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有个叫傅晓文的骗子,老家广东云浮新兴县招聘的,注意注意

六月的故乡蜻蜓出奇地繁多。白天是红蜻蜓黄蜻蜓蓝蜻蜓,从老院子飞过,停在菜园中黄黄的丝瓜花上,歇一会再飞到清凌凌的大堰塘,在平静如丝绸的水面点一圈细微的涟漪,翩翩的又飞到绿烟袅袅的稻田中,一扑闪便消失了踪影。
我不知道小伙伴们为什么喜欢捉蜻蜓,也许是羡慕他们潇洒飘逸的姿态吧。大家用一节篾条或是铁丝弯曲成椭圆形圈子,固定在竹竿上,再到房檐下网上粘稠的蛛丝网,做成一个捕捉器具。不管多大的太阳,我们都会相互簇拥着,到房前屋后田间沟头去捕捉蜻蜓。看见一只红蜻蜓停歇在茄子树上,平持着丝网,蹑手蹑脚地靠拢,从蜻蜓的大脑袋上方轻轻地慢慢地罩下去,靠近了再向下一按,蜻蜓就粘在蛛丝网上惊恐地扑腾。捉了蜻蜓有什么用呢,我们不能吃,就给大黑猫吃。
傍晚也有蜻蜓,夜蜻蜓专在晚上出来,轻飘飘地扑捉蚊子及其他夜里出来飞行的小虫子。那时候农村的蚊子特别多,天一黑,就密密麻麻地从猪圈牛圈粪坑里嗡嗡嗡地飞出来,一疏忽就叮在皮肤上吮吸,一眨眼就胀红了肚子,吃饱了飞不动了,人们便狠狠的一巴掌,叭的一声,手里一摊鲜血。多亏了这些夜蜻蜓。
这个时候最好吃的是苞谷蒸馍。六月地里的苞谷熟了,一个个饱满的包谷棒子穿着青衣抱在一人多高的苞谷树上。社员们掰下苞谷棒子,褪下柔韧青黄的外壳,剥下金黄多浆的嫩玉米,用石磨推碾磨细,在略微粘稠的包谷面再拌和一点香油,扯一坨拌好的包谷面按压成薄薄的面片,里面填入南瓜丝,拿宽大碧绿的铜籽树叶鼓鼓地包起来,包成一个个河蚌的模样,便放进大铁锅蒸。待白白的蒸汽冒上十多二十分钟,苞谷蒸馍便好了。我们双手捧一个滚热的苞谷蒸馍,掀开桐叶,咬一口橙黄色的苞谷蒸馍,桐叶的清香,包谷的甘柔,南瓜的脆嫩,洋溢于唇舌之间。味道好极了。
七月的巴山像个大蒸笼,火太阳晒得菜园里的丝瓜苦瓜茄子全蔫塌了叶子,社员们躲在木头房子里,躺在凉席上,篾丝扇子不停地扇动,汗水依旧涔涔地冒出额头、胸脯。这个季节,所有的水田稻子都在疯长,旱田里一垄一垄红薯正铺开青藤,斗地主大家也斗累了,批林批孔已经失去了鲜活的目标,这是一年中社员们最闲暇的时候,于是成家的年轻夫妇便有更多的功夫在床上折腾纠缠斗争,老年人则砍来竹子破开了,起一层层的青皮二层皮,编一些花篮背篼红薯兜撮箕,小孩子们不敢出去了,怕烤脱了皮肤,都骂骂咧咧着火烧火燎的毒日头,闲得无聊的中年妇女们有更多的时间嚼舌根子,恼了便趾高气扬上蹿下跳地互相咒骂彼此的祖宗八代。不过,所有人都喜爱水光潋滟的大堰塘。
下午三四点,青壮年男人们基本都聚集到大堰塘边来了。这个时候季节的大堰塘,水深数丈,一泓碧绿,蓝天白云漂浮期间,三五水鸟时隐时现。看见这一顷碧水,男人们像见到美人似的心里干渴起裂,三两下便扒掉汗衫,叫喊着口号从宽宽厚厚的水塘埂子一头起跑,一个紧跟一个,助跑十数米,飞身起跳,划一道道弧线,扑通扑通跳进堰塘,突然不见了踪影。小孩子们站在堰塘边,焦急地寻找,突然从堰塘中间浮出一颗颗人头,甩一圈圈水花,再打着鹞子向着对岸破浪而去。小孩子们急得直跳,在埂上大叫,也要跳水,又害怕水的深沉虚空柔软。大人们将大胆的孩子拎下水,哈哈哈地看着他们在水面沉浮拍打惊叫,说学游泳先得吃水,玩够了,然后再把他们捞起来,教他们划水。
我和麻狗子卫娃子经常偷偷去堰塘游泳洗澡。水中间不敢去,便在浅滩上弹着划着,污浊的全都翻起来了,浑浊了小半个堰塘。其实,这污泥是很脏的,里面有很多细菌寄生虫,我们却顾不了那么多,只顾着游泳的快乐。不远的地方,大水牛也没在浅滩上泡澡,硕大的牛虻在水牛头顶上嗡嗡地吵闹着飞来飞去。
如果大人们把我们捉住了,是要挨金竹条子体罚的,因为,我们是在冒险,公社里不时有孩子偷偷洗澡溺水身亡的。不过,浅滩边的水实在是太脏了,夏天最容易感染黄水疮。也许是这个原因,五岁起的两三年,我每个夏天七八月份都要生黄水疮,腥水淋漓,苦不堪言,好在父亲会一些医术,用高锰酸钾泡开水给我洗澡消毒,再敷上有黄柏冰片粉末的药膏,还要喝上蒲公英熬的汤剂,二三十天便痊愈了。
我最喜欢的是和大哥二哥到灵江河谷平石板河里去洗澡游泳。那时候大哥上了初中,二哥快要小学毕业。每年暑假七八月份,在哥哥们学习完毕,下午三四点钟,经过父母同意,我们就结伴走出老屋,走向茂密葱茏的森林,下到平石板河谷。平石板河里有一大片平平坦坦的天然石滩,绝大部分地方深可过膝,三五大大小小的深潭散布在下游处。这里是天然的游泳练习场地。
大哥二哥拿出一条密不透风的厚布长裤,将裤子上端和另一只裤腿下部分别用麻绳包扎捆紧,用河水打湿了,然后拢着另一只裤脚口子使劲吹气,浸湿的裤子被吹胀起来,最后再把这只裤脚口子也捆严实了,于是,一个原始的游泳圈就漂浮在水面上。大哥二哥便扶着我躺到鼓胀的裤腿中间,教我两手使劲前后左右划水,两只脚不住地弹动,慢慢地我也学会了游泳。
我们躺在冷热适宜的石滩上,只露出头脸口鼻,任河水缓缓流过胸脯肚脐双腿,任小鱼酥酥痒痒地啄食我们的肌肤,看百合花在对面的悬崖上红红地绽开,听山风唰唰涌过莽莽松林,清凉酣畅,自在逍遥赛神仙。
山乡八月多暴雨。中午时分,浓浓的乌云从东边玉真祠八家坪山那边升起来,一会儿便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竹林被压得快要贴地了,乌云已经把天地捂严实了,伸手不见五指。随后变听见夸拉夸啦巨雷爆响的声音,在山谷里荡气回肠,闪电扯起一道道弯弯曲曲的电光,撕裂了天地,大雨点便豌豆似的密集的铮铮铮铮的打在屋顶青瓦上,几秒钟又成了瀑布似的冲刷下来。要不了二三十分钟,山洪就从山顶轰轰隆隆冲下山崖。天空亮开了,灵江河谷里土黄偏赭红的洪峰气势汹汹带着巨大的枯树,滚滚而来。
有时候,阵雨没有那么剧烈,我们能看到大雨的行进。珍珠宝石似的雨帘被老天爷拉动着,从上河里扇子坡那边,唰唰唰唰地漫卷过来,遮没了远山村庄,白茫茫一片水世界。屋檐水像瀑布似的,从檐前垂挂下来,溅落在石阶前的青石板上,碎裂一地,溅起无数雪白的珠玉。我们就在檐下用手接着,打湿了短袖汗衫和童稚的笑脸。
九月份哥哥姐姐都上学了,家里恢复了往日的冷清,社里又忙碌起来。稻田里打谷机呜呜地疯转,金黄的谷粒沙沙沙地飞向遮挡的篾席,又落在拌桶里成堆地富集起来。主劳背着满满一篾丝背篼谷子陈续走向大晒坝,妇劳力气小,或三或五分散开来在稻田里割刈稻谷,体弱的便在大晒坝里摊晒谷物。稻谷摊晒开来,满晒坝铺着黄金似的,黄灿灿一片。半个月左右,稻子收割完毕,稻田里田埂上到处都是金黄色的稻草人,瑟瑟的在凉爽的秋风里站立,等到都晒干了,社员们便将稻草人就近结碼上树,社里面隔几个稻田就有一个大而臃肿的草树,挺立在高远湛蓝的天空里。
秋收刚过,乡村稻田里遗落了不少谷粒,于是专管放鸭的柯三叔,便会吆赶着一大群上百只灰鸭子白鸭子黑鸭子麻鸭子,扛着鸭棚子,挨田挨塝地放鸭子。鸭子们在泥泞的水田里一群一群疯抢着谷粒,也吃小蚱蜢,蚱蜢长长的双腿一弹动便跳出一丈远,于是鸭子便一窝蜂地追赶过去抢食。吃饱的鸭子扑闪扑闪着大翅膀掀起一阵风,引长鸭脖子卖力地嘎嘎嘎地欢叫。公鸭子们也追逐母鸭子,强悍的公鸭会伸出扁扁的黄嘴喙叼啄驱赶竞争对手,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向母鸭,母鸭温驯地蹲下,公鸭子轻轻一跳,两只宽宽的鸭蹼稳稳地落在母鸭肥厚的背上,翘起屁股,一眨眼就完成了交配,然后摇一摇屁股,各自走开。傍晚时分,柯三叔便圈起鸭围子,将鸭子赶进去过夜,太阳落下山去,西边老鹰嘴山梁上一片霜红。柯三叔就在鸭棚子里过夜。柯三叔的父亲是个地主,五六十年代挨批斗,打断了两三根肋骨。谁愿意把女子嫁进成分不好的家庭呢,柯三叔三十好几了,依旧是个光棍汉。不甚寒冷的秋夜对于柯三叔来说,实在是难熬,只有望着天上的星星,对面山上的零星灯火寂寞地睡去。
秋天的大山由葱翠转为淡黄浅红金黄深红,松林包上松树瑟瑟地掉落松针,青树枯黄的叶子在秋风里哗哗地摇摆。这时候大一点的青树上结满了榛子,椭圆形的果实黄褐色,可以剥开来烧着吃,香喷喷的带着一点涩味,也可以把它做成小陀螺,拿一根火柴梗,将削尖的一头插进榛子的大屁股,用大拇指食指捻着,使劲一车,小陀螺就在平滑的方桌上流星死的旋转,我们小孩子太喜欢了。深深地茅草从草叶尖上开始,变成红紫色,再变枯黄,夏天是水牛爱吃的饲料,如今枯黄了,山羊也会啃一些充饥,草蜢也由青青的变成了枯黄色,长大了,强健的大腿一弹,带着风声飞得老远。
这个季节我们小孩子的任务是进山拣拾柴禾。小伙伴们背着背篼成群地到山上拣拾柴禾,扛一枝竹扒子,在松林里扒松针,在青树下扒枯黄坠落的树叶。有了小孩子,整个山林除了大一点的松树柏树青树以及其他不知名的树木肃然挺立着,基本上像一个大操场似的干净。那时候煤炭是奢侈品,社员们就靠这些柴禾生火煮饭,森林毁坏相当严重。
但是,婆婆说以前的山林树木参天,水桶那么粗的松树柏树满眼皆是,郁郁苍苍,拢云罩雾,隐藏着金钱豹猴子野猪麂子锦鸡等野生动物,大巴山是真真的原始森林,所以才能给徐向前红军提供天然的绿色屏障。土改后,大搞建设,大树全部都砍伐殆尽,用来修房子做了柱头椽子檩子,我们家老屋是乡里最高的木头房子,用的就是这些木材。巨大的木材主要输出山外,七八月份暴雨季节,河里洪水浩浩汤汤,这些大材便结扎成排,经过灵江河谷大河三汇,大部分流放到城市去了。看来我们祖爷爷爷也参与了原始山林的破坏。随后,五八九年大炼钢铁,又是一次大规模砍伐,比碗口还粗的大树又一次砍伐殆尽。只有交通不便的深山老林,才得以幸存,基本保持了原始状态,现在成了红色革命风景区,以供海内外游客观摩,养眼养身养心。
深秋里,地里的红薯也长大了。社员们又赶紧着挖红薯,挖完红薯,就要准备小春种植小麦了。社里的红薯有本地红薯和良种红薯,本地红薯内里肉红色,个头小,但是糖分足,所以,有社员家庭把吃不完的本地红薯切成薯条,晒干了经过几番蒸煮,做成薯糖,红红的,黏黏的,爽口甜心,冬腊月里无事就叼一根薯糖在嘴上,引得伙伴们口水直淌,我们太爱吃了。吃不完的薯糖,就拿到乡场去卖,也能换会一点油盐钱。良种红薯个头硕大,皮肤雪白,像极了一个美丽丰满的少妇,却不好吃,内里淡淡的。于是社员们把它们切成条,晒干了,集在布袋里储藏,作为米饭的垫底,小时候我也挑食,不吃这种薯条,吃剩下的可就便宜了家里饲养的小黑猪。
