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毕业她要离开这个城市家到另外一个城市工作,才出来两天就无比想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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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念一个老城市
  每次到昆明,住的都是翠湖边。
  今天那些对昆明很熟悉的朋友都会惊讶着说,那是昆明最漂亮的地方哟!接而还会说,昆明多美呀!四季如春,鸟语花香,如诗如画……我听着,微笑着。甚至能看见自己脸上的微笑,虚幻,空洞。我因此困惑而惶恐,这个城市给我的印象怎么会如此的不一样?吸引我的,似乎是另外的东西。而那东西是什么,却又是一时说不清的。细想一下,并不明亮,灰暗着,带着点阴郁,甚至是苍凉。到后来,我终于发现,我对翠湖之美的忽略,就如同对这个城市其他著名风景的忽略一样,记住的,只是那些隐藏在一种特殊气味里的东西。
  是的。是气味。这个城市独有的气味。
  记得第一次到昆明,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适逢寒假。乍从温暖的岭南到来,觉得冷得受不住,接而有了高原反应,连着几天晕晕忽忽的只能睡觉。记得一天早晨终于清醒了,从屋里走出来,站到路边落尽叶子的大树底下,冷冽的空气中一股特殊新奇的气味扑面而来,顿时精神一振。而后回到屋里,在给朋友的信中用很文艺腔的口吻写道,这是一个令我多么惊异的老城市!
  我确信,是那特殊的气味给了我这样的印象。后来每次再到昆明来,都凭着这气味感受这个城市和走进这个城市。渐而便也明白,每一个年月久远的城市,都应该有她一种特殊的气味,那是一种很难细细说明但又令人难以忘怀的气味。
  去年的暑假再到昆明,发现昆明变化很大,已经变得像南方的繁华城市一样时尚,也一样的洁净。就是空气,也变得干净异常,任何特别的气味也闻不到。走在那些面目新颖的大街小巷上,我感到了万般的惶惑和隐隐的忧郁。我站在街头灿烂的阳光底下给朋友的手机短信回复,我多么怀念那个老城市的气味呀!
  当我不由自主地用仍然很文艺腔的口吻说话时,那些埋藏在气味中的记忆,就被这般纷纷乱乱地美丽而又忧伤地抖搂出来了。
  [篇一:旧花园]&&
  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镜子前的婆婆一边细心地梳着头发一边对我说,今天我们去唐家花园看樱花吧!语气里的家常淡定和油然而来的喜悦与熟悉,令我在刹那间对那个叫做唐家花园的地方,充满了无比的惊疑和憧憬。
  最早从记忆中浮现出来的,是逼死坡。
  我在最早对朋友解释这个城市的气味时,也是这样困惑着说,应该是逼死坡上那些早晨里的烟火气吧?
  我在翠湖边住的房子,正在逼死坡的最低下,一个十字街口的拐弯处。每当有车从坡头下来,紧擦着窗外而过,带着剧烈的震动声响,像是无法牵制住那太大的惯性,总令屋里的我担心着那车子会一头撞进翠湖的水里头。到了后来听习惯了,夜里临睡前,若是没能听到那如常的声响,还不能安静地睡去。在了梦中,那声响还格外地急速震耳,半睡半醒的恍惚间,像听到遥远历史的回声,血腥而惨烈。清晨起床,有时会主动出去买早点。这个时候的街道,通常还很安静,偶尔能见到一两个人走过,也是步履匆匆,一晃而过。若是了冬天,更为冷清,空气里也有了肃穆的感觉。无意中,就觉得那老城市的味道弥漫开来,令我从睡意朦胧中一点一点清醒过来。走出去,往往经由房子后面的一条巷子,上一个不高但很陡的台阶,台阶上便是街面,沿着街面往上走,便是著名的逼死坡了。
  那个时候的逼死坡,还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斜坡,高而陡。每次走着,都让我觉得在一个大城市里有这样的陡坡是不大合理的。坡不太长,却令人纳闷的并不通直,只是那么不着眼地偏了一点,人在坡底下就看不到坡头了。那个时候,这一路还是地道的老街。路面很窄,有车经过,眼看着也就只能紧紧迫迫的挤进两辆车的位置。记得那时的公共汽车并不多,疏懒着好长一段时间才过一趟,而别的车辆也少,所以印象中还没见到两辆车擦身而过的险象。路面是青石条铺成,第一次走的时候,曾惊异于石条的零乱无序缝隙之大。后来才知道,这样的缝隙有着很好的渗水功能。看惯了,觉得那石条的零乱无序也是一种随意的美。只是这样的路面总见出高低不平,车走在上面自然是颠簸的,要发出那些一连串的震耳声响。而细心着观察,那坐在车上面的人和走在车下面的人,皆神情坦然,习以为常,也从没见报纸上有什么投诉噪音扰民的报道。坡两旁的房子,衬着路的年岁久远,一样显得老式陈旧。虽是两层楼,却很低矮,似乎一抬手就能摸着了阁楼,且高低不齐整,也有点零乱无序。房子的颜色是一种褚红色,看上去是暗哑的,低调的,给人旧旧的感觉。多来了几趟后就慢慢发现,这个城市的老街道里多是这样格调的房子。由于房子很紧迫地贴着路边,雨大的时候,屋檐的滴水直接流到路面上来了。行人没处好躲,倒不如直接走在了路中间,侧过脸看两旁敞开的铺面或住家大门,能看到里面的人看着你,那眼神是有几份怜悯,也有几分庆幸。这一来,能清楚看到那里面的阵势,也是暗哑和逼仄的。那些房子多是商铺,有卖杂货的,有饭馆,和一些配锁匙和装裱字画的小店。还有一间卖药的,好几回进去买过感冒冲剂或保济丸这样普通常用的药。印象中,那些铺面都显得小而零碎,过于地安静。
