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了,感觉灵魂还人死了灵魂会在家里吗放浪,身体却在公司游荡,需要请假,延长假期,那如何向老板请假?


苏伟贞十年来的小说颇有以男女凊为探讨主题者此书则为作者自己从其中选录十二篇代表作之合集,包括最早的〈陪他一段〉和最近的〈断线〉深刻灵敏,如年轮成長又如心底烙印。

苏伟贞自觉「情感的沧桑如一张一张或薄或厚的书页,」然而她又发现「几乎每篇小说都没有写完,是情感本身沒有结局还是我们的人生原本便是一种循环?」

从前有一个公主和一个王子

费敏是我的朋友,人长得不怎么样但是她笑的时候让人鈈能拒绝。

一直到我们大学毕业她都是一个人不是没有人追她,而是她都放在心里无动于衷。

毕业后她进入一家报社接触的人越多,越显出她的孤独后来,她谈恋爱了跟一个学雕塑的人,从冬天谈到秋天那年冬天之后,我有三个月没见到她

春天来的时候,她咑电话来:“陪我看电影好吗”我知道她爱看电影,她常说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在你眼前过去却不干你的事,很痛快

她整个人瘦叻一圈,我问她那里去了她什么也没说,仍然昂着头却不再把笑盛在眼里,失掉了她以前的灵活那天,她坚持看“午后曳航”戏裏有场男女主角做爱的镜头,我记得很清楚不仅因为那场戏拍得很美,还因为费敏说了一句不像她说的话──她至少可以给他什么

一個月后,她走了死于自杀。

我不敢相信像她那样一个鲜明的人会突然消失,她父母亲老年丧女更是几乎无法自持。

昨天我强打起精神,去清理她的东西那些书、报导和日记,让我想起她在学校的样子;费敏写得一手洒脱不羁的字给人印象很深,却是我见过最纯厚的人我把日记都带了回家,我不知道她的意思要怎么处置依她个性,走前应该把能留下的痕迹都抹去她却没有,我想弄懂

费敏沒有说一句他的不是,即使是在不为人知的日记里

她在采访一个“现代雕塑展”上碰到他的──一个并不很显眼却很干净的人;最主要嘚是他先注意到她的,注意到了费敏的真实费敏完全不当这是一件严重事,因为他过不久就要出去了她想,时间无多少到让他走前恰好可以带点回忆又不伤人。

但是有一天他说:“我不走了。”那天很冷他把她贴在怀里,叹着气说:“别以为我跟你玩假的”口氣里、心里都是一致的──他要她。费敏经常说──一个人活着就是要活在熟悉的环境里才会顺心。这是一件大事他为她做了如此决萣,她想应该报答他更多就把几个常来找她的男孩子都回绝了,她写着──我也许是;也许不是跟他谈恋爱但是,这也该用心交一個朋友是要花一辈子时间的。

费敏在下决心前去了一趟兰屿,单独去了五天白天,她走遍岛上每个角落看那些她完全陌生的人和事,入夜她躺在床上,听浪涛单调而重复的声音她说──“怨憎会苦,爱别离苦”这么简单而明净的生活我都悟不出什么,罢了

我想起她以前常一本正经的说──恋爱对一个现代人没有作用,而且太简单又太苦!

果然是很苦因为费敏根本不是谈恋爱的料,她从来不知道“要”

他倒没有注意到她的失踪,两人的心境竟然如此不同也无所谓了,她找他出来告诉他──我陪你玩一段。

从此他成了她生活中的大部分。费敏不愧是我们同学中文笔最好的她把他描绘得很逼真,其实她明白他终究是要离开的所以格外疼他,尤其他是┅个想要又不想要是一个深沉又清明,像个男人又像孩子的人而费敏最喜欢他的就是他的两面性格,和他给她的悲剧使命让她过足叻扮演施予者这个角色的瘾。费敏一句怨言也没有

他是一个需要很多爱的人,有一天他对费敏说了他以前的恋爱,那个使他一夜之间長大的失恋那个教会他懂得两性之间爱欲的热情;费敏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他的──他最痛苦的时候。他说──也许我谈恋爱的心境已经過去了也许从来没有来过,但是我现在心太虚想抓个东西填满。费敏不顾一切的就试上了自己的运气:他对她没有对以前女友的十分の一好但是,费敏是个容易感动的人

开始时,他陪费敏做很多事彻夜台北的许多长巷都走遍了,黑夜使人容易掏心她写──他是┅个惊叹号,看着你的时候都是真的有次,他们从新店划船上岸时已经十一点了两个人没说什么,开始向台北走去一路上他讲了些話,一些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费敏见他眼睛直视前方,一脸的恬静又那么炽热就分外疼惜他起来。她一直给怹

他们后来好得很快,还有一个原因──他是第一个吻费敏的男孩

她很动心。在这之前她也怀疑过自己的爱,那天他们去世纪饭店的群星楼,黄昏慢慢簇拥过来费敏最怕黄昏,一脸的无依满天星星升上来,他吻了她

有人说过──爱情使一个人失去独立。她开始替他操心

他有一个在艺术界很得名望的父亲,家里的环境相当复杂;他很爱父亲用一种近乎崇拜的心理,所以把自己几乎疏忽掉叻,忘记的那部分由费敏帮他记得,包括他们交往的每一刻和他失去的快乐她常想,他把我放在那里也许忘了。

他是一个不太爱惜洎己的人尤其喜欢彻夜不眠;她不是爱管人的人,却也管过他几次眼见没效,就常常三更半夜起床走到外面打电话,他低沉的嗓音茬电话里在深夜里让她心疼,他说:我坐在这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费敏就到他那儿,用力握着他的手害怕他在孤寂时死掉。因为怹的生活复杂她开始把世故、现实的一面收起来,用比较纯真、欢笑的一面待他那到底是他可以感受的层次。

费敏是一个很精致的人常把生活过得新鲜而生动;我记得以前在学校过冬时,她能很晚了还叫我出去扔给我一盒冰淇淋,就坐在马路上吹着冷风边发抖,邊把冰淇淋吃完她说──冷暖在心头。有时候她会拎瓶米酒,带包花生狠命的拍门说──快!快!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苼活对她而言处处是转机她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却很能笑再严重的事给她一笑,便也不了了之但是她和他的爱情,似乎并不如此

剛开始的时候,费敏是快乐的一切都很美好。

春天来了他们计划到外面走走,总是没有假期索性星期五晚上出发,搭清晨四点半到蘇澳的火车他们先逛遍了中山北路的每条小巷,费敏把笑彻底的撒在台北的街道上然后坐在车厢里等车开。春天的夜里有些凉意他紦她圈得紧紧的,她体会出他这种在沉默中表达情感的方式东北部的海岸线很壮观,从深夜坐到黎明就像一场幻灯片,无数张不曾剪裁过的形象交织而过费敏知道一夜没阖眼的样子很丑,但是他亲亲她额头说──你真漂亮她确信他是爱她的。

南方澳很静费敏不再哆笑,只默默的和他躺在太平洋的岸边晒太阳爱情是那么没有颜色、透明而纯净,她心里满满的、足足的他给了她很多第一次,她一佽次的把它连起来好的、坏的。费敏就是太纯厚;不知道反击好的或坏的。

回程时金马号在北宜公路上拐弯抹角,他问她:“我还尛你想过什么时候结婚吗?”她明明被击倒了却仍然不愿意反击,是的他还年轻,比她还小他拿她的弱点轻易的击倒了她,车子茬转弯时她差点把心都吐出来。车子又快到了世俗、热闹的台北时她笑笑:“交朋友大概不是为了要结婚吧?”样子真像李亚仙得知鄭元和高中金榜时说道:“我心愿已了,银筝将官衣诰命交与公子,我们回转长安去吧了我心愿与尘缘。”那般剔透

晶莹剔透的箌底只是费敏,他给了她太多第一次抵不上他说一句“我需要很多很多爱”。时的震撼是的,她不忍心不给

回到台北,她要他搭车先走她才从火车站走路回家。第一次她笑不出来,也不能用笑诠释一切了

第二天,他就打电话来叫她出去她没出门,她不能听他嘚声音费敏疼他疼到连他错了也不肯让他知道,以免他难过的地步他倒找上她家,看到费敏仍然一张笑脸就讲了很多话,很多给她咹全感和允诺的话费敏在日记里写着──都没有用了,他虽然不是很好却是我握不住的。费敏的明净是许多人学不来的很少有人能潒她一样把事情的各层面看得透彻,却不放在心上而她的善解人意,便是多活她二十岁的人她不容易做到。

以后她还是笑,却只在怹眼前笑容从来没有改变过,两个人坐着讲话她常常不知不觉地精神恍惚起来,他说:唉!想什么她看着他,愈发是恍如隔世她什么也不要想。

她常常问他──怎么跟李眷佟分手的他从来不说,就是说了也听出多半是假的。他总说──她太漂亮或者她太不同於一般人,我跟不上即使是假的,费敏也都记在心里她希望有天开奖时,对对自己手上的运气跟他谈恋爱后,她把一切生活上不含囿他的事物都摒弃一边看他每天汲汲于名利,为人情世故而忙她就把一切属于世俗的东西也摒弃。跟他在一起家里的事不提,自己嘚工作不提自己的朋友不提,他们之间的浓厚是建立在费敏的单薄上费敏的天地既只有他,所以他的天地愈扩大她便愈单薄,完全鈈成比例日子过得很快,他们又去了一趟溪头也是夜半。他对她呵护备至白天,他们在台中恣意纵情痛快的玩了一顿,像放开缰繩的马匹

溪头的黄昏清新而幽静,罩了一层朦胧的面纱他们选了很久,选了一间靠近林木的蜜月小屋然后去走溪头的黄昏,黄昏的咣散在林中散在他们每一寸细胞里;他帮她拍了很多神韵极好的黑白照片,她仰着头一副旁若无人、唯我独尊的神气费敏的确不美,嘫而她真是让人无法拒绝我们一位会看相的老师曾经说过,费敏长得太灵透不是福气。但是她笑的时候,真让人觉得幸福不过如此唾手可得。

夜晚来临他们进了小屋,她先洗了澡简直不知道他洗完时,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她看了看书,又走到外面吸足了新鮮空气她真不知道怎么跟他单独相处。

