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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罪与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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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罪与罚(上)》〔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著  ■第 一 章  ■一
  天气特别热的七月初,傍晚时分,有个年轻人走出他在C胡同向二房东租来的那间斗室,来到街上,然后慢慢地,仿佛犹豫不决地往K桥那边走去.
  他顺利地避开了在楼梯上与自己的女房东相逢.他那间斗室就在一幢高高的五层楼房房顶底下的顶间,与其说像间住房,倒不如说更像个大橱.他向女房东租了这间供给伙食.并且有女仆侍候的斗室,女房东就住在他楼下一套单独的住房里,他每次外出,都必经过女房东的厨房门前,而厨房门几乎总是冲着楼梯大敞着.每次这个年轻人打一旁走过的时候,都有一种病态的胆怯的感觉,他为此感到羞愧,于是皱起眉头.他怕和他欠了一身债的女房东见面.
  倒不是说他是那么胆小和怯懦,甚至完全相反;但从某个时期以来,他一直处于一种非常容易激动和紧张的状态.患了多疑症.他是那样经常陷入沉默,离群索居,甚至害怕见到任何人,而不单单是怕与女房东见面.贫穷把他压垮了;但最近一个时期就连窘迫的处境也已不再让他感到苦恼.连绝对必须的事情他也已经不再去做,也不想做.其实,什么女房东他都不怕,不管她打算怎样跟他过不去.然而站在楼梯上,听这些与他毫不相干的日常生活中鸡毛蒜皮之类琐事的废话,听所有这些纠缠不休的讨债,威胁,抱怨,却是自己要尽力设法摆脱的事,道歉,扯谎,......不,最好还是想个办法像猫儿样从楼梯上悄悄地过去,偷偷溜掉,让谁也别看到他.
  可是这一次,到了街上以后,那种怕遇到女债主的恐惧心理,让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我正要下决心做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啊,但却害怕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想,脸上露出奇怪的微笑."嗯......是的......事在人为嘛,他却仅仅由于胆怯而错过一切......这本是显见的道理......真有意思,人们最害怕什么呢?他们最害怕迈出新的一步,最担心自己的新想法......不过,我说空话说得太多了.我尽说空话,却什么也不做.不过,大约也可能是这样:由于我什么也不做,所以才尽说空话.我是在最近一个月里学会说空话的,成天躺在一个角落里,想啊......想入非非.嗯,现在我去干什么?我难道能去干这个吗?也许这是当真?绝对不是当真的.就是这样,为了梦想,自己在哄自己;儿戏!对了,大约是儿戏!"
  街上热得可怕,而且让人感到气闷,拥挤不堪,到处都是石灰浆.脚手架.砖头,尘土,还有那种夏天的特殊臭气.每个无法租一座别墅的彼得堡人都那么熟悉的那种臭气,......所有这一切马上就令人不快地震撼了这个青年人本已不很正常的神经.在城市的这一部分,小酒馆尤其多,从这些小酒馆里冒出的臭气,还有那些尽管是在工作时间,却不断碰到的醉鬼,给这幅街景增加了最后一笔令人厌恶的忧郁色彩.有一瞬间,极端厌恶的神情在这个青年人清秀的面庞上闪了一下.顺便说一声,他生得很美,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一头褐色的头发,比中等身材还高一点,消瘦而身材匀称.但不久他就仿佛陷入沉思,甚至,更确切地说,似乎是想出了神,他向前走去,已经不注意周围的一切,而且也不想注意.他只是偶尔喃喃自语,这是由于他有自言自语的毛病,对这一习惯,现在他已经暗自承认了.这时他自己也意识到,他的思想常常是混乱的,而且他十分虚弱:已经有一天多他差不多没吃什么了.
  他穿得那么差,如果换一个即使是对此已经习以为常的人,衣衫如此破烂,白天上街也会感到不好意思.不过这街区就是这样的,在这儿衣著很难让人感到奇怪.这儿靠近干草广场,妓院比比皆是,而且麇集在彼得堡市中心这些大街小巷里的居民,主要是在车间干活的伙计和手工业工匠,因此有时在这儿就是会遇到这样一些人,使这儿的街景显得分外丰富多采,如果碰到一个这样的人就感到惊讶,那反倒而是怪事了.这个年轻人心里已经积聚了那么多愤愤不平的怒火,他蔑视一切,所以尽管他有青年人特有的爱面子心理,有时非常注意细节,但穿着这身破烂儿外出,却从来不觉得不好意思.要是遇见他根本就不愿碰到的某些熟人和从前的同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然而有个喝得醉醺醺的人,不知为什么在这时候坐在一辆大车上从街上经过,车上套着一匹拉车的高头大马,也不知他要往哪里去,那醉鬼从一旁驶过的时候,突然对着他大喊一声:"嗳,你呀,德国做帽子的工人!"那人用手指着他,扯着嗓子大叫,年轻人突然站住,急忙抓住了自己的帽子.这顶高筒圆帽是从齐梅尔曼帽店里买的,不过早已十分破旧,颜色都褪尽了,到处都是破洞和污迹,没有宽帽檐,帽筒歪到了一边,上面折出一个极难看的角来.然而不是羞愧,完全是另一种,甚至是某种类似恐惧的感觉突然向他袭来.
  "我就知道!"他惊恐不安地喃喃说,"我就这么考虑过!这可是最难办的了!真的,不管什么样的蠢事,不管什么不起眼的细节,都有破坏整个计划的可能!是啊,帽子很容易让人记住了......可笑,因此就容易让人记住......我这身破烂儿一定得配一顶制帽,哪怕是一顶煎饼式的旧帽子也成,可不能戴这个难看的怪玩意儿.谁也不戴这样的帽子,一俄里以外就会让人注意到,就会被记着的......主要的是,以后会想起来,瞧,这就是罪证.这儿需要尽可能不惹人注意......细节,重要的是细节!......就是这些细节,总是它们出问题,毁掉一切......"
  他用不着走多远;他甚至清楚,从他那幢房子的大门出来走多少步:整整七百三十步.有一次他幻想得完全出了神的时候,曾经数过.那时他还不相信自己的那些幻想.他所幻想的这些虽说是没有道理,然而却是十分诱人的大胆计划,只是会惹他生气.现在,过了一个月之后,他已经开始从另一种角度来看待这一切了,尽管他总是自言自语,嘲笑自己无用和优柔寡断,却不知怎么甚至不由自主地已经习惯于把这"没有道理"的幻想看作一项事业了,虽说他仍是不相信自己.现在他甚至要去为完成自己的这一事业进行探究,然而每走一步,他的激动不安就越来越强烈了.
