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左右的扭转老钟家评估价值多少钱?

【人人都能写电影】华为精英海外手记
我的图书馆
【人人都能写电影】华为精英海外手记
第一章外面的世界
&&&&&& 钱旦的生日是元旦,所以他在每年辞旧迎新之际格外善感,又容易冲动。譬如千禧年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他吻了秦辛,那算他和她在一起的第一天。
&&&&&& 那时候他俩都在长沙,但是钱旦要在新的一年离开。他收到了伟通公司的Offer,要去深圳,开始新的工作、新的生活。那一年距离伟通公司首次闯入世界五百强还有整整十年,在通信行业之外并没有几个人知道“伟通”的名号。钱旦一心想去深圳闯荡,正巧在《计算机世界》报上看到了伟通的招聘广告,他觉得和自己的专业、经验匹配得上,就投了简历,专程跑去深圳进行了面试,面试之后半个月顺利收到了Offer。
&&&&&&借着满世界渲染的世纪末气氛,钱旦那一周每天都在和长沙的朋友们告别。但是,有一个人他一直拖着没有说“再见”,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与她“告别”。她,就是在他身边忽远忽近、若即若离的秦辛。
&&&&& 1999年最后一天,钱旦约了秦辛吃晚饭。他先到了餐厅,秦辛走进来时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纸袋,纸袋上面印着伟通公司的Logo。钱旦纳闷地望着她,“你哪来这么个袋子?”
&&&&& 秦辛莞尔一笑,“你不是要去伟通公司吗?我哥前段时间去伟通培训,收集了一堆他们公司内部的刊物。我那天听你在电话里说要去深圳伟通,总觉得这公司名字挺熟悉,昨天才记起来是在我哥那里见过。我把这袋东西偷出来了,送给你。你可以先翻翻,提前熟悉一下新公司的氛围。”
&&&&& 他俩的晚饭时间拖得很长,两个人一直聊着过往琐事,却没有说现在,也没有提未来。
&&&&&& 吃完饭,他们沿着湘江边慢慢走着,秦辛轻轻哼着《My heart will go on》。岁末的江边寒风凛冽,未等到零点,秦辛说:“冻死了,不和你迎接新世纪了,我回家了。”
&&&&&&&钱旦没有留她,他不知道怎么开口留。他送她回家,她却走得磨磨蹭蹭,不知不觉时间就近了零点。到了她家楼下,他们站在拐角暗处又聊了几句。她转身上楼的刹那间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十二点到了!世界末日到了!”
&&&&&& 话音未落,他用力拉她入怀,不容置疑地吻了上去。
&&&&&& 秦辛的唇与舌迟疑了一秒钟,眼睛确认了四下无人,就紧张又放松地欢迎着钱旦。
&&&&&& 片刻后,两人在黑暗中凝望,她问:“会回来吗?”
&&&&&& 他回答:“不知道,应该就在深圳呆下去了。”
&&&&&& “我等你。”
&&&&&& “不要。”
&&&&&& 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这句“不要”一直是钱旦的历史污点。他在那一刻确实怯懦,不敢承诺或者被承诺,因为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湖南。他从小就听那个一头长发的台湾叛逆歌手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是“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 沉默之后,秦辛转身上楼,没有再回头。钱旦伫立原地,看她消失在楼梯拐角,所有离愁别绪随着心头一阵快过一阵的悸动蔓延开来。
&&&&&& 后来,秦辛果然没有等他,她背井离乡去深圳找他了。
&&&&&& 五年后同一个时刻钱旦在和老董碰杯。老董是他的领导,那个晚上带着一帮人在“酷比龙”唱着歌喝着酒辞旧迎新。老董是麦霸,虽然在一屋子人中年纪最大,但是点唱新歌的比例大大超过“怀旧金曲”。钱旦瞅着他一曲《2002年的第一场雪》刚唱完就拿着啤酒过去了,碰杯时钱旦大声说:“董总,我想去海外常驻。”
&&&&&&&&& “Not now!”总是声称小时候英语老师水平太差导致自己现如今有英语恐慌症的老董居然熟练地回了一句英语,他回答的时候还举起了话筒,“Not now”在包房里震响,招惹来了一堆与领导干杯的人。
&&&&&& 钱旦愣在那儿想领导显然在悄悄学英语,只是这“”是说不是今晚,还是不是今年?
&&&&&&& 伟通公司念叨“东方不亮西方亮”,召唤员工到海外市场去奋斗有几年了。
&&&&&&& 早在年元旦,公司老板就发表了一篇《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太平洋》的新年献词欢送即将奔赴海外的开拓者们。老板豪情万丈地对大家说:
&&&&&&&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太平洋,当然还有大西洋和印度洋。是英雄儿女,就要挺身而出,奔赴市场最需要的地方。哪怕那儿十分艰苦,工作十分困难,生活寂寞,远离亲人。为了祖国的繁荣昌盛,为了中华民族的振兴,也为了伟通的发展与自己的幸福,要努力奋斗。要奋斗总会有牺牲,牺牲青春年华、亲情与温柔。不奋斗就什么都没有,先苦才能后甜。
&&&&&&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我们要泪洒五洲,汗流欧美亚非拉。你们这一去,也许就是千万里,也许就是十年、八年,也许你们胸戴红花回家转。但我们不管你是否胸戴红花,我们会永远想念你们,关心你们,信任你们,即使你们战败归来,我们仍美酒相迎,为你们梳理羽毛,为你们擦干汗和泪。你们为挽救公司,已付出了你们无愧无悔的青春年华,将青春永铸。
&&&&&& 随着中国即将加入,中国经济融入全球化的进程将加快,中国不仅允许外国投资者进入国内,中国企业也要走向世界。在这个时代,一个企业需要有全球性的战略眼光才能发愤图强;一个民族需要汲取全球性的精髓才能繁荣昌盛;一个公司需要建立全球性的商业生态系统才能生生不息;一个员工需要具备四海为家的胸怀和本领才能收获出类拔萃的职业生涯。
&&&&&&&所以,我们要选择在这样一个世纪交换的历史时刻,主动地迈出我们融合到世界主流的一步。这,无疑是义无反顾的一步,但是难道它不正承载着我们那要实现客户梦想,成为世界一流设备供应商的使命和责任吗?难道它不正是对于我们的企业、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乃至我们个人,都将被证明是十分正确和富有意义的一步吗?
&&&&&& 是的,我们正在创造历史,与文明同步!”
&&&&&& 钱旦不为所动。他自忖英语水平差,觉得那些号召距离遥远。年月这个世界也没有几个人看见一群自称要创造历史、与文明同步的中国人正在打点行装。
&&&&&& 到了年,海外地区部的资源需求越来越多,越来越急迫,总部机关人员输出压力越来越大。老董要求大家每天早上提前十五分钟到岗,由秘书和文员带着先读十五分钟英语。钱旦仍然不为所动,他一边滥竽充数一边想中国的英语教育真失败,这一屋子人读书读得最少的也是本科毕业,前前后后至少学过十年英语,居然会让“语言能力不行”成为伟通公司海外客户满意度调查发现的问题。
&&&&&& 转眼到了年中,饯行酒越喝越多,今天送张三去泰国,明天是李四去安哥拉,后天闷头闷脑的王五说他要打点行装飞赴巴西。钱旦心里渐渐生出些存在感的呼唤了,仿佛眼看着一场足球赛踢到高潮,自己哪能总在场外跑圈?
&&&&&&& 当然还有更实际的驱动力,他年初从伟通昆明办事处调回深圳后在后海买了套房,一百零九平米,总价七十多万,贷款贷了五十多万。他那一辈子踏踏实实,不欠人情不欠人钱的老爸在电话里念叨:“你这要干到五十岁才能还清欠账啊!”钱旦算了又算,确实压力巨大,每个月工资到手上六千多,其中一半要直接交给工商银行还贷,得这样过上二十年?看来只有去海外赚补助了,外派海外满三年可一次性拿到十五万安家费,再加上艰苦补助什么的干一年赶得上国内干两年,于是,他主动请缨了。
&&&&&& 那些年伟通公司积极报名去海外的年轻人常常有两类,一类是像钱旦这样买了房子欠了一屁股账,想去海外赚补助还贷的;另一类是想去海外赚了补助再衣锦还乡买房的。后来的故事可想而知,前者英明,后者发现自己赚补助的节奏根本赶不上国内房价上涨的速度。几年之后钱旦那套房从每平米六千多涨到了每平米超过三万,他老爸感慨早知道就全家集资买两套,现在可以住一套卖一套。
&&&&&&& 钱旦心里犹疑的是他和秦辛恋爱几年,一直没有结婚。他想娶,秦辛却不同意嫁。每次他求婚,秦辛就说害怕,害怕“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害怕爱情没了怎么办。他觉得这根本就是伪命题,对秦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玩过捧花跪地的老套招数,也狠狠地说过“没有婚姻爱情将死无葬身之地”,但秦辛总是态度温柔,立场坚定,一拖再拖。那个晚上他一说想去海外常驻几年,秦辛竟然毫不迟疑的同意了。别人不是总说因家庭原因希望公司网开一面不要安排自己去海外吗?
&&&&&&& 老董的“”不过一个季度,元旦过了没几天钱旦就收到了老董的邮件,要求他在月日前去中东北非地区部报到,做地区部产品服务部经理老谢的副手,负责地区部产品线的项目交付。他听说老谢压力巨大,要顶不住了,打了个电话过去问情况。
&&&&&& 老谢说:“我发个邮件给你,你打开附件。”
&&&&&& 他收了邮件,附件是一页胶片,“中东北非地区部产品线最近五年订货情况”,柱状图上前四年的柱子都是贴着横轴,年一下子冲得高高的,定睛一看,年的订货额是年的五倍。
&&&&&& 老谢在电话那头慢条斯理地说:“这就像当年朝鲜战争,敌人在仁川都登陆了,友军还在四川福建钻山洞的钻山洞、学游泳的学游泳,朝鲜那几杆枪哪能顶得住啊?!”
&&&&&&& 钱旦想汹涌而来的倒不是敌人,是生意,是未来的真金白银,但老谢说得没错,伟通公司的服务体系年、年在聚焦国内服务销售,忙着在国内搞服务转型,根本没有预料到海外市场井喷,没有提前做好资源及方法上的准备,所以这两年处处被动,连公司技术服务部的总裁都在年初“下课”了。
年月日,黄昏的蛇口港有些冷清,钱旦从这里出发,踏上了去往中东北非的漫漫旅程。出境大厅中间有对小情侣旁若无人地激吻,难舍难分。他俩只是云淡风轻地交代彼此善自珍重。
&&&&&& 走上二楼边检区的最后一刻他递给秦辛一个信封,秦辛平静地接过,不自然的笑了笑,说了句,“一路顺利,发短信给我”,然后,转身离去。
&&&&&& 信封里是钱旦第一次求婚被拒绝后写的一首诗,也是他唯一一次写诗。那时候秦辛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专家”说一段爱情只可能持续三年,所以那首诗名字叫《我又不是只给你一段爱》:
&&&&& 他们说
&&&&& 一段爱情只有三年的寿命
&&&&& 如果这是真的
&&&&& 那也没有什么可怕
&&&&& 因为
&&&&& 我给你的又不是一段的爱
&&&& 这一段
&&&& 你是天空遥远的星
&&&& 我是远方守候的云
&&&& 那一段
&&&& 我是挺拔坚强的橡树
&&&& 你是同立风雨的木棉
&&&& 又一段
&&&& 你是我眷恋缠绵的港
&&&& 我是你宽厚温柔的枕
&&&& 再一段
&&&&&我是你孩子他爹
&&&& 你是我孩子他妈
&&&&& ……
&&&& 折折叠叠绵绵又长长
&&&& 一段一段一段又一段
&&&& 又怎是十个百个三年能够了
&&&& 等到那一段
&&&& 我吻你光秃秃的牙床
&&&& 你抚我坑洼洼的额头
&&&& 我们的爱还是没有完
&&&&&& 那是钱旦第一次出境,他觉得香港距离深圳真是很近,快船只用半小时就把他从蛇口码头送到了赤腊角机场。办理登机手续、接受“”事件之后越来越烦琐的安检、排在绕来绕去的长队后面等待摆渡巴士、搭乘机场地铁,人似走在流程标准的生产线上,那个晚上没有人迷惑该往哪里去。人生路途却总是难以预料,谁知道下一个路口会在哪里?谁知道已选择的前路上将有什么在等待,被放弃的路上又会失去些什么?