故乡的春天色彩斑斓。
李花开得早,二月底,巴山还春寒料峭,山上山下,灵江河谷两岸李花就开放了,不过是零零散散的,倚在茅舍一角,立在田塝沟头,像朵朵白云散落山村。
恰在此时,不合时宜的黄沙会来凑热闹。三月初北方多大风,呼啦啦的吹过黄土高坡,裹挟着细微干燥的黄土扑向天空,遮掩了红日,刮过汉中平原,铺天盖地的飞向大巴山,受了大山脉的阻挡,便灰蒙蒙地落在故乡的树林,屋顶,菜园。黄沙使得李花黯然失色。
黄沙尘埃落定,在李花即将凋零的近旁,桃花接上茬绽开来,红红的粉嘟嘟的,温暖在少女心头。
不过,李花桃花都不成规模,气势不足,震撼力不够。山花在四月掀起了高潮,四月的巴山是鲜花的海洋。
三月底四月初正是大巴山冻桐籽花的时节。温度骤然下降,寒风逞着余威,肆虐山乡,山民们赶紧添加衣服。十天半月,天气转暖,气温一日高过一日,桐籽花便完全怒放了,几乎每一根田埂,每一片田园都能看到她们粉红的靓影。故乡似一片粉色的海洋,海水从山谷里涌起,起荡在山麓下,推涌到高山顶,涌上蔚蓝的天堂。这是大巴山七十年代特有的景观,和国家六七十代年鼓励种植油类经济作物的政策紧密相关,桐籽成熟可以榨油,可以改变国家贫油的状况。而桃花李花没有这样的幸运,都是山民家庭自发的自给自足的种植,所以只有稀稀落落的开放,结不结果无所谓,装点门楣也满意。
四月上旬桐籽花开始凋零飘坠,油菜花又赶趟儿似的火爆登场。油菜花比桐籽花开得更凶猛,每个村社都开辟了大块田地精心种植油菜,所以油菜花一开简直可以用排山倒海来形容。金黄金黄的油菜花,一大片一大片开在田野里山岗上,潮水似的金色拍打着村社山岗,而海潮的声音时刻响震在社员们耳畔梦里,那是数以万亿的蜜蜂野蜂嗡嗡的鸣叫。小孩子们在油菜花田奔跑追逐,身上粘了黄金的色彩,散发着浓浓的芳香。
土狗们也会跟着孩子跑进菜花田,这对于它们往往是灾难。土狗看着蜜蜂在菜花间时停时飞,怀着好奇凑近鼻子,蜜蜂会狠狠地蜇刺,予以还击。土狗汪汪地尖叫而去,蜂毒常常会让他们发疯,于是,就患上了狂犬病。疯狗的脖子是直直的,所以总跑直路,遇上人畜都会狠咬一口。被狂犬咬伤,如果掉以轻心,不加救治,病毒会在体内长期潜伏,等到发病的时候便与狂犬无异,也会咬人,甚至吃掉自己的手指脚趾,七社的李姓人家就是被狂犬病夺取了生命,吃掉了自己的手指脚趾,凄惨而逝。
我们小孩子最怕狂犬。每年四月是狂犬爆发的季节,所以四月份乡村还有一件大事,就是提防狂犬,消灭疯患。于是村社里都组织起民兵,挎枪巡逻,消灭疯狗。疯狗来时,所有社员都神情紧绷,躲在家,民兵则到处追赶狂犬,直到枪响命中,击毙祸患。
五月份大巴山进入了伏旱时令,一个月不下雨是常事,有些年份甚至干旱两三个月。这可愁坏了社员们,还好,公社里未雨绸缪,给每个生产队都配备了抽水机。
老屋旁边的大堰塘干涸了,当水可及膝的时候,社里的柯队长会集中青壮社员们下塘去罩鱼抓鱼,将大大的篾丝背篼底儿裁割掉,就成了一个简单地抓鱼罩子。社员们手持鱼罩,在浑浊的水塘里警惕的逡巡,发现有大鱼游动的水纹,瞄准了便使劲地罩下去,鱼罩下口深入淤泥,鱼儿就在背篼罩子里惊恐地哗哗地掀起水花。大堰塘的大鱼有三两斤,也有十来斤的,有长条青黑的草鱼,有红鳍金鳞鲤鱼,也有大头细鳞白鲢。每一次能抓几百上千斤,完了分给每家社员,各自美餐几顿,吃不完的晒成干鱼。
堰塘干涸了,灵江河谷却还有哗哗溪流。在河湾里有深深的水潭,倒映着天光云影苍松翠柏,潭水的颜色由浅入深,呈现出淡青嫩绿草绿翠绿墨绿的缤纷变幻,河里的鱼儿有黄角郎屎鱕子等,味道鲜美。从河谷里把水抽到平坝上十分不易,一百多米的垂直高度,每隔十多二十米安放一台抽水机,每一级开凿一个蓄水池,要四五台抽水机同时开动作业,一级一级地提上去,顺着大碗粗的橡胶水管,清清溪水便流进一湾湾稻田。抽水的时候,我们小孩子会去观看,在蓄水池边上玩一玩清凉的溪水,惊讶于人工的造化。
堰塘干涸了,小溪沟也基本干涸,螃蟹再也不能在浅浅的溪水凼里潜藏,便躲到大石块下面。我和小伙伴麻狗子哥哥卫娃子勇娃子桂牛子二娃子蓉妹子一大群人,从大堰塘上面的水沟开始,一直往水寨门云霄洞山上进发。我们选两三个力大的小伙伴,每人抠着大青石的一个方位,一起发力一声吆喝,石头翻个身倒向另一边,那些大螃蟹小螃蟹公螃蟹母螃蟹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个举着大大小小的螯足向我们示威。我们会挑大个儿的,按住深褐色的背壳,拿一根麦秸伸向蟹螯,那大大的钳子一下便夹住了秸秆,人便安全了,我们轻松地把他们抓起来,放进塑料口袋里,再向下一个目标进发。其实螃蟹挺坏的,它们在稻田埂下边打一个个洞,稻田再多的肥水都会流到沟里流到河谷,大人们并不反对我们抓螃蟹。
我们抓螃蟹也会遇到危险。有时候搬起一块大石头,一条长长的乌梢蛇会利箭一样突然窜出来,吓得伙伴们一声尖叫,然后抱头鼠窜。跑远了,回头望,乌梢蛇早已无影无踪。可是我们都不敢再回去,于是,一个个蔫蔫的耷拉着脑袋心有余悸地回家去。
还好,我们仍旧小有收获,提着袋子里的几个大螃蟹,找到竹林里围聚一堆,生一堆竹叶小火,烤了螃蟹吃。螃蟹厚厚的壳变得橙黄泛红,蟹肉的香味飘然而出,大家直咽口水,麻利地平分了,咬开蟹螯,撬开蟹背壳,连瘦瘦的小腿也不放过。哎,小时候真馋,我们总是慨叹蟹肉太少,我们总是希望抓住像年猪那么一个大螃蟹。
映山红也在这个月开遍了大巴山。山崖上,松树脚,羊肠小道边,一丛丛,一簇簇,火红烂漫。山里孩子野得很,就去山里采摘映山红,编成花环戴在头上,美滋滋的不知道在乐什么。
映山红一开,山里的野菌便从松松软软的山林坡地冒了出来。赤橙黄绿青蓝紫,或肥或瘦,或粗壮或矮小,绚烂多彩,闪眼爱人。绿盖儿的青苔箘,红盖儿的红伞菌,雪白无瑕的鸡蛋菌鹅蛋菌,还有大象腿一样的大脚菇,漫山遍野,藏在松树下,躲在野花边,偎在落叶下。当薄薄的雾气从灵江河谷盘旋升起,东边山梁上露出一片鱼肚白,小伙伴们提着篮子,背着小背篼,成群结队,迈过青草上的露珠,闹闹嚷嚷地出现在大山深处。你争我抢,你追我赶,从松林坡到金线吊葫芦岛,从平石板河到三儿滩,山腰山谷,深沟高坎,到处散落着大家的欢笑。有时候,我们会采到毒蘑菇,不过大人有经验,回到家里他们会把毒蘑菇选减掉。红艳艳的太阳跳上山头,巨大宽敞的白石岩反照着金光,露珠悬挂在草叶尖青叶边缘,映射出钻石的光芒。我们的篮子背篼全满了,于是唱着不成调的山歌归去。
春蚕养殖最关键的时段在五月份。七十年代村社是把社员分成组的,根据特长技能分成木工组养蚕组饲养组传统作业组,还有放鸭组。三爹是木匠,归于木工组。饲养组主要养猪养牛养羊子,社里有专门的养殖场,设置了三五个饲养员。传统作业组主要从事水稻麦子油菜等五谷杂娘的种收。放鸭组就成天带领一群鸭子一个水田一个水田的吆喝放养,放鸭倌儿是社里面地主分子柯三叔。养蚕是个技术细活,要求高,要将蚕卵孵成小蚕,养成大蚕,再吐丝织茧,工序纷繁。小时候我们家孩子多,需要照顾,再说父亲会养蚕,教会了母亲,于是,我们家就归于养蚕组,全社所有的桑树也归于我们的管理调度,父亲在学校放假以后回家来,抽时间给桑树修枝嫁接。
养蚕分为春蚕和秋蚕两季养殖。春蚕从三月份开始孵化蚕卵,温度要控制适宜,不几天,小小的蚕宝宝就咬破了卵壳爬出来,要吃最嫩的桑叶。桑叶必须用清水洗干净,再用消过毒的纱巾擦干,切得碎碎的,均匀撒在蚕卵纸上,蚕宝宝就会贪婪地细嚼慢咽。再过几天,蚕卵都孵化完了,蚕宝宝也长成了一厘米左右的幼蚕,便转移小筛子里。半个多月以后,小蚕越长越大,将近一寸左右,就要开始安眠。一次安眠数小时,醒了以后便大吃一顿,再安眠。安眠一次脱一次皮,也就长大很多。三次安眠以后,蚕子就长大了。在蚕子安眠的时候,要特别注意蚕房的温度,湿度,卫生,还要防止蚊虫叮咬,老鼠偷吃。这段时间母亲最累,早上要赶在太阳出来前去田埂上采桑叶,未经太阳晒过的桑叶浆多鲜嫩营养;中午要翻蚕沙,换蚕网,给蚕子们打扫卫生;半夜里借着昏黄的灯光,还得起来添加桑叶再喂养一次。大蚕吃桑叶的声音,就像春雨沙沙地打在竹林里,实在是好听。
经过三次安眠过后,蚕子都成熟了,亮晶晶的身体都是蚕丝,这个时候的蚕子叫做亮蚕。于是,得赶紧给他们结扎草簇。草簇是用稻谷秸秆用篾丝纠合打成的。将不再吃桑叶的透明的亮蚕捉到草簇上,蚕子就会在草根上吐丝,围绕着自己的身体一圈圈一层层地织茧。一周左右,一个个大过拇指的蚕茧雪白雪白地结满了草簇。五月份母亲可以松一口气了,歇几天,便拣下蚕茧,过秤,到蚕茧站出售,挣得相应的公分。
我出生后两天,米黄的桂花在老屋边上正密密麻麻繁星簇拥似地盛开,月亮也到了一年最圆满的时候,金黄金黄的一个大铜盘挂在半天空,月光轻描淡写地蘸了桂花的气味,倾泻在沟坎河谷山山岭岭,沉醉了大巴山。父亲是个小学民办教师。我的乳名叫中秋。
一九七六年大部分时间,巴山蜀水神州大地沉浸在泪水与悲痛里。一月周总理病故,七月朱德元帅归去,九月毛主席撒手人寰。追悼会接二连三,我在母亲怀里,看着她眼里汩汩的泪水,听着老少贫下中农的嚎啕大哭,我也鼻子一酸,哭闹不止。
一九三三年,川军在我家老屋背后老鹰嘴山上,与灵江河对面八家坪的红军摇旗对峙,用汉阳造步枪对打,拿土大炮对轰,冲锋号的声音战士们的呐喊,山鸣谷应。故乡的山山水水都浸染着鲜红的记忆。夏夜乘凉的时候,婆婆给我们讲徐向前许世友田颂尧邓锡侯的故事,眼前飞过三三两两流萤,对面山上古战场里,遗落的骨骸燃放一堆堆阴森森的鬼火,英雄的传奇伴着我默默成长。
七十年代末,大巴山区还在公社合作化轨道上慢慢吞吞地蹒跚,知识青年也没有撤离。赶场天,老屋旁,大路上,三五成群的年轻人络绎不绝。老旧沧桑的乡场上,涌动着草绿色天蓝色;国营门市里摆放着大前门金合香烟二锅头酒火柴肥皂塑胶凉鞋草绿色的解放牌胶鞋硬邦邦的糖果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以及化肥农药照明用的煤油等生产资料,如果说有新鲜的东西,那就是黑白印刷的小人书,《水浒故事》、《上甘岭》等连环画使我流连忘返。虽然民生产品单一,却不影响父老乡亲相聚闲谈的兴致,乡场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对于知识青年的印象我是朦朦胧胧的。我有些害怕那个二杆子一样的知识青年。那时我穿着开裆裤,在社里的幼儿园东跑西窜,有个重庆知青老是晃一把小刀吓唬我,说要割了我的小鸡鸡,可把我吓坏了,所以每次他一来,我就急急慌慌地朝幼儿园老师我幺姑背后躲藏。