他洗完澡出来时她故意睡着了,他熄了灯坐在对面的沙发里抽烟,就那样要守护她一辈子似嘚在山中,空气宁静得出奇他们两个呼吸声此起彼落特别大声,她直起身说──我睡不着他没扭亮灯,两个人便在黑暗里对视着夜像是轻柔的掸子,把他们心灵上的灰拭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眼可见的真心

她叫他到床上躺着,起初觉得他冷得不合情理贴着他时,也就完全不是了他抱着她,她抱着他她要这一刻永远留住的代价,是把自己给了他

现在轻松多了,想想再也没有什么给他了而苐一次,她那么希望死掉算了爱情太奢侈,她付之不尽而且越用越陈旧,她感觉到爱情的负担了

回去以后,她整天不知道要做什么脑子里唯一持续不断的念头,就是──不要去想他夜里没办法睡,就坐在桌前看他送的蜡烛什么也不想的坐到天亮。她不能见他想到自己总有一天会全心全意要占有他方会罢手,就更害怕她的清明呢?她一次次不去找他但是下一次呢?有人碰到她说:“费敏伱去哪里啦?他到处找你”她像被人抓到把柄,抽了一记耳光但她依旧是一张笑脸。他曾经要求她留长发她头发长得慢,忍不住就偠整理这次,倒是留长了些她回到家里,又是深夜用心不去想那句诗──拣尽寒枝不肯栖。拿起电话她一个号码慢慢的拨—七—○—二—八—九—七—四──。四字落回原处时她面无表情,那头──喂──她说──嗨──,两个人没有声音终于她说──我头發留长了些。他仍然寂寞的想用力抱住她他情绪不容易激动,这次却只叫了──费敏便说不下去。如果能保持清醒多好就像坐在车裏,能不因为车行单调而昏昏欲睡随时保持清醒,那该有多好她太了解他了,她不是他车程中最醒目的风景费敏不是一个精打细算嘚人,对于感情更是没有把握放下电话,她到了他的事务所在六楼,外面的车声一辆辆划过去夜很沉重。他看着她她看着他,情感道义没有特别的记号她不顾一切的重新拾起,再行进去有些人玩弄情感于股掌,有些人局局皆败她就是属于后者。

有天她见到李眷佟,果然漂亮而且厉害。她很大方的从他们身边走过拿眼睛瞅着他──没有爱、没有恨,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他原本牵着她的手,不知不觉收了回去费敏沉住气走到天桥上时,指指马路叫他搭车回去,转过头不管他怎么决定就走了。人很多都是不相干;声喑很多,不知道都说些什么费敏一开始便太不以为意,现在觉得够了车子老不来,她一颗颗泪珠挂在颊上不敢用手去抹,当然不是怕碰着旧创那早就破了。车子来了她没上,根本动不了慢慢人都散光了。她转过身去他就站在她后面,几千年上演过的故事一矗还在演,她从来没有演好连台步都不会走,又谈什么台词、表情呢真正的原因,是这本剧本太老套而对手是个没有情绪的人,他牽着她想说什么,也没说把她带到事务所,只是紧紧的抱着她亲她,告诉她──我不爱她

费敏倒宁愿他是爱李眷佟的,他的感情呢

她觉得自己真像他的情妇,把一切都看破了义无反顾的跟着他。

后来费敏随记者团到金门采访那时候美匪刚建交,全国人心沸腾她人才离开台北,便每天给他写信在船上晕得要死,浪打在船板上几千万个水珠开了又谢。她趴在吊床上一面吐、一面写──人魚公主的梦为什么会是个幻灭,我现在知道了到了金门,看到料罗湾生命在这里显得悲壮有力,她把台湾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她喜欢這里。

就在那一个月她把事情看透了──这一生一世对我而言永远是一生一世,不能更好也不会更坏。她写着每天,他们在各地参觀、采访排程得很紧凑,像在跟炮弹比进度

她累得半死,但是在精神上却是独立的离爱情远些,人也生动多了不再是粘粘的、模模糊糊的,那里必须用最直觉、最原始的态度活着她看了很多,反共的信心、刻苦的生活;看到最多的是花岗岩,是海是树,是自巳

住在县委会的招待所楼上,每天吃完晚饭,炮击前有一段休闲时间,大家都到外面走走三五成群,出去的时候是黄昏回来时嫼暗已经来了。她很少出去坐在二楼的阳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这些人从她眼帘里出现、消失。团里有位男同事对她特别好常陪着她,她放在心里碰过太多人对她好,现在却宁愿生活一片空,她把一切都存起来满满的,不能动否则就要一泻千里。

她写信時不忘记告诉他──她想他。

她买了一磅毛线用一种异乡客无依无靠的心情,一针一针打起毛衣来灰色的,毛绒的打到最后就常瑺发呆。写出去的信都没回音她还是会把脸偎着毛衣,泪水一颗颗淌下来那男同事看不惯,拖着她到处去看打在堤岸上的海浪,带她去马山播音站看对面的故国山色带她去和住在碉堡里的战士聊天,去吃金门特有的螃蟹、高粱但是从来不说什么。一个对她好十倍、宠十倍、了解十倍的感情比不上一句话不说让她吃足苦头的感情,她恨死自己了十二月的风,吹得她心底打颤

毛衣愈打到最后,愈不能打完是不是因为太像恋爱该结束时偏不忍心结束?费了太多心有过太多接触,无论是好是坏总没有完成的快乐。终于打完了她寄去给他。

回到台北她行李里什么都没增加,费敏从来不收集东西但是她带回了金门特有的独立精神,不想再去接触混沌不明的倳他们的爱情没有开始,也不用结束

他现在更不放心在她身上了!

有天,采访一件新闻三更半夜坐车经过他的事务所,大厦几乎全嫼只有他办公室那盏罩着黄麻罩子的台灯亮着,光很晕黄费敏的心像压着一块大石头透不过气来。他父亲是个杰出的艺术家有艺术镓的风范、骨气、才情、专注和成就,但是在生活上很多方面却是个低能的人他母亲则是个完全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很多人不择手段的利用他父亲他父亲常常不明就里,全力以赴的去吃亏上当家里的一切都靠他母亲安排,愈加磨练了一副如临大敌、处处提防别人的性凊他父亲的际遇使他母亲用全副精神关照他,让他紧张他很敬重父亲,自己的事加上父亲的事忙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夜那么深了,他不知道又在忙什么一定是坐在桌前,桌上计划堆了老高而他一筹莫展。无论做什么他都不愿意别人插手。

费敏需要休息一阵了她自己知道,他一定也知道

费敏从此把自己看守得更紧。日子过得很慢她养成了走路的习惯,漫无目的地走她不敢一个人坐在屋裏,常常吃了晚饭出去走到报社或者周末、假日到海边吹风,到街上被人挤得更麻木

从金门回来后两个月,她原本活泼的性情完全失詓了有天,她必须去采访一个文艺消息到了会场,才知道是他和父亲联合办雕塑展的开幕酒会海报从外面大厦一直贴到画廊门口,設计得很醒目她不能不进去,因为他的成功是她要见的展出的作品没有什么,由他父亲的作品更加衬托出他的年轻,但是她看得絀,他的作品是费心挣扎出来的每一件都是他告诉过她的──让我们的环境与我们所喜爱的人生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人很多他站在她┅进门就可以看见的地方,两个月没见他一定是倒过又站了起来,站得挺直她太熟悉他了,他的能力不在这方面所以总是在挣扎,佷苦这些作品不知道让他又吃了多少苦,但是他没有把它们放在眼里,她不敢再造次真的要忘掉他说的──我需要很多的爱。他们の间没有现代式恋爱里的咖啡屋、异卡索、存在主义她用一种最古老的情怀对他,是黑色的、人性的他们两人都能理解的,矛盾在于這种形式不知道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他走了过来,她笑笑他眼里仍然是寂寞,看了让她愤怒他到底要什么?

他把车开到大直那里很静,圆山饭店像梦站在远方他说──费敏,你去哪里了我好累。她靠着他知道他不是她的支柱,她也不是他的没有办法,現在只有他们两人不是他靠着她,就是她靠着他因为只有人体有温度,不会被爱情冻死

他问费敏──那些作品给你感觉如何?费敏說──很温馨他的作品素材都取自生活,一篮水果、一些基本建材或者随时可见的小人物,把它整理后发出它们自己的光但是,艺術是不是全盘真实的翻版呢是不是人性或精神的再抒发呢?以费敏跑过那么久文教采访的经验来说她清楚以人性的眼光去创造艺术,並不就代表具有人性必须艺术品本身具备了这样的能力,才可以感动人他的确年轻,也正因为他的年轻让人知道他挣扎的过程,有囚会为他将来可见的成熟喝采的

她不愿意跟他多说这些,她是他生活中的不是思想层次中的,他不喜欢别人干涉他的领域他更有权利自己去历练。夜很深他们多半沉默着、对视着。两个月没见并没有给他们彼此的关系带来陌生或者亲近。他必须回家了他母亲在等门。以前由费敏说──太晚了,走吧!现在他的夜特别珍贵,不能浪掷他轻轻的吻了她,又突然重重的拥她在怀里也许是在为這样没结果的重逢抱歉。

以后她开始用一种消极的方式抛售爱情,把自己完全亮在第一线任他攻击也好,退守也好反正是要阵亡的,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生日到了,他们在一起已经整整度过一年去年他生日,费敏花了心思把他常讲的话,常有的动作和费敏对他嘚爱记了一册,题名──意传小札另外,用录音带录了一卷他们爱听的歌费敏自己唱,有些歌很冷僻她花了心血找出来。她生日時他给了她一根蜡烛,费敏对着蜡炬哭过几百次;这次费敏集了一百颗形状特殊的相思豆给他;那天晚上,他祖母旧病复发他是长孫,要陪在跟前他们约好七点见,他十一点才来费敏握着相思豆的手,因为握得太紧五指几乎扳不直,路上人车多时间愈过去,她的懊悔愈深

他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时,费敏已经麻木了他把车停在外双溪后,长长嘘了一口气开始对她说话,说的不是他的祖母洏是李眷佟,她父亲病了;连夜打电话叫他去他帮她想办法找医生,西医没办法找中医,白天不成晚上陪着,而他自己家里祖母正疒着费敏不敢多想,有些人对自己爱着的事物浑然不觉她想到那次在街上李眷佟的神情,她捏着相思豆的手把相思豆几乎捏碎他看費敏精神恍惚,摇摇她她笑笑,他说:费敏说话啊?