  走到坡头的地方,有一家门面明显宽敞的国营饭店。当面的一扇大橱窗通常擦得很明亮,能清楚看到里面悬挂着烧卤的鸡鸭或牛肉什么的,有时家中来了客人,会顺手在这里买上一些,那也就是吃上了,只是忘了味道。印象最深的,却是饭店门外那个卖烧饼的小摊子。每天早晨的烟火味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然后在一天的时间里久久地散不去,令我迷恋不已。这小摊子只在清晨里摆上,这个时候的饭店还是紧闭着门,没有了那份嚣张,倒给这买烧饼的小摊子有了从容张扬的机会。往往从坡下一路往上走,那烧饼的香味从淡而浓热乎乎地非常诱惑人。尤其是冬天里,风冷飕飕的,到了炉子边,觉得那香味也是温暖的。卖烧饼的是个中年男子,听说是山东人氏,瘦高个子,沉默寡言。通常听了你的话后,含糊着应诺了一声,并没一句囫囵的话,只是动作麻利地抄起炉子上的一把铁钩,唰唰两下便从炉子掏出了烧饼,一手抓上,一手已经拿过一张纸接着,热腾腾的就送到了你的跟前。匆促下往往接得太急,骤然感觉烫着了手,不觉哟的叫上一声赶紧腾过另一只手掌上,仍然热烘烘的,却又觉得适应了那份烫。那男人闻声会抬起眼看看你,眼神里有些歉意,但也无话。倒是自己觉得有了点做作,赶紧笑了笑,接过找回的零钱,盯着手中的烧饼,起劲闻着那香味,心中便是有了欢喜和满足。那些盛放烧饼的纸张,都裁得不太齐整,多是旧报纸,有时也看出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还留着歪歪扭扭稚气十足的字迹,会猜想那男人家中有着念书的小人儿。要离开时,总也有些疑惑地盯着炉子看上几眼,想不透烧饼扔进炉子里烧的时候,怎么不会脏了呢?边想着这疑惑边往坡下走,一路还闻着那炉子的烟火气味,陌生着又熟悉着,过后才想明白,那是让我想起某些老电影中的镜头和某些小说里描绘的场景。
  到了白天里上街,也走坡头上来,已是换了另一番景象。那卖烧饼的摊子不见了,饭店开了门,有穿白色而有斑斑油迹工作服的人在走动,其中有显得胖的让人觉得是厨师模样的从里面走出来,靠在门边站着,那端详路人的眼神虚虚的望上高挑着,是一份嚣张。仔细四下瞧,也仍然有卖吃食的小摊子,只不过躲开了那嚣张,在了隐藏的小巷子里去了。小摊子的卖家都是些乡下模样的女人,相貌和服饰明显见出土气粗糙,印象深的是大襟衣,方头帕,还系方围裙,尽是那种叫阴丹士兰的蓝色,单纯质朴。这些女人家与人交易时,态度都是极好,好声好气,言语厚道。卖的吃食通常也很平常,价格便宜,是小家子气的那种。印象深是土豆饼和豌豆饼,感觉上是这两种东西舂成了浆状,加进糖或盐,然后直接稀稀地舀进一个平底的油锅里煎出来,味道非常香,吃到嘴里引人回味无穷。常常是买上两三张,一边吃一边走在那些也是石板路面的小巷里,也有了一份满足和惬意。这种满足和惬意中,对这个城市的某些记忆和联想便变得清晰生动起来,想当然地以为当年那些西南联大的师生们,也会这样一边吃一边从城的这一头赶往另一头去上课。一年回来在课堂上情不自禁地给学生有滋有味地这般说起,学生仰起脸惊异地听着,一副向往不已的神情。
  这样一些来来往往坡头坡下的时候,总在不经意中,就注意到那块著名的石碑了。去年专程去看那块石碑,已经被竖到了路边一个修饰齐整的花圃里了。惊异地发现这碑原来很高大,很有威仪的。竭力寻找当年的印象,似乎很平常,甚至还有些狼狈,歪斜着很不舒畅地竖在坡头的一侧。记得一次雨天从旁边走过,屋檐滴下的水急冲冲泼洒到碑面上,那些平日里积累起来的尘土变成了难看的污迹,将上面“明永历帝殉国处”几个字遮掩得零碎难堪。看着心中一震,顿生出无限感伤,想到一个帝王的遭遇竟也如此凄凉不堪。
  一直觉得南明那段历史最是末世之声,悲凉而不堪回首。逼死坡走多了,不觉注意了相关的一些史料。才知道当初吴三桂曾坚持要将永历帝以斩首处之,不留全尸,是他人极力阻止才作罢。而后的死法一说是被迫自缢,另一说是吴三桂仍擅自下令以弓弦勒死。无论如何,都见出那个“冲冠一怒为红颜”似也有怜香惜玉情怀的吴三桂,终归是个残忍冷酷之徒,故遭世人鄙夷唾骂以及对永历帝寄以无限同情,由此也才有了“逼死坡”这般的叫法。其实,中国历史上从宫廷政变改朝换代到下层民众的揭竿起义,都喜欢用极为血腥暴力的方式来进行。到了吴三桂终被朝廷所剿,其孙子吴世茉也是在这个城市里遭杀戮而身首异处。后人说起来,竟都是痛快叫好。这般看多听多了,便从根底上厌恶和抵制各式各样的暴力行径。因而,到了朋友们问起逼死坡,喜欢说的只是那些清晨里纠缠着烟火的烧饼焦味,家常世俗而温情,刻意间,远远回避了那些帝王历史的血雨腥风刀光剑影。
