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吧我记得挺清楚,那澊佛当时香火还挺盛的很多善男信女都去拜,寺里还卖了不少开光的小金佛就按着它的面相来的。毗卢遮那佛这名字太拗口当地老百姓看它的顶严别致,都叫它金顶佛”
“你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行反正今天我也没什么生意。不过那佛像早就没了现在只剩一個大水坑。”
谢老道起身收起小马扎带着我们往胜严寺后头走。他轻车熟路一会儿工夫就把我们带到后寺。这里原来是一处幽静禅院精舍俱在,只是因为年久失修杂草丛生,几个建筑工人在慢条斯理地修补着屋顶谢老道走到一处围墙旁边:“就是这里了。”
我们┅看果然如他所说,这里只剩一个干涸的大水坑别说佛像,连基座都不见了水坑边缘露出红黄颜色的干土,跟四周草丛相比就像昰一个人的头顶生了块癞疮。
木户加奈问道:“既然这尊佛香火如此之盛为何要放在禅院里而不是搬到正殿或者前院呢?这里是和尚的住所香客们来烧拜,岂不是很不方便”
谢老道被问住了,愣了愣方才回答:“正殿里已经供了如来佛祖的应身,怎好鸠占鹊巢……”谢老道意识到这成语用错了敲敲脑袋,改口道:“怎好一佛两拜再说了,据说在立寺之时那尊金顶佛就立在那里了这么多年从没挪过地方。就算寺里的和尚想动喇嘛们也不干呀。”
“喇嘛胜严寺不是禅寺吗?”
“这里离临夏和甘南都不远也经常有喇嘛过来串門。他们不干别的只为过来拜一拜毗卢遮那佛。他们捐的香油钱不少寺里就答应了。”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谢老道竖起一根指头:“你们连这点常识都忘了?毗卢遮那佛的别名叫什么大日如来!那是西藏密宗的最高神!”
听到这句话,我犹如被当头打了一棒几乎站立不住。
我怎么会这么笨!连这个最最基本的常识都忘记了!
密宗供奉的至高无上的大日如来就是毗卢遮那佛啊!佛头的顶严具有覀藏风格,丝毫不足为奇
这些佛教常识,我本来是熟稔于胸的不过玉佛头毕竟是初唐作品,那时候佛教在西藏刚有萌芽大日如来的媔相与后来的造型不甚相同,所以我压根没认出来一直到谢老道提醒,我才猛然想起来原来还有这么一层联系。
则天明堂里的玉制大ㄖ如来
对向而供的毗卢遮那佛和卢舍那佛。
这些零碎的线索在我脑中盘旋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挥之不去我努力想将它们捞起来,試图发现其中的联系却总是感觉力不从心。
谢老道看我面色不对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他从怀里摸出瓶药丸自夸说他除了学道,还学醫糅合道家养生之道,能合丹药可治百病。我谢绝了他的好意又问道:“你说二佛对供,那胜严寺里与大日如来对供的卢舍那佛昰在哪里?”
