时间的。该行星早已了无生气,只是一团灰烬。建设者在宇宙各地,兴建了那么多的、那么宏伟的建筑物,改变了星系的模样,而对于自己的神殿,却像是无能为力地任由它荒废下去。我看了后,叹息不已。

  一个落后的世界建设了一个先进的世界。事实似乎如此。

  在这个宇宙中,如假包换地存在这样的天理不容的逻辑。

  而我本人及我的那个文明,又在此中扮演过什么角色呢?我们要为这一切负上某种道义上的责任吗?现在,首先的,似乎是要直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异端问题。这种想法使我变得有几分严肃了。这至少是跟证明自己的身份同样紧要的事情吧。

  幸好,还不是什么都已经毁掉。时空的局部在不明原因地微微回暖,偶尔也弹出了一些糖果般的原初信息。信息就是故事。这个宇宙其实是由故事构成的,而故事并不像粒子那样会慢慢地衰变掉。有关建设者的情况,也只能通过具体的故事去了解。于是,我以复杂的心情,对原初信息进行了抢救和发掘,找到了残存的一些背景记录——我从海量数据中,恢复了这个被称做人类的物种的部分成员的日记。其实也是一些零星碎片。也许,在宇宙的某个角落里,尚有完整的版本,即关于人类历史的全图,但那还需要花上一万个世纪来重新搜寻和编码。那么,下面,性急的我决定先公布一些片段,试图在某种程度上还原鬼船主人的生活,并以此作为对自己究竟是谁的最新证明,也算是有一个交代吧。下面的这段有关“流动工厂”的描述,就是根据我的整理而加以编辑的故事,以鬼船主人曾经使用过的文字表现出来。

  “有财,你在哪里呢?有财,你在哪里呢?有财……”

  金旺在焦灼地一声声呼唤。

  在星际飞船上,这两个孩子正在捉迷藏。有财躲着,金旺担负寻找的角色。飞船中布满数不清的金属洞窟,由曲折的甲板连缀,有的地方还生长着人工森林和湖泊,行使着肺脏功能。因此要在这样复杂的地形中找到有财,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金旺八岁,而有财比金旺还小两岁,但有财胆子大,脑子灵,很多事都是他拿主意。捉迷藏,就是他想出来的。孩子们决心以此锻炼自己的机敏性。

  金旺找不到有财,开始着急。这时,他已经在这个高速飞行着的世界中迷路了。

  他误入了一个似是很久没有人到达的去处。金属的暗道深陷在了迷宫般的结构之中,也像是一个早已被废弃的所在,桁架上张布了蛛网。

  他隐约看到了什么在闪烁。近前了,才看清是白骨。成人的骷髅,纠集缠绕着,不知搁放多久了,仿佛已被遗忘。有一些蜈蜙和蟑螂,被他惊动,向四周爬散开去。

  这孩子被吓坏了,手足无措,呆呆站立着不敢动。过了半天,身后传来了声音:

  是有财,有财及时地出现了。半天没见到金旺,他担心,不会出什么事吧,就找了过来。

  “别害怕,有我在呢。”有财怜爱地对金旺说。

  有财把比他还高出一头的金旺搂入怀里。金旺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但是,他很快镇定了下来。越过有财的肩膀,竟又大胆地瞥了一眼那些骷髅。它们正闪射着朦胧的、像是来自另一世界的清寂光焰。

  这个记忆,就这样铭刻在了幼嫩的心灵中。

  ——在飞船中,活人与死人一起美妙地共存着哩。

  十年后。金旺长成了一名小伙子。还有几个月,就满十八岁了,这就算是成人了。要到十八岁,才能参与飞船上的重要事务。不过,在此之前,金旺也好,有财也罢,都已是熟练的建筑工人了。在飞船上,十二岁以后,孩子们就要开始从事劳作。在太空中,每一分人力都是要珍惜的,不可以浪费。

  金旺记得的是,自从见到骷髅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船舱深处了。那儿仿佛成了心灵的禁忌之所。

  金旺和有财,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在飞船上,孩子们都是由集体养育的。从小,就有大人来指导他们的生活、学习、训练、游戏和劳动,并把这些融汇为一体。

  这一天,前方的星空中出现了一艘不明身份的椭圆形飞船。它孤零零地朝他们的船队驶来,显得与众不同。

  船员们见着这个,就骚动起来,很多人从洞窟中拥出,奔上甲板,挤到舷窗边,探头探脑紧张地张望。

  彼方的船儿驶近了。金旺本能地预感到了什么,心儿嘭嘭地快跳出了嗓子。他下意识看了身边的有财一眼,见他也目不转睛,嘬嘴屏住了呼吸。

  不一会儿,那艘飞船释放出了一群小型而灵巧的交通艇,鱼儿般游入了他们的大船队,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两两拼接在了一起。

  看样子,对方的乘员就要登船了。

  果然,甬道上出现了人影。正是从交通艇上渡过来的陌生生物。

  ——这是外形与他们相像,但又说不出哪儿有着不同的生命体。有人小声叽咕:“女人!”原来竟是女人,与金旺他们正是属于同一物种,却拥有颇不一样的身体构造及形态。至于金旺们的飞船上,是没有一名女人的。男性的建筑工人们,全都怔住了。

  女人们趾高气扬,搔首弄姿地从男人眼前走过。

  这方面的事情,有财比金旺还知道得要多一些。她们是宇宙中流浪的妓女。椭圆形的飞船上,搭乘的都是这样的女子。她们靠为太空建筑工人提供性服务而生存。金旺和有财逐渐长大了,对这种事也开始关心起来。

  此时,女人们经过了金旺和有财的身边,展示着胸部、腰肢、屁股……其中一个女人见金旺这么看着她,就飞过来一个水淋淋的媚眼,亲热地打招呼:

  “喂,小兄弟,你可好?”

  金旺吓了一跳,把头低下了,胸口一阵发热。这时,值班的大人恶狠狠地上来把金旺推到了一边。毕竟,他还不到年龄呢。

  游荡在星系间的青楼船,数量有限,建筑工人们也许一年之中才有这么一次机会。不可能每人分享的。老年人和孩子都被排除在外了。成年男人争先恐后地拥入了专门辟出的交合舱。

  金旺看了一眼有财,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而不好意思。有财仿佛宽容大度地笑笑,却难掩脸上一抹略微嫉妒的神情。这种复杂的感受,正在把飞船上成长中的年轻人煎熬。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妓女们回到了她们自个儿的船上。青楼船慢悠悠地离去了。她们又要去寻找下一个客户了。

  每当此际,便是男人们自杀率高起之时。特别是,女人们离去后,整艘飞船中便弥散着刺鼻的人类体液味道,犹如春天降临,桃花杏花都蓬勃地开放了,柳絮也飞扬着了,令老年男人不好受起来,知道再也不能活下去了。自杀是维持飞船生态平衡的一种手段。从此角度来讲,大概船队是需要女人来做“清洁剂”的吧。

  每年数度,女人的出现,使金旺与有财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体内的荷尔蒙的分泌,也约略地流往了某种异样的方向,却是他们无力自个儿掌控的。虽然,由于年少,以他们的资历,什么也得不到,但这是真正成人之前的暗流涌动,隐含着颇有趣味的内涵。他们向往着那么可期的一天。而金旺也知道了一个事实,与尸骨一样,这同样是十分重要的啊。

  ——宇宙中是有另一种性别的哟。

  但女人只是事关存在的一个方面。大部分时间里,人们考虑得更多的是食物。

  宇宙似乎正处于剧变的节骨眼儿上。在那被称做大麦哲伦星系的中央,物理的活动加剧了。很多恒星在飞蛾扑火般死亡,投身入了超级黑洞的暗焰。吸积盘突然变大、增热,喷吐出了20万光年尺度的物质流,往外散射着炽烈的电磁波,形成波及银河系的汹涌星潮——而在更多的情况下,这指的是对时空带来的弯曲。除了粒子流,有时,黑洞还抛射出高速运动着的恒星,蛮牛般横冲直撞。受这一切的影响,银河系变烫了,恒星的形成速度和方式,都被改变了。生命的生存环境已与以前不同。一些早先的文明区域被放弃了。因为这个,建筑工人们有一段时间没有活儿上手了。饥荒将临的不祥征兆出现了。飞船中,也应因地发生了偷盗和抢劫,以及更为令人不安的谋杀。

  金旺听说,饥饿的杀人者会吃掉死者,再自私地把没吃完的尸体藏匿在船中,大概是作为备用的储粮吧,等待着有一天再去吃它们呢。每一次饥荒来到时都会这样。但这飞船实在太大了,以致藏东西的人,到后来也忘记了具体地点,就找不到了,就搁坏了,腐烂了,变成了骷髅。金旺和有财少年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吧。

  金旺未免担心,这样下去,终有一天,飞船会被尸体淤满,再也动弹不得的。但仔细想一想,这也只是充满孩子气的多虑。大人们则从不挂在心上,在他们看来,这一切仿佛都属于正常,也似乎会最终熬过去的。