幼儿园设在村民小组一间公房里,摆着七八排长长的木课桌木条凳,四间青天灰瓦土墙房子一字排开,房前是巨大的晒坝,用青石板铺就。大战红五月的时候,社员们在晒坝里脱麦子打油菜晒苞谷,六月里收棉花晒棉花,九月金秋打谷子晒谷子收黄豆晒黄豆,还有高粱啊荞麦啊等农作物。粮食晒干就装在村民小组的公共仓库里,社里派了专门的保管员看守。
我们小孩子太喜欢这个大晒坝了。这里是社员们公共的集会场所,也是小孩子的儿童乐园。只是乐园中没有大城市公园里的飞机飞船等游玩设施,不过有高高的柏木秋千可以荡漾。我们坐着秋千,飘起来落下去,然后再飘起来,乐此不疲。在秋千上,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我们感到天那么蔚蓝伸手可触,山那么矮小飞身可跃。通过晒坝这个儿时的游乐场,从父老乡亲的忙碌里,我们体会到了庄稼收获的乐趣,这是城里孩子永远也没有的享受。
五月是乡亲最忙最紧的月份。一砭砭一湾湾麦子油菜都黄了,热风搅和着自然的芳香,把社员们收获的喜悦热情满满地鼓胀起来。首先是收麦子收油菜,上千亩农作物三五十个社员要在短短半个月收完,紧赶着就是收水耕田耙田插秧。满眼金黄转眼不见,面前呈现出一面一面弯弯的圆圆的方方的以及难以名状的大镜子,在五月的星光下亮晃晃的闪耀。青蛙们都跑出来,咕哇咕哇地一直叫,一直叫到北斗在东边山梁发白隐没。乡亲们来不及喘一口气,马上又投入了插秧这个最纷繁琐碎的耕种环节。累得腰酸背痛的时候,故乡的田园又转青了,从高高的老鹰嘴八家坪山顶俯瞰,灵江河谷两岸一片淡淡的青葱。
这段时间,小伙伴们实在可乐。
晒坝里扎满一捆捆一垛垛麦秸秆油菜秆,在秸秆之间有很多小小的缝隙空间,晚上,这里是我们藏猫猫的好地方。与我同龄或年龄相仿的小伙伴有十来个,通过划拳决定谁躲藏谁找寻。隐藏在秸秆之间,闻着麦子的香甜,油菜籽冲鼻的浓香,听小伙伴着急生气的叫喊,隐藏不住的快乐时不时做出回应,一下子暴露了踪迹,阵阵天真的笑声随之扬起。
晒坝里还晒着我们的渴望,那就是乡村电影。农忙过后,父老乡亲都已忙过,公社免费的乡村电影闪亮开场。那时候,我们公社只有一部放映机,社员看电影是一个村民小组一个村民小组轮流排班的。夏夜,当电影在河对面的村社上演的时候,我们就眼巴巴地掐算什么时候该轮到我们观看。盼望着盼望着,终于等到背着电影机的好汉李大哥来到我们村民小组。我们那种高兴难以言表啊,跟在电影机后面欢呼雀跃。午饭都不想吃,就等天黑。等到天一擦黑,晚饭都不吃,就搬着板凳到晒坝里占位置。小伙伴们将板凳一排一排按先后顺序排列整齐,于是松一口气,没事了,或坐在板凳上等待天黑家人到来一起看电影,或三五成群在晒坝里追逐嬉戏。
我看的第一部电影是《穆桂英大战洪州》,穆桂英的形象美丽而又英武,那七十二座天门阵八仙参与其中神秘莫测,至于杨宗保穆桂英打出来的爱情,知识青年村社里的青年都津津乐道羡慕不已,我们则淡然漠然。我们最爱看的电影是《小花》,里面那小姑娘悲惨的遭遇让小伙伴们泪水涟涟,歌曲委婉好听,“妹妹找哥泪花流”我现在还会唱。另外,《上甘岭》也让我们爱得不行,当长蛇朝着潜伏的战士身上爬去的时候,大家的心都悬起来,按捺不住惊叫,那隆隆的大炮炸响的声音总在梦里山摇地动。
换片间隙,调皮的青年们会用手指做出各种造型,通过放映机的投放,显示在宽大的电影屏幕中间,引得乡亲啧啧不决口哨连声。
电影散场了,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晒坝,社员们打着电筒火把,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回到各自家里,夜里我们梦中都是小花姑娘或者战士的身影。
当电影放映组辗转到邻村邻社,甚至是山那边的公社,只要好看,大家会跋山涉水不辞辛劳去观看。七十年代老百姓的文娱生活是单调的,但是大家不放过任何一个触手可及的娱乐的节目,向往美好是每个时代永恒的主旋律。
七十年代社员群众的业余生活除了看电影,最隆重的便是庆祝五一劳动节全公社的文艺节目大汇演。汇演以每个村为比赛单位,公社书记就是活动主席,每个村的村长是评委会成员,乡里的广播员是主持人,每个村每个社的文艺骨干是演员,全公社的社员自然就成了观众。当时我们公社共有十个村,于是就是十个文艺汇演参赛队伍。
过了春节二三月里,村里参加汇演的文艺骨干带着全村人民的荣誉感都活跃起来,在村委会大院里排练节目,年轻漂亮的姑娘化了妆便天仙下凡似的更美丽了,小伙子涂了口红描了眉毛更英俊潇洒,大家在一起排练花鼓戏样板戏,或是双簧,或是金钱板说唱,或是单人独唱,多声部大合唱,也有竹笛二胡等乐器表演。
我们社里的活跃分子殷光林,艺术细胞发达,五十年代考上县里的川剧团学了一段时间,会拉二胡吹笛子唱川剧老生。我特别喜欢听他笛子独奏《扬鞭催马送公粮》,这曲子时常在夏天的星空之下飞扬,旋律动听,悠扬婉转,美丽了乡村的夜晚。因为有文艺骨干,因此每年五一劳动节的大汇演,我们村里都能夺得奖状,引得村民连声赞誉。
我出生后两天,米黄的桂花在老屋边上正密密麻麻繁星簇拥似地盛开,月亮也到了一年最圆满的时候,金黄金黄的一个大铜盘挂在半天空,月光轻描淡写地蘸了桂花的气味,倾泻在沟坎河谷山山岭岭,沉醉了大巴山。父亲是个小学民办教师。我的乳名叫中秋。
一九七六年大部分时间,巴山蜀水神州大地沉浸在泪水与悲痛里。一月周总理病故,七月朱德元帅归去,九月毛主席撒手人寰。追悼会接二连三,我在母亲怀里,看着她眼里汩汩的泪水,听着老少贫下中农的嚎啕大哭,我也鼻子一酸,哭闹不止。
一九三三年,川军在我家老屋背后老鹰嘴山上,与灵江河对面八家坪的红军摇旗对峙,用汉阳造步枪对打,拿土大炮对轰,冲锋号的声音战士们的呐喊,山鸣谷应。故乡的山山水水都浸染着鲜红的记忆。夏夜乘凉的时候,婆婆给我们讲徐向前许世友田颂尧邓锡侯的故事,眼前飞过三三两两流萤,对面山上古战场里,遗落的骨骸燃放一堆堆阴森森的鬼火,英雄的传奇伴着我默默成长。
七十年代末,大巴山区还在公社合作化轨道上慢慢吞吞地蹒跚,知识青年也没有撤离。赶场天,老屋旁,大路上,三五成群的年轻人络绎不绝。老旧沧桑的乡场上,涌动着草绿色天蓝色;国营门市里摆放着大前门金合香烟二锅头酒火柴肥皂塑胶凉鞋草绿色的解放牌胶鞋硬邦邦的糖果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以及化肥农药照明用的煤油等生产资料,如果说有新鲜的东西,那就是黑白印刷的小人书,《水浒故事》、《上甘岭》等连环画使我流连忘返。虽然民生产品单一,却不影响父老乡亲相聚闲谈的兴致,乡场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对于知识青年的印象我是朦朦胧胧的。我有些害怕那个二杆子一样的知识青年。那时我穿着开裆裤,在社里的幼儿园东跑西窜,有个重庆知青老是晃一把小刀吓唬我,说要割了我的小鸡鸡,可把我吓坏了,所以每次他一来,我就急急慌慌地朝幼儿园老师我幺姑背后躲藏。
幼儿园设在村民小组一间公房里,摆着七八排长长的木课桌木条凳,四间青天灰瓦土墙房子一字排开,房前是巨大的晒坝,用青石板铺就。大战红五月的时候,社员们在晒坝里脱麦子打油菜晒苞谷,六月里收棉花晒棉花,九月金秋打谷子晒谷子收黄豆晒黄豆,还有高粱啊荞麦啊等农作物。粮食晒干就装在村民小组的公共仓库里,社里派了专门的保管员看守。
我们小孩子太喜欢这个大晒坝了。这里是社员们公共的集会场所,也是小孩子的儿童乐园。只是乐园中没有大城市公园里的飞机飞船等游玩设施,不过有高高的柏木秋千可以荡漾。我们坐着秋千,飘起来落下去,然后再飘起来,乐此不疲。在秋千上,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我们感到天那么蔚蓝伸手可触,山那么矮小飞身可跃。通过晒坝这个儿时的游乐场,从父老乡亲的忙碌里,我们体会到了庄稼收获的乐趣,这是城里孩子永远也没有的享受。
五月是乡亲最忙最紧的月份。一砭砭一湾湾麦子油菜都黄了,热风搅和着自然的芳香,把社员们收获的喜悦热情满满地鼓胀起来。首先是收麦子收油菜,上千亩农作物三五十个社员要在短短半个月收完,紧赶着就是收水耕田耙田插秧。满眼金黄转眼不见,面前呈现出一面一面弯弯的圆圆的方方的以及难以名状的大镜子,在五月的星光下亮晃晃的闪耀。青蛙们都跑出来,咕哇咕哇地一直叫,一直叫到北斗在东边山梁发白隐没。乡亲们来不及喘一口气,马上又投入了插秧这个最纷繁琐碎的耕种环节。累得腰酸背痛的时候,故乡的田园又转青了,从高高的老鹰嘴八家坪山顶俯瞰,灵江河谷两岸一片淡淡的青葱。
这段时间,小伙伴们实在可乐。
晒坝里扎满一捆捆一垛垛麦秸秆油菜秆,在秸秆之间有很多小小的缝隙空间,晚上,这里是我们藏猫猫的好地方。与我同龄或年龄相仿的小伙伴有十来个,通过划拳决定谁躲藏谁找寻。隐藏在秸秆之间,闻着麦子的香甜,油菜籽冲鼻的浓香,听小伙伴着急生气的叫喊,隐藏不住的快乐时不时做出回应,一下子暴露了踪迹,阵阵天真的笑声随之扬起。
晒坝里还晒着我们的渴望,那就是乡村电影。农忙过后,父老乡亲都已忙过,公社免费的乡村电影闪亮开场。那时候,我们公社只有一部放映机,社员看电影是一个村民小组一个村民小组轮流排班的。夏夜,当电影在河对面的村社上演的时候,我们就眼巴巴地掐算什么时候该轮到我们观看。盼望着盼望着,终于等到背着电影机的好汉李大哥来到我们村民小组。我们那种高兴难以言表啊,跟在电影机后面欢呼雀跃。午饭都不想吃,就等天黑。等到天一擦黑,晚饭都不吃,就搬着板凳到晒坝里占位置。小伙伴们将板凳一排一排按先后顺序排列整齐,于是松一口气,没事了,或坐在板凳上等待天黑家人到来一起看电影,或三五成群在晒坝里追逐嬉戏。
我看的第一部电影是《穆桂英大战洪州》,穆桂英的形象美丽而又英武,那七十二座天门阵八仙参与其中神秘莫测,至于杨宗保穆桂英打出来的爱情,知识青年村社里的青年都津津乐道羡慕不已,我们则淡然漠然。我们最爱看的电影是《小花》,里面那小姑娘悲惨的遭遇让小伙伴们泪水涟涟,歌曲委婉好听,“妹妹找哥泪花流”我现在还会唱。另外,《上甘岭》也让我们爱得不行,当长蛇朝着潜伏的战士身上爬去的时候,大家的心都悬起来,按捺不住惊叫,那隆隆的大炮炸响的声音总在梦里山摇地动。