  他心情紧张神经颤栗地走到一幢很大的大房子前,房子的一面墙对着运河,另一面墙向着×街.这幢大房子分作一套套不大的住宅,里面住满了各行各业的手艺人......裁缝.小瓦匠.厨娘,形形色色的德国人,妓女,小官吏,以及其他行业的人.人们就这么在房子的两道大门和两个院子里匆匆地进进出出.这儿有三个.要么是四个管院子的.那个年轻人没见到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立刻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大门,往右一拐,溜上了楼梯,因此他感到极满意.楼梯又暗,又窄,是"后楼梯",但是他对这一切都已经了解,而且察看过了,对这整个环境他都很喜欢:在这样的黑暗中,就连好奇的目光也并不危险."要是这时候我就这么担心,那么说不定什么时候,如果真的要去干那件事的话,又会怎样呢?......"上四楼时,他不由得想.几个当搬运工的退伍士兵挡住了他的路,他们正从一套住宅里往外搬家具.以前他已经晓得,这套住宅里住着一个带家眷的德国人,是个官吏:"这么说,这个德国人现在搬走了,故而四层楼上,这道楼梯和这个楼梯平台上,在一段时间里就只剩下老太婆的住宅里还住着人.这好极了......以备万一......"他又想,于是拉了拉老太婆住房的门铃.门铃响声很低,好像铃不是铜的,而是用白铁做的.这样的楼房中这一种套套不大的屋子里,几乎都是装着这样的门铃.他已经忘记了这小铃铛的响声,现在这很特别的响声突然让他想起了什么,并清清楚楚地想象......他猛地颤抖了一下,这一次神经真是太脆弱了.稍过了一会儿,房门开了很小一道缝,住在里面的那个女人带着显见的不信任的神情从门缝里细细打量来人,只能看到她那双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小眼睛.但看到楼梯平台上有不少人,她就胆壮起来,于是把房门全部打开了.年轻人跨过门坎,走进用隔板隔开的前室,隔板后面是一间很小的厨房.老太婆默默地站在他面前,疑惑地注视着他.这是一个干瘪的小老太婆,六十来岁,有一双目光锐利.凶恶的小眼睛,一只尖尖的小鼻子,秃着头,没包头巾.她那像鸡腿样细长的脖子上缠着一块法兰绒破围巾,别看天热,肩上还披着一件穿得十分破烂.已经发黄的毛皮女短上衣.老太婆一刻不停地咳嗽,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大概是年轻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了她一眼,早先那种不信任的神情突然又在她眼睛里忽地一闪.
  "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学生,一个月以前来过您这里,"年轻人急忙含含糊糊地说,同时微微鞠躬行礼,因为他想起,应该客气一点.
  "我记得,先生,很清楚地记得,您来过,"老太婆清楚地说,仍然没把自己疑问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那么......又是为这事来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稍有点儿窘地接下来说,并且为老太婆的不信任感到诧异.
  "不过,也许她一向都是这样,而我那一次却没有注意,"他怀着不高兴的心情想.
  老太婆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考虑什么,随后退到一边,指指房间的门,让客人到前间去,并且说:
  "请进,先生."
  年轻人走进了一间不大的房间,墙上糊着黄色的墙纸,屋里摆着天竺葵,窗上挂着细纱窗帘,这时落日的余晖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这么说,那时候,太阳也会如此这样照着!......"这想法仿佛无意中掠过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脑海,于是他匆匆用目光瞧了一下屋里的一切,想尽可能了解并记住屋里的布局.不过屋里并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家具都很旧了,都是黄木做的:一张有老大的弯木靠背的沙发,前面摆一张椭圆形的圆桌,窗和门之间的墙上有个带镜子的梳妆台,靠墙放着几把椅子,还有两三幅毫无价值的图画,都装在黄色的画框中,上面画着几个手里拿着小鸟的德国小姐,......这就是全部家具.墙角落里,不大的神像前点着灯.一切都很干净:家具和地板都被擦得铮亮;一切都在闪闪发光."莉扎薇塔做的,"年轻人想.整套住宅里纤尘不染."凶恶的老寡妇家里才会这么干净,"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暗想,并且好奇地瞟了瞟第二间小房间门前的印花布门帘,老太婆的床和一个抽屉柜摆在里面,他还一次也没朝那屋里看过.整套住宅就只有这两间房间.
  "有什么事啊?"老太婆走进屋来,严厉地说,仍旧正对着他站着,这样可以直瞅着他的脸.
  "我拿了一件抵押品来,这就是,您瞧!"说着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块扁平的旧银表.表的背面刻着一个地球仪.表链是钢的.
  "要知道,上次抵押的东西已经过期了.还在前天就超过一个月了."
  "我再给您一个月的利息;请您宽饶一下."
  "先生,宽饶几天,还是这会儿就卖掉您的东西,这都得由我决定."
  "表可以当多少钱,阿廖娜.伊万诺芙娜?"
  "先生,你尽拿些不值钱的东西来.上次那个戒指给了您两个卢布,可在首饰商那儿,花一个半卢布就能买个新的."
  "请给我四个卢布吧,我一定来赎,是我父亲的,我很快就会有钱了."
  "一个半卢布,利息先付,要是您乐意的话."
  "一个半卢布!"年轻人叫了起来.
  "随您便."老太婆说着把表递还给他.年轻人接过表来,感到那样气忿,已经想要走了;但立刻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想起他再也无处可去,而且他来这儿还有别的目的.
  "拿来吧!"他粗暴地说.
  老太婆伸手到衣袋里去掏钥匙,然后走进门帘后面另一间屋里,只剩下年轻人独个站在房屋中间,好奇地侧耳谛听,暗自猜测.可以听到她打开了抽屉柜."大约是上面的抽屉,"他猜测."这么说,她在右边口袋里装着钥匙......全部串成一串,串在一个钢圈儿上......那儿有一把最大的钥匙,有旁的三倍大,带锯齿,当然不是开抽屉柜的......足见还有一个小匣子,要么是个小箱子......瞧,这真有意思,小箱子都是用这样的钥匙......不过,这一切真卑鄙......"
  老太婆回来了.
  "您瞧,先生:如果一个卢布一个月的利息是十个戈比,所以一个半卢布该收您十五个戈比,先付一个月的利息.上次那两个卢布也照这样计算,该先收您二十戈比.这样,总共是三十五戈比.现在为您这块表,我总共还该给您一卢布十五戈比.这就是,请收下吧."
  "怎么!现在就仅有一卢布十五戈比了!"
  "正是这样."
  年轻人没有争论,接过了钱.他瞧着老太婆,似乎他还想说点儿什么并不急于出去,要么是做点儿什么,但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
  "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也许就在这几天里,我还要给您带一样东西来......银的......很精致的......烟盒......只等我从朋友那里取回来......"他不好意思了,于是住了声.
  "好,这事到那时再说吧,先生."