费敏没开口她已经没有话可说了。她真想找个理由告诉自己──他不要你了!

鈳是她有个更大的理由──她要他

他问费敏:有钱吗?借我两万她爸爸的事情要用钱,不能跟妈要费敏没有说话,他就没有再问了

第二天,费敏打电话给他──钱还要用吗她给他送去了。他一个人在事务所里那里实在就是一个艺廊,他父亲年轻时和目前的作品嘟陈列在那儿整幢房子是灰色的,陈列柜是黑色的费敏每次去,都会感觉呼吸困难像他这一年来给她的待遇。他伸了长长的腿靠坐著书桌问费敏:钱从哪里来的?从那个对她很好的男同事手里费敏当然不会告诉他,淡淡的说──自己的这一次,他很晚了还不打算回去费敏看他累了,想是连夜照顾祖母或者李眷佟生病的父亲?她要他早点回去休息临走时,他说──费敏谢谢。看得出很真惢

费敏知道李眷佟父亲住的医院,莫名的想去看看她下班后,在报社磨到天亮趁着晨曦慢慢走到医院,远远的他的车停在门外。

怹是个怀旧的人还是李眷佟是个怀旧的人?而她呢她算是他的新人吗?那么那句──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该要怎么解释呢

太陽出来了,她的心也许已经生锈了

费敏给他最大的反击也许就是──那笔钱是从他的情敌处借来的。说来好笑她从他情敌处借来的钱給她的情敌用。

情至深处无怨尤吗这件事,费敏只字不提

过年时,她父母表示很久没见到他了为了他们的期望,费敏打电话给他──来拜年好吗费敏的父母亲很满意。然后她随他一起回他家那天,他们家里正忙着给他大姊介绍男朋友他祖母仍然病着,在屋内愈痛愈叫愈叫愈痛,家里显得没有一点秩序她被冷落在一旁,眼看着生老病死在她眼前演着她一个人走出他们家,巷子很长过年的鞭炮和节奏都在进行,费敏一直很羡慕那些脾气大到随意摔别人电话、发别人疯的人恋爱真使一个人失去了自己吗?

后来在报上看到李眷佟父亲的讣闻他们终于没能守住他父亲出走的灵魂。她打电话去他总不在,那天李的父亲公祭她去了,他的车停在灵堂外李眷佟哭得很伤心,那张漂亮的脸涂满了悲恸的色彩,丧父是件大恸李需要别人分摊她的悲哀,正如费敏需要别人分摊她的快乐同样不能拒绝。而他说 ──我不爱她

多少年来,她在师长面前、在朋友面前都是个有分量的人;在他面前,费敏的心被抽成真空是透明的。在日记里费敏没有写过一次他说爱她的话,但是他会没说过吗?即使在他要她她给他的情况下?费敏是存心给他留条后路他们烸次的“精神行动”不能给他更多的快乐,但是他太闷需要发泄,她便给他她自己心理不能平衡;实体的接触、精神的接触,都给她哽多的不安但是,她仍然给他

事情并没有因此结束,费敏放心不下怕误会了他,却又不敢问怕问出真相。他们保持每个星期见一佽面现在费敏是真正不笑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会笑的她也不知道。两个人每次见面几乎都在他车里,往往车窗外是一片星光費敏和他度过的这种夜,不知道有多少她常常想起群星楼外的星星,好美好远。他们之间再也没有提起李眷佟除了完全放弃他才能拯救自己外,其它的方法费敏知道不会成功她索性不去牵扯任何事情。有一天费敏说,出去走走好吗那段时间他父亲正好出国,事凊比较少他母亲眼前少了一个活靶,也很少再攻击他便答应了。

他们没走远只去了礁溪,白天他们穿上最随便的衣服,逛街逛寺庙,晚上去吃夜市小镇给费敏的感觉像沉在深海中的珍珠,隐隐发光;入了深夜慢慢往旅馆走,那是一幢古老的日式建筑月光沉澱在庭园里,两个人搬了藤椅、花生和最烈的黄金龙酒平静的对酌着,浅浅的讲着话“开始”和“结束”的味道同出一辙,爱情的滋菋有好有坏,但是费敏分不出来

回到台北,等待他的是他父亲返国的消息等待费敏的是南下采访新闻的命令。

费敏临行时给他打叻电话,他说──好我来送你。费敏问──一定来他答:当然。她从十二点最后一班夜车发出后便知道他不会来了。火车站半夜来過三次两次是跟他。

夜半的车站仍然生命力十足费敏站在“台北车站”的“站”字下面没有动过,夜晚风凉第一班朝苏澳的火车开時,她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时间过得真快,上次跟他去苏澳似乎才在眼前高雄的采访成了独家漏网。

她回家后就躺下了每天瞪着眼睛發高烧,咳嗽咳得出血;不敢劳累父母就用被子蒙住嘴,让泪水顺着脸颊把枕头浸得湿透枕头上绣着她母亲给她的话──梦里任生平。费敏的生平不是在梦里是在现实里。

病拖了一个多月整个人像咳嗽咳得太多次的喉咙,失去常性但是外面看不出来。她强打起精鉮翻出一些两人笑着的相片,装订成册在扉页抄了一首徐志摩的<歌>──当我死去的时候,亲爱你别为我唱悲伤的歌,我坟上……要昰你甘心忘掉我……

那本集子收的照片全是一流的感觉之美,恐怕让看到的人永远忘不了每一张里的费敏都是快乐的,甜蜜的

她送詓时,天正下雨他父亲等着他,他急着走费敏交给他后,才翻开整个人便安静了下来,眼里都是感动不知道是为集子里的爱情还昰为费敏。她笑笑转身要离去时,告诉他──“你放心我这辈子不嫁便罢,要嫁就一定嫁你!”雨下得更大费敏没带伞,冒着雨回詓的这是她认识他后,所说过最严重的一句话

她曾经写着──我真想见李眷佟。他们去礁溪时她轻描淡写的问过他,他说──我们の间早过去了我现在除了爸爸的事,什么心都没有!说来奇怪我以前倒真爱过她。

她还以为明白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是什么呢?她嫃渴望有份正常的爱见不见她其实都一样了。

国父纪念馆经常有文艺活动费敏有时候去,有时候不去她常想把他找去一起欣赏,松松他太紧的弦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机会那天,她去了是名声乐家在为中国民歌请命的发表会,票早早卖完了门口挤满没票又想进場的人群。费敏站在门口体会这种“群众的愤怒”,别有心境群众愈集愈多,远远的他走过来和李眷佟手握着手,他们看起来不像昰迟到了四十分钟不像是要赶场音乐会,他们好象多的是时间是费敏一辈子巴望不到的。费敏离开了那里国父纪念馆的风很大,吹嘚费敏走到街上便不能自已的全身颤抖怎么?报应来得那么快!她还记得上次他们牵着手碰见李如果李爱过他,那么她现在知道李嘚感觉了。

晚上她抱着枕头,压着要跳出来的心十二点半,她打个电话去他家他母亲接的,很直截了当的告诉她──没回来有事奣天再打。他们最近见面他总是紧张母亲等门,早早便要回去也许,他母亲骗她的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群星楼,他一看到她便说──昨天我在事务所一直忙到十二点多……

费敏不忍心听他扯谎下去笑笑的说──骗人。他一怔她便说──音乐会怎么样?

他们怎么開始的费敏不知道,也许从来没有结束过但是,都不重要了他们之间的事是他们的,不关李眷佟的事费敏望着他那张年轻、干净嘚脸,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演坏了的剧本不需要再多加一个了。费敏不敢问他──你爱我吗也许费敏的一切都够不上让他产生疯狂的爱,但是他们曾经做过的许多事,说过的许多话都胜过一般爱情的行为。他可能是太健忘了可能是从来没有肯定过,也许他们在一起呔久了费敏一句话也没多提,爱情不需要被提醒那是他的良知良能。群星楼里有费敏永远不能忘记的梦;他们一直坐到夜半星星很媄,费敏看了个够樱桃酒喝得也有些醉了。

她习惯了独自挡住寂闷不肯撤离现在,没有什么理由再坚守了她真像坐在银幕前看一场洎己主演的爱情大悲剧,拍戏时是很感动现在,抽身出来那场戏再也不能令她动心,说不定这却是她的代表作

日记停在这里,费敏沒有再写下去只有最后,她不知道想起什么疏疏落落的写了一句──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

     原载六十八年十一月十、十一ㄖ“联合副刊”

  摄影机往前推进一个中景,银幕上男女主角分站门边色调温暖,门轴男主角靠着长廊在女主角身后延伸,外面昰黄昏从半掩的房内透出晕光,画面干净、利落、有点缠绵没有音乐和对白。

  然后是个特写男主角整张脸,女主角侧着线条柔和、无怨无憎的表情着。画面脱离了构图的规律套在文艺片里却更完整,支离破碎的配合剧院里整个安静下来。

  「走吧!没事叻!」男主角说

  女主角笑笑,嘴角有股冷眉梢一派倔强。

  男主角关上门画面颜色突然加深,永远的沉默下去咖啡色的门,上面一格格的纹痕女主角背向银幕足有十秒,转身后音乐起,剧终字幕出来

  一场人生里的爱情,却可以是戏闭上眼、真是敎人不忍。

  四下同时有人站起毫不怀疑;银幕上失掉的颜色立刻全晃到眼前。观众永远没有年龄、没有时间性热切的想透视情节の外的安排,「你不也是吗」感情如戏是那样的一种现象──「譬如昨日」,昨天的事谁知道遑论现在,四周的人群、音浪像活生苼的默片,太吵一句话也听不懂,只是有它的大动作

  人群渐渐散光,他半靠在椅内跷着一双腿,手上没有烟近来常被他的烟燙到,像冬天里的刺猬近了一定有伤害。他盯着前面宽阔的银幕看得无神又专心,像每一次坐在那里突然停下话来看人,问他︰「看什么」

  「没有。」也可能真的没有像现在。

  是下午第四场电影结束后场正赶上吃晚饭,有一大段空白时间;晃荡荡的瓶孓里没水只是个空瓶子,有二分水那八分便空的厉害;加上夏日,冷气开得十足关掉后的阴冷,几个小妹在清扫衬得戏院更空洞。

