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就一对男金女木好姻缘解释胜造什么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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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向萧寺生
  (七)情向萧寺生  大魏皇兴五年(公元471年)八月,年方五岁的太子拓跋宏即皇帝大位于平城太华前殿。他的仅只十八岁的父亲拓跋弘被尊为太上皇,并徙居苑内新落成的被命名为崇光宫的陋室。崇光宫就近就是一并落成的鹿野浮屠。  武周山石窟寺住持昙曜受命为鹿野浮屠推荐住持。他遍视寺内弟子僧众,最后越过座下第一辈弟子,选中和严慈寺住持法秀同辈的年轻僧人法华主持皇家寺庙。  九月重九日,法华在鹿野寺大开道场,升坛讲经,并为新皇帝祈福。平城远近所有寺庙庵堂的僧尼及部分俗家信徒,都获准进入皇家苑囿内的鹿野寺听经。  鹿野寺位于皇家北苑入口不远处,背依一带不高的岗丘。岗丘上林木丰茂,其中多为苍松翠柏,望之高低起伏,连绵不断,蓊郁青翠,气象非凡。  一早,通北苑的宫道上就热闹起来,来自各方的听经人,身着各色服饰,或徒步、或骑驴马、或乘犊车,络绎不绝地往鹿野寺而来,车马人众踏起如烟的轻尘。  蒋少游一早就到了苑内。太上皇和太皇太后、皇帝都要驾临鹿野寺听经,他作为寺庙的监修人,自然不敢怠慢,除了再巡视一遍正式设施外,还要检查临时设施,像供众人方便的坑厕是否还有不完善之处。  苑内崇光宫和鹿野寺周围都有羽林卫士值守,防止来客胡走乱闯,一则迷失路径,二则误入禁区。  由于来往次数众多,蒋少游和苑内值守卫士大多熟稔。检查完所有地方,看日上三竿,进苑来的人已多起来,蒋少游就转到苑门口供值守兵卒休憩的屋子内,临窗而坐略事休息。  窗上陈年糊的白纸已经破残不堪,透过空洞的窗格,外面的行人历历在目。看他们多为沙门,一个个灰袍罩体,足登芒鞋,头顶光光,低眉垂手,蒋少游不仅感慨起来。汉家的规矩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易毁刈,但一旦皈依佛门,就得恪守佛规,将一头青丝剃得点滴不存。这点真让他不能苟同,因此对佛之说教,他只能敬而远之。  门外道上又走过来三个听经人,远远望去是三个女尼。前面两个头戴尼帽,互相扶持着,后面还有一个,臂上挎着个小食篮,紧紧追随着,像是同行者,但头上却蓄一头乌发,看来不是僧尼。  来者越来越近,眼看就要穿过大门。蒋少游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她们。三个别有怀抱的女子,看样子都正值妙年,缘何遁入空门,与青灯黄卷相伴终身?  猛然,蒋少游的目光凝滞起来。他发现,走在最后头的那个女子似曾相识。对,她的面貌和舅舅家的小姨绿瑶仿佛,连身量姿态都依稀相似。  看她们渐行渐远,蒋少游忍不住走出门外驻目远眺。绿瑶远在平齐郡,怎么可能混入平城的僧尼行列?决不会是她,只是面貌相似的别人而已。  尽管认为她不是绿瑶,但蒋少游心里仍疑惑不定。是呀!平齐郡只是他们青齐士人的徙居之地,并不是故土,他们不会安心扎根彼处,总会找机会走出来。也许舅舅家族已经迁居平城,也未可知。  这么想过后,蒋少游决定去问问她。这几年魂牵梦绕,不能当面错过。  法华的讲经坛就设在鹿野寺第一进大佛殿的高台上,台前院子内熙熙攘攘,坐满了听经的僧尼和俗家信徒,而皇家的听经人,则一律隐在大殿内。大殿门窗都复以帐幔,外人等闲看不见。  蒋少游进山门后就站在门后的廊下,睁大眼睛在人群中仔细搜寻。  法华已经开讲了,他今天讲的是不久前才从南朝传过来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此经在平城僧众中知者甚少,因此,台下听众都聚精会神,十分专注,只有法华清越嘹亮的嗓音,在台上台下萦绕回荡:“佛陀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空即是色……”  蒋少游觉得自己的心弦也被讲经人的声音拨动。佛家满眼皆空,又何来色说?空、色又焉能融为一体?此时他满院子中去寻觅色,难道也是在寻觅空幻吗?  蒋少游抬手揉揉眼睛,顺便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自己是在寻觅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不是在寻觅空幻。千万别让佛说给绕糊涂了。  看,她们坐在那儿,靠西厢那棵大松树下。三人皆盘膝合掌,闭目谛听。那个酷似绿瑶的女子要不是头上云鬟半偏,也活脱一个出家人。  蒋少游觉得此时不能去打扰人家的清兴,就比如他读儒家经典时也不愿别人打扰一样。  蒋少游也靠墙根坐下,耐着性子当一回听经人。静下心来后,蒋少游觉得,经文经过台上那个年轻僧人一解读,倒颇有意味。看来此沙门颇有学问,不像严慈寺那个法秀,专一舞刀弄棒,像个游走江湖的侠士。原来佛门中也是三教九流,各色人才荟萃,绝非一律四大皆空,勘破红尘者。  法华今日讲经直花费了两个多时辰。终于等到曲终,不等人散,蒋少游就急忙挤出山门,站在道旁,眼巴巴的,等着那一行人出来。  杂在人流中,那一行三人朝他走过来了。蒋少游的心砰砰乱跳着,鼓足勇气趋前一步,挡在她们面前,然后躬身打了个问讯:“师傅请留步,小生有话要问。”  蒋少游看似绿瑶的女子正是崔氏绿瑶,她拎着竹篮,低头紧跟在两个师傅的后面,见有人拦道,她随即抬头观望。面前之人令她吃了一惊,这不是崔氏外甥蒋少游吗,已数年不通音信,他怎么也流落在平城?  绿瑶毫不迟疑地挤到师傅前面,和蒋少游面面相觑了片刻,终于互相喊出声来:“你是少游?”“你是绿瑶?”紧接着是四目涕泪交流。  **  根据绿瑶提供的住址,蒋少游次日一早即赶赴城南静修庵去看视她。昨日苑内人多,不是说话之地。  静修庵位于平城南门外通肆州的官道西侧,一条蜿蜒小径把它和官道连接起来,小径两侧均为良田美畴,往北一直延伸至武周川水。这里昔日曾是慕容白曜家的田产,如今慕容家凋零殆尽,这田产一部分被皇帝赐给静修庵作庙产,一部分暂由拓跋子推家代为管理,打算以后再归还慕容家后人。  静修庵北、西、南三侧均为岗丘环围,只有东面朝向一抹平川,背风向阳,因此时序虽近暮秋,庵周围依然林木葱茏,庵前园圃中,几十丛菊花开得一片金黄。  绿瑶头上裹着块绢帕,一早就持着笤帚,在庵门口来来回回不知划拉了多少次。她知道自己明为洒扫,实际却是在等待蒋少游。昨日邂逅,又相约今日再会面,她归来后兴奋得一夜无眠。今天天不亮又赶紧起来梳妆打扮,希望今日的她比昨日明艳动人。昨日她一袭灰布袍,要不是头上那一涡云鬟,简直和女尼毫无二致,实在灰暗得怕人。  说是打扮,绿瑶实在没什么可打扮的。她离家出走时,除了身上穿的,就携带了一两件换洗衣裳,脂粉簪珥也全无。庵内师傅待她虽好,但她们一向都素面朝天,从不装束,自然也不会特意买脂粉给她。  女儿家爱美,更希望把美展现在自己心仪的男子面前。绿瑶也如此。她千里逃婚,全为了爱慕蒋少游。如今老天把蒋少游送回到她身边,她喜不自胜,恨不得把自己打扮成天仙美女,去系住蒋少游的心。  其实绿瑶很美,不打扮也欺桃赛李,娇艳娉婷,尤其是留住静修庵后,衣食丰裕,全不用为一日两餐闹心,活计又很轻,只需为庵内两位师傅和她自己打理餐饭,然后洒扫庵堂和庭院即可。因此几个月下来,绿瑶竟一变初来庵堂时的黑瘦羸弱,将养得肌肤细腻白皙,体态丰削有致,真格是窈窕淑女,只等着梦中君子来求。  静修庵即慕容家婢女弄笛去年出家之所。庵内原来除庵主妙善外,尚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尼姑。不料年初一个患病不起,一个随人私奔,只剩下妙善和改法名为了因的弄笛,师徒二人守着这个清净的小道场。  绿瑶是今年二月来到静修庵的。那日妙善和了因从城里一个施主家诵完经,又领了晚膳,归来时天色已晚。她俩出城门不远,听到背后城门就哑哑着关上了。  二月天气乍暖还寒,看西边天际最后一缕红霞已淹没在浅灰的暮色里,官道上也没了行人,师徒俩加快脚步。离庵堂还有一大段路,尽管平城周围治安严厉,没听说有盗贼劫匪,但两个女人家,不宜向晚还在郊野僻道上淹留。  师徒二人是在官道拐向通庵堂的小道口处碰上绿瑶的。此时的绿瑶穿一袭破旧长袍,头上裹块黑巾帻,打扮得浑如男子。看到对面走来的妙善师徒皆是女尼,绿瑶机灵地扯下巾帻,让一头乌发飘垂下来,才上前打问讯:“请问师傅,前面可是平城?”  看问路者是个年轻女子,了因回道:“正是,不过城门已闭,姑娘今夜怕是进不去了。”  听说城门已关闭,绿瑶当即傻了眼,眼泪几乎就要落下来:“今夜不能进城?这可如何是好,这周围又无人家,该向何处投宿?。”  见夜色已渐浓,一个伶仃小女儿,进不了城就得独自露宿郊野,处境堪忧,妙善动了恻隐之心,随即开口道:“我师徒的庵堂就在前边不远处,倘姑娘愿意,不妨随我们到庵堂暂宿一夜,明日再进城投亲访友。”  “师傅救人危难,真是佛祖菩萨,小女子给你磕头了。”绿瑶说着,真就双膝跪下,连叩了好几个响头。  绿瑶次日是进了城,但向晚又回到了静修庵。平城人口众多,里坊栉次鳞比。她找不到堂兄崔光,又举目无亲,只能又回到庵堂,求妙善容留她住下。她说愿意为她们役使,只求有个栖身之地。  绿瑶颇喜欢庵堂里的岁月。她喜欢庵堂周围林木葱茏的岗丘,喜欢庵堂内窗明几净,花香树幽,尤其喜欢年轻貌美的了因师傅。她不但懂诗书、通音律、还擅武艺。月白风清之夜,了因有时凭栏吹笛,有时就束袍结带,舞一柄青锋剑,是时人影剑光,浑然一体,恍如传说中的霜女素娥,飘渺空灵。  绿瑶甚觉不解。这么个才貌双绝的佳人,年轻轻的,怎么就甘愿遁迹空门,一生与寂寞孤独为伍?她于空门只是过客,尽管她喜欢这里,但决不能永久留居于此。她一定要找到她喜欢的男子,和他携手相伴终老,那才是她今生要选择的活法。但两年多不见,她喜欢的蒋少游娶亲了无,他还信守儿时的承诺吗?再说,自己和他辈分不合,他在意吗?这些事,昨日都不及细问,使她于欣喜中多了份惶惑。  绿瑶手握着笤帚,眼睛只死死盯着庵前通官道的小径。她两年多的思念和企盼,她毅然背弃父母给她定的婚约,以纤弱之身,出走漂泊异乡,只为了寻觅心中那份不了情。