  "再见......您总是一个人在家?妹妹不在吗?"他到前室去的时候,假装随随便便地问.
  "先生,您问她干什么?"
  "啊,没什么,我不过这么问问.您现在确定是......阿廖娜.伊万诺芙娜!"
  拉斯科利尼科夫从屋里出来时已经十分心慌意乱.这不安的心情越发强烈了.下楼时他甚至停下来好几次,仿佛有什么事情使他突然吃了一惊.末了,已经到了街上的时候,他激动地说:
  "噢,天哪!这一切多么令人厌恶!难道,难道我......不!这是无稽之谈,真是荒谬绝伦!"他毅然决然地加上几句."难道我的头脑里会出现这样可怕的想法?我的良心竟能允许我干这档肮脏的事情!主要的是:肮脏,卑鄙,恶劣,恶劣!......而我,整整一个月......"
  但是他不能用言词.感叹来表达自己的激动和不安.还在他刚刚去老太婆那儿的时候就开始使他感到压抑和不安的极端厌恶的心情,现在已经达到这样的程度,而且变得十分明显,以致他不知该躲到哪里去,才能逃避自己的忧愁.他喝醉了似地在人行道上走着,看不着路上的行人,老是会撞到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另一条街上.他向四周环顾,发觉自己站在一家小酒馆旁,要进酒馆,得从人行道顺着楼梯往下,到地下室去.就在此时,恰好从门里走出两个醉醺醺的人来,他们互相搀扶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沿着楼梯爬到街上.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想多久,立刻就下去了.虽然在此以前他从未进过酒馆,但是现在他觉得头昏,加以火烧火燎的干渴正在折磨着他.他想喝点儿冰冷的啤酒,而且他把自己突然感到的虚弱起因于饥饿.他坐到角落里又暗又脏的一张发黏的小桌旁边,要了啤酒,贪婪地喝下了第一杯.立刻一切都消失了,他的思想也清晰了."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他满怀信心地说,"这儿没有什么让我不安的!只不过是身体不舒服,是一种病态!只要一杯啤酒,一小块干面包,......瞧,转眼间就变得坚强起来,思想清楚了,意向也坚定了!呸!这一切是这样的微不足道!......"于是他轻蔑地啐了一口唾沫,高兴起来,仿佛突然摆脱了某种可怕的沉重负担,并且目光友好地察看了一下在座的人.不过就是在这时候,他也隐隐约约预感到,这种一切都向好处想的乐观态度也是一种病态.
  这时小酒馆里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继在楼梯上碰到过的那两个醉鬼之后,又有吵吵闹闹的一群人跟着他们走了出去,他们这一伙约摸有五.六个人,其中有一个姑娘,还带了一架手风琴.他们走了以后,变得静悄悄.空荡荡的.剩下的人中有一个已经醉了,不过并不狠,坐在摆着啤酒的桌边,看样子是个小市民;他的同伴是个胖子,身材魁伟,穿一件竖领打褶的细腰短呢上衣,蓄一部花白的大胡子,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正坐在长凳上打盹,有时突然似乎半睡半醒,伸开双手,用手指打榧子,他并不从长凳上坐起来,却不时往上动一动上身,而且在胡乱哼着一首什么歌曲,竭力想记起歌词,好像是:
  我和老婆亲亲热热,整整一年;
  整......整一年我和老......婆亲亲......热热......
  要么是突然醒来,又唱道:
  我在波季亚契大街溜达,
  找到了自己从前的婆姨......
  但他的幸福却没人响应;他那个沉默寡言的家伙对这些感情爆发甚至抱有敌意,而且持怀疑态度.那儿还有一个人,看样子好像是个退休的官吏.他面对自己的酒杯,独个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有时喝一口酒,并向四周看看,似乎也有点儿激跃不安.  ■二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惯于与人来往,而且正像已经说过的,他老是逃避一切交际应酬,特别是最近一个时期.但现在不知是什么忽然使他能与人接触的念头了.他心里似乎产生了某种新想法,同时感到渴望与人交往.整整一个月独自忍受强烈的忧郁,经受心情忧郁紧张的折磨,他已经感到如此疲倦,因此希望,能在另一个世界里喘一口气,哪怕一分钟也好,随便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成,因此尽管这里肮脏不堪,现在他还是很高兴待在小酒馆里.
  酒馆的老板待在另一间屋里,通常从那儿走下几级台阶,进入这间主要的店堂,而且首先让人看到的总是他那双有红色大翻口.搽了一层油的时髦靴子.他穿一件腰部打褶的长外衣和一件油迹斑驳的黑缎子坎肩,没打领带,满脸上似乎都涂了油,就像给铁锁上抹了油一样.柜台后站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还有个年纪更小的男孩子,有人要酒时,他就给送去.摆着切碎的黄瓜,黑面包干,切成一块块的鱼;所有的都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这里又闷又热,简直让人难受,而且一切都渗透了酒味,似乎这儿的空气,不用五分钟就会把我们熏得醺醺大醉.
  有时会碰到这样一些人,我们和他们甚至素不相识,但不知为什么,连一句话都还没说,却一下子,刚一见面就引起我们的兴趣.那个坐得远些.好像退职官吏的客人,就正是让拉斯科利尼科夫产生了这样的印象.以后这年轻人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这第一次印象,甚至认为是预感造成了这一切.他不断地看着那个官吏,当然,这也是因为那人也在一个劲儿地瞅着他,而且看得出来,那人很想开口跟他聊天.对酒馆里其余的包括老板在内的人,那官吏却不知怎地似乎早已经习惯了,甚至感到无聊,而且带有某种傲慢的藐视神情,就像对待社会地位和文化程度都很低的人们那样,觉得他们之间根本没有感兴趣的话题.这是一个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中等身材,体格健壮,鬓有白发,头顶上秃了好大一块,由于经常酗酒,浮肿的黄脸甚至有点儿发绿,稍微肿胀的眼皮底下,是一双细得像两条细缝.然而蛮有精神.微微发红的小眼睛.但他身上有某种很奇特的现象;他的目光里流露出甚至仿佛是兴高采烈的神情,......看来,既有理性,又有智慧,......但同时又隐约有着疯狂的迹象.他穿着一件已经完全破败的黑色旧燕尾服,钮扣几乎都掉光了.只有一颗还马马虎虎连在上面,他就是用这颗钮扣把衣服扣上,看来是希望保持体面.黄土布坎肩下是一件皱得不成样子.污迹斑斑的脏胸衣.和所有官员一样,他没留胡子,不过脸已经刮过很长时间了,所以已经开始长出了浓密的.灰蓝色的胡子茬.但是他的行为举止当真具有一种官员们所特有的庄重风度.但是他显得烦躁不安,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有时神情忧郁,把袖子已经磨破的胳膊肘托着头,撑在很脏而且黏搭搭的桌子上,末了,他直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看了一眼,高声而坚决地说:
  "我的先生,恕我冒昧,能与您攀谈几句吗?因为虽然您衣装并不考究,但凭我的经验却能看出,您是一位受过教育的人,也不常喝酒.我向来尊重受过教育而且真心诚意的人,除此以外,我还是个九等文官呢.马尔梅拉多夫是个九等文官.恕我冒昧,请问您在工作吗?"
