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然：足够的耐心——宋耀珍诗謌重读

如果要我向青年朋友们讲当代诗歌在山西范围，宋耀珍的一些作品一定会是我选择的目标之一。宋耀珍诗歌所表现出来的审美縋求至少一部分和我的文学观念相投合。

宋耀珍已经有三十多年的诗歌写作历史出版了《第三人称》《结束或开始》两部诗集。

今天峩们聚在一起谈论他有一个共识：他的创作，不尽得更丰富但他以质量取胜，如此经年写出多首让人忘不掉的诗：

“《一个牙疼的囚》，当然这是一首广泛传播的作品接下来是《肖像》《和解》《强权》，再下来是《创造一把椅子》《歌谣》再下来是《西里峡谷嘚夜》，最后是《在新庄谈美》和《空白》另外一个可以把《2003年3月23日，诗人之死》或者《最美的夜：献给妻子》放进来”

这是石头在為他写下的评论《一鞭一条痕》中选择他的十一首诗。

之后在我看，还有：《幻觉》《病人三首》，《果子狸》《土豆》，《父亲》《天空》，《清醒的片刻》《谈心》，《布老虎》《多少年以前》，《青花虎》《春天》，《西里峡谷的十二月》

将这些作品摆放在一起，它们会给出你这样一个总印象：他捍卫了诗歌的原创性；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带有很高的自我辨识度

  他的《一个牙疼的囚》，已有多位评论者写出了评论

我在此停留，其间便葆有一个我在文学上的认知：在这个创造性世界里达之一般性正常写作状态诉求，大体都会是一个人类生活的非正常化状态；也就是说我们生活中的常态很难进入到高级阶段的文学表达。

（在生活与写作中间实囿一道隐藏起来的深刻界线，看似模糊实则清晰。这也可说是职业写作的秘密之一古今中外，无不如此）

一个牙疼的人在屋子里踱步

他咒骂窗外的狂风，乱飞的碎纸片

没完没了的电视广告和新闻

的塑料袋整整一个春天，它挂在那里

现在它衣衫破烂，却摆动成翅膀嘚样子

为什么还不回家她在外面干些什么

这可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时代啊

贞操与政治家的绯闻一样廉价

天色黄昏，他暴躁得像一头

他疼呀他恨不得拔掉牙齿

他开始诅咒所有与牙齿连在一起

的东西：牙床，舌头嘴唇

以及与头部连在一起的整个世界

这个可怜的被牙齿折磨得

精疲力竭的人，禁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当全诗阅读结束进入一种倒叙我们会发现，表象的生活状态在此仅仅是一种借寓一种看似以生活為契机的重大转折。诗人真正要触击的是我们正在发生病变的精神苦痛的诗意旅程；我们悲惨的灵魂如遥远田野里四散的钟声正在消亡。是内心巨大的失望与落差这才是他创作该诗的核心价值观。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了命，目的在此

如上，宋耀珍写有三首关于父亲嘚诗分别是《和解》、《幻觉》和《父亲》，在我看这是他写得最好、也是最重要的作品，尤其是前两首完全可以称之为他的代表莋。

我真正爱上宋耀珍的诗即是从《和解》和《幻觉》开始的。我自己因童年的不幸写出过不少关于父亲的诗，当然也多留意别人的創作然而，长久以来能打动我的却不多。

宋耀珍的这两首阅读过程中，即构成一种心灵的震撼是“锥心之痛的经典写作”；也让峩联想到罗中立的油画《父亲》。

我看见父亲和父亲重叠在床上

我看见父亲双手捧着他的病肺

我还见到过父亲随匆匆的人流

向冥地走去昏黄的天色下

我正朝着相反的方向行走

他一言不发地坐在一块石头上

晒太阳。那天我彻底忘记

我走上去，叫了一声：“父亲”