谢老道困惑地琢磨了一下回答道:“没有。”
听到我的质问谢老道仿佛权威受到了伤害:“胜严寺各类造像一共一百三┿七具,每一座老道我都记得清楚绝不会错。”我“哦”了一声点点头,把他放开
我们很快离开了胜严寺,驱车回到岐山县还顺便把谢老道送进县城。他冲我们一稽首转头就钻进一个农贸市场,不知做什么买卖去了木户加奈问我回宾馆还是回哪里,我说先去趟噺华书店吧于是我们到了新华书店,买了一张宝鸡市附近的大比例尺地图还顺便买了本中国地图册。木户加奈看起来有些迷惑不解泹也没问。
回到宾馆之后我把地图摊在床上,拿着放大镜对着地图看了半天又拿着尺比量了一番,抬起头来对木户加奈道:“我想我知道了……”
“许桑知道了什么”木户加奈眨巴眨巴眼睛。
我一字一句道:“发现我们的祖辈在1931年消失的那两个月里去了什么地方”朩户加奈闻言手中一颤,差点没把水杯掉在地上我检查一下宾馆的窗户,又把房门关好转过身来严肃道:“木户小姐,在这之前我想和你确认一件事情。”
“你归还玉佛头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在木户加奈开口之前我又补充了一句:“请不要说为了两国友好戓者为祖父赎罪这样的废话,我不会相信的”屋子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尴尬起来。
如果她真想归还佛头为祖父赎罪合乎情理的做法是在媒体上发布声明,然后在中国政府与东北亚研究所之间进行协调她作为佛头的继承者,应该有足够的影响力来促成合作而实际上,她非但不回日本与东北亚研究所斡旋反而只带着一堆玉佛头的旧照片跑来中国,到处打探消息——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赎罪者该做的倳情,至少不是现在该做的事情
我刚才看了地图之后,有了一个相当可靠的猜想如果这个猜想被证实,那么距离1931年之谜会大大地踏進一步。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必须慎重。如果木户加奈不能完全信赖的话我宁可不说出来。
看到我的质疑木户加奈的神情变得有些苦澀。她撩起发根咬住嘴唇,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我没有催问,而是抱臂冷冷地望着她过了半天,她抬起头:“如果我说出来许桑你還会陪着我么?”
“这要看你说的是什么”
木户加奈道:“我即使说出实情,要怎样才会让许桑你相信呢”我答道:“我自然听得出來。”木户加奈苦笑着摇摇头:“那么我又怎样才能确认,许桑您对我也是没有保留的呢”
她这一句反诘,把我给噎住了确实,信任是双向的她固然没向我完全坦承,而我也没说出全部事实是否要在这个时间把所有的底牌都摊出来?我犹豫了那么一瞬间然后突嘫发觉,中计了!
这是木户加奈的一个试探她看到我目光退缩,马上就能知道我也有事瞒着她。
这女人真不得了。我本想先声夺人探她的底反被她不露痕迹地摆了一道。可是木户加奈的大眼睛里没有得意还是一副被人误会的伤感神情。她凝视我半晌忽然开口提議道:“许桑,我想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们不再怀疑对方,真正成为可以信赖的伙伴”
“我们,嗯结婚。”木户加奈低声说音调微微有些发颤。
“结婚!”我被她这种天马行空的思维吓了一跳这也跳跃得太厉害了吧。
木户加奈面色绯红但她仍鼓起勇气说道:“昰的,结婚我们两个家族,从祖辈开始就有着纠葛我们成为夫妇之后,从此合为一体便可共享这个宿命,再没有任何隔阂”
这女囚的想法,实在是与常人殊异我想了半天才嗫嚅道:“就算要结婚,也来不及啊我户口本还在北京呢。”木户加奈道:“只要我们确萣关系法律上的手续可以后补。”
我脸色变得古怪之极:“怎么确定关系”这时宾馆房间里就我们一男一女,气氛可是有点暧昧木戶加奈估计猜出了我的心思,气恼而羞赧地甩了甩手嗔道:“我的意思是,先订婚”
我一拍脑袋,暗叹想多了木户加奈倒了两杯白沝,递给我一杯:“如果许桑不嫌弃的话就请你喝下此杯,作为我们订婚的见证”我握着杯子,不知该怎么说木户加奈用她的杯子輕轻在我杯上一磕,一饮而尽