&&&&&& 临近子夜,跑道灯在舷窗外快速掠过,飞机昂首冲进夜空,飞向他的第一站阿拉伯联合酋长国。钱旦喜欢阿联酋航空空姐们脸旁垂着的那一抹纱,给她们平添了几分神秘味道,他又奇怪和国内航班上的空姐们比,她们无论长相身材还是衣着都不整齐,离他最近那一个胖胖的身材,敞着外套,斜靠在舱壁上。与钱旦同行的同事是老王,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
&&&&&& 钱旦对老王说:“这空姐长得不咋地啊?看上去也没有国内空姐那么规范啊!”
&&&&&& 老王反问:“你说我们机票上承诺的(服务等级协议)是什么?”
&&&&&&& 不等钱旦回答他接着说:“是安全、正点,行程表上是几点几分飞,几点几分到,中途停几站,有没有食物;又没承诺空姐要对你笑。国内航班总是晚点,空姐再漂亮再礼貌有什么用?人家还是觉得你和阿联酋航空、新加坡航空不是一个档次。”
&&&&&&& 钱旦佩服身边这位“老竿子”对客户服务本质的深刻理解,伟通公司一说服务好,更多时候还停留在态度好、不怕苦不怕累、加班加点过年不回家的层次上,老王已经先想一步了。
&&&&&& 他们的航班确实是准点起飞按时降落,到达迪拜时是北京时间上午八点半,当地时间凌晨四点半。虽是拂晓,机场入境大厅却仍热闹得很,大家排着队做入境阿联酋所需要的眼睛扫描。不知道那台冰冷机器能从人们眼睛里读到些什么!钱旦无辜的对着它睁大了双眼,它就是不肯说“”,无奈用手去撑开眼皮也没有用。边检人员示意他去望天花板上的灯,他抬头瞪着那盏他乡白炽灯,瞪到自己眼花缭乱瞳孔放大之后再去试,那机器终于被感动,给出了一个绿色的“”。他就这样第一次踏上了异国土地,一走出入境大厅的门,热乎乎的“水蒸汽”扑面而来,迪拜的天是桑拿天。
第二章黑纱背后
阿联酋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才脱离大英帝国的保护宣告独立,它由七个酋长国联合而成,其中最重要一个是以奢华闻名于世的自由港迪拜,另一个则是钱旦和老王此行目的地阿布扎比。汽车奔驰在连接迪拜和阿布扎比的沙漠公路上,天空与大漠的边际一轮红日那么沉静,接他们的同事开始介绍阿联酋人的幸福生活,他说生于斯长于斯的“”们享受着近乎完美的社会福利,例如一出生即有一笔无息贷款帮助人茁壮成长,例如大疾小病均可以获得免费医疗,例如要结婚了还可以得到政府赠予的房产,甚至说这里的跑马场头奖常常是百万现金,下注却是免费。不过,要成为阿联酋的“”可不容易,得连续合法居住不少于二十年。阿联酋人口超过四百万,其中百分之八十都是外籍人士,既有不少来自南亚、中东邻国的劳工,又到处是金发碧眼的欧美面孔,这些年生活在此的中国人越来越多,龙蛇混杂,做什么的都有。
阿布扎比虽是一国之都,却格外清静,城内治安出乎意料的好。伟通公司的办公室和宿舍同在一栋三层小楼里,一楼是办公室和食堂,楼上两层是宿舍,生活和工作彻底纠缠在一起。钱旦在小楼顶层的房间里住了一个星期,钥匙不再是必需,因为院门总是到深夜才锁上,锁上了以后也可以轻松翻墙而入。最初的时候有些不习惯,但看到周围几个院子也是日不闭户,看到住在二楼的一个单身女孩房间也总是门户大开,他也就很快学会享受这份安全感,连自己的房门都懒得去锁了,即使笔记本电脑总是放在桌上。在阿布扎比的日子里他感受着初到海外的种种新奇,知道了阿拉伯人的数字其实不是平日里大家所谓“阿拉伯数字”的模样,大家说的“阿拉伯数字”原来只是印度数字;发现了街边每棵树下都布放着滴灌用的黑色橡胶管,据说在这片干旱的土地上养活一棵树一年花费大约是三千美元。他去吃了地道的阿拉伯餐,虽然与中国菜相比它们太粗糙,但烤羊肉依然是他的最爱,用鹰嘴豆制成的胡姆斯酱成了他的新宠,各式各样的开胃菜和沙拉吃起来也算不错。他们还去参观了建设中的阿拉伯皇宫酒店,据说它比迪拜的七星级酒店还要多一颗星,不但很奢华,还很高科技。
新奇归新奇,他们毕竟不是来旅游的。此行阿联酋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一个迟迟不能关闭的项目,在机关不时收到现场项目组转回来的关于阿联酋项目产品的客户投诉、资源申请,老王作为总部产品的服务主管,此次是亲自出马来现场办公了。
他们去拜访客户,希望推动项目验收。虽然现场项目经理阿杜一直抱怨负责此项目的客户主管老莫,说他刁钻刻薄,脑子里绝不相信双赢,只把尽量占供应商便宜当作唯一目标,但钱旦相信老王能搞掂。他认识老王时还在昆明办事处工作,老王还是公司技术专家的角色。一天晚上某客户设备出现故障,出了通信中断的事故,钱旦在现场向在深圳总部的老王求助,老王问了几句就断言:“和我们设备没关系,肯定是客户把他们某某设备的某某数据做错了,你把电话给他们。”钱旦把电话递给身边一位客户主管,就见那位客户主管的脸色变得更难看,然后去找他们的工程师去了。片刻后,那位钱旦平时小心哄着的客户走了回来,把电话还给他,脸上一半欣慰,一半悻悻然,“刚才打电话那人是你们公司谁?脾气真大,劈头盖脸地把我骂了一顿。不过他说得很对,故障已经恢复了,伟通公司牛人多哈!”
钱旦在公司会议室等待时望着走廊里的人来人往,阿杜介绍说:“你们看那些穿西装打领带、皮鞋擦得锃亮的就是外地到阿联酋来打工的,穿白袍戴头巾、脚上拖着拖鞋的就是'’。”
老莫进来了,他大名叫穆罕默德,最普遍的阿拉伯名字,来自巴勒斯坦,是穿西装打领带的那一类。
老莫问:“你们公司现在有多少个项目在交付?”
老王答:“十个左右吧。”
老莫又问:“你们有多少人在做产品?”
老王想了想,往大了说:“有一两千人吧。”
狡黠的笑容在老莫脸上一闪而过:“你们看看你们在项目现场才多少人?你们认为不是你们的重要客户?一千除以十等于多少?你们至少也要有一百人在我们这里,否则怎么可能启动验收?”
老莫水银泻地地痛数伟通公司的各种不是,拜访不欢而散。钱旦想老莫的“不欢”只在脸上,这就是他心里想要的效果。他们的“不欢”只在心里,脸上还得堆笑。走出公司大门,阿杜说:“告诉过你们这人变态吧!”
老王瞪了阿杜一眼,开始往国内打电话。
一个不眠夜。
他们在办公室细致审视项目计划,回溯遗留问题和风险列表。老王有些恼怒:“这合同怎么签的?你们答标的时候怎么答的?对客户的所有需求全部是(完全满足),这几条怎么可能实现?做不到的!你们这不乱承诺吗?”
当地市场部支持项目交付的客户经理叫陈永生,广西人。他说起话来普通话中夹着的英文比普通话发音标准:“红军叔叔爬雪山过草地为什么不吃巧克力要煮皮带?王总,我们现在就这江湖地位,挑剔不了客户,得先拿到合同啊!”
陈永生停顿了一下,继续认真的说:公司说我们的核心价值观是以客户为中心,那还不得先不顾一切争取到服务客户的机会要等产品完全成熟了才敢答复满足,连合同都拿不到,服务客户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去以客户为中心啊?
钱旦觉得虽然他话里逻辑似是而非,但是道理也对,任何业务策略的对与错一定离不开其历史背景,脱离当时当地去追求完美未必是更佳的选择。伟通公司也好,中国人也罢,在海外市场上都是后来者,现在这个历史阶段为了抢占别人的山头只能把姿态放得更低。
年的伟通愿意在合同签署后仍把精力投入在项目交付阶段的客户经理不多,但陈永生很认真,他是匆匆从迪拜赶到阿布扎比,整个晚上都在会议室专注的和大家讨论,忘了松一松领带。
拂晓时突然听到咿咿啊啊的广播声,钱旦问:什么声音?学校做早操啦?
陈永生乐了:穆斯林一天要祷告五次,这是第一次,晨礼。你是调过来常驻的吧?你摆脱不掉这个声音喽!
陈永生起身告别:“讨论得差不多了,我先走了。我要马上出发,开车去迪拜,早上和那边的客户还有个会议。”
老王伸了个懒腰,对阿杜说:“你再约下老莫,看能约得上吗?下午我们去见他吧。”
阿杜有些意外,“今天又去见他?”
老王说:“讨论了一晚上,对他提的几个关键需求、关键问题不是都有计划了吗?上午整理一下,下午去和他澄清、确认,也表示我们极重视他嘛。”
下午,三个人又坐在了老莫对面。
老莫先发制人,“你们的计划呢?准备增加多少人过来?什么时候到?”
老王回答:“我们计划安排个数据网络的专家,已经启动签证、机票了。”
老莫板着脸,“你们今天来做什么?告诉我只准备增加一个人?”
老王也把脸一板,“你是专家还是我是专家?我们谁对这个解决方案理解更深刻?”