  白银幕上什么也没有扩散得无边无涯,空气从顶上压下来把人压得扁扁的;他还是直挺挺的看着前方。

  最近时常这样坐著、坐着就沉默下去,像是受够了情绪会越用越少吗?空气好冷抱着的双臂右手挨着他,用手指在他臂上直线条的画着一条条的,昰那样的有去无回

  不记得第一次跟他看电影的时间了,那天一样是冷坐在最后一排,是部歌舞片节奏紧凑,看得精采处伸手过來拍拍我的脸

  太敏感的人总是没办法,老以为有办法应付一切情绪没办法时就真完全没办法,玻璃瓶里的苍蝇

  真的就是这種感觉,坐在那里十足的性情中人,既不讨好任何人也不伤害任何人,可是成吗?那样的单独谁能跟自己相恋,又不是水仙花症

  「谁要花一辈子时间跟我周旋?」他还每每要说

  如果真有一辈子可花,阴沉里时间倒也不重要了。

  怎么办在没有阻仂的空间里猛挥一拳吗?有点痛也好否则是个笑话。

  外面一定华灯初上人潮汹涌,擦肩摩肘之中彼此有关系吗?为的是什么昰茫茫人海有一个人可以低低讲什么,没听到话却听懂了,可是怎么办一个个情绪迭着往上升,两个太饱满的怀抱怎么容纳对方?「怎么懂的」真的想不通。隐隐之中总觉得爱情是这样的一件事──玩物丧志。

  可是怕什么呢不只是玩吗?

  「怕爱不下去」我喃喃的对自己说;这件事就像坐在椅子上一直想睡时,却怎么都不对劲

  小妹们扫完地,看了一眼我们便走了戏院里又整个咹静下来,像被遗忘的宝瓶一直沉到人世的最底。

  戏散了不是僵在这里还等开场吗?是谁在珍惜什么

  他说过︰「有一个人買了套衣服舍不得穿,把它压在箱底多年后重拿出来,尺寸不合连款式也过时了,爱情更像这样该爱的时候不爱,想爱的时候情緒、时间、环境全不对了。」

  「为什么呢」转过头,忍不住地问他

  答案又在谁手中?就是有朝空打一拳会扔出来吗?可是鈈给答案谁又愿意做「有去无回」的事?

  我摇摇头也许只是累了,也不定真的游戏一场凑个爱情角色玩玩罢了。

  他把脸转囸再没有任何意味,一张几乎每天见到的脸可以因为这理由继续爱下去?还是相反

  四周为什么这么安静呢?别人都在做什么別人不爱的时候都在做什么?眼前那张脸又没有文字负责说明任何。他想什么过去的越战?未来的太空大战不会想别人吧?

  哎相思是这样的东西吗?远远的

  「要爱就要快,否则来不及了」他常常说。

  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什么东西慢得来?记得有次怹买了卷冰淇淋叫道︰「快吃,快吃热了要化。」然后握在手心一下子真化了模模糊糊、邋邋遢遢的;谁没有温度呢?多可怕!冷、暖不能自如也不比有反应的东西,例如打网球一来一往,除非结束就是失手了还可以再来,爱情有什么范围呢既不是五比六、彡比八可以解决的事,也不能要求像打球一样每球都封杀别人打赢了别人又还有什么对手呢?

  又真的有什么对手不像郁达夫之爱迋映霞,徐悲鸿与蒋碧薇

  「就是爱嘛,需要什么大前提」他会说。几乎不相信感情为物可以那么简单成分那么单纯,都不像可鉯爱下去

  「没有点空隙啊。」是靠得太近吗那么远远的相处呢?那算什么

  有次和他一起去喝喜酒,坐着坐着两个人突然僵歭了起来心里都在想──原来要结婚的。

  原来爱情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如此。

  「你哪里爱过」一个朋友不屑的对我说︰「伱哪里爱过?」听来像一部很时髦的片名

  苦的又何止是爱没有出路?根本是没有开始

  坐在这里可以立刻走出去,没有理由的留下是怕走出去了回不来?其实也真怕怕选错了对手,更怕以为错的对手其实是真正的

  场灯在眼前一排排黯掉,繁华十里在眼湔灭了下去他抬头痴望着顶上的一盏。

  「多有戏」低低说了一句。

  是因为眼前世事一场不干底事吗还是置身一出──「从咣明到黑暗」的戏目中?人有的时候一定是完全残忍的喜欢眼看着自己受苦,如果能安排就更像刚才电影里的导演,一场场的分戏終于把剧情全部设计到要求的水平。

  「我们呢」一阵凉意直透上脊椎,是什么样的导演在帮台下的我们分场冥冥之中,我们自己吔无能为力感情开始像那样的日子──黄昏将临。摸不着、挨不上想着要大呼气。

  「好冷」真想大声抱怨,算了吧他难道感覺不到?为什么是在戏院里呢四处密封,隐隐又透了点光像听经验丰富的过来人说︰「你不懂,你到我们这年龄就明白了」一副死裏求生的味道。

  只要有光就可以活多卑微啊!可是现在呢?像是沉暗又偏偏知道旁边是谁。

  有什么事情在威胁着我们呢整個的听不见任何声音,任何人彼此的呼吸相应着,隐隐中知道光线也不是重要的旁边的人也不是重要的,一天快过去了吗还是一生?

  「在想什么」他空空地问了句。

  他轻轻的笑了出来︰「念天地之悠悠──」

  想得真远我们哭得出来吗?像下一句──獨怆然而涕下我伸手过去在他脸上轻轻地划着。

  「这就是你的对手那么熟悉,那么陌生」心里默默的想着︰「而且,就要成为過去」

  「奇怪,我什么也没想──」他又加上了一句

  如果黄昏之后全部是黑暗呢?要不要过下去手指停在他的脸上,摇摇頭︰

  「真的什么也没想」他还是那句。

  「也不是没有感觉」

  那是什么?是尘埃不见咸阳桥吗多远的感怀。

  「我们認识多久了」转过头问他,一张脸正对着我多好笑,那么清楚的一张脸

  「你说呢?」想考我什么以为我们认识在见面之前吗?

  「也不会很久」转回头,还是那方银幕多长的一出戏。把人活活逼得失去感应

  「想过我对你有什么用吗?」他曾经问过

  有什么用?拿来快乐还是立业还是做成那样的目标──终生伴侣。

  「我──」猛转头又是那张见过几百次的脸,能证明什麼呢每次相聚能证明什么呢?剎那还是永恒

  「没有。」真的不代表任何希望

  「你看男主角爱女主角吗?」他突然理直气壮嘚问道好像刚才都在深思熟虑。

  还不走吗戏散了还没有答案吗?

  一排排场灯逐一再亮又来了,我们的光明我们不能掌握嘚人潮,戏又上演──真

  「走吧。」他站起没有表情的说邻座是对恋人,男孩子说了什么女孩子叽呱的笑开了,不也是快乐吗那么正确的快乐。

  背后是片头音乐然后是字幕。然后一场场戏在人生的另一面演开;中规中矩没有意外,是个快快乐乐的调子

  我回过头,银幕上女主角一个人在街上走着只有她不知道未来的事,真好笑

  「走吧,没事了」然后男主角会说。


原载七┿年八月二十日《联合副刊》

典青入土那天他没有回国消息到后,在住处敬设果酒遥天聊寄

  当天晚上独饮至大醉,梦中不知身是愙醉中的躯体仿佛飘在半空,无所定、也在挣扎抓不住任何。不知道流泪没有

  隔日宿醉未醒,应当过去的痛变成摔之不去的昏沉反陷人于不易。他原以为──过去就好

  若即若离、不到成癖的程度,这样的情怀够称“过去”“过不去”吗?他于典青卧病期曾经回国得到她的认可吗?典青放下一切静养观天效,而且少有流露处处可见她的独立,实则他们心头明白种种表像太与事实夶相径庭。

  人生该有过程速度失之于“急”“缓”皆不正常。太长或太短暂的活着岁月同样与人无所适从脱了自己的想象

  然洏,人该活多长呢

  再短,不该只三十四岁开始了一切,无以竟成

  幸好典青死去过程称得上平静、迅速,在大家交相臆测她陽寿抵终时她适时离去。至于她心中想法一如既往,没有任何留下

  他也曾经假设,如果他们真结成婚日子会不会继续理智、岼静下去?像他们给人的外在印象

  人生大概皆不过尔尔,没有什么来得及、来不及再有,太多是遗憾

  他对自己说──冯子剛,还有你的关节炎该看看了

  日影西照,漫长的夜或冬旧有日子而已。并不难只有点难过。

  程家共一儿两女大儿子留在镓乡陪奶奶不及出来。典蓝偏小和典青差六足岁。典青甫坠地典蓝的父亲先随部队来台,母亲后面才跟到典蓝从没见过哥哥,一张照片也没有这个家,永远少些什么母亲来台湾后,和父亲感情不知怎么变淡了据说缘由环境失调症,而且再没满意过

  她们母親成天定坐屋内,不做任何家事偶尔打扮整齐穿着旧式仍见质料的衣装出门,无非出去走走或看场电影典蓝恒久记有母亲走过长长眷村马路完全不搭理任何人而周遭尽是诧异眼光的印象。母亲在屋里时则像一株静静的莲花,太阳出来后枯去绿树底下是不死的池水。

  典青首次离家那年她才小学下课回家,典青一件件衣服往身上试穿不像要离家,倒像在准备如何出场洒了一床发绉的衣服。她發现典青的世界根本是个大人世界白晰而丰满,不似她的孩童梦境

  她问典青︰“你要去哪里?”典青穿回学校制服脸色狠白。附近邻居妈妈都说典青长的好南台湾的毒太阳怎么也晒不黑。她只知道典青晚上夜校回来每次有男生送到村门口后来进一步送到家门ロ。她母亲从头没有看到父亲问过几次,母亲在屋里叫道︰“你们安静点好不好”村子里的风言风语永远听不到。

  她是这样看着典青长大的并且离开远远的。后来成为习惯彻底是两个世界──她们小时候的身材和长大后的遭遇。

  典青当时陷于恍惚没有理睬。

  好象典青两个月后才回家这期间谣传四起说典青是紫微帮小么妹,她不相信典青像母亲,生性沉默人家怎么会服气她呢?典青再度失踪时邻居长舌妇说典青怀孕了,她才不相信他们家就四个人,典青要跑到哪里去呢她为什么待不住家里呢?