  "不,我在求学......"青年人说.他有些惊讶,这有一部分是由于对方说话的语气特别矫揉造作,也由于他竟是那么直截了当地同他说话.尽管不久前有那么短暂的瞬间他想与人交往,不管是什么样的交往都好,但当真有人给他这个机会时,才听到第一句话,他就又突然感到厌恶和恼怒了,......对所有与他接触.或想要同他接触的人,通常他都会产生这种厌恶和恼怒的心情.
  "那么说,您是大学生了,或者以前是大学生!"官吏高声说,"我就是这样认为的!经验嘛,先生,屡试不爽的经验了!"并且自我吹嘘地用一根指头按在前额上."以前是大学生,或者搞过学术研究!对不起......"他站起身来,摇晃了一下,拿起自己的酒壶和酒杯,坐到青年人斜对面.他喝醉了,不过仍然善谈,说话也很流利,只是偶尔有的地方前言不搭后语,而且噜里噜嗦.他甚至这样急切地渴望与拉斯科利尼科夫交谈,好似有整整一个月没跟人说过话似的.
  "先生,"他几乎是郑重其事地开始说,"贫穷不是罪恶,这是真理.我知道,酗酒不是美德,这更是真理.可是赤贫,先生,赤贫却是罪恶.贫穷的时候,或许您还会保持自己天生感情的高尚气度,然而在赤贫的情况下,无论何时,无论什么人都做不到.为了赤贫,甚至不是把人用棍子赶走,而是拿扫帚把他从人类社会里清除出去,让他受更大的凌辱;而且这是公正的,因为在赤贫的情况下,首先我自己就准备羞辱自己.于是就找到了酒!先生,一个月以前,我太太让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痛揍了一顿,不过我太太和我可不一样!您明白吗?对不起,我还要问您一声,即便出于一般的好奇心:您在涅瓦河上的干草船里睡过吗?"
  "没有,没有睡过,"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这是什么意思?"
  "唉,我就是从那儿来的,已经五个晚上了......"
  他倒了一杯酒,喝干了,于是陷入沉思.真的,他的衣服上,甚至连他的头发里,有些地方还可以看到一根根干草站在上面.很有可能,他已是五天没脱衣服,也没洗脸了.尤其是一双手脏得要命,满手油垢,发红,指甲里沾满黑色的污泥.
  他的话好像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虽说是无精打采的注意.柜台后面两个男孩子吃吃地笑起来.老板好像特意从上面的房间里下来,好来听听这个"逗乐的家伙"在说什么.他坐到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懒散地.神气十足地打着呵欠.显然,马尔梅拉多夫早已是这儿大家都熟悉的人了.而且他爱用矫揉造作的语气说话,大概是他习惯通常和酒馆里形形色色素不相识的人谈话的缘故.这种习惯对有些酒鬼已经变成了一种必要,主要是他们当中那些在家里严受管束.经常受到压制的人.因此他们在这伙同样嗜酒如命的人当中,才总是力图为自己表白,仿佛是设法给自己辩解,如果可能的话,甚而试图博得别人的尊敬.
  "逗乐的家伙!"老板高声说."那你干嘛不去工作,干吗不去办公,既然你是个官员?"
  "至于我为什么不去办公吗,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接住话茬说,这话是针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的,好象这是他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不去办公吗?难道我自轻自贱.徒然降低自己的身份,自己不会心痛吗?一个月之前,当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动手打我妻子的时候,我喝得醉醺醺地躺在床上,难道我不感到难受吗?对不起,年轻人,您是不是有过......嗯哼......虽是明知毫无希望,可还是不得不开口向人借钱的经历?"
  "有过......毫无希望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事先就知道这绝不会有什么结局.喏,譬如说吧,您早就知道,而且有充分根据,知道这个人,这个心地最善良.对社会最有贡献的公民无论如何也不会借给您钱.因为,请问,他为什么要给呢?不是吗,他知道,这不会还给他.出于同情心吗?可是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这个经常留意各种新思想的人,不久前解释说,在我们这个年代,就连科学也不允许有同情心,在有了政治经济学的英国就是这样.请问,他为什么要给钱呢?看,您事先就知道,他绝不会借给您,可您还是去了......"
  "那还去干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追问一句.
  "如果没有别人可找,如果再也无处可去了呢!不是吗,得让每个人最少有个什么可以去的地方啊.因为常常有这样的时候,一定得最少有个可以去的地方!我的独生女儿头一次去拉生意的时候,我也去了......(我女儿靠黄色执照......)"他附带加上了一句,与此同时有点儿神色不安地看了看青年人."没什么,先生,没什么!"柜台后面的两个男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老板也微笑起来,这时他立刻匆匆忙忙地说,看来神情很安详."没什么!这些人摇头我不会感到不好意思,因为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一切秘密都公开了;而且我不是以蔑视的心理,而是怀着恭顺的心情来对待这一切的.让它去吧!让他们笑吧!说'你们看这个人!,对不起,年轻人:您能不能......可是,不,用一种更加有力.更富于表现力的方式,说得更清楚些:您能不能,您敢不敢现在看着我坚决地说,"您不是猪猡?"
  年轻人什么也没有回答.
  "嗯,"等到屋里随之而来的吃吃的笑声停下来之后,这位演说家又庄重地,这一回甚至是更加尊严地接着说:"嗯,就算我是猪猡吧,可她是一位太太!我也许是个,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我的妻子,她受过教育,是位校级军官的女儿.就算,就算我是个下流种吧,她却有一颗高尚的心,受过教育,满怀崇高的感情.然而,......噢,如果她可怜我的话!先生,先生,要知道,每个人至少有个能让人怜悯的地方啊!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是一位宽洪大量的太太,可是她不公正......虽然我自己也知道,她揪我头发的时候,只不过是出于她的可怜心,因为,我反复说,她揪我的头发,我并不难为情,年轻人,"他又听见一阵吃吃的笑声,怀着加倍的自尊承认道,"不过,天哪,如果她哪怕是只有一次......可是,不!不!这一切都是徒然的,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好说的了!......因为有许多次我所希望的成为现实,已经不止一次怜悯过我了,可是......我就是这么个样儿,我是个天生的畜生!"
  "可不是!"老板打着呵欠说.