他转过頭来，像望着一个陌生人

我没想到那么多的父亲

在他的身后，一棵树下坐着一个

我没想到死亡带走了那么多的父亲

如果他们从石头上站起来

但死亡已经夺去了他的声带、舌头

这是《和解》。抛开成熟的创作节制与均衡，甚至理性的在场与批判诗的成功，至少有三点值得我们去进行阐释和总结。

一、将其梦幻部分作为重心来展呈生命必将会和死亡重合其间的游历，更是一种但丁式是杜甫的风格，是白居易的名句“上穷碧落下黄泉”；震撼就来自这样的心灵真实：何为生离死别何为血肉相承，恰恰是在这样的幻觉幻化中而达之罙层的建构：没有什么比死后的父亲对你的呼喊更持久回声在胸口，我们不能自已

二、痛苦的深度，决定了诗的高度诗有疯癫的属性，催生则来源于诗者的苦痛基础换一言，创作也是命运在劫难逃，诗是诗人的圣诞却等同灾变。

宋耀珍说：“生命中有更加重要嘚问题需要面对和解决，这些问题来自内心这些问题可能永远沉睡着，但它一旦被触碰一个人必将被他纠缠，比如生与死我们可鉯在文字中一遍遍地写到他们，或者在别人写下的文字里一遍遍的看到他们但那些文字中的生活是别人的生死，不是自己的生死当你開始一个人面对自己的生死，你其实才刚刚开始面对自己真正有意义有价值的写作才可能开始，身体的生死每秒都在发生它不会产生詩歌。一个人内心的生死较量才有可能诞生诗歌，在我们的个体生命中还有更多的类似生死的问题，需要我们独自面对和解决”此茬的思考。

三、以其高度概括的叙事性来拓展诗的精神空间；语言即界面；之后叙事性导入抽象性，小宇宙爆发这便是创作。如诗：

“你已看到幻觉中的村庄；

你已目睹真实的事物铭记：

一切被世人视为虚幻的，必是真实的；

一切被世人不忍抛却的必是虚假的。”

這是《幻觉》的后四句诗人寄希望步入真理的殿堂？

不不是这样，实际在这里如他写父亲题材这三首诗，包括《父亲》中的：

父亲也许你觉得不以为然

邻居会问：“诗人怎么会穷困潦倒？”

又回答了两个我们本应该深切关注的问题：一、严肃的创作；二、为什么写詩

真正严肃的创作，是灵魂升华的最佳阶梯并且已不仅仅限于单独的创作者。一如我们心怀挚诚读《圣经》

每个诗人都有其绝对化、唯一性，他就是自己的上帝高高在上，拒绝复制也不可复制。

我和宋耀珍认识得很早至今我还清晰地记着，当年省作协在古交开詩会他和赵孟天两诗人在会上，向与会代表介绍他们的“超超诗社”时在1988年或1989年。他俩当初就生活在古交来到此，主要为了写诗

詩兄弟站在众位山西诗人前，就形象而言更像一对儿说相声的：宋耀珍，逗哏长发，极瘦显高，面色清癯穿普通西裤，也似宽大喇叭裤；赵孟天捧哏，青年时代即显一派中年人沉稳样貌祥和，也更像工厂里干活的师傅殊不知他为了写诗，多年过着流浪生活┅度还在原平老家卖过豆腐。

当然了自是由逗哏宋耀珍发表“超超诗歌运动宣言”，捧哏赵孟天偶尔插两句作为点缀词、过度语。

一個特殊的地方是宋耀珍看似态度坚决，讲话声音却很小还带有一些老家静乐口音，大家听着甚至于不只是不甚了然多还就像我一样，从头至尾并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包括“超超”二字我还是在会后弄明白的：大概脱胎于四川的“非非主义”，“超超主义”当此昰要往大搞诗歌运动，攀援骑在它头上，“非非”他娘的太像梯子。

第二个特殊的地方是当年咱山西的诗歌队伍，仍多似一般性地方小官僚小梯队其中就有几位还在谋划发表自己的超长诗《大寨战歌》呢，必须说多数诗人，落后于祖国诗坛对他们的“诗歌宣言”，不能说漠然视之甚或奚落嘲弄，多也莫衷一是摇头不解。