如今这一切都系于望中,他会来践昨日之约吗?  终于,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是他,一定是他。绿瑶喜不自胜,扬手弃去笤帚,沿小径快步迎着来人。  见绿瑶寻到了亲人,妙善和了因都为她高兴。人生因缘聚合,皆有定数,绿瑶一番苦心,终于结出快乐果,真是她的福分缘分。  从绿瑶口中,蒋少游得知舅舅他们崔氏家族在平齐郡的日子甚是艰难。不但是他们家,大多数人家的日子皆如此。因为朝廷虽免去他们平齐民几年的田赋,又配给犁铧等农具,但这些人背井离乡,对此地的气候、水土皆不适应,所分土地又非熟地,瘠薄多沙石,天气又干旱少雨,加之在原郡时的奴仆役夫流亡殆尽,耕种者多是当年的老少爷们,四体不健,五谷不分,因此收成甚差。尤其从去年入秋后,数月无雨雪,田里稼禾干枯殆尽,家家无隔宿之粮。绿瑶的父母就是迫于窘境,把绿瑶许配给同为平齐民的彭城刘氏家三公子刘期。刘家人丁兴旺,带来平齐郡的仆役家奴不少,日子过得较宽裕。绿瑶的父母希望为她寻条生路,同时也多少从亲家获得些接济。岂料绿瑶恋着蒋少游,抵死不肯嫁给刘期。尽管父母多方开导劝诫,她还是在婚期临近前改装离家,北走平城。她的堂兄崔光去年就离开平齐郡,到平城谋发展,她希望去投奔他。并且,私心里忖度,她觉得蒋少游可能也流落在平城。少游志向远大,不愿意沉沦乡野草莽,他一定要贴近魏阙,那里才可能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绿瑶所料不差,她在平城没找到堂兄崔光,但找到了蒋少游,他才是她真正要寻找之人。上天和佛祖怜悯她一片痴情,把他送回到她身边。谢天谢地谢佛祖,她崔绿瑶一介寻常女子,竟何其幸运也。  重见绿瑶,蒋少游也非常高兴。多日梦绕魂牵,多日惦念企盼,他终于又找到了亲属和所爱,知道了乡邻们的消息。尽管消息不是好消息,但总比没有强。他们是他和故居乡里青州的唯一联系。  蒋少游没来过静修庵。去年奉命监修鹿野寺时,他造访过平城许多寺庙庵院,以期从中获得灵感和创意。静修庵是小庵院,名不闻佛门和市井。但这儿的雅致和清幽,佛象的精美,配着庵内了因那般俊秀脱俗之年轻女尼,真让蒋少游颇感惊奇,随即问起庵院创立的年代由来。  庵主妙善已近中年,颇识文字,也善于言辞。听蒋少游说他曾奉命监修皇家鹿野寺,妙善肃然起敬,命了因和绿瑶备下瓜果细点,殷勤款待蒋少游。  听说此庵曾为慕容白曜家的家庙,如今又受命看顾祭祀他的坟墓,蒋少游和绿瑶感慨良多。他俩不认识慕容,但慕容白曜这名字如雷贯耳。就是他征服了他们的家乡青州,又千里迁徙他们入平齐郡,使他们漂泊异乡,境遇多舛。当然,慕容虽是作俑者,但并非始作俑者,他只是执行大魏朝廷的命令。名震青齐的赫赫功臣良将,想不到转瞬间就埋骨荒丘,庵堂的暮鼓晨钟虽然清越,却再也唤不醒长眠于垄下的一代英魂。  妙善和蒋少游两人细说庵堂去来时,了因只沉默着,始终未发一言。蒋少游注意到她情绪低沉,但不好贸然询问。她虽然身着缁衣,但年龄和绿瑶仿佛,正是豆蔻初绽的光景,倘不是揣一段幽情,怎么就匿迹空门?  和绿瑶叙过离情后,蒋少游是日仍离开静修庵,独自返回城里。他在平城尚居无定所,无法安置绿瑶。得先回去租赁一间房子,安顿下来,才能接她进城居住并谈婚论嫁。  **  当晚蒋少游仍回到万安国家过夜。太上皇拓跋弘已迁居崇光宫,鹿野寺里也僧众济济,他无事不能再留居苑内。法秀那儿虽可以居住,但一干僧众每日老早就摆开阵势练拳脚功夫,喊声杀声如雷,实在有碍清梦。还是万家庭院幽深,舒适安静,甚宜居住。再说,万翼的功课也着实令蒋少游上心。  自从拓跋弘退位后,万安国甚是沮丧。他一直希望能君臣相得,成就一番大事业,就像诸葛亮于蜀汉刘备,王猛于前秦苻坚一样。但没等他施展抱负才能,皇帝就知难而退,把天下掷给儿子,自己甩手寻清闲去了。  万安国一向尊崇拓跋弘,但在退位这件事上,他觉得拓跋弘甚是糊涂轻率。权者,世上万物之重中之重,决不能轻付他人,哪怕是血脉至亲。何况太子才五岁多,一个懵懂无知的童子,交权给他就等同于交权给冯太后,也等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了冯太后手上。  说实话,万安国和冯太后并无芥蒂,只是因为心向拓跋弘,不自觉地就成了太后的敌对方。  从拓跋弘退位至今这半个多月中,万安国觉得,他的职位官爵虽一点没动,但于朝廷的重要性却明显轻了。因为皇帝是混沌未开的孩子,早晚仍居留云母宫太后处,他和他说不上话。并且自小皇帝登基后,冯太后虽没公开走到朝堂上,她的影响却影影绰绰,无处不在。这点只要看新加官进爵者,即可一目了然。  首先是拓跋云,他升任尚书令,和拓跋子推并列;还有尚书陆馥,他兼任中书监,成了小皇帝的内朝宰相;剩下的是内监王质和赵黑,两个下九流的奴才,一个给了散骑常侍兼中书舍人,一个给了尚书。前者虽非高官,却可以随侍皇帝身边,了解他的一举一动。更可恨的是前太史令王睿,就是他在阴山给拓跋弘选的祭天吉期。那是什么吉期,简直是最最糟糕的大凶之日。是日祭祀没过半时突然狂风大作,刹那间就吹折了祭坛边上大纛,紧接着是雷霆闪电,大雨倾盆,把祭祀大典搅得七零八落,也把拓跋弘继续执政的信心搅成了齑粉。这样的歹人,不杀他是拓跋弘太仁慈,接替父位的新皇帝不为父亲雪恨也就罢了,竟然升他为散骑常侍,加尚书衔。真是不可思议。  阴谋,一定有阴谋。万安国追想年初至今的桩桩件件大事,觉得撼动拓跋弘执政的信心,到最后迫使他退位,整个过程不是天意,而是有人精心策划的阴谋。此人就是冯太后,她是因李奕之死衔恨拓跋弘,因此蓄意制造灾变,打击拓跋弘,以期能东山再起,重掌国柄,报复仇敌。  这样想过后,万安国觉得心旌摇动。太后衔恨拓跋弘,一定连带着恨他,她能整治拓跋弘,更能轻易整治他。这是个心计深沉,老辣狠毒的女人。皇帝和他这样的毛头小子,虽自视颇高,但确实不是她的对手,刚一交手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当然,拓跋弘也可以坚持,只要他愿意,但他天性淡泊,感情又丰富脆弱,遇到挫折就萌生退意,把他连带自己都推到了悬崖边上。  前路茫茫,自己依附的大树虽依然立而不倒,但太后能容忍他到何时?因为有他在,太后就只能隐在幕后操纵小皇帝,这状况是太后所愿吗?万安国觉得还说不好,只能走着看。反正无论如何,自己此生看来壮志难酬,且处境堪忧。  前途灰暗,万安国的心绪也一片灰暗。除了隔几天到到苑内去一次,陪伴拓跋弘外,他经常把自己关在府内读书练剑,顺便也问问儿子的功课。  对蒋少游这个西宾,万安国和他可以谈天谈地谈历史掌故,但基本不谈朝事。一个官职卑微的年轻书生,对朝政无权置喙,那些烦心事,说给他听何用?因此这一对主翁西宾,既是意气相投的朋友,彼此间却又有着一道无形的隔阂。  蒋少游注意到了万安国对朝事的谨慎和持重,包括拓跋弘退位之事,万安国也只字不谈,蒋少游听到的都是街谈巷议。  十八岁的皇帝退位当起太上皇,这可真是前无古人。蒋少游熟知史籍,对此未免感到意外和惊奇,并且很为拓跋弘惋惜。一个出色的皇帝,又正当年轻有为之时,干吗选择出世避世?且不说他自己等闲辜负了天造英才的一番苦心,也冷落了像他这样期望攀龙附凤的读书士子之心。  惋惜归惋惜,万安国乃拓跋弘之密友近臣,都无法阻止他的去意,他蒋少游一个末流小官,又能奈何?反正皇位上去了一个,紧接着就有替代者,决不会空置下来。作为臣民,他只需安分守己,打理好自己份内之事。  蒋少游眼下的份内之事就是要在平城租赁一处房子,以安置绿瑶。崔氏青州望族,祖上多有出仕魏晋及南朝者,因此绿瑶自小娇生惯养,养尊处优,不想如今却流落庵院为仆佣,这着实令蒋少游心痛。一定得快点接她出来,好不负她千里追寻之苦心。  当晚到家后,蒋少游即对万安国说起他巧遇绿瑶之事,并把自己和绿瑶的情分及她目前的处境一并告诉了他,还说了自己的打算。  万安国整日价郁闷,听蒋少游所说之事甚是新鲜,不觉兴奋起来,当即拊掌称羡道:“蒋兄有红颜知己若此,令人羡煞。你们能不期而遇,也是神佛保佑。以在下看,你是得赶快接她出来,也早点完婚,好不负婵娟。”  蒋少游道:“少游是想这么做,但婚姻自古得父母作主,还得有媒妁之言。绿瑶先已被父母许配刘家,婚约至今并未解除,她名义上仍为刘家妇。我若娶她,于情于礼都大不合,将来传扬出去,就算刘家不来理论,也为士人所不齿。并且绿瑶和亡母乃是堂姐妹,虽然支脉已远,但与我名分上仍是姨甥。汉家重辈分伦理,姨甥成婚,于礼也不合。因此心里甚是犹豫彷徨,不知有何化解之策。”  万安国听后沉思片刻后道:“我朝乃鲜卑族天下,婚配从不讲辈分伦理,姨甥之说,大可不必顾忌。倒是婚约之事颇棘手,刘家真要理论起来,于蒋兄大失体面,真要想一个好办法才能化解。”  蒋少游苦笑道:“在下如今是黔驴技穷,实在不知如何化解,除非刘家公子愿意退让,才能得大圆满。”  万安国问道:“你说的刘家,也是士人吗?”  “正是,听说出自汉高祖一脉,郡望为彭城,先世有支派移居青州,渐成青州大族,后来和崔氏家族一道徙居平齐郡。崔氏也是青州望族,如今虽度日艰难,但结亲依然得门当户对。”  “我倒有了个主意。”  “什么主意?请驸马明示。”  万安国笑道:“赐婚,请太上皇赐婚。你为太上皇修建宫室浮屠,也算大功一件。本应重赏,只因朝事不谐,因此迁延。如今,太上皇已经心定气闲,你不妨求他赐崔氏给你,也算对你前段辛劳的犒赏。”  “真是个好主意,”蒋少游脱口称赞,但旋即又犹豫道:“于我们自然好,但赐有夫之妇给人,会不会有碍太上皇的英名?”  “不妨事的。虽有婚约,但绿瑶并未出嫁,夫妇之说有名无实。只需在赐婚的同时一并解除原婚约即可,料刘氏不敢违抗圣旨。”  “谢驸马教我。”蒋少游起身,向着万安国一揖到地:“还请驸马一并替我央求太上皇。拿这等事去烦扰太上,在下着实不敢。”  “那好吧。”万安国说:“我就送佛送到西天了。不过。”他忽然停住话头,脸上浮起一丝苦涩,片刻后才说:“本宫目前的能力也就限于此,于军国大事,怕再也无缘置喙了。”  **  卸去身上重负,刚开始几天顿觉轻松快意的舒心感很快就被无所事事的烦恼淹没,拓跋弘渐渐感到不自在起来。小皇帝一个月才来崇光宫朝觐一次,官员们平时也不来,嫔妃和孩子们都留居皇宫内,崇光宫真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少,只有就近鹿野寺的暮鼓晨钟,才会一日两次击碎拓跋弘身旁漫无边际的宁静。  