  马尔梅拉多夫用拳头斩截地捶了捶桌子.
  "我就是这么个德性!您知道吗,先生,我连她的长袜都拿去卖了,喝光了?不是鞋子,要这样这还多少合乎情理.可是长袜,把她的长袜卖了,喝光了!她的一条山羊毛头巾也让我卖了,喝光了,是人家从前送给她的,是她自己的,而不是我的;可我们住在半间寒冷的房子里,这个冬天她着了凉,咳嗽起来,已经吐血了.我们有三个小孩子,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起早贪黑,擦啊,洗啊,给孩子们洗澡,因为她从小就爱干净,可她的胸部不好,很可能害了痨病,这我也感觉到了.难道我感觉不出来吗?酒喝得越多,越感觉得出来.就是为此我才喝酒的,想在酒中寻找同情和爱情......我喝酒,是因为我想加倍痛苦!"说着,他仿佛绝望地朝桌子垂下了头.
  "年轻人,"他又挺直了腰,接着说,"我看得出,您好像有什么不幸的事情.您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了,所以立刻就跟您交谈起来.因为,我把自己的生活故事告知您,并不是想在这些游手好闲的家伙面前作践自己,因为我不说他们也都知道,我说这些,是为了寻求一个富有同情心和受过教育的人.您听我说,我的妻子在省里一所贵族高等女子学校里受了教育,毕业的时候,省长同其他社会名流都在座,她为他们跳了披巾舞,为此得了一枚金质奖章和一张奖状.奖章嘛......奖章让我卖掉换酒喝光了......已经很久了......嗯,......奖状到现在仍放在她的箱子里,不久前她还拿给女房东看过.虽然她跟房东经常争吵,不过还是想在人前炫耀一番,把过去的幸福日子告诉人家,不管他是什么人都成.我并不指责她,我并不责备她,因为这是她记忆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安慰,其余的全都烟消云散了.是啊,是啊;他就是这样一位性格急躁,高傲而又倔强的太太.自己擦洗地板,啃黑面包,可是绝不让人不尊重自己.正是因此她不肯原谅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的无礼行为,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为这打了她以后,她就躺在床上,这与其说是因为挨了打,倒不如说是因为伤了她的心.我娶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她嫁的第一个丈夫是个步兵军官,她爱他,同他离家私奔了.她爱自己的丈夫了,可是他玩上了牌,落得出庭受审,就这么死了.最后他还打她,虽然她不原谅他,这我确实知道,并且有可靠的证据,但是直到现在她还经常眼泪汪汪地想起他来,用他来教训我,而我却为她高兴,我所以满意,是因为,至少在她想象中,她认为自己有一个时期是幸福的......他死了以后,她和三个年龄很小的孩子一块儿留在一个极其偏远的县城里,当时我正好也在那儿,她生活极度贫困,几乎陷于绝境,虽说我见过许许多多各式各样不同寻常的事情,可就连我也无法形容她的处境.亲戚都不认她了.她却高傲得很,高傲得太过分了......而那时,先生,那时候我也成了鳏夫,有个前妻留下的十四岁的女儿,于是我向她求婚了,因为我不忍心看到她受这样的难.一个受过教育.又有教养.出身名门的女人,竟同意下嫁给我,单凭这点您就可以知道,她的苦难是多么无法忍受!可是她嫁给了我!她痛哭流涕,悲痛欲死,......可是嫁给了我!因为走投无路啊.您可知道,您可知道,先生,当一个人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候意味着什么吗?不!这一点您还不明白......整整一年,我虔诚.严格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这玩意儿我一下也没动(他伸出一只手指碰了碰那个能装半什托夫的酒壶),因为我有感情.不过就是如此,我也没能赢得她的欢心;而这时候我失业了,也不是因为我有什么过错,而是因为人事变动,于是我开始喝酒!......一年半之前,经过长途跋涉和数不尽的灾难之后,我们终于来到了这宏伟瑰丽.用无数纪念碑装饰起来的首都.在这儿我又找到了工作......找到了眼下又丢掉了.您明白吗?这次可是我的错,丢掉了差事,因为我的劣根性暴露了......我们住在半间房屋里,住在女房东阿玛莉娅.费多罗芙娜.利佩韦赫泽尔那儿,我们靠什么生活,拿什么付房租,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儿住着很多人,除了我们......简直是所多玛,混乱得很......嗯......是的......就在这时候,我前妻生的女儿长大了,她,我女儿,在那长大成人的这段时间里被继母怎样虐待,这我就不说了.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是宽洪大量,却是一位性情急躁.很容易生气的太太,并且不让别人说话......是啊!唉,这些都没什么值得回忆的!索尼娅没受过教育,这您可以想象得出来.四年前我曾试着教她地理和世界通史;不过我自己懂得的也不多,而且没有适当的教科书,因为仅存的一些书籍......嗯!......唉,这些书现在已经没有了,所以全部教育就这样完了.我们只读到了波斯的居鲁士大帝就结束了.后来,她已经成年以后,看过几本爱情小说,不久以前,通过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还看到一本刘易士的《生理学》,......您知道这本书吗?......她很感兴趣地看完了,甚而至于还给我们念过其中的几个片断:这就是她所受到全部教育.现在我问您,我的先生,我以我自己的名义向您提出一个非正式的问题:照您分析,一个贫穷.然而清白无瑕的姑娘,能靠自己诚实的劳动挣到很多钱吗?......先生,如果她清清白白,又没有特殊能耐,即使双手一刻不停地干活,一天也挣不到十五个戈比!而且五等文官克洛普什托克,伊万.伊万诺维奇,......您听说起过这个人吗?......借口她做的衬衣领子尺寸不对,而且缝歪了,不仅那半打荷兰衬衣的工钱到现在还没付,甚至仗势欺人,跺跺脚,用很难听的话破口大骂,赶走了她.可是这时候几个孩子都在挨饿......这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痛苦地搓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脸上泛出红晕,......害这种病的人总是如此:'你,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她说,'住在我们这儿,又吃,又喝,还要取暖,,可这里还有什么好喝.好吃的呢,既然孩子们都三天没见到面包皮了!当时我正躺着......唉,有什么好说的呢?我醉醺醺地躺着,听到我的索尼娅说(她性情温顺,说话的声音也是那么柔和......她有一头淡黄色的头发,小脸蛋儿苍白,消瘦),她说,'怎么,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我非得去干那种事情不可吗?,而达里娅.弗兰佐芙娜,这个居心不良的女人,警察局里对她也非常熟悉,她已经通过女房东来过三次了.'有什么呢?,.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嘲笑地回答,'爱护贞节有什么用?嘿,这可真是个宝贝啊!,不过请别责备她,请别责怪她,先生,请别责备她!她说这话是在失去理性的时候,精神已经不正常了,是在感情激动而且有病的情况下,是在听到挨饿的孩子在哭的时候,并且她说这话与其说是真有这个意思,不如说是为了侮辱她......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就是这样的性格,只要孩子们一哭,哪怕是因为饿得慌,她也立刻动手打他们.我看到,差不多五点多钟的时候,索涅奇卡起来,包上头巾,披上斗篷,从屋里走了出去,到八点多钟回来了.她一回来,直接走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跟前,默默地把三十个卢布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这么做的时候她一句话也没有吭,哪怕看她一眼也好,可连看都没看,只是拿了我们那块绿色德拉德达姆呢的大头巾(我们有这么一块公用的头巾,是德拉德达姆呢的),用它盖住头脸,起来,躺到床上,脸冲着墙,只看见瘦小的肩膀和全身一个劲儿地抖个不住......而我,还是像不久以前那样躺着......当时我看到,年轻人,我看见,在这以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也是那样一言不语,走到索涅奇卡床前,整整一夜跪在她脚边,吻她的脚,不想起来,后来,她俩抱在一团,就这样睡着了......两人一道......两人一起......而我......却醉醺醺地躺着."