老莫一愣,显然没料到老王如此。
老王脸色一变,笑容重现,眼镜背后精光一闪,“穆罕默德先生,一个女人生一个孩子要十个月,十个女人生一个孩子要几个月?娶再多老婆也没办法一个月就生出个孩子啊!这不是人的数量能决定的。我们已经连夜组织专家做了充分讨论,在现场我们的确缺乏一个精通数据网络的专家来协助大家做数据网络上的优化,但其它关键路径上的障碍并不是靠在现场堆积人力就能解决的。现在,我来分析一下所有遗留的需求和问题,你看看我们的理解对不对我们的解决方案是不是更好一些”
钱旦望着滔滔不绝的老王和专心听讲的老莫,心想:姜还是老的辣,老王花了一天时间已经把这个项目的关键问题及解决方案梳理清楚,心中有数了。
那一天钱旦依旧睡得晚,因为一位他们从国内合作公司租赁的工程师来促膝谈心。那位兄弟和钱旦绕着所住的走了十多圈,一直愁眉不展,说老谢要安排他去喀土穆做工程,说上网查苏丹查出来的都是“苏丹红”之类的关键词,说自己是独生子,父母不放心他去那样的国家,说自己还年轻需要珍惜生命云云。他讲到“苏丹红”时钱旦不以为然,“苏丹红”事件和苏丹有关系吗?他讲到父母时钱旦开始走神,想起了家乡父母的牵挂。每次过年回家,第一眼见到母亲时她总是站在马路边,笑容总在见到钱旦的刹那绽放,绽放得那么灿烂,却又总是很快收回去,默默转身向家里走去,仿佛只是担心他忘了回家的路。父亲总在厨房忙碌,走到门前小路上就可以透过窗户看见他微驼的背影。钱旦知道饭桌上一定有道菜是炒鸭子,他从小吃到大的最爱。母亲年轻时常常出差,钱旦很小时就有本地图集,没事就研究她在哪里。钱旦到海外以后母亲买了张世界地图,贴在卧室墙壁上,不时琢磨他的所在。父亲年轻时是个很棒的钳工。在钱旦眼里他无所不能,发起脾气来也很吓人,会喝令他“滚出去”或者“跪下”。钱旦十六岁时有次和一班同学去邻县春游,不幸同校高年级有两位同学在江水里溺亡,含糊的消息迅速传回学校,又迅速传到了他们家住的院子里,有好心人早上遇见钱旦出门说去邻县玩,就找了他父亲告诉他可能的不幸,特别交待他在得到确切消息前不要告诉钱旦母亲。父亲镇定地走回家,一开门见到母亲就瘫软在地上。傍晚,对一切浑然不知的钱旦回到家时只看见父亲像平常一样在厨房里忙碌,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很久以后他们才在讲笑话时讲起了那一天的故事。
可怜天下父母心,钱旦送走那位兄弟以后看看表,北京时间天未亮。他先在网上找到老谢,两个人达成了一致。然后给那家合作公司发了封邮件投诉,要求他们尽快换人,并且要和员工提前沟通好工作环境问题,下不为例。又发了封邮件向总部求助,要求协助落实替代人员。天亮以后又该是一轮电话了。
周末阿杜带着钱旦、老王去波斯湾岸边散步。波斯湾就在城市之中,城市之中的海也可以是如此蔚蓝而清澈吗?他们漫步在海边便道上,天上是密密鱼鳞样的云,夕阳把霞光从云缝中洒下来,海面上是三辆疾驰的水上摩托和追浪人的笑语,对岸沙丘在暮色里隐约。转过身来再看这城市,街灯不知什么时候被点亮,灯下人们悠然自得,有一件黑袍从头蒙到脚只留一双眼睛的女子,有白袍飘飘又头戴一顶耐克帽的少年,有迎着晚风慢跑的短衫男女,还有调皮孩子追着他们的镜头嬉闹。不远处,一个穿着黑袍的中年女子倚着石栏看海,海风轻轻掀起她的袍角,钱旦窥见了黑袍下面轻薄时尚的裙子,还有脚上那双金色高跟凉拖。他惊讶,忍不住去留意其他过往女子的脚,竟然发现海风拂过,十之七八的黑袍下摆处都会露出鲜艳裙裾和华丽的鞋。人们一说到中东总是觉得除了战乱就是满世界的黑纱白袍,钱旦发现每个地方都有自己装饰传统的方式,就像这些低调奢华的阿布扎比女人和她们的城市。
回到宿舍不想睡,看了几集《老友记》,提高英语听力和口语是他的当务之急。上了会网,收到秦辛发的邮件,她说:“你走后我在蛇口港的大门口坐了会儿,哭了一下,回家后在床上本来想哭,忍住了,起床看《老友记》去了。”她还说,“你没有拿走你的牙刷和毛巾,让我好过很多。”
钱旦有些意外,那天秦辛一直平静,没想到她会一个人坐在蛇口港的街边哭。他想到了秦辛只是忍着不哭于他面前,所以笑得不自然,他却拿秦辛和传说中别人家的温柔小女人做比较。他觉得秦辛对婚姻的恐惧是伪命题,可自己真体会过她的心情吗?他看到朋友圈子里一些伴侣口说深爱对方实则深爱自己,总希望对方按照自己的方式接受自己的爱,明明对方爱吃面包喝牛奶却每天起个大早去买油条豆浆表达爱意。钱旦想自己是不是也忽略了秦辛真实的喜怒哀乐?
凌晨四点半钱旦才上床,仍然睡不着。咿咿啊啊的祷告声又从附近清真寺里传来,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着,脑海里恍恍惚惚是少年时学校有线广播里的进行曲,也是这样日复一日执着回响在日出时分。集体生活的日子总是会随着号令开始,当今世上也只剩阿拉伯人坚持着每日聚集在一起了吧?
※神站导航→&&|&&|&
第三章&进埃及记
年月日,钱旦从阿联酋迪拜飞向埃及开罗,那里是伟通公司中东北非地区部总部所在。下午出发,阿联酋航空航班,他懒懒地半躺在椅上,将椅背电视固定在航路图上,看屏幕上面小小飞机慢慢飞越阿拉伯半岛的天空,四小时是多么短暂的光阴,他已经到达了几千年的开罗城。
“未见过开罗的人就未见过世界,她的土地是黄金,她的尼罗河是奇迹,她的妇女就像天堂里的黑眼睛圣女,她的房子就是宫殿,她的空气柔软得像芦荟木般香甜好闻令人喜悦。开罗怎能不是这样呢?因为她是世界的母亲。”
这是《天方夜谭》里的开罗,那一日钱旦所见的开罗仿佛是十年前的中国内地城市,与摩登迪拜机场相比,开罗机场的水泥地面、狭窄楼梯老旧多了,整个印象上像是到了从前国内的大火车站。进城路上,道路宽敞,往来的车大多破破旧旧,又都以一副不服老的架势横冲直撞,后车总是贴着前车屁股在跑,随意变线绝不打灯,看得钱旦心惊胆颤。公路两旁很空旷,奇怪的是不少房子明明住着人家,却裸着外墙未做粉刷,或者秃着屋顶不加修饰,后来听老谢说是因为埃及法律规定房屋一旦完工就必须缴纳高额物业税,所以当地人建房子喜欢留一点尾巴,一直不算完工,就可以一直避税了。钱旦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确实,但觉着阿拉伯人老早在丝绸之路上往来,埃及人一直守在连接亚非欧的地中海边,他们应该是精于算计的。
来接他的司机是个壮实的光头大汉,走起路来有点上个世纪年代香港警匪片里英雄的样子。那段时间因为历史教科书问题中国和日本之间有些摩擦,他一边驾车左冲右突,一边说他刚看了新闻,日本首相小泉道了歉。这位埃及兄弟坚定表达了自己和中国站在一起后又说起中国和埃及都有古老历史,有相似文化和传统,望着埃及兄弟的黄色皮肤和车窗外“世纪年代的中国”,钱旦连忙点头称是。
一路上吸引他视线的还有开罗城的戒备森严。印象中埃及并不在中东乱局里,但到处都是荷枪军警做严阵以待状,有的穿着白色制服,有的穿着黑色制服;有腰里别着手枪的,有肩上挎着突击步枪的;有隐蔽在路边盾牌后的,有端坐在皮卡车后厢里的,原来这个国家并不太平。伟通公司的办公楼和宿舍集中在迈阿第区的迪格拉,是外国人聚集的区域,路边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钱旦宿舍楼下就有一个铁架与纸板搭建而成的简易岗亭,总是有四五个警察长枪短炮的守着。一开始他觉着有安全感,因为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警卫待遇,不久就听人说设置这个岗亭的原因是住在这栋公寓中的美国人多,与山姆大叔的儿女们为邻,在今日中东可谈不上安全感了。
钱旦到埃及的第一顿晚餐是在街上的“”,一家中文名字叫作“龙鑫庄”的中餐馆,老谢欢迎他的到来。他们从迪格拉广场打了辆出租车过去,那车旧旧脏脏的,样子像动画片《黑猫警长》里的警车。下车时长相忠厚的老谢与司机为了两埃镑还是五埃镑的车费纠缠着,结果是老谢把两镑半往座位上一扔,带着钱旦扬长而去。见他们嚣张,出租车司机迅速变得淡定了,钱旦想看来不是老谢剽悍,而是埃及司机习惯“宰老外”。过了没几天,钱旦听说一位从国内调动过来的同事打车走了比他们那天更短的距离,懵懂中付出了十美元的车费。
已经过了正常晚餐时间,餐馆里人不多,大红灯笼的暗淡灯光下只有一对西方来的情侣在窃窃私语。打理这家中餐馆的女士热情、健谈,她叫,来自香港,据说是开罗华语妇女会的带头大姐。侍者都是埃及人,穿着红色唐装,很快就端上来一桌丰盛的中国餐,以及埃及当地产的“”啤酒。有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识得中文,殷勤地跑上跑下,问他,说是刚刚拜师学了三个月中文,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因为他的水平已经远不止讲得出“麻婆豆腐”,听得懂“宫保鸡丁”的程度。不过,没过几天钱旦就听说每次有新的中国客人去,他总是一脸诚挚地说刚学了三个月中文,原来是一个不会结束的第三月。
四月开罗,白天烈日炎炎,夜晚凉风习习。酒足饭饱后钱旦和老谢没有再打车,而是一起向宿舍走去。异乡明月高挂天际,林荫路上遇不着几个行人,路边宅院都是灯光暗淡,悄无声息的样子,黑暗里不时会撞见个简易岗亭,视线里不时会冒出几个武装警察。听说阿拉伯人是以猫为灵物的,迪格拉该算野猫的天堂吧,一路上他们总是和各种颜色、各种大小、各种神态的猫儿们不期而遇。
钱旦的宿舍在街上,面积有一百三四十平米,三室两厅两卫,和国内常见的户型差不多,住得舒适。两位室友一位就是老谢,还有位叫路文涛,三个人那一年都是岁。钱旦到的那天正好是当地一个小长假,路文涛去红海边的沙姆沙伊赫度假去了。老谢介绍说路文涛从年开始就在中东北非常驻,年初刚从伊朗代表处调动到地区部,现在自称“迈阿第第一气质男”。
客厅桌上摆着份伟通公司内部报纸《伟通人报》,上面有篇署名“路文涛”的文章,钱旦拿了报纸进了自己卧室,躺在床上读这个未曾谋面的室友的德黑兰往事:
大雪纷飞的除夕晚十点,我和本地员工完成客户拜访和宣讲后,连赶十二个小时的山路,终于从省里回到了费伦贾克。积雪已经过膝,雪花还在不停地飘落,大大小小的汽车横亘路中,纹丝不动。我跳下车踉踉跄跄地往山上爬,平时二十分钟的路程,我用了一小时,总算到了大伙聚集吃年夜饭的三号楼。在欢迎声中,我空着肚子连干三大杯,立刻酒意上涌,随后的事情都是模模糊糊的,只记得跟人说了很多豪情万丈、肝胆相照的话,还爬上楼顶在漫天风雪中朝着家的方向给老娘磕了三个头。
中秋夜,睡梦中的我被耀眼的灯光惊醒,赫然发现四个陌生劲装男子立于床前,手里手枪、微冲一应俱全。打劫啊?再仔细看看,好像都穿着制服,忐忑间看见他们逐屋搜查后示意我跟他们下楼,后脊梁冒着冷汗就下了楼。楼下有个略通英文的连说带比画了好一阵,我才明白他们是晚上巡逻时发现我们车库门没锁,怀疑有人入室抢劫,所以调动了这一区的机动力量过来,总共来了两个皮卡加一辆警车,满满当当二十号人马。我送他们出门的时候听见枪栓拉得一片稀里哗啦,才知道他们手里的枪都是开着保险的。
又一个夜晚,时近零点,正在跟本地员工讨论第二天跟客户开会的材料,忽然一阵剧烈晃动,地震!大伙连滚带爬蹿下楼,看着彼此缺鞋少衣的狼狈样子,忍俊不禁。在街上一边看着本地人拖家带口满街窜,一边苦候天明,谁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真的又下起雨来。
为什么我的记忆总是跟夜晚相关?难道是夜晚的记忆特别容易打动心弦?在伊朗的征战中,我们日渐成熟、百炼成钢,变得更沉稳,更老练。许巍唱,“理想的彼岸,也许不存在,我依然会走在这路途上”,是的,生活不够完美,但我还是要往前走。
