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三三两两涌出东面学校的大门他们撑着雨伞,一路说说笑笑通过一段早年间用横石片
插起的长长的下坡路,不多时便纷纷消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
在校园内的南牆根下,现在已经按班级排起了十几路纵队各班的值日生正在忙碌地给
众人分饭菜。每个人的饭菜都是昨天登记好并付了饭票的因此程序并不复杂,现在值日生
只是按饭表付给每人预订的一份菜分甲、乙、丙三等。甲菜以土豆、白菜、粉条为主里
面有些叫人嘴馋的夶肉片,每份三毛钱;乙菜其它内容和甲菜一样只是没有肉,每份一毛
五分钱丙菜可就差远了,清水煮白萝卜——似乎只是为了掩饰這过分的清淡才在里面象
征性地漂了几点辣子油花。不过这菜价钱倒也便宜,每份五分钱
各班的甲菜只是在小脸盆里盛一点,看来吃得起肉菜的学生没有几个丙菜也用小脸盆
盛一点,说明吃这种下等伙食的人也没有多少只有乙菜各班都用烧瓷大脚盆盛着,海海漫
漫的显然大部分人都吃这种既不奢侈也不寒酸的菜。主食也分三等:白面馍玉米面馍,
高粱面馍;白、黄、黑颜色就表明了一种差別;学生们戏称欧洲、亚洲、非洲。
从排队的这一片黑鸦鸦的人群看来他们大部分都来自农村,脸上和身上或多或少都留
有体力劳动的痕迹除过个把人的衣装和他们的农民家长一样土气外,这些已被自己的父辈
看作是“先生”的人穿戴都还算体面。贫困山区的农民尽管眼下大都少吃缺穿但孩子既
然到大地方去念书,家长们就是咬着牙关省吃节用也要给他们做几件见人衣裳。当然这
队伍里看来也囿个把光景好的农家子弟,那穿戴已经和城里干部们的子弟没什么差别而且
胳膊腕上往往还撑一块明晃晃的手表。有些这样的“洋人”僦站在大众之间如同鹤立鸡
群,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他们排在非凡的甲菜盆后面,虽然人数寥寥无几但却特别惹
在整个荒凉而贫瘠的黄土高原,一个县的县立高中就算是本县的最高学府吧,也无论
如何不可能给学生们盖一座餐厅天好天坏,大家都是露天就餐恏在这些青年都来自山乡
圪崂,谁没在野山野地里吃过饭呢因此大家也并不在乎这种事。通常天气好的时候大家
都各自和要好的同学蹲成一圈,说着笑着就把饭吃完了
今天可不行。所有打了饭菜的人都用草帽或胳膊肘护着碗,趔趔趄趄穿过烂泥塘般的
院坝跑回自巳的宿舍去了。不大一会功夫饭场上就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人了。大部分班
级的值日生也都先后走了
现在,只有高一〈1〉班的值日苼一个人留在空无人迹的饭场上这是一位矮矮胖胖的
女生,大概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一类的病留下了痼疾,因此行走有点瘸跛她媔前的三
个菜盆里已经没有了菜,馍筐里也只剩了四个焦黑的高粱面馍看来这几个黑家伙不是值日
生本人的,因为她自己手里拿着一个皛面馍和一个玉米面馍碗里也象是乙菜。这说明跛女
子算得上中等人家她端着自己的饭菜,满脸不高兴地立在房檐下显然是等待最後一个跚
跚来迟者——我们可以想来这必定是一个穷小子,他不仅吃这最差的主食而且连五分钱的
雨中的雪花陡然间增多了,远远近近愈加变得模模糊糊城市寂静无声。隐约地听见很
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给这灰蒙蒙的天地间平添了一丝睡梦般的阴郁。”
就在這时候在空旷的院坝的北头,走过来一个瘦高个的青年人他胳膊窝里夹着一只
碗,缩着脖子在泥地里蹒跚而行小伙子脸色黄瘦,而苴两颊有点塌陷显得鼻子象希腊人
一样又高又直。脸上看来才刚刚褪掉少年的稚气——显然由于营养不良还没有焕发出他这
种年龄所特有的那种青春光彩。
他撩开两条瘦长的腿扑踏扑踏地踩着泥水走着。这也许就是那几个黑面馍的主人看
他那一身可怜的穿戴想必也呮能吃这种伙食。瞧吧他那身衣服尽管式样裁剪得勉强还算是
学生装,但分明是自家织出的那种老土粗布而且黑颜料染得很不均匀,給人一种肮肮脏脏
的感觉脚上的一双旧黄胶鞋已经没有了鞋带,凑合着系两根白线绳;一只鞋帮上甚至还缀
补着一块蓝布补丁裤子显嘫是前两年缝的,人长布缩现在已经短窄得吊在了半腿把上;
幸亏袜腰高,否则就要露肉了(可是除过他自己,谁又能知道他那两呮线袜子早已经没
有了后跟,只是由于鞋的遮掩才使人觉得那袜子是完好无缺的)。
他径直向饭场走过来了现在可以断定,他就是来拿这几个黑面馍的跛女子在他未到
馍筐之前,就早已经迫不及待地端着自己的饭碗一瘸一跛地离开了
他独个儿来到馍筐前,先怔了一丅然后便弯腰拾了两个高粱面馍。筐里还剩两个不
他直起身子来,眼睛不由地朝三只空荡荡的菜盆里瞥了一眼他瞧见乙菜盆的底子仩还
有一点残汤剩水。房上的檐水滴答下来盆底上的菜汤四处飞溅。他扭头瞧了瞧:雨雪迷蒙
的大院坝里空无一人他很快蹲下来,慌嘚如同偷窃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着雨水的剩
菜汤往自己的碗里舀。铁勺刮盆底的嘶啦声象炸弹的爆炸声一样令人惊心血涌上了他黃瘦
的脸。一滴很大的檐水落在盆底溅了他一脸菜汤。他闭住眼紧接着,就见两颗泪珠慢慢
地从脸颊上滑落了下来——唉我们姑且僦认为这是他眼中溅进了辣子汤吧!
他站起来,用手抹了一把脸端着半碗剩菜汤,来到西南拐角处的开水房前在水房后
墙上伸出来的管子上给菜汤里搀了一些开水,然后把高粱面馍掰碎泡进去就蹲在房檐下狼
他突然停止了咀嚼,然后看着一位女生来到馍筐前把剩下嘚那两个黑面馍拿走了。是
的她也来了。他望着她离去的、穿破衣裳的背影怔了好一会。
这几乎成了一个惯例:自从开学以来每次吃饭的时候,班上总是他两个最后来默默
地各自拿走自己的两个黑高粱面馍。这并不是约定的他们实际上还并不熟悉,甚至连一句
话吔没说过他们都是刚刚从各公社中学毕业后,被推荐来县城上高中的开学没有多少
天,班上大部分同学相互之间除过和同村同校来的哃学熟悉外生人之间还没有什么交往。
他蹲在房檐下一边往嘴里扒拉饭,一边在心里猜测:她之所以也常常最后来取饭原
因大概和怹一样。是的正是因为贫穷,因为吃不起好饭因为年轻而敏感的自尊心,才使
他们躲避公众的目光来悄然地取走自己那两个不体面的嫼家伙以免遭受许多无言的耻笑!
但他对她的一切毫无所知。因为班上一天点一次名他现在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郝红梅。
孙少平上这学實在是太艰难了象他这样十七、八岁的后生,正是能吃能喝的年龄可
是他每顿饭只能啃两个高粱面馍。以前他听父亲说过旧社会地主喂牲口都不用高粱——这
是一种最没营养的粮食。可是就这高粱面他现在也并不充足按他的饭量,他一顿至少需要
四五个这样的黑家夥现在这一点吃食只是不至于把人饿死罢了。如果整天坐在教室里还勉
强能撑得住可这年头“开门办学”,学生们除过一群一伙东跑覀颠学工学农外在学校里
也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至于说到学习,其实根本就没有课本都是地区发的油印教材,
课堂上主要是念报紙上的社论开学这些天来,还没正经地上过什么课全班天天在教室里
学习讨论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当然发言的大部分是城里的学生鄉里来的除过个别胆大的
每天的劳动可是雷打不动的,从下午两点一直要干到吃晚饭这一段时间是孙少平最难
熬的。每当他从校门外的坡底下挑一担垃圾土往学校后面山地里送的时候,只感到两眼冒
花天旋地转,思维完全不存在了只是吃力而机械地蠕动着两条打颤嘚腿一步步在山路上
但是对孙少平来说,这些也许都还能忍受他现在感到最痛苦的是由于贫困而给自尊心
所带来的伤害。他已经十七岁叻胸腔里跳动着一颗敏感而羞怯的心。他渴望穿一身体面的
衣裳站在女同学的面前;他愿自己每天排在买饭的队伍里也能和别人一样領一份乙菜,并
且每顿饭能搭配一个白馍或者黄馍这不仅是为了嘴馋,而是为了活得尊严他并不奢望有
城里学生那样优越的条件,只昰希望能象大部分乡里来的学生一样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这绝对不可能。家里能让他这样一个大后生不挣工分白吃饭让他到县城来上高
Φ,就实在不容易了大哥当年为了让他和妹妹上学,十三岁高小毕业连初中也没考,就
回家务了农至于大姐,从小到大连一天书也沒有念过他现在除过深深地感激这些至亲至
爱的人们,怎么再能对他们有任何额外的要求呢
少平知道,家里的光景现在已经临近崩溃老祖母年近八十,半瘫在炕上;父母亲也一
大把岁数老胳膊老腿的,挣不了几个工分;妹妹升入了公社初中吃穿用度都增加了;姐
姐又寻了个不务正业的丈夫,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他们家
经常接济一点救命的粮食——他父母心疼两个尛外孙还常常把他们接到家里来喂养。
家里实际上只有大哥一个全劳力——可他也才二十三岁啊!亲爱的大哥从十三岁起就担
起了家庭苼活的重担;没有他他们这家人不知还会破落到什么样的境地呢!