  不过,眼下的局面的确不妙,据说,已错过了几个合同——被别的船队抢走了。但这种情况,并不是今天才有的,这些年里,随着星系环境的变化,危机已经反复地发生,让人见惯不惊。金旺看见,至少生产队长们依旧不慌不忙。他们是中层管理者,利用手中的权力,已经提前储存了供自己享用的食物,并占有着他们喜欢的男孩子。像金旺和有财,还在几年前,就分别被两名队长挑去了。这样也好,他们近水楼台,倒是不用担心食物的短缺,自然有大人供给。但是他们两人之间要来往,就只能偷偷找机会了。

  然而未来呢?金旺不禁想到,如果有一天,所有的工程都停下了呢?再没有人找他们干活了呢?大家还会这样不当一回事吗?事实上,船队中已经出现这方面的传言了。

  “据说,世界不久将要毁灭,星球人正在筹谋怎样逃脱。他们要进化成新的形态,这样子就不需要盖房子住了,就不会再呆在星际城市中了,而我们与他们的关系,也就完全改变了。首先,我们就会失业。然后,就会统统饿死。不光是一支船队,而是所有的船队上的人啊。”金旺恐慌地对有财讲述他听到的小道消息。在银河系中,在行星上遂行定居生活的星球人与候鸟般不断迁徙着的建筑工人们,早已分化成了人类中的两支。

  听了金旺的话,有财就静婉地笑了。他说:“既然,世界都毁灭了,你还在考虑会不会饿死啊?再说了,不会的呢。别轻信传言。何况,进化哪里是如此轻易就能发生的呢?需要几百万年的时间。待到星球人进化成新形态,我们也进化了。”

  他们年龄还小,说到底,这样的事儿想一想也就抛一边儿了。他们更是对约会充满喜悦,在底层甲板的阴暗隔间,又相拥在了一起了。

  果然,不久后,就有了消息,说是在半人马座方向上,星球人正雄心勃勃地试图建设一个新的工程,并已开始招标。消息不知是真是假。但就算是假的,也要赶去看看吧。不然,就什么机会也没有了。

  船队调转方向,往彼处奔去。真是浩浩荡荡啊。但在经过一片尘埃云时,有一艘船发生机械故障,掉队了。因为要赶时间,也来不及去救援,就冷酷地把它抛下了。

  路途中,金旺偶然把目光投向舷窗外,便仿佛看到了远处的宇宙在熊熊燃烧,他有一瞬间觉得是自己的梦幻,却又真实得骇人。群星如山崩的乱石在缓缓碰撞着,焰色猎猎,大量的星球摇摆着优美的螺旋曲线,婴儿般飘摇着下坠,一些恒星被从宿主星系抛出来,高速闯入本星系,一路上撞碎了别的恒星。果然是剧变在即呀。他们的飞船,正在沉闷地穿越宏观物质的世界,自己则细菌般渺小。金旺心中产生了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自卑感。他觉得这个宇宙中的一切都不属于他。而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却已是不能以“目的地”一类的词汇来形容了。

  实际上,不仅仅金旺这支船队在疾驶,还有好多被饥饿驱赶的船队呢,也得到了同样的消息,在朝一个地点飞奔。金旺他们就不断地加速。

  在金旺他们超越一支船队时,对方大概不能容忍,妒火中烧,竟朝他们开炮射击。粒子束击打在磁防护盾上,绿莹莹的极光中似也透出了愤怒和沮丧的情绪。而他们却顾不上还击,实在是没有时间了,只是打开加力器,飞快地逸出了射程。

  过后,才发现,船队中有两艘大船被击毁了,18万人丧生。这是代价。每支船队都要准备付出。现在,船队还剩下13艘船,尚有110万名建筑工人。

  他们历经艰辛,终于到达了那片星区。这回,不是谣传,已经有上百支船队在空间云集了,等待着星球人的招标评估。

  星球人并不露面,但是,通过不知什么办法,就早已了解到所有建设者的底细,并准确地选择出了最有实力的船队来施工。

  金旺他们的船队不走运,没有被选中,只好怏怏地回返了。船长羞惭自杀了,又换了新的船长。死掉的那位船长,立即被循环掉。他们这一次真的是有些绝望了。然而,完全无法由自己把握的机会,却莫名其妙地又来了。路途中,突然接到通知,要他们返回。星球人的包工头说,报酬只有正常的三分之一,干不干?原来,有两支被星球人选中的船队刚刚开始施工,就因为微型黑洞的撞击,损失了大量人员,因此需要替补者。如果他们不去,其他的船队也会去的。他们应该感激上苍。

  他们又赶紧掉头往回走。到达后,即被分派了任务。

  这儿,已经相当接近银心了,超大质量的黑洞和数万个质量略小的黑洞,形成了物质富集的巨大湖泊。原来,星球人竟要围绕其中一个黑洞,修建一座环状太空城。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建筑工人并不知晓究竟。不管怎样,他们全力投入了。

  因为该黑洞的质量达到了太阳的1000倍,因此,它的密度较低,对外部时空的弯曲也较少。这样,船队可以在距黑洞视界较近的地方展开,首尾相连,像是一个橄榄圈,把附近恒星的光芒分割得支离破碎。这种灿烂眩晕的景象,令金旺想起了传说中的故乡——金碧辉煌的太阳系。他们祖先居住过的那颗名叫地球的行星,有时会被大人们描述成一个由鲜花堆积起来的乐园。

  施工中,金旺看到,有财在一座金属架构上,私下里用颜料喷涂上了一只小鸟的图案。这不是设计中规定的,而是有财心血来潮的创作。有财是一个有着艺术细胞的孩子吗?

  然而,对于业主星球人而言,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他们从不相信建设工人会从事艺术活动。另外,当前他们最关注的,还是宇宙正面临的严重危机。

  与其他船队一起,金旺他们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完成了环状骨架工程。它依靠从黑洞中提取能源来运行。黑洞与外部磁场结合在一起,起到了转子和定子的感应作用,造成能从层中流过的回路电流。

  同时,他们还对附近的一颗行星作了改造,将之打造成星球人的前进基地。大气需要重新做一遍,海洋需要重新做一遍,再做一些河流和山峰。然后,在它们之间,做出城市及其附件。一切严格按照业主下达的作业图来施工——那完全是另一种令人瞠目的设计标准。在此过程中,他们经历了种种危险。这颗行星质量是地球的五倍。大气中充满氨,温度在—50~120℃之间,不断有火山地震爆发。

  施工者付出了死亡5000人的代价。此外,在作业过程中,一艘运货的摆渡船还因为操纵失误,越过了黑洞视界,无可挽回地落向中心奇点,被潮汐力撕得粉碎。

  但他们为了生存,只得把性命抵押出去。因为,这是星球人要让做的。但是,星球人为什么要在危险重重的黑洞附近,建立他们的前进基地呢?

  终于竣工了。金旺他们带着星球人付给的报酬,就要离开这片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星区了。站在舷窗边,金旺看着空间中巨龙一般的宏大建筑物出神。但有财留下的小鸟图画在哪里呢?一点儿也看不见。

  “好像挺舍不得嘛。”金旺打趣道。

  “哪里啊,没有的事哩。”有财像是在掩饰某种情绪。他好像并不快乐。

  大人们疲惫地回到了船中的洞穴,神情呆滞木然,好像刚刚完成的工程杰作,与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金旺忽地为有财感到难过。本来,他们是不应该为所谓的“作品”而儿女情长的。这是毫无意义的。

  他们离开后不久,星球人就要迁移过来了。但星球人是什么样子呢?金旺和有财都没有亲眼见过。星球人极少在建筑工人眼前露面。他们的生活是诡秘的。星球人与金旺他们都是人类,却又好像不是同一个物种。

  金旺他们只是按照业主的要求辛勤地工作。在荒凉的地方造出星际城市来啊,完完整整地制造一颗新的星球啊,等等。常常,就需要把远处的某颗行星或一组小行星切碎,重新做一遍,拖曳到星球人希望的轨道上。

  比较为难的是,有时完全地按照业主的需求做好了,但最后星球人又改变了主意,以质量不合格呀、没达到设计要求呀什么的为理由,说不要了,结果好不容易才造出来的新行星就搁在那儿无人管了,最后,上面竟然自己诞生了生命。但这种事情对于建筑工人或星球人的生活都毫无意义,因此也无人哪怕看上一眼。

  当然并不仅仅是基本建设。这还没有完呢。完工后的许多事,都要伺候。星球人在新的环境中住下了,还需要有粮食吃。那么,建设者们就要负责后勤保障,种植农作物,饲养牲畜。他们为星球人生产价廉物美的生活日用品,并维护城市的日常运行。

  通常,是几十支船队一起,组成联合施工队,来完成工程项目,然后,会留下少量船只,做后续工作。建设者们提供着能量、食物、产品,但这些生产出来后,都被星球人控制在手中,建设者要不挨饿,要活下去,就要按照星球人的要求去做工,然后,换取自己需要的生产和生活资料。

  金旺常想,他们建设和改造了那么多的星星,却没有一颗是留给自己居住的。

  金旺他们这拨人,不知是流动工厂的第几代工人了。他们在宇宙中,来来往往又有多少个世纪了呢?他们还能做多久呢?