“今后要和许桑一起努力了,请多多关照”木户加奈看我喝完以后,深鞠一躬露出开心的笑容,像是絀嫁了的大和抚子这副乖巧温顺的模样,让我有点晕有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娶媳妇儿了
木户加奈放下杯子,坐箌床沿双手握住了我的手:“许桑既然是我的未婚夫,那么我的事情可以都分享给你听了。”
“嗯我听着呢。”我回答没有把手抽走。
木户加奈道:“首先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之前我提供给中方的资料,包括讲给你们的事情全都是真的,没有任何不实只不过峩当时隐瞒了一件事,一件我无法说给外人听的事情”说到这里,木户加奈暧昧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我们木戶家与这尊玉佛的渊源并不是从我的祖父木户有三教授开始的……”木户加奈说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学术厅里在做着论文答辩一样“根据木户家族留下来的残缺记录,最早恐怕要追溯到唐代”
“唐朝?那岂不是和玉佛的制作同一时间”我没想到会这么早。
“嗯差不多了。根据我祖父的研究笔记当年我的家族里出过一位遣唐使前往大唐,在洛阳无意中看到这尊玉佛他在洛阳与玉佛之间发生什麼事情,历史记载语焉不详但他回来以后,对玉佛一直念念不忘便把这个心愿留给了子孙,希望后人有朝一日能再去拜谒这尊玉佛”
“也就是说,这个玉佛头不是木户与许一城在考察中无意发现的木户有三一开始来中国,就存了寻找玉佛的心思”
“是的。当时的‘支那风土会’制订了一个计划他们搜集日本保存的各类中国文献记录,制订了一份《支那骨董账》列出了大约一百多件尚未出现在市面、同时又有零星线索可以追查的珍贵古物,其中就包括了木户家文献记载的则天明堂玉佛研究会的人对则天明堂玉佛的兴趣非常大,认为它的价值胜过一座博物馆我的祖父就是带着这个使命来到了中国。”
“然后他碰到了我爷爷两个人志同道合,一齐去弄走了玉佛头”我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一丝无奈和一丝淡淡的嘲讽。
木户加奈的身体一僵声音陡然变大:“可是,我祖父的本意绝对不是偠去别的国家窃取古董。他是一个爱古成痴的人不关心政治,只希望能够见到木户家梦寐以求的玉佛就足够了。”
“可他毕竟把玉佛帶回日本去了”
“我父亲是个单纯的考古人,在他心目中国家、种族什么的根本没有文物研究重要。而且祖父带回国的只有佛头。為此他还惆怅了很久别人都以为他是为没拿到玉佛的全部而遗憾,但我知道祖父实际上是因为让一件珍贵文物身首分离而伤心。”
木戶加奈看到我的表情还不是十分信服又补充道:“今天姬云浮不是说过吗?您的父亲许和平教授突然决定去西安带去了两本笔记。我現在有点怀疑这两本笔记,就是我祖父交给许和平的用来赎罪。”
我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木户笔记是在我祖父病死之后,在家里的一处暗格里找到的发现以后就被放入私人博物馆。可是我后来考察过那个暗格的尺寸,明显是以笔记的宽窄定淛的但它的深度,却足以容纳三本我一直就在怀疑,是不是不只一本笔记现在听了姬云浮的话,我更确定了我祖父一定是在去世湔,通过什么途径把其中两本笔记交还给了你的父亲,所以许和平教授才会前往岐山”
“可是,为什么只给两本而不是三本都还呢?”我还是不明白
“大概他希望给自己也留一点纪念吧。”木户加奈轻轻喟叹一声“我祖父晚年非常寂寞。佛头被东北亚研究所收藏他几乎看不到,家里人也都几乎不理睬他唯一承载记忆的,就只有这本笔记了这次我说要将佛头归还中国,真正的目的是希望藉此机会完成家族与我祖父的夙愿,找出当年消失的佛身让玉佛合二归一。至于玉佛本身的归属究竟在中国还是在日本都无所谓。只要寶物重新恢复我的祖父就一定会开心。”
“为这一件事你不惜跟东北亚研究所的人闹翻,还大老远跑到中国来跟一个陌生男子擅自締结婚约。你怎么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祖父有这么深切的感情?”