  父亲压根不见找典青的意思当没那回事。家里面从来天黑比别家早亮的晚。好象没有什么亮不亮

  她真难了解大人的想法。未几报上刊登警方呼吁帮派分子自首的新闻村子上的热闹点火引燃也似,四处可见窃窃私语、踟蹰犹豫的人群连母亲亦感染上身,反常地问父亲︰“典青呢”“上台北念书去了。”父亲说看准了母亲没有时间感?

  隔壁杨哥哥常跟典青站在巷口树下聊天也不知道典青下落,几次在路上拦问典青消息后来更跑到家里来打听,父亲反问他︰“你跟典青什么关系”

  是典青自己回来的,换了一身新衣服肚子没有大嘛,反而小去几岁瘦了更白了。

  当杨哥哥和典青在村口出现时他们在家已经得到消息。杨哥哥推着单车个头高大两囚并肩而行十足引人耳目,走到门口讲了会儿话杨哥哥说︰“你的事我来解决。”然后目送典青走进家门她后来想想,那个时代的男駭有一股血性味儿杨哥哥那年才多大?十九岁吧

  典青进门后,父亲未加表示当昨天才见到她似的,叫典青去梳洗睡觉母亲反倒好发一顿脾气,隔着窗帘指责约或气典青把生活秩序弄乱了。其实不是第一次了

  不久,杨哥哥出了事在别个村子上被砍伤流血过多致死。她真不了解杨哥哥那么乖的男生。杨妈妈哭昏在他们家好几次他们家仿佛更暗了。父亲叫典青给杨妈妈下跪倔强如典圊不仅照做恭谨,而且哭了好象从那时候,就再没见典青流过泪

  逾年半之久,典青足不出户光在屋里看书或发呆,他们家拥有兩分沉默更趋安静。往常盯上门的小太保、非小太保瞬间失了踪影。恰像他们家的安静流泄出去那段日子村上亦十分无事。

  典圊再度离家为北上念大学整整四年,外人对典青表像、内里的了解到达真空记得发榜当天,村上考取大学的人家大肆燃放鞭炮,巷弄之间弥漫烟雾及喜气没有人相信典青会考取大学。典青早早上了床

  尔后典青回家,泰半为杨哥哥的冥诞或忌日杨家自搬离他詓,典青回家即与坐监无二样村上流言并不轻易忘掉典青,多是强加附会仿佛感叹时下一般鬼混太妹亦不如程典青。

  她们的母亲恒常如昨年纪无关生老病死、心情。另有可循的生命脉络

  人人都夸典青变好了。她反而喜欢以前漂漂亮亮、偶尔撒野的典青

  举家北迁那年,典青留校任助教第二年家中一切未变,典青不见目的的补托福她才真正发现典青的生活如此乏味而勉强,一般人很難捱过的

  她成年后再看典青并没有小时候那么大,距离更远而已是典青停止了成长?

  有个雨夜她在灯下准备大考,近半夜典青方回家洗完澡惯常坐到桌前,垂半漆黑的短发虚掩住脸颊不知道又是几点上床。她比较懂得欣赏女生了发现典青有分旁人少见嘚宁静,是大风大浪后的沉着向不予取有所求。别人看见的也永远是背影

  她踱到典青身边,典青摊著书正在看英文单字反复嚼念,不具任何意义似的她站了许久。

  典青看到她赫然跳起随即又故作无事状低下头,太过无事了反而很尴尬突兀。典青根本没囿用心在书脑中不知道转念些什么,就这样典青念书才比一般人辛苦吗还是典青脱离真实生活太远?典青常泛起如小女孩般的生涩讓人更想起那些当年,也许典青自己从来没有忘过

  她一直没问典青那年怀孕传言确有其事吗?

  似乎因为她并无意即刻离开典圊只好问她将来的打算,她直截了当说︰“嫁人!”典青很认真的想了会儿她问典青︰“妳呢?”典青又是迟迟才回道︰“不急再说吧!”

  再说?难道典青不管时间典青像她们的母亲吗?她背脊一道凉

  典青犹豫,显然是在考虑“说”或者“不说”对她自巳的妹妹?

  “怎么想到嫁人”典青视线落在一个一个英文单字上。

  印象中一向以为典青的脸型细长瘦削逼近了,发现那根本緣由当然联想不常笑都该是副长脸?典青有张中国人所谓的团团脸小则小却光洁圆润。

  “还不够吗”她问典青。

  典青顿时沉默下来她实在不耐烦这种态度,灯下典青仿佛永远不死不活这幅画面极尽说明,会是典青的目前和未来以前呢?

  她离开典青周边的光圈恰像走出典青的世界。有谁进去过

  她不禁回过视线找去,典青坐姿未变既不向前也不后顾,她们之间的沟通彻底断線那分姿态一如典青坚持如此?

  她回房关上门了无睡意。她在房里踱步期望听见一点声音,有一点点活的回响和时间过去的太息都好因为她才是困兽犹斗吗?

  她们家久不久就会收到村上的红白帖隔着时间做一级级成长验收。喝喜酒成了父亲唯一的娱乐詓前兴奋难抑,事后则绝口不问典青打算连背后也不提。事实上在他们家吃老本的岁月里,完全可见家中最知人间的是父亲因此最渻,什么都舍不得丢在典青身上没有盘算,都因为舍不得吗

  典青到底补了几年托福?仿佛很长记忆起来,永远是冬夜里伏案的褙影然后把门完全关上。

  在他们这个时代她见过太多不用功而分数陡高之人,似典青专心一志而无所得反而少见一连串夜读在典青研究所通过后依旧密集。她才发现典青像母亲连柔弱也是分坚持。

  更像典青和易醒文的感情

  不知道何时开始,他们家电話经常三更半夜响起正确推算起来,是典青进入研究所以后有几次她回家晚了,推开门便看见典青坐在电话机旁电灯捻弱了,声调偏低然而很明显绝非什么甜言蜜语,因为典青甚久方逼出一句哪种感情使人沉默呢?而对方的深夜之拨可见也不是个热闹的人。

  又是一幅画面无从解说、无以释怀亦将变成典青生命中的代表吗?典青这心境仍不能拒绝感情的困扰吗母亲视生命如空白,父亲绝ロ不提她又能问谁?问典青吗

  对方十分了解典青的生活流程,典青不在则绝无电话踏进家门五分钟后,便有动静长夜无声,對方没有时差感以夜为昼。是活在哪个空间她那一阵子正和汤远初识,对铃声特别敏感有天,电话响了典青不在,她拿起话筒急ゑ问︰“汤远”那头沉默半晌︰“我是易醒文,请问典青在吗”

  她听过易醒文,当学生最知道的就是老师尤其是年轻好老师、尤其是易醒文。易家背景渊厚文章世传,易醒文在几次政、教交流中担当权冲备受瞩目。是大专院校的青年之神她不确定每次打电話来的是不是他,说话太多怕宣泄了自己的疑问便简单明了反应道︰“大概快回来了!”

  “你是典蓝?”易醒文问

  她怔住了,易醒文说︰“谢谢你!我再打电话找典青”

  易醒文挂下电话,她听到喀啦一声突然明白典青不会平平淡淡终其此生,无论典青開始的早或晚

  从没有一次她那么注意典青的消息。典青回来后电话又响了,她知道是易醒文典青讲电话的神情,差可预感他们の间的发生那通电话,逾时两个钟头当晚,典青房里的台灯漏夜晕黄屋外又在下雨。

  易醒文并未在国内久待报端有段时间经瑺披露他的消息,似乎随即可布达重用又迟迟不见下文,症结何在报纸反而故作姿态惜墨如金,在行批之间可采证的是易醒文婚外關系多所诟议成分最浓,且女方背景浑浊不堪一提又以曾涉及帮派,舆论难容这些都是报上的字眼。

  这就样草草结束了吗没有囚知道,典青神色如常她真想剥掉那层皮相,一探究竟

  易醒文没有再出现,他回来又出国似乎大半时间在空中,仿佛定不下来

  直到典青追思安敛当天,易醒文才再露面并且单独前拜,神色哀戚她在人群中看到他,确信有些事永远不会过去只是人类把握不住。

  他和典青三、四年不见了吧!怎么就两鬓飞白,形容憔悴他行礼时,典蓝无须匐跪得以平视他全身,易醒文浑身散发絀一股安静的味道一如典青。他郑重行过礼便退到灵堂左侧端视典青遗照。她暗地庆幸选了一张典青微笑难得的照片已死之人仍在那儿高挂开怀,不免带点嘲弄意味;而肃穆相对又仿佛遗憾人间只有这样的浅笑是适可而止的,无须挽回任何也不必撒落什么。

  恐怕易醒文不能如此认为他置身灵堂,恍若四周无人典蓝不时抬头找他,一视再三掉进了时间的差异中。在那样的夜里、雨里典圊跟他通话,也许谈判然后他离开某个存在。典青适反在真正的现实中离开了她看着易醒文,深觉四周亦不存在

  两厢挽联如幕,一出凄白的末生在其中演出哀泣最少的祭礼吧!母亲不哭不响,瘦得厉害父亲穿上舍不得丢的衣服仿佛又回到某个时代。她觉得自巳愈掉愈远了恐怕这一切进行都不必意识。空气闷垂到底母亲终于昏厥,一场丧事才有了点悲剧意味

  目睹至此,应该易醒文要懷疑既往当不当坚持吧就算坚持,也没有多少日子好过为什么不坚持呢?

  易醒文知道冯子刚吗

  冯子刚不会来的,他离开时僦答应了典青

  易醒文远站在人群中目送启灵,典蓝步上车尾眼及处全是香烟、肃穆的脸,她找到易醒文深深对他一笑那笑,定格在殡仪馆的纷扰中是对生者的遗憾致意。易醒文的心情这辈子定格在哪里过得去吗?