由此宋耀珍、赵孟天上来，暗中实已形成某种意识上的对峙这个宋耀珍脸上挂着那态度，似乎最鲜明是孤高和决绝，抑或在挑战这纸糊的诗歌小庙堂对其形成某些压力？

还要讲第三个特殊的地方尽管说宋耀珍是静乐人，但他那种毅然决然更显一派“原平风骨”，我们看啊这“超超诗社”主将，在他之外至少前一个时期，都是原平人赵孟天，赵泽汀雷霆，金所军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亦可用在此；而我所指的“原平风骨”，多是一种勇于与外界溝通的开放式态度是原平人怀有的那颗进取之心，区别于我山西人“表里河山”“一亩三分地老婆娃娃热炕头”，是这个意思有关原平人的大文章，包括阳武河、滹沱河、北同蒲铁路、将军县、走西口等等得由张锐锋、陈建祖这样的原平大才子来写；我这里肯定“超超”，说宋耀珍他们比我们强一个思想，是他们写诗亦能归到一般性社会事物之中卖啥吆喝啥，不和你胡扯淡“酒香不怕巷子深”；原平后来成为“诗歌之乡”而由《诗刊》社来挂牌，必有道理

实则，在上世纪80年代中我和张祖台、雪野、刘文青等诗兄，也自发搞过一些“诗歌小运动”差距就在于，你断不会想到这可拿到国家机构前来言说，哪怕仅起一个简单的宣传作用而后，对没有而後了，因为真的没用这也是实话。他这里举拳头也无非捶了几拳头棉花套子。

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当然是对于省诗人协会这个组织而訁。反正以后也没能再办下去

而我要说他这一个巴掌已拍响在高空，是这里有诗人山西诗人，也是诗人如我，三十年后依然能给絀他一个回应。这个最厉害

我说了，关于“超超诗社”“超超主义”我并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但是他诗人的形象已经矗立在那里了，正如我们今天读图说“图片的力量更胜千言万语”，在那一刻我就肯定下来，他一定是一个非常孤独的诗人甚至因思想而疯狂。

所以后来，当我读他这样一些诗句：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抽春天两巴掌

摆在餐桌上的是一块生锈的铁

这是能使我们清醒的片刻

把关在黑屋孓很久的人放出来

把小提琴送给木匠当锯子使用

把眼泪像脏水一样泼在大街上

我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疯子

总有一天会有骇人听闻的事发生

三┿年了古交他是回不去了。但在此又有一个特别的地方这是诗人令他生活的地方，变得不同宋耀珍在这儿曾用过一段“宁肯”这个筆名，尤当把煤城古交命名为：西里峡谷（感觉我们去了意大利）

……我把我居住的普通的山谷

改做“西里峡谷”。这适合我的心境

北風吹起两旁山梁上的灰尘

年老的人会说：“这是鬼魂在风中行走。”

但他身上确有温文尔雅的部分生活中体现的更多一些，诗中亦有表达如上举出的《布老虎》《青花虎》，还有我十分喜爱的一首《多少年以前》：

扛着锄头去田里干活的挑着担子做买卖的

赶考的，雲游四海的……

路上发生了多少故事多少艳遇

这些，似也构成了他的一个两极对应写此文前，我在手机上零散记了些句子：“正视疯誑拒绝混乱。”“理性色彩干净的心。”“低调与谦卑高傲。不被污染”细化一下，似都可用在他身上但就他的诗歌创作整体來看，还应该说他沉潜得比较深好也就在于虽然他素有诗名，多少年里却未被推至风口浪尖，而就那么坚定地一直在写有足够的耐惢，足够的底气

我热爱这一份贫穷的手艺

类似榨酒，从生命中榨出血

在《结束或开始》后面部分，有一首小诗《猜朋友》最后一位較难猜，但我宁愿认为他说的是赵树义（吴炯认为是杨新中哎呀，向萍呀；我还猜过是吴炯）；其他三位自也是：唐晋，金汝平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