  在这样大的消耗过程中,船队是经常需要补充人员的。这只能由他们自己想办法来解决。通常有三种途径:

  第一种是从地球上的后备男孩子中补充。建筑工人在去太阳系“探亲”返回时,总是要为飞船带回一些新生力量的。

  第二种是船队自己培育。男人是负有培育任务的。

  不管怎样,在有财面前,金旺还是表现出了格外的娇羞,寻求着对方的呵护。这使得有财也对同伴倍加爱怜。他们是最要好的情人了。而这种关系是不能让辖制着他们的成人知晓的,因为他们都被各自的队长占有着呢。

  依偎在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同性的怀抱中,金旺常常热泪盈眶。这时,他会想着队长施加给他的凌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些个姿势和手段,没有感情,只是玩物。为什么世界会是这样的呢?

  第三种办法就是从其他船队中收罗。总是有一些船队会遇到生计困难,这时,就会被有实力的其他船队收编。有时,船队中的某些成员,也会主动离开,投奔向更大的船队,成为背叛者。总之,随时随地都有这样的分分合合。

  有的船队,在荒季到来时,也会狠心抛出一些成员,让他们到太空中去自谋生路。那些被割舍离弃的,主要是老人和孩子。运气好的话,他们也有可能被别的船队收留。这多半是因为,那船队可能谋到了一笔大合同,正处于特别缺乏人手的阶段,老人和孩子也要被派上用场。至于那些运气不好的,就只好流浪了,直到死去。

  金旺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鬼船时的情形,那是孤单的一艘,冰冷地游荡过来,里面满载尸骨。有经验的人说,在最后一刻,大概还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态吧?

  有的鬼船,是整个船队,几十艘地绑在了一起。这是集体自杀的船队。所有的乘员都死亡了,但他们到最后一刻也不愿意散失,船与船榫结得紧紧的。这景象,触目惊心。

  活着的人登上鬼船,从航行日记中了解到,果然,是因为很长时间没有找到活干了。最初,是被包工头骗了。万里迢迢到达目的地后,被星球人告知不需要了。然后,又经历了数次的招标失败。这个宇宙中的规律是,失败一次,就屡屡失败,因为名声坏掉了,最后,就成了垃圾队伍。

  垃圾队伍是没有人要的,是没有人理会的,只能漂流,靠乞讨过活。最后的结局,就是鬼船这种样子。

  “为什么不松绑,让大家分头跑掉呢?或许有一部分人能活下来哩。”金旺问有财。

  “不,不是的。你想,这么跑掉了,万一突然又有了活儿要做,怎么办?人手就该不够了。最后一刻,还是坚持着这样的想法吧,永不能放弃,要死,也死在一起。我们今后有一天也会这样子的。”

  “大概是船长的决定吧,并不代表大家。肯定还是有人想跑掉的。”

  “也许吧,但正是因为有人这么想,所以才要绑紧么。不然,想跑就跑,那就糟糕透顶了。到处都是黑洞在等着把活人吞噬进去呢。”

  “有那种想法的人是多么可怜呀。”金旺却对“跑掉”产生了一种别样的心情。他就问有财:“如果是你,会怎样?”

  “不知道啊。是问我会不会跑掉吗?”有财若有所思。

  “否则就会死啊,被杀或自杀。”金旺想到了压舱物一般藏匿在甲板下的灿烂尸骸。

  “关键是,死之前,恐怕都不清楚死是怎么一回事了。那么,谁还怕死呢?死真是具有一种翩然之美啊。”

  这时候,他们如有默契,又一起转头去看宇宙。从大麦哲伦星系那儿章鱼一样伸过来的触手,愈加地耀眼了,星星们如若五颜六色的呕吐物,在宇宙这座公厕中涤荡。而在半人马座的方向,却只显出黑暗得令人压抑的轮廓,像密林中埋伏着一头怪兽。黑洞,原来是宇宙中最大的隐秘呀。

  这时,有财就对金旺说,垃圾队伍也有垃圾队伍的逻辑。他们在深深的自卑中,滋生了迷恋之心,对死亡也置之度外了。好像是连恐惧也消失了。

  往往是,正常的船队,派人登上鬼船,彻底地大搜索,翻检那些还没有被吃尽的、任人摆布的尸体,取走他们有用的器官,也把残存物品搜刮一空。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了。只把船上还没损坏的机器,该拆的拆了,以补充本船队的消耗。甚至,把船体也熔解掉,通过回炉,制作成建筑预置件。

  但并不仅仅是垃圾船队。有时候,是很有能力、正处于上升期的强大船队,却也转瞬间不明原因地完蛋了。

  有一次,金旺他们,在航行中发现,前方出现了大型目标。近前才见到,是太空中浮动着的密密麻麻的尸群,每人都穿好了宇航服,总共有一百多万人,由缆绳拴在一起,成为了巨大的立方体的阵列,团体操一般慢慢向前移动,像是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目的地。而他们的流动工厂却不见了。不知遭遇了什么灾厄。他们这样子集体弃船而去,结局想必早料到了。但捆绑在一起死亡,是为了减少恐惧吗?金旺强烈的感觉是,他们兴许是朝着某个黑洞而去的,准备以那里为合葬之坟,最后一刻闪着光芒坠入,就会形成人生的壮观谢幕啊。

  生活是艰辛而悲壮的。但是,一代一代,都这样过来了。这是他们的存在方式。他们从未想过要改变什么。

  这直到金旺偶然地与星球人发生了一次接触。

  那个星球人,据说是来监督施工的,平时,并不露面,像其他星球人一样,躲得离建筑工人远远的,进行遥控管理。只是,这回的此人,可能是个新手,有一天大意了,掉入了施工队打出的一口测量井。最后被发现时,已经失去知觉,快要死了。

  恰巧的是,这情况是金旺首先发现的,当时,现场没有别人。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把他送往流动工厂进行抢救。

  与湿重不堪、散发着异味的星球人直接接触,那种感觉格外异样,令金旺不好受。但不知为什么,他却很快滋生了一种讨好的心态,甚至觉得这机会千载难逢。但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建筑工人们手忙脚乱地对星球人进行了一番救治。他们没有见过星球人,有一些家伙竟然不顾廉耻,垂着手好奇地站在一边围观。船长召开紧急会议,进行商议,最后决定通知别的星球人前来驰援,一边暗暗希望,对方能因此感激他们,增加工钱或者合同。

  金旺看到,星球人长得跟地球人差不多,也一头一躯、两手两足,但有着白皙的皮肤,金亮的头发,漂蓝的眼睛。他五官明媚,骨骼清丽,看不出多大年纪,神情中透出深厚的学养和特出的高贵。金旺不禁自惭形秽。

  经过救治,星球人苏醒了过来,尽管落难,仍是心高气盛的,呼哧地喘着。他除了与金旺,并不愿与其他人说话。船队就派金旺去临时照顾他,给他倒水喂食,害怕他死去了,那样就罪过大了。

  但星球人一开始连吃也不吃,要保持自己的体面与尊严。只是到了第四天,见还没有他们的人来,星球人才开始勉强吃点东西。他一边吃一边偷偷落泪,都被金旺看在了眼里。星球人也怪可怜的啊,他想。

  “你想什么了呢?”金旺问。

  “家?”对于建筑工人而言,这是一个陌生的概念。

  “哦,忘了。说这个,你们也是不懂得的。你们这些乡下人,没有家庭观念。”星球人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止住哭泣,傲慢地抬起头来,睥睨了金旺一眼。

  金旺困惑地摇了摇头。

  “也难怪,你们是没有一夫一妻制的,那是上帝给文明社会立的法……天哪,基督。你们是不知道这个的。乡下人啊。”星球人用力地挺了挺胸脯,在建筑工人面前试图表达出强烈的自矜。 放心吧,你的同伴,或者你的‘家人’,很快就会来接你回去的,我们已经发出联络信号了!”

  “不会的了。他们会看不起我的。与你们这样的乡下人在一起,身上怕是都沾了臭味儿了。还怎么回去啊。”星球人说着又快要掉泪了。

  金旺很是吃惊而不安,这就是星球人的同伴们到现在也还没有露面的原因吗?他着实不明白。星球人不是都住在建筑工人们修造的房子里的吗?那就不怕有味儿了吗?他就更不知如何安慰这家伙了。金旺有些害怕。心想,你可不要这样吓唬我啊。

  “你们这些穷棒子。宇宙中怎么会有你们存在呢?不然,我也不至于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哼。”星球人嘟哝个不停。

  金旺想,没有我们,那些房子,怎么盖起来的呢?你们星球人住哪儿呢?但他只是说:

  “对不起,我们的工作还没有做得尽善尽美。”

  “不就是移座山倒个海、改片天换处地吗?雕虫小技。哼,这样就能挽救宇宙的危机么?”