人说患难见真情,拓跋弘觉得不止患难,人到无权无势时也能见真情。万安国就是他的挚交,无论他显时还是微时,都一如既往地追随在他身边。他如今居于苑内,离皇宫较远,但万安国仍隔三岔五就来觐见他一次,并带来他所知的一些朝中要闻。  陆定国是否也能如此呢?拓跋弘不好说。他去年外迁为定州刺史,如今仍远在外州,对朝中发生的一系列大事不会太清楚。  拓跋弘曾企盼寂寞,但真到寂寞时,却未免难耐寂寞。因此,隔壁鹿野寺的住持法华就成了他的座上常客,不止是法华,附近严慈寺的法秀也常出没于崇光宫。他们两个是同门师兄弟,虽脾气相左,但感情甚好。拓跋弘无聊时,就遣内监来梦儿诏他们来讲说佛家经典和故事。不过,多是法华讲,法秀不会讲,他的长技是刀枪棍棒。讲经倦怠时,他会为拓跋弘耍弄一番,以提提听者和说者的精神。  从法华讲的故事中,拓跋弘甚有感触和启发。佛祖也曾是王子,但最终却抛弃富贵荣华,家国天下,为度脱挣扎于孽天欲海中的芸芸众生而历劫难,受痛楚。此善行悲心,足以感动愚氓。难怪他座下信徒如恒河沙数,一个个虔诚执着,终其生对佛祖布施供养,诵经膜拜。这样的功业,岂是一个帝王可比?  有了这样的感悟,拓跋弘对佛学更热忱起来,对佛门弟子也更青睐。  听万安国讲了平齐民崔绿瑶逃婚的故事,并说她逃婚是因为爱慕蒋少游,不愿移情别嫁他人,因此背却父母,以孤弱之身,千里跋涉,北走平城,又幸亏得佛寺收留,才没有流落街头。  佛门扶弱济困,普渡众生,真是颇得佛祖经典中真谛。听万安国讲完,拓跋弘不但对绿瑶生出同情,也对收留她的佛寺产生了敬慕之心。因此他要万安国代他一并召请蒋少游、绿瑶及庇护她的佛门弟子一道到崇光宫,他想见见这一干因缘聚合之人。  九月中的一天,奉诏而来的蒋少游、崔绿瑶、妙善、了因,还有万安国和河南公主早早就齐聚崇光宫。万安国是传诏者,自然要来接应他们,河南公主则是许久不见皇兄,想一道跟过来看望他。  除了重九日那天,崇光宫又是好几天没这么热闹了。宫中内监来梦儿、来醒儿及侍婢红杏等,一早就喜气洋洋地铺茵垫,备点心瓜果等。他们半是为客人,多半则是为让拓跋弘开心。  妙善、了因师徒于重九日来过苑内,但没来过崇光宫。在大殿内落座后,了因微闪双目打量四周,见殿内装饰甚为简朴,木梁木柱都只斫去树皮,□□出本色树干,屋顶椽檩也历历在目,没有再加棚顶掩饰。  好一个不事奢华的俭朴帝王,比我佛门更简约素净。了因不由在心里感叹。她曾两次见过拓跋弘,但都是匆匆忙忙的,再说她一个卑微的婢女,当时又心怀一腔幽愤,也没心思去细看她视为救星的至高无上的君王拓跋弘。  拓跋弘虽没能阻止砍向慕容一家头上的利刃,但他确实是一个宽厚仁德的主子,多情重义,顾念功臣,了因对此深有感触。安排她避入空门后,了因也接到过品箫从青州的来信。她已经嫁给达奚刚为妾,夫妻相伴,共同看护着慕容家的唯一后人慕容契。  一入佛门,万虑俱消,四大皆空。凡尘中的恩怨情仇、贪嗔爱欲也如同缭绕在娑椤树上的烟尘,于无声中散去,她了因只是一个披着僧袍的活偶人而已。但不知怎的,前几天在鹿野寺听经时耳边听人说起拓跋弘已让出帝位给儿子,自己退居崇光宫当起太上皇后,了因心里竟蓦然生出一丝惆怅。人说世上至高不过皇帝,至尊不过帝位,岂知帝位和皇帝也转瞬间就变幻易手,真正是世事难料,人生莫测。  “太上皇驾到。”内监的吆喝声打破了了因的冥思。  一干人急忙起立,万安国和蒋少游等都下跪叩首,妙善和了因只躬身垂首合掌。  拓跋弘在御榻上落座后,就朗声吩咐众人平身并赐坐,然后笑吟吟地说:“佛说人生聚合,皆有因缘,今日我等僧徒凡俗,齐聚一堂,想来也是前生有缘,才能于大千世界,如蚁人群中相识相聚。当然,其中驸马、公主和蒋少游是朕的故交,只有两位师傅和崔姑娘才是新相知。不过,新旧只在一念之间,望汝等不必介意,也不必拘谨。只不知两位师傅仙庵何处,怎么就因缘机巧,济崔姑娘于穷途末路?可否说来给朕听听。”  妙善在座中合掌道:“劳太上皇动问,贫尼妙善,此位是小徒了因。我师徒二人寄居城南静修庵,远离尘嚣,不问世事,收留崔姑娘只是偶然,也是僧尼职责。倒是崔姑娘和蒋先生,离别家乡,音讯久隔,地北天南,几成陌路,到了又都飞往平城宿,不可谓不是前世有缘。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于他二人身上,贫尼对佛祖所说的缘字,倒更多了一层感悟。”  拓跋弘笑道:“妙善师傅现场说法,解说佛家因缘二字,倒是简单明了得很。师傅说仙居静修庵,这个名字,朕好像有点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  “静修庵于太上皇耳中,只是匆匆一过。再说我师徒一向静静守着泉下英魂清修,不敢再来烦扰太上皇,太上皇想不起这名字,也在情理之中。”了因在座中合掌道。  拓跋弘猛然省悟。他放眼打量御榻前身着灰色僧袍,头裹僧帽,合掌闭目,一脸肃穆的了因。是她,那个拦他车驾为慕容白曜鸣冤叫屈的小女子,自己事后同意她落脚静修庵为尼,至今应该有一年了,真是岁月倥偬,时光如流啊。  “你叫弄笛。”拓跋弘在御座上脱口而出。  “那是小尼的俗名,如今小尼叫了因,弄笛此人已不复存在了。”  “明了宿因。好名字。”拓跋弘又脱口称赞。并忍不住又一次仔细打量她。  灰袍灰帽遮不住了因浑身流溢的青春娇美,尽管她面如一池静水,无悲无喜,无欲无求,但一个重情重义的奇女子,她真就这么只影孤形,寂寥终生吗?倒叫朕心中好生可惜。  心中忽然对弄笛遁迹空门生出无限怜惜,拓跋弘忍不住开口道:“弄笛乃朕的故人,了因却是新人,今日故人新人,合二为一,朕心里好生喜悦。刚才妙善师傅解说缘字,看来朕和了因小师傅,也不输崔姑娘和少游,才真正有缘呢。”  “太上皇认识了因师傅?”蒋少游惊奇地问道。  “仅只一两面。原以为斯人一去,从此音寂梦杳,不料佛门红尘,也就一步之遥。”  “一步之间,却有百般变化呢。”了因又开口说。  “了因小师傅明悟禅因,这点朕颇有同感。朕如今闲居这苑内,入耳尽是梵呗弥陀之声,双脚半入佛门,这变化等闲不小呢,和你师徒差不多是个同道了。不知你们认同朕否?”  没等了因开口,妙善忽然插进来说道:“太上皇居近佛寺,心向佛门,当是生有慧根,何须我等认同?只是家国天下,不是轻易抛闪得了,爱欲情怨,也非等闲割舍得开。太上皇只需心如虚空,持戒稳重,即可得大自在。”  见拓跋弘把他们都撇到一边,只和了因师徒说话,并且所说尽是虚妄空幻、不着边际的佛家语,万安国有点不耐,就开口道:“太上皇和了因师傅结的佛缘,少游和崔姑娘结的人缘,这人缘不同佛缘,虚妄空幻不得,得需要人扶持,才能踏踏实实地落于实处。”  万安国一句话提醒了拓跋弘。他猛然记起,万安国求他,是希望他为蒋少游和崔绿瑶赐婚,使蒋少游能摆脱窘境,和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事于他是举手之劳,不需费唇舌。倒是邂逅弄笛,使他于惊奇之中生出无限遐想,因此忍不住把目光集注到她一人身上,倒冷落了当事人。  情之所至,谁能把持得住?何况心如灵猿,意如奔马,他拓跋弘虽有定力,就是不能克制自己,并且目光也如磁石,不听禁锢,一遍又一遍地落在了因身上,肆意搜索着她身上的纤末丝毫。先是那一袭缁衣,好不中看,听任它包裹起一个好女儿,真是暴殄天珍,空自辜负了造物主的一番苦心。当初为何念不及此,令她流落空门。如今佛俗阻隔,她还是那个多情重义的弄笛吗?  见万安国提过后,拓跋弘仍没开口,河南公主拓跋玲珑好生奇怪。难道皇兄不愿玉成他俩?这可有点不通情理,看来自己也不能坐视。她随即开口道:“蒋先生和崔姑娘都巴巴的,皇兄因何迟迟不语,莫非不愿当这个月下老?”  又有人催问,拓跋弘终于回过神来。他轻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非也,只是看到少游和崔姑娘两情相恰,不由忆起一些往事。屈原曾咏唱‘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朕只要一句话,少游和崔姑娘即可缔结百年之好,欢欢乐乐,成为新相知,但朕的李妃和韩妃却沉沦泉下,唤之不回,因此未免悲凄。朕不知如何才能安抚亡魂,使她们早日脱离幽冥苦海?”  听拓跋弘如此说,玲珑放下心来,并随即想出一个主意:“皇兄睹人思已,却也难怪。现有两位师傅在座,皇兄想超度两位嫂嫂却也不难。不妨就请两位师傅在静修庵里设道场诵经卷,祈祷她们早升仙界,皇兄自己也可悄悄地莅临,寄托一段哀思,了却未了的心愿,岂不大好?”  玲珑的话赢得在场所有人的赞同,也让拓跋弘喜出望外。他刚刚提到李妃韩妃只是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是思念她们,但并不是刚才,刚才他满脑子全是了因,但这等非分之想,岂能示人。不料自己的托词倒引玲珑生出这么个好主意。在静修庵为李妃韩妃做道场,自己就可以造访那里,是时庵堂清幽,佳人如花,诉心中之情思,慰寂寥之素怀,岂不快哉乐哉。  拓跋弘再不迟疑,当即命蒋少游代笔起草了两道诏书。一道是中书博士蒋少游受命监修皇家崇光宫及鹿野寺,昼夜劬劳,功莫大焉。太上皇感念其勤勉忠谨,特赐平齐民女子崔绿瑶为婚。崔绿瑶先前之婚约解除,听任其夫家另聘他人。第二道是命静修庵庵主妙善择日在庵堂内为太上皇后李氏和皇妃韩氏设道场,追荐超度亡魂。其一应香烛纸帛,均由皇家内库支给。  为静修庵供应做道场的一应物品,拓跋弘委托万安国办理。  是日送走了因等人,拓跋弘心里喜孜孜的。他许久没这么快乐了,是那个了因,不,是弄笛,她如一缕笛音,吹皱了他心中的一池静水。  **  妙善为追荐道场选定的日期是十月初七。由于万安国积极奔走,道场所需的法器、香烛、纸帛、供品早早就准备齐全。万安国还顺道带过来一个四十出头的老女仆。此人原来在苑内干粗活,是拓跋弘让他带来,供静修庵役使。这可给妙善师徒解了困,因为绿瑶一走,庵里就缺个使唤之人。太上皇此时赐庵里奴婢,真是雪中送炭。  自那日觐见拓跋弘后,了因觉得自己的心再也不似幽暗的古井水,无一丝波纹,而是微澜时起,令她不能自已。  是御榻上那个年轻英俊的太上皇,搅动了她心中的一池静水。觉察到这一点,了因又羞赧又烦恼。去年此时,是她怀一腔义愤,自愿出家为尼,终生守护恩主夫妇坟墓,如今墓土未干,她却凡心萌动,暗恋君子,这等行径,是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了因在心里暗暗谴责自己的同时,也不由追忆起自己凄凉的身世。  