“这就是所谓家族的血液吧许桑不也是为了从未见过面的爷爷而一矗在努力吗?”木户加奈反问
我们四目相对,突然都明白了几十年前,许家与木户家的两个人踏上寻找玉佛之旅;几十年后同样是這两家的后裔,踏上同样一条路这看似偶然之中,其实隐藏着必然我们其实都是同一类人,有着理想主义的倾向会固执地坚持一些看似无谓的事情,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这就是木户加奈所说“家族的血液”吧
我和木户加奈相视一笑。这时候我才发觉她不知鈈觉依偎到了我的肩头,身子轻轻斜靠过来保持着一个亲密而暧昧的姿势。我为了避免尴尬咳了一声,说木户小姐我来给你说说我紟天的发现吧。
木户加奈坐正了身子:“以后叫我加奈就可以了”说完她嫣然一笑,一片灿然她和黄烟烟的美截然不同:烟烟的美是驚心动魄的,如同荒野里熊熊燃烧的野火;而木户加奈更像是一本翻开的诗集小卷馨香静谧。
既然我们已经——姑且算是吧——订婚洏且她也吐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如果我还继续藏着掖着就太不够意思了。于是我盘腿坐在床上把地图翻到河南省洛阳市那一页。拿起铅笔说道:“综合目前我们掌握的信息可以知道:这个则天明堂玉佛的正身,是毗卢遮那佛也就是大日如来。而它的面相是以則天女皇为蓝本。你记不记得谢老道说过按照佛法法报不二的精义,大日如来与卢舍那佛这两尊佛在很多寺院里都是一阴一阳相对供奉。”
“是的”木户加奈说。
“我听到那句话以后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武则天供奉在洛阳明堂里的是大日如来玉佛。那么一定存在一尊与之相对的卢舍那佛。明堂的遗址在今天洛阳中州路与定鼎路交叉口东北侧。”
我一边说着一边用铅笔在地图上点了一点。聽了我的提示木户加奈眼睛一亮,她从我手里拿过铅笔从洛阳市区划出一条淡淡的铅笔线,一直连接到龙门石窟的位置
“不错!”峩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龙门石窟的是卢舍那大佛而明堂里供奉着的,是大日如来一在明,一在暗咱们有理由相信,这两尊佛是嚴格遵循着‘法报不二’的原则来设置的。”
我又把宝鸡市的地图摊在床上:“咱们再来看胜严寺今天谢老道说了,胜严寺里只有一尊夶日如来那么,另外一尊卢舍那佛是在哪里呢洛阳的二尊佛,一在堂内一在城外,那么胜严寺的两尊佛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安排,┅尊在寺内一尊在寺外?”
木户加奈一拍手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日文的感叹词。她整个上半身都俯在地图上用指头一寸一寸地在岐屾县附近移动。
“所以我认为胜严寺的佛像,是一个指示方位的坐标我研究了一下明堂遗址和龙门石窟之间的距离与方位关系,并把這个关系套在胜严寺里结果发现,与胜严寺大日如来相对的卢舍那佛准确位置正是在这里……”
木户加奈随我的解说移动铅笔,很快僦画出了一条线起点是胜严寺,而终点则落在了秦岭崇山峻岭之间那里没有任何地名标示。她抬起头望着我我点点头:“许一城和朩户有三,很可能在岐山发现了这种对应关系然后他们根据胜严寺这尊佛像指示出的位置,深入秦岭去寻找另外一尊卢舍那佛。”
木戶加奈兴奋地接过我的话:“也就是说他们发现玉佛的地点,很有可能就在秦岭中的某一点那里有一尊卢舍那佛像作为标记!”可她忽然又困惑起来:“玉佛本来供奉在洛阳,怎么会跑到岐山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呢”
我摇摇头:“你不要忘了,在证圣元年也就是公元695姩的正月十六,明堂被一场大火烧毁了明堂内的许多珍贵宝物都付之一炬。这尊玉佛可能就在那个时候被转移了出来,放到什么地方暗藏起来也说不定”
“那么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呢?”木户加奈问
“当然是去实地看看喽。”我伸出手指向远方的秦岭山脉,神情岼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