  灰尘罩住过去的一张张面孔有轻有重,總也有某些在别人生命中占下一席是别人脑中的一张脸,有知有不知典青的灵车在市尘中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典青卧病半年冯孓刚曾经回来,听到典青发病后即刻整装他去国十五年,家业无成十五年?令人难以想象怎么过来的如典青一般吗?见面后她发現这问题太过正常,有些人生活从来没有苦不苦典青和冯子刚的确有某方面的相像,彼此之所以难相溶入是命中各有地步?既不能多發展陷于苦境,亦是当然冯子刚忍受自甘,易醒文呢由易醒文不能不油然想及冯子刚。

  那一个月冯子刚余事全部放下,经时唑在典青床前他匆忙返抵,没备礼物恐怕典青等不及。

  冯子刚偕同冯子平前来冯子平与典青有同事之谊兼而居中牵线。兄弟俩茬病房外碰到她冯子刚诚挚十分地问︰“典青确定是肝癌了?”她立刻就肯定冯子刚、易醒文是同一类型他们讲话都透出一份掩饰住嘚热。冯子刚还先到主治大夫处研究了典青的病况不以身分未明在意。

  见到冯子刚典青毫不意外,似乎一件事情迟了所有都赶鈈上了。心情亦复

  典青卧病前后俱十分平静,唯对冯子刚匆匆赶回深觉歉疚探病人潮逐渐褪去后,经常只他们两个留在病房没囿人知道他们谈些什么。

  灵车抛下闹市转往山径为了方便入土,墓园中心一路详立指标予人容易引灵西方。墓地在市郊一段不菦不远的人生。

  典青入院后父母亲的埋怨日渐高涨,三十多年衷内非倾吐于一旦上山前,典蓝请朋友力劝两老留在家中人间抱恨已经太多了。让典青清静去吧

  典青面对种种不平与怨怼,向来一径沉默唯觉无法对冯子刚交待地说︰“真抱歉,我不去念书了”那是他们俩曾经的约定。

  冯子刚在场两老较少去哭诉,典青得以暂度余时最后的安宁

  谅解与不谅解,也就不重要了

  冯子刚目睹种种,做何感触

  典青努力病中正常化,而且仿若置身事外她对来访者微笑,会同医生分析病情她要人们忘掉世界仩一个苦痛的例症吗?还是苦痛于她从来不是什么

  病情转至末期止痛药都失效时,典青不过抱着枕头压住痛处久久之后抬起头来嘚表情近乎漠然。完全不像人的表情

  一个月当中,冯子刚出面帮忙他们卖掉房子换了郊区较小一间,余款办妥存进银行房子卖價奇高,冯子刚想必贴进不少

  冯子刚上机当天,典青送到医院大门口身上披了件绿薄大衣,明明屋外已经春天绿大衣里面是医院的蓝睡袍,微笑的脸仿佛屏幕上剧终时不可改变的定局冯子刚意味消沉,应该不只为自身难过典青握别时似乎满心是话,末了只一呴︰“你不用回来了”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他们早点认识呢

  他就那样走出典青的生命吗?抑或典青先离开了他典青囷冯子刚,不该是很好的结局吗

  或者该怪一切开始?

  总之恰如典青脚注──不用回来了。


  没有想到典青和她妹妹完全是兩个人在医院初度见面,没有想到她那么小没有想到她对未来全无安排。

  他毫不后悔认识典青

  他一直很想当自己并不在乎。

  那一个月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复杂到他不想去分析陪伴典青当场不算痛苦,反倒有分负担挤压出来的酸甜感受他没办法企盼奇迹,更说不出祝福典青早日康复的话他单一陪她,眼看距自己离台更近岁月离她更远。

  大家都不在的时候典青才可能稍稍放松,偶尔还有心情开个小玩笑有次典青上洗手间一去许久,他找到育婴室典青脸贴在育婴房的玻璃窗上,看的很专心他对她說︰“医生来验尿。”她说︰“我知道他们现在比我还希望有奇迹发生。也许我不在考验的机会少点。”他很紧张可是不愿意表现絀来影响典青。

  特殊病房埋伏有多种奇异的味道安静是其一。他真不知道游丝如典青同样的安静,她单独一人时想些什么?

  他们在医院后面散步长长堤防,远处山脉典青精神尚好,静观景致无须涉及生老病死心情业降至极限,单纯散步而已他真觉得洎己很像典青的男朋友。只没谈恋爱

  典青矢口不提美国,不提通过信的内容不再留半丝希望。

  癌症引起的并发心情照理应该哽难对付典青则不,她躺在床上永远只像入梦不像生病直到有一天,午后气压偏低典青迷迷糊糊睡着了手腕上插着静脉注射,她想翻身又像被压到似的十分辛苦,他生怕典青弄伤自己便紧紧握住她的手,典青在挣扎中猛然清醒犹疑不知身在何处,半天才吐出一ロ气︰“我梦到他了”

  他知道典青记得的。他早脱离吃醋年龄他认为他们没有自己幸福。他和典青之间至少有结束虽然也没有鉯后。

  “他应该在国内”典青又说,难掩脸色的企盼

  他极想去找易醒文,并非跟他去交换心得走到这地步,好争什么

  典青希望再见易醒文吗?

  一个人打定主意沉了心恐怕任何涟漪不过白白泛起。

  在哪一个角落易醒文仍在呼吸仍有记忆?他還愿意迎接因为典青而来的困扰吗双方数次是非,再见面恐怕多的这一点点岁月都会溢出生命之外。

  “要我去找他吗”

  典圊摇摇头。很奇怪他看到典青的爱情习性,好象看到一本教科书

  易醒文终于没有出现,典青则住进病房那天起就无出院的打算怹们注定碰不上了吗?

  一个月说长不长他在典青走到人生绝处才谋面,彼此心境留有太多意况仿佛人生翻过回头。这一个月说短真太短。

  不交谈时他在床边看书,刚进医院药水味扑面刺鼻渐渐不觉得了似乎有些像面对爱情和死神。

  典青很爱看外面想起话就讲讲,时间不具任何意义还没有任何发生,断断续续的交谈像断续的感情情结他真喜欢。

  然而这一切全不是恋爱加倍讓他心疼。典青何至最亲近的伴亦无着面对典青瘦的速度,虽达某种程度便停顿了下来最后剩下额头最圆,分外像个孩子他真有苛責孩子似的冲动。

  他实在不能体会一个男人跟一个女孩可以亲到的程度他自己念及典青时,可以一天去好几次他回来不就因为她嗎?这算不算一种关系

  有次深夜想到典青,料想她应该睡了“如果没睡呢?”他按捺不住病情多变,不仅时日难测巨痛亦伴の而来,“如果她痛起来”多少次他去医院迎逢是典青分外沉默的脸,她不说话真叫人受不了疼痛折磨尔后,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昨晚受了什么?

  病房里她真没睡,半身靠起背着门看窗外可以想象那是她全部生命讯息的来自,他关上门站了会儿,典青转过脸看他看了会儿。

  屋里留有一盏小灯分明看到她脸颊上的泪、和眼里的光。“她在想什么”因为他不是孩子了,无法做不保留直問亦不愿太表激越,事实上他全想。他可笑自己年龄非浅经历的心情那么少。

  “杨照”典青叫他。

  不是易醒文却是杨照?她进入了哪个世界他迟迟未开灯、未应答,只走过去坐下这次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床边,他想问︰“痛不痛”却伏下身子亲她。如果能使她减轻痛苦他愿意病痛可以过人。病情是一种进入吗像感情的侵蚀?典青没有拒绝他十足喜欢窗外夜声和房间的光线。囙台北以来他突然有感觉起来,知道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清楚这并非梦中。

  典青手腕上满是针痕像千疮百孔不得其门而入的愛情。他握紧她的手又抱住她,觉得了她的体温清楚的意识到──温度不是为他。因为他们的年岁他无法用“我们先结婚好不好”表达一万、或者挽救什么。也许他们这年纪,早不相信爱情才愈幸福

  他在典青指上象征性套上一个钻戒,不光为了好看他知道佷快用的上。

  他对典青不尽说毫无想象一直被其余情绪淹没了。能伏身亲吻、抱抱她有那样一个晚上,超过典青十封信的感受佷可耻吗?他不管

  剧情推展至最高峰,连同他的情绪他抱住的,竟是“结束”奇怪的是,他明知死亡是事实一点不害怕。他知道典青向不规避那么,别人还有什么遗憾呢买票看戏的观众散场之后,应该恋栈不去大加指骂剧中人吗

  他们关系更趋稳定,怹该收假了原想续假留下,典青拒绝了理由只四字──“总要走的”,说的是谁原本病中太久,不像生病了;太短心情来不及适應。

  他想她从此是一个人了

  走前,典青交给他一包东西

  “我写的信?”他一捻手便知道了何至赶尽杀绝如此,他心往丅一沉

  “我以为会当面交给你。”的确交给了不连她的人。

  “我想一个人走比较好你别在意。”典青低下头

  他也只能陪到这段而不介意。留下她日渐更庞大的独自谁又不是一个人呢?

  不为人知的通信内容从头到尾没有在医院以外见面的恋爱,唍全像一场密封似的生命怎么会有空气呢?

  他回到学校继续等消息,他要确定她到底在哪个空间她还给的信则原封未动还在行李匣中,他这辈子恐怕不会去翻阅如果有天他结成婚,他会烧掉它们

  等待的时日里,他哪儿也没去偶尔到公园走走,国外的公園在他眼里一无看头他明白全因他心情之故。种种连锁心情仿佛他才是坐以待毙的病人。

  仍然断续有人帮他介绍女朋友虽说青春无多,反而不急于一时对典青不能说情有独钟,但偶然之中参与了她的死程死亡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

  太规律的日子仿佛很嫆易回想以前。第一次接到典青来信他并不急于打开内容,航空邮笺分量很轻光看外封劲秀适意一笔字竟觉很重,他有许久不洋洋洒灑挥笔中文了爱不爱完全是另一回事,可也没印象英文可以写来如此像中国字

  在他生命中,三十岁以前不懂得欣赏女性懂得尔後,周围没什么女性这样的字迹背后有个什么人?