换片间隙,调皮的青年们会用手指做出各种造型,通过放映机的投放,显示在宽大的电影屏幕中间,引得乡亲啧啧不决口哨连声。
电影散场了,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晒坝,社员们打着电筒火把,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回到各自家里,夜里我们梦中都是小花姑娘或者战士的身影。
当电影放映组辗转到邻村邻社,甚至是山那边的公社,只要好看,大家会跋山涉水不辞辛劳去观看。七十年代老百姓的文娱生活是单调的,但是大家不放过任何一个触手可及的娱乐的节目,向往美好是每个时代永恒的主旋律。
七十年代社员群众的业余生活除了看电影,最隆重的便是庆祝五一劳动节全公社的文艺节目大汇演。汇演以每个村为比赛单位,公社书记就是活动主席,每个村的村长是评委会成员,乡里的广播员是主持人,每个村每个社的文艺骨干是演员,全公社的社员自然就成了观众。当时我们公社共有十个村,于是就是十个文艺汇演参赛队伍。
过了春节二三月里,村里参加汇演的文艺骨干带着全村人民的荣誉感都活跃起来,在村委会大院里排练节目,年轻漂亮的姑娘化了妆便天仙下凡似的更美丽了,小伙子涂了口红描了眉毛更英俊潇洒,大家在一起排练花鼓戏样板戏,或是双簧,或是金钱板说唱,或是单人独唱,多声部大合唱,也有竹笛二胡等乐器表演。
我们社里的活跃分子殷光林,艺术细胞发达,五十年代考上县里的川剧团学了一段时间,会拉二胡吹笛子唱川剧老生。我特别喜欢听他笛子独奏《扬鞭催马送公粮》,这曲子时常在夏天的星空之下飞扬,旋律动听,悠扬婉转,美丽了乡村的夜晚。因为有文艺骨干,因此每年五一劳动节的大汇演,我们村里都能夺得奖状,引得村民连声赞誉。
故乡的春天色彩斑斓。
李花开得早,二月底,巴山还春寒料峭,山上山下,灵江河谷两岸李花就开放了,不过是零零散散的,倚在茅舍一角,立在田塝沟头,像朵朵白云散落山村。
恰在此时,不合时宜的黄沙会来凑热闹。三月初北方多大风,呼啦啦的吹过黄土高坡,裹挟着细微干燥的黄土扑向天空,遮掩了红日,刮过汉中平原,铺天盖地的飞向大巴山,受了大山脉的阻挡,便灰蒙蒙地落在故乡的树林,屋顶,菜园。黄沙使得李花黯然失色。
黄沙尘埃落定,在李花即将凋零的近旁,桃花接上茬绽开来,红红的粉嘟嘟的,温暖在少女心头。
不过,李花桃花都不成规模,气势不足,震撼力不够。山花在四月掀起了高潮,四月的巴山是鲜花的海洋。
三月底四月初正是大巴山冻桐籽花的时节。温度骤然下降,寒风逞着余威,肆虐山乡,山民们赶紧添加衣服。十天半月,天气转暖,气温一日高过一日,桐籽花便完全怒放了,几乎每一根田埂,每一片田园都能看到她们粉红的靓影。故乡似一片粉色的海洋,海水从山谷里涌起,起荡在山麓下,推涌到高山顶,涌上蔚蓝的天堂。这是大巴山七十年代特有的景观,和国家六七十代年鼓励种植油类经济作物的政策紧密相关,桐籽成熟可以榨油,可以改变国家贫油的状况。而桃花李花没有这样的幸运,都是山民家庭自发的自给自足的种植,所以只有稀稀落落的开放,结不结果无所谓,装点门楣也满意。
四月上旬桐籽花开始凋零飘坠,油菜花又赶趟儿似的火爆登场。油菜花比桐籽花开得更凶猛,每个村社都开辟了大块田地精心种植油菜,所以油菜花一开简直可以用排山倒海来形容。金黄金黄的油菜花,一大片一大片开在田野里山岗上,潮水似的金色拍打着村社山岗,而海潮的声音时刻响震在社员们耳畔梦里,那是数以万亿的蜜蜂野蜂嗡嗡的鸣叫。小孩子们在油菜花田奔跑追逐,身上粘了黄金的色彩,散发着浓浓的芳香。
土狗们也会跟着孩子跑进菜花田,这对于它们往往是灾难。土狗看着蜜蜂在菜花间时停时飞,怀着好奇凑近鼻子,蜜蜂会狠狠地蜇刺,予以还击。土狗汪汪地尖叫而去,蜂毒常常会让他们发疯,于是,就患上了狂犬病。疯狗的脖子是直直的,所以总跑直路,遇上人畜都会狠咬一口。被狂犬咬伤,如果掉以轻心,不加救治,病毒会在体内长期潜伏,等到发病的时候便与狂犬无异,也会咬人,甚至吃掉自己的手指脚趾,七社的李姓人家就是被狂犬病夺取了生命,吃掉了自己的手指脚趾,凄惨而逝。
我们小孩子最怕狂犬。每年四月是狂犬爆发的季节,所以四月份乡村还有一件大事,就是提防狂犬,消灭疯患。于是村社里都组织起民兵,挎枪巡逻,消灭疯狗。疯狗来时,所有社员都神情紧绷,躲在家,民兵则到处追赶狂犬,直到枪响命中,击毙祸患。
五月份大巴山进入了伏旱时令,一个月不下雨是常事,有些年份甚至干旱两三个月。这可愁坏了社员们,还好,公社里未雨绸缪,给每个生产队都配备了抽水机。
老屋旁边的大堰塘干涸了,当水可及膝的时候,社里的柯队长会集中青壮社员们下塘去罩鱼抓鱼,将大大的篾丝背篼底儿裁割掉,就成了一个简单地抓鱼罩子。社员们手持鱼罩,在浑浊的水塘里警惕的逡巡,发现有大鱼游动的水纹,瞄准了便使劲地罩下去,鱼罩下口深入淤泥,鱼儿就在背篼罩子里惊恐地哗哗地掀起水花。大堰塘的大鱼有三两斤,也有十来斤的,有长条青黑的草鱼,有红鳍金鳞鲤鱼,也有大头细鳞白鲢。每一次能抓几百上千斤,完了分给每家社员,各自美餐几顿,吃不完的晒成干鱼。
堰塘干涸了,灵江河谷却还有哗哗溪流。在河湾里有深深的水潭,倒映着天光云影苍松翠柏,潭水的颜色由浅入深,呈现出淡青嫩绿草绿翠绿墨绿的缤纷变幻,河里的鱼儿有黄角郎屎鱕子等,味道鲜美。从河谷里把水抽到平坝上十分不易,一百多米的垂直高度,每隔十多二十米安放一台抽水机,每一级开凿一个蓄水池,要四五台抽水机同时开动作业,一级一级地提上去,顺着大碗粗的橡胶水管,清清溪水便流进一湾湾稻田。抽水的时候,我们小孩子会去观看,在蓄水池边上玩一玩清凉的溪水,惊讶于人工的造化。
堰塘干涸了,小溪沟也基本干涸,螃蟹再也不能在浅浅的溪水凼里潜藏,便躲到大石块下面。我和小伙伴麻狗子哥哥卫娃子勇娃子桂牛子二娃子蓉妹子一大群人,从大堰塘上面的水沟开始,一直往水寨门云霄洞山上进发。我们选两三个力大的小伙伴,每人抠着大青石的一个方位,一起发力一声吆喝,石头翻个身倒向另一边,那些大螃蟹小螃蟹公螃蟹母螃蟹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个举着大大小小的螯足向我们示威。我们会挑大个儿的,按住深褐色的背壳,拿一根麦秸伸向蟹螯,那大大的钳子一下便夹住了秸秆,人便安全了,我们轻松地把他们抓起来,放进塑料口袋里,再向下一个目标进发。其实螃蟹挺坏的,它们在稻田埂下边打一个个洞,稻田再多的肥水都会流到沟里流到河谷,大人们并不反对我们抓螃蟹。
我们抓螃蟹也会遇到危险。有时候搬起一块大石头,一条长长的乌梢蛇会利箭一样突然窜出来,吓得伙伴们一声尖叫,然后抱头鼠窜。跑远了,回头望,乌梢蛇早已无影无踪。可是我们都不敢再回去,于是,一个个蔫蔫的耷拉着脑袋心有余悸地回家去。
还好,我们仍旧小有收获,提着袋子里的几个大螃蟹,找到竹林里围聚一堆,生一堆竹叶小火,烤了螃蟹吃。螃蟹厚厚的壳变得橙黄泛红,蟹肉的香味飘然而出,大家直咽口水,麻利地平分了,咬开蟹螯,撬开蟹背壳,连瘦瘦的小腿也不放过。哎,小时候真馋,我们总是慨叹蟹肉太少,我们总是希望抓住像年猪那么一个大螃蟹。
映山红也在这个月开遍了大巴山。山崖上,松树脚,羊肠小道边,一丛丛,一簇簇,火红烂漫。山里孩子野得很,就去山里采摘映山红,编成花环戴在头上,美滋滋的不知道在乐什么。
映山红一开,山里的野菌便从松松软软的山林坡地冒了出来。赤橙黄绿青蓝紫,或肥或瘦,或粗壮或矮小,绚烂多彩,闪眼爱人。绿盖儿的青苔箘,红盖儿的红伞菌,雪白无瑕的鸡蛋菌鹅蛋菌,还有大象腿一样的大脚菇,漫山遍野,藏在松树下,躲在野花边,偎在落叶下。当薄薄的雾气从灵江河谷盘旋升起,东边山梁上露出一片鱼肚白,小伙伴们提着篮子,背着小背篼,成群结队,迈过青草上的露珠,闹闹嚷嚷地出现在大山深处。你争我抢,你追我赶,从松林坡到金线吊葫芦岛,从平石板河到三儿滩,山腰山谷,深沟高坎,到处散落着大家的欢笑。有时候,我们会采到毒蘑菇,不过大人有经验,回到家里他们会把毒蘑菇选减掉。红艳艳的太阳跳上山头,巨大宽敞的白石岩反照着金光,露珠悬挂在草叶尖青叶边缘,映射出钻石的光芒。我们的篮子背篼全满了,于是唱着不成调的山歌归去。
春蚕养殖最关键的时段在五月份。七十年代村社是把社员分成组的,根据特长技能分成木工组养蚕组饲养组传统作业组,还有放鸭组。三爹是木匠,归于木工组。饲养组主要养猪养牛养羊子,社里有专门的养殖场,设置了三五个饲养员。传统作业组主要从事水稻麦子油菜等五谷杂娘的种收。放鸭组就成天带领一群鸭子一个水田一个水田的吆喝放养,放鸭倌儿是社里面地主分子柯三叔。养蚕是个技术细活,要求高,要将蚕卵孵成小蚕,养成大蚕,再吐丝织茧,工序纷繁。小时候我们家孩子多,需要照顾,再说父亲会养蚕,教会了母亲,于是,我们家就归于养蚕组,全社所有的桑树也归于我们的管理调度,父亲在学校放假以后回家来,抽时间给桑树修枝嫁接。
养蚕分为春蚕和秋蚕两季养殖。春蚕从三月份开始孵化蚕卵,温度要控制适宜,不几天,小小的蚕宝宝就咬破了卵壳爬出来,要吃最嫩的桑叶。桑叶必须用清水洗干净,再用消过毒的纱巾擦干,切得碎碎的,均匀撒在蚕卵纸上,蚕宝宝就会贪婪地细嚼慢咽。再过几天,蚕卵都孵化完了,蚕宝宝也长成了一厘米左右的幼蚕,便转移小筛子里。半个多月以后,小蚕越长越大,将近一寸左右,就要开始安眠。一次安眠数小时,醒了以后便大吃一顿,再安眠。安眠一次脱一次皮,也就长大很多。三次安眠以后,蚕子就长大了。在蚕子安眠的时候,要特别注意蚕房的温度,湿度,卫生,还要防止蚊虫叮咬,老鼠偷吃。这段时间母亲最累,早上要赶在太阳出来前去田埂上采桑叶,未经太阳晒过的桑叶浆多鲜嫩营养;中午要翻蚕沙,换蚕网,给蚕子们打扫卫生;半夜里借着昏黄的灯光,还得起来添加桑叶再喂养一次。大蚕吃桑叶的声音,就像春雨沙沙地打在竹林里,实在是好听。
经过三次安眠过后,蚕子都成熟了,亮晶晶的身体都是蚕丝,这个时候的蚕子叫做亮蚕。于是,得赶紧给他们结扎草簇。草簇是用稻谷秸秆用篾丝纠合打成的。将不再吃桑叶的透明的亮蚕捉到草簇上,蚕子就会在草根上吐丝,围绕着自己的身体一圈圈一层层地织茧。一周左右,一个个大过拇指的蚕茧雪白雪白地结满了草簇。五月份母亲可以松一口气了,歇几天,便拣下蚕茧,过秤,到蚕茧站出售,挣得相应的公分。