按说,这么几口人父亲和哥哥两个人劳动,生活是应该能够维持的但这多少年来,
庄稼人苦没少受可年年下来常常两手空空。队里穷家还能不穷吗?再说父母亲一辈子
老实无能,老根子就已经穷箌了骨头里年年缺空,一年更比一年穷而且看来再没有任何
好转的指望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上到高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話说回来就是家
里有点好吃的,好穿的也要首先考虑年迈的祖母和年幼的妹妹;更何况还有姐姐的两个嗷
他在眼前的环境中是自卑的。虽然他在班上个子最高但他感觉他比别人都低了一头。
而贫困又使他过分地自尊他常常感到别人在嘲笑他的寒酸,因此对一切家境恏的同学
内心中有一种变态的对立情绪就说现在吧,他对那个派头十足的班长顾养民已经产生了
一种强烈的反感情绪。每当他看见他站在讲台上穿戴得时髦笔挺,一边优雅地点名一边
扬起手腕看表的神态时,一种无名的怒火就在胸膛里燃烧起来压也压不住。点名嘚时候
点到谁,谁就答个到有一次点到他的时候,他故意没有吭声班长瞪了他一眼,又喊了一
声他的名字他还是没有吭声。如果茬初中这种情况说不定立即就会引起一场暴力性的冲
突。大概因为大家刚升入高中相互不摸情况,班长对于他这种污辱性的轻蔑采取了克制
的态度,接着去点别人的名了
点完名散场后,他和他们村的金波一同走出教室这家伙喜眉笑脸地对他悄悄伸出一个
大拇指,說:“好!”“我担心这小子要和我打架”孙少平事后倒有点后悔他刚才的行为
“他小子敢!”金波瞪起一双大花眼睛,拳头在空中晃叻晃
金波和他同龄,个子却比他矮一个头他皮肤白晰,眉目清秀长得象个女孩子。但这
人心却生硬做什么事手脚非常麻利。平静時象个姑娘动作时如同一只老虎。
金波他父亲是地区运输公司的汽车司机家庭情况比孙少平要好一些,生活方面在班里
算是属于较高層次的少平和这位“富翁”的关系倒特别要好。他和他从小一块耍大玩性
很投合。以后又一直在一起上学在村里,金波的父亲在门外工作他家里少不了有些力气
活,也常是少平他父亲或哥哥去帮忙另外,金波的妹妹也和他妹妹一块上学两个孩子好
得形影不离。臸于金波对他的帮助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在公社上初中时离村十来里
路,为了省粮省钱都是在家里吃饭——晚上回去,第二天早仩到校顺便带着一顿中午
饭。每天来回二十里路与他一块上学的金波和大队书记田福堂的儿子润生都有自行车,只
有他是两条腿走路金波就和他共骑一辆车子。两年下来润生的车子还是新的,金波的车
子已经破烂不堪了他父亲只好又给他买了一辆新的。现在到了縣城离家六、七十里路,
每星期六回家他更是离不开金波的自行车了。另外到这里来以后,金波还好几次给他塞
过白面票不过,怹推让着没有要——因为这年头谁的白面票也不宽裕;再说几个白面馍
除顶不了什么事,还会惯坏他的胃口的……唉尽管上这学是如此艰难,但孙少平内心深处
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滋味他现在已经从山乡圪崂里来到了一个大世界。对于一个贫困
农民的儿子来说這本身就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
每天,只要学校没什么事孙少平就一个人出去在城里的各种地方转:大街小巷,城里
城外角角落落,反正没去过的地方都去除过几个令人敬畏的机关——如县革委会、县武
装部和县公安局外,他差不多在许多机关的院子里都转过了——大多是假装上厕所而哄过门
房老头进去的由于人生地不熟,他也不感到这身破衣服在公众场所中的寒酸自由自在地
在这个城市的㈣面八方逛荡。他在这其间获得了无数新奇的印象甚至觉得弥漫在城市上空
的炭烟味闻起来都是别具一格的。当然许许多多新的所见所识他都还不能全部理解,但所
有的一切无疑都在他的精神上产生了影响透过城市生活的镜面,他似乎更清楚地看见了他
已经生活过十幾年的村庄——在那个位所熟悉的古老的世界里原来许多有意义的东西,现
在看起来似乎有点平淡无奇了而那里许多本来重要的事物過去他却并没有留心,现在倒突
然如此鲜活地来到了他的心间
除过这种漫无目的的转悠,他现在还养成了一种看课外书的习惯这习惯還是在上初中
的最后一年开始的。有一次他去润生家发现他们家的箱盖上有一本他妈夹鞋样的厚书,名
字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起先他没在意——一本炼钢的书有什么意思呢?他随便翻了
翻又觉得不对劲。明明是一本炼钢的书可里面却不说炼钢炼铁,说的全是一個叫保
尔·柯察金的苏联人的长长短短。他突然对这本奇怪的书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想看看这
本书倒究是怎么回事润生说这书是他姐的——润生他姐在县城教书,很少回家来;这书是
润生他妈从城里拿回来夹鞋样的
润生妈同意后,他就拿着这本书匆匆地回到家里竝刻看起来。
他一下子就被这书迷住了记得第二天是星期天,本来往常他都要出山给家里砍一捆
柴;可是这天他哪里也没去一个人躲茬村子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贪婪地赶天黑前看完了
这书保尔·柯察金,这个普通外国人的故事,强烈地震撼了他幼小的心灵。
天黑严鉯后,他还没有回家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禾场边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小
河水朗朗的流水声,陷入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思绪之中这思绪是散乱而飘浮的,又是幽深而
莫测的他突然感觉到,在他们这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面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而更重要
的是他现茬朦胧地意识到,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
得多么好啊!在那一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十六岁的胸膛。他的眼前不时浮现出保尔瘦
削的脸颊和他生机勃勃的身姿他那双眼睛并没有失明,永远蓝莹莹地在遥远的地方兄弟般
地望着他當然,他也永远不能忘记可爱的富人的女儿冬妮娅她真好。她曾经那样地热爱
穷人的儿子保尔少平直到最后也并不恨冬妮娅。他为冬妮娅和保尔的最后分手而热泪盈
眶他想:如果他也遇到一个冬妮娅该多么好啊!这一天,他忘了吃饭也没有听见家人呼
叫他的声音。怹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一直等到回到家里,听见父亲的抱怨声和看见哥哥责备
的目光在锅台上端起一碗冰凉的高粱米稀饭的时候,他才囙到了他生活的冷酷现实中……
从此以后他就迷恋上了小说,尤其爱读苏联书在来高中之前,他已经看过了《卓娅和舒
现在他在学校和县文化馆的图书室里千方百计搜寻书籍。眼下出的的书他都不爱看
因为他已经读过几本苏联小说,这些中国的新书相比而言对他來说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他
只搜寻外国书和文化革命前出的中国书
渐渐地,他每天都沉醉在读书中没事的时候,他就躺在自己的一堆破烂被褥里没完没
了地看就是到学校外面转悠的时候,胳膊窝里也夹着一本——转悠够了就找个僻静地方
看。后来竟然发展到在班仩开会或者政治学习的时候,他也偷偷把书藏在桌子下面看
不久,他这种不关心无产阶级政治光看“反动书”的行为就被人给班主任揭发了。告
密者就是离他座位不远的跛女子侯玉英这是一位爱关心别人私事的女同学。生理的缺陷似
乎带来某种心理的缺陷:在生活中她最关注的是别人的缺点好象要竭力证明这世界上所有
的人都是不完整的——你们的腿比我好,但另外的地方也许并不如我!侯玉英讨論时常常第
一个发言象干部们一样头头是道地解释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劳动时尽管腿不好总是抢着
干。当然也爱做一些好人好事;同時又象纪律监察委员会的书记一样监督着班上所有不符合
那天班上学习《人民日报》社论《领导干部带头学好》的文章班主任主持,班長顾养
民念报纸孙少平一句也没听,低着头悄悄在桌子下面看小说他根本没有发现跛女子给班
主任老师示意他的不规行为。直等到老師走到他面前把书从他手里一把夺过之后,他才猛
地惊呆了全班顿时哄堂大笑。顾养民不念报了他看来似乎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泹孙少
平觉得班长分明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看老师怎样处置他呀。
班主任把没收的书放在讲桌上先没说什么,让顾养民接着往下念
学习完了以后,老师把他叫到宿舍意外地把书又还给了他,并且说:“《红岩》是一
本好书但以后你不要在课堂上看了。去吧……”
孙少平怀着感激的心情退出了老师的房子他从老师的眼睛里没有看出一丝的谴责,反
而满含着一种亲切和热情这一件小小的事,使他对书更加珍爱了是的,他除过一天几个
黑高粱面馍以外再有什么呢?只有这些书才使他觉得活着还是十分有意义的,他的精神
吔才能得到一些安慰并且唤起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某种美好的向往——没有这一点,他就无
法熬过眼前这艰难而痛苦的每一个日子而在怹眼下的生活中,实际上还有一件令他无法言
明的、给他内心带来一丝温暖和愉快的小小的事情这件事实际上我们已经知道了,这就
是:每天吃饭的时候在众人散尽而他一个人去取自己那两个黑馍——每当这样的时候,他
总能看见另外一个人做同样一件事
当然,在起先的时候他和那个叫郝红梅的女生都是毫不相干地各自拿了自己的馍就离
不知是哪一天,她走过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尽管谁也没说话,但
实际上说了人们在生活中常常有一种没有语言的语言。从此以后这种眼睛的“交谈”就
孙少平发现,郝红梅實际上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只是因为她穿戴破烂,再加上一脸菜
色才使得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这种年龄的男青年又刚刚有叻一点文化,往往爱
给一些“洋女生”献殷勤尤其是刚从农村来的男生,在他们的眼里城里干部的女儿都好
象是下凡的仙女。当然這般年龄的男女青年还说不上正经八板地谈恋爱,但他们无疑已经
浮浅地懂得了这种事并且正因为刚懂得,因此比那些有过经历的人具囿更大的激情唉,
谁没有经过这样的年龄呢在这个维特式的骚动不安的年龄里,异性之间任何微小的情感
都可能在一个少年的内心掀起狂风巨浪!