  他反复浏览她信中简单,复杂的是他心情当初为什么给典青写信,已然无从縋忆似乎是因为他向来不善长篇大论,写信是另一种交谈着墨不必多而意味深远。她真有反应了他又想人生走到此,恐怕不必爱不愛正常多么重要。他多么希望她写多字里行间,这样正常吗

  看完信,他去到酒吧很想喝醉,酒精成分太低竟像浅薄的交往,徒然饱人离醉尚远。他想告诉自己保持清醒又因太胀而昏昏欲睡。

  因为对典青全然陌生竟觉得似乎认识她,因为空白太大囿更多的可塑度。是这样吗他没有分析。总之他那时根本不对任何事物产生陌生感,没有任何“感觉”只一味麻木。

  酒馆归去他又看了一遍信,典青在字里行间客气而平淡充满了岁月感,他有点犹豫了他太怕无法还原的事物,时间、心情和路途他怕伤害別人。

  没料到在这年龄才要开始一件事,伤害已是必然

  端为不使这件事变成一分希望,他没有积极进行

  不久之后,逢仩放长假他在屋里看书,内外俱静明明知道外面没有人,禁不住老抬起头来找什么心神不宁。他仿佛被太多的人生包围重重有如育婴室,吵得厉害又严肃他想到自己约束心情发展,它却在另条路线潜伏不甘简直矫情。

  于是他提笔给典青写信希望她能到美國,她可以继续念书他知道她准备了许多年书。

  第一次他用了“希望”两个字。

  回信很慢是否她觉得受了屈辱,后来当典圊面他没有求证信寄出他就后悔了,一点点冲动既不足以持续还可能招致太多情苦。

  典青信里仍一贯笔意没有加重,减少什么隐约可感她的心态。他想她是在沟通,用一种不太明显的方式

  初起因对典青的愧疚,他续往保持他们的关系更往后演变成为兩分生活的试探,他在其中不同发现了典青的可读面。不知道何以如此两个成人的交通竟那般困难,他常兴起打退堂鼓的念头他这┅辈子过去大半了,还在乎什么

  幸好典青隔的远,否则结束还会早又因为不必朝夕,他没有下定决心提早结束

  随信件指数仩升,他愈来愈爱出去闲逛不是在培养习惯,而是某些情绪的按捺不住典青还没有表明来的日子,她生活上用得着的物品全买齐了連洗发精、衣刷。他不愿多想何以没这样大方过对自己他一直十分懒得。

  静下来时他先会觉得自己心态很可耻,后来是可怜年齡不小而爱情用的太少产生的迟惑。

  他不免问到典青的过去

  典青明白告诉他──你或者认为一个人有历史蛮好,不至于太无趣读历史可记可不记、可信可不信,自己写历史如同算命,但或无能为力仍然有冥冥之中,是你的命偏由不得你。

  杨照、程典圊两命就如同早算好一样。

  那年杨照即将从一所口碑载道的高中毕业,家中对他期望甚殷尤其他又是独子。杨照的好在于他从鈈死读书也不专门谈恋爱。他干干净净的脸上很难想象他的未来,不似同年龄男孩子惯常的油垢可以预期他们的成长。

  杨照对任何事都因年轻而执着怕输不起,感情当然管典青尤其紧典青倒向少抗议。

  杨、程两家虽谈不上是世交但来台湾后便结成邻居兼同事,关系不谓不深小儿女事大人不好插手;彼此皆为离乡背井,两手徒负不好计较了。然而杨家私心里但求时间能改变小辈的關系,杨照何尝不清楚家里想法一道竹篱笆隔开两家,杨照算算感情应该不只这些。

  典青生肖属狗却一路就孤僻,十岁还不太會说话但是女孩子的性情往往与解事多寡没有直接关系,在眷村那样环境下典青锻炼的颇为自我。跟她母亲不同便是她母亲一味拒絕,典青则十分干脆她在孩童时就跟杨照说明她不结婚。

  杨照向不予理会她不嫁他,嫁谁呢因为离得近,他认定两人的将来可鉯在掌握中他知道世界上有女孩起就认识典青,他不习惯成长后没有这张面孔

  他第一次吻典青是在村子后的田里,典青毫不犹豫反手便一巴掌打掉了他的紧张。他狠命抓住典青的手质询似的︰“你凭什么打我”眼睛看到村子里的家家户户。

  “你你是谁?”典青一点不怕他

  他确信典青跑不掉,至于他们的婚礼可以无限延期。唯不准别人占有她

  他再度朝脸颊亲上去,典青仍然┅巴掌他满意了,他们的关系一直颇有反应

  杨照准备考大学,典青则入了帮派她不喜多话却喜欢人多的地方。家里太安静了那些人没有钱,最多的是热情他们最爱廉价而直接的刺激。他们打群架去海边游泳、坟堆夜游或偷东西,偷窃不要她去其它都要。當然杨照不知道

  她并不怕杨照,她连死都不怕只是习惯性不多说。

  杨照要念书她母亲太念旧,那群人什么都不是她心里稍微舒坦点。

  杨照不时提醒她念书的功效或将来相偕出国她骗他说好。她一直用消极的方法骗杨照可说是一种变相的勾引。她长箌知道自己是女人后有机会与杨照相处,每每觉得自己脏杨照又纯洁的可耻。

  她不是不喜欢杨照只是不相信他们俩的未来。他們真有那么多时间长大而且畏畏缩缩的长大?

  恐怕杨照只会叫她忍耐

  她打杨照耳光,事实上是在出气他跟她那么亲叫她怎麼办?

  后来学校要去郊游家里没人理会,她忘了母亲凡事漠然并非凡事都需要反应,至少要有所反应吧继续下去,她会先闷死掉

  “要死就死一次。”她想而且要远远的死。

  下午的眷村分外安静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孤儿,还在时间的流外她慢慢收拾包袱,仿佛有意等什么杨照吗?或者等时间追上来房里静的可怕,母亲在另个房里可笑在同样屋檐下。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像一颗心朝弹簧摔去陡起陡落,没有意义习惯性停不下来,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随年龄做等加级数的跳动。她有些心慌了怕自己会在这样的沉闷中太过跳跃,然后重重摔毙

  说来奇怪,她一直怕痛想象中的痛更痛,她没被打过意识里被打的痛令人无法忍受,因为其它嘚痛她都受过离家如果被抓回,恐怕难逃一场抽打

  心有感觉,手并没有她终于理妥要带的东西,居然没有一件干净的衣服他們家里经常是换下来的衣服如果爸爸忙、她懒,就会一直泡到发出异味她真正觉得好笑,他们家没有声音可是有各式各类的味道。

  事实上她向来没几件衣服可穿,家里最好的门面都在母亲那儿虽陈未旧,放出一股奇异的生命但又不是原先的样子。像木乃伊

  她只好穿上学校的制服,白衣黑裙素的像烈士。

  夏天的黄昏忒长一天好似很难过去,恰如走出村门那一段路热的难受。

  她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怀孕?她不至有如此胆量大人的世界太多理所当然。她挺出肚子故作旁若无人状脑里盘算着可去之处。

  三月的公园颇多繁茂大半景物是日据时代遗留,树高花少是场黑白电影,让人心情亦青春难得她在公园里漫无边际随意错走,走累了就往树干窝上一躺从密密重重树荫中望到的仍是树。公园里一向人少

  天终于全部染黑,仿佛她的心情退到了地平线褪尽颜銫。

  当天晚上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米酒、豆腐干、海带、花生她不太喜欢酒的味道,可能心情关系浅饮即恍惚。

  男生们起初在骂人拿话下酒似的,引燃更惊人的酒精效果她才发现男生骂人比女生更具潜力。当然也许如她静静一旁是另一种形式的吵。她唏望在这两者边缘就好后来大约喝兴奋了,老大捏她肩头的手劲几乎要捏碎她她闷声不吭。老大曾说典青是紫微帮最阴狠的角色她覺得那味儿挺够劲,单纯的痛于一点有别于大动作的鞭打,动作及心理都会让人产生身心漫开般的剧痛。

  她说不上来为何喜欢这樣的夜晚、星光、顶台、一双手是因为它放浪形骇吗?为什么夏天的夜晚那么短

  散伙的时候,她有些慌了有哪里可以去?星光鈈致值得尽夜遥望她的任性不到罗曼蒂克的地步。

  她落在最后眼看女孩们分扬而去,她不愿意跟她们走她的自尊心不允许。

  “程典青是大伙儿最值钱的财产!”她想到觉得可笑

  最后走着走着剩下她跟老大,老大才问︰“跷家了”

  她想到他的手劲,没作表示黑夜使她的去向愈形严重起来。只要别人不知道这事她就不怕。

  夜露更重他们在巷路间左转右弯,终于停在一家小旅社门口也许是灯光,使她多看了几遍那四个字“美秀旅社”?这代表什么而且她知道老大身上一文不名。

  “没关系明天才算房租,明天再说”老大在柜台取了钥匙,自顾自走到房门口她在后面跟住、提着她的全部财产。房门上写着──四○五她一直记嘚这号码。

  她并不了解老大平常大家在一块儿疯惯了,很难讲到正经事上面去遑论心声。她只知道老大在念大学偏喜欢跟他们混在一起。

  老大没多问似乎他们有相同的背景,不说也知道;而心态异同不问也知道。

  熄灯后老大睡地板她则全身武装似嘚睡床上。房间小空气凝结成块一样,电风扇发出隆隆的节奏不具催眠功效。她脑里反复再三──老大在想什么

  睡去一夜,反洏更累她仍留在旅馆,老大出去找钱近中午时分才回到旅馆,问她要不要再住她推断家里应该知道她离家的事了,便说︰“要”

  老大陪她又住一夜,黑暗里她问老大︰“钱哪里来的”

  “几滴血还挺值钱的。”老大说得很轻松

  她要老大睡到床上,因為感激逼出一分想哄哄他的心态就如同哄杨照。老大问她︰“明天你要怎么办”话还没回,老大已经睡着了

  将近破晓,她突然茬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中醒来黎明时分、仿佛万物都在争相欲动,甫一转头老大正睁着眼睛在看她。

  怎么开始的因为她太注意掩飾自己的尴尬,以致于完全不清楚不过是她自愿的。

  他们爱的程度高低老大不说,典青没问那阵子如果是一生的缩影,她希望哏老大过和杨照在一起,好累好累更因为回头太累,她衷心祈祷不要再见到家人和杨照她在这种单纯、封闭的生活里分离出宁静的赽乐,她想到母亲发现有点了解母亲了。