六月的故乡蜻蜓出奇地繁多。白天是红蜻蜓黄蜻蜓蓝蜻蜓,从老院子飞过,停在菜园中黄黄的丝瓜花上,歇一会再飞到清凌凌的大堰塘,在平静如丝绸的水面点一圈细微的涟漪,翩翩的又飞到绿烟袅袅的稻田中,一扑闪便消失了踪影。
我不知道小伙伴们为什么喜欢捉蜻蜓,也许是羡慕他们潇洒飘逸的姿态吧。大家用一节篾条或是铁丝弯曲成椭圆形圈子,固定在竹竿上,再到房檐下网上粘稠的蛛丝网,做成一个捕捉器具。不管多大的太阳,我们都会相互簇拥着,到房前屋后田间沟头去捕捉蜻蜓。看见一只红蜻蜓停歇在茄子树上,平持着丝网,蹑手蹑脚地靠拢,从蜻蜓的大脑袋上方轻轻地慢慢地罩下去,靠近了再向下一按,蜻蜓就粘在蛛丝网上惊恐地扑腾。捉了蜻蜓有什么用呢,我们不能吃,就给大黑猫吃。
傍晚也有蜻蜓,夜蜻蜓专在晚上出来,轻飘飘地扑捉蚊子及其他夜里出来飞行的小虫子。那时候农村的蚊子特别多,天一黑,就密密麻麻地从猪圈牛圈粪坑里嗡嗡嗡地飞出来,一疏忽就叮在皮肤上吮吸,一眨眼就胀红了肚子,吃饱了飞不动了,人们便狠狠的一巴掌,叭的一声,手里一摊鲜血。多亏了这些夜蜻蜓。
这个时候最好吃的是苞谷蒸馍。六月地里的苞谷熟了,一个个饱满的包谷棒子穿着青衣抱在一人多高的苞谷树上。社员们掰下苞谷棒子,褪下柔韧青黄的外壳,剥下金黄多浆的嫩玉米,用石磨推碾磨细,在略微粘稠的包谷面再拌和一点香油,扯一坨拌好的包谷面按压成薄薄的面片,里面填入南瓜丝,拿宽大碧绿的铜籽树叶鼓鼓地包起来,包成一个个河蚌的模样,便放进大铁锅蒸。待白白的蒸汽冒上十多二十分钟,苞谷蒸馍便好了。我们双手捧一个滚热的苞谷蒸馍,掀开桐叶,咬一口橙黄色的苞谷蒸馍,桐叶的清香,包谷的甘柔,南瓜的脆嫩,洋溢于唇舌之间。味道好极了。
七月的巴山像个大蒸笼,火太阳晒得菜园里的丝瓜苦瓜茄子全蔫塌了叶子,社员们躲在木头房子里,躺在凉席上,篾丝扇子不停地扇动,汗水依旧涔涔地冒出额头、胸脯。这个季节,所有的水田稻子都在疯长,旱田里一垄一垄红薯正铺开青藤,斗地主大家也斗累了,批林批孔已经失去了鲜活的目标,这是一年中社员们最闲暇的时候,于是成家的年轻夫妇便有更多的功夫在床上折腾纠缠斗争,老年人则砍来竹子破开了,起一层层的青皮二层皮,编一些花篮背篼红薯兜撮箕,小孩子们不敢出去了,怕烤脱了皮肤,都骂骂咧咧着火烧火燎的毒日头,闲得无聊的中年妇女们有更多的时间嚼舌根子,恼了便趾高气扬上蹿下跳地互相咒骂彼此的祖宗八代。不过,所有人都喜爱水光潋滟的大堰塘。
下午三四点,青壮年男人们基本都聚集到大堰塘边来了。这个时候季节的大堰塘,水深数丈,一泓碧绿,蓝天白云漂浮期间,三五水鸟时隐时现。看见这一顷碧水,男人们像见到美人似的心里干渴起裂,三两下便扒掉汗衫,叫喊着口号从宽宽厚厚的水塘埂子一头起跑,一个紧跟一个,助跑十数米,飞身起跳,划一道道弧线,扑通扑通跳进堰塘,突然不见了踪影。小孩子们站在堰塘边,焦急地寻找,突然从堰塘中间浮出一颗颗人头,甩一圈圈水花,再打着鹞子向着对岸破浪而去。小孩子们急得直跳,在埂上大叫,也要跳水,又害怕水的深沉虚空柔软。大人们将大胆的孩子拎下水,哈哈哈地看着他们在水面沉浮拍打惊叫,说学游泳先得吃水,玩够了,然后再把他们捞起来,教他们划水。
我和麻狗子卫娃子经常偷偷去堰塘游泳洗澡。水中间不敢去,便在浅滩上弹着划着,污浊的全都翻起来了,浑浊了小半个堰塘。其实,这污泥是很脏的,里面有很多细菌寄生虫,我们却顾不了那么多,只顾着游泳的快乐。不远的地方,大水牛也没在浅滩上泡澡,硕大的牛虻在水牛头顶上嗡嗡地吵闹着飞来飞去。
如果大人们把我们捉住了,是要挨金竹条子体罚的,因为,我们是在冒险,公社里不时有孩子偷偷洗澡溺水身亡的。不过,浅滩边的水实在是太脏了,夏天最容易感染黄水疮。也许是这个原因,五岁起的两三年,我每个夏天七八月份都要生黄水疮,腥水淋漓,苦不堪言,好在父亲会一些医术,用高锰酸钾泡开水给我洗澡消毒,再敷上有黄柏冰片粉末的药膏,还要喝上蒲公英熬的汤剂,二三十天便痊愈了。
我最喜欢的是和大哥二哥到灵江河谷平石板河里去洗澡游泳。那时候大哥上了初中,二哥快要小学毕业。每年暑假七八月份,在哥哥们学习完毕,下午三四点钟,经过父母同意,我们就结伴走出老屋,走向茂密葱茏的森林,下到平石板河谷。平石板河里有一大片平平坦坦的天然石滩,绝大部分地方深可过膝,三五大大小小的深潭散布在下游处。这里是天然的游泳练习场地。
大哥二哥拿出一条密不透风的厚布长裤,将裤子上端和另一只裤腿下部分别用麻绳包扎捆紧,用河水打湿了,然后拢着另一只裤脚口子使劲吹气,浸湿的裤子被吹胀起来,最后再把这只裤脚口子也捆严实了,于是,一个原始的游泳圈就漂浮在水面上。大哥二哥便扶着我躺到鼓胀的裤腿中间,教我两手使劲前后左右划水,两只脚不住地弹动,慢慢地我也学会了游泳。
我们躺在冷热适宜的石滩上,只露出头脸口鼻,任河水缓缓流过胸脯肚脐双腿,任小鱼酥酥痒痒地啄食我们的肌肤,看百合花在对面的悬崖上红红地绽开,听山风唰唰涌过莽莽松林,清凉酣畅,自在逍遥赛神仙。
山乡八月多暴雨。中午时分,浓浓的乌云从东边玉真祠八家坪山那边升起来,一会儿便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竹林被压得快要贴地了,乌云已经把天地捂严实了,伸手不见五指。随后变听见夸拉夸啦巨雷爆响的声音,在山谷里荡气回肠,闪电扯起一道道弯弯曲曲的电光,撕裂了天地,大雨点便豌豆似的密集的铮铮铮铮的打在屋顶青瓦上,几秒钟又成了瀑布似的冲刷下来。要不了二三十分钟,山洪就从山顶轰轰隆隆冲下山崖。天空亮开了,灵江河谷里土黄偏赭红的洪峰气势汹汹带着巨大的枯树,滚滚而来。
有时候,阵雨没有那么剧烈,我们能看到大雨的行进。珍珠宝石似的雨帘被老天爷拉动着,从上河里扇子坡那边,唰唰唰唰地漫卷过来,遮没了远山村庄,白茫茫一片水世界。屋檐水像瀑布似的,从檐前垂挂下来,溅落在石阶前的青石板上,碎裂一地,溅起无数雪白的珠玉。我们就在檐下用手接着,打湿了短袖汗衫和童稚的笑脸。
九月份哥哥姐姐都上学了,家里恢复了往日的冷清,社里又忙碌起来。稻田里打谷机呜呜地疯转,金黄的谷粒沙沙沙地飞向遮挡的篾席,又落在拌桶里成堆地富集起来。主劳背着满满一篾丝背篼谷子陈续走向大晒坝,妇劳力气小,或三或五分散开来在稻田里割刈稻谷,体弱的便在大晒坝里摊晒谷物。稻谷摊晒开来,满晒坝铺着黄金似的,黄灿灿一片。半个月左右,稻子收割完毕,稻田里田埂上到处都是金黄色的稻草人,瑟瑟的在凉爽的秋风里站立,等到都晒干了,社员们便将稻草人就近结碼上树,社里面隔几个稻田就有一个大而臃肿的草树,挺立在高远湛蓝的天空里。
秋收刚过,乡村稻田里遗落了不少谷粒,于是专管放鸭的柯三叔,便会吆赶着一大群上百只灰鸭子白鸭子黑鸭子麻鸭子,扛着鸭棚子,挨田挨塝地放鸭子。鸭子们在泥泞的水田里一群一群疯抢着谷粒,也吃小蚱蜢,蚱蜢长长的双腿一弹动便跳出一丈远,于是鸭子便一窝蜂地追赶过去抢食。吃饱的鸭子扑闪扑闪着大翅膀掀起一阵风,引长鸭脖子卖力地嘎嘎嘎地欢叫。公鸭子们也追逐母鸭子,强悍的公鸭会伸出扁扁的黄嘴喙叼啄驱赶竞争对手,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向母鸭,母鸭温驯地蹲下,公鸭子轻轻一跳,两只宽宽的鸭蹼稳稳地落在母鸭肥厚的背上,翘起屁股,一眨眼就完成了交配,然后摇一摇屁股,各自走开。傍晚时分,柯三叔便圈起鸭围子,将鸭子赶进去过夜,太阳落下山去,西边老鹰嘴山梁上一片霜红。柯三叔就在鸭棚子里过夜。柯三叔的父亲是个地主,五六十年代挨批斗,打断了两三根肋骨。谁愿意把女子嫁进成分不好的家庭呢,柯三叔三十好几了,依旧是个光棍汉。不甚寒冷的秋夜对于柯三叔来说,实在是难熬,只有望着天上的星星,对面山上的零星灯火寂寞地睡去。
秋天的大山由葱翠转为淡黄浅红金黄深红,松林包上松树瑟瑟地掉落松针,青树枯黄的叶子在秋风里哗哗地摇摆。这时候大一点的青树上结满了榛子,椭圆形的果实黄褐色,可以剥开来烧着吃,香喷喷的带着一点涩味,也可以把它做成小陀螺,拿一根火柴梗,将削尖的一头插进榛子的大屁股,用大拇指食指捻着,使劲一车,小陀螺就在平滑的方桌上流星死的旋转,我们小孩子太喜欢了。深深地茅草从草叶尖上开始,变成红紫色,再变枯黄,夏天是水牛爱吃的饲料,如今枯黄了,山羊也会啃一些充饥,草蜢也由青青的变成了枯黄色,长大了,强健的大腿一弹,带着风声飞得老远。
这个季节我们小孩子的任务是进山拣拾柴禾。小伙伴们背着背篼成群地到山上拣拾柴禾,扛一枝竹扒子,在松林里扒松针,在青树下扒枯黄坠落的树叶。有了小孩子,整个山林除了大一点的松树柏树青树以及其他不知名的树木肃然挺立着,基本上像一个大操场似的干净。那时候煤炭是奢侈品,社员们就靠这些柴禾生火煮饭,森林毁坏相当严重。
但是,婆婆说以前的山林树木参天,水桶那么粗的松树柏树满眼皆是,郁郁苍苍,拢云罩雾,隐藏着金钱豹猴子野猪麂子锦鸡等野生动物,大巴山是真真的原始森林,所以才能给徐向前红军提供天然的绿色屏障。土改后,大搞建设,大树全部都砍伐殆尽,用来修房子做了柱头椽子檩子,我们家老屋是乡里最高的木头房子,用的就是这些木材。巨大的木材主要输出山外,七八月份暴雨季节,河里洪水浩浩汤汤,这些大材便结扎成排,经过灵江河谷大河三汇,大部分流放到城市去了。看来我们祖爷爷爷也参与了原始山林的破坏。随后,五八九年大炼钢铁,又是一次大规模砍伐,比碗口还粗的大树又一次砍伐殆尽。只有交通不便的深山老林,才得以幸存,基本保持了原始状态,现在成了红色革命风景区,以供海内外游客观摩,养眼养身养心。
深秋里,地里的红薯也长大了。社员们又赶紧着挖红薯,挖完红薯,就要准备小春种植小麦了。社里的红薯有本地红薯和良种红薯,本地红薯内里肉红色,个头小,但是糖分足,所以,有社员家庭把吃不完的本地红薯切成薯条,晒干了经过几番蒸煮,做成薯糖,红红的,黏黏的,爽口甜心,冬腊月里无事就叼一根薯糖在嘴上,引得伙伴们口水直淌,我们太爱吃了。吃不完的薯糖,就拿到乡场去卖,也能换会一点油盐钱。良种红薯个头硕大,皮肤雪白,像极了一个美丽丰满的少妇,却不好吃,内里淡淡的。于是社员们把它们切成条,晒干了,集在布袋里储藏,作为米饭的垫底,小时候我也挑食,不吃这种薯条,吃剩下的可就便宜了家里饲养的小黑猪。