伟通公司中东北非地区部的办公楼在迪格拉广场边上,从前是朗讯的办公楼。“朗讯的创造力,通信的原动力”,多么牛气的口号,可惜,这个世界通信网络的建设仍然如火如荼,朗讯却正在加速走向衰败,正在被伟通公司甩在身后。
假日的办公室空空荡荡,钱旦和老谢把自己在会议室里面关了一整天,分析部门问题及应对策略。年以前中东北非产品线一直处于市场默默耕耘阶段,服务资源纯粹以项目为单位板结在几个国家,一旦有新项目要交付唯一能做的就是向总部呼唤炮火。年公司海外市场高歌猛进,各个地区部交付业务量都在井喷,各个山头对人力资源的争夺如狼似虎,使得整个交付与服务体系压力巨大。中东北非产品服务部面临几倍于之前的业务量,突显的最大问题就是人力资源不足,并且缺乏弹性。其次是大家急着抓住机会打破海外市场既有格局,但是对海外客户的需求理解、把握能力不足,导致总是随意承诺,然后又不能严格按承诺完成交付。有此间客户说伟通公司产品线的市场销售人员是“”,对客户提出的一切需求都说“”;总部研发是“”,总是对销售人员已经承诺给客户的交付计划说“”;服务团队则是“”,总是因为需求不能按时交付而在现场对客户说“”。
到达开罗的第三天,钱旦和老谢继续加班,整理头天的讨论,形成纪要和遗留问题跟踪表,一直忙到晚上十二点才离开办公室。
第四天,埃及人民仍然放假,老谢带着钱旦来了个开罗一日游。
钱旦没有想到金字塔离开罗城这么近,那个早晨车刚过尼罗河,它们高大的轮廓就在农田和椰枣树的尽头隐约出现。车向右拐下大路,沿着一条小河沟前行不远,传说中的金字塔和它们脚下的狮身人面像就出现在他的现实生活里了。
过去人们是可以攀爬上金字塔顶的,钱旦在电影《尼罗河的惨案》中看到过那样的场景。在金字塔顶迎风而立感觉是浪漫还是豪情?如今的游客已不得而知。他们只能站在塔下仰望,或者沿着不及一人高的甬道猫进塔里,在空荡荡的墓室中凭吊。四千六百多个春秋逝去,胡夫金字塔、海夫拉金字塔、门卡乌拉金字塔始终执着地站立在吉萨的沙漠高地上,它们所经历、所见证的有多少是今人不曾了解的呢?又有谁真正懂得它们的前世今生呢?人们说吉萨金字塔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但所谓七大奇迹只是公元前世纪腓尼基王国那位叫昂蒂帕克的旅行家“亲眼所见,永难磨灭”的七处建筑,他的活动范围其实极其有限,金字塔也未必会在意这样的虚名。有人说金字塔的建造反映了法老对奴隶的残酷压迫,现在的研究发现这个说法也未必是真实的历史,很可能只是后人为了书写阶级斗争史的生编硬造。至于金字塔来自外星人的揣测更像是现代人的傲慢而已,总以为古埃及人就一定没有这样的智慧和手艺。烈日当头,钱旦彻底被那几座黄褐色石头堆给征服了,被它们雄壮的身躯,冷峻的气质,从头到脚洋溢着的难以言喻的神秘力量所征服。
亲近过三座金字塔,钱旦和老谢走下高地到它们脚下去瞻仰了狮身人面像。这座在金字塔旁坚守了四千多年的石头雕像风化得厉害,鼻子也缺了一块,有人说它的残缺不是因为年复一年的风沙,而是遭到了拿破仑军队的炮弹轰击,还有人说这鼻子是被来朝圣的苏菲派教徒敲破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即使是一个石头鼻子,流逝的时光也可以给它化上不同的妆容,让人难以分辨什么只是传说,什么才是它真实的往事。
下午,他们回到了尼罗河东岸,在解放广场吃了顿肯德基,然后就走进了埃及博物馆。博物馆是座两层的红褐色石头建筑,它在年建成开放,里面珍藏着包括木乃伊、图坦卡蒙黄金面罩在内的数十万件古埃及珍贵文物,大多数文物年代超过了三千年。
晚上,他们去了“法老号”。尼罗河上有不少这样的游船,它们每天晚上启航两次,一次航行大约两小时,一顿本地食物为主的自助餐,一场民族特色的歌舞表演,一条夜色弥漫的大河,足以让人觉得值回票价。老谢说在“法老号”上看肚皮舞要碰运气,有人遇到的舞娘风情万种,有人却遇见了老大娘。钱旦算运气不错了,第一次来遇到的舞娘就是位漂亮丰满的姑娘,一件轻薄、低胸的绿色舞衣突显出她的性感。音乐一起,她一舞动,钱旦就全然忘记了桌上食物,视线被她牢牢抓住。这不是柔美的舞蹈,而是充满自信和快乐,肆意释放活力与性感的舞动。所谓肚皮舞,重点当然在肚皮上,只见她随着音乐节拍或慢或快地抖动着腹部和臀部肌肉,慢时有些妩媚,快时激情洋溢,高潮处她腰肢肌肉急速颤动,脸上充满可以自由驾驭自己身体的骄傲,船上的舞台空间逼仄,但完全无法束缚住她的万般风情。
肚皮舞娘舞毕,就该跳苏菲舞的汉子上台了,这是“法老号”上固定的节目顺序吧。对肚皮舞钱旦其实是久仰大名,小时候就在电影电视里见过,对苏菲舞他却是闻所未闻,完全想不到眼前这个孔武有力却穿着鲜艳圆蓬长裙的壮汉会带来一段令人叹服的舞蹈,把船上气氛再次推向高潮。“苏菲舞”是他回宿舍后上网才查到的名字,老谢当时介绍它的名字是“土耳其转转舞”,因其起源于土耳其,精彩又全在于“旋转”二字。舞者以脚为轴,在原地做着三百六十度不停歇的旋转,身上的鲜艳长裙随着旋转展开,似孔雀开屏。手鼓节奏越来越快,他旋转得越来越快,钱旦坐在台下看着都觉得眼花缭乱了,他怎么不会头晕目眩呢?竟然还能一边旋转一边摆弄些小道具,并且一边旋转一边慢条斯理地脱下外面的长裙,折成个襁褓模样,送给台下一位女游客作为美好祝福。
眼看歌舞表演高潮已尽,钱旦和老谢离座走上了甲板。甲板上是另一番天地,清静得很。暮色沉沉,岸边开罗塔、四季酒店、凯悦酒店等建筑灯火通明,高楼上广告牌霓虹变幻,点亮着一个世俗的开罗。有人说白天的开罗是个男人,晚上的开罗是个女人,钱旦深以为然。白天开罗烈日照耀着那些灰蒙蒙的旧建筑,不少街道显得又脏又乱,整个城市的确像个不修边幅的粗犷汉子;晚上开罗夜色修饰了一切,霓虹下尼罗河波光明灭,既给这座城市送来凉风阵阵,又给它带来些温婉气质。河上风很大,被吹得连打了几个寒战的钱旦望着河水想自己算是一见钟情,爱上这个“女人”了吧。
第四章水迷烟醉
年月日,埃及的小长假终于结束了,老谢带着钱旦在办公室走了一圈,简单认识了新同事们,去见了他们的领导,地区部技术服务总监老韩。老韩交代他俩分工是老谢偏重人员招聘、培养、组织建设,钱旦的工作重点是具体工程项目的交付和资源调配。末了,老韩对着他俩露出略显疲惫的笑容:“好好干,争取一年以后你俩可以轻松地躺在红海边上,因为一切皆在你们掌握中了。”钱旦心里倒是记起了出来前欢送宴上老董对他说的话:“好好干,你要相信我们永无宁日,永远没有停歇的一天。”
“好好干”是毫无疑问的,钱旦觉得每天总有干不完的活儿,每天都在晚上十点以后才离开办公室,回到宿舍身体已然疲惫,思维却依然活跃,总是和老谢在客厅里一人躺一个沙发,一边看卫星电视里的“”,那个频道夜里总有美女内衣;一边把地区部所属各个代表处的项目和人员一个一个地聊。路文涛不属于他们产品线,算半个局外人,通常是端坐在桌前,在他的电脑上忙着,要么就突然抬起头一脸真诚地冲着钱旦和老谢说:“我说你俩有点出息,别吵吵了,下班了,洗洗睡了。”要么就冷不丁清清嗓子道:“你俩什么逻辑?我认为你们说的都不对!”
钱旦确实是斗志昂扬、精力充沛。他从昆明办事处回深圳后在总部机关工作了一年,觉得在一线工作的“疼”是来源清晰的剧疼,疼起来难受,但总会有止疼方法,并且疼过一阵会好一阵子,而在机关工作的“疼”是长期隐隐作疼,常常还不知道到底是为啥疼。虽然严格说在地区部工作还不能算一线,但至少可以闻到硝烟味了,他认为尽管“敌人”很强大,但自己是知道“敌人”在哪里,也知道该如何战斗的。
他和老谢最大的敌人,他们每天“吵吵”最多的还是资源问题。
一是如何更加高效地使用中方员工,地区部不能只有他们两人,得调几个骨干过来做机动资源,组成自己的“海豹突击队”。如果他们认为地区部所属各个代表处的产品服务部做得不够好,想去管理人家首先得有能力支持人家,想去指导人家首先得有能力帮助人家。甚至因为看得到全局,看得到更多经验更多信息,在这个历史阶段他们可以比代表处更早看到风险,主动提出支持建议。
二是合作资源建设,按理说考虑到内控风险,需求部门不应该参与合作资源建设,可一切刚刚起步,拘泥于阵地战必败。老韩也敢承担领导责任,同意他们直接和合作公司接触,自由恋爱,只要别忘了找采购部门盖章之后再结婚就行了。钱旦和老谢既准备忽悠国内合作方加大对产品线的投入,又计划寻觅本地合作资源。
更重要是区域内本地员工的招聘和能力建设,他俩相信未来伟通公司一定得学会“以夷制夷”。老谢已经在开罗张罗过两期新员工培训班了,钱旦到的时候正好赶上了第二期,“学生”是四个埃及人、两个苏丹人和一个突尼斯人。伟通公司单独租赁了一栋四层小别墅改造成为地区部培训中心,它藏在路旁花树后,钱旦第一次去的那天大家都挤在一楼客厅改的教室里,由老谢给学生们做技术答辩。晚春阳光透过大落地窗照进来,给人平添几分慵懒感觉,但几位学生在谢老师的犀利发问下一点也不敢轻松,尤其是一位苏丹来的大个子,基本上是手足无措地站在台前发愣,让人看着都着急。成绩优秀的是埃及人阿马尔和谢里夫,他们俩一个以前在的一家代理商处工作,一个来自阿尔卡特公司,明显比其他几个要老到些。
钱旦适应能力本来就不错,何况迈阿第幽静的环境、便利的生活条件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想。最初的日子唯一令人困惑的是老迷路。
迪格拉附近是从前英国人殖民埃及时所规划,见不着高楼,找不到标志性建筑,只有一个个院落或者是长得差不多一个模样的公寓楼隐于大树后。并且,每每走到路口,人们遇见的并不是丁字路口、十字路口,而是米字路口,常常看见六七条小路弯延向每一个方向。钱旦有一次从迪格拉广场去距离不到一公里的培训中心开会,特意提前了二十分钟出发,结果会议开始十分钟后迷失在林荫路上不知道身处何地的他叫了辆出租车把自己拉回了原点,重新出发一次才找到正确的路。还有一次周末独自在办公室加班,说好了回宿舍与老谢、路文涛共进晚餐,结果原本十五分钟的脚程,他一个人在暗夜里转了一个多小时,怎么也走不回去了。最后无奈在路边找了家餐厅,落寞地填饱了肚子,细细回忆出自己是在哪个路口犯了错,然后“倒带重放”,终于在大家上床之前回到了宿舍。
月日,埃及劳动人民放假一天,钱旦和几个初来埃及的同事去了地中海边的亚历山大。亚历山大距离开罗不过两百公里,是埃及第二大城市,同样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但它和开罗气质迥异,穿行在开罗,一不小心就能看见金字塔,看见阿里清真寺,看见一条大河波浪宽,开罗总是让人想起几千年的古埃及文明。亚历山大则是由马其顿帝国最富盛名的征服者亚历山大所建,它伫立在地中海边,令人想起的是埃及艳后,是那些古希腊古罗马的大帝和名将们。他们一行去游览了古罗马圆形剧场、庞培之柱、卡伊土贝伊要塞、蒙塔扎,还在海边一家叫作“”的餐厅吃了顿海鲜。
一个白天的时间是多么短暂,黄昏来的时候他们匆匆的走。晚上七点,亚历山大开往开罗的火车驶入渐浓夜幕,钱旦靠在座位上,合上双眼,默默回望倏忽一天,和那千年老港。心里竟不自觉又盘算起了他们在各个国家的项目和人。
节后一上班就收到两个坏消息,一是叙利亚的客户通知伟通公司取消一个已经发货的产品线的项目,原因是“无法交付”,有地区部领导恼怒表态今后不卖产品线的产品了。二是小强从乍得发来邮件,强烈要求回家。小强和大山也是从国内合作公司租赁的工程师,月底刚去的乍得。他们在开罗转机时和钱旦、老谢见过一面,告别时钱旦望着他们精神抖擞的背影说:“好了,乍得的资源问题总算解决了。”老谢笑笑:“到了再说,到了再说。”老谢的淡定不无道理,他俩一下飞机就被人盯上,在宿舍门口被摁在枪口下打劫,小强受到惊吓后又病了,几近崩溃。
钱旦和老谢上了办公楼楼顶抽烟,天气不错,望得见天边的金字塔。他对老谢说:“难怪你那么淡定,有预感啊?”