  有时走出来,不往坡头上走,而往了另一条路去。那是通往圆通山的路。也是一个大斜坡,也不长,但比逼死坡的宽敞,从两旁的楼房来看,应该是后来新建的。这个城市里的这种斜坡地势给我的印象深刻,慢慢地也就以为居于高原的城市或许就该是这个特点。很长的时间内,我一直以为那山坡上是互不相干的三个地方,圆通寺、圆通山动物园和圆通山公园。而我更喜欢将后者叫成唐家花园。后来才知道,那是相连一体的,就叫圆通山动物园。而人人似乎更喜欢叫圆通山公园,甚至还叫“一窝羊”。这个奇怪的名字,缘由那里的山坡上散落着一种白色石头,远处看上去,就像一窝羊隐在草堆树下一般。
  顺坡路走上去不远,首先见到的是圆通寺,与一般的寺庙没什么不同,只因是在了城内,门面就有了些逼仄,但不失精致,雕刻装饰也是繁复鲜艳那一类,感觉上仍然很完善。也不知是一直就保存得好,还是恢复得及时。后来到了城内城边的另外两个寺庙,感觉一样,含蓄内敛,清净平和。突然有了想法,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或许许多东西的保存要容易得多。那个时候,进去烧香的人还不多,几乎清一色的年长女人,其中也有卖小摊吃食的女人那般打扮的,走在里面,分不出什么贵贱高低,神情一样虔诚,还有女人家的安适恬静。后来想起来,佛地的清净该是如此,由女人家的虔诚心营造出来。有一年近着春节,进去看一个兰花展,第一次知道兰花有那么多五花八门的品种和五花八门的名字。最记得的是一种名叫仙客来的兰花,想来是因了那独特的花名。看了也觉得兰花这般清雅幽静的花儿,也如女人一样,合着在这样的地方出现。
  从圆通寺出来再往前走,隔了一条小街,街面和两旁的铺面也是拥挤逼仄。记得有一间很小的铺面,卖的是平日里少见了的针头线脑这样的物件。一次在里面买到一对急用的鞋带和几枚小扣针,临离开时又发现一个黄铜顶针,式样古旧,觉得好玩,便也执意买下。这是以前女人家做针线活必备的物件,祖母是有一个的,到了擅长诗词的母亲虽也会做点针线活,但已经不用,再到了我这里,却是与针线活一样当玩意儿玩了。前几年收拾家里东西翻了出来,看看放到了一边,却是连给女儿玩的心思也没了,知道到她们那一代,是连顶针这个词都不再懂了。历史也许就是这样,总在我们无意的疏忽间丢弃了许多可爱的细节。
  穿过小街,便是动物园的正门。专门去看动物的机会不多,都在女儿还小的时候。印象中,却是我去过的动物园中最好的一个,好就好在有种自然天成的气势,仍然见得到动物的生动凶猛。一年正巧遇到了从西双版纳运回一只老虎,色彩斑斓,形貌威仪,生气勃然,在笼子里啸叫不止,整座园子都有了山摇地撼的感觉。站在笼子外看着,却生出莫名振奋。不觉时间呆长了,出来时天已近黑,突然来了雨,慌乱着躲进了坡中间一间小小的国营百货商店里,无意中买到了一只瓷做成的狐狸,极是心仪。豁然想起从没在动物园里见过这类动物,不觉心中好生疑惑。而将狐狸这般近乎于精灵的东西做成玩物,也是罕见的。那只瓷狐狸形态极柔媚,令我想起聊斋里的那些可爱的狐仙。还记得那天的雨很大,浓浓的潮湿将动物园的气味久久遗留在身上,仍然带我沉浸在那些林深草长的旷野之处,想象起某一赶考的书生在一个雨夜里,如何与一个妩媚动人的狐仙神奇般相遇,成就了一段露水般的幸福姻缘,实在是现实中难以如愿的美妙事情。后来看到一些文人提出一种说法,说是中国古代文人沉醉于与青楼女子的爱情,实际与性没多大关系,而是俗世里那种举案齐眉的夫妻生活从无平等可言,倒是在了青楼里,能与那些懂琴棋懂诗画也懂风情的女人在一起,才获得了精神上的舒坦和满足。想来聊斋里的爱情也是一般道理,书生遇见的那些青凤婴宁聂小倩们,率性娇憨顽皮刁蛮,爱恋变得百般周折也百般缠绵,反倒有了家中夫妻间没有的情致和乐趣。
  最爱去的是唐家花园,却通常绕另一条路从另一个门进去,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意识到它与动物园原是一个整体。而唐家花园的叫法,是从我的婆婆那里听来的。
  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镜子前的婆婆一边细心地梳着头发一边对我说,今天我们去唐家花园看樱花吧!语气里的家常淡定和油然而来的喜悦与熟悉,令我在刹那间对那个叫做唐家花园的地方,充满了无比的惊疑和憧憬。当我亲眼看到了云涌雪堆般的满园子樱花时,确实惊叹不已。一直以为只有在那个遥远的日本国里,才能见到这般奇特壮观的景色。樱花盛开时那种难以言状的娇美纯净,令我记忆中对花的美丽的所有形容都变得没有意义。繁冗低垂的花树下,婆婆紧紧捏住我的手,说了一句话,女人如樱花呀!有如谶语般的话令我大吃一惊,恍惚间,眼前竟见繁花坠落纷乱如雪满目惨然。握着婆婆暖暖的手慢慢走出来,已是一路无言。那时刚为人媳,对裹过脚年事已高的婆婆尚有许多隔阂,了解甚少,只略略知道她老人家年轻时读过女子学堂,嫁与人妇后,跟着公公国内国外的颠簸,专心于养儿育女主持家政。