  “是的……”金旺十分惭愧,“那你们都做些什么呢?”

  “你们不懂得的。我们与你们的差别太大。我们思考的是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比如银河系、河外星系乃至整个宇宙的存亡,以及生命的进化这样的根本性问题。如果世界真的要毁灭——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黑暗星潮的先头部队已经到达了,而科学家预言,不久后,大麦哲伦星系的超级黑洞就要与银河系中心的大黑洞迎头相撞。这还是我们能观察到的。而我们所不知道的是,在宇宙中某个神秘的地方,在那些具有真正主宰意义的超级星系中,更大质量的黑洞或将发生融合,突然爆发出强烈的引力波,摇撼时空的深层结构,使整个宇宙像果冻一样振动,令震颤传遍每一根弦,到那时,席卷海洋的真正大潮才会冲击过来,没有生命能够幸存……因此,我们就要考虑,怎么才能逃脱这场劫难,而作为一个物种存续下去。这就是我们一边对星系的结构进行修补的同时,一边正在紧张研究的课题。而你们是根本不懂得这些的呀,你们只会制造一些低级的辅助性附件,来帮助我们思考和解决问题……总之,只有星球人能够从物质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腾出心智来考虑生死存亡的大问题,为人类寻求出路。所以啊,不要以为你救了我,就怎么的。”

  听了星球人滔滔不绝说的这些,金旺暗暗心惊,却又真是不太懂得,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嘀咕:

  “不待怎的……只是,当时的确很担心你发生生命危险哟。”

  “在我们那儿,死一个人都是不允许的。每一个单独的人,都是集体的不可缺部分。明白吗?”星球人拔直了优美的脊背,郑重其事地说。

  金旺想到,他们为了替星球人建设“帮助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辅助性附件”,已经死亡那么多人了。他又对星球人所说的黑洞相撞很不安。星潮的确是越来越强烈了,连船队中的建筑工人也能感受得到。然而,按照星球人所言,这还不是具有“真正主宰意义”的星系发出来的。但那传说中的超级星系到底在哪里呢?如果星球人真的研究出了逃脱灾难的方法,他们会带上建筑工人一起走吗?他们还会需要不动产吗?但金旺自卑着没有敢问。他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

  “不管怎样。你是唯一与我说话的星球人。”

  “那么,你有名字吗?”这回,星球人略微感到诧异,歇息了片刻,问道。

  “金旺。你呢?”金旺有些受宠若惊地回答。

  又过了三天,星球人才派了人来,把劳伦斯接走了。之后,金旺再也没有见到过劳伦斯。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空洞。他其实天生就缺失着什么,怎么努力工作,也是弥补不了的。但那是什么呢?

  这件事情之后,金旺老是在想,为什么他们不能像劳伦斯一样,停止流浪,在一个固定的星球上居住下来,在盖房子之余,也去思考和解决那些大问题呢?在找不到答案时,金旺便会去问有财。

  “真的不能与星球人在一起生活吗?我们的差别那么大吗?”

  “你怎么也这样想呢?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不可能呢?”金旺想,看样子,有财也琢磨过这个问题哩。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也许,分工不同吧……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

  金旺这时,记起了曾经,在回望自己的“作品”时,有财脸上呈现的复杂表情。虽然稍纵即逝,却给他留下了幽冥的印象。他心中突然对星球人产生了怨怒。这种情绪,交织着他对有财的眷爱与困惑,以及对宇宙中将要爆发的灾难的担忧,令他深深地沮丧了。

  “星球人这样子,似乎对我们不太公平咧。”金旺做出一种恨恨的样子说。

  “怎么不公平呢?难道不是星球人养活了我们吗?还有我们留守在地球上的人呢。”

  有财像个大人似的侃侃而谈。但金旺觉得,这时候,有财内心是不平静的。有财的神情是怪异的,像在自嘲,又似乎极其认真。

  “如果,我们把所有的船队联合起来,选出一个人牵头,去与星球人谈判,会怎样呢?他们要是不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就不给他们干活,他们就没法子过下去了,更没法子去思考和解决那些吓唬人的‘大问题’了。我们的人口是他们的几百倍。他们就该来央求我们了。”

  “你这样想啊。但这种想法难道不是很天真吗?金旺你呀……”有财反复地绞着两根手指,面颊的肌肉奇怪地皱了起来,“他们难道真的活不下去吗?那是在可怜我们呢,才照顾我们哩。你还真以为我们是无所不能的建设者吗?只怕是我们快要活不下去了。我们从一开始就一盘散沙……要不是星球人仁慈,我们从一开始就死翘翘了。事实就是这样子的吧。再说了,怎么可能有谁来牵头呢?那么多船队怎么可能像星球人那样形成一个集体呢?不干掉对方就已经不错了。嘿,这太奇怪了不是。”有财像是把一切都看透了,唇边咝咝地喷着气。

  “那么,可不可以不理睬星球人?我们自己找一个没有人的星球去开荒,在那里悄悄住下来,不也挺好吗?我们给自己造房子住,我们给自己种水稻吃,不再跑来跑去干活了。我们自己给自己干活儿。没有人这么想过吗?连星球人也说了,我们可以移山倒海、改天换地的。”

  有财沉思一会儿,说:“不知道,也许有人想过吧。但没有这么去做的。大概,不是移山倒海、改天换地那样简单吧。”

  这的确是建筑工人中并没有谁去认真思考过的问题。他们光干活就干累了。闲下来只想睡觉,只想等女人们来。

  金旺就想到了星球人说的灾难。他和有财就又去看天空。隐约可见,远方的那条细长的白光已经变得粗笜了,正在龙头样地摇摆身躯,跨越了半个星空,吸水般向他们伸来。一些星光看上去更加的弯曲了,喷泉一样颠倒着,随后黯然崩塌,轰然爆裂,哗然消失在宇宙黑漆漆的大嘴深处。然而,那儿莫不就隐藏着通向另一个宇宙的道路吧?星球人将来是要往那里去吗?

  金旺叹道:“进入此间者,万念皆抛弃。” 有财诧异而认真地看了一眼金旺,又思忖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关于这个问题,到此为止吧。有时间再想一想吧——但也许没有时间了。”他的神情愈加忧郁了。两位年轻人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色。但是,这一切,也只是想想。而仅仅这想想,不容易了。他们还不是成年人,很多事不懂得、不明白。说不定,还有另外的无法启齿的难处吧。他们也只能这样了。

  满十八岁的那个月,金旺乘坐交通艇回了一趟地球。建筑工人的一生中,只在这时回去一次,完成成人的仪式。有财还没有到年龄,所以不能与金旺同去。

  地球与想象中的不同,没有森林,没有鲜花,基岩裸露,陆壳千疮百孔,植物仅存一些地衣。太阳系也受到了星潮的波及,天空中布满玫瑰色的辐射。夜晚均光亮无比,恐怖却又美丽。轨道上,残留着早年间由太空人传输回来的精密机器,少数仍在勉强地运行,制造出一层分子膜,包裹住大气层,帮助抵挡宇宙射线。大地上有一些简陋的制水机还在工作。由于太空人时断时续的返回,带来技术方面的支持,才略微地维系了故土的一线生机。

  金旺和同伴们游走了好些天,才遇上了人类。他们的情况很差,且基本上都是老年人。

  这是在太平洋西岸的一个狭窄的带状地域。据说,太空中的流浪建筑工人的这一族,很早以前就是从这儿发源起来的。

  地球上的人类还有几百万,全部集中在这片有限的土地上,都是金旺这个族类。他们已没有余力,去占据和开垦地球上广阔的空旷地带了。这颗行星已基本上撂荒了。

  为了躲避星潮的轰击,地球人在地下挖出了深窟,用岩石营造了蚁堡形状的低矮建筑,老鼠一般匿身在里面生活。他们也在隧道中兴建了简陋的铁路和公路系统,让数量稀少、破烂不堪的火车和汽车挣扎着跑动,把一个又一个的村子般的聚居点竭力联系起来。

  金旺他们回来时,看见了很多的死人。一场族内的战争刚刚结束。

  幸存下来的人,知道太空人又回来了,内心虽很欣喜,表面上却十分陌生而怯然,远远地打量他们,不敢近前似的,好像他们是无法沟通的外星异形。

  金旺想,他们在太阳系外的行星上及空间中修建了那么多的精美世界,但是,母星却成了这副样子,不禁有一些歉疚。但别人并不都像他这样想。船队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可以改造一下地球,以使之重新成为大家的栖居地的。他们这一族的生活,都完全是以星球人为中心的。