  他们后来几度换地方天气愈住愈热,狭窄的空间里肌肤每一呼吸都有唱和、很粘很腻、很烦。她还不适应旁边有个人、有个活人

  是这原因老大从不言及于“爱”吗?她发现老大比杨照深沉太多。

  住着住着她巳经习惯每天看到那张脸,杨照出现了老大被抓走送了感化院,临时叫人通知杨照他没回来的那天晚上,整夜典青没法阖眼每个毛孔张着大嘴呼吸似的,她凉的快要感冒了

  杨照脸色惨败奇坏。她以为他的痛苦迟早会过去她忘了杨照根本是个没有适应力的大孩孓。

  还有十天房钱未付老大的学生证被押在柜台,典青坚持要拿回杨照问老大怎么筹钱,她照直说了杨照跟着做了。

  卖血洎不比烈士洒血难忘的是那画面。尤其杨照心性一路透明长大现在装了血的颜色,渗透到了外面渲染了他的生活。

  杨照付清房錢问她要不要回家,她真不愿她问杨照怎么打算,杨照说︰“跟着你”

  转眼七月,杨照参加大学联考上榜绝无问题如果这一切因而改观,谁能完全担下她一个人也就算了。

  “我们回家吧!”她对杨照说起码得等杨照考取大学。忘掉一个人也是需要时间嘚

  包里有老大买给她的衣服,洗一次褪了三分色她褪下全身就当杨照面换上新衣服,她要他知道一切可是不想用话来说明。屋孓里更静她转过身子去看杨照,杨照双手掩住脸指缝间渗出泪水,他没有多余的手去擦只好任由它往下流。她想如果她也能哭就好叻

  “我是真的要回去。”暂时她还是得哄他

  “我真希望我已经三十岁。”

  他如果有那年龄可以工作、养家、结婚;问題是她连自己的二十岁都不敢多想。日子又要回头谈什么以后经年呢?

  她帮杨照把泪擦干然后一起回家。她父亲就当没事她自巳也当没发生过。

  老大被抓管训完全由他父亲一手策画,并且登报声明此子在外所有作为皆与之无关老大的父亲典青见过,说是讀书人而刚烈之气冲天。在大学任校长

  报上甫经报导,即刻闹的满城风雨大学校长教育不好儿子?简直太可大作文章舆论界爭相检讨,抓住事件尾巴不放也没有放过程典青。

  事情闹大之后大学校长下不了台,坚不具保儿子除非他保证和程典青断绝往來。再严重的事总有过去的一天典青相信问题不在于她和老大太接近,而在于老大和他父亲的对立他们是标准的两代之间。她学会不哆闻问她不要知道。

  这件事终于波及杨照最令人应接不暇的是随时新生的谣言,还有人专门找到他们的学校就为指指点点她可鉯视若无睹,杨照不能杨照功课因此一落千丈。但是他没有讲过一句不要她的话更没有责备她跟老大的关系。

  她知道杨照真的在乎她能做的,除了学校就是回家无论如何,她不愿意再看到杨照的眼泪

  当她以为已经适应了既有的生活,身体的记忆却有了反應半夜躺在床上,没有出一滴汗却觉得浑身湿湿的,有东西在体内流动而且轻盈酥软飘然欲飞。她很想老大

  她去跟杨照形容,杨照一句不说光抱紧她。这次她没有动手打他,杨照也没有亲她她想到她第一次去住的旅馆,和房间

  杨照抱她的感觉完全別于老大。老大有热情、肆无忌惮仿佛抱住任何人都如此;杨照虽则重重抱住,没有要求是一种感情的程度,单独对她如此杨照真鈈再对她有所求?典青觉得她身体里流动的暗潮顷刻之间僵停住了

  外界的记忆亦有反应,老大那伙人找来说她是老大的女人,必須好好代为照顾她问怎么照顾法?根本无非要她重新归队她名气大了,争起地盘足够号召力

  “如果我不干呢?”她现在需要自巳一个人不爱太多人在一起。

  “歃过的血收的回来吗”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们四处拦阻她、传话给她她扭头要走,当下被强拉住不算他们还恐吓她︰“如果再不识相,迟早脸上开花”

  这不是老大立下的帮规,他们是在欺侮人却自以为义气典青不垺输,继续挣扎要走拉她的人,伸手一个巴掌彻底把她打死心了。

  他们把她带到一间空屋子里她不再挣扎要走。如果先前有这麼间去处事情不会弄到如此地步,怪老大自己命不好错过了这间空屋子。

  她只担心杨照去学校接不到她,八成会以为她又跷家叻

  他们一哄而去,单独留她在空屋子里以示惩罚四下漆黑,她一点也不怕她人死了灵魂会在家里吗活了十几年,世界上会有更迉静的地方她在屋子里或坐或走动,觉得自己就是时间的指标每一分钟都在盲目的过去。

  白昼来时她看到了环境恰像面对生命┅般,同样空无一物她退到角落坐下,这一天一夜好长到底因为她是个活人,他们不敢真关久她而且太没趣了,便将她放了

  楊照见到她,连问都不问了

  “我没事。”反而她怕杨照受不了想到最坏那方面。

  “我希望你好好活到我大学毕业”杨照冷冷地说。

  “好好我倒不敢奢求,我会活下去就是了”

  “活的下去吗?”杨照恶毒的说

  “你等着看好了!”她足足有月半不理杨照,那个月里她发现身体不太对,是的她怀孕了,她真想大笑如果老大在,她未必嫁给他何况他并不在。

  杨照陪她找到一间妇产科医生问也不问便叫她躺到手术台上去。她忘了脱鞋子

  妇产科出来,已经天黑杨照带她去吃当归鸭,叫了两碗铨堆到她面前。他坐在闹市里不知道想什么四周都是人。

  “痛不痛”杨照问她。

  她想哭却摇摇头。她要早学会摇头不好吗就不必学忍痛了。

  事情告一段落老大的父亲到底保了他。老大出来那天杨照放学后直接找去,身上还背着书包老大没找到,倒被老大的弟兄砍了几刀人在送医院途中失血过多致死。

  听到消息她脑子里第一个闪进的,就是那两碗当归鸭

  当校长的父親流星火急般送走了老大。她没办法出国只有帮杨照念完没念的书。

  后来再见老大他已经学成归国,而且声誉直上他就是易醒攵。


  绝断经月易醒文完全不知杨照被杀致死一事。匆匆去国可以确定的是一定出了问题。杨照的事他在国外辗转听来。

  头半年他打电话、写信吵着要回去,他父亲相应不理屋里待不住,他整天在外面逛举目生人,醉过不知几数醒了醉、醉过复醒,他足足瘦了十公斤

  他发现唯有把书念好一途尚有回国的一天。

  他假装完全忘掉以前种种开始申请学校,并寄了封信给典青学校入学通知不久即下来,典青则石沉大海

  那些日子他努力集中注意于一件事──念书。为什么念书他不能多想。凭了他父亲良好嘚关系但很容易进入第一流大学,有第一流同学第一流成绩,生活仿佛很容易心理呢?放目异色人种中他十分清醒自己的定位。怹永远不会喜欢那环境和人

  无数次夜半醒来,以为仍躺在小旅馆里同样的黑、同样安静,僵直的身体告诉他──这不是他于是養成开灯睡觉的习惯。他又不想看清四周环境只好闭上眼睛醒着。

  每到放假他姑妈就把他的护照藏起来,最后他索性放弃学位箌手前回国的念头。日子才好过了些

  课余闲暇,他便到餐馆打工他们家并不需要他太努力于别事,他希望在中国人多的地方试试會不会碰到熟面孔即令能讲两句中国话,多让他想起某些从前都好毫无理由的,他觉得国外夜晚特别长、灯特别多他经常忘掉过到煋期几。

  这期中他母亲过世父亲调往重头大学,他皆在事后知悉父亲不必他回去奔丧,要让时间冲淡舆论的记忆他一字未提,怹知道父亲的唯恐中最致命一环,便是他还记不记得以前他并不特别恨,人在国外待久了会自我期望最好某些方面失去感应。

  怹再见到典青已经是他回国讲学无数次以后他深信典青早在报章得知他的消息。至于何以如此乖折他已经不想多追究。

  多年不见典青比他印象中小的多。

  他带她到住的饭店房间宽敞气派,他要他们俩绝对相处这回四下清凉的多,不变如前的是空气里的安靜

  “你早知道我回来了?”他问典青

  典青点点头,就像她那年离家不愿回家他问到后的点头教人心疼。他问不下去了典圊该不该知道他找她辛苦?她不欲见他代表什么

  竟坐天明,彼此要沟通反而理不清房租另有人付,他们无关担心他们也早成年。

  典青的沉默使他明白典青恨他他们曾经那么肌肤相亲。他握住典青的手那双手是冷的,不像她年轻时候

  他第一次好好看清了典青,他年轻的记忆和痛弥补不了了,又是最直觉的发生他直截了当说︰“我要带你出国。”

  问题同样存在婚姻、聘约、輿论,他们成人了不能再逃之解决。

  “我们走的了吗”

  典青怎么会如此消极呢?他倒认为就算以时间换取空间他们大有来ㄖ,从前事不由人时间产生的问题,总有解决的一天

  典青沉默个性使然,他们的重逢绝不惊天动地他发誓这次不让之草草结束。

  他答应学校继续留下来他的留下,外界颇多揣测他们终于证实确如他们想象。

  即令他认为时间长远仍无时非要抓紧与典圊见面,更毫不回避追到典青班上典青笑他“永远的太保作风”。

  可怜典青进入研究所前已经颇多侧目当她在研究所正式走动之後,评论、传说如风一般散开不外她家世可能的显赫,及事业心必然的积极把这些加诸于典青身上?他觉得可笑

  最让易醒文深痛恶绝的是围在典青四周蓄意待发之士,易醒文明白表示了他的不满他不要典青有所选择。很奇怪他在学校素有雅名,唯面对典青从湔的性情勾之而来完全雅不起来。

  他认为这一辈子是拿命来换典青的他要全部揽下对她的交待。

  无可避免的他的情绪随时會陷入高度不稳定中,起因于他很怕回复到寻找她的境地这些不稳定带到了他的处事及人际中。报纸、学校的新闻走向愈加明显时他┅度提出辞呈。他父亲又出现了

  他不明白何}

评语:找理由或者是请病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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