后来,又知道了婆婆的几个堂兄弟也如她一般读了新学堂,不同的是出来后还去了国外留学。一个去的就是那个有这般樱花盛开的日本国,到读完回国甚有成就,成了这一方教育界的名人。不知婆婆在樱花树下说起此话,是否心中仍然留存了一份久远了的遗憾,要知道,那个年月里,能读新学堂的女子是何其的少和难得。后来,婆婆来和我们短住了一些日子,那时女儿尚小工作繁忙,竟也没什么时间和婆婆聊点我想知道的往事。而婆婆回去后不久,突然病逝,我在巨大的悲痛中想起了那段日子里,婆婆与我说过一句话,女子能读书能自立才好。一时间,感到与婆婆是如此的亲近。后来再到昆明来,竟没机会再遇上樱花开的时节。冬日的疾风里站在光秃秃的花树下,恍惚间,婆婆的手握在我的掌心里,暖暖的,说出了那句谶语般的话,女人如樱花呀!心头一惊,急促回转身来,花路幽深,透着无边凄凉。
  有了婆婆的话在先,便一直将圆通山动物园里那个樱花园叫了唐家花园。觉得这叫法,透着一股子令人迷恋而远逝了的气息。那时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种历史的气息,将牵引着我一点一点地对这个城市的一些老旧的人与事产生了兴致。就是那第一回从樱花园走出来,幽静无人的小道上,婆婆突然扬起手指向路旁一片黑压压的树林说,那里面就是唐家宅子了。婆婆的语气,像在说一个旧日友人的家,很熟悉,却又是很久不来了,有着点淡淡的失落。而这点失落,似是对别人家,也似是对自家。听着有些怔怔,顺着婆婆的手那么往树林丛中看去,见到了是一幢老旧房屋的背影,被树挡住了好些部分,到底也没看清整体轮廓,只留下一个灰暗而寂寥的感觉。后来的日子里再来,也是这样从那片黑压压的树林边走过,怔怔看去一眼,还是那老宅子寂寥的背影。有时会突然想像起,当年宅子里还住着主人家时,会是个什么热闹场面呢?这样想像的时候,自然是知道唐继尧这个人物的。只是那个时候,对如他这样近代里对中国历史产生巨大影响的军阀,还是一种从教科书上得来的抽象印象,无一丝好感。所以也没有太大的好奇心走进那树林里,看看那寂寥的房子和陵墓。一直到了今年,才猛然有了要看个端详的心思,却已是面目全非了。老宅子没有了,变成了一座热闹艳丽的孔雀园。才突然意识到,在上个世纪的中期,这个原名叫“一窝羊”的地方被新政府建成了圆通山动物园以后,唐家花园的意义其实已经不存在了。
  那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高原的阳光总显得过分的明亮艳丽,我被身旁得意洋洋着反复开屏的孔雀弄得心情沮丧,想不清自己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并不喜欢的历史人物而失落。后来发现,原先那片树林丛还留下了一小片,在一个角落,满目灿烂的阳光下仍然黑压压的显得突兀而落寞。仔细看,是清一色的柏树,少见的高大,笔直着一棵与一棵靠得很密,整齐挺拔一股子掩饰不去的肃穆俊朗之气,不知何故,觉得与那著名的俄罗斯森林非常相似。
  终于见到那位西南大军阀的陵墓了。令我惊诧的,不是陵墓的大气堂皇,而是墓碑上那些盛誉墓主人的各式文字。写下这些文字的人,也如墓主人一样,在这个国度的近代史上留下过显赫声名。在过分鲜艳的阳光下读那些文字,觉得历史的面目原是如此的变幻无常扑朔迷离。恍然想起,眼前这位从不喜欢的大军阀,竟也曾经是投身辛亥革命的志士,也曾与蔡锷、李烈钧同称“护法三杰”。后来从他的后人的撰记中看到,辛亥革命起义前,他曾与家人约定,若失败则效仿明朝末年的薛尔望,由妻子率全家投西郊外的黑龙潭自尽。这般破釜沉舟毁家纾难的英雄气概,不得不令人肃然起敬。到了在云南大学里,看到了那幢雄伟气派名为“会泽院”的建筑时,更是蓦然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景仰。云南大学创办时叫“东陆大学”,便是以这座陵墓的主人的号“东大陆主人”来命名。突然醒悟到,在近代那个政局动荡复杂多变的背景下,如他们这样盘踞地方各自为政的军阀,他们的功过也许不是能简单地判断的。尤其是还因是一方父母官,不得不也用心于各种治理经营,大凡政治经济及文化建设等等,总是有着成就能令当地老百姓记住他们吧?即便多少岁月流逝人物毁誉莫定,而那些扎扎实实沉淀下来的东西仍然屹立如磐。文革时,这座陵墓被掘开过,及时被政府制止了,但墓顶上原先的水泥面一直没有复原,留下了裸露朝天的红泥土。于是那日久之间,红土面上蓬勃生长起各种小灌木树。如今看到的,竟已是一派杂树繁茂鸟雀绕飞的景观了。游乐场的过山缆车紧挨着呼啸而过,一阵阵笑语喧声传来,似是鲁莽着要撞开历史的古老之门,令人怆然而又惶惑。知道在墓顶还未被掘开前,常有一群顽劣孩童偷偷来此玩耍,将能一气冲上那水泥砌成的高大光滑的圆墓顶而为赢者。陵墓与原先那座老宅子相距很近,说是墓主人去世后,宅子里住的是他唯一的儿子。这儿子小的时侯,不知是否也如后来那群顽劣孩童一般的无畏无知,长大了却是与为父的全然不同,既没有像父亲一样到东洋读个士官学校回来,也没有与军政界搭上一丝关系,而是守着这山上房子做了个清闲寓公,一直到了去美国前,也还是独身一人。