  金旺他们从飞船里往外搬运粮食、水和各种生活日用品。这都是他们省吃俭用节余下来的。把这些送给地球上的同胞,他们是怀着矛盾心情的。这时,地球人木然的神情才有所变化,眼中射出贪婪的光芒,这使他们看上去像是活人了。他们厉声吼叫,冲锋而上,彼此撕咬着抢夺。一些人被挤倒在地,被后面的人踩踏着而过。太空人制止不了。人潮滚滚而过之后,地面余下一片烂泥似的尸体。食物、水和日用品被一抢而光。抢到东西的地球人,立即作鸟兽散了。剩下两手空空的一些人,哭泣着,向太空人哀求。之后,金旺他们走到哪里,这些可怜的地球人也都跟着。

  金旺们来到一个靠海的地方。自然,已是没有了海,而是一个巨型的盐碱盆地。这里立有一尊很早以前修筑的不锈钢人体塑像,据说表现的便是这个族类第一个离开地球到太空中去的先驱人物。他现在是“神”了。但平时并没有谁来祭祀。只有太空人回来时,地球的幸存者也才会装模作样去凑凑热闹,表演给太空人看。这时,他们争先恐后向金旺们讲述着:

  “神出生的时候,天空中响起了惊雷,有人看到了飞龙掠过云端。”

  “但他最初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神迹。他八岁那年,他的母亲要他爬到房后去取木瓜,他却不敢爬15米高的木梯。他那在镇上教书的父亲说,这孩子的性格不改变,怕是长大后不能成事。”

  “但是,自此之后,他却慢慢变化了。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有一次,父亲让他爬上了30米高的大树——那时候,地球上还有树木啊。他越爬越高,地面上所有的人都为他欢呼,都认为他今后必有出息。”

  “他后来就上天了,是坐着喷吐着火焰的神舟上天去的呀。”

  金旺眼前仿佛出现了集体欢呼的场面。人们都仰面去看天空,好像星星就是族众兴旺发达的希望所在。歌声、掌声、鲜花、旗帜……通过摄像机的镜头,让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都自豪了,都陶醉了。他们以泪洗面,也仿佛洗掉了久积的屈辱。

  这只是开了个头……如今,神的后代,果然弥布在太空中了。他们终其一生,为星球人打工。

  残存在地球上的人类这么谄媚地、赞颂地唠叨个不停,天气就变化了,电闪雷鸣,密林般的旋风排着队扫荡过来,大气是灼烫的,气温高达60℃,能见度却降得极低。块垒状的黑云被撕扯成了碎絮,失却重心,紧贴地面翻起跟头。有一些幽灵般的绿光,或者说就是幽灵,从地底一道一道地打着旋脱离出来。见此,地球人均落荒而逃,蹿回地下的蚁穴。只有太空人留下了。他们穿着宇航服,席地而坐,无言地看着这一幕。到了晚间,天气又仿佛变好了,有细小的月亮挣扎出来,似有若无地抖闪了一阵,又隐去了。在星潮的冲击下,群星仿佛晃动得十分厉害,银河阵脚不稳,像一幅水帘,快要整体地跌落下来。金旺心想,那里就是星球人的家园啊,而建设者的施工船队正在千万条航线上拼死穿越,打破脑袋去争抢活儿干。

  然后,金旺和同伴们也看累了,他们睡下了。住在地面临时搭建的帐篷中,与地底的同胞们保持着距离,就像星球人与他们保持着距离。金旺睡不着觉,不仅仅是此间的重力使他不习惯,他还紧张地想着裸露在星潮下的地球人尸体,比较着它们与飞船中尸骸的异同。他既无失望,也无希望地一阵阵这么思虑着,最后,还是在不断的干呕中睡着了。

  半夜他醒来,看到夜空中斜飞出了一片犹如桦树皮般的白昼颜色,惊心动魄地明晃晃的,似乎格外清晰地衬出了远方巨型黑洞的吸积盘,末日审判一般当头压榨下来,而四周竟有一些人影在萦动。

  “别紧张,是女人呢。”同伴吃吃地笑起来,“我们,在她们心中,可是神的嫡传后裔哟。拿出神的样子来吧,施以神迹啊。”

  有两三个蠕动的东西凑到了金旺的身边。虽然瘦弱,但热乎乎的,软绵绵的。地球女人冒着辐射的致命危险接近了。好像,这是她们毕生中唯一的机会。金旺的身体硬了,他想到了太空中的青楼船。女人颤巍巍地伸了手过来,他犹豫了一下,推开了。但枯树般的爪子又坚韧不拔地再度递到了怀中。他才哆嗦着接住,抱紧她,与她结合。他惊乱而狂烈,没有想到是这样子,泪如雨下。女人咆哮着,嘶鸣着,这才是真正的黑洞呀,要把金旺的身子拉成长长细细的一根面条。他绝望地不敢看女人,只眺望着远处浮出的星星点点的绿色荧光,那是其他的人类,拼尽余力睁开疲惫的眼睛——年老的地球男人成群结队爬出了洞穴,但不敢靠前,土狼般躲躲闪闪,大口大口地咽气,在一旁窥视。这是属于女人的荣耀时刻。族类未来生存下去的希望,病毒般营集在了她们的DNA中。她们要制造半人半神的后代。

  金旺这才明白,他的成年礼就这样完成了。以后,他就可以正式地接受太空中的流莺女子了。他不安而负疚地想着有财。他是否已意识到他会这样呢?金旺想,以有财的聪明,是知道了的。但他在他走时,连什么表示都没有。他回去时,还是要装作若无其事的吧。未来真的是越来越难了。 第二天,女人们又憔悴着集体来了,后面跟着一队男孩和女孩。是她们在以前,与其他返回地球的太空人在一起时生下的。孩子们不知道父亲是谁。全体太空人就是一个“集体父亲”。金旺这次播下了新的种子,还有待时间发育,不知下次,会被哪一位返回的年轻建筑工人领走。唯一清楚的是,他因为昨夜,也成了所有地球孩子的义父。

  “把他们带走吧!”

  “跟着你们走呀。到星星那里去呀。”

  “废什么话呀。如果呆在地球上,就是一个死字。孩子们死了,族类就要灭亡了。”

  “不懂吗?但不都是你们说的吗?只有太空才是最后的边疆什么的……莫不然是骗我们孤儿寡母的吧!”

  女人凄凄切切地说着,神情却十分的决毅。而金旺只是觉得烦恶。他隐约地猜到了她们在说些什么。那是他们无法摆脱的宇宙中的分配格局,由星球人设计和主导的。这决定了他们无法另起炉灶。而他们当初把“神”送上天时还不是这么想的吧。他们正经八百地开始了独立自主的“深空探测”,未来的天宇中闪烁着荣耀,他们要到无数的、永不熄灭的星星上去开采能源和资源,使古老的族类复兴而壮大……金旺看着孩子们,他们皮包骨头,呆头呆脑,他可爱的兄弟们呀,姐妹们呀,儿女们呀,子孙后代们呀,将成为新一代的建筑工人吗?成为新一代的青楼女子吗?还要在太空中与至爱亲朋们争抢一口饭吃吗?从尘埃中分得微薄的好处吗?成为鬼船中那动人心魄的玫瑰色骷髅吗?他瞥见地球女人贫瘠的枯黄乳头在火焰般跳跃,在无声地呼喊什么,饱含了衰败的花儿样的对下一个春天的希翼。

  金旺只好认为,不能只想着不灭亡会怎样吧,想想万一灭亡了会怎样,也许并不至于那么糟……女人就是女人呀。她们其实应该直接去找星球人的。但这样的建议又委实不能对她们讲。

  离去的前夜,地球上的老男人们又蠢蠢欲动了。女人中的一位像是代表性的人物,被赤裸着用钢丝牵着舌头,放倒在地,拖到地窟深处的一处空地上。老头儿们流着口水,佝着腰杆,口齿不清地嘟嘟囔囔,旁边还有一堆更老的男人,路都走不动了,眼睛都瞎了,木乃伊般屈腿坐在那里,黄土般的胸脯前悉数挂满拳头大的红色小锡鼓,他们把两手举得高高,又整齐地使它们哗哗落下,把鼓儿擂得哦哦作响。他们则从脸蛋到脚丫都变紫了,而喷喷香的肉羹,则分给了将要进入太空的孩子们吃,一人只够一口,仿佛起着激励作用。而老男人们呢,只能在旁边强咽口水看着,为了族类的未来,抑制着自己那点儿所剩无几的欲望。这样,孩子们离去时,体内有母亲的精血,就能征服群星,并也不会忘本。地球人是这么认为的。而建筑工人则从来不告诉他们宇宙中究竟怎样。去了再说吧。