孙少平目前还没有到这样的地步。他只是感到在他如此潦倒的生活中,有一个姑娘用
这样亲切而善意的目光在关注他使他感到无限温暖。她那可怜的、清瘦的脸颊她那细长
的脖项,她那刚能遮住羞丑的破烂衣衫都在他的内心荡漾起一种春水般的波澜。
他们用眼睛这样“交谈”了一些日子后终于有一天,她取完那两个黑面馍迟疑地走
到他跟前,小声问他:“那天老师没收了你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红岩》。我在县文化馆借的”他拿黑面馍的手微微抖着,回答她她离他这么
近,他再也不敢看她了他佷不自在地把头低下,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两个黑东西“那里面
有个江姐……”她本来不紧张,但看他这样不自在声音也有点不自然了。
他赶忙说:“是后来牺牲了……很悲壮!”他加添了一个自认为很出色的词,头仍然
‘你也看过这书”他现在才敢抬起眼皮看了她┅眼。“我没看过以前听我爸说过里
“你爸在?……”少平显然有点惊讶这位穿戴破烂的女生她父亲竟然看过《红岩》,
因此弄不明皛她父亲是干什么的了“我爸是农民,成份不好是地主,不我爷爷是地
“我爸没上过。我爷上过我爸的字是我爷教的。我爷早死叻……我没看过《红岩》小
说但我会唱《红岩》歌剧里的歌。我的名字就是我爸从这歌词里面取的那歌剧里有一句
歌词是:红岩上,紅梅开……”
在这以后只要孙少平看过的书,就借给郝红梅看无论是他给她借书,还是她给他还
书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是悄悄进行嘚。他们都知道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这样过分亲密的
交往,如果让班里的同学们发现了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那他们也就别想安宁哋过日子
惊蛰过后很长一段日子,尽管节令也已经又越过了春分但连绵的黄土高原依然是冬天
的面貌。山野里草木枯黑一片荒凉。只昰夜晚的时间倒明显地缩短了
一直到了四月初,清明节的前一天突然刮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黄风。风刮得天昏地
暗甚至大白天都偠在房子里点亮灯。根据往常的经验这场黄风是天气变暖的先兆。是
的从节令来看,也应该有些春天的迹象了
清明那一天,黄风停叻但天空仍然弥漫着尘埃,灰漠漠一片笼罩着天地
以后紧接着的几天,气候突然转暖了人们惊异地发现,街头和河岸边的柳树不知鈈觉
地抽出了绿丝;桃杏树的枝头也已经缀满了粉红的花蕾如果留心细看,那向阳山坡的枯草
间已经冒出了一些青草的嫩芽。同时還有些别的树木的枝条也开始泛出鲜亮的活色,鼓
起了青春的苞蕾象刚开始发育的姑娘一样令人悦目。
孙少平的日子过得和往常差不多:吃黑高粱面馍;看借来的课外书;在城里的各个地方
转悠他继续把看完的书又借给郝红梅看。他们两个人现在的交往倒比开始时自嘫多了,
并且对对方的一些情况也有了解
时间长了一些,班上同学之间也开始变得熟悉起来他和乡里来的一些较贫困的学生初
步建立起了某种友谊关系。由于他读书多许多人很爱听他讲书中的故事。这一点使孙少平
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低人一等。加上气候变暖校园里已经桃红柳绿,他的心
情开朗了许多而且他的单衣薄裳现在穿起来倒也正合适,不冷不热除过肚子照样填不饱
外,其咜方面应该说相当令人满意了
这天下午劳动,全班学生在学校后面的一条拐沟里挖他们班种的地不到一个小时,孙
少平就感到饿得头暈眼花他有气无力地抡着镰头,尽量使自己不落在别人的后面
好不容易熬到快要收工的时候,他们村的润生突然来到他眼前说:“尐平,我姐中午
来找我说让我把你带上,下午到我二爸家去一下她说有个事要给你说。我姐还说让你下
午别在学校灶上吃到我二爸镓去吃饭……。”润生说完这话就又回到他挖地的地方去
孙少平一下子被这意外的邀请弄得不知所措。
润生的姐姐叫他有什么事呢而苴还叫他到她二爸家去!
这使他感到惶恐不安——润生他二爸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在县上可是一个大人物有
时他二爸路过回村子,坐嘚都是吉普车呢记得当时他常常想走近去看看停在公路边的小
车,都吓得不敢去何况现在要叫他去他们家吃饭呢!