将日子过成这样的低调,也不知是否因为目睹了父亲辉煌一生,最终却在兵谏中落了个凄惨下场。那次兵谏中崛起的另一个人称“云南王”的军阀龙云,竟也在几乎相似的方式下弃权下野,而由他的部下卢汉继位直至这个城市的政权更替。这三个主宰了西南一隅近半个世纪甚至势逼中原的军阀,竟都是出自昭通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同是彝族人。听起来,觉得云南这里自古以来地处偏远民风强悍独立为政而为中原王朝避忌,是一点不奇怪的。而在今天看来,唐家少爷的做派,也许才是一种难得的干净和洒脱了。阳光下,那片见证无数变乱而遗存下来的柏树林,孤零零地保存着那点孤傲清远的气度。牵着女儿远远地看着,没有走进去。我知道,在那弥漫着潮湿气味的树底下,一定还能感受到历史的陈腐凄凉。我突然不再希望我的女儿还像我一样,仍然无可奈何地流连于那些东西之间。
  最后走出来,还是当年常来往的那条小道,这里原先是唐家宅子的车道,能一直开进幽深静寂的树林里去。如今的路看起来宽敞多了,路边长起了一排形态秀美的树,开一种色泽浅黄的小碎花。依稀想起原来的树是不一样的,高大挺拔,一派肃然。一次单独带女儿走经这里,女儿手中的氢气球一下脱落飞走,挂到了高高的树梢上。怅然着仰起脸张望,感觉那树梢上的天空高远飘渺,似是另一个虚幻的空间。女儿还小,委屈着站在路中间大哭起来,死活都不肯走了。正值夕阳落尽,空无一人的路上顿时显得阴暗森然,女儿响亮的哭声往树梢上窜,也变得空洞渺远。那一刻怔怔往树林中望去,老宅子的背影愈发沉寂默然,一阵风从树林中吹来,我无端打了个冷战,蓦然间,对历史的深幽莫测有了种难以言明的惊悚与敬畏。那以后不久,家中突然来了一个从国外回来的女客,乍听到她的身份时,我一时惊诧,眼前一阵风起,心里头涌上来的,竟是那个时刻的那种奇特感受。
  女客年届中年,仍显非常年轻,雅致秀丽。在美国华盛顿已居几年,生活也安定,竟无一丝奢华洋派,衣着简单,素面无妆。然而言谈举止神情间,却透出一股子逼人气度。过后思忖良久,觉得那不仅仅是清高,而是倨傲。这个时候,已经知道她父母皆是“云南王”龙云的旧人。
  后来我才意识到,女客的出现,倏然将这个城市一段陈旧模糊的历史真实地推到了我的眼前。上个世纪中叶那次巨大的历史变迁中,首先是龙云在香港发表了云南独立脱离南京政府的声明,接而是卢汉在这个城市里幡然起义,不仅以和平的方式完成了一场激烈的政权更替,也为两人的前程铺开了重生的道路。那之后,两人便是身居高位,有了许多的荣誉和安稳。而不似那好些的大小旧人,多是下狱,连带着他们的家眷,终是将光景过得凄凉起来了。如那唐家花园的少主人,临解放去了美国,将老宅子留给了一旧人照看。那旧人原也在军政界任要职,后出来经了商,然到了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初,仍以军统罪名处决了。自后那老宅子便空闲着,守着旁边也一样冷冷清清的陵墓。而女客的父亲在狱中呆了好些年,出来后日子过得甚是隐秘,旧日的熟人们都无从了解。到了我知道女客回国来是为了办理离婚的事情,心中是一点不意外的,即便那还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女客外表娴静秀雅,眉眼间却隐隐透着一股肃冷之气,行起事来的决断和义无返顾令人惊诧。那以后,也就没有了她的音信,只是在外人的口中听说了终于又成了婚,与龙家竟还是有了扯不断的联系。再后来,还听说留在国内的儿子学坏了。坏成如何,却是无从了解了。
  我不知自己是不是在逐渐走进这些人与事的时候,熟悉和喜欢上这个城市的那股独特气味的。我开始对朋友诉说,那个城市的气味里,不仅仅是那些早晨的烟火味。
  然而好长时间里,我还是一直不习惯这个城市的干燥,当我感到难受时,便不由怀念起岭南下雨的日子。一年是暑假到的昆明,竟也时常有雨,空气果然湿润了许多。只是这雨一下,就有了秋天的清冷,令人措手不及中还有点受不住。一日在翠湖边闲逛,适逢雨来了,匆匆躲进一家小店,东张西望中看中了一件黑色风衣,因了那宽松简约的款式。店中那俏丽女孩极力鼓动我买下,说是合着我瘦高个子穿起来是洒脱得很。心一动就买下了,穿上走回雨中天已黑了,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在雨雾缠绕中变得模糊而又温馨。湖面上吹来了风,竟有了深秋一般的冷意。路上的行人很少,空荡荡的,就是路边一幢幢的建筑里也是静谧无声,似乎整个地沉入了岁月的深处。这一带留下不少的老房子,全是各式风格的西式建筑。都说是当年这个城市里那些高官显贵的公馆,而最气派的,自然是卢公馆了。每回走经翠湖公园的大门,身旁的人都带着一种抑止不住的振奋指点着,看,看那小巷,走进去就是当年的卢公馆了……多宽敞,多气派哟!每回心揣揣着往里看,都被前面的建筑挡住了视线。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次都下不了决心往里走走,去看个究竟。也许,是因为知道那里已经换了人家,怕是破坏了从人们口中听到的那种感觉。而每回能清楚地注意的,却是前面那栋近在路边的精巧漂亮的别墅。