  金旺想,自己当初是否就是这样子,一无所知地从地球启程,踏上了不回头的旅程呢?他今天是回来了,完成了成人的仪式,而明天就又要离开了。

  他突然对星球人的所作所为感到了十足的好奇及向往。

  待到返回船队的时候,金旺才发现,一场新的重大饥荒正在降临,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开工了。跑了好些个星区,也都找不到工程。这回是真不正常。似乎,星球人那里出了什么问题。有人说,已经很久没有见着哪怕一个星球人了。甚至有传说,星球人集体往银心方向去了,继而,循着星潮铺就的闪光大道,浩浩荡荡地离开银河系了,径直奔向了远方那谁也没有见过的神秘星系。

  食物和水都是如此的缺乏,于是,船上剩余的劳动力和非劳动力被列入了强制脱离的名单。但这次的情况不太一样,有些家伙并不服从,发动了反叛,目的只不过是想要继续赖在流动工厂里。

  诸如“顾全大局”、“以集体的利益为重”之类的教诲,已被当做陈腐之词给抛到脑后了,这也或许是潜意识中觉得,星球人不在了,不能节制建筑工人了吧。于是,暴乱发生了。如今,金旺已然经历了地球之旅的洗礼,见过了一番世面,觉得这倒也是符合情理的,谁失败了,就让谁离开呗。这个宇宙遵从原始的淘汰法则——丛林法则。至少,打死一些人,剩下的就可以活下来。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优选择呀。以前,人们似乎都没有意识到,那种用命令方式强迫一些人离开的做法,至少是不公平的。还是让竞争的烈火烧得更猛一些吧!

  武装行动席卷了飞船的每一个角落,转移了人们对于开工不足和饥荒的注意力。而作为年轻人,跟随着自己的生产队长,就需要选择立场,加入鏖战中的某一方。

  金旺暗中打听到的是,有财加入了另一方。这孩子还没有去到地球,还没有与女人在一起过,就要为着证明自己的身份而战了。

  他们约了个时间,最后一次相聚,匆匆做了爱。结果,这竟成了粗糙而敷衍的行为。他们尴尬地把身子分开,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背逆而去了。

  在随后的战斗中,他们并没有见面。但凭直觉,金旺和有财都知道对方还活着。

  暴乱基本上是以游击战的形式展开,倒也类似于小孩游戏。他们一小股一小股地四处活动,寻找到对方,就二话不说加以歼灭。或占据一些洞穴和甲板,以那里为平台基地,再发起新的突袭。

  这天,金旺这一支,根据掌握的情报,预备好了要伏击敌人。对方是一支人员混杂的队伍,其组成者,除了飞船上的老人,还有一些不久前才从地球上接过来的未成年人。

  金旺他们在对手可能经过的地方设下埋伏。这是在中心舰桥附近的加工车间一带。等待了整整一天,那帮家伙才出现了,人数不如料想的多,但队长还是决定发起攻击。一声令下,弹如雨下,立即打倒了十几个,其余的纷纷逃窜。他们便冲过去抢夺尸体和战利品。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四周又响起了枪声。原来,这回是他们不慎掉入了伏击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另一拨更加狡猾的孩子和老人。

  金旺眼见着身边的人立即倒下了一大片。队长抛下他们落荒而逃了。金旺和剩下的几个人一起,躲在障碍物后面拼死还击。但对方的火力强大,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他们只好投降了,放下武器,举着双手走出来。对手嬉皮笑脸地围聚拢来。金旺心想,也许会被他们收编过去的吧,也无所谓了。

  但并没有什么料想中的收编。对方举起枪来,瞄准了金旺和他的战友。金旺才知道自己忘记了,这场战争并不存在优待俘虏原则,他只好闭上眼睛等死。

  枪声砰砰地响了一阵,金旺却没有感到身体上的疼痛。他睁眼看去,见刚才瞄准他们的射手倒了一地。有个熟悉的身影却伫立着,正举着冒烟的枪。原来是有财,带着其他几个孩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

  金旺感激起看着有财,有财打死了自己同一阵营的人,却是漠然的样子,好像故意装作与金旺并不认识。

  “并不是为了救你,只是碰巧了。这样做,只是为了使我们这一方,成为战斗中的失败者啊。”有财语调冷冷的,然而开诚布公地说。

  “失败者?怎么又是失败者呢?”

  “事实上,你去地球那会儿,我就一直在想那个关于在某个行星上悄悄地建立自己的文明的问题。是传说中的自给自足式社会吧?暴乱发生后,我心里很烦,想来想去,觉得或许不妨去试一试吧。说实话,飞船生活已让我厌倦了。为什么一定要是这样的呢?你说得对,金旺。现在,机会好像来了,但就是要以失败者的身份才行咧。失败了,才能名正言顺地离开船队。因此,只好打死战友了。”

  关于此事,金旺自己却几乎忘记了。原来,是要主动去找一个无人开垦的行星定居,成为本族类土生土长的第一批星球人呀。看样子,有财终于把这个问题给想明白了。但金旺仍觉得有财有些出格。现在,大家都在拼命地争取成为胜利者而留在飞船上呀。难道,有财疯了吗?

  “金旺,你也可以选择,成为你那一方的失败者的。掉转枪口就行了。”有财张大着血红的眼睛,认真地对金旺说,“这样,咱们可以一起走的。”

  “但这会不会变成胜利的另一种方式呢?”但金旺却在瞬间犹豫了。他想到了在大锅中翻腾着的地球女人的猩红热辣的内脏。

  “依我看,至少,在名义上,还是做失败者为好。既然是游击战,就有这般机会。只能在失败者中找到真正的志同道合者啊。”有财恶狠狠地挥起了拳头。

  “真的是敌我难分么?但到了最后,又真的会选择离开吗?只要战争继续,人口会很快少下去的,那样,食物就大致够吃了,做不做失败者也都无所谓呢,就谁都不想走了。”

  “错了。到了那个时候,也并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只能以名义上能够对外宣布的失败者和胜利者来划线。要的是一个说法。明白?一个说法。不会那么简单的。我们不是星球人啊。”

  “金旺,我们在一起吧。但现在不行。由于我刚才的行动,你一下子成了胜利者,而我成了失败者。失败者与胜利者是不能在一起的。明白?”

  金旺想,有财想的也许是对的,但他这一步迈得太大了。到底是还没有前往地球进行过实地体验的孩子,内心充满固执的妄念,还抱着理想主义不放。而金旺自己呢?他果然已经在那个鬼哭狼嚎的月光之夜里变成大人了吗?

  “那我现在就打死你!”

  “那你就做不成失败者了嘛。”

  听了这话,有财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如狼若狈的阴翳。他竟然当着金旺的面号啕大哭了。这太不像金旺记忆中的那个有财了。金旺想,费了半天劲做这些事情,其实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失败者么?

  这时,金旺仿佛见到太空又一次变化了。群星的又一堆物质被缤纷地拉扯了出来,像一群群头戴金花的少女,被黑色的妖魔无声地大缷八块,再诡笑着抛尸入地狱。星尘燃烧的间隙,喷涌出了一种冰冷的雾状东西,像是从尸块上长出的橙色、灰色和粉色的花蕾,在砰砰嘭嘭地齐声开放,令最强大的核力断裂开来,使时间和空间变成无意义之物。那么,为什么自己会作为一名人类成员生存在这个宇宙中呢?这难道就是一切错误的根源吗?金旺见着,有财咬紧嘴唇,也在出神地张望。企求变化的种子,仿佛在他们的心中深深浅浅地植下了。

  两个月后,金旺和有财重逢了。仿佛是胜利会师——“失败会师”,也就是那么一种淡然而酸甜的感觉,口腔里面阴风阵阵,却感到了无上的幸福。队长们都被他们从身后开枪打死了。各自的组织都在关键时刻从内部被击溃了。他们这才略带夸张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两人都拥有了一批追随者,也都是反戈一击,打死自己人后,才成了这个阵势的。自然了,就未来而言,金旺及有财或许也会死于这些追随者的偷袭之下,这种可能性正越来越大。与以前体系所不同的新规则似乎确立了。有意无意间,建立者本人也得遵守它。

  但至少在现在,大家都拥有着光荣的失败者身份。这就是以鲜血和死亡为代价换来的珍贵的船票。他们证明了自己并不是被别人可耻地清除出飞船的家伙,而完全是主动的、自发的选择。这令他们骄傲、自豪并血涌着。这是船队中第一批这样的人。像当年那位从大地上一步登天的“神”一样,也是先驱者吧。

  是的,他们只能选择做失败者,选择离开,因为没有勇气,去攻占整艘船,去做它的新船长,去控制它的方向,去改变它的路径。那些成年人们,技师们,粗工们,配件工们,核心装料工们,舵师们,轮机手们,大副们,生产队长们,脑子里永远也不会产生做失败者的想法。他们仍兢兢业业重复做着自己的工作,想象着明天星球人就会回来,就会有新的合同到手,他们还要一如既往地扮演星球人要求他们扮演的角色。然而,大人们的这种镇定自若,正是使得金旺和有财畏惧的。他们也只能选择胆怯般地迅疾离去。

  现在,金旺和有财,曾经结合为一体却又是作为对立面的双方,通过失败者的形象,都已然堂堂正正地确立了新的身份,这也帮助昔日的两情相悦的人儿重建了友爱关系,而经历战争,人口终于减少到了恰到好处,是个人都可以方便地选择离开或留下了。金旺和有财相拥而泣,身体像风帆一样,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涨满了。

  两人携手比肩,目光中洋溢着温情与坚毅,带领着追随者,总共八百多个男孩儿,乘上救生艇,驶向了在黑色怪兽边缘跳着华尔兹的群星。

  脱离船队的刹那,大伙儿都不做声。金旺回头看去,见庞大的船队,黑压压地寂寞着向前驶进,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情况就这样坚韧而沉默地保持着吧。但,是不是有许多双眼睛正观察着他们的叛逆之举呢?较之漫天用核火作燃料的恒星,这些眼睛具有的光度竟在某个瞬间是最明亮的。

  但就在这一刹那,金旺和有财心中的弦波铮铮地泛动了。他们怀疑起自己的举动来。

  ——我们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呢?在孤军深入的旅程中,能够不被无情的星潮像吃零食一样吃掉么?