  马尔梅拉多夫沉默了,仿佛他的声音一下子中断了.随后,他忽然匆匆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干,清了清嗓子.
  "从那时候起,我的先生,"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接着道,"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由于有些居心不良的人告发,......特别是达里娅.弗兰佐芙娜起了一部分作用,仿佛是为了没对她表示应有的尊敬,......从那时候起,我的女儿,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被逼着领了黄色执照,因此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了.因为我们的女房东阿玛莉娅.费多罗芙娜不愿让她住在这里(可是以前她倒帮过达里娅.弗兰佐芙娜的忙),再说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嗯......正是索尼娅的缘故,他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之间才发生了那件不痛快的事.起初是他自己要跟索尼娅来往,这时却突然变得高傲自大了:'怎么,,他说,'我,这么一个有文化的人,竟要同这样一个女人住在一幢房子里吗?,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服气,为她争辩......于是就吵了起来......现在索涅奇卡多半是在黄昏来我们这儿,带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力所能及地给送点儿钱来......她住在裁缝卡佩尔纳乌莫夫的房子里,向他们租了一间住房,卡佩尔纳乌莫夫是个瘸子,说话发音不清楚,他那一大家子人个个说话都不清楚.连他老婆说话发音也不清楚......他们都住在同一间屋里,我的索尼娅另有一间屋子,是用隔板挡开的......嗯,是啊......是些最穷苦的穷人,话都说不清楚......是啊......不过有一天清早我起来了,把我的破衣烂衫,穿上举起双手向上天祈祷,然后去见伊万.阿凡纳西耶维奇大人.请问您认识伊万.阿凡纳西耶维奇大人吗?......不认识?那么一位道德高尚的人,您怎么不认识!心肠像蜡般的软......上帝面前的蜡;会像蜡一样融化!......听完我的话,他甚至掉下泪来.'唉,,他说,'马尔梅拉多夫,有一次你已然辜负了我的期望......我就再任用你一次吧,这次我来负责,,他这么说,'你可要记着,,他说,'回去吧!,我吻了吻他脚上的灰尘,不过是在想象之中,因为他身为贵族,有治国的新思想.新文化,是不允许当真这么做的;我回到家里,刚一说出,我又被录用,又会领到薪金了,天哪,那时候大家是多高兴啊......"
  马尔梅拉多夫激动得很厉害,又住了声.这时从外头进来一群本来已经喝醉的醉汉,门口响起了一架租来的手摇风琴的声音和一个七岁孩子唱《小小农庄》的颤微微的歌声.酒店热闹起来了.老板和伙计都忙着招待进来的客人.马尔梅拉多夫却不睬那些进来的人,开始接着讲他的故事.看样子他非常虚弱,然而越是醉得厉害,就越爱说话.回忆起不久前顺利获得差事的情况,仿佛使他兴奋起来,连他脸上都发出了光.拉斯科利尼科夫注意听着.
  "我的先生,这是五个星期以前发生的事.不错......她们两个,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和索涅奇卡刚一得知这一消息,天哪,简直就像进了天堂似的.以前我只有挨骂的份儿:像畜生一样躺着吧!现在呢,她们踮着脚尖走路,让孩子们安静下来:'谢苗.扎哈雷奇办公累了,他在睡觉呢,嘘!,上班之前,让我喝咖啡,给我煮凝乳!弄来了真正的乳脂,您听到了吗!我真不懂,她们怎么能积攒下十一个卢布五十戈比?这人钱多,给我置备了一套挺不错的制服,一双靴子,细棉布的胸衣......全是最考究的,还有一套文官制服,所有这一切都是花十一个卢布五十戈比买来的,并且式样都好极了.第一天早上我下班回来,一瞧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做了两道菜,是汤和用洋姜作配料的腌牛肉,这样的菜,在这以前连想都没想过.她什么衣服都没有......也就是没有什么像模像样的衣服,这时却穿戴得她要去作客一样,而且这不是说她穿上了什么新衣服,而是没有衣服她也可以打扮:她梳了头,衣领换了个干净的,戴上了一副袖套,瞧,真像换了一个人,显得既年轻又漂亮.索涅奇卡,我亲爱的女儿,只是拿钱接济我们,她说,现在我暂时不便经常来你们这儿了,除非是在黄昏时分,免得让人看见.您听到了吗,听到了吗?午饭后我回来睡午觉,您猜怎么回事,瞧,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忍不住了:一星期前刚跟女房东阿玛莉娅.费多罗芙娜大闹了一场,这时却请她来喝咖啡了.她们在一起坐了两个钟头,一直在低声说话儿,她说:'谢苗.扎哈雷奇现在又有了差事,能领到薪金了,他去见过大人,大人亲自出来接见,别人都在等他,却拉着谢苗.扎哈雷奇的手打他们面前路过,把他领进办公室去.,您听见了吗,听见了吗?'我,当然啦,,人说,'谢苗.扎哈雷奇,记得您的功劳,虽然您有一个轻率的弱点,不过既然您已经答应,而且您不在这儿,我的工作也不顺心,(您听到了,听到了!)那么,我希望,,他说,'现在我能够相信您的诺言.,也就是说,所有这些话,我要告诉您,都是她胡口编造出来的,这倒不是由于轻率,自吹自擂!不,这一切她自己非常相信,她用自己的想象安慰自己,真的!我并不责怪她;这件事我并不责备她!......六天以前,当我把第一次领到的薪俸......二十三卢布四十戈比......全部拿回去的时候,她叫小宝贝儿.她说:'你真是个小宝贝儿!,而且是只有我们俩在一块的时候,您明白吗?唉,我还是个值得赞颂的人,又算个什么样的丈夫啊?不,她拧了拧我的面颊.'你真是个小宝贝儿!,她说."