  那是一栋法式建筑。白色墙体,哥特式风格的屋顶,在绿树掩映下格外显眼。当我熟悉了它,才知道卢汉留法学建筑出身的背景,而眼前这栋漂亮的法式建筑就出于他的亲自设计。这个发现令我惊异不已,一段时间里我老向人打听着,那卢汉的模样帅气吗?像不像一个艺术家?我固执地认定,设计出眼前这栋漂亮建筑的人,还应该保留一点艺术家的气度,而不仅仅是一个军人,一个政治家。每次从这里经过,我都会情不自禁停下脚步,隔着铁栅栏久久往里面看去。其实每次都知道看不到什么,总是静悄悄的不见任何人影。也是一个花园,一个小巧的花园,却有大树,高越屋顶,树下有花,花丛掩映着门前拾级而下的精致台阶。台阶下的青砖甬道,常年停泊着一辆甚至是两辆华丽的轿车,靠外一点的地方,还栓着两条驯养过的狼狗。繁杂的一切,提醒着我这里已是人事全非。在当年,这里是主人专门设宴招待客人的场所,里面有一个非常宽敞而华丽的舞厅。我常常盯着那扇总是禁闭的大门,努力去想像当那大门打开后,会是怎样一副灯火辉煌的迷人场景。那些在里面随着华尔兹乐曲翩翩起舞的贵宾们,都是这个城市里最显赫的人物。风大了,冷飕飕的,我不由更紧地裹住风衣。突然想起半个世纪前的那个具有重大意义的舞会,是不是也在这样一个下雨的夜晚举行呢?
  有关1949年冬天里的那个舞会,是在这个城市里长大的人对我说的。我曾经为此翻阅了一些史书,想印证这说法的准确性,但那上面的记载总是笼统粗略,提到的只是一场宴会,一场为起义而在卢公馆举行的宴会。
  然而,在那个夏天那个下雨的夜晚,我穿着漂亮的黑色风衣走在翠湖边时,我放弃了史书,更愿意相信人们口中流传的说法,并认定那个宴会,我也更愿意称之为舞会,也一定是在这栋漂亮的法式建筑里的舞厅里举行的。
  夏天的夜晚因有了雨变得清冷而又缠绵,远逝了的历史给人无限想象而变得格外诡异凄美。我相信,1949年那个冬天的日子一定很冷,若是下起雨来,更是那种阴冷难忍的感觉。那个时候,南京的那个政府已经在解放军的炮火中覆灭了,而这西南一隅却还仍然宁静如常。所不同的,是涌来了大批准备逃跑的军政人员和他们的家眷。就在那飞机每天不停地起飞往东南海面而去的同时,房子的主人却在筹划一个非常决断而重大的行动,而这行动的先声,则是举行一个盛大的舞会。于是,那个夜晚,当城里边的那些重要人物都汇集到这个舞会上时,起义正式开始了,在悠扬美妙的华尔兹舞曲中。以这般优雅从容的方式来处理一场巨大的政治变迁,或许正是表现了主人仍然具有艺术家的气质?
  雨雾中,隔着重叠错落的树影,能看到那房子的楼上有灯光,还有轻轻的笑语声,微弱着细碎着掉落到窗外的树叶上,竟是很温馨的感觉。一时惊诧。是住上了什么样的人家吗?那发出笑声的都是些什么人?其中是否也有极雅致秀丽的女子?那一刹那,心中蓦然浮现出女客肃冷倨傲的眼神,心中竟是一种深深的怅然。那些由政治家们掌握的历史变迁中,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都一样在无意中承受了沉重的包袱。那个寒冷的冬夜,若也有雨,身份显贵的客人们或许也如我一样,穿着严实裹着的风衣到来的。当然,那时的大门是敞开着,让他们的小车可以直接开进去。楼下的门也开了,温暖而辉煌的灯光水一般从里面漫流出来,落到门廊和台阶下,甚至将花园里的花木都照个通亮。客人们从车上下来,他们打湿了的风衣,会有下人殷勤着接了过去。门廊上迎过来的男女主人,如常的笑容可掬,百般热情。客人中多是从那个已经被打败的南京政府里溃逃出来的军政人士,到了这另一番安宁的西南一隅,得到这般的招呼,心中是何其的感动和欣喜。但就在那一瞬间里,他们便成了起义的囚下客了。那个冬夜的舞会,一定令他们终生难忘。那些后来还活下来的人,在囚室里也许还常常想起那个雨夜,当他们脱下湿淋淋的风衣走进灯火辉煌音乐飘飘的客厅时,顿时感到了一种多么温暖安全的感觉。
  今年的开春前再到了昆明,正好遇上了下雪。我在雪花飘舞中走到了翠湖边,风景仍旧,房子也仍旧。不一样的是多了从西伯利亚飞来过冬的海鸥。白色的海鸥在湖面上壮观地上下翻飞,惊鸿般掠过点点白色身影。无比震撼间,让我想起了那个清晨里的飞机场。
  也许,那个舞会后的清晨,也下雪了。夜里的雨,在飘洒了一个夜晚后,终于在清晨到来时变成了雪花。也是这样细小的雪花,轻轻柔柔地从空中落下,在快接近地面的时候又变成了水,渗入了地面,不留痕迹。小别墅的花园在雪中也已经沉入往日的宁静,将夜晚里惊心动魄发生的一切遮掩而去。只是在郊外的机场,或许也像圆通山上一样,气温要低一些,雪便积住了,落到了地面,没有马上融化,留下了白皑皑的一片,盖住了跑道,也盖住了飞机的机翼,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那些最后从机场走出来的人中间,或许会有那么一个在惶惑中回过头来,怆然想起了《红楼梦》里那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于是,在那以后的日子里,人们开始说,这城市里有着太多的寡妇。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时,我深深地震撼。急切着问,为什么要叫寡妇?他们的丈夫不是还活着吗?你们对那些被叫做寡妇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印象呢?她们是不是都很漂亮,很摩登,很有风韵也很忧伤的样子?我这样说的时候,脑海里清晰地闪现出一些电影里和一些小说中的镜头和场面。每一个被我一连串追问的人都奇怪地盯着我,通常回答得言辞闪烁。