大巴山的冬天冷,十二月下霜,一月结冰。早上起床,冷的缩脖子揣手,白白的霜粉笔灰似的粘覆在菜畦里包包菜上面,原野上麦田里两指深的麦苗愈发葱翠,冒着薄薄的雾气。
冬水田里结了厚厚一层冰,白花花明晃晃,小伙伴们又高兴了,拿小石头打碎冰层,拣拾一块大一点的冰片,借温热的手指在边沿穿一个小孔,用稻草穿起来打上结,说拿回家做镜子啊,提到半路上融化了,哗啦一声跌落地上,连着我们的遗憾碎裂一地。
蜿蜒曲折的灵江河谷里升起浓浓的雾,乳白色的像社里母山羊挤的羊奶,像晒坝里晾晒着的蓬松松的棉花,想长蛇在河谷里慢腾腾的蠕动。白雾升腾起来飘上山谷,变成白色的蛟龙,在山野里兴风作浪,推云逐雾,严严实实地笼罩了村庄,模糊了远山,遮没了软弱无力的太阳,折腾累了,便飞向东海飞向天宫去了。
数九寒天,大巴山有时也会下大雪。苍天狠狠地一夜北风,翌日,鹅毛大雪就翩翩而来。先是轻微的舞动,从北方的扇子坡那边过来,从东边八家坪玉真寺过来,接着飘近村庄,裹挟了房舍。大片大片的雪花,天女撒花似的,像白梅花瓣李子花瓣梨花花瓣,从天而降,带着淡香。我们在院坝里摊开手掌,迎接雪花,奔跑着,追逐着,欢笑着。雪停了,房子菜畦麦田松柏远山一派莽莽的银白,清冷的朝阳下反射着红樱桃似的光芒。
冬天里山民们更加闲暇。社员们怎么打发寂寞呢?寒假里,幺姑小表叔这些年轻人围坐在四方桌边打扑克,打甩二,惩罚方式就是烧胡子。抢庄啊,跑牌啊,输了就粘一根白纸条,粘满了,大家便擒住双手按牢摁紧了,擦燃一根火柴点燃纸条,小火腾地而起,输家瞪圆了眼睛盯着火苗窜起,发一声呐喊挣脱了,赶紧扑下纸条火焰,然后就是追打笑闹。
爷爷辈年老的长者就打长叶子川牌,丁丁斧头天牌地牌人牌,斗够十四点和坨数,便可和牌,输钱,五分一角一坨,数苞谷米记账,聚精会神,八目圆睁,小有输赢。
小媳妇新郎官除了做爱还是做爱,新鲜啊,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有香味,新娘的黑头发亮眼睛手指头脚趾丫蘸了野蜂蜜似的,引得新郎官蜜蜂一样乱嗅,野猪一样乱拱。被窝窝暖和,大胸脯暖和,眼睛里暖和,冬天再冷心里有个大太阳啊。木床吱呀吱呀叫唤,女人要死要活地叫唤,木头房子也叫唤。
冬天是大巴山说媒定亲结婚嫁娶的旺季。忙得红爷红娘腿酸脚酸腮帮子酸,适龄的大小伙子满怀憧憬带上小礼去看亲,大姑娘怀揣小兔偷眼睃看,看中了便面若桃花,两相满意。正月初一小伙子便走头回去姑娘家认亲,背着酒水刀头肉红糖三四色礼,每个叔伯一式各送一份,亲事便初步认定下来。亲人们在桌上编着各种吉祥如意的理由劝酒,说者头头是道,听者喜气盈盈,便举起杯相继干杯。说得不好要罚酒喝。七大姑八大姨劝完酒,相亲的小伙也就面红耳赤腾云驾雾了,于是大姑娘就搀扶着去休息,小伙酒气熏天有意无意地头靠着姑娘的肩,姑娘心痛得不行,恨恨地责备。
那些早先订下亲的人家便择了吉日办喜事。女方打了红红堂堂的柜子箱子床上五大件,男方修缮了新房,粉了老墙,贴了对联上门楣,请了锣鼓唢呐,迎亲队伍便扛着长长的杠子去女家。
七十年代的结婚宴席简单,一桌子都是山货,河里的鱼,山里的野菌竹笋,自家的生态大肥猪,社里分的红薯土豆,自留地里的干豇豆圆包菜。巴山的十大碗是传统的宴席菜式,三四个水碗菜,水煮香酥肉,豆腐渣精瘦肉和的刀头丸子切片垫着黄花;三四道干盘子,用鸡蛋淀粉面粉搅拌油炸的干鱼猪肝,油炸白米锅巴上面撒些白砂糖,油炸花生米;三四道蒸碗菜,粉蒸羊排,粉蒸猪排;垫着老腌菜的酱皮开花砣子肉,这是我喜欢吃的,不油不腻,酥软香浓,入口即化;最后一道大活汤,一点酱油几点醋,撒上数颗碎葱花,酸咸适中,味道鲜美极了。至于喜酒,则是山乡里泉水酿造的谷子酒,醇香劲大,烧乎乎的喝进肚里,唇齿留香。支客司声音洪亮,热情周道地递熹烟,照顾客人,安排一轮又一轮宴席。
新娘要出阁了,喜悦感伤一股脑儿蹦将出来,泪水滚滚,哭瘫在爹娘怀里。哭够了,新娘擦干泪水,锣鼓唢呐一路敲打吹鼓,跟随着红红的嫁妆,到新郎家去。
观看迎亲队伍也是一大亮点。长长的迎亲队伍走过弯弯曲曲的山路,邻近的村妇便出了老屋在院坝边远远地观看,评头论足嫁妆新娘,羡慕嫉妒都有。半大小孩子则跟随迎亲队伍,在长长的送亲队伍里分辨着找寻着追着新娘看。
新娘到了新郎家,支客司便会说唱着一些祖传下来的歌谣,一道一道仪式程序,最后把新年引进洞房,和新郎拜堂。自此一桩婚事进入尾声,一对新人开始了紧巴巴又甜蜜蜜的新生活。
小伙伴们自有办法度过冬天,过家家、假迎亲,不过迎亲大家最喜欢。大家一群人十多个,选新郎选新娘。院子里女孩子很少,就随便选了一个好看的,大家都相当新郎,争来扯去搁不平,于是划拳,剪头石头布,赢家做新郎。新郎新娘走在前头,其余伙伴提几个铜盆铁盆,卷起手指做唢呐罩在嘴上,一路嘭嘭嘭地敲,呜哩哇啦地吹,从院坝到院边大路过了堰塘,绕一圈,又回了院坝。仪式结束,大家也喊累了走疲了,于是并排坐在大石磨上,在冬日暖阳里喘气。
巴山土地上最值钱的产物要数白蜡。解放前很多有田地的地主富农家庭都在田埂边上栽植白蜡树、冬青树。我们家也有十多二十根田埂上栽培了几百根白蜡树。二三月份的时候祖爷爷爷把蜡包子拴在茶树上,一个枝桠两三个三五个不等,天气暖和后,蜡虫子就从蜡包子里钻出来,在和风里不断长大。两三毫米的雄蜡虫成群地聚集在一起,雌蜡虫则是独行侠,与雄虫交配后,把大量幼虫再繁殖在蜡树条上。成熟的雄蜡虫有蜡腺体,通过蜡腺不断地把白色蜡质分泌在蜡树光溜溜的枝条上,经过炎热的夏天,到了凉爽的深秋,所有蜡树条上都粘满了白白的蜡质,蜡树上就像裹了白银似的,银装素裹,漂亮极了。这时候,祖爷爷爷婆婆把白色的蜡质从树上剥下来,全部采集完以后再煮蜡。
煮蜡要掌握好火候,火候把握得好,煮的蜡就纯净透明品质好,卖的价钱就高很多。煮蜡的目的主要是去掉杂质,凝固成型,便于工业加工。中国人很早就掌握了这门技术,很早就用上了蜡烛。冬天,祖爷将煮好的白蜡卖到收购站,一斤能卖几块银元,收获颇丰。
寒冬腊月的时候,我们喜欢光顾蜡树,这个季节,残留在冬青树上蜡树上的蜡蛹会从屁股上深处蜂蜜一样的粘稠的汁液,我们把嘴长长地伸过去,拿舌头贪婪的舔舐,那味道真甜,甜到心窝里头去了。
腊月里,祖爷和爷爷要上虫山,去买蜡包子,蜡包子里都是蜡虫卵。跋山涉水,往返数日,祖爷还一路给沿途人家患病的猪牛治病开药。一路见习,爷爷学到了祖爷的真传,后来也成了一名不错的兽医先生。
解放后,村社里春天也拴白蜡,秋天煮蜡,冬天上虫山,爷爷是师傅,作指导。每年如是,直到八十年代。
大巴山的新年有古香古色的味道。
迎亲的锣鼓唢呐从十月就开始吹吹打打,一直吹打到腊月二十几号,便慢慢停歇下来。巴山锣鼓的节奏基本是“嘣嘣嘣嘣——呛(锵)”,“嘣嘣嘣嘣——呛(锵)”,“呛”了以后,就是“哩啰唻啰哩唻”,别有一番地域特色。
锣鼓唢呐停歇了,灵江河谷两岸就听见年猪要命的的尖叫。家家户户前前后后陆陆续续杀年猪了。我们村的杀猪匠姓施,杀猪技术好,要害把握得准确,血放得干净,猪肉皮子雪白雪白的。杀猪的时候,狗跑得很远,狗是怕血的。年猪被几个青壮年按在两条粗大结实的长条凳上,屠户怀抱着猪头,左手用力把猪下颌往后掰,右手握一把寒光闪闪的燕子刀,从咽喉部位狠力斜刺进猪的心脏部位,割断了主动脉,鲜血喷射而出,刚好射进铁盆里。盆子满了,腾腾地冒热气,年猪痉挛着抖动着,停止了呼吸。然后倒滚开水烫,拔毛刮皮,剖肚,再把猪肉打成四四方方的,腌渍了盐巴,便高高地吊在堂屋里火磱上边,用柏丫枝熏着烘着,吃起来香气四溢。
杀完年猪,再过几天就是除夕。母亲要把房子里面大扫除一遍,用一根长竹竿绑上竹叶刷子打扫檩子椽子上的扬尘,洒扫地面,擦洗窗棂家具。
爷爷买回来红纸,裁好了,我们准备好笔墨砚台,爷爷便提笔蘸墨写春联,我们家三爹家都有,写好了晾干了便用浆糊粘贴在门楣上。年三十早上,爷爷张罗着我们给祖婆祖爷逝去的亲人起草纸封桴子印纸钱,到了正午一大家人背上猪头肉谷子酒纸钱鞭炮相跟着去坟园里上坟。
摆上祭祀用的猪头肉,斟上两大杯祖爷爱喝的谷子酒,将桴子码成四方的房子形状,盖上瓦,点上钱纸塞进里面,封上门,青烟带着家人的怀念便氤氲升腾而起。然后是磕头作揖。重孙辈先行礼,然后是孙子、儿子,依次行礼默念。最后,在坟茔一侧点燃鞭炮。
除夕的团年饭是一年中最隆重的家族大聚餐,热闹从三十中午就开始了。山珍菜家常菜摆满一桌,于是父亲三爹分别给婆婆爷爷斟酒,给喝酒的晚辈斟酒。我们喝的是雄黄酒,说是能够避邪驱魔。山珍不过是山里的野菌子竹笋野鸡肉麂子肉,家常菜无非是猪肝猪心猪头肉农家自制的川味香肠熏制的豆腐干和自留地里的圆包菜芹菜红萝卜白萝卜等。团年饭进程刚到三分之一,入赘到隔壁三社的二爹便带着几个堂兄弟过来了。于是加了碗筷,继续进行。二爹幽默风趣,把桌子上的气氛带向高潮,几个叔伯轮番劝酒,院坝里一大家二三十人围坐在三张拼在一起的八仙桌边,人丁兴旺,谈笑风生,其乐融融,热闹非凡。
那时没有电视,没有晚会,除夕晚上,叔伯们陪爷爷川牌,堂兄弟们打扑克,或者“斗十四”,或者“甩二”,小孩子在院坝里钳了火炭放鞭炮,零零星星地鞭炮声时时炸响,婶娘们陪着婆婆就着火磱闲谈。一玩就是大半夜。
初一早上我们孙子辈要早起,去给爷爷婆婆问安。爷爷会给我们发压岁钱,小孩子发一角,大孩子发五角。一角可以买两个芝麻壳饼子,我、堂兄弟麻狗子哥哥堂妹蓉娃子高兴得不行。
初二走亲戚。母亲会带着我们兄弟姊妹去外婆家,看望外婆舅舅和表兄妹。初四五里,去大姨家玩。到大姨家要经过两道墩子河,河墩相隔一尺多,那时候胆小,父亲不允许哥哥姐姐抱我过去,害怕得很,外侧是陡峭的深沟,最后还是父亲抱过去。大姨家有柿子树,冬天里金黄的柿子在光溜溜的高树上掉着,大姨打下来给我吃,甜得很。所以,过年我喜欢去大姨家玩。
有些春节,父亲也会带我们去他外婆家玩。父亲的外婆在八家坪山东侧,外祖母家下面沟里有很深的龙洞,表兄弟会带我去钻龙洞。表兄弟说,东很深,住着大龙巴蛇,我们怕被巴蛇吃了,不敢贸然进去,看着大孩子进去了,也跟着进去。跨进不大的洞口,里面豁然开朗,别有洞天,有奇形怪状的石钟乳,洞底是个深潭,冬天里干涸了,只露出平坦的青石头。洞里还很深,表兄弟说通往东海,不敢再前进,怕真的窜出一条大蛇,或是老虎什么的。
在龙洞口上方,沿着缓坡上去,有披着红布锦缎的观音菩萨,前面点着香烛,周围散落着满地红红的鞭炮纸屑。表兄说很显灵,有求必应。站在一人多高的观音坐像底下,我们小孩子没有什么愿望,拣几个散落的还连着捻子的火炮,揣在怀里回去放响。