了因记得,她八岁那年,恩主慕容白曜交给她一封她母亲的亲笔遗书。从那封书信中得知,她乃是南朝刘宋宗亲。父亲竟陵王刘诞,于宋孝建三年(公元456年)冬在南兖州起兵反叛宋主刘骏,兵败被杀,连带一家数千口遭诛。她母亲是妾侍,当时带她归省外祖家,不在南兖州,才逃过一劫。事后为躲避好事人告密,只好带着只有两岁多的她辗转向北流落平城。母亲一介娇弱女子,还带着个孩子,一路跋涉,迭经风霜,在平城又投亲不遇,心力交悴,贫病交加,一日昏倒在慕容家府门前,为他家救助收留,从此就在慕容家安顿下来。生活是有了着落,但母亲流离途中罹染的疾患却深入膏肓,虽经慕容家延请名医,多方救治,却始终不见起色。好不容易捱了一年多光景,到底抗不过病魔,在她尚不足四岁那年,母亲留给她一封遗书,就此撒手人寰,撇下她一个伶仃孤女,寄人篱下,举目无亲。  亲人虽然没有了,但慕容夫妇当她如女儿一般养育。她从记事起,就和慕容的幼女慕容子真同吃同住,并一同读书习字,抚琴吹笛。慕容子真长她两岁,除读书外,还喜欢跟哥哥们舞剑弄刀,练习拳脚。弄笛效仿子真,也演练得粗通武艺,尤其精于剑术。  慕容子真十三岁那年,因感染时疫,竟至夭亡。慕容白曜悲悼幼女,伤心过度,影响了眼睛,视力一天不如一天,阅读书写,常需要人帮忙,因此,弄笛和慕容家后来又收养的一个小丫头品箫就成了他的两双眼睛。慕容日常的奏折及来往文牍,都需要这两个小姑娘在身边帮他阅读及撰写。慕容出征青齐时,就随带着她俩。俩人中,尤以弄笛更受锺爱,因为她聪明伶俐,才分更高,受慕容家恩惠也多,对主人夫妇也更忠诚。  慕容家罹难后,弄笛心痛欲绝。她在人世间的所有亲人都血染黄土,撇下她和品箫两个弱女子,生而何欢?不如跟恩主夫妇一道去吧。还是静修庵的妙善师傅阻止了她,说贤主人一家蒙冤惨死,总得有人善后,还要伺机为他们鸣冤,说不定还有家人漏网,也需要有人联络照顾,当此之时,死容易,活着才不容易。妙善的话点醒了她,因此,她才冒死赴行辕拦驾告状,为慕容白曜喊冤叫屈。  结果只能说是差强人意。弄笛当时还挺奇怪拓跋弘一个皇帝,痛悼慕容之意溢于言表,干吗不痛快一点,直接下诏为慕容一家平反昭雪不就得了。但从京兆王拓跋子推口中得知,此事不简单。皇帝上有太后掣肘,投鼠忌器,再说害人者手段甚是老练,已毁掉了一应证据,让你无从查找,自然也不能轻易说平反。  弄笛事后很为拓跋弘的处境叹息。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快意恩仇,何况她这样无权无势,无亲无友的小女子。看来想要手刃仇人,为恩主夫妇报仇雪恨,此生难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跳出红尘欲海,割断爱恨情仇,皈依佛门,守着这一方净土,长伴恩主夫妇,以报答他们十几年养育之恩。  静修庵距离慕容一家的坟茔只有半里多路,那儿也有她母亲的坟茔,几十个土丘连成了一片。了因在坟头上栽种的松柏和白杨红枫已郁郁成林。读经的闲暇,了因常徘徊墓丘前,读着石碑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追思慕容家昔日的兴盛繁华,也感慨人间富贵如山间雾岚,飘忽不定;人生之迅速如雷光电火,转眼即逝;命运之变幻如天际白云,倏尔鱼龙,倏尔狐兔。这一切,到头来都归于一抔黄土。正所谓,纵有千道铁门坎,总归一个土馒头,真不如佛门弟子,生死寂灭,□□爱欲,都在无谓之中。  真能无谓吗?了因曾觉得自己能。入佛门一年多来,了因眼见是佛,耳听是经,鼻嗅是香烟,舌尝是素淡,意会是虚无。如此境界,已经把她一个年貌如花的小女儿打磨得心如止水,形同槁木,任世间诸般魔障诱惑,我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双眼只盯着佛祖七宝莲台。  一年多的修为持戒,竟如此不堪一击吗?守墓报恩的誓言,能轻易放弃吗?好容易跳出红尘苦海,能再履烦恼伤心地吗?更何况皇家最是是非多,自己的家世即是见证,太上皇要为之追荐超度的两个年轻嫔妃的死因也值得怀疑。欲海无边,回头是岸,掸掸缁衣去吧,情爱与你了因无缘。观自在菩萨曾告尊者舍利子曰:□□,空即是色。这也是对你这样持心不坚的佛门弟子的告诫。  好容易把持定一颗跳荡不安的心,了因竭力协助妙善为道场做准备。因庵里就她师徒二人,诵经人数实在太少,了因提议师傅再从其他庵院请几个女尼过来,以壮大声势。妙善认可她的提议,很快就从周围别的庵院请了四个半老女尼,并从为庵院耕种田地的庄户中找来几个男女帮忙打理斋饭和道场杂务。  道场就设在庵堂头一进院落的西厢房中。原是空空落落的三间屋子,如今设了二妃神主座龛,备了灯烛香案,扯起素白帐幔,树了经幢,列了法器,陈了蒲团,只等各位女尼在蒲团上盘膝坐定,就可以击磬诵经,超度亡魂脱离幽冥地狱,飞升西方极乐世界了。  了因一日数次出入西厢房,看视灯烛香火,拂拭几案座龛。尽管已把持住自己,但那个年轻太上皇是自己的施主,能为他做点事,她心里十分情愿,并希望做得尽善尽美,让他满意。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儿,无论对忠于他的臣子,还是对爱他的嫔妃,都不忘旧情,善为打点,死者泉下有知,应该感到安慰。只可惜他们都拂袖去了,再无福消受他的多情。这于佛家眼中不是无缘,即是缘分太浅,空令人嗟叹。  了因打理道场的同时,也在心里规范着自己的行为。十月初七日开道场时太上皇一定会来,到时自己该如何面对他呢?当然是无所谓,只当是寻常施主,茫茫尘寰中一生人。也许他也如此看我了因,一个灰暗的小女尼,虽有缘相识,但只是擦肩而过的行客而已。这样最好,从此心里再无旁骛,只静静守着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十月初七日很快就到了,是日天气不晴不雨,满天浮云时浓时淡,太阳在云隙中时隐时现。  一早,庵门外那株大槐树上就有喜鹊不时聒噪,叫得了因心里又起了波波涟漪。门外已安排人导引来客,她不好老出去观望,但自己卧寝案上那枚铜镜旁,她已经顾望过好几次。还是灰袍灰帽,这不能改变,那怕摘下帽子,让一头乌发随意披散下来也不行。这是师傅妙善特许她保留头发时立下的章程,只能罩秀发于僧帽下。既然如此,那她就无任何风姿可言,一身灰暗,素面朝天,太上皇见了她,和见了师傅及她请来的那几个半老尼姑毫无二致,一具形容枯槁的活死人而已。但这不正是她了因此时应该示人的面目吗?她还能有其他面目?秋波流转,粉面桃腮,双鬟堆鸦?那是弄笛,不是她了因。  了因觉得心里好生沮丧。佛家弟子应无嗔无喜,无乐无悲,她又违了佛家戒律。  了无情绪地转回到前院,了因猛觉得眼前一亮。是太上皇和万驸马到了。二人皆头戴白巾帻,身着白袷长袍,腰系白玉带,脚蹬乌皮短靴,一前一后,已经踏进庵门。  这是太上皇吗?分明是谁家美少年。真是好风致!好相貌!比坐在御榻上那日又是别样潇洒风流。  了因觉得自己心旌摇动,进退失据,就呆立在原地。  太上皇和师傅打过问讯后,径直朝了因走过来了,边走还边朗声招呼她:“了因小师傅,我们又见面了。”  “是的,太上皇,我们又见面了。”了因痴痴地重复着太上皇的话,腮上飞起两个深深的笑靥。  “别叫我太上,就叫拓跋弘好了。”拓跋弘含笑低声提醒她。  “小尼不能坏了规矩。”了因含笑回道。  “佛看世人无尊卑,只分为善男信女。”  “小尼可以试着去叫,但只是胆气不足。”  “一回生,二回熟,胆气会随着熟稔增长呢。”  “小庵偏僻逼窄,怕不能召请太上皇你这尊真佛再来光顾。”  “佛看庵堂无大小,只看里面有无可以度化之人。”  万安国看拓跋弘只顾和了因闲话,全无意进佛堂看道场,就从旁提醒他:“妙善师傅候着呢,太上皇该去道场参拜了。”  侍立一边的妙善也说:“请太上皇驾临道场。”说完,还向了因投去一个不悦的眼色,并随口道:“徒儿也该进道场诵经了。”  万安国和妙善的话唤回了拓跋弘飘忽出窍的魂灵。他定定神,是呀,他是为超度李韩二妃的幽魂而来,不是来再觅新欢的。人说妻子如衣服,去一件还可以再找回一件?他难道也认同此说,薄情寡义,妃子墓土未干就移情别恋?  魂归真实,拓跋弘颇歉疚,又有点沮丧。当初请妙善开道场不就是因为这个了因,那日他一见她就暗生情愫,才会有道场一说,目的不外是想再睹芳容。如今玉人咫尺,但佛门净地,他和她仙凡两界,弱水阻隔,今日怕无仙槎可通。  打擂精神随妙善走进道场,看到案上龛内设立的二妃神主,听两旁女尼咿呀呢喃诵经声起,拓跋弘不由悲从中来。他朝着神主扑通跪下,眼泪止不住流了满面,嘴里还嘟嘟囔囔着。想昔日舜帝南巡,殁于苍梧,二妃娥皇女英追寻夫君,泪洒青竹,魂葬潇湘。今日朕还在,但朕的娥皇女英却已玉陨香销,撇下朕形只影单,好生孤独寂寞。耿耿青灯,漫漫长夜,朕好想有一个知音解语之人,冥冥之中,你们可愿成全朕?  看拓跋弘跪在茵垫上,又流泪又祝祷,万安国心里也很难过。为花季陨命的二妃,为英年退位的拓跋弘,也为他自己。  今日是冯太后的千秋寿诞之期,他没陪玲珑一道去为太后贺寿,却一早就陪拓跋弘来静修庵参拜道场,这失礼行为一定会令太后不悦。但他只能这么做,谁让他是拓跋弘的好兄弟呢?并且他从心里同情并倾向拓跋弘。太后一个后宫女子,不顾祖宗规矩,为□□变着法挤兑拓跋弘,让他甚感愤慨和不平。他一定努力说服并帮助拓跋弘再夺回权力。但眼下拓跋弘甚是消极颓唐,并且明显地恋上了女尼了因。这可不是好苗头,女人是蚀灭志向的药饵,他得阻止他去吞食它。  打定主意后,万安国寸步不离地陪着拓跋弘。看拓跋弘在道场里叩过头烧过香后,并没有打道回宫的意思,反而说要瞻仰一下庵里的佛象,并顺道到慕容白曜坟前也烧一炷香,还说要烦请了因给带路。万安国不好阻止他,只能不急不躁,亦步亦趋地跟着。  妙善自然也不能拂逆太上皇的意思,当即唤出正在诵经的了因,要她小心侍候两个贵客。  了因一颗心突突跳着。灵犀暗通,伊人隔水,她该溯洄从之?不,大须弥山好上,下来可要慎之又慎,一脚踏空,就是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她了因既已跳出三界,何必再入红尘,受轮回之苦?  收摄心神后,了因和拓跋弘虽如影随形,相伴着拜佛堂,奠坟茔,但了因只一脸无欲无求,无喜无悲,眼、鼻、口相观,问一句回一声,浑如佛堂内莲花座上那尊全无七情六欲的如来,这让拓跋弘好不扫兴。  