  无论如何,那个重要的夜晚是一个分界线。白天到来时,这个城市的飞机场已经沉寂下来了。走了的就走了,走不了的就再也走不了了。而走了的通常是男人,留下的通常是女人和孩子。于是,那些被人称做寡妇的女人,她们的丈夫仍然活着,但都离开了她们的身边,在了海峡的另一边的那个孤岛上,或者,就在了这近在咫尺的监狱里。她们与她们的儿女们,从此如尘埃一样沉进了这个城市的底层,若不是熟悉的人,是不会再注意到她们了。也许,有的时候在了什么场合,有年老妇人会突然提起那当年谁谁的家眷,是如何的如花似玉风采照人。这当儿,或许她就正从身边走过,那衣服旧了,头发乱了,腰也弯了下来,但你仍然能从她偶然抬起来的眼神里,隐隐看到那种熟悉的逼人气度。
  从一开始,我就毫无理由地对那些被称之为寡妇的女人感到深深的悲哀。但我始终没有机会见过她们其中的一个。我只能在他人的言谈中感受她们,抽象的,模糊的,带给我空洞而无限的想像。我能亲眼见识的,却是这些女人孤身带大的儿女,和我正是同一代人。他们中的一些要比我年长几岁,在刚出生就遇上了那个重大的历史变迁。也有一些,是和我的年龄接近的,只是他们出生后,仍然是被视为没有父亲的。我在困惑了很久才弄清楚,那些被称之为战犯的高级囚犯在监狱里,是允许妻子探监的。但当我弄清楚后,却常常为突然想起的一个问题而揪心不已:那些女人在怀孕后,是怎样面对周遭种种猜测怀疑甚而恶毒的眼光?而她们的子女,在慢慢长大的日子里,又是如何在玩伴和同学面前,为无法解释没有父亲的缘故而保持顽固的缄默?
  也许都是这样,每一次重大的历史变迁,当男人们退出了舞台,就得由女人们来承担那些无人可知的更长久的屈辱和负重。而在这里,还有他们幼小的儿女。
除了女客,在这样的儿女之中,我还直接认识了另外的两个。
  他是我在第一次见面时根本没有注意到的。那时,我被邀请到一个私人的家庭舞会,包括主人,都是第一次见面,热闹着记不住多少人。后来才知道,他一直坐在角落里没跳过一支舞。第二次见面时,我们面对面坐在一起说话。我非常惊异地发现,他有一张异常清俊的面容,笑起来沉静中而有些羞涩。他的面容与神情给我印象深刻,竟想不起与他具体交谈了些什么话题,依稀记得他读着电大的中文系,可能就说了些喜欢什么小说的话了。还记得他会修手表,将我那只停走了的欧米茄修好然后直接送到火车站来。天气很冷,火车开动时的烟雾很浓很白,他站立在烟雾缭绕中的身影有些虚幻,不知为什么给我一种异常寂寥的感觉。那个时候,刚刚知道他的父亲是一部非常有名的电影上出现过的人物。当然,那是反面人物。不过,别人对我说起的时候,口气却是赏识的,二十多岁,可是南京政府最后任命的最年轻的将军之一哪!说是在东北那个城市的解放战役中,从最初的顽强抵抗到最后的起义,本也以为是大势所趋投奔了光明有了平安,但后来还是因了军统的罪名而被捕入狱。到了七十年代病逝时,还是呆在内蒙的劳改场里,没能赶上最后特赦的机会回到他的妻子和三个儿女身边。听后怅然良久。这之间长长的二十多年里,内蒙和昆明,这一北一南,是多远的路程呢?在这个儿子的心目中,父亲的形象又是如何存在的呢?也和我们同一代人一样,是从那部有名的电影中看到的吗?后来,听说他到美国去了,没再读书,做的什么事,已无从知道。偶尔想起他的时候,眼前还浮现起烟雾缭绕中那个寂寥的身影,心里竟有了隐隐的惆怅。也许,我遗憾没有问过他这样一句话,在长大的过程中,会不会想念父亲呢?还有,他清俊的面容和沉静的神情,是不是也像了父亲?我甚至想像着,这样的面容和神情,穿起那少将军服该是如何的英气逼人。这样想的时候,我是那么深切地感觉到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父亲的始终不在是多么沉重的缺憾。