老谢叹口气,“西非、中非才是真艰苦,我年去过乍得,有天晚上有人敲门,一开门一把手枪顶着我的头,他们三个人,在我房间里洗劫了十分钟,那把枪一直顶在我头上啊!”
老谢顿了顿,又露出了他标志性的憨厚笑容:“我发誓,不会再让人用枪指着我的头。”
钱旦知道他后面这句是《英雄本色》中“小马哥”的话,却无心玩笑,给老谢又递过一支烟。
老谢点了,慢悠悠地抽一口,“说真的,在乍得、伊拉克、也门这些地方跑了这几年,我的人生观都有了改变,没那么容易多愁善感咯。”
老谢接着说:“给你讲个西非的笑话吧,早两年我们只有两个兄弟在乍得常驻,工作之余实在找不到什么娱乐活动,有天两个人在市场上买了只鸡带回去喂着玩,后来,他们每天最大的业余爱好变成了在院子里追着鸡跑,比赛谁能先抓到那只鸡,直到那只鸡终于不堪其辱,活活给累死了。”
虽然坏消息接着来,叫唤人手不足的声音依旧此起彼伏,但钱旦已经开始心里有数。机关承诺补充给他们几名中方骨干;三家国内合作公司终于愿意加大对中东北非产品服务资源的投入,准备了二十多个工程师在国内学习相关产品;地区部产品服务部的第三名中方骨干,技术专家宋扬从沙特到埃及报到,总算有人协助他们从技术视角盯着各个国家的项目了;第二期本地新员工培训班结束,不管他们学习得怎么样都得赶鸭子上架,苏丹人回苏丹、突尼斯人回突尼斯、四个埃及人中哈尼和穆罕默德留在开罗由宋扬带着,最厉害的阿马尔和谢里夫一个去马尔代夫、一个去约旦,支持代表处的工程去了。钱旦和老谢不能在埃及待着,下半年重点代表处的重点项目交付必须达到阶段目标,打几个漂亮仗来树立品牌,他俩得去现场支持。老谢计划去叙利亚、突尼斯,钱旦的目的地是苏丹和伊朗。
周末,四位埃及员工和钱旦约着在尼罗河边的“”餐厅共进晚餐,互相饯行。
钱旦以为他们推荐的是家埃及特色餐馆,到了才发现“”该算一家美式餐厅。“加州旅馆”的旋律正在餐厅中回响,他们在露天院子里找了张桌子坐下,正对着下午六点钟的尼罗河。大河宽阔,静水潜流,离岸不远处一只小渔船摇摇晃晃,一老一少在船上慢条斯理地收着网,远处,不少提供给游客的白色风帆来来往往,给平静的河面添了几分灵动。钱旦点了一份烤鱼,一杯芒果汁。“”的烤鱼盐味太淡,芒果汁却让他一喝钟情,它是真正鲜榨出来,没有兑一点水进去的纯粹果汁,口味醇厚地道,完全没有盒装饮料的糖水味。他们几个一边吃喝一边聊埃及聊中国,劳累了一个星期的身体和心情像身旁那棵老树的茂盛枝叶一样舒展开来。谢里夫见钱旦凝望河面若有所思的样子,问了一句:“中国有几条河?”
钱旦一愣,中国有几条河?谁数得清楚啊!很快明白了他为何如此问,因为埃及只有一条河,古埃及语里“尼罗”就是“大河”的意思,它长达六千六百五十公里,是世界上最长的河流,是埃及人的母亲河。古埃及的遗迹几乎全分布在尼罗河两岸,现代埃及超过百分之九十的人口生活在尼罗河沿岸和三角洲地区,正是尼罗河的灌溉和湿润,少雨的埃及才有可能孕育出几千年的文明。
钱旦想了想,告诉谢里夫中国有两条像尼罗河一样的大河,一条叫长江,一条叫黄河,它们都被中国人视为母亲河。
红日跌入尼罗河的尽头,人们纷纷结束了晚餐。钱旦发现地上出现了越来越多齐膝高的玻璃瓶,它们造型奇特,瓶里盛着半瓶水,一条长长的软管从水中引出,一些人正含着软管,在咕噜咕噜的水声里吞云吐雾。阿马尔告诉他这就是阿拉伯水烟,它的阿拉伯语发音是“”,据说是八百多年前从印度起源,然后流传至伊朗和土耳其,并渐渐成为了整个阿拉伯世界中经久不衰的休闲活动。阿马尔给钱旦做了详细解说,在水烟壶顶部有个小盆,里面用锡箔纸隔成两层,上面一层燃着几块木炭,下面一层放置烟泥,人们要的就是这烟泥的味道,常见的口味有苹果味、哈密瓜味、薄荷味、草莓味等。“”里烟气越来越旺,美式餐厅摇身一变,成了阿拉伯水烟馆。最靠近尼罗河的一张桌子旁,一位身材高挑的金发美女盘腿坐在椅子上,带几分寂寞,吸一樽水烟,独自凝望大河北去,其人亦成风景。
几个埃及人交换了个眼色,开始忽悠钱旦来一壶。钱旦早就蠢蠢欲动了,赶紧点了个苹果味的。不一会儿,穿一件灰布传统长袍的老侍者端上了烟具,钱旦先是拿着精致的玻璃壶把玩一番,然后将烟嘴含入口中,小心翼翼地吸上一口,听到了壶里咕咕噜噜的水声,却没有感觉到烟的味道,再大力吸一口,嘴里终于有了若有若无的烟草味和淡淡的苹果甜,一股闷香扑鼻而来。抽几口感觉不错,他彻底放下心来,在水烟香里和埃及人继续海阔天空地闲聊。结果,不知不觉中他竟然醉了,头晕沉昏涨,胃也隐隐难受。几个埃及人看他用手势比划头晕的感觉,幸灾乐祸地开怀大笑,仿佛一切早在他们意料之中。等到钱旦彻底缴械投降,阿马尔生怕浪费了没抽完的烟,马上接过烟管,拔掉烟嘴,贪婪地抽一口,烟雾顿时在他面前升腾、弥漫开来。
烟足饭饱后他们挥手告别。钱旦回培训中心取电脑。他的宿舍只能拨号上网,地区部办公室上不了外网,只有培训中心可以连入互联网。钱旦会利用周末到培训中心来和秦辛打打网络电话。
进门时正好是一天之中最后一次祷告时间,值班警卫把支手枪摆在桌上,人却跪在桌旁一条小毯上,面朝墙壁,深伏于地。分辨一个人是不是虔诚的穆斯林可以看他额头,像这位警卫一样脑门正中肿了个黑包的就是每天功课做足,磕头给磕出来的。只是不知道如果有敌人在此时趁虚而入,是该追究他的渎职还是可以因为他的虔诚而原谅他。
办公室空无一人,钱旦上网为今天的新鲜体验做了个延伸阅读,读到一段描写阿拉伯人抽水烟的生动文字:“腾云驾雾间,水迷烟醉中,经典的时光恍若倒流,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关了电脑,他信步走上屋顶天台,算算时间,北京时间已是午夜两点半,那一头秦辛早已入睡,这一端开罗星辉满天,楼下路边一树蓝花开得那么放肆,一直伸展到四楼顶上钱旦的鼻子前。花香幽淡,烟醉未散,他忘却了他的埃及新朋友们,像老牛反刍一样咀嚼“遥远的过去”。他记起千禧年秋天自己从成都调去昆明,大箱小包的,却南辕北辙地飞去南京转机,只因为秦辛在那里出差,只因为秦辛说栖霞红叶美。那个下午推开酒店房门,不见人踪影,拉开窗帘,她从高高的窗台跳下,孩子气的说:“知道吗?我其实是一个小国的公主。”爱情的确应该如童话,每个女孩都应该是一个被宠爱的公主。那一个瞬间,钱旦相信了自己该是童话里坚持的王子。年秋天他们去了云南香格里拉,某日在纳帕海边的山坡上坐着,世界那样宁静,只有风声、路过牦牛的铃铛声,两个人沉默着看流动霞光、寂寞雪峰、祥和村落、守护者般的青稞架,还有高山上的一面湖水,一切俗世烦扰离得那么遥远。
“腾云驾雾间,水迷烟醉中,经典的时光恍若倒流,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分离又有一个月,隔着关山万里,大洋重重,他见不着她的眼睛在哪里,但仍然望得见她的凝视在天空里;他见不着她的嘴唇在哪里,但仍然触得到她的亲吻在空气里。
第五章喀土穆的夏天
年月日,钱旦和老谢飞往迪拜,先参加几天会议及培训,然后从迪拜出发,老谢去叙利亚的大马士革,钱旦飞苏丹首都喀土穆。
在迪拜呆了几天,几个大代表处产品服务部的负责人都来了,从深圳请来了两位机关主管,还邀请了两位本地骨干参与,他们从早到晚都藏在酒店里,白天培训、会议,晚上继续培训、会议,十点钟以后开始泡吧。
酒店的一楼有个酒吧,黑黝黝的厚重铁门总是紧闭着,门口总是站着几个一脸严肃的壮汉,铁门里面别有天地。酒店的住客可凭房卡入场,钱旦他们每天晚上上床前都会下去听听音乐,喝两瓶啤酒,彼此交流交流。也许是酒精作用,也许是紧闭大门遮住了外人视线,夜越深,酒吧里越喧闹,舞动的男男女女越放肆。
那天一位美女在钱旦身边落座,钱旦想着正好练习口语,于是帮她买了瓶啤酒,问:“(你从哪里来?)”
“(美国的佐治亚州和苏联的格鲁吉亚都是这个词)”
“?(美国人吗?)”
美女摇摇头,提示钱旦,“”
钱旦知道了,不是佐治亚州来的,是格鲁吉亚人。他们又聊了几句,钱旦想去趟洗手间,又想回来接着聊,对她说了句:“?(留在我这里,好吗?)”
不料美女冒出句,“(三百美元。)”
钱旦顿时明白了她的职业,也明白了难怪昏暗处有那么多各种肤色的女人在独饮。
他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但他显然是多虑了,闷着头喝酒不过五分钟,从舞池里走过来一位金发猛男,指着美女礼貌地问他:“?(你的女朋友吗?)”