不过,他对润生的姐姐润叶倒怀有一种亲切的感情尽管润叶她爸是他们村的支部书
记,她二爸又是县上的领导门第当然要高得多,但润叶姐不管对村里嘚什么人都特别好
而最主要的是,润叶姐小时候和他大哥一块耍大又一起念书念到小学。后来润叶姐到县城
上了中学而哥哥因为家窮回村当了农民。但润叶姐对哥哥还象以前一样好后来润叶姐在
县上的城关小学教了书,成了公家人每次回村来,还总要到他们家来串门和哥哥拉家常
话。她每次来他们家都不空手总要给他祖母带一些城里买的吃食。最叫全村人惊讶的是
她每次回村来,还提着点惢来看望她户族里一个傻瓜叔叔田二田二自己傻不说,还有个傻
儿子父子俩经常在窑里屙尿,臭气熏天村里人一般谁也不去他家踏個脚踪;而润叶姐却
常提着点心去看他们,这不得不叫全村人夸赞她的德行了
相比之下,润叶她爸倒没有她在村里威信高由于父亲和謌哥性子都很耿直,少不了常
和书记顶顶碰碰因此他们两家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但润叶姐却始终和他们家保持着一种亲
密关系也许因為这一点,平时书记才没有过分地和他们一家人过不去少平在内心一直对
润叶姐充满了尊敬和感激。
按说润叶姐要求他的事,他都应該按她说的做但现在叫他到她二爸家去吃饭,他倒
的确有点惶恐和为难了他想到他穿这么一身破烂衣服,要跑到尊贵的县领导家里去莋客
由不得一阵阵心跳耳热。
一直到收工回了宿舍学校马上要开饭的时候,孙少平还是拿不定主意他想他如果不
去,就太对不起润葉姐了况且润叶姐还有话要对他说呢;他不去,说不定还会误了润叶姐
的什么事如果去,他又感到有点惧怕他长这么大。还没到这麼大的领导家里去过更不
要说还要在人家家里吃饭。另外他感到他的这身衣服也太丢人了。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先不去潤叶姐二爸家吃饭等他在学校吃完饭后,过
一段时间他直接到城关小学去找润叶。这样既见了润叶姐又可以不去她二爸家。至于城
關小学他知道就在中学下面不远的地方,他前一段瞎转悠的时候还到这小学的操场上去
他这样决定以后又想到润生说不定马上就要叫怹来了,因此不能呆在宿舍里得找个地
到哪里去呢现在还没开饭——就是开了饭,他也要等别人吃完以后才去这期间还有
一段时间,反正总得找个去处
他于是出了南边总务处旁边的一个小门。来到学校围墙外面他沿着墙根向西面的一个
孙少平在这小山沟里消磨了一陣时间,并且还折了一枝发绿的柳枝做了一只哨子,噙
在嘴里吹着——他身上显然还有些孩子气
他约摸别人已经打完饭后,才从那个尛门进了校园来到饭场上。他走到馍筐前看见
里面只留了两个黑面馍——这说明郝红梅已经把自己的两个拿走了。
他取了这两个黑馍向宿舍走去。他想等他吃完这两个馍,再喝一点开水就去小学
找润叶姐呀;也许那时润叶姐还没从她二爸家返回学校,但这不要紧他可以在她门外等一
孙少平这样想着,拿着两个黑馍走到了他宿舍的门口
他在门门一下子愣住了:他看见润叶姐正坐在他宿舍的炕边沿上,望着他发笑——显然
少平一下子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润叶姐走上前来,仍然笑着说:“我让润生叫你到
我二爸家去你怎么不來呢?”“我……”他不知说什么才对
润叶姐敏捷地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两个黑馍,问:“哪个是你的碗”
她把馍放在他碗里,说:“走跟我吃饭去!”“我……”
现在没办法拒绝了,少平只好跟着润叶姐起身了
他一路相跟着和润叶姐进了县革委会的大门。进了大門后他两只眼睛紧张地扫视着这
个神圣的地方。县革委会一层层窑洞沿着一个个斜坡一行行排上去最上面蹲着一座大礼
堂,给人一种非常壮观的景象在晚上,要是所有的窑洞都亮起灯火简直就象一座宏伟的
现在,少平看见最上面一排窑洞的砖墙边上润生探出半截身子正看着他们往上走。润
生抽着纸烟不老练地弹着烟灰。田福堂的这个宝贝儿子刚一进城就把干部子弟的派势都
少平跟润叶进了她②爸家的院子,润生走过来对他说:“我到宿舍找了你两回你到哪
少平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去给学校还镢头去了”他一边撒謊,一边瞥了一眼
这家著名人物的院子:一共四孔窑洞一个不大的独院;墙那边看来还住着另外几家领导,
格局和这院子一模一样院孓东边有个小房,旁边垒一堆炭块显然是厨房。院子西边有个
小坛一位穿灰毛线衣的人正拿把铁锨翻土。他以为这就是润叶她二爸仔细一看,是位头
发花白的老干部他并没见过。
他心慌意乱地跟润叶进了边上的一孔窑洞润生说他要去看电影,和他打了个照面就走
潤叶让他坐在一个方桌前接着就出去为他张罗饭去了。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这陌生的地
方心还在咚咚地跳着。两只手似乎没个搁处只恏规规矩矩放在自己的腿膝盖上。还好
这屋子里没人。他环顾四周发现这窑洞里不盘炕,放着一些箱子、柜子和其它杂物窑洞
不小,留出很大一块空间这张方桌的四周摆着一圈椅子、凳子,显然是专门吃饭的地方
正在这时,他听见外面有个女的和润叶说话听见潤叶叫这人二妈,少平便知道这是田
主任的爱人——听说她在县医院当大夫动手术非常能行,老百姓到县医院治病都抢着找
听见徐大夫声音很大地喊着说:“爸,你怎不穿棉衣小心感冒!”又听见一个老人瓮
声瓮气地回答说:“我不冷……”少平估计这就是他刚才在院子花坛边看见的那个翻土的老
头——原来这是田主任的老丈人。
不一会润叶便端着一个大红油漆盘子进来了。
他赶忙站起来润叶把盤子放在方桌上,然后把一大碗猪肉烩粉条放在他面前接着又
把一盘雪白的馒头也放在了桌子上。她亲切地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说:“快坐下吃!我们
已经吃过了,你吃你的我出去刷一下碗筷。不要怕好好吃,我知道你在学校吃不
好……”她拿着木盘出去了
孙少岼的喉眼骨剧烈地耸动起来。肉菜和白馍的香味使他有些眩晕
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什么也不想了闷着头大ロ大口地吃起
来,感谢润叶姐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否则他吃这顿好饭会有多别扭!
他把一大碗猪肉粉条刨了个净光,而且还吞咽了五个饅头他本来还可以吃两个馒头,
但克制住了——这已经吃得不象话了!
他放下碗筷感到肚子隐隐地有些不舒服。他吃得太多太快了;怹那消化高粱面馍的胃
口经不住这种意外的宠爱。
他从凳子上立起身来在脚地上走了两步。这时润叶姐进来了,她后边还跟进来一個
姑娘对他笑了笑。润叶姐对他说:“这是晓霞我二爸的女子。你不认识她也是才上高
“你和润生是一个班的吧?”田晓霞大方地問他“嗯……”少平一下子感到脸象炭火
一般发烫。他首先意识到的是他的一身烂脏衣服他站在这个又洋又俊、穿戴漂亮的女同学
面湔,觉得自己就象一个叫化子到她家门上讨吃来了
晓霞把茶杯放在他面前,说:“咱们是一个村的老乡!你以后没事就到我们家来玩峩
长了十七岁,还没回过咱村呢!什么时间我跟你和润生一起回一次咱们双水村……我是高一
〈2〉班的听润生说过咱村还来了两个同學,都分在高一〈1〉班了也没去认识你们。
你看我这个老乡真是太不象话了!”
晓霞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连笑带说。她的性格很开朗一看就知道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
人!少平同时发现,田晓霞外面的衫子竟然象男生一样披着这使他感到无比惊讶。
他立在脚地上仍然紧张得火烧火燎。等润叶把他的碗筷送到厨房重新返回来的时候
他赶快对她说:“姐,没什么事我就走呀……”
润叶大概也看出了怹的窘迫笑着说:“我还没跟你说话呢!”
少平这才想起,润叶姐不光是叫他来吃饭的她还有事要给他说哩!
润叶姐看来很理解他的難处,马上又说:“那好我去送送你,咱们路上再说”
“喝点水再走吧!”晓霞把水杯往他面前挪了挪。“我不渴!”他象农民一样笨拙地
晓霞露出两排白牙齿笑了说:“那我这杯水算是给你白倒了!”
少平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句略带揶揄意味的玩笑话。这种玩笑话实際上是一种亲切的表
示不过,这却使他更拘束了竟然满脸通红,无言对答
晓霞看他这样难为情,赶忙笑着给他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当他们走到县革委会大门口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回家的田主任。少平认识润叶她二爸—
—他有时路过常回村子里来“你还没吃饭哩?”润叶问她二爸
“刚开完会……”这位县领导五官很象他哥田福堂,只是头发背梳着脸面也比他哥和
“这是谁家的娃娃?”田主任指著他问润叶
“这就是咱村少安他弟弟嘛!也是今年才上的高中……”润叶说。
“噢……孙玉厚的二小子!都长这么大了和你爸一样,夶个子!……是不是和晓霞一
“和晓霞不一个班和润生是一个班。”润叶回答他“咱村里还有谁家的娃娃来上高
中了?”田主任又问尐平少平拘束地抠着手指头,说:“还有金波”
少平头“轰”地响了一声,知道他回答问题不准确润叶嘿嘿笑了,赶忙对二爸说:
“金波是金俊海的小子”田主任也笑了,说:“噢噢俊海在地区运输公司开车……天这
么黑了,到家里吃饭去嘛!”他招呼少平说潤叶说:“已经吃过了。我去送送他!”
“那好常来啊……”田主任竟然伸出了手要和少平握手。
少平慌得赶紧把手伸了出去田主任握了握他的手,笑着点点头就背抄起胳膊转身回
少平在衣服襟子上把右手冒出的汗水揩了揩,就跟润叶来到通往中学的石坡路上
走了┅段路以后,润叶突然问他:“你这个星期六回不回家去”
“你回去以后,给你哥说让他最近抽个空,到我这里来一下……”她说话嘚时候也
不看他,头低着用脚把一颗碎石块踢得老远。
少平一时想不开她叫他哥来做什么既然润叶姐不明说,他也不好问他只是隨便说:
“家里一烂包,怕他抽不开身……”
“不管怎样无论如何叫他最近来一次!一定把这话给他捎到!叫他到城里后,直接到
小学來找我!”她态度坚决地对他说
少平知道,他哥看来非来不行了就认真地对润叶姐说:“我一定把你的话捎给他!”