  而另一个是个女孩。我始终还将她叫做女孩,是因为我在大学里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年轻的女孩。然而,她的外表更给人男孩子的感觉,帅气强悍,咄咄逼人,无一丝女儿态。常常与一个非常漂亮娇媚的女孩走在一起,亲密而小心呵护的样子,让人觉得她更像是保护那个女孩的年轻恋人。这种感觉,在我们女生宿舍里引起无数的猜测和非议。那个时候,对同性恋这样的事情还非常忌讳。她的率性坦然,也令我们所有的人惊诧而困惑。她学的是新闻。后来才知道,这是她父亲的职业。其实她一直没有和她的父亲生活在一起。这种专业的选择,是不是潜意识里的作用?还在她读着大学期间,她父亲从那最后一次的特赦中出狱了。但并没有留在这个城市里,陪伴他已经冷落了多年的妻子,而是去了香港。在那里,他很快又唤起了当年那种对政治对新闻的热情,他的才华重新得到了舒展,他又重新获得了新的声誉,甚至,还获得了新的爱情。于是,女孩毕业那年,也一样毅然离开她的母亲走了,去的是美国。只是不知她走的时候,有没有路过香港,去看看她的父亲。后来,零零星星听到一点她在美国的信息,结了婚,没要孩子,偶尔会过去另一个城市探望原先那个漂亮娇媚的女孩。去年到昆明,听说她近年已经回国居住,生活得也很舒适惬意。突然很想见她一面。印象中,还是那个假小子的模样,帅气强悍,咄咄逼人。我在香港一家有名的杂志上看到过她父亲的照片,精神矍铄无一丝老态,也仍然一副桀骜不驯的神情。果然如我想像的那样,她的相貌和气质都非常像她的父亲。而每回听起别人说她的事情时,总是冲动着想问,那她的母亲呢?那个在几十年里被人看成寡妇最后还仍然被丈夫冷落的漂亮女人,活得还好吗?还在这个城市里吗?有时在走进那个充满家常气息的菜市场,我突然会有这样感觉,身边走过的女人们,也许就有她在其中。我自信,我仍然能从那偶然的眼神和不经意的举止中,看出那骨子里隐藏的东西,看到那个冬夜舞会上的优雅和从容,就像我在她们的子女身上看到的一样。
  到了今天我才突然发现,我认识的这几个男女中,他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云或一个南。我惊异无比着想,他们的名字是他们的父亲起的吧?那他们的父亲应该就是云南人。每次在翠湖边远远眺望讲武堂那橘黄色的屋墙,我都有个感觉,这是一个崇武尚武的城市。近代以来,这里先后出了很多军人。这些军人从云南走出去,又从不同的地方再走回来,他们的生涯充满了荣誉也充满了耻辱。到了今天,人们再提起他们的时候,也许要宽容了很多。但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们早如同那个在上个世纪中叶失败了的那个政权一样,在这块大陆上永远地沉寂了。他们的后半生,与他们的前半生形成了完全不同的色彩。不知他们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会不会为自己当年投身军界的人生选择有过深深的痛悔呢?或许,他们想得更多的,是他们对妻子儿女们永远无法偿还的愧疚。
  过了好长的时间,我才发现,我之所以对这几个男女的身世如此敏感,是因为他们一点不会令我感到生疏。还在我的少年时期,我的身边就有这样的朋友。而令我惊诧的是,无论是西南这个大城市,还是我居住过的那个岭南偏远的小城,这样一些与旧政权关系密切的人们,他们的命运却是非常相似的。1949年那场巨大的历史变迁,从北边往南方而来,那些能走了的就走了,而没走成的就走不了了。历史的偶然,却在一瞬间决定了这些人终生的命运。我记得朋友中的那个男孩说,要是我的父亲走了,我就不会在这个地方出生,就不会这样——像狗一样地活着!他在说这话时,眼神里就有那种桀骜不驯咄咄逼人的东西,尖锐而令人惊栗。我听着,面无人色。那个时候,我和身边所有的人一样,毫不犹豫地将他的父亲,那个一直呆在远方的劳改场从不回家的人,归于一个黑暗反动永远遭唾弃的时代。而另一个朋友的父亲,却是见过的。但那种见面,总给我一种噩梦般的感觉。多年之后,我都无法忘记我在那个黑暗的门洞里要摔倒时,那双突然伸出来扶住了我的手。那一刹间,我如此吃惊地发现,那是一双多么漂亮的手。白皙修长,柔软而灵活。终日里的泥巴粪水,竟也没有改变它。到了今天,我已经能猜想到,他一定曾是军队里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我甚至能想象他也在抗战的烽火中抢救过伤员。但我知道,他一定等不到今天的日子了。那时,我就知道他有严重的肺病,脸色异常苍白,时时发出低低的咳嗽声。他的女儿我的朋友,总是一边厉声呵斥他,一边从那黑暗的墙角或脏乱的床底下翻出他多年前的藏书。那些书或杂志,已经纸张发黄,没有封面,摆在地面像一堆废纸。多年后我买到了沈从文文集时,就发现,他的好些文章我早从那堆废纸般的书里读过了。最有印象的,应该就是《湘西散行》和《边城》。那些温婉纯净而充满灵性的文字,那些神奇动人而充满诡异的故事,还有那些美丽的或纯真或妖娆的女子、或粗鲁或温柔的水手、或膘悍或英俊的军人,构造了我少年时期一个崭新丰盛的精神世界。到了今天,我还常常在一种深深的失落中去做各种各样的猜想,那个学了医而又热爱沈从文文字的男子,为何非要弃文从戎?而致使自己的后半生和他的女儿们,终日生存在一种卑微而屈辱的状态下呢?
  每当这样想的时候,眼前便出现了那个旧花园里满目繁盛的樱花,在料峭春寒的风雨中骤然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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