钱旦摇头说“”。猛男站在了美女对面,他和她聊了几分钟,拥抱着离开了。自称“揭开面纱、穿上西装、走进世界”的迪拜是阿拉伯世界名副其实的自由港,这样的酒吧在这座城市不止一家。
月日,钱旦飞向世界的火炉,苏丹首都喀土穆。他出发前在谷歌上找“苏丹”,所见的苏丹是黑非洲面积最大的国家,是地球上最热的国家之一,是在四千年前就已经有人类活动的国家。所见的喀土穆在阿拉伯语里是“大象鼻子”的意思,因为青尼罗河和白尼罗河在这里合二为一,河流将城市分割、包围成大象鼻子的形状。他所见的还有南北苏丹之间的内战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那场战争被称为当今世界历时最长、产生原因最复杂、冲突解决最棘手的内战,几百万人在战争中丧生,苏丹也因此成为了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不过,四个月前南北双方签署了《全面和平协定》,内战刚刚结束,和平曙光在这个国家乍现,现在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
阿联酋航空公司下午三点钟的航班,在云端四小时以后明明翅膀下面已经是喀土穆了,但飞机不停地在机场上空盘旋,就是不去降落。钱旦瞥一眼前面椅背上的小屏幕,看到橙色一片,以为是摄像机出了毛病。半小时之后,机舱广播响了起来,却是通知大家因为沙尘暴无法降落,要备降到红海另一边的吉达去了。吉达是沙特阿拉伯西部的一个港口城市,外面的世界灯火通明,他们却被关在机舱里闷等。等得实在无聊,钱旦走到后舱去找空姐练口语,顺便打探打探消息,结果所有人都对着他摇头、耸肩,说不知道下一步计划。见到一张东亚姑娘的靓丽面容,钱旦上去攀谈,是一位来自首尔的韩国空姐,有趣的是她会说的唯一一句中文是“我不是中国人”,是不是这条航线上中国人太多,又总有中国小伙试着用中文去搭讪的缘故?机舱广播终于又响起,闲得无聊的空姐们忙碌起来,她们各就各位,钱旦却更加茫然了,因为听到这架飞机将要飞回到迪拜去。凌晨一点,终点又回到起点,他们去了趟喀土穆又回到迪拜了。钱旦满腹狐疑地跟着大家走下飞机,心想是不是会安排个酒店让大家休息一晚?结果一走进一楼的到达厅就被催着上了二楼的出发厅,换了架飞机换了个机组他们马上出发,再闯喀土穆。
第二趟飞行很顺利,将近早上六点钟,他们平安降落。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时钱旦透过舷窗看到了停机坪刷着标志的飞机和车辆,“”出没的地方不会是什么太平地方。穿越过黎明的朦胧,他们走进了入境大厅,这才发现旅程仍未结束,办理落地签的海关办公室里铺陈老旧,摆设凌乱,工作人员动作迟缓,还动辄起身消失一会儿。起初钱旦还诚惶诚恐地站在柜台前候着,等着等着就麻木了,索性靠到门外长条椅上打瞌睡去了。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终于听到里面有人叫他的名字,落地签办好,可以入境苏丹了。
钱旦想起了在迪拜和他促膝谈心的那位兄弟,幸好他没有来苏丹。
代表处安排的司机把钱旦送去了宿舍。那是一栋国内城乡接合部常见的那种三层小楼,伟通公司租赁了二楼的一套房,两室一厅,住四个人。院子里、楼梯间、阳台上铺着一层红色尘土,是头一天沙尘暴留下的纪念。钱旦不算有洁癖,但早养成习惯,即使是再冷的冬天也会每天洗个澡,不幸的是风尘仆仆了这么大半天,走进浴室却发现水龙头里是没有水的。庆幸的是,卧室里那台挂在窗上的空调虽然看上去饱经风霜,但还是可以吹些凉风出来,他顾不上满身灰尘、汗水与油腻,衣服一脱,倒头就睡。睡了两三小时,被热醒来,床单已被汗水湿透,空调不知何时罢了工,停电了。钱旦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再睡觉了,也到了代表处的上班时间了。走出门,烈日当头,真像是站在火炉边上,手臂上的汗毛都要被烤得卷起来了。同行的同事戴了块可以测气温的手表,他指着手腕告诉钱旦此刻室外气温是四十三摄氏度。
伟通公司年及以前在苏丹获得的合同订货额是零,年才到月,可以看得到的合同订货额已超过了一亿美元。客户将建设一张新的通信网络,第一期合同伟通公司和汉新公司各得一半份额,谁交付得好交付得快谁就将在后续扩容项目中占据有利位置。
钱旦到达喀土穆时产品线到位的服务工程师只有四名委托代表处招聘的本地新员工,四个人中有两个连电脑都没有。
月日,钱旦早上起来发现外面大雨磅礴,该是在苏丹难得一见的景象。一个上午他都在与深圳总部联络,跟踪项目工程师的到位情况,结果不错,一个星期之后从北京来的服务工程师,从南京来的研发专家,从石家庄来的合作方兄弟都会陆续到达。中午他没有来得及吃午饭,就去客户那里勘测机房、落实电源问题去了。虽然在国内从来没有干过这活儿,但作为第一名空降此地的产品服务人员,他得打点好一切,把能做的每一件事情先给做了。晚上,他匆匆回宿舍换了套西装,陪同市场部同事去希尔顿酒店与客户管理层两个关键人物共进晚餐。早期一些海外客户挺受不了伟通公司这一点,一个刚刚在机房撅着屁股干活儿的小伙,转身就打个领带来见其管理层,甚至,在他们意识里这是完全不能对等的两个角色。
阿拉伯人晚餐时间晚,等到九点多,没吃午饭的钱旦饿得发晕之后才开始上菜。两位客户都带着夫人,钱旦强装斯文慢慢吃,还得不时放下刀叉望着他们做倾听状。吃到一半时公司苏丹代表处代表老钟施施然地来了。那个晚上老钟话不多,脸上始终挂着一种极真诚的笑容。老钟是伟通公司最早奔赴海外的一批人,战功赫赫,后来升任某地区部总裁。若干年后钱旦无意间见到一份老钟与员工座谈的纪要,有人问:“我刚到海外英语还很差怎么见客户?”老钟没有说要努力学习之类的套话,而是“傻笑你总会吧?那你就对着客户傻笑,让客户感觉到你的真诚”。
钱旦不知道问问题的同事是否满意了老钟的回答,但他明白老钟说的“傻笑”,他在伟通公司十多年里常常见到。在国内办事处工作时曾经为一位市场部同事引见一位与他打交道比较多的客户主管,他们走到客户办公室门口一探头,里面那位手一挥,“没空没空,马上要出去,你们下次再来。”钱旦转身欲走,身边那位同事却站着不动,“五分钟,五分钟不行三分钟!”他脸上也挂着这样的笑容。他们在门口站了十分钟后被允许进了那位客户办公室,进去以后客户花了五分钟发泄不满,然后,双方相谈甚欢,不知不觉过了一个上午。
还有一次,在一个重要投标之前,一位关键客户认真地对钱旦说:“说实话我很希望最终是你们拿到合同,因为每次看到你笑得那么憨厚,我就想这憨厚背后是有内容的,能感受到你们的真诚,又能感受到你们那种把事情做好的信念。”
晚上睡觉前钱旦看了看“中东北非产品服务资源表”,那是他自己整理、维护的一张表,分代表处分产品技能列出了所有人员信息,几乎每天晚上他都会看一遍,想一想每个人的工作状态,想一想哪里需要根据掌握的市场动态提前做好资源准备?整体人员配置该如何优化?他们有四十八个本地员工了,对本地员工的大胆使用是这段时间钱旦和各个代表处沟通最多的事情,也是碰撞最多的矛盾点。代表处的带头大哥们总是觉得中国人好用,希望多争取些中国人去支持,伊拉克的大刘发来邮件,说他们去年月招聘的两个本地员工要到明年月才能独立工作,并且声明“如果地区部不满意这个计划就把我给换了吧!”其实难怪大家,伟通公司并没有一蹴而就变成一个国际化公司,只是一个在海外开拓的中国公司,大量的资料文档、与总部的协调都依赖中文,钱旦和他的同事们任重而道远。
第二天一整天钱旦都和四个苏丹本地员工在一起,上午给他们做了次宣讲,是钱旦首次一本正经地用英语宣讲;下午一个一个地交流;晚上他们带钱旦去了家本地人去的餐厅,吃披萨抽水烟。大个子甘法斯煞有介事地说埃及人会在烟料里加大麻,苏丹的水烟才健康,钱旦自是将信将疑。不久前在开罗的本地员工培训班上见过甘法斯,答辩时紧张得手足无措的那一个,回到喀土穆的他倒是找回了自信,一晚上轻松幽默、逻辑清楚,令钱旦心里多了期盼。
一个星期以后,援兵到达,领头的北京小伙曹松生于年,算得上后了。他身材壮实,谈吐中透着机灵,一眼看上去就是个精明能干的好兄弟。可没等钱旦舒口气,曹松就严肃的问他:“领导,我啥时候能回去?”
钱旦一愣,来了不到两小时就问这个问题,得有多没心没肺啊!“欸,别叫领导,没领导,怎么了?有啥困难?”
曹松答道:“没,我自己没困难,我爸妈担心,得给他们回个话。”
他犹豫了下,接着说:“老魏托我向您问好,他和我沟通说来支持您半个月。”
钱旦心里骂了几句曹松的领导老魏,这不明明沟通好来常驻的吗,怎么变成支持半个月了?他直截了当地对曹松说:“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一仗还没打呢,就先别提回去了。在苏丹干一天赚七十美元补助,海外常驻还有安家费,我明天给老魏打电话,你赶紧把人事关系调过来,别到时候少拿了补助不划算。”
曹松点点头。钱旦刚要把那口气舒出来,曹松又说话了,“还有件事,我从来没有做过产品的。”
钱旦紧张了,为了和汉新公司比拼工程进度,代表处要求他们在客户把电源准备好之后五天内打通电话,早几天因为公司发货晚了两天,老钟扯着喉咙在办公室喊:“这要查一查!是不是供应链混进了汉新公司的奸细?!”他要知道产品线安排的“技术专家”从来没有做过卖给客户的产品,非把钱旦当叛徒给撕了不可。
钱旦赶紧与在也门出差的公司产品专家联络,评估风险。还好,产品和曹松擅长的产品差异不大,曹松确实有丰富的重大项目交付经验。钱旦放下心来,离客户准备好电源还有些日子,他们还有时间学习、准备。
和曹松一起来的还有两位国内合作公司的兄弟,白白净净的小伟不吃肉,钱旦总想着他如何能在食堂已经连续三十八顿只有土豆烧牛肉这一道菜的喀土穆活下去?小军在开箱验货时被钉子扎了脚,钱旦听说喀土穆有家叫“神州医院”的中国人办的医院,就陪着小军去了那里。那医院规模比他们想像的要大,看次病的花费也远远超出他们的期望,小军花了十美元挂号,花了一百美元打了支“破伤风”。
他们的工程开始安装硬件了。
在大楼里,汉新公司设备机房在二楼,伟通公司设备机房在三楼。那天小军瘸着条腿,单脚一跳一跳地去二楼转了一圈,上楼后气呼呼地说:“刚才去二楼想看看他们开工了没有,居然被他们轰出来了,有个土人还用英语叫我滚,他们不是也天天上来看我们的进度吗?”
曹松一拍大腿:“对了!我们也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的进度,赶来赶去的太粗鲁了,回去找些报纸,明天把窗户全糊上,机房没人时把门给锁好。”
翌日,钱旦去机房,远远看见曹松站在窗前发呆,他见到钱旦往窗户上一指:“好爽,戛纳电影节苏菲·玛索裙子滑落露点走光。”原来,他们用不知道谁在香港机场买的八卦报纸把窗户给糊上了,曹松正在看糊在窗户上的八卦新闻。
钱旦在电脑包里翻翻,找出钢笔,把照片上苏菲·玛索的身体涂黑了,只留下张漂亮的脸。
曹松不解:“旦哥,你干啥?”