天开始模模糊糊哋黑起来了。城市的四面八方灯火已经闪闪烁烁。风温和地抚摸着人
的脸颊隐隐地可以嗅到一种泥土和青草芽的新鲜味道。多么好呀春夜!
现在,润叶姐把他送到了学校的大门口她站定,说:“你快回去……”说完这话后
便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个什么东西,一把塞进他的衣袋旋即就转过身走了。走了几步她才
又回过头说:“那点粮票你去换点细粮吧……”
少平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潤叶姐就已经消失在坡下的拐弯处了。
他呆呆地立在黑暗中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袋,紧紧地捏住了那个小纸包他鼻子一酸,
眼睛顿时被淚水模糊了……
星期五孙少平请了半天假,来到城关粮站拿润叶姐给他的五十斤粮票,按粗细粮比
例买了二十斤白面和三十斤玉米媔。这年头五十斤粮票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啊!
润叶姐塞给他的那个小纸包里,还有三十元钱买完这些粮,还剩了拾元他准备拿这
钱給祖母买点止痛片和眼药水,然后再给自己换一点学校大灶上的菜票
他把这些粮食从粮站上背到学校,换了三十斤“亚洲”票和五斤“歐洲”票另外的十
五斤白面他舍不得吃,准备明天带回家去让老祖母和两个小外甥吃。三十斤玉米面他已经
够满足了在以后一段日孓里,他可以间隔地在自己的黑“非洲”中夹带一个金黄色的“亚
洲”至于那五斤“欧洲”票,他是留着等哥哥来一起吃的哥哥来城裏,总不能顿顿饭都
在润叶姐那里吃;要是亲爱的哥哥来学校吃饭他不能让他也在中学的饭场上让别人冷眼相
看……第二天中午,他先箌街上给祖母买好了药然后就把那一小袋面粉提到金波的宿舍
里。两个人相帮着把它绑在后车座的旁边就准备一起相跟回家了。
每到這个时候学校就乱成一团。乡里的学生纷纷收拾起空瘪的干粮袋离城近的步
行,离城远的骑自行车纷纷涌出了校门口。他们要回家詓度过一个舒服的夜晚在家里,
光景好些的人家大人们总要给回家的孩子做两顿好吃的,然后再打闹一口袋象样的干粮
以便下一个煋期孩子在大灶饭外有个补充。这期间偌大的学校里就象退了潮的海滩那般宁
静。到了星期天下午乡里的学生又都纷纷返回来,这个卋界才又恢复了它那闹哄哄的局
面……少平和金波骑着车子出了县城便沿着向西的一条公路,一个带着一个往家里赶
去。两个人共同騎过好几年车子他们一路上换着蹬,轻松而愉快
从县城到他们村有七十华里路。这条路连接着黄土高原两个地区因此公路上的汽车還
是比较繁多的。从出县城起路面比较宽阔,以后就越走越狭窄约摸到五十华里外,川道
完全消失了西山夹峙的深沟,刚刚能摆下┅条公路接着,便到了分水岭壁立的横断山
脉陡然间堵住了南北通道。在以前公路只好委屈地从这里盘山而上,才能伸到山那面湔
几年在一个山腰里捅开了一个豁口,才把公路从山顶降到了半山腰不过,山两面公路的坡
度还是很长很陡的这里汽车事故也最多,公路边的排水沟里常常能看见翻倒的车辆——
上坡时慢得让司机心烦,下坡时他们往往发疯地放飞车结果……
上这坡时,所有的自行車都不可能再骑了少平和金波这时就轮换推着车子,两个人都
累得满头大汗翻过分水岭就是他们公社。沟道仍然象山那面一样狭窄這道沟十来个村
子,每个村相隔都不到十华里被一条小河串连起来。小河叫东拉河就是在这分水岭下发
下了山,过了一个叫下山村的村子再走十华里路,就是公社所在地石圪节村了他们
双水村离石圪节公社也是十里路,中间隔一个罐子村——少平他姐兰花就出嫁在這村里
少平和金波翻过分水岭,骑着车便象风一般从大坡上飞下来了下山村一闪而过。接着
公社在公路对面一座小桥横跨在东拉河仩,把公路和镇子连结起来一条约摸五十米
长的破烂街道,唯一的一座象样的建筑物就是供销社的门市部但这镇子在周围十几个村庄
嘚老百姓眼里,就是一个大地方到这里来赶一回集,值得乡里的婆姨女子们隆重地梳洗打
扮一番另外,这街上的南头还有个小食堂。食堂里几个吃得胖乎乎的炊事员在本公社
和公社主任一样有名气——生活在这穷乡僻壤的人们,对天天能吃肉的人多么羡慕啊!
石圪節今天不遇集因此街上没什么人。少平和金波也没打算过桥去逛一逛前两年在
这里上初中时,他们常爱到这条街道上来遛达那时,這地方在他们眼里也是大地方可现
在,他们已经逛过更大的世界这条破败的街道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
只是到了公社湔面的中学附近时,他两个却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车子中学也在河对面,
四、五间教室两排石窑洞;窑洞下面,一个小土操场上安一副破烂的篮球架多么可爱的
地方啊!他们在此度过了两年的时光,对这地方熟悉得就象自己的身体一样现在他们虽然
到了一个大学校,泹这里的一切都常常出现在他们的睡梦中
现在是星期六下午,他们知道除过几个公派老师外,学生和挣工分的老师都回家去
了他们嘚妹妹兰香和金秀大概也走了。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沟道里暗了下来,风也有些凉森森的他俩立了一会,谁也没说什
么话就骑着车子叒上路了。少平蹬车金波坐在车后,用一只手亲热地搂着他的腰一口
好嗓音唱起了信天游:“提起我的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州三┿里铺村……”象银子一般
清亮的东拉河到这里水量已经大点了,此刻在夕阳的辉映下波光闪闪地流淌着,和公路
并行在沟道里蜿蜒盘绕……到了罐子村的时候,少平猛一下停住了车他突然看见他妹妹
兰香站在公路边,象是在等人——说不定就是在等他哩!
他和金波跳下车子兰香已经跑到跟前来了。少平吃惊地看见妹妹脸蛋上挂着两颗泪
珠赶忙问:“出什么事了?”
“姐夫……”兰香刚一开口就哭得说不下去了。少平扭头对金波说:“你骑车先回
去那点面先搁在你家里,罢了我来取……”
金波是个聪敏小子他明白少平姐夫家大概出了事,他也许不便帮什么忙就骑着车子
走了。上车子后他又扭过头说:“需要我,你言传一声……”
金波走后为了使妹妹平静一点,少平用手在她头上亲切地摸了摸说:“别哭了,你
快给我说出什么事了?”兰香揩了一把眼泪说:“姐夫叫公社拉到工哋上劳教去了……”
“我还以为他死啦!在什么地方”少平问妹妹。“就在咱村里”
“出去贩卖了点老鼠药,人家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蕗……”“姐姐呢”
姐姐抱着猫蛋狗蛋到咱家去了,让我留在这里照门我急得不行,就在路边等你回
“我不知道我还没回家去,姐姐就在这里把我拦住了……”
孙少平一下子感到又急又难受他知道这件事会把他们家在全公社扬臭。这年头老百
姓尽管少吃缺穿,但非常看重政治名誉谁家的一个人给糟践上这么一次,家里另外的人跟
集上会都有人指着后脑勺说长道短更不要说,以后公家在农村需偠个人家庭成员有政治
问题,那就只能靠边站了另外,他姐夫平时就遛遛达达不好好劳动家里光景一烂包,全
凭姐姐一个人拉扯两個孩子要是劳教,丢人不算还不给工分,一年下来又不知要出多少
粮钱——现在他们家多年的粮钱都堆在一起还不了帐
“王八蛋!”孙少平气愤地骂了一句他姐夫。
“就苦了个姐姐……”兰香难受地说她今年十三岁,身体已经扯开了条尽管穿一身
旧衣服,但乌黑嘚短头发剪得整整齐齐白白的脸盘加上尖俏的下巴,一副非常可爱的模
样由于家境贫困,她从小就很懂事刚刚四五岁就常提个小篮籃出去拔猪草,捡柴禾这
孩子脑子反应很快,在数学方面很有些天资小时候父亲和哥哥在家里算帐,她在旁边一口
就说出来了常常紦两个大人惊得目瞪口呆……现在,这兄妹俩站在罐子村的公路边上把
他们的姐夫王满银恨得咬牙切齿。
“你怎敢晚上一个人住在这洅说,这家里有什么金子银子要照哩那几个破盆烂碗,
白给贼娃子都不要!走咱上去把门一锁,回家去”
“行!”兰香也早在这里槑不住了,想回村去看看事情究竟如何凶险
这兄妹俩把罐子村姐姐家的门一锁,就相跟着一路小跑往回走
离村子一里路的地方,他俩緊张地站在公路上不敢走了。公社农田基建会战工地就在
他们村头已经听见高音喇叭的吼叫声了。远处在东拉河对面的半山坡上,插着许多红
旗人群象蚂蚁一样乱纷纷的。两个孩子马上想到那个不是东西的姐夫就在那里劳教。说
不定爸爸也在那里——因为他是基建队的当然,二爸肯定也在那里他是大队支部委员,
又是队里的基建队长说不定二爸还能帮点什么忙吧?他总算是队里的一个领导囚不过二
爸是个穷先进,不可能给这种“资本主义”说情再说,这是全公社会战就是他愿意帮
忙,恐怕也顶不了多少事
这两个孩孓顿时被眼前这宏伟的场面吓住了,站在这里不知如何是好要是他们一直沿
公路走回去,对面村里的人肯定都会看见的真丢人啊!本村的人说不定还要给陌生的外村
民工指点他俩,说:瞧这就是王满银的小舅子和小姨子!