  已经看得见直撞过来的河外星系的巨大形体了,而在它的后面,就是宇宙中神秘的超级星系的隐约影子。这时,眼前,仿佛出现了一艘鬼船,正向那最为黑暗的中心挺进,似乎可见,驾驶它的,正是那第一位搭乘喷火的神舟从地球故土升入太空的宇航员——他们族类的“神”,不,不,怎么他好像又是劳伦斯?鬼船的背景上,是亿万束光线扭曲的画面,斑斓惨烈,整个天空似乎都碾碎在那炫目的环状视界之上。但这正是金旺的幻觉吧?

  他和有财都突然觉得,他们已是出来晚了,世界上果然已经没有一个星球人了。再也见不到劳伦斯了。那些骄傲的、神一样的、有时也爱哭泣的家伙,人类中的另一群,在金旺和有财出来之前,就已经默不作声地集体离开这个大难临头的宇宙了。星球人以前做的一切,包括令建筑工人在黑洞边营造前进基地,只是在为这一天所作的准备。

  好像雨滴要融入一个大海,但这个海就要蒸发掉了。所有的物理结构和生命特征都正在迅速消亡,偌大的宇宙中最后只会剩下一个裸露的小小奇点。

  那么,对于希望重起炉灶的建筑工人中的出走者来说,这究竟是一个重生的机会,还是一个死亡的陷阱呢?金旺和有财只是在刹那间感到再没有道义上的负担了。

  这个故事乍读起来,除了好笑就是好笑。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甚至,感到了强烈的不真实感。但与宇宙相关的故事就是这样的一种风格吧。我想知道的是,那么,金旺、有财及其同伴们,最终是否在他们选定的星球上定居了呢?他们有没有抵挡住星潮的冲击,而发展出了新的不动产文明呢?但没有这方面的任何信息。除了这艘游来荡去不知所终的鬼船,有关往昔人类文明的线索,像破灭的气泡一样消失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我却发现了与劳伦斯下落有关的一些线索——他弥散在这个宇宙中的微弱电磁波曳痕。这小子是蛇夫座人。而之前,他的家族是从白羊座迁徙来的。再往上,其祖父那辈还曾在双子座一带定居……这样一直回溯到数十代前,劳伦斯先祖中的一支搭乘火箭离开地球,先是到了月球,随后又去火星(当然现在看来,跟地球一样,这些行星都是早期的垃圾星球)。再后来他们走出了太阳系(像人类最初走出非洲)。我颇为困惑的是,劳伦斯的先人们是怎么考虑这个问题的呢——他们踏入宇宙后,自己为什么就不去做建筑工人呢?怕苦怕累吗?还是受着什么早已制定的规则的支配?

  总之,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劳伦斯与金旺都是人类,只是种族不同罢了。所以哪怕读了上述故事,我也无法弄明白人类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生物,他们建立了什么样的社会体系和法则。

  劳伦斯的先祖们率先监测到宇宙中要发生灾难,就拼命寻找免于世界末日的办法,直到不久之前,在超级黑洞快要碰撞之时,才终于踏上了逃亡之路。他们改造了自身的结构,直奔向了黑洞的中心。这可不是自杀。他们先发射了一些探测器穿越黑洞,然后,才让自己的族群集体进入了视界。黑洞成了他们逃生的舱口,不,成了他们向更高级的生命形态进化的跳板。他们蝉脱了,蝶化了,借助引力波,一跃越过奇点,进入到了另外一个宇宙——那是一个非常不同的宇宙,超越了一切想象,取代了黑洞的中心区域,从景观上看,它更接近于一段电影的预告片,令他们惊喜莫名,而他们终于变成了标准的亚粒子文明旅行者,从此无休无止地走下去……到这时,人类的后裔才不再需要为了避风躲雨而盖房子了,不再受着重力的摆布而禁锢在某些特定行星上了,甚至不再需要为征服太空、移民他乡设计宇宙飞船了,再肆虐的星潮也奈何他们不得了。劳伦斯他们作为人类文明的代表,在新的宇宙中繁衍了下来(虽然有些枯燥)……当然了,一个或可称做不幸的连带效应就是,金旺一族——这支一直默默无闻地在为劳伦斯一族辛勤服务的建设者大军,就盲肠一样从旧的宇宙中消失了。劳伦斯他们没有带建设者们同行。大概觉得很累赘或者没必要了吧。

  我期望从中找到某种悖论,却失望地发现,这一切并没有违背进化的道德法则。

  考虑到这一点,金旺和有财倒是可以安息了。他们在宇宙中的身份——当然还有他们存在的价值,至此终于得到了证明。

  现在也知道了,劳伦斯就是我的先祖。我们以前的确在这个古老的宇宙中生活过,我们就是金旺们眼中的星球人。

  至此,我也终于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但这时我也觉得仍有一些不妥,好像晴朗的天空中依旧悬垂着一朵乌云。为什么会有一艘鬼船出现在眼前呢?其余的船只呢?其余的船队呢?它们曾经趁着水银泻地般的星潮,野鸭般在群星间来来往往呀。

  此中有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阴谋感。似乎,某种连我那文明也无法测度的神秘力量,在这精灵古怪的宇宙中,令这艘早已应该消散为原子的太空飞船,重新组装成形,幽灵一样“刻意”显现出来,并让它十分“碰巧”地与我邂逅。

  这样的安排有着很明显的智能痕迹。但这个使人心惊胆战的存在,究竟又是什么呢?它究竟要向我传递何种信息呢?真的是我脑海中的某个意识在作祟吗?

  整个宇宙都保持着七八岁孩子般的缄默。

  我的旅伴们一改初衷,打破沉寂,又一次着急地召唤我回归,甚至变得颇有几分强迫的意味。好像不这样做简直不行啊。这大概正是因为我了解到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事实吧。但是为什么呢?

  令人犹豫的是,我是否真的还有必要返回呢?

  召唤的信息越来越急迫,具有超出规格的能标。那些埋头赶路的家伙们也触摸到了某种不妥吧。难道是新的灾难将临?

  突然,我的眼前咕嘟闪出一道白光,这必然是一束分岔的引力光,像个绳套一样不由分说地抛到了这个宇宙中来,当头罩住了我。

  我预感到了一种湮灭的恐惧,不禁大小便失禁,对另一个宇宙,疑虑丛生。

  但我从这个已经灭亡却没有真正死去的、陌生的故土一般的宇宙中积累起来的情感,也正在飞快地丧失、流逝、萎缩、荒芜……请原谅,我对自己无能为力。我不得不跟着集体走,返归那个连物理定律也不一样的世界中去,继续作无法回头的旅行。

  于是,我哀怨地最后看了一眼那从时间或意识的深渊中浮出来的鬼船。它像是我的半个影子,正缓慢地回转着破败的身子,病重的老年人一样,吃力地企图去够某样东西,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哪里还够得着呢?但它还要挣扎着去哪里呢?去与什么样的心智约会呢?把什么样的故事又向谁讲述呢?灿烂的星潮早已没有了。黑黢黢的时空破烂不堪地披挂在它的身上,像一件永脱不掉的囚衣。这是我彻底离开这个宇宙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