“别忘了我们在穆斯林的地盘上,初来乍到的,还是给她穿件黑袍吧。”
曹松怏怏的:“好吧好吧,就糊这几天,完工就扯掉了的。”
第二天,汉新公司也用报纸把窗户糊上了。
两家公司都很快完成了硬件安装,就等着客户提供电源了。
曹松每天在办公室呆到晚上十一二点,或者是守在电话前向研发专家以及其他做过产品项目的同事请教,或者是坐在角落研究前人写下的经验案例,或者是拉着小军、小伟一起讨论。
过了几天,他来找钱旦:“你说我们是不是申请两个研发专家来现场支持啊?”
钱旦头也没抬:“这是谁建议的?”
曹松回答:“兵哥。”
兵哥是市场部的同事。钱旦一进伟通公司就被前辈教导过“如果你压力大到睡不着,那么你一定要让每个有干系的人都睡不着。要学会放火,放了火之后再带着大家去救火,不要把自己一个人烧死在现场。”公司市场拓展一直很快,交付和服务压力一直很大,一个“不会推动问题”的工程师往往比一个“技术水平差”的工程师更不受待见。但钱旦想适度改变,事情不是非黑即白,一线服务工程师的价值到底在哪里?即使是后台支撑能力强大,能像玩电子游戏一样灭掉萨达姆的美军,其先头部队也不是只会呼唤炮火,他们有能力呼唤炮火精确打击,也有能力自己动手处理当务之急。
他拍了拍曹松的肩膀:“一个传统产品的传统工程,还要申请研发专家来开局,那你来这里是干嘛的?我在这里是干嘛的?”
相处几日,他相信曹松的实力,相信小军和小伟的潜力,也相信自己的判断。
第六章“自行解决力是我们的自尊心
钱旦在盛夏喀土穆生活了一个多月,觉着生命回归到了“简单”二字,并且,由着这“简单”生出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充实感。
每天早晨从那张又矮又窄的单人床上醒来,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旧吊扇在头顶咿呀咿呀地转动,听到嵌在窗户玻璃上那台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老式空调轰隆轰隆地震颤,但身上仍然是粘乎乎的,汗水浸湿了床单。天气太热了,吊扇根本吹不散暑气,空调只有两档,如果调到高档,五分钟之内墙上必然闪出一道蓝光,噼啪一声响后电源保险被烧掉,只能是把它保持在低档上,形同鸡肋。恋床是件毫无意义的事,钱旦睡眼惺忪地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浴室,小心拧开看上去随时有可能垮掉的小盥洗池上的水龙头,只要有一点黄浊的水流出来就会从心底里庆幸清爽一天的开始。如果停水也并不会感到一丝沮丧,因为他未雨绸缪,昨夜就在旁边一台早已不能工作的破旧洗衣机上备好了几大瓶水,只需要用到其中一瓶就足以完成他在喀土穆每个早上的洗漱过程。
洗漱完毕,从墙角提起电脑包,到楼下路边等公司班车来载他们去办公室。这个时候不过是早上七八点钟,太阳已是一副火辣辣的表情,夏季喀土穆白天气温常常停留在四十摄氏度以上。
办公室离宿舍不远,有时候钱旦会乘坐被同事们称作“蹦蹦跳”的三轮摩托车往返,那些摩托总是被开车的小伙们打扮得酷劲十足,车身插满天线,一天到晚播放着摇滚音乐在马路上扬尘而过。他第一次坐的时候心里拿不准该付多少银子,到站下车,递给开车的黑小伙五百苏丹镑,黑小伙找回来两百镑,直觉告诉钱旦他在“宰老外”,钱旦坚持着要求找回更多,鸡同鸭讲拉锯了一阵子,终于,黑小伙嘴里念念有词的打开了角落里的工具箱,钱旦暗自得意,心想你还是要掏钱包拿零钱了吧,他却掏出来一个油腻破布包塞到钱旦手里,意思是将这包东西抵帐。钱旦打开布包一看,不是私人珍藏的象牙什么的,而是一把扳手一个螺丝刀,螺丝刀还缺了半边口。善良淳朴的中国人民又怎能轻易去拿非洲兄弟吃饭的家当呢?看来他是真没零钱了,钱旦就付了三百镑作罢。后来才知道,这一次黑小伙收了他三倍车费,钱旦又心甘情愿被貌似忠厚的人骗了一回。
有一处办公室对面是个大清真寺,经常可以看到聚集于此的穆斯林们白袍飘飘,听到广播里响亮的祷告声。某天,大家挤在下班的班车里,祷告声正好在暮色里响起,一个同事望着宣礼塔上的灯火感慨:“想想出来一趟挺好的,我这半年见到的清真寺比在国内一辈子见到的都多。”大家会心地笑了,是啊,钱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几年生活在清真寺的包围中。另一处办公室藏在一片小别墅群里,对面人家正在修建新楼,黑小伙们不戴安全帽,裸着上身显露出他们的结实肌肉,也没有什么升降机,大家人手相传地搬运着水泥沙浆桶。骄阳似火,他们却一点也没有被晒蔫,嘴里歌唱个不停,是极有节奏的黑人歌曲,伴随着口哨声、欢笑声、砰砰的抛接水泥桶声,就像一曲旋律简单又洋溢着快乐情绪的在反复播放着。
办公室里挤得满满的,难求一根网线,但是安静。一只野猫经常溜达进来,在大家脚边磨磨蹭蹭,大家都懒得管它。老钟偶尔从他的小办公间里走出来打破宁静,譬如:“你们谁在下载大文件?不管是版本还是电影,晚上再搞,网络太慢了!”他有很多故事,譬如他常在见完客户后回办公室召集会议,一开始西装笔挺,开着开着觉得热了,便脱下外套,开着开着仍然觉得热,就脱掉衬衣、长裤,有时候会议开到最后,统管着上亿美元生意的领导身上就只剩下条裤衩了。
代表处有食堂,有中国厨师做中国菜,但开餐时间总是难定,因为总是发生停水停电种种意外。坐在食堂赶着苍蝇等开餐的时间是此间伟通人打探彼此来龙去脉的好时光。
太阳落山,白天挤在墙角或者藏在路边车下睡觉的野狗们开始在路灯昏暗的土路上出没,经常还会见着它们在黑夜里成群奔跑嘶吼的景象,但钱旦偶尔还是会选择步行回宿舍。几乎每个晚上都加班,那天又到了十一点多,一个刚被调动到喀土穆的兄弟一听钱旦说不叫车而是走回去,兴致勃勃地说要一起走,他一定在想像在异国月色里漫步的浪漫了。他俩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没有路灯只有尘土的路上,野狗嘶叫声若近若远,那位兄弟忽然在暗夜里长叹一声:“哎呀,我的人生真失败,怎么被公司调动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钱旦没有说什么去安慰他,心想他从新奇到失望的过程也太短了点,虽然脚下路不平,但是抬头望月亮多美啊!况且与白天酷热相比,夜色又是多么温柔啊!不知道多住几天他会否习惯。他应该是刚刚毕业,当年钱旦大学毕业后回了家,在湖南西部某市的一家金融机构工作了一年多,他在十多个县区的各个乡镇跑来跑去,为当地农村信用社换装新储蓄系统。回想起来,他一点也不觉得那是蹉跎岁月,一年多时间既培养了他的耐心、细致,又让他养成了简单、直接、快速解决问题的习惯,更重要是他看到了、理解了书本上见不到的社会。“(每枚硬币都有正反面)”,钱旦想其实每段经历对于人生都弥足珍贵,往往在当时并不能算计出得失错漏,也无须刻刻追究。
每天回到宿舍前钱旦总会在楼下小杂货店里买一瓶冰镇百事可乐,这是店里唯一能吸引他眼球的东西,也是他在喀土穆每天最后的享受。喝几口冰凉可乐,上楼,推开宿舍房门,隔壁卧室的兄弟会以他永远不变的造型伏在床上,床头一面镜子直播着他电脑屏幕上永远不变的“三国群英传”。卧室外有个大露台,睡前钱旦会独自站在那里沉醉于璀璨的星河中,不知道究竟是这里的夜空更加美丽?还是因为这些年自己已经很少仰望星空了
钱旦去了一次当地人的理发店,去之前特意上网查了一下,确认在理发店感染上艾滋病的风险极小,大家的担心应该是多余的。进去前想着会是段难挨的时间,没想到进去后不到十分钟就被理发师轻松搞掂。他们用的工具是和国内一样的电推剪,只不过根据客人需要在刀头套上一个不同规格的塑料罩,用了这个塑料罩后理发师不管怎么推,推出来的头发都是一样长短,又不会伤着头皮。像钱旦这样的头发就很好对付了,那个精壮老头儿一把按住他的头一顿乱推,五分钟之内结束了修剪,再拿出一个喷水瓶对着他的头喷两下水,扯一点看上去来历可疑的棉花前后左右擦擦,他就可以结帐走人了,算是极高效、很环保地理了一个发。从那天以后,钱旦不管在哪个国家理发时都是对理发师说:“套上那个三厘米的套子,推短就可以了。”
钱旦还欣赏到了一场经典的沙尘暴。
那天他一直呆在客户机房里,没有留意外面风云变幻。中途去厕所时透过走廊窗户瞟到外面一片红色,头昏脑胀的他还在想这是为了防止太阳光照射进来贴的膜吧!苏丹人居然也怕晒,知道在窗户上贴防晒膜了,还贴了红色的膜!
下午六点多准备回公司,他下到一楼门厅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整个世界已经笼罩在红色沙尘中了。那沙尘暴倒不是随着狂风张牙舞爪的来,而是悄无声息地遮天敝日,包裹世间万物。他和曹松站在门厅里想等到沙尘过去再走,却看见两个客户主管站在外面空坪中间谈笑风生。钱旦和曹松对望一眼,默契地决定了加入到他们中间去。他俩堆出淡定笑容走向那两个客户,和他们一起沐浴在沙尘里,感受着呼吸间来自撒哈拉的味道,暗自嘀咕今天晚上可别再停水了。
他们回到办公室时大家正在传看一组照片,有同事抓拍到了这场沙尘暴的全部过程,就见一堵沙墙从远方缓缓移来,沙墙不够高,在它之上还能清楚地看见蓝蓝的天空白云飘,强烈的色彩对比带来了另类的美丽感觉。沙墙越来越近,直到镜头里剩下一片橘红。
他们偶尔去看看尼罗河。有时候是去河边树林中,车一停好奇的黑人孩子们就会围过来;有时候是去青尼罗河与白尼罗河交汇处。尼罗河是由卡盖拉河、青尼罗河、白尼罗河三条河汇流而成的,其中大的两条青尼罗河发源于埃塞俄比亚高原,白尼罗河发源于布隆迪高地,它们在喀土穆汇流成一条大河,再向北奔流进入埃及境内。因为河水中携带的沉淀物不同,它们的颜色也不同,“一条青色,一条白色,汇合时泾渭分明,水色互不相混,平行奔流,犹如两条玉带”。去尼罗河交汇处的路上会经过河畔的苏丹总统府,那也是世纪英国人的总督府。参与火烧圆明园、剿灭太平天国的洋枪队长戈登在苏丹马赫迪运动中被起义军刺毙于此,据说在总统府的一楼大厅至今仍钉着一块木牌,上面用阿拉伯语写着:“查尔斯·乔治·戈登死于年月日。”
客户终于准备好了电源,两家公司谁也不是慢腾腾的乌龟,谁也不是骄傲的小白兔,大家火力全开,加班加点。曹松带着小军、小伟来了个“停人不停机”,他们分成两班二十四小时赶工。这个时候钱旦已经帮不上忙,只能送送饭了。
钱旦的自信没有出错,设备上电之后不到两天,他们完成了(第一个电话),既领先于汉新公司,又超出了代表处期望。曹松发了邮件报喜,钱旦把邮件大范围转了两次,一次是转给领导们、干系部门的同事们,刻意放大这个难得的好消息,另一次转给了在中东北非干产品服务的所有人,他在邮件最后写道:“自行解决力是我们的自尊心!”