走完亲戚就是正月十三四里。这时候巴山一带的民俗活动就开始了,抬火姑娘,或者烧格蚤儿(跳蚤)。
火姑娘是用桃树枝条做骨,粗的桃树枝做主心骨,细的连在主心骨上当手臂,树枝上分别包扎稻草,肚子上包的要多,包得圆滚滚的,主心骨上端栽着稻草做的头颅,头上添两根细细的小辫子,最后把火姑娘叉开的双脚用两根长短粗细合适的木杆固定起来,一个火姑娘便制作完成。
两个小伙伴面对面抬着火姑娘,问她一些问题,如果她知道就请她点三次头或者八次头,你想她点击下头她就会通了神灵似的点击下,一次不差。小伙伴们抬着火姑娘,问她很多问题,都遂了大家的心愿,我们觉得火姑娘是桃仙附体下凡人间,一个个奉为神灵。玩够了,便将火姑娘点燃,送她随着青烟升起来,返回天宫。
正月十四,家家户户都要把家里扫的地灰垃圾,交给孩子,倒在码放整齐的冬青树枝柴堆上,点燃了,唱着民谣
驱赶跳蚤。下午三四点钟,一堆堆冬青树枝冒着青烟燃烧起来,劈劈啪啪的就像跳蚤圆圆的肚子爆裂的声音,成群孩子在河谷两岸分成许多阵营,开始驱赶跳蚤。大声唱着:
“格蚤公,格蚤母,
河那安(岸)请你过十五;
酒也有,肉也有,
把你胀得爬(趴)起走。”
最后还带着祈求讨好或者愤怒的情绪加一句驱赶的语气词:
“唔噜呞——唔噜呞——”
这就是巴山七十年代的新年,质朴热闹,带着古香古色的味道,让远在天边的游子终生难忘。
七十年代大巴山的冬天,山民们取暖靠的是火磱。在堂屋一角用三四尺长的青石条砌成方形,靠墙是一条宽约寸许高约两尺的长石板隔着火焰。火磱四四方方的,正中上方一两尺从檩子上垂下一根铁丝带着结实的铁钩,是挂铜罐烧水熬汤用的。火磱里燃烧着树格蔸,金色的火焰呼啸嘶鸣,青烟在高大空荡的老屋里袅绕,把早前的雕梁藻井檩子槅子熏得一片黢黑,于是老屋显得更加苍老。寒冷的天气,一家人围着火磱谈天说地,若有亲戚来更显亲热,大铜罐里熬着猪蹄什么的香气四溢。
冬天里,我们小孩子就喜欢围在火磱边听婆婆爷爷讲清朝民国的故事,讲巴山的前世今生,那些曾经叱咤乡里的风流人物,和他们稀奇古怪的人生传奇。
爷爷说,我们老家原来在山背后水寨门那边的九甲湾,一百多年以前那一湾一砭几百亩土地都是我们的。说着,爷爷停顿下来,火焰照亮他古铜色的脸,青烟带我们重回家族辉煌的岁月。
时光回溯到同治年间。
我家祖屋是一个四面合围的四合院,背后两侧是几十棵黄桶粗的老柏树,沧桑挺拔,翠绿欲滴,簇拥着高祖爷一家人繁衍生息了几十年。屋前一层层梯田把金黄的稻谷,从陈家河谷一直堆到山腰。
金风凉爽的吹送。高祖婆陈高氏带着七个儿子,去视察秋天的收成。她昂首挺胸走过蒋家宅院,蒋家七朵金花在院坝里绣花嬉闹,断了香火的蒋老太爷唉声叹气,忧郁和嫉妒如醋海翻涌。她走过陈家祠堂祖爷的私塾,走过一群蒙童“之乎者也”的诵经声。又是一个富饶的秋天,陈高氏笑脸盈盈。
老屋背后有一片罂粟坡,那是五祖爷流连忘返的后花园。忘不了五月的山坡上花海翻涌,蒋四小姐站在罂粟花丛四下顾盼。山腰黄土路上尘土飞扬,年轻的五祖爷向她飞来,蝴蝶一样潇洒翩然。他们不知道欲望就像罂粟花,就像黑白无常,也会勾魂索魄。他们不愿去想明天会有什么剧情上演,他们奋不顾身地冲破了藩篱。
五祖爷扑向的那团火焰方圆百里最迷人,今夜四小姐就在罂粟坡上为他燃烧。四小姐怀着两只小白兔,砰砰地跳跃,又像蒸着两个小馒头,在温情里发酵膨胀,在炽热里迅速成熟,发散出淡淡甜甜的麦香,刺激得五祖爷热血奔涌,口燥咽干。五祖爷品尝着四小姐甜瓜一样的嘴唇,四小姐的眼光像李商隐无题的情诗朦胧迷离。五祖爷的手滑过四小姐光滑的小腹,滑过毛茸茸的青葱地带,滑向一潭潮热沸腾的深渊。那深渊就像山谷里的黑龙潭,寂寞地等待五祖爷已经好多年。四小姐浑身突然一阵颤栗,纤细的双腿松开了,嫩白嫩白地向着天空高高举起。五祖爷已经进入渴望的深渊。温暖清澈的潭水,磁铁一样的潭水,紧紧地把他淹没包裹吸附。五祖爷向着深渊急剧下沉,又满含惊恐向上漂浮。四小姐先是低低的嘤咛,慢慢地呐喊起来。他们感到一座山坡都在摇摆,罂粟花摇摆着,老松树摇摆着,就连天上的星星也在摇摆。两座压抑了十八年的火山,终于在今夜喷发,合二为一。
火山平静下来,五祖爷和四小姐躺在山坡上,仰望天空。他们满怀希望的目光,穿越鲜花的丛林,看蓝色的花瓣把深邃的夜空分割。夜空中撒满白豌豆一样的星星。
六月里罂粟花开在月亮下,蓝莹莹的,开着四小姐的快乐与期盼。
七月里罂粟都结了果,翡翠似的招摇在山风里。四小姐的眼里也结出了烦恼不安,那一段孽缘在她胃里嘴上都有了反应,身体不适的藉口再也难以遮掩。
蒋老太爷把惊喜和恐惧都闷在心里,那陈家的五小子学识的确不错,可怕的是陈旧的礼教和乡野风俗,会断送了两个前程似锦的后生。唯有当机应变成全他们才会有个好结果,陈高氏却趾高气扬目中无人。
为了如花似玉的蒋四小姐,蒋老太爷央了媒婆去提亲。
媒婆说蒋四小姐陈五少爷郎才女貌,真是前世修来的一段好姻缘。
陈高氏不屑一顾地说那蒋家有几亩薄田啊,攀得上我们五少爷。
媒婆说他们都花前月下很久啦,四小姐怀了你陈家骨血!
陈高氏羞愤恼怒地说,小贱人敢勾引我们五少爷,品行不端永远进不了陈家门!
五祖爷在一旁无奈伤心,他明白一时轻薄会换来什么报应。三年一次的秋闱就要举行,五祖爷没有心思去考取功名。他长跪不起央求母亲答应他们的亲事,四小姐已经怀下他的骨肉。
陈高氏说你哪有那份闲心再儿女情长,错过了今年又要等到哪个猴年马月。
五祖爷痛哭流涕说,娘啊,你不应承下来,我和四小姐……都完啦!
陈高氏怒骂道老娘就是不允许,看皇帝老儿能把陈家怎么样!好男儿还怕找不到好女人,等你高中归来大家闺秀会挤破门!
媒婆把坏消息传到蒋家四合院,陈高氏的话如雷电击中了蒋老太爷。他清楚陈五公子不会得到什么惩戒,命苦的四小姐啊她是个女儿身。未婚先孕野合偷人她败坏了家族名声,游街在等着她,还有沉潭的酷刑!
漫漫长夜蒋老太爷涕泪纵横,打掉了大牙硬往肚里吞。他发誓一定要让陈家家破人亡,复仇的种子在他心里扎下了根。蒋老太爷一面告诫全家老小,要封锁住家门不幸的坏消息。
蒋家独苗苗死得早,就留下七个往外泼的女儿家。蒋老太爷是又当爹来又当爷,好不容易养出了七朵金花。大孙女嫁给山那边张家,孙女婿又只会挖地不下种。眼看张家河两岸的田产继无人,蒋老太爷是眼里冒火心里烧。如今四小姐坐下这等勾当,陈高氏又两手一撒见死不救,蒋老太爷心里的火却慢慢地平复了。
蒋老太爷心里早已酝酿着一个大秘密,四小姐肚里的孩子是个宝。如花似玉的四小姐是活不成了,想一想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即使蒋老太爷给她一条生路,严酷的封建礼教又怎容得下蒋家十数口人!家财万贯的大小姐不能后继无人啊,他要来一出舍车保帅、李代桃僵,他要让孩子顺顺利利的产下来,这孩子的娘就是蒋家大孙女。
蒋老太爷又一次涕泪交加,痛恨上天的残酷安排。
一出好消息传遍了三乡四野,蒋大小姐终于有喜了。张家上上下下乐开了花,蒋家的门却管得越来越严实。
四小姐被关在阁楼上,吃好喝好,连放风的自由也没有。她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她不知道命运将会如何把她安排。她还在给小孩子做着小肚兜,她还在幻想着五祖爷金榜题名,她等待着锣鼓喧天的那一刻,那一刻她和陈家五少爷双喜临门。
当罂粟花把祖屋背后那片山包再一次渲染得灿烂缤纷的时候,蒋家大小姐生了,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起名叫做张成龙。
蒋四小姐却死了,有的说她得了肺痨,大口大口地吐血;有的说她精神恍惚剖腹自杀了,阁楼上床单上鲜血淋漓。
当罂粟花把祖屋背后那片山包再一次渲染得灿烂缤纷的时候,蒋四小姐下葬在陈家河谷黑龙潭边,唯有冷冷的月亮照在坟头。
五祖爷回乡的时候,山上的罂粟已经结出了翠绿浑圆的果实。他骑白马戴红花,锣鼓唢呐吹吹打打的一直把他送到陈家大院。
陈高氏看着相别近年的五少爷带着功名回来,哭得山鸣谷应的。几兄弟对未来的陈大人先是亲热,后是敬畏,最后手足无措了。祖爷坐在祠堂里看着这热闹的光景,品着土碗茶,恬淡怡然。而五祖爷却没有一鸣惊人的喜悦,他的脸上写满了物是人非的沧桑。
五祖爷在黄昏的罂粟坡上久久地打坐,山风徐徐,罂粟果沉甸甸的摇晃。像蒋四小姐在对他招手,对他点头,对他幽幽咽咽地倾诉。那夕阳里盛开的花啊,在月光里发散着蓝莹莹的光,清凉柔滑如水如丝。四小姐的微笑像一朵红罂粟勾人魂魄,又象一支火把永远插在祖爷心头。如今这一切都成了苦痛的记忆,鲜血一样渗出眼窝。
五祖爷来到黑龙潭边,偎着新草丛生的孤坟,一睡就是几天几夜。
五祖爷醒来的时候便不知所踪了。任凭家人翻遍了山山岭岭。
陈高氏哀声叹气地说,要是当初心眼活一点,只要一点点,那该多好啊。两个活鲜鲜的人,一个如花似玉,一个前程似锦,说没就没了。
蒋家宅院请了成都的名旦唱川剧,遍请乡里乡亲看热闹。
大少爷对陈高氏说,蒋老太爷发来了请帖,明摆着要羞辱陈家哦。
陈高氏说难得他有这份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
这次蒋家真是花了大价钱,蒋老太爷的确想出一口恶气。当初两个小家伙私定终身铸成大错,陈高氏却见死不救。现在五少爷看破红尘,远遁他乡,算是追随四小姐去了。
这是我们家族关于五祖爷的故事。对于蒋四小姐的悲惨身世我们唏嘘不已,而五祖爷的去向至今都是我们家人心中的迷雾。
爷爷说,后来,蒋家和陈家打了一场鱼死网破的官司,田园卖尽,两个家庭都败了。事情的起因是蒋家的长工挖了陈家蓄的秧水,陈家长工将蒋家长工打成重伤,不幸蹊跷致死,于是蒋家把陈家告上衙门,双方长期诉讼,送钱托关系,钱没了又卖田地,田没了于是大家都偃旗息鼓,一场官司不了了之。
这场官司是一八九三年的事情。
一八九三年的大巴山最难熬,西北天空有巨大火球坠落,贾神婆说总会有大事发生。
果然,大旱灾就从西北方蝗虫一样铺天盖地地飞过来。去年一个冬天无雨雪,清明谷雨空气中也没有一丝水汽,眼看着过了小暑,老天爷依旧铁石心肠,滴水不漏,干渴的裂缝一直伸展到河床上。
陈家湾自然躲不过毒日头的炙烤,深沟里泉眼干涸了,黑龙潭水下去了一大半。最惨的是稻田里那些水稻,萎黄萎黄的,一派大病附体要死不活的样子。
陈高氏焦渴地说,老天爷下雨吧!