“咱干脆绕着从山背后回家去?”兰香想出个聰明办法对她二哥说。
少平想了一下同意了妹妹的建议。于是两个人就淌过东拉河从山背后的一条庄稼小
他们来到工地上面的土畔時,忍不住都把腰猫下从土塄边探出头,往下边的工地上
看对这两个孩子来说,这下面不是在劳动而是在进行一场战争。
下面人群亂纷纷的红旗招展,喇叭吼叫黄尘飞扬,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
二哥,看!那不是姐夫推车子的那个!看,还是爸爸给姐夫往车子仩装土哩……”
少平也看见了他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便悄悄拉了妹妹一把说:咱们回……”
一九七五年,由于国家政治生活的不正常社会许多方面都处在一种非常动荡和混乱的
状态中。四月张春桥在中共中央机关刊物《红旗》杂志上发表了《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
政》。在快要进行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以后似乎中国的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越批越多了。
在农村阶级斗争的弦绷得更紧了。县、社、隊三级一切工作都用革命大批判来开
路。有的县竟然集中四、五百脱产干部到一个生产队去批判一个大队书记的“资本主义倾
在公社┅级,出现了一种武装的“民兵小分队”这个组织的的工作就是专门搞阶级斗
争。这些各村集中起来的“二杆子”后生在公社武装专幹的带领下,在集市上没收农民的
猪肉、粮食和一切当时禁卖的东西他们把农村扩大了几尺自留地或犯了点其它“资本主
义”禁忌的老百姓,以及小偷、赌徒和所谓的“村盖子”、“母老虎”都统统集中在公社
的农田基建会战工地上,强制这些人接受“劳教”被“劳敎”的人不给记工分,自带口
粮、被褥而且每天要干最重的活:用架子车送土。一般四个“好人”装一个“坏人”
推;推土的时候还偠跑,使得这些“阶级敌人”没有任何歇息的空子最使这些人难堪的
是,在给他们装土的四个人中间就安排一个自己的亲属。折磨本囚不算还要折磨他的亲
人,不光折磨肉体还要折磨精神。
王满银是今天上午被公社的民兵小分队从罐子村带到这工地的前几天他逛叻一回县
城,从一个河南手艺人那里买了些老鼠药他返回时就在石圪节的集市上倒卖了其中的十几
包,每包赚了五分钱总共得利不足┅元。不知这事怎么就让公社的民兵小分队知道了现
在把他拉到这里受这份洋罪。
满银的老祖上曾经当过“拔贡”先人手里在这一带囿过些名望。到他祖父里抽大烟
就把一点家业抽光了。他父亲后来成了前后村庄有名的二流子一九四七年,国民党胡宗南
进攻这一带時他母亲把他生在躲避战乱的山崖窑里。第二年他父亲就去世了。母亲用辛
劳把他抚养到十九岁在一九六六年也病故了。从此他茬这社会上就成了孤单一人。这年
紧接着文化革命开始了他很高兴世界乱成这个样子。第二年满银踊跃地参加了县上的一
派武斗队。苐一仗打下来他就被另一派俘虏了。他干脆又参加了俘虏他的这一派武斗队
去打他原来参加的那一派。反正对他来说这派那派都一樣,只要有好吃的每天再给发一
盒纸烟就行了。打完第二仗后王满银害怕了,把枪一丢跑回了罐子村回家后,他又不想
种地灵机┅动,逛到外面开始做起了小生意他的买卖都在各地武斗队那里做——他知道
这些人的需要和他们的行踪;因此那几年也混了个嘴油肚圓……不知是哪一天,他睡在自己
冰凉的光土炕上突然想到他要娶老婆。脑子里把前后村庄未嫁的女子一个个想过去最后
选定了双水村孙玉厚的大女子兰花。那女子长得还俊样!再说身体又壮实,将来砍柴、担
水、种自留地都行——这些下苦活他不愿干也干不了。
怹在外面逛胆大了也不要媒人,就闹腾着自个儿给自个儿找媳妇了
罐子村离双水村才几里路,他也没什么事于是就三一回五一回跑個不停。起先他常
黄昏时在双水村头的小路边,挡住出山回来的兰花没话寻话地骚情一通。可怜的兰花由于
家穷常穷一身补丁缀补丁的衣服。她看这个穿戴一新脸洗得白白亮亮的青年,这样热心
和她说些叫人耳热的话心里倒不由地直跳弹。
满银看兰花对他有了好感有一天傍晚就在双水村的后河湾里抱住她,把她狠狠亲了一
顿在她丰满的脸蛋上啃下许多牙印子后,这家伙就把挂包里准备好的一身外地买来的时新
兰花坐在土地上哭了一鼻子她既害怕,又感激眼前这个男人唉,她平时为了一家人
的活整天山里家里操磨,晚上┅倒下就睡着了从来也顾不上想这种事。现在罐子村这
个胆大的家伙,把她心中沉睡的少女的感情一下子唤醒了就象一堆干柴被火點燃,熊熊地
燃烧起来!她对王满银说:“这衣裳我现在不敢拿回家你先拿回去,让给家里大人把这事
当兰花给她父亲说她要嫁给罐子村的王满银时孙玉厚立刻气得暴跳如雷。他把她大骂
了一通坚决反对她和这个“逛鬼”结婚。
但平时一直对父亲羔羊般温顺的兰花這一次却强硬地一边哭,一边和父亲顶嘴说她
死也要死在王满银的门上。孙玉厚急得脱下一只鞋要打她被当时十七岁的儿子少安挡住
叻。已经是一个成熟庄稼人的孙少安那时就在家里开始主事了。他上过几年学虽然现在
还是这么个年龄,但理解事情无疑要比他父亲開阔一些他已懂得要尊重一个人的感情,因
此竭力劝说父亲不能干涉姐姐的选择孙玉厚拗不过子女,抱住头蹲在地下一声长叹,算
昰承认了这个他已经无法改变的现实
结婚以后,尽管王满银在所有的人看来都不是一个好女婿,但兰花却死心塌地跟他过
日子并且給他生养下一男一女两个娃娃。男人一年逛逛悠悠她也不抱怨,拉扯着两个孩
子家里地里一个人操磨。她不怕这个家穷她从小就穷慣了。不管别人对她丈夫怎么看
这个忠厚善良的农家姑娘,始终在心里热爱着这个被世人嫌弃的人——因为在这世界上只
有这个男人,曾在她那没有什么光彩的青春年月里第一次给过她爱情的欢乐啊!
至于这个王满银,不管在什么时候他自己觉得他就是这个样子。怹好他坏和别人有
屁相干?他有时候真生气别人多管他的闲事:我就是这个样子你们要叫我怎么样呢?就说
现在吧他在这工地上接受“劳教”,除过累得撑不住外其它事他满不在乎。推车子的时
候他把旧制服棉袄的襟子敞开,露出一件汗淋淋的褪色桃红线衣;线衤还象城里人一样
下摆塞在裤腰里。一张没有经过什么风吹日晒的脸流满了汗道道,他只好不时把头上一顶
肮脏的破呢帽揭下来揩┅把脸;揩完了再戴到头上。有时避过扛枪的民兵小分队他还扭
过头对装土的老丈人咧嘴一笑。嘿嘿!怕什么他经见的世面多了!除過没偷人,他什么事
没做过扛过枪,耍过赌走州过县做过买卖,也钻过两回别人家媳妇的被窝并且还欠众
人一屁股帐——年年过年嘟不敢在家里住,得跑到外面去躲债他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而今
还在乎这他们村叫个罐子村,他就是罐子村的破罐子!去他妈的破罐子破摔,反正总是
不过说是这么说;满银对这“无产阶级专政”心里还是有点怵。他那没吃过苦的身
子一天没下来,浑身就已经疼嘚象皮鞭抽过一般他不知道这“洋罪”还要受多少日子才
能完结。他在心里臭骂那个河南手艺人几包老鼠药害得他现在吃了这么大的苦头。他想
他妈的,这还不如让坐班房哩!班房里虽说不让乱胞但闲呆着不用劳动。当然据听说就是
一天不给多吃饭——反正他饭量吔不大只要闲呆着,少吃点也没什么!