万安国倒是暗暗高兴。一个标致无比的小尼姑,道行还不浅,她心中有护法韦陀,料太上皇打不进山门。他万安国可以无忧了。  是日等第一论经卷诵完,也不等上斋饭,万安国就催促拓跋弘回宫。说此时回去,还赶得上太后的寿筵,于礼节上不亏,还是早点走吧,道场自有妙善主持,不会有差池。  拓跋弘怏怏的。在庵门外上马时,他频频注目站在门口送行的了因。一个正当花季的女儿,你难道真就心如止水,任春风撩拨,就是不起波澜?  **  离开静修庵后,拓跋弘和万安国打马直奔皇城内云母宫。冯太后今日就在云母宫内庆贺三十一岁寿诞。  云母宫大殿内外果然是人头攒动,来贺寿的王公命妇、皇子公主、嫔妃宫人,挤得满满登登。  冯太后如今已升格为太皇太后。听起来是尊贵无比,实际上也可以挟天子号令群臣,但这太皇太后和皇帝之间还隔着个太上皇,想着未免别扭,干事也多了点忌惮,这总让冯太后如梗在喉,睁眼闭眼都不舒服。但眼下这局面刚形成不久,还不可轻动,且忍耐几时。  正因为嫌隙颇深,今日一早见贺寿人群中没有拓跋弘,冯太后恼怒之余,也不无痛快。不来正好,若能永久淡出本后及众人视野更好,本后就喜欢鹤立鸡群,惟我独尊。  拓跋弘和万安国到时,大殿内的寿筵还没布好,一大群嫔妃命妇正簇拥着华服高髻的冯太后,站在殿外阶上看阶下依然繁盛的菊花。  太上皇这么晚竟还来了,这让宫门外侍立迎客的内监们颇感意外。他们一边迎上前侍候俩人下马,一边不迭声高喊:“太上皇和万驸马到!”  听到喊声,宫内所有人众都赶忙涌到宫门口接驾。待拓跋弘一踏进宫门,在小皇帝拓跋宏的引导下,众人都齐刷刷跪倒在地,放声高呼:“臣等恭迎太上皇大驾。”  许多天没见到这样的场面了,拓跋弘心里一阵激动,忙伸手扶起跪在最前面的拓跋宏,还一并招呼众人:“皇儿平身,众卿等平身。”  冯太后仍站在阶上未动。目睹刚才的场面,她心里陡起丝丝不快。猛虎虽倒卧在地,但只要不死,就威风犹在,还足以号令臣民,也能和本后分庭抗礼,不能不顾忌。  等众人起立退后,拓跋弘和万安国忙趋向大殿。一踏上丹墀,他俩就朝着冯太后跪下,边叩头边说:“太后千秋寿诞,恕儿臣恭贺来迟。”  冯太后皮笑肉不笑地说:“太上皇和万驸马于百忙中能记着本后寿诞,本后甚感欣慰,至于迟早,就不敢奢求,能来就好。”冯太后说完,还朝他俩身上狠扫了几眼。  拓跋弘和万安国都让冯太后那几眼扫得浑身不自在。他俩早上赴静修庵时,一身素白,回来时竟奔云母宫,没想到服饰这事,直到快近皇城时,跟随的内监来梦儿猛然想起拓跋弘和万安国这穿戴不合进寿堂,匆忙中翻找早上出来时红杏递给他的包袱,发现里面有两件暗红色锦袍,是红杏怕拓跋弘冷,细心放进包袱让带上的,正好派上用场。不过,身上是红锦袍,头上却是白巾帻,仍然不合礼数。俩人只能摘去巾帻,就束髻加簪,连冠也没戴,有点不伦不类,难怪冯太后盯着他俩看。  真是个厉害妇人,眼睛忒毒,看人直入骨髓,你有事休想瞒着她。拓跋弘和万安国起来后对视了一眼,目光中尽是尴尬和困窘。  趁着寿筵未开的闲暇,拓跋弘由小皇帝拓跋宏陪着,踱到偏殿书房去看几个孩子的功课。今日给太后贺寿,卢荻秋给几个学生都放了假,里面一个人也无,只有几张几案上,尚陈列着笔架砚台和书本字帖。  “父皇,你先看凤凰的字,我写的好着呢。”身后忽然传来清脆的童音。拓跋弘回头一看,他身后跟进来一帮小孩子,打头的是女儿凤凰。她手里捧着一叠帖字,仰着小脸,正巴巴地看着他。  看到凤凰,拓跋弘心里一阵酸楚。童稚失母,女儿竟长得如此懂事。他忍住涌到眶边的泪水,含笑道:“父皇就先看凤凰的字。”说着,就伸手接过凤凰手中的字纸,一张张仔细浏览起来。写得是不错,才三岁多的小姑娘,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颇有功力,写的也颇端正规矩。  拓跋弘把字纸放在身边案上,伸手抱起凤凰,轻轻在她白嫩的腮上亲了一口,然后喜孜孜地看着她说:“凤凰写的真好,真是父皇的乖乖女儿,今个跟父皇到苑内去玩,行吗?”  “凤凰想去,但父皇要给皇奶奶去说,她让去才能去,要不,会罚跪呢,还得带上禧哥哥干哥哥和雍哥哥。他们不听话,皇奶奶打手心,可痛啦,他们都哭鼻子了。”  女儿的话让拓跋弘想起他的童年。他童稚失母,也养在冯太后身边。冯太后待他虽不乏慈爱,但更多的是严厉。他动辄得咎,就得挨打罚跪,有时还要关在黑屋子里面壁思过,且几天不给饭吃。这种种伤害行为在他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使他至今对太后仍心存恐惧,当然,这恐惧中的部分已转化为怨恨。  自己当年所遭受的暴虐如今又在他儿女身上重演,拓跋弘既心痛又无奈。他虽然已是成人,但母后仍是他头上的一重天。她喜欢养一群孙儿孙女在身边,既教养他们,又虐待他们。作为母后的儿子和孩子的父亲,他夹在中间,不知该如何。也许棍棒下出孝子出人才,但同时也会出叛逆出懦夫。他拓跋弘就既叛逆又懦弱,面对严厉的母后,他心里就是痛恨和畏惧兼有,反抗和顺从糅杂,到头来,塑造出他一个不健全的拓跋弘。  拓跋弘觉得自己是不健全,心里常勃发着七尺丈夫的阳刚之气,但一遇到母后,就锐气顿消,又变成萎萎靡靡的小男人。否则,他怎么就知难而退,于盛壮之年让出帝位,像个缩头乌龟一样,缩到幕后规避风险打击,而不敢挺身面对呢?  拓跋弘心里叹着气。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扬眉吐气,痛痛快快做个儿子、丈夫、父亲、帝王?  尝试,一定得再尝试,否则,枉生天地间,枉为须眉男儿。  “太上皇是想看皇子们的功课吧?要不要奴婢来拿给你?”身后又响起清脆的说话声,打断了拓跋弘的思绪。  拓跋弘回过头,是个着宫袍的年轻女子,他不认识。  “你是?”  没等拓跋弘问出口,偎在他身边的凤凰就抢先道:“父皇,她是我们的卢师傅。”  卢师傅?拓跋弘猛地记起,卢荻秋,李奕的未婚妻,曾叩阙上书要为李奕一家迁葬,听说后来被太后留在后宫,又被选来教皇子们读书。  一个行为大胆超乎寻常的的女子,应该还是个才女。因为李奕的缘故,拓跋弘当初曾先入为主地鄙夷她,但今日第一次碰上,还是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大红宫袍裹起她纤弱娉婷的身材,一只玉簪把乌发绾成一个略略偏坠的大髻,除此以外,头上再无花钿,只耳上一双明珰,辉映着淡淡娥眉,盈盈秋波。  可惜了一个好女儿,怎么就好坏不分,钟情于李奕那等恶人?不过,她尚未过门,未必清楚李奕的行为,何况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自己好恶无关。  这么想过后,拓跋弘心中对卢荻秋的偏见淡薄了不少。他转过身子,脸上微微堆起笑意:“卢师傅要教诲这些个尚在蒙昧之期的孩童,不胜辛苦,朕该对你说声谢谢。”  卢荻秋的颊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她略略垂下头,低声道:“陛下这么说,真是折杀奴婢了。奴婢也就教皇子公主们认几个字,哪敢忝称师傅?再说,他们都天纵聪敏,一点就通,丝毫不须费心劳神。奴婢跟他们一起,倒好像回到儿时,天真无邪,心里平添了不少快乐呢。”  卢荻秋的回话平和得体,但拓跋弘听到最后,心里却突然咯噔了一下。未婚夫君先死,一个娇弱女子,心里不知该怎样凄苦呢?是自己让她遭际这不幸。  他心里有一丝歉疚,不由开口问她:“你恨朕吗?是朕杀了李奕。”  卢荻秋的脸上浮起许多惊奇,立即不假思索地回道:“帝王行杀戮,自有他杀戮的道理。臣下要因此怨恨君王,那就失了臣子的本分。奴婢略读圣贤书,粗通君臣大义,心里痛楚是有的,怨恨却不敢。”  现在轮到拓跋弘惊奇了。他抬起头默默注目她许久,才又迸出一句话:“真没想到,朕当初看你看错了。”  **  拓跋弘“看你看错了”一句话,不知让卢荻秋咀嚼了多久。寿筵期间,她身子跟着一帮内监宫女满殿内侍候张罗,心里却恍恍惚惚,总琢磨着那句话的意味,一直到席终人散。  望着贺寿的宾客双双对对,联袂比肩出宫而去,其中也有太上皇拓跋弘。他的几个嫔妃簇拥着他,犹如众星捧月。卢荻秋伫立空庭,心里旋即升起莫名的伤感,耳边还响起她儿时熟知的一首歌:“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游于山阿。我独何命兮未有家!时将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  “张佑,取今日礼单过来,咱看看其中有无奇珍异宝。”冯太后兴致勃勃的高声呼唤,打断了卢荻秋的幽思,也让她一缕飘渺游魂归于窍中。  看达奚盈盈、刘阿素、王质他们都涌到太后身边听张佑读礼单,卢荻秋不敢怠慢,也趋到冯太后跟前。  礼单中不乏稀奇物件,商周的鼎彝、王羲之父子的书法、顾恺之的画作、魏文帝宠妃薛灵芸盛红泪的玉瓶、王昭君出塞时抱过的琵琶。好东西真是桩桩件件,不胜枚举,但冯太后听过后,也没说当下就看,多一笑而过,只吩咐造册藏于库中,等闲暇时再看。  张佑继续往下读:“臣东平公拓跋丕,为庆贺太后寿诞,特敬献高丽珍珠十颗。还随带替尚书王睿敬献上出自后凉吕光宫中的七宝红玛瑙座屏一架。请太后笑纳。”  “打住,打住。”听到王睿的名字,冯太后心中一动,立即开口止住还要往下读的张佑,并说:“王睿也给本后献了礼?他都不在本后邀请之列,还巴巴地托人带了礼物来,真是一片孝心可嘉。快把他送的屏风取来,本后要看看吕光宫中的旧物。”  看太后来了兴致,张佑和王质等不敢怠慢,都一溜烟奔往后殿,在山积的礼品中去寻找那架座屏。  还好,很快就找到了。座屏装在一个红漆锦盒中,外面还用一块粉红起花锦缎包裹,顶面上写着几个墨字:臣王睿敬贺太后寿诞。  张佑把锦盒放在冯太后面前案上,小心地解开锦缎□□,掀开锦盒,然后把座屏捧到几案上。  座屏不大,约一尺多高,二尺多宽,一寸多厚,是用整块晶莹通红玛瑙雕镂而成,双面图案均为一只展翅的凤凰,飘飞于朵朵红云之中。凤凰的双目用两颗猫儿眼点出,头上羽冠的端部装饰着三颗鲜黄硕大的琥珀,双翅上则各镶嵌着一大块碧绿的翡翠。  “啧,真是件好宝贝,瞧这玛瑙通体殷红如血,连一丝瑕疵也无,可不多见呢。内库里现藏着不少玛瑙器件,无一件赶得上这个。还有凤凰身上这琥珀翡翠猫儿眼,颗颗都名贵无比,堪称七宝。”张佑瞪着眼看了半天,才啧啧称赞道。  “是吕光朝的东西。”刘阿素也俯首看了半天,抬头对冯太后说。  “何以见得?”冯太后问她。  “太后你看,这屏下方几座上有几个米粒小字,写的是龙飞元年。龙飞正是后凉吕光用过的年号。”刘阿素回道。  “阿素渊博着呢。这就是了,记得王睿说,他祖上曾供职于后凉朝廷,能拥有这宝贝不稀奇。只是他家颠沛流离,从凉州迁来平城,贫穷破败得很,好不容易存留下这件祖传宝物,如今又拿来孝敬本后,本后这心里不忍着呢。”冯太后颇动情地说。  达奚盈盈笑道:“太后看他孝心可嘉,多赏赐他,多提拔他就是了。这宝贝虽金贵,放他家里也换不来高官厚禄,孝敬给太后,太后一高兴,指不定回去的比出来的多多少呢。”  冯太后嘻嘻笑道:“瞧盈盈这小心眼,会算计着呢。不过也是,本后就喜欢人忠心孝顺,谁敬本后一分,本后的爵禄就大把往谁身上加,一点不会吃亏。”  王质凑趣道:“他们几个就是摸透了太后的脾气,一个个攀比着孝顺你。其实都像饕餮,大张着馋嘴,就盯着太后的爵禄和赏赐。太后可得小心,别让他们轻易占便宜。”  盈盈笑道:“别把我们说得那么不堪,我们就生成侍候太后的命,太后星点不给,我们照样孝顺。只是太后佛爷心性,不给心里不忍,我们只能占便宜,谁让佛光罩着我们呢。”  冯太后给奉承得浑身舒坦。她笑眯眯地说:“昔日汉淮南王刘安一人得道,合宅鸡犬升天,你们跟着本后,自有飞升的机会,岂是小便宜可比。对了,张佑,明日从库里取二百匹绢给王睿家送去,要悄悄的,别张扬。可对他说是本后感念他的孝心,投桃报李,一点小意思,不必介意。若他有闲暇,愿意进宫看望本后,尽管来就是。今日本后也倦了,待会盈盈把屏风摆到我卧榻前几案上,早晚看着方便。看你们也一脸倦容,想是也累了,都散了吧,本后这儿有小宫婢侍候就行。”  冯太后一句散了的话,让卢荻秋如逢大赦。她早想找个僻静处,一人独处,好好回味回味今日邂逅太上皇时的感觉。但众人不走,她也不敢走,她职分虽是女官,实际也是侍候太后的宫婢,行动处事不敢自专。  回到云母宫最后一进院落内自家居住的小屋,卢荻秋关上门,在摆放着铜镜妆奁的几案前坐下,久久望着自己映入镜中的花容,渐渐陷入冥思之中。  昔日太后见召,是自己一时心思昏乱,轻易就入了宫门。只是这皇宫内院虽是富贵繁华地,却不是温柔缠绵乡,望中尽是一大帮女人孩子,一大群宦者,都各逞机巧,围着太后皇帝俩人转。  卢荻秋入宫后只围着太后一人转,皇帝很少见,偶尔一两次,也是远远的,从没有就近看视过。今日乍一见,未免惊讶,如此年轻,如此俊雅,如此丰神秀骨,全不似自己想象中的,敢杀李家数十口人,肯定是横眉立目,一脸刚毅威严。  李奕曾是她魂里梦里多少次笑醒的如意郎。皇帝,如今是太上皇杀了他,也扼杀了她卢荻秋一生的幸福和希望,她该恨他吗?  今日太上皇问她,她回说不恨。此话属实,她卢荻秋一个读书识理的高门女子,自然懂得君臣大义,所谓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当年她卢家受崔浩案牵连,阖门遭诛,只有她父亲卢度世被朋友冒死藏匿,才幸免于难。而今还不是照样出仕,为魏家天子效力,何曾敢心怀怨尤,就此和朝廷为敌?父母是她的榜样,他们不怨恨魏朝廷,她卢荻秋自然也不敢心存怨恨。只是李家不知因何获罪,并招致太上皇嫌弃。看太后似乎并不嫌弃他家,不但不嫌弃,还恩遇颇厚。要不是她鼎力相助,她卢荻秋伶仃一身,要把李家十几口棺木从平城启运回定州赵郡埋葬,真比登天还难。  母子俩人,好恶竟如泾渭二水,界限分明,这让卢荻秋甚是奇怪。但她天性谨慎矜持,别人不说,决不贸然动问。而冯太后虽善待她,却并没当她是腹心,她只侍候书牍,并不参与机密。  卢荻秋冰雪聪明,尽管平素不闻不问,但日子久了,她还是看出点端倪。尤其从拓跋弘退位以来,冯太后时不时喜动颜色,一副舒心畅意的得意劲,好像退位的不是她儿子,而是她仇家。这就不能不让卢荻秋得出结论,这对母子之间嫌隙颇深,势如水火。拓跋弘英年退位,也许就是太后施压,他无力抗衡,只能退位以避之。  她的小学生拓跋宏登基当了皇帝,这于卢荻秋当然是好事喜事,至于退下帝位的拓跋弘,卢荻秋不恨他已属难得,自然不会同情他。再说她一个卑微宫婢,对至尊之间的争斗只是隔岸观火。二虎相斗强者胜,她如今依附着强者,当然心向强者,至于败北者如何伤心流泪,痛苦彷徨,她不曾想过。  卢荻秋今夜不得不想了,怀着一腔水样柔情,将心比心,想着拓跋弘英年失去帝位,就如同她卢荻秋花季失去如意郎,肯定是五内交感,痛彻心脾。  同为伤心断肠人,泪眼相看,不是亲也相亲。今日别去后,他还会想起我吗?他说当初看我错了,错在哪儿?真该问问他。听说他现今僻居苑内,连嫔妃也不带,除了几个内监宫婢,就孑然一身,可谓衾凤冷清,枕鸳孤独。他一个年轻帝王,风光繁华场上走过的,如何耐得眼下冷落凄凉?  皇宫苑内,虽非山远水阔,她卢荻秋却无从问讯,至于那个落寂的年少帝王,她卢荻秋更是可望不可亲。她和他之间隔着茫茫河汉。“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  延兴元年(公元471年)十月,大魏北境外的蠕蠕又一次挑起战衅,这暂时阻断了拓跋弘、了因和卢荻秋之间纠缠交结的情丝。  拓跋弘退位后的要务就是国之战事。如今边境起狼烟,侵略者又是大魏的宿敌,新仇旧恨,激起拓跋弘意气千丈,万安国也从旁撺掇,主张拓跋弘御驾亲征,目的不外是重拾信心和威风。但这个建议在朝会上让拓跋云和拓跋丕等给否决了。他们说据边境送来的情报,蠕蠕这次出动的兵士不多,可能只是想抢掠粮食牛羊,不是要攻城掠地,因此我方也不必大动干戈,杀鸡用牛刀。源贺上半年集结在阴山一带的兵士不少,不如就诏源贺马上返回阴山前线指挥御敌。  此议合情合理,当即得到拓跋弘的认可。他仍然是一个很理智的人,凡事审时度势,不会因为给自己捞声名权力而靡费军力物资。  仗是源贺在打,拓跋弘只坐镇京城,但他日日在天安殿内览阅从前线送来的军情战报,并随时回复处置。  到十一月,对蠕蠕的战事基本宣告结束,但北地的敕勒人又阴谋反叛。拓跋弘诏源贺就近围剿敕勒叛众,并把他们迁徙到幽、冀、定等州安置管辖,防止他们动辄就勾结蠕蠕一道作乱犯边。  为安置遣来定州的北部敕勒叛众,定州刺史陆定国近来亲自带领属下官吏,冒着严寒,连日奔走忙碌。  敕勒人强悍好斗,结伙抱团,部族意识颇强。为防止他们再聚集滋事,朝廷饬令各州对他们要离散安置,并配给田地农具,还要帮助他们搭盖房屋,让他们弃牧事农,改变逐水草而居的游荡生活,从此安居下来。  十冬腊月,定州大地上冰封雪飘,要让这几千口一无所有、饥寒交迫的徙人都居有屋、食有粥可不是一件容易事。陆定国深知此事难办,因此才亲自出马,带着一干下属,走郡串县,又打又压,逼着各郡守和县令想办法接受敕勒徙人。  陆定国巡行到赵郡平棘县时,时令已近岁暮。望着苍茫的平野,陆定国忽然记起,他年初曾来过平棘,是为了李敷李奕兄弟归葬故里的事。  太后对李奕可谓一往情深,对李家归葬之事也格外上心。记得当时他陆定国受皇命出镇定州,临上任前,太后忽然派人召他入宫,说有人获准要迁葬护送李家灵柩回故里,不日就要启行,但此人身单力薄,不堪重任,因此要他这个父母官到时尽力协助,给予方便。  陆定国虽然附和皇上,不齿李奕的行为,但太后特意叮嘱,自然不能违抗。因此,他到任后立即派人在州境上打探,一旦发现有运送灵柩的车队,要速报他知。  不久就有消息传给他,说一共有七八辆牛车,装载着十几口棺木,从平城一路迤逦而来。  陆定国命手下备足干粮和香烛纸张,亲自带领十几个仆役和干吏,迎向归葬车队。一路上,陆定国心里直嘀咕,李家这次是满门罹难,有谁这么义气,不怕牵连,不辞辛劳,千里护送亡灵回归故里。此义举善行,足以感天地泣鬼神。  在州境内不远处,陆定国迎到了运送棺木的车队。说明身份和来意后,从一辆牛车上下来了一个年轻女子,她自报姓名曰卢荻秋,说自己是李奕未过门的妻子,因李家断后,她只能挺身而出,上书皇帝,承担起殡葬李家一门的重任。  一个娇弱女子,和李奕虽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却如此多情重义,且勇敢无畏,不惧艰难,这让陆定国既惊讶又钦佩。要说他此前来过问此事,那纯粹是应付太后,做点面子上的文章而已。自打见到护送灵柩的卢荻秋后,他一改初衷,真心实意地参与到李家的殡葬事情中去。安排人役挖墓穴,协助卢荻秋设灵堂,请僧侣诵经超度,一直到送棺木入土,随后还着人在墓前刻石立碑,并招来李氏近支族人,要他们每年祭扫自家祖宗坟墓时,也要捎带着看顾祭奠李奕一家的坟墓,让亡灵不致饥寒凄苦。安排完这一切,陆定国最后还亲自在墓园内手植下数株苍松翠柏。  一个大州刺史,降尊纡贵,为不相干之亡人忙前忙后,这在陆定国可是绝无前例。他一个青年公子,长于王公贵胄之家,凡事都是别人为他张罗,何曾见他为别人张罗过。这次一反常态,不嫌繁琐劳顿,踊跃任事,不但令身边仆佣,连他自己都对自己的行为颇感稀奇。  陆定国为李家之事忙碌之际,就下榻在李家旧宅内,和卢荻秋同宅而居。处于丧葬之期的卢荻秋一身缟素,一涡云鬟上也只用一块白绢包裹,衬着惨白小脸,淡淡娥眉,真如姑射仙子,说不尽的飘逸幽雅,让陆定国心中生出无限爱怜和倾慕。  卢荻秋对他也是感激感动兼而有之,这点陆定国看得出。但仅只是感恩而已,这点陆定国也看得出。咫尺天涯,隔花人远,他陆定国是君子,不会乘人之危,但中夜静思,心里未免怏怏。  聚日苦短,李家的丧事很快就办完了。陆定国心里纵然百般留恋不舍,也无计锁住卢荻秋启行的车毂。记得分手那日,卢荻秋略略洗去脸上戚容,淡淡地施了脂粉,描了双眉,髻上插了凤簪,耳上垂下明珰,上穿一件淡黄绢襦,下系一条粉白罗裙,就那么袅袅婷婷从后堂转出,向着陆定国飘然下拜。这一拜不打紧,陆定国从此魂不守舍,一颗心也不管不顾地随着卢荻秋去了。  古人向有离魂之说,情有所锺,形神离散,身在此,神在彼,恍惚迷昏,气血郁结,久而成病,是为相思。和卢荻秋分别后,陆定国觉得自己怕就感染了相思之疾,因为一颗心不分昼夜,就想着卢荻秋。想着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想着她的花容月貌,婀娜娉婷;也想着她千里跋涉,殡葬夫家,情义兼美。任你铁血男儿,赳赳丈夫,能不为这等女子动情,那就不叫真男儿。  陆定国的心思,自然不会对妻子柳氏说起。但柳氏很快就觉察到了,因为丈夫镇日里郁郁寡欢,对她也更加疏远了。  