蒋老太爷也焦渴地说,再不下雨,要死人啦!
陈高氏说请神吧!
蒋老太爷说祈雨吧!
陈家湾里两个老冤家终于形成了统一战线,他们都要水,都渴盼老天早点下雨。他们不担心老天爷偏心,不担心老天爷只把雨降到村西头,也不担心老天爷只把雨降到村东头。陈家湾太小了,就那么千亩水田旱地,一个筋斗都能翻过去。
下面该贾神婆出来折腾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她终于盼到了显圣的这一天。
黑龙潭边搭起了蓬帐,香案摆上了,猪头牛头羊头敬起了,鸡血滴过了,蜡黄的纸钱烧起来,一排高香嫋嫋娜娜地漂浮起来。为了一场雨,一场大雨的降临,陈家湾人这回摊大了。不大不行,贾神婆说不大不足以显示陈家湾人的赤胆忠心,不大不足以表到陈家湾人的热情似火。贾神婆手持玉皇大帝御赐的木头宝剑,对着黑龙潭手舞足蹈,念念有词。
“天灵灵,地灵灵,今晚降甘霖。天灵灵,地灵灵,今晚降甘霖。”
第一天,苍天如洗,太阳把万道金光劈头盖脸地砍向大巴山的角角落落,就连参天古木下一棵小草也无幸免。贾神婆在热浪里大汗淋漓。
第二天,天空中起了一丝白云。贾神婆兴高采烈,说玉皇大帝的诏书起效了。
第三天,连一丝白云也没有了,依旧碧空如洗。
然后,第四天、第五天……陈高氏的心肝都要烤干了,蒋老太爷的眼里浮起了疑惑,贾神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皇天不负有心人,贾神婆祈雨的第十天傍晚时分,西边老鹰咀上堆起了墨黑的乌云。陈家湾人的心一下子潮湿起来,准备好了一切装水的器具,锅碗瓢盆,水塘沟渠,陈家蒋家的长工们在田埂上检查着,堵漏补缺。
到了掌灯的时候,狂风骤起,山山岭岭都被推得前扑后倒,乌云一瞬间铺满了天庭,闪电撕破沉沉的夜幕,巨雷轰隆隆地在山谷里回响,大雨如江海倒灌,哗哗哗地从山坡上俯冲下来。
蒋老太爷说这雨好啊,救命啊,美中不足就是时间太短,只一泡尿的功夫,又停了。雨过云收,夜空澄碧,一轮满月挂在老鹰咀上。
院坝里,水桶满满的,水缸满满的,田里的水稻可以喘口气了,今夜,陈高氏也可以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麻烦来了。雨虽下了,但没下透,沟渠里的积水就显得尤其珍贵。蒋家的长工天没亮就出来抢水。蒋家的刘长工把陈家的何长工昨天收积的那一沟水挖开了,引向蒋家的水田。何长工天一亮去开沟引水,发现刘长工还守在那一沟水边上。
何长工火冒三丈,说老子积水你享受,简直不讲江湖规矩,你找打。
刘长工也不示弱,说有沟大家用,有水大家享,你算个鸟啊。
两人就像水牯牛一样对打起来。双方的长工看自己的人被打了,都咆哮着,加入了群殴。这一场混战,好不激烈!一个个就像饿了几个月的老虎,龇牙咧嘴,舞锄弄拳,只打得牙脱腿瘸,鲜血迸流。蒋家打不赢啊,陈家地多长工多。里保来了,鸣着大锣把他们分开。
蒋家吃了大亏,刘长工受了重伤,伙计们抬他回去医治。
蒋老太爷审视着刘长工胸口上的伤势,见他嘴里眼里直冒鲜血,神智已经不清,心想这伙计大概是熬不过天明了,肝脾受到了重创。他想这陈家人太霸道了,养些长年也如此心狠手辣。一条毒计浮上蒋老太爷脑海,干脆医生也不用叫了,今晚上就扯几尺白布,把他挂到陈家后门上,做一个含冤被打,吊颈身亡的现场,让陈家人受一场死人官司,让他破财破家。
陈家打死人了!这条消息不胫而走,一锅烟的功夫就传遍了山里。
一大早,甲长保长们就赶到了陈家大院后门。刘长工拿几尺白布挂在后门上,舌头上还滴答滴答地流着黑血。蒋老太爷给地方官们描绘着刘长工昨天被群殴的经历,描绘着刘长工回家后如何地想不通,第二天早上他就含冤吊颈自杀了。刘长工的老婆在陈家大院呼天钱地的哭嚎着。
陈高氏大声争辩,说这场混战都因刘长工抢水而起,陈家也有人受了重伤,刘长工回家还有气息,只因蒋老太爷不愿救治,栽赃陷害。
甲长说,人是你陈家长工打的,自杀又在你家门口,有理到县衙门去说吧。
一场官司就这样气势汹汹地向陈家湾蒋陈两家人逼过来。蒋家是主告,陈家是被告,为了各自的长工,他们展开了你死我活的诉讼。找关系啊,走后门啊,大把大把地送钱啊,没钱了,大家开始卖田地。县令成了大赢家,两边都给他送元宝。
官司就好比一场激烈的文字战役,双方拉锯争夺着致人死地的证据,各有千秋,难分胜负。等到田里站满了稻草人,等到麦苗又返青,蒋老太爷累得不行了,陈高氏也伤得不轻。蒋家田地早卖光了,好在还有一个蒋大小姐支着,陈家也已撑不住,一湾土地都姓了庞。
县太爷看两家都成了这幅光景,从中调和,两不得罪。蒋老太爷也不想折腾了,陈高氏也认命了,一场官司最后谁也没赢。
陈高氏对蒋老太爷说,歇歇吧,去的都去了,好戏该收场了。
蒋老太爷对陈高氏说,歇歇就歇歇,下辈子我们还有官司打。
陈家只剩下一套木头房子,长三间两头转,五少爷走了,还剩下六个儿子。怎么安顿他们呢,都要成家立业,争强好胜的陈高氏长夜难眠。祖爷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省省精神吧,活他几天算几天。
祖爷死在了老屋里,日子像绳索一样一天比一天勒得紧。祖婆一合计,将箱底的存钱全翻出来,把儿子媳妇们召集在一起,开了个分家会。
高祖婆陈高氏眼眶红湿,说这辈子错就错在争强好胜,要是退一步,那蒋家五小姐也不会含冤而死,五少爷也不会离家出走,要是退一步,也不会有这场死人官司,也不会家产散尽。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死了的醒不来,走了的回不来,散了的也收不回,以后你们引以为戒。现在,娘已经当不了这个家了,一点资财分给你们,各奔前程吧。幺儿没成家,娘还要守着他。
偌大一个家四分五裂。大祖爷二祖爷去了汉中,三祖爷守在老屋背后的水寨们山上,四祖爷做了绿林,五祖爷离家出走不知所终,高高祖婆陈高氏带着六祖爷和我们祖爷,先是到武学堂碥里当佃户,辛亥革命过后才搬迁到我们家现在居住的苟家湾。
火焰在火磱里闪闪烁烁,爷爷仍旧沉浸在回忆里。 
一个家族的兴衰,一个人的存亡,就像大清朝的浮云,说飘就飘没了。
一九一零年,山外爆发了辛亥革命。大巴山风气不改,春天吹东风,秋天刮西风,不同的是革命党来了,要铰乡亲们的辫子。袁世凯不让铰辫子,就派陕西的辫子军借道巴山,去成都攻打革命党。保也保不住啊,大清朝的柱头檩子全都腐朽啦,辫子还是给铰了。中兴白庙官渡成立了一个乡公所,乡长在青天白日旗下宣誓就职,民国政府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开张营业了。
爷爷说起六祖爷和我们的祖爷的往事。
我们祖爷的婚事没有五祖爷那样曲折动人凄婉。清朝末年,大巴山的穷人家流行童养媳。因为家家都穷,媒妁婚娶要花很大一笔财产,大多家庭难以承受,于是,有男孩的人家如果看中了哪家闺女,就与女家协商,协商妥当,再到女家把闺女接过来,让女孩男方家里生活。两家的孩子长久的耳濡目染,自然有了感情,等到过了十六七岁,顺理成章就结成夫妻,如此这般,男方女方都省下一大笔钱,皆大欢喜。至于男方是否需要给女方一笔礼金,要看双方家庭如何协商,有些子女众多一贫如洗的家庭一般是不求礼金的。
自从陈家祖业败了以后,高高祖婆陈高氏就带着年少的祖爷和成家不久的六祖爷去当佃户。先是到了中兴场武学堂湾里,因为离乡场远,瞅准机会后,两家人又搬到了官渡场附近的苟家湾,也就是蒋家大小姐的地盘上,给她家当佃户。人生如戏,陈家人居然成了冤家女儿的佃田户。还好,蒋大小姐知道陈家人是远近闻名的庄稼好手,自然不会把机会放给其他地主家。
祖婆陈李氏就是从武学堂那边一户穷人家里带过来的。陈李氏模样乖巧,祖爷喜欢,时间久了,就有些青梅竹马的味道。到了十七八岁,祖爷祖婆才正式拜堂成亲。祖爷祖婆结婚就是走了一个仪式,陈家把女方父母至亲宴请过来,办几桌酒席,年轻人里里外外换一身新衣服,结婚仪式就结束了。高高祖婆陈高氏纺的一手好棉线,织的一手好布,她把绝活儿全都传授给了童养媳祖婆陈李氏。祖婆陈李氏织的布针脚细密严实,那时在附近几大乡场上都是抢手货。祖爷是个酿酒高手,祖爷酿的酒唤作“筋斗酒”,清冽醇香,劲道绵柔,回味无穷。
一九二零年祖爷三十多岁才有了一个独子,祖婆陈李氏爱得不行,像个宝一样成天抱在怀里,娇惯纵容,加上社会风气不正,街上到处都是赌馆,押红宝,推牌九,民风萎靡,长大以后爷爷就沾染了诸如赌博之类的不良习惯。不过,祖爷管教的还是挺严,爷爷四岁发蒙入私塾,九岁开始跟祖婆学纺线织布,十二岁跟祖爷学兽医,十七八岁又学会了酿酒,可以说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个多才多艺的人。
蒋大小姐已经两鬓斑白,三十年弹指一挥间,蒋陈两家的冤仇在她心里还是难以抹去。她老是教育她的儿子张成龙,让他记住可怜的四姑姑,记住可恨的陈家五少爷。张成龙也从父老乡亲的闲言碎语里听到了一些来龙去脉,隐隐约约地感到四姨妈就是他生母,那远走他乡的陈家五少爷其实就是他父亲。他也悲伤过,有时候一枚桐叶的坠落也会让他堕泪,那从未见过面的亲生父母啊,如花似玉的蒋四小姐,风流潇洒的陈家五少爷。他也怨恨过,怨恨高祖婆陈高氏的冷漠无情,怨恨苍天的对待不公。但他毕竟活下来,顽强地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娇妻,如果父母在天有灵也会欣慰。
那时候六祖爷已经养了三个儿子,家中劳力多,租种张家的土地也就多。大爷爷的年龄和张成龙差不多,身高差不多,脸型相貌也差不多。大爷爷知道一些蒋陈两家人的辛酸故事,背地里他还是把张成龙看做兄弟。张成龙对陈家人却心存芥蒂,他知道陈家人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是他心头的怨恨在蒋大}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广东云浮新兴县招聘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