  此刻,我心中升起了一股只有人类才具有的庄严。同时,我亦觉出一种深深的缺失。这也正是我那伟大的文明所体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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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归属华图教育 第一部分 常识判断 (共20题,参考时限15分钟) 一. 根据题目要求,在四个选项中选出一个最恰当的答案。请开始答题: 1. 居民甲在某商场购得一台 “多功能食品加工机”,回家试用后发现该产品只有一种功能, 遂向商场提出退货,商场答复: “该产品说明书未就其性能作明确说明,这是厂家的责任,所以顾 客应向厂家索赔,商场概不负责。”,下列说法不正确的是 ( ) A.居民甲有权向商场要求赔偿 B.商场只负责销售,无需对该产品的质量负责 C.商场、生产厂家都应对该产品负责 D.应由商场先行按照消费者甲的要求给予退货,然后商场可以向生产厂家追偿损失 【答案】B 【解析】 《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35条第 1款规定: “消费者在购买、使用商品时,其合法 权益受到损害的,可以向销售者要求赔偿。销售者赔偿后,属于生产者的责任或者属于向销售者提 供商品的其他销售者的责任的,销售者有权向生产者或者其他销售者追偿。” 根据此条款,消费者可以向商场及厂家要求赔偿。因此,ACD均表述正确,B项表述错误。 故本题正确答案为B。 2.如果你和李商隐生活在同一年代,你不可能 ( ) A.吃到新鲜的葡萄,喝到可口的葡萄酒 B.欣赏顾恺之的著名画作—— 《女史箴图》 C.和同乡的伙伴一起学习,进京科考 D.用当时流行的瘦金体给自己的好朋友写了一封信 【答案】D 【解析】李商隐生活在晚唐时期,所以这道题考察的是晚唐以前的成就。 A选项,说法正确。葡萄是西汉时期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所以晚唐时期是可以吃到葡萄的; B选项,说法正确。顾恺之是东晋时期的画家,代表作是 《女史箴图》、 《洛神赋图》,所以 晚唐时期可以欣赏其画作; C选项,说法正确。科举制开创于隋朝,所以晚唐的人们是可以通过科举考试步入仕途的; D选项,说法错误。瘦金体为宋徽宗赵佶所创,因其与传统书体区别较大,个性极为强烈,故 可称为书法史上的独创。晚唐的人们不可能见到和使用这种字体。 故本题正确答案为D。 3.近日,一则 “怀疑妻子出轨,搏击手殴打妻子5小时致死!”的新闻引起人们广泛关注。下 列关于 《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的解读,错误的是 ( ) A.家庭暴力的家庭关系不单指夫妻之间,也指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暴力行为 B. 谩骂、恐吓等方式不属于家庭暴力的范畴; C. 用人单位发现本单位人员有家庭暴力情况时,有权予以批评教育 D. 当事人如面临家庭暴力的危险时,可向人民法院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 【答案】B 【解析】根据 《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 A项,说法正确。未成年人亦属于 《反家庭暴力法》保护范畴,未成年人的监护人应当以文明 的方式进行家庭教育,依法履行监护和教育职责,不得实施家庭暴力。 B项,说法错误。 《反家庭暴力法》所称家庭暴力,是指家庭成员之间以殴打、捆绑、残害、 山东华图公众号:sdhuatu 1 版权归属华图教育 限制人身自由以及经常性谩骂、恐吓等方式实施的身体、精神等侵害行为。 C项,说法正确。用人单位发现本单位人员有家庭暴力情况的,应当给予批评教育,并做好家 庭矛盾的调解、化解工作。 D项,说法正确。当事人因遭受家庭暴力或者面临家庭暴力的现实危险,可向人民法院申请人 身安全保护令的,人民法院应当受理。 故本题正确答案为B。 4. 2016年12月24 日下午,岑锐明按照广西银宇航空旅行服务有限公司安排,驾驶电单车外 出送票。出门的时候,岑锐明身体并没有出现异常,也没有听他反映身体有何不适。当日16时左 右,路人发现其晕倒在壮锦小区路边,随即拨打120将其送往医院抢救,因病情过重抢救无效,于 当日18时8分宣布死亡,死亡原因为猝死。其近亲属按照下列规定不能从工伤保险基金领取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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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江苏省无锡市滨湖区中考物理一模试卷 一、选择题(本题共12小题,每小题2分,共24分.每小题给出的四个选项中只有一个正确) 1.下列数据中,你认为最符合实际的是(  ) A.一元硬币的直径为2.5mm B.令人舒服的声音环境是90分贝 C.人体感觉舒适的环境温度为37℃ D.一名中学生的质量约为50kg 2.关于能源、材料和粒子,下列说法中正确的是(  ) A.电饭锅可以用超导材料做加热器 B.原子是由质子和中子组成的 C.破镜难以重圆,是因为分子间存在斥力 D.太阳能、风能都是可再生能源 3.如图中的光学实验研究出的物理规律不能解释所对应的光学现象的是(  ) A.手影 B. C.筷子变“弯” D.彩虹 4.下列相关“热现象”,对其解释正确的是(  ) A.在汽油机做功冲程中,汽油燃烧释放的热量全部转化成机械能 B.电冰箱散热器摸起来烫手,这主要是电流的热效应造成的 C.物体吸收热量,温度不一定升高 D.夏天,打开电冰箱看到的“白气”是冰箱内的水蒸气液化而形成的 5.测量电流时,需要将电流表串联在电路中,通常,电流表的电阻比待测电路的电阻小得多,因此对测量值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下列研究方法与此相同的是(  ) A.在探究平面镜成像特点实验中,用两个相同的棋子探究像与物的大小关系 B.根据被压物体形变大小反映压力作用效果 C.在探究二力平衡条件的实验中,选用轻质卡片 D.在研究光的传播现象时,引入光线 6.隐形眼镜是一种直接贴在眼睛角膜表面的超薄镜片,可随眼球的运动而运动。目前使用的软质隐形眼镜由甲醛丙烯酸羟乙酯(HEMA)制成,中心厚度只有0.05mm.如图是某人观察物体时,物体在眼球内成像的示意图,则该人所患眼病及应佩带的这种隐形眼镜镜片边缘的厚度分别为(  ) A.近视眼,小于0.05mm B.远视眼,小于0.05mm C.近视眼,大于0.05mm D.远视眼,大于0.05mm 7.两支内径不同,下端玻璃泡内水银量相等的标准温度计,同时插入同一杯热水中,水银柱上升的高度和温度计示数分别是(  ) A.水银柱上升高度一样,示数相等 B.内径细的水银柱升的高,它的示数也大 C.内径粗的水银柱升的低,但两支温度计的示数相同 D.内径粗的水银柱升的低,示数也低 8.国庆70周年阅兵展出了我国高超音速乘波体导弹﹣﹣东风﹣17,如图所示是该导弹从起飞到击中目标轨迹的示意图,如果把大气层边缘看做水面,导弹飞行时就像在水面上“打水漂”,因此它突防能力强,难以拦截。下列说法正确的是(  ) A.导弹运动到 b 点时,不受重力作用 B.导弹飞出大气层后,没有惯性 C.从起飞点到关机点导弹做加速运动时,受平衡力作用 D.导弹从 a 点运动至 b 点,导弹的重力势能减小 9.在“探究阻力对物体运动的影响”实验中,以下说法不正确的是(  ) A.实验时,每次需让同一小车从同一斜面同一高度静止滑下 B.小车在毛巾、棉布、木板上运动时,受到的阻力大小不同 C.实验现象表明,若不受阻力时,运动的小车将匀速直线运动下去 D.三次实验中,在毛巾表面时摩擦力做功最大 10.小明新家刚装修完,家中部分照明电路如图所示。验收工程时,小明闭合了开关S(家中其他用电器均处于断开状态),白炽灯L亮了一段时间后熄灭了,他用测电笔分别测试了图中插座的两个孔,发现测电笔氖管都发光。若故障只有一处,下列说法正确的是(  ) A.故障是L的灯丝断了 B.故障是进户线的零线断了 C.若此时站在地上的人接触c点,不会发生触电危险 D.断开开关S,再次用测电笔测试插座的两个孔,测电笔氖管都发光 11.如图所示,大烧杯中放入足量的水,放在水平桌面上,小烧杯(玻璃)漂浮在水面上,让小烧杯倾斜进水后沉入水底,关于这一情景,下列分析正确的是(  ) A.小烧杯漂浮时其侧壁不受水的压力 B.小烧杯漂浮时受到的浮力大于它的重力 C.小烧杯漂浮时大烧杯对桌面的压力比小烧杯沉入底部静止时大烧杯对桌面的压力大 D.小烧杯浸没后大烧杯底部受到水的压强变小了 12.如图所示,竖直固定的测力计下端挂一个滑轮组,已知每个滑轮重均为3N,滑轮组下端挂有物体B,滑轮组绳的末端通过定滑轮沿水平方向与物体A相连,物体A在绳的水平拉力作用下向右做匀速直线运动,此时测力计的示数为15N;在物体B下加挂重为9N的物体C后,用水平向左的力F拉动物体A可使其沿水平桌面向左做匀速直线运动,此时物体B上升的速度大小为5cm/s。若不计绳重及滑轮的摩擦,则下列说法中正确的是(  ) A.B的重力为9N B.F的大小为15N C.F做功的功率为0.75W D.物体A所受滑动摩擦力大小为8N 二、填空题(本题共10小题,每空1分,共24分) 13.(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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