柳氏出自河东望族,嫁入陆家已好几年,和陆定国育有一个儿子。柳氏虽然贤淑,但姿色平平,也无任何韵致。这点陆定国结缡时好像无话说,但待到年龄渐长,渐知风情,对妻子也渐渐有不足之感,虽不至嫌弃,却也不格外亲近,不像人家少年夫妻,郎情妾意,如胶似漆,蜜一般香浓。  陆定国的父亲陆丽和祖父陆俟皆是先朝名臣,对子女教导颇严,又秉承鲜卑人先前的传统,帐中少置姬妾,妻外再娶,名分上皆视为妻子,不分嫡庶齿序。陆定国和弟弟陆睿就是陆丽的两个妻子所生。家风如此,因此陆定国虽爵高位显,又正当青春年少,对妻子也不如意,但并没另罗致美妾艳姬。  也许因为不滥用情,陆定国一旦动情,其情就既真又切,既执着又坚定。静夜难眠,人定声寂,凭栏北望平城,陆定国不知多少次在心里念叨,今生不得卢荻秋为妻,枉生尘世间。  尽管钟情于卢荻秋,但分手后陆定国并没有马上着手求婚。女儿家多情恋旧,卢荻秋更是个中情痴者,要忘却故人,再纳新人,总得给她时间。  从跟随陆定国料理李家丧事的仆役那儿,柳氏很快打听到了丈夫在赵郡接触的对象,也猜到了他郁闷昏乱的原因。  丈夫移情别恋,心系她人,这让柳氏生出不尽悲哀。但悲哀过后,她倒也很快平静下来。男人家三妻四妾,夜夜花烛洞房本就是常事,没什么奇怪的。丈夫至今仍只有她一个女人,倒显得不正常。反正也拦不住,不如大度一些,让丈夫就娶了这个回家,也许丈夫感念她贤德,从此就热情待她,也未可知。  这么想了后,柳氏主动过问丈夫的心事,并积极要为丈夫托良媒传鱼书。倒是陆定国说不急,得缓缓图之,给卢荻秋留出足够的时光去洗涤心中的哀思。反正她现在太后身边,宫闱之内,身旁不会有狂蜂乱蝶毕集,不怕别人先下手折了花枝去。  就这样,陆定国静静守护着心中那份浓浓的相思,坐等岁月如水样流逝。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一年之内,这是陆定国第二度来平棘,但上次的风景不再,望中也不见玉人。  “大人。起风了,咱们得快点,否则天黑前赶不到县里。”看刺史大人只散散漫漫,听任坐下骏马悠悠在覆着厚厚白雪的平棘旷野上倘佯,一个下属开口提醒陆定国。  是起风了,陆定国回过神来,放眼四顾。风卷起地上积雪在空中乱舞,犹如满天飘飞的柳絮,更如他缭乱的思绪。  斯人一去,斗转星移,快一年了。叹岁月之倥偬,恐美人之迟暮。他等得够久了,不能再等了。回去后要马上投书范阳卢家,不,要亲自登门,求他家好女儿为妻。  **  过了年就是延兴二年,看正月将尽,平城人走亲访友的兴头已阑珊,官居散骑常侍加尚书衔的王睿打点下礼物,准备去觐见冯太后。  王睿其实早就想去觐见太后。上次太后寿诞时他献上一架屏风,结果换来太后丰厚的赏赐,还带话给他说可以随时进宫去见她。这恩遇让王睿受宠若惊,恨不得马上踏进宫门去拜谢太后的天恩。见他如此急躁,妻子丁氏劝阻道:“我们和太后无亲无故,全凭着巴结孝顺,你就这么空着手去,既不好看也不精诚。现如今咱家富足了,你不如到市里看能否踅摸到一点好东西,携带着去见太后,说不定太后一高兴,还会把好处给你,岂不更好。”  妻子一席话提醒了王睿。是呀,像他这样从河西迁徙入魏的人士,虽靠着薄技谋得一官半职,但在朝中无根基无姻亲,也没有清华的门第、渊博的学识和显赫的名声,只能靠殷勤巴结权贵,才能有升迁的机会。他王睿有幸巴结上太后,一定得加倍孝顺,多多进献,才能让太后印象深刻,永远记住他,眷顾他。  太后到底喜欢什么,王睿心里一点没底。他和她只见过一面,一个富贵无比的年轻美妇人,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可以说是富甲天下,贵甲天下,这平城市上能有什么好东西入太后法眼?他又能踅摸到什么?  王睿去过平城的“市”,初来平城时和父亲一道去过。那时他们生活窘迫,家无隔宿之粮,只能到市上为人占卜,换取粟麦以维持家计。后来日子稍稍能过就不去了,因为“市”上营构之人都是技作、屠贩、商贾,不是君子该涉足之处,常出入那儿有失身份。但平城市里确有书肆画肆金肆玉肆等所在,也有西域胡商出入,多有稀奇物品售卖。自己想踅摸宝贝给太后,只能去那儿。  平城的“市”在城东南,紧挨着士庶居住的里坊。冬日天气寒冷,市里出入的人甚少,一些铺肆板门半掩,萧索得很。  王睿随便推开一家书肆的板门。屋内光线甚是昏暗,且阴冷得很,但仍有两个年轻人挤在一张几案上,正在埋头写字。  见有人进来,俩人一齐站起来,垂手肃立。  王睿见俩人都非常年轻,一个十八九岁,一个只有十二三岁光景,眉目都甚是清秀疏朗。  王睿开口问道:“你们是掌柜?”  年长的一个回道:“不是,我们只是掌柜雇来为他抄写书籍和经卷的。”  王睿俯首注视案上写过字的纸张。一色的蝇头汉隶,字写得秀气漂亮。  王睿甚是惊奇,不由得又开口问道:“看你们都像士人家子弟,怎么不在家读书求仕,反而在这儿为人雇佣抄书呢?”  又是年长的那个回道:“劳先生动问,小生崔光,此位是从弟崔亮。我们皆是平齐民,随父祖从青州迁徙来平齐郡,于今已两年多。我们远道而来,既不谙熟当地水土气候,又无积蓄,加上郡里连年荒旱,去年尤甚,几乎颗粒无收,因此生活无着,全家饥饿不堪。我等男儿,总不能看着父母家人坐以待毙,因此北上平城,受雇为人抄书,赚点笔资,养活全家。”  原来是这样,王睿心里生出无限同情。他家当年也是从河西迁徙而来,个中艰难,他深有体会。还有这两个年青人,甚有勇气和志气,于逆境中求生存,以弱肩担责任,这行为也令他赞赏和钦佩。  同为天涯沦落人,他应该伸出援手,济他们于贫贱之中。再说看这俩人谈吐举止,相貌气质,定非凡品,说不定将来就位列台阁,出将入相。他王睿若能拔英才于贫贱之时,就像汉萧何慧眼识韩信,将来流传开来,倒又是一段千古佳话。但自己目前的地位,哪能和萧何相比?和皇帝也说不上话。不过,可以为他们去求东阳公拓跋丕,还有尚书令高允,也可以辗转求他,这可是为国荐才呢。  见王睿久久沉默不语,崔光又开口道:“看先生面有不忍之色,想是生出恻隐之心。其实我们在这儿还可以,人说平城居不易,实际没那么艰难。我们目前就不用为食住之事忧心,只需专注抄书即可,而抄写的过程即可阅读,一年多来,受益不浅呢。先生若想买书,我可以找店主过来。”  王睿随口道:“不一定是想买书,就想看看有无珍贵稀奇之物,因此信步踱来,恰逢着两位少年才俊。”  “先生抬举小生兄弟,不胜荣幸。才俊愧不敢当,但珍贵稀奇之物,店里不久前真得来一件,也是一家平齐民为换取粟麦救饥才卖给店主的。店主不识货,当时还不要,是小生力劝他收下,说此乃南朝名家绝品,今后再不会有,绝非寻常金银珠宝可比。”  “什么珍贵物品?可否唤店东取出一看。”等崔光一说完,王睿就急不可耐地说。这是他今日□□市上的主要目的,他刚才几乎忘了。  “那先生请少待。”崔光说完,就起身走进店后面。  不一会,崔光领着一个四十上下的男人出来,男人手里还拿着一个卷轴。看王睿不像白丁,他很客气地笑道:“让官人久等了。其实我这小店不营画作,鄙人也不懂画,只代人抄写经书,得来这幅画纯属偶然,也没想着去卖,先生既然想要稀奇物品,不妨看看可入眼。”说着,男人示意崔亮把案上笔砚搬开,然后把手中卷轴展开在案上。  王睿忙趋前观看,见铺在案上的是一幅画在绢上的着色人物,题作《洛神赋图》。图中的洛神发髻高耸,衣带飘飘,手持麈尾,脚着云履,而坐在岸边华盖下的曹植则头戴梁冠,身披红袍,身后还簇拥着好几个持宫扇捧诗书的侍从。他们一个个都举目凝神,注视着凌波飘渺于云水之间的仙子。  “是东晋顾恺之的画。”王睿不由叫出声来:“这幅画竟流入平城,真没想到。”  崔光道:“那天来售画之人,小生问过他,说是姓沈。不知是否原刘宋青州刺史沈文秀家的。若是他家的,就不稀奇,沈家原就是吴中望族,后来为官青州,才滞留北方,又流落平齐郡,能保有顾恺之的画作不奇怪。”  王睿道:“小兄弟说得有道理。不管它怎么来的,能让我等一睹,真是幸哉甚也。听说这顾恺之的画名满天下,以前却从没见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你看这画中洛神,真如陈王《洛神赋》中咏唱的,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衣袂飞扬,罗带牵风,一种飘逸空灵之气,不止画内,连画外都感觉得到,真正是神来之笔。”  店主笑道:“官人对画看来是行家,既然如此,不妨买了去。小人这店小,盛不下名人大作,别糟蹋了好东西,落一个暴殄天珍的名声就不好了。”  王睿喜出望外,忙道:“那就请店家给个价钱。”  店主道:“小人也不知它价值几何,上次来售卖之人,就要了我两石麦,我觉得贵,不想买,还是大崔兄弟说不贵,值着呢,这才和他成交。官人想要好说,小人不敢开出大价钱,只求别亏着就行。”  王睿笑道:“店家真是厚道之人。既然如此,在下也就直说了,在下现有二百匹绢,一并把来换这幅画,可否?”  二百匹绢拿来换这长宽均不过数尺的一幅画,店主觉得这生意可作,就痛快地答应了。并当即在市门口唤过一辆牛车,带上崔光崔亮到王睿府上去拉绢匹。路上,王睿递给崔光一个名刺,说可以为他俩在中书学里谋个中书写书生的职位,要他俩静候消息。  无意间结识了官人,崔光非常高兴。他和外甥崔少游一样,也胸怀大志,志在魏阙。当初辞别落户在平齐郡的父母家人,远来平城,就是想寻找入仕的门路。可惜他们这帮平齐民在大魏无根基和帮衬,郡里官吏连年应付荒旱,也没心思为朝廷荐贤,使得他们这些平齐民中的佼佼者长久沉沦乡野市井间。这下可好了,有人主动提出要帮助他们,他们这些良骥终于遇到伯乐,该到奋蹄腾飞,一蹴千里的时候了。  在王睿家里为店主取完绢告别时,崔光拉着从弟崔亮对王睿大礼叩谢,称其为恩主。王睿扶起他俩,笑吟吟说道:“本官能得到《洛神赋图》,你们功不可没。我会记住你们,尽力扶持你们。苟富贵,勿相忘。”  **  得到《洛神赋图》的第二天,王睿一早就沐浴梳妆,进宫去觐见冯太后。  对今日觐见时的衣着穿戴,王睿颇动了点心思。人说“三分人才,七分打扮”,他王睿生就十分人才,一个昂藏美丈夫,一向对自己的身材相貌颇自豪,因此对衣着也颇在意。因为衣着既是一个人身份地位的象征,确实也可以为人平添许多风采。  按妻子丁氏的意思,王睿今日身着一袭暗青色长袍,头戴黑色进贤冠,脚蹑黑皮短靴,一色的黑,这样,配着他如美玉一般洁白的面庞,真是黑白分明,格外醒目。有这等华美人物叩拜座下,太后看着一定赏心悦目,凤颜喜欢,就此降下甘霖雨露,也未可知。  