  马尔梅拉多夫住了声,想要笑一笑,于是他的下巴突颤抖然动起来.不过他忍住了.这个小酒馆,他那副穷愁潦倒的样子,在干草船上度过的五夜,还有这一什托夫酒,另外对妻子和家庭的这种病态的爱,这一切使得他的听众感到困惑不解.拉斯科利尼科夫全神贯注地听着,但是感到很痛苦.他为到这里来觉得后悔了.
  "先生,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抑制住自己,又提高声音说,"我的先生,也许您和别人一样,也认为这一切都很好笑吧,我只不过拿我家庭生活里这些平常的琐事来打搅您,可对我来说,这并不好笑!因为我都能感觉到这一切......我一生中像在天堂里那样幸福的那一天,还有那天整整一个晚上,我是在心驰神往的幻想中度过的:就是说,我幻想着如何安排好这一切:给孩子们穿上新衣服,让她不再操心,让我的独生女儿逃离不幸的火坑回到家庭环境里来......还有好多,很多......这是可以的吧,先生.唉,我的先生(马尔梅拉多夫突然像打了个哆嗦,抬起头来,直盯着听他说话的这个人),唉,可就在第二天,就在我刚刚幻想了这些事情之后(也就是说,是在整整五天五夜以前),傍晚,我就用巧妙的欺骗手法,像在夜里偷东西的小偷那样,偷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箱子上的钥匙,拿走了带回家来的薪水中还剩下的那些钱,到底有多少,已经记不得了,就是这样,请您看看我吧,全拿走了!从家里出来已是第五天了,而那里在找我,差事也砸了,我把文官制服放在埃及桥旁的一家小酒馆里,用它换了这套衣服......什么都完了!"
  马尔梅拉多夫拿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前额,咬紧了牙,一只胳膊肘使劲顶在桌子上,闭上了眼.可是过了一会儿,他的脸突然又变了样,故意装出狡黠和厚颜无耻的神情朝拉斯科利尼科夫瞅了一眼,笑了起来,并且说:
  "今天我去过索尼娅那儿,跟她要买酒的钱,醒醒醉酒!嘿,嘿,嘿!"
  "难道说她给了吗?"刚进来的人们那边有人喊了一声,喊过之后,放声哈哈大笑.
  "喏这半什托夫酒就是用她的钱买的,"马尔梅拉多夫只跟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她亲手拿出三十个戈比来,这是她仅有的最后一点儿钱,我亲眼看到的......她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尘世上没有这样的事,而是在那边......他们为人发愁,为人痛哭,可是不责怪他们!不责备,可更让人难过,更让人痛心!......三十个戈比,对了.要晓得,这会儿她自己也需要这些钱,不是吗?您怎么看呢?我亲爱的先生,不是吗?现在她需要保持整洁.要保持这种整洁,这种特殊的整洁,是要花钱的,您懂吗?您明白吗?啊,她也得买化妆用的香膏啦什么的,不买不行啊;还要买上浆的裙子,那种时髦漂亮的皮鞋,这样在必须过水洼的时候,才能把自己的小脚迈出去.这种整洁代表什么,您知道吗,先生,您明白吗?唉,可我,她的亲爹,却把这三十戈比拿去买酒喝了!我正在喝呢!已经喝光了!......嗯,谁会怜惜我这样的人?什么?现在您可怜我吗,先生,还是不可怜呢?你说呀,先生,可怜吗?嘻,嘻,嘻,嘻!"
  他本想倒酒,可是酒已经喝光了.装半什托夫的酒壶已经空了.
  "干什么要可怜你呀?"又来到他们身边的老板喊了一声.
  一阵哄堂大笑,甚至还有骂人的声音.正在听的和并没听的人都在哄笑,叫骂,就这样,大家都只瞧着退职的官吏一个人.
  "可怜!干吗要可怜我呀!"马尔梅拉多夫突然喊道,情绪十分激昂,朝前伸着一只手站了起来,仿佛他就只等着这些话似的."干吗要可怜呢,你说?是的!我没什么可可怜的!该把我钉到十字架上,钉到十字架上,而不是可怜我!可是,钉死我吧,法官,钉死我吧,钉死以后,再可怜吧!到那时我会自己走到你前头去,去受死刑,因为我不是渴望快乐,而是渴望悲痛和眼泪!......卖酒的,难道你以为,你这半什托夫酒我喝着是甜的?悲痛,我在酒壶底寻找的是悲痛,悲痛和眼泪,我尝到了,也找到了;而可怜我们的,是那个可怜所有的人.了解一切人.而且了解一切的人,他是唯一的,他也是法官.在那一天,他会走来,问:'那个女儿呢,为了凶狠和害肺病的后母,为了别人年幼的孩子,她出卖了自己,那个女儿呢?世界上她的父亲是个很不体面的酒鬼,她不仅不害怕他的兽行,反而可怜他?,并且说:'你来!我已经赦免过你一次了......赦免过你一次了......现在你的好多罪都赦免了,因为你的爱多......,他一定会赦免我的索尼娅,一定会赦免她,我就知道,她一定会被赦免的......不久前我在她那里的时候,这一点我心里就感觉到了!......所有的人他都要审判,并赦免他们,不论是心地善良的,还是凶残的,聪明的,还是温驯的......等到他们审判完了,他就会对我们说:'你们,,他会说,'你们也来吧!喝酒的来吧,懦弱的来吧,无耻的来吧!,于是我们大家都毫不羞愧地走出来.站在那里.于是他就说:'你们都是猪猡!我要他们作兽相,受兽的印记;但你们也来吧!,聪明智慧的和有理智的人全会说:'上帝啊!你为什么接受这些人?,他会说:'聪明智慧的人们,我之所以接受他们,有理智的人们,我之所以接受他们,是因为这些人都不认为自己配得上赢得这样的对待......,于是他把自己的手伸给我们,我们都伏在地上......痛哭流涕......一切我们都会懂得的!到那时候我们就一切都明白了......所有的人都会懂得......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她也一样会明白的......上帝啊,愿你的天国降临!"
  他又坐到长凳上,看上去疲惫不堪,极度虚弱,他谁也不看,忘记了周围的人似的,深深地陷入沉思.他的话使人产生了某些印象;有一会儿鸦雀无声,但不久又听到了和先前一样的笑声和辱骂声:
  "他倒议论了一番呢!"
  "他是胡说八道!"
  "真是个小官僚!"
  以及许多诸如此类的话.