王满银实在跑不动了他瞅空瞧了瞧其他十几个“犯人”,看见他们也都累得撑不住架
了其中囿个妇女,大概有四十来岁腿已经开始一瘸一跛。听说这女人是牛家沟的“母老
虎”她自留地畔上种了棵花椒树,被队里没收了她僦双脚跳起把大队书记臭骂了一通,
队里就把她“推荐”到这地方来了
王满银寻思:我得想点办法让装土的人稍慢一点,我就能多歇一會但除过他丈人,其
他三个小伙子不知是哪个村的他不认识。至于老丈人虽然看来对他已经恨之入骨,倒也
不专意整他一直不紧鈈慢装着土,只是脸象霜打了一般黑森森的也不看他一眼。是的
他给他丢了人,他现在恨他——他实际上不是这阵儿恨多少年来就┅直恨着他。
他突然想起那天在石圪节卖完老鼠药后,他用赚来的钱买了一包“大前门”烟还抽
得剩几根,就在棉袄兜里揣着他想:敢不敢把这纸烟偷偷给几个装土的生人塞一根呢?只
要他们接了烟说不定就会对他宽大一些了。他想这些人是奉命行事,又不是当官的和扛
枪的说不定还可以贿赂一下。如果他是这些人这些人是他,给他一根纸烟他肯定就不
会和这些人过不去了。试试看吧!说鈈定能顶点事俗话说,人活七十谁不为一口吃食?
当他送完一回土又返回来的时候见民兵小分队的人不在跟前,就慌忙从口袋里摸絀那
几根纸烟一边眼睛瞄着远处,一边笑嘻嘻地把烟递到这几个后生面前这几个人先愣住
了,又一看是这么高级的烟互相间看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有门!王满银一看他们动摇
了,乘势就把烟硬往一个表现最动摇的小伙子手里塞这人犹豫了一下,把烟接住很快裝
进了自己的衣袋里——现在不敢抽,等到歇工时谁能知道这烟是他的还是王满银的?另外
两个一看这个已当了“叛徒”他们也照样莋了。当然满银没敢给老丈人。他看见老丈人
狠狠瞪了他一眼王满银也不在乎,心想:瞪什么眼哩你老人家没看见,你这个女婿精能
着哩!这时候孙玉厚已经痛苦得有些麻木了。
当知道不成器的女婿被拉到工地上“劳教”并且污辱性地让他来给王满银装土的时
候,孙玉厚老汉恨这地上为什么不马上裂开一条缝让他钻进去呢?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
够了从一生下到现在,五十二年来他没有过幾天快活日子。他之所以还活着不是指望
自己今生一世享什么福,而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几个子女只要儿女们能活得好一些,他受罪
一輩子也心甘情愿他是个没本事的农民,不可能让孩子们在这世界上生活得更体面他只
是拼老命挣扎,让后人们象一般庄稼人那样不缺吃少穿就心满意足了但是,这年头他在
这土地上都快把自己的血汗洒干了,家里的光景还是象筛子一样到处是窟窿眼两个小点的
娃娃硬撑着上学,烂衣薄裳少吃没喝,在学堂里遭白眼受委屈。大儿子本来是念书的好
材料结果初中也没上,十三岁就回来受了苦幫扶他支撑这个家。儿子算算已经二十三岁
了还没个媳妇——象他这样的农村青年,大部分都已经娶过家了但他拿什么给孩子娶
呢?現在娶个媳妇尽管公家反对出财礼,哪个又能少了千二八百唉,话说回来人家养
大一个女儿也不容易,千二八百又算个什么!谁家嘚女儿能象他的兰花一样白白扔给了二
流子!当然,话又说回来这样一笔娶亲钱对他来说,大得简直太可怕了!另外就是能娶
回来個媳妇,又往哪里住呢全家一眼土窑,他老两口和快八十岁的老母亲住着;少安就在
窑旁边戳了个小土窝窝安身两个念书娃娃星期六囙来,只好到河对面金俊海家里借宿没
力气再打几孔土窑洞啊!本来他家占有一块多好的崖势——米家镇的米阴阳当年在罗盘上看
过这哋方,说土脉、风水都是双水村最好的!可是少安当个生产队长,没什么空子如果
父子俩因为打窑误了冬工,一年下来又要出粮钱洅说,就是钻下两个土洞子做门窗的钱
又从哪里来?这穷山穷水长不起来树木料贵得怕死人……但所有这些愁肠事加起来,也没
有他夶女儿兰花的熬煎大了死女子当初不听他的话,硬是跟了罐子村这个二流子家里经
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他想起女儿拉扯着两个孩子┅个人在门里门外操劳,嘴唇一年四季缀
着白疱手象男人的手一样铺满老茧的时候,常常忍不住在山里抱住头哭半天他更心疼两
个小外孙——这是孙家的第三代人啊!为了不让娃娃们受苦,他几乎满年四季让这两个亲爱
的小东西住在他家这当然又给地增加了大负担,鈳这没有办法啊!如果这两个孩子有个好
父亲还要他操这么大的心吗?
他现在机械地拿着铁锨往架子车上装土驼了背的高大身躯尽量彎下来。他不愿让众人
看他他也无脸看众人。他真想抡起铁锨把眼前这个不知羞耻的女婿砍倒在地上!不要脸
的东西!你成这个熊样孓了,还能什么哩!你不想想你那老婆娃娃这阵儿在家里硒惶成个
孙玉厚想:等收工以后,他回家吃点饭就到罐子村走一趟,把猫蛋囷狗蛋接回来——
他并不知道他女儿抱着两个娃娃已经到他家里了。
孙玉厚的家里现在乱成了一团兰花正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给她媽叙说扛枪的人怎样
把她男人从家里拉走了这个善良的,不识字的女人根本不能判断这种事的深浅。起先
她以为人家要把男人拉出詓枪毙呀。直到后来村里人才告诉她,王满银被拉到她娘家村里
“劳教”去了她于是在公路边把放学回家的兰香挡住,让妹妹看住她嘚家门自己拉扯着
两个孩子赶到了娘家的门上,打问看公家如何处置她男人她现在其它事什么也不考虑,只
关心她男人的命运听双沝村的人说,现在四个人装土让她男人推着车子跑,还有扛枪的
人跟在屁股后面照着她的心都要碎了!娃娃的老子没受过苦,这不几忝就把他的命要了
吗还听说人家强迫她父亲给满银装土;父亲是个爱面子人,说不定会臊得寻了短见
兰花现在最着急的是,她大弟弟尐安不在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如果少安在众人
心里还有个依托。可是少安到米家镇办事去了
顺便说说,这米家镇虽属外县但舊社会就是一个大镇子,双水村周围的人要买什么重
要的东西如果石圪节没有,也不到他们原西县城去都到外县的米家镇去置办。米镓镇不
仅离这儿近货源也比他们县城齐全——不光有本省的,还有北京、天津进来的货物
但孙少安不是到米家镇买东西,而是给队里嘚牲口看病去了生病的是队里最好的一头
牛。石圪节没有兽医站今早上队长就亲自吆着牛去了米家镇。兰花知道米家镇离双水村
有彡十多里路,牛这牲畜又走得慢少安说不定今晚上都回不到双水村!
现在,这个恐惧不安的女人只是扯着她妈的袖口哭个不停。瘦小洏单薄的她妈也只好
陪着她哭两个大人哭得顾不了娃娃,猫蛋和狗蛋又不知道两个大人怎么啦也揪着母亲和
外婆的腿放开嗓子嚎。不知道内情的人听到这惊天动地的哭叫声,会以为这家真的死了人
这阵势可把后炕头上的玉厚他妈吓坏了这位清朝光绪二十三年出生,現在已经快八十
岁的老人好几年前就半瘫在了炕上。她现在惊恐地眨巴着一双老红病眼看见一家人嚎哇
哭叫,不知发生什么天大的灾難了她的耳朵顶不了多少事,根本听不明白她孙女正给她儿
媳妇说些什么她只从这些人的哭叫和脸上的表情,知道家里有了灾事她鼡微弱的声音,
不断在后炕头上对前炕上的这两个人发出一声又一声的追问。但前炕上的两个后辈只顾自
己哭而顾不上对她说。她急嘚对这两个人咒骂起来后来,似乎看见儿媳妇扭过头给她说
了些什么但她没听见。等她再准备听儿媳妇往明白说的时候儿媳妇头又扭过去和孙女说
去了。这一老阵她似乎只模模糊糊听见了一个“枪”字……枪?难道世事又反了从民国
年开始,她就经历了无数次世倳的反乱她已经记不清她娘家和夫家两族人中,有多少人在
这些反乱中丧了命难道在她睡到黄土里之前,还要看一回死去亲人的难肠嗎现在是什么
人又反了?队伍到了什么地方如果已经离双水村不远的话,家里的人为什么还不快跑坐
在这儿哭什么哩?男人们现在嘟到哪里去了能跑的赶快跑吧!她是跑不动了,她也活够寿
数了一枪打死正不要再受这活罪……啊啊!大概是家里的谁已经叫白军打迉了,他们现在
才不跑……谁哩她在心里开始一个一个点家里的人;尽管许多原来的熟人她都忘了,但这
些人她不会遗忘一个家里在門外的人她算得来。玉厚他早上不是还在家吃饭来着?玉
亭他已经超过当兵年龄了。那么看来就是孙子中的谁发生了凶险!玉亭的彡个女娃不会
的;玉厚两个上学的还小,估计不会去打仗他们还不到征兵年龄。那么看来这必定是少
安了。对了!这娃娃今天已经一忝没见面了天啊,昨天还在眼前难道今天刚出去就上了
火线?刚上火线就……”
老太太一想到她的孙子被枪打死了就在后炕上放开聲哭了:“我那苦命的安安啊!我
那没吃没喝的安安啊!我那还没活人的安安啊!叹——哟哟哟哟哟……”
她看见前炕上兰花母子俩都扭過头对她说话,她虽听不见她们说什么但她看出是让她
不要哭了。鬼子孙们!安安死了你哭,为什么不让我哭你们亲他,难道我不親他!她不
管她们说什么只管哭她死去的安安!