苏丹的项目上了轨道,钱旦要去他的下一站伊朗了。
临走前夜产品线的几个中方同事在家中餐馆欢聚一堂。有位新来的嘉宾,刚从阿联酋调动过来的陈永生。他在迪拜机场免税店买了两瓶伏特加,悄悄带进了苏丹,正好贡献出来。钱旦满了一杯酒,和陈永生碰了个杯:你在阿联酋呆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来苏丹了
苏丹从零突然就要到亿元代表处了,又是强竞争的市场,更有挑战性。我喜欢竞争,这里有点快意恩仇、笑傲江湖的感觉啊。
陈永生头一仰,空了酒杯:当然了,补助更高,赚钱更快。
大家开始讨论中东北非各个国家的补助差异,整个晚上都显得沉默的曹松突然憋出一句:“旦哥,别把我丢在这里不管了,我还是处男。”
大家哄堂大笑。
钱旦知道他的心事,在工作之外困扰海外伟通人的常见问题无非两个,一个是该做父母的年纪没有机会安心造人,一个是该成家的年纪没有时间恋爱厮守,他笑了笑,“没事上上网,先用找着吧,忙完这几个月回国休假,直接解决处男问题。给你讲个励志故事,我前段时间在埃及听到的,说我们一位兄弟在网上认识一个女孩,聊了三个月,超有魄力地直接把买房子的钱给女孩转账过去了,女孩把房子买了,装修了,然后他飞回去见女孩第一面,见新房第一面,加上举行婚礼。一个月后把女孩带到这边,半年后怀孕了,现在做爸爸了。”
曹松不满道:“这个故事我听过,但是还听过另外一个,说我们一哥们两年没回国,那天回国用钥匙怎么也打不开门,一按门铃,出来的不是他老婆,出来的是一个陌生男人问他是谁。”
钱旦也听过曹松讲的这个故事,在中东北非辽阔大地上奋斗的伟通人中间,浪漫和辛酸的故事都不少。
一个黑人司机送钱旦去喀土穆机场,钱旦望着远方红色的天,担心的问:“沙尘暴?今天能飞吗?”
黑人司机瞟了一眼,“没问题。不能降落,因为找不到跑道,能起飞,飞机对着天空就行了。”
他见钱旦将信将疑的样子,安慰道:“不用担心,我给你放中国歌,我最喜欢的中国歌。”
他翻出一盘磁带塞进录音机,空灵的歌声在车里响起: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竟然是钱旦岁花季时常听的一首歌。那一刻他蓦然惊觉自己终于还是走上了当年梦想的路,只是,真正的简单生活,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葱岁月早已经长成了梦中的橄榄树,快乐单纯的青春小鸟,已经如这样的歌声渐飞渐远,渐失踪影。
第七章2005年的德黑兰和大马士革
年月日,钱旦离开喀土穆,经迪拜转机去伊朗首都德黑兰。
他到达德黑兰后在机场遇见已在此地呆了一年多的小徐,小徐客气地说:“伊朗不比其它地方,条件艰苦啊!”钱旦想他从喀土穆来到德黑兰眼睛里满是繁华,何以谈条件艰苦啊!
小徐说老韩在满世界找钱旦,钱旦赶紧回了电话过去。老韩说地区部总裁刚去叙利亚拜访了客户高层,承诺产品线的项目在三个月内割接商用,叮嘱他盯紧点。钱旦有些奇怪,老谢不是刚去过叙利亚吗?老韩怎么不找他?他又想生活条件艰苦也好,便利也罢都是身外之物,工作上接踵而至的新挑战才是真正需要他们打足精神,持续奋斗的“艰苦”。有时候觉得伟通公司的兄弟姐妹们就像“土八路”在战场上,冲锋号一响就无畏地向前冲,子弹打光了挥着菜刀也上,攻下一个山头后来不及喘息冲锋号又响了,前面的山头更加陌生,“鬼子”更加兵强马壮,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冲,别无选择地赢。
他们在伊朗必须赢下的是客户的项目交付。这个项目交付工期比苏丹那个充裕,交付项目组介入时间早,他们准备换种玩法,端到端地打阵地战。为了避免“、和”的故事再度发生,年上半年他们给总部写了不少专题报告,痛陈各个项目交付过程中暴露的问题,推动公司端到端的审视和优化交付流程。伊朗客户的这个项目算是中东北非产品线项目交付阵地战的开始,他们就地取才,把具备项目经理潜质的小徐从技术部门调了出来做专职项目经理,又向总部呼唤炮火,申请了一位研发专家过来进行需求调研,两位同事分别从项目管理和技术实现上早早介入了项目,梳理出了风险及问题跟踪表。钱旦到了后拉着销售、研发和服务的同事又开了两次项目分析会,大家心里有了谱。
小徐是个后,曾经有客户提出质疑,认为伟通公司的项目经理怎么年轻得连胡子都没有?没有胡子的项目经理能管理好如此重要的项目吗?其实何止项目经理,伟通公司各个岗位上承担重任的年轻人很多,年轻令他们不时犯错,常常不能一次把事情做好,年轻也令他们不害怕犯错,无惧天高地厚地向前冲,年轻更令他们没有太多陈旧的包袱,敢于否定过去,发现未来方向。
钱旦收到老谢的邮件,他那里有好消息,产品线机关和公司谈了个提升端到端项目管理能力的咨询项目,有意把在中东北非突尼斯代表处的一个项目作为试点,给他们配置一名来自的项目经理。钱旦看了那位项目经理的简历,人家在工作已达二十七年,对比起来小徐还没有岁,就是伟通公司也还未满岁。钱旦准备赶紧挤两个人出来到突尼斯去偷师学艺,项目经理的从天而降不能只是解决单个项目的问题,经验也不能只是被带回总部。
他还收到个来自老韩的邮件,老韩讲了两个故事:
地区部一位中国男士出差归来见到大家格外亲切,高兴的在一位平素关系不错的埃及男同事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以示友好,一场风波平地起,那位埃及同事立马投诉他性骚扰,并且闹到了“他留我走,他走我留”的地步。
埃及代表处有个项目工期很紧,项目经理压力大,在项目周报的结尾写了一句“我们没有神可以依靠,只能用我们自己的努力去赢得项目的成功”。收到周报的中方员工觉得是激励,埃及员工却极为不满,因为“怎么能说没有神可以依靠?这不是对安拉的蔑视吗”?
老韩提醒大家注意文化差异,即使同性也不能乱拍人家屁股。的确,理解语言容易,融入文化难,前段时间地区部服务部高调激励了中方员工家属代表,认为她们跟随丈夫驻外很不容易,埃及员工们颇不以为然,他们认为这是错误导向,该激励的是留在国内的那些,随军已是福利,留守才是艰苦。
伊朗算大家公认本地员工成长比较好的国家,不过产品线的市场刚打开,业务量刚上来,他们才招聘到一人,是个女工程师。钱旦正襟危坐在办公室,心想波斯确实产美女,例如这位叫佳瓦妮的姑娘。第一次见面时她比画了好一阵子,找到一个英文词来告诉钱旦“佳瓦妮”的意思是“”,是指“花开的状态”,名字意境里就透着“闷骚”。她像不少在街头见到的德黑兰女子一样用米色短风衣代替了传统黑色长袍,衣襟处还有朵漂亮绣花,腿上是一条牛仔裤,脚踝有精致脚链。
代表处还有个叫维纳斯的女孩是行政部门的文员,那天快下班时她靠在钱旦他们办公室门框上,忽然冒出一句不知道是谁教的中文,“我想死你了”,引得大家笑成一片。第二天差不多同样时间她又来了,还是倚在那里,大家翘首以待,她说出来的却是“我烦死你了,又是满堂大笑。不知道她的中文老师是谁?让女孩按照从“想死你”到“烦死你”的顺序来学习中文也算是生动贴切了。
伟通公司的宿舍和办公室都在费伦贾克区,就在厄尔布尔士山脉的一面山坡上。钱旦每天早上出门遇见的都是明媚阳光、清爽山风,还有路边绿树下点缀着的朵朵红花。晚上下班后他总是沿着路边高墙密树下不过一人宽的小径由山下往山上慢慢走,悄悄穿越那些充满异域风情的大院,经过那些打扮入时的少年、手拉着手的情侣。在费伦贾克的暮光里人们可以看得到手牵着手的情侣们,德黑兰并不像传说中的笼罩在沉闷黑袍下。
月末费伦贾克气候怡人,晚上睡觉连风扇都不需要。可是,在火炉喀土穆尚能上床就酣然入睡的钱旦在这里却有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因为临着马路,一盏路灯透过薄薄窗帘把房间照得通亮,而且,几乎通宵都有往山上冲的汽车引擎在轰鸣,不时还会从路上传来强劲的音乐声。有一夜又被音乐吵醒,钱旦忍不住翻身下床走到窗前窥探,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张扬,当他睁大了眼睛去一看究竟时,瞬间睡意全无,他看到几位妙龄女子挤在一辆放着摇滚乐的车里在往山上冲,这就是年夏天的德黑兰,身临其境和道听途说之间的巨大反差让钱旦忍不住想用“闷骚”一词去形容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人。
周末晚上几位同事本来准备请钱旦去一家依山傍水的茶馆喝茶聊天,却发现似乎全城的人都出了门,到处都很拥挤,茶馆早就客满。他们掉头离开时又被塞在路上进退不得,好不容易才离开堰塞的车河,兜兜转转最后进了一个大公园。虽然早知道伊朗人作息习惯与中国人大相径庭,但钱旦望着晚上十一点钟的公园里熙熙攘攘还是有几分意外。当地人多是举家而来,草地上铺一张波斯毯,一家人围坐着,笑语晏晏里品尝自己带来的美食和饮品,孩子们则在旁边打闹追逐。钱旦他们穿行在祥和气氛里,用充满新奇的目光打量着德黑兰人的周末夜晚。走得累了,他们在公园一角的小广场上坐了下来,一边喝着无处不在的冰镇百事可乐,一边无可救药的让话题回到了工作。离开公园已经是子夜,公园门口的乒乓球桌上仍然有人捉对厮杀,门前公路上仍然是车流不息。回宿舍的路上经过一个游乐场,摩天轮和海盗船上传过来一阵高过一阵的惊声尖叫。钱旦自认去过一些不夜城,看过一些灯红酒绿,但这样午夜两点喧嚣的海盗船还真不多见,他再次见识到了德黑兰活泼的那一面。
那年夏天德黑兰发生着一件大事,伊朗第一次总统选举。经过两轮激烈竞争,从前并无太大名气的德黑兰市长内贾德脱颖而出,战胜了前任总统,头号热门人物拉夫桑贾尼,最终赢得了选战。大选结果出来的第二天早上佳瓦妮一见到钱旦就做了个黑纱蒙面的手势,轻轻说了句“(我想哭)”。原来,不到五十岁的内贾德对内是极端保守派,强调伊斯兰核心价值观,主张建立伊斯兰政府,对外又极其强硬,在学生时代就是既反美又反苏的斗士。他朴实亲民的一面得到了社会下层人民的爱戴和支持,传统守旧的一面又让精英阶层失望。大选结果出来后伊朗民众几家欢乐几家愁,佳瓦妮郁郁寡欢了一整天,甚至提到了要移民要逃离。
钱旦本来计划在伊朗多呆些日子,计划了去下面的省里出差,还想约上同宿舍的两个兄弟找一个周末去登宿舍背后的大山,找一找地图上看到的费伦贾克河,量一量他们与冰雪之间的距离。他却突然接到老韩的电话,要他尽快返回开罗,电话里语焉不详,钱旦也}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老钟讲知产2017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