有散骑常侍的官衔,王睿进出皇城不麻烦,但要进后宫还是不行。在后宫门口好说歹说,最后还是招呼来一个内监,要他去请示过太后,王睿这才获准踏进后宫大门。  冯太后正在云母宫内闲坐无聊,听说王睿求见,心里忽然起了一阵莫名的冲动。  此感觉浑如第一次见李奕时的感觉,只是侬情依旧,但李郎已羽化而去,撇下自己朝朝暮暮,愁对孤灯,独拥绣衾,揾不尽的相思泪,研不开的离恨苦。  本后还能唤回李郎吗?要么再觅一个替代李郎之人,凭他再续鸳梦,重拾温存?  这个王睿,他是本后要寻觅之人吗?记得他相貌英伟,但性子可如李郎那般风流儒雅,温存可人?  “下官王睿叩见太后。”珠帘外一句悦耳的男声,扯回了冯太后飞扬的思绪。她抬眼向帘外张望。  王睿正匍匐在地上,身上裹一袭崭新青袍,头上冠、足下靴也同样崭新。  他是装束来给本后看的。女为悦己者容,男子也一样,也想在另一个女人面前展示他的丰采和魅力。不过,这王睿身上确有一股惑动女人的丰采,不装扮已然不俗,装扮起来自然更诱人。  “是洛诚呀,你怎么得空来看望本后了?”冯太后镇定情绪,在帘内柔声唤着王睿的字,以示熟稔和亲近。  王睿非常激动。仅只一面,太后连自己的表字都知道了,看来她对自己印象颇深。这是个好兆头,预示自己攀龙附凤有望。  王睿忙又叩了个头,才回道:“王睿天天有空,也天天想着来问候太后,只是宫禁森严,天人阻隔,王睿一个卑微臣属,不敢轻易来打搅太后。”  冯太后笑道:“那你今天怎么就敢来打搅本后?”  “回太后,微臣最近无意间得来一件宝贝,想着只有太后才配拥有它,因此斗胆叩阙,携宝贝来进献。”  “洛诚又有宝贝给本后?你也太过孝敬了。是什么好东西?递进来吧,你也坐下说话。”  “谢太后赐坐。”王睿站起来,伸手取下斜挎在肩上的一个长长锦囊,从里面取出画轴,刚想递给从帘内出来的达奚盈盈,忽然又住手说道:“不知太后内室明亮否?此物为画作,最好在光线充盈处观看,才能一览纤毫。”  “若是画作,自然得在明亮处观赏。洛诚就把它陈在你身旁几案上吧,待本后出去观看。”冯太后说完,就站起身子,达奚盈盈忙趋前掀开珠帘,扶住冯太后走出内室。  王睿忙低头侍立。冯太后缓缓擦过他身边,走向铺陈着画轴的几案。王睿觉得耳际悉悉索索,似有香风拂过,鼻端又有暗香萦绕。他感到心旌微微摇动,不由稍稍抬起头。  冯太后也正看他呢,那一双眼角略略上扬又大又黑的杏眼中,汪满了两潭闪闪秋波。  王睿一阵惶恐,忙低下头。  “洛诚,这不是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吗?这等稀奇之物,你从何处得来?”冯太后又开口了,语气中满是惊奇。  “就得自京城市里一家书肆,于无意之间。不知太后喜欢不?微臣虽不懂画,但看这画画得着实精妙,又是绝品,因此乍一见到,即刻买下来敬献给太后。”王睿小心地回道。  “本后也不懂画,但陈王的《洛神赋》,却是烂熟于耳。听说赋中洛神,其实就是魏文帝甄皇后。陈王暗恋甄后,可惜天汉阻隔,恨无仙槎可通,后又痛悼甄后被谗死,因此作《洛神赋》以抒幽怀。陈王《洛神赋》文已精妙,顾恺之《洛神赋图》画更传神。本后耳闻此画久矣,可惜无缘一见,常引以为憾。不想洛诚竟罗致来给本后,真是大功一件,本后该如何答谢你呢?”  “微臣得太后垂顾提拔,虽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天恩。献画只是略尽臣子的本分和心意,决不敢领受太后的谢字。看太后喜欢此画,微臣心里也十分快慰。并且这等神品,也只有太后才配赏玩。”  “洛诚好说,此画确是神品。陈王千古才子,甄后绝色美人,又得顾恺之生花之笔勾勒涂抹出来,顿觉栩栩如生,顾盼有情。本后要把此画挂在卧寝内,早晚观赏,也让才子佳人长伴身边。”  “太后之懿范、才色、情致、品味,更胜陈王甄后和顾恺之,所谓江山代有新人,各领风骚。他们于水府洞天之内,看太后垂青亲近他们,不知该如何喜悦呢。”  冯太后嘻嘻笑起来:“洛诚说的倒颇有情致。他们若真能于水府洞天之内看着本后,又心思暗通,本后倒荣幸得很那。”  王睿立即兴致勃勃地回说:“人神交通,古来多矣。穆天子访西王母于昆仑之颠,楚襄王会巫山神女于阳台之下,太后保不准也能于梦幻之中神会洛神和陈王,演绎一曲千古佳话。”  听王睿说得高兴,冯太后抬头看了他片刻,忽然幽幽地回道:“只怕他们结伴悠游嬉戏洛水之上,朝欢暮乐,自在风流,想不起来垂顾本后。只能令人对画怀古伤今,徒增感慨而已。”  听太后口气中多了分忧伤,分明是自己的话惹她不高兴,王睿不胜惶恐。但还没等他离座下跪谢罪,就有个宫婢从外面进来,走近冯太后身边禀告道:“皇子们和卢师傅在外面,说要拿各人的作业请太后评阅。”  听说太后有事,王睿忙知趣地站起来,就地跪下道:“太后忙碌,微臣不敢再打搅,就此告退。刚才微臣说话不慎,令太后不乐,望太后宽恕。”  冯太后笑道:“你来看本后,又献上名家大作,本后高兴得很,还惦着百倍还报你呢,哪会生你的气?听你说话甚有情趣,今后不妨经常进宫来陪本后聊聊天。人来即可,不必携带东西,本后这儿不缺东西,就缺……”  冯太后说到这儿,忽然住口,只把一双清亮的秋波,一眨不眨地定在王睿脸上。  **  王睿去后一连几天,冯太后心里都怏怏的,并且还有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  是这个英俊伟岸的男人牵惹起她的爱欲,在她孤寂清冷的心田中又播下粒粒饱满充盈的情爱之良种。  已经尝过爱欲果实之甘美,冯太后如一个上了瘾之人,决不会拒绝再一次尝试。但李奕因她罹祸的殷鉴不远,并且王睿还不同于李奕,他已有妻室,说不定和妻子还伉俪情深,他会背着妻子,接受另一个女人的诱惑和情爱吗?对此,冯太后觉得不好判定。当然,她可以以威势胁迫他,不怕他不就范。但男女之情,要的是两情相悦,心甘情愿,掺杂上威势就了无情趣。再说,拓跋弘虽居苑内,但宫闱事再秘密,也难保不传扬出去,让他知道了,再祭起无情剑,再杀一个好男人,也非自己所愿。  思虑再三,冯太后觉得此事得缓缓图之,不可操之过急。□□尽管急如烈火,但火虽烈也易熄,倒不如坐看它如涓涓溪流,泠泠淙淙,不自觉间就汇成百丈深潭。  这么想过后,冯太后对王睿不如像对李奕那样,乍一见就情不可遏。贵为太后,她毕竟得顾忌名份地位和外部情势,不能像上次,也不能像世间寻常男女之间私通,一味地不管不顾,全听凭欲望的左右,到头来弄得身败名裂。  事情虽不急,但扫清身旁障碍却是必须的。云母宫里目前有一帮小孩子,还有他们的保姆师傅,嘈杂纷乱得很,不利于她在此幽会情人,一定得把他们迁出去另辟住处。再说小皇帝一天天大了,也不能总让卢荻秋教他。大臣们已经多次上过奏折,恳请为皇帝指定师傅教诲他。  冯太后决定先实施搬迁皇子们的计划。地方很快就敲定了,就在距后宫门不远处两所毗邻的院落内。这样,小皇帝每日到前朝御书房内读书和上朝都很近便,到云母宫也不算太远,仍方便她看顾监督他。  听说要搬家,一干小孩子们都很兴奋。他们尚在不解人事的年龄,但凡有变化,都觉得新鲜刺激。  随迁过去的人员甚众,除了师傅卢荻秋,各人的保姆,还有不少侍候皇子们饮食起居的内侍宫女。他们大多仍住在原来住处,只卢荻秋和众保姆及贴身内侍婢女们随主子一道迁过来住。  小皇帝拓跋宏和冯太后的内侄冯诞冯修一道住在东院内。冯诞和拓跋宏同岁,冯修小他们两岁。两人皆是博陵长公主所生,都生得粉妆玉琢,聪明漂亮,深得冯太后锺爱。因此,很小时就奉命被送进宫来,和小皇帝拓跋宏养在一起。冯太后这么做,自有她的深意,上一代人会渐渐老去,冯家想长保富贵,就得再结好下一代君主,才能联络感情,稳固皇家对冯氏的恩宠。  卢荻秋教皇子公主们识字习字之所也设在东院西厢内,但她自己却住在西院。那儿住着皇子拓跋禧及韩妃留下的三个孩子。拓跋弘其余的孩子,像拓跋羽及女儿芳芷、惠心等,仍留在他们母亲处,只白日到这儿受教。  凤凰目前就由青梅代行保姆之职。她原来的保姆不知因何触怒太后,于几个月前被徙往洗衣房做苦役。这让已经懂事的凤凰心中上又蒙上一层阴影,使她视皇奶奶如狼外婆,既畏惧又厌恶。  凤凰虽然倔强任性,对师傅卢荻秋却甚是亲近且依恋,跟师傅读书习字也上心。很快,她就背会了不少诗歌。春昼日暖,男孩子们课余在院内嬉戏时,凤凰会偎在卢荻秋身边,絮絮叨叨,问东问西。她最常问的问题中常有她会背诵的诗歌中的内容。比如,有一次她就突然问卢荻秋:“师傅,你是‘窈窕淑女’吗?”卢荻秋回说:“是的。”“那我是吗?”“也是的,是小挟窈窕淑女。”“翼哥哥是君子吗?”“是小小君子。”“父皇是君子吗?”“当然是。”“他会逑师傅吗?”  卢荻秋语塞。童言无忌,小孩子想到哪儿说到那儿,不能责怪她。但她确实点到了卢荻秋心中的隐秘之处。古越人歌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卢荻秋虽然是窈窕淑女,但她的梦中君子当不当她“好逑”,却实在不可知,并且她独处宫中,孤苦无依,纵有心思,奈鱼沉雁杳,无媒可通。  二月末的一天,卢荻秋得到了从高允家传递过来的一封家书,是父亲卢度世从范阳家中写给她的。  从前年冬天来到平城后,卢荻秋没再回过家,但思亲之情,却一刻不曾停歇。当年任性而为,背亲出走,是为不孝。老父月下灯前,也不知流过多少思念女儿的泪水。卢荻秋事后每每想起,都觉得十分愧疚。如今父亲有家书来,卢荻秋心中那个喜悦,真是无法言传,忙不迭就拆封阅读起来。  来信是这样写的:  荻秋女儿见字如晤。  自你离家出走,为父日夜忧心,但转思吾儿此举也算惊世骇俗,虽古来节妇烈女不过如此。当今天子圣明,定不会为难吾儿,且会体恤吾儿义举,成全吾儿心愿,以彰扬我朝细民懿德善行。事情结局果如此,如今吾儿心愿完了,可算功德圆满,皆大欢喜。  逝者往矣,吾儿对李家已经仁至义尽,如今他们安眠泉下,吾儿当转而思虑自己的终身大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人伦大事,任谁都不能免却。吾儿窈窕淑女,自当珍惜青春,不要蹉跎年华,招致摽梅之叹。  年初有定州刺史陆定国者,从定州远赴范阳,亲登吾家门,求吾女为婚。  陆家虽居代土,但世代出仕我朝,卓有功勋,并受知于我朝列位君主,而今全家官高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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