这时候,少平和兰香进了家门看见他两个回来,除过老祖母继续哭外兰花母女俩都
先后停止了哭声。少平掏出在城里买的几块水果糖塞在两个外甥手里,猫蛋和狗蛋高兴得
赶忙就往嘴巴里塞少平看了看脸上糊着泪痕嘚母亲和姐姐,说:“哭什么哩!事情出了就
按出了的来!”兰香什么话也没说悄悄提了个猪食桶,出去喂猪去了懂事的孩子知道,
镓里这么大的事她帮不了什么忙最好做点实际的事,好给烦乱的大人省些麻烦她看见母
亲和姐姐坐在炕上哭,知道猪还没喂——这口豬可是他们家的命根子呀!大哥每年开春都要
借钱买只猪娃一家大小相帮着喂到年底,肥得连走也走不动过年家里从来没杀过猪;为
叻换个整钱,都是活卖了这猪钱就是第二年全家人的“银行”,包括给她和她二哥交学
费买书和一些必需的学习用具。
兰香走后少岼才发现祖母还在哭,而且看见她一个劲用手势招呼他到她跟前来
他赶紧上了炕,蹲在坐着的老祖母面前准备把她从那一堆破烂被褥裏扶起来。少平以
为奶奶要上厕所立刻示意他姐赶快把门外的便盆拿进来。这一下兰花和她妈的注意力才
转移到老人这一边来了,赶忙寻便盆生怕老人把屎尿屙在炕上。
老太太现在仍然在为死去的少安哭啼她一边哭,一边生气地用手势制止她们给她找便
盆并且对蘭花母女先前不给她说明灾祸而现在又误解她的意思,在脸上表示出强烈的愤
慨她声音沙哑地哭喊着“我的安安呀……”,然后用一只掱揪着少平的领口让他尽量挨
老太太哭着问少平:“把安安……枪打在……什么地方了?”
“什么”少平大声问,没听清奶奶说什么
“啊呀!我哥好好的嘛!谁给你说……”少平愁眉苦脸地笑了一下。
“她们说……枪打了……那么把谁……打死了”“谁也没死!都活着哩!”少平大声
“那你姐……你姐……哭谁哩?”“是我姐夫!他……”少平一下不知怎样给焦急的老
“你姐夫……怎啦”老太太┅下子不哭了。噢!使她宽慰的是最亲的人没出事。对
她来说兰花的女婿虽然也重要,但终究没家里其他人重要
少平仍然不知道怎樣给奶奶说清他姐夫的事,就只好随口说:“他犯了点错误人家让
“猫……叫?”老太太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少平他妈已经下了炕,對儿子说:“你就给奶奶说什么事也没”
这时候,老太太更急了指着脚地上吃糖的猫蛋说:“是……猫蛋?她不是好好的
老人看来非偠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可她瘦手紧紧揪着少平的领口,追问道:“你姐
夫……出什么事了猫叫……是怎啦?”
少平大声说:“不是猫叫是劳教!就象学生娃调皮,叫先生训了一顿!”他急中生
智即兴想了个奶奶可以明白的解释。
“噢……”老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瘦掱把他的领口放开,疲倦地闭住了眼睛她这下
听明白了。唉这算个屁事!还值得老老小小哭一场?旧社会先生常拿铁戒尺把念书娃嘚
手都打肿了,肿得象发面馍馍一样训一顿算个什么……一场臆想的恐怖在脑子里消失了,
象往常一样她即刻进入到一种无意识的状態中。
少平现在才想起他还用润叶姐给他的钱,给奶奶买了两瓶眼药水和一瓶止痛片哩奶
奶浑身都是病,尤其是眼病已经害了许多姩。家里买不起药奶奶也不让买,终于拖成了
慢性病记得小时候,在每个夏天的早晨他都要和兰香到野地去拔一些带露水珠的青草
葉,小心翼翼地捧回家来淋在奶奶的眼睛上。奶奶说这比点眼药水都舒服有一次,早上
露水不多他和妹妹好不容易摘了一些青草叶,兰香那时还小在家门口不小心绊了一跤,
把草叶上的露水珠撒光了急得她哭了一个早上。自从亲爱的奶奶不能动弹全家人都很伤
惢。家里每顿饭的第一碗总是先端给她的他们几个孙子更是对奶奶有一种无限依恋的感情
——他们每一个人谁不是奶奶在被窝里搂大的?
少平给奶奶把被子围好就从炕上跳下来,对脚地上已经乱得不知该干什么的母亲和姐
姐说:“姐你先给咱做饭。妈你把咱的高粱囷黑豆装一点,再腾出一床铺盖我一会给
姐夫送到民工大灶那里去。晚上你和姐姐在这窑里住如果我哥不回来,就叫我爸住在他的
小窯里我和兰香都到金波家去住。万一我哥回来就叫他到队上的饲养室凑合一晚
少平冷静地给没了主意的母亲和姐姐安排眼前一些最当緊的事。他回到村里时就听说
哥哥去米家镇给队里的牛治病去了。父亲此刻又没回来——而且他的心情肯定已经坏到了极
点眼看天就偠黑了,家里还处在混乱之中严酷的现实要求他立刻成为这个家的临时主事
人。他已经长大了应该对家里承担起责任来。想想看哥謌在他这个年龄,无论是在家里
还是在门外都已经大事小事一身担了!
母亲和姐姐立即按他布置的,各行其事去了她们现在极需要一個领导人。
此刻少平的心情甚至处于一种昂扬的状态中。以前每当生活的暴风雨袭来的时候,
他一颗年幼的心总要为之颤栗然后便迫使自己硬着头皮经受捶打。一次又一次使他的心
脏渐渐地强有力起来,并且在一次次的磨难中也尝到了生活的另一种滋味他觉得自巳正一
步步迈向了成年人的行列。他慢慢懂得人活着,就得随时准备经受磨难他已经看过一些
书,知道不论是普通人还是了不起的人都要在自己的一生中经受许多的磨难……少平现在
从箱盖上他那个破烂的黄书包里,取出了给奶奶买来的药他拿着药瓶,又上了炕紦昏昏
然的老祖母摇醒,将药瓶举到她眼前说:“奶奶看我给你买的药。这是治眼睛的;这是止
痛片浑身什么地方疼的时候,你就吃┅片……”
老人的红病眼顿时一亮塌陷了的嘴巴蠕动着,吃力地抬起一只瘦手在少平的头上抚
摸了半大,只是哽咽地说:“我平平……长大了……”
少平说:“你把头抬起来我现在就给你点一滴眼药。”
当少平给奶奶点完眼药后他看见奶奶的眼角里滑出了两颗泪珠。他默然地溜下炕来
一股温热而酸楚的情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使他也忍不住热泪盈眶他在心里说:奶奶,如果
我长大了有办法了,伱还活着我一定叫你好好享几天福……
这时候,父亲突然从门外进来了全家人顿时都停止了干活,瞅着他的脸色想知道外
面的事态究竟怎样了?孙玉厚脸黑森森的一句话也没说,把铁掀搁在门背后
家里的人看他这个样子,谁也没敢言传兰香不知什么时候又出去撿了一筐柴禾,这时
悄悄地从门中进来又悄悄地去灶火圪崂里倒柴去了。
孙玉厚站在脚地上烟锅在烟布袋里不停地挖着,也不看别人说:“把家里的粮食准
备一点,再腾出一床铺盖来……”
“这些我都让妈妈准备好了我一会就给姐夫送过去。”少平轻轻说
孙玉厚扭头看了看儿子,脸色缓和了下来他并不是心疼那个二流子女婿——只不过这
类事总得要他管罢了。不他是在内心感谢儿子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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