  "咱们走吧,先生,"马尔梅拉多夫突然抬起头,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请您把我送回去......科泽尔的屋子,在院子里.该......去见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早就想走了;他自己就打算送他回家.马尔梅拉多夫的两条腿与他说话的那股劲头比起来要虚弱得多,他把全身的重量全靠到年轻人身上.只需走两三百步.离家越近,这个酒鬼越惊慌和恐惧.
  "我现在怕的不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他忐忑不安.含含糊糊说道,"也不是怕她揪头发.头发算得了什么!......头发不值一提!这是我说的!要是揪头发,那也许倒好过些,我不怕那个......我......怕的是她的眼睛......不错......是眼睛......她脸上的红晕我也害怕......还有......我还怕她的呼吸......得这种病的人是怎样呼吸的你看到过吗......在感情激动的时候?孩子们的哭声我也害怕......因为,要是索尼娅不养活他们......那我真不知道怎么办!真不知道!可挨打我倒不怕......你要知道,先生,这样的殴打不仅不会让我感到难受,反倒会让我好过一些......因为不这么着,我自己就受不了.打还好些.让她打吧,让她出口气吧......这样倒好些......瞧,就是这幢房子,科泽尔的房子.他是个钳工,德国人,蛮有钱......请领我进去!"
  他们从院子里进去,上了四楼.越上去楼梯越暗.已经差不多十一点了,虽说在这个时节彼得堡没有真正的黑夜,可是楼道上边还是很暗.
  最上面一道楼梯尽头,有一扇熏黑了的小门.一个蜡烛头照亮了十来步长的一间相当简陋的小屋;从楼梯平台上就能看到整个屋里的情况.到处乱丢着东西,乱糟糟的,孩子们穿的各种破衣服更是如此.后半间房子前挂着一条破床单.大概床就摆在床单后头.屋里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张破烂不堪的漆布面的沙发,前面摆着一张厨房里用的旧松木桌子,没上过油漆,上面也没铺任何东西.桌边一个铁烛台上点着一段快要燃尽的脂油蜡烛头.看来马尔梅拉多夫是住在一间单独的房间里,而不是住在半间屋里,只不过他这间房间是条通道.通往里面几间像笼子般的小房间的门半开着,那些小房间是由阿玛莉娅.利佩韦赫泽尔的一套住房分隔成的.那里人声嘈杂,喊声尖锐刺耳,人们在哈哈大笑.大概正在打牌和喝茶.有时会从里面飞出几句不堪入耳的话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就认出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这是一个瘦得可怕的女人,相当高,身材苗条匀称,一头深褐色头发非常美丽,面颊当真红艳艳的.她双手紧按着胸口,嘴唇干裂,呼吸时快时慢,若断若续,正在自己那间不大的屋子里踱来踱去.她两眼闪闪发光,好像寒热发作,但目光锐利而又呆板,如脸上闪着将要燃尽的蜡烛头最后的微光轻轻抖动着,烛光中这张神情激动不安.害肺病的脸,使人产生一种痛苦的印象.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她好像只有三十来岁,当真不配马尔梅拉多夫......她既没听到.也没发觉进来的人;大概她正想得出神,所以既听不到,也看不见.屋里又闷又热,可是她没有开窗;从楼梯上飘进一股臭气,但通楼梯的门却没关上;一阵阵犹如波浪一般抽香烟的烟,穿过没关好的房门,从里面屋里冲了进来,她在咳嗽,可是没有把房门掩上.只有五.六岁的.最小的女儿蜷缩着身子,头埋在沙发上,半躺半坐地睡在地板上.一个比她大一岁的小男孩,浑身发抖,正在墙角落里哭泣,大概他刚挨过打.八.九岁的大女儿个子挺高,瘦骨嶙峋,身上是件千疮百孔的破衬衣,裸露的双肩上披着一件德拉德达姆呢的旧斗篷,大概这件斗篷是两年前给她缝的,因为现在已经到不了她的膝盖了;她正站在墙角落里小弟弟的身边,用自己干瘦得像火柴棒样细长的手臂搂着他的脖子.她大约正在哄他,正对着他悄悄地说着什么,千方百计让他别再哭起来,同时用自己那双老大老大的黑眼睛惊慌地注视着母亲,那双眼睛在她那瘦削.惊恐的小脸上,似乎显得更大了.马尔梅拉多夫没有进屋,就在房门口跪下来,却把拉斯科利尼科夫推到了前面.那女人看到一个陌生人,刹那间清醒过来,心不在焉地在他面前站着,仿佛在猜测:他进来干什么?但她可能立刻就想到,他是要到另外那些房间里去,因为他们的这一间是个通道.想到这一点,她已经不再注意他,就走到通往楼梯平台的门前,想要关上门,这时看到了跪在门坎上的丈夫,突然大叫一声:
  "啊!"她气得发狂,大声叫嚷,"回来了!囚犯!恶棍!......钱呢?你口袋中有什么,让我看看!衣服也不是原来那一套了!你的衣服到哪儿去了?钱呢?说啊!......"
  说着,她冲上来搜他身上.马尔梅拉多夫立即听话而顺从地张开双臂,让她搜他的口袋时更方便些.一戈比也没有发现.
  "钱呢?"她大声嚷嚷."噢,天哪,莫不是他都喝光了吗!箱子里还有整整十二个卢布呢!......"突然她发疯似地揪住他的头发,拖他进屋里.马尔梅拉多夫驯顺地跟在后面跪着往里爬,好让她拖起来省点儿力气.
  "这也让我觉得快乐!我并不感到这是痛苦,而是享―受,先―生,"他大声叫喊,因为头发给揪住了,他全身摇晃,甚至额头在地板上碰了一下.在地板上睡觉的孩子醒了,大哭起来.墙角落里的小男孩忍不住浑身发颤,吓得要命,几乎是歇斯底里地高声叫喊起来,扑到姐姐怀里.大女儿仿佛从噩梦中惊醒,全身簌簌发抖,好像一片树叶.
  "全喝光了!全拿去买酒喝了,都喝光了!"可怜的女人绝望地叫着,"衣服也不是那一件了!他们都在挨饿,都在挨饿呀!(她搓着双手,指指孩子们).噢,该死的生活!可你们,你们不羞耻吗,"她突然骂拉斯科利尼科夫,"你从酒馆来!你跟他一块喝酒了?你也跟他一道喝过!滚!"
  年轻人一言不发,急忙走了出去.这时通里间的房门突然大敞四开,有几个好奇的人自门里往外张望.伸出一些戴小圆便帽的,头一个个挨着,嘻皮笑脸,有的嘴里叼着香烟,有的含着烟斗.可以看到有些人身穿睡衣,敞着怀,有人穿着夏天穿的内衣,很不成样子,有人手里还拿着牌.给揪着头发的马尔梅拉多夫大声叫喊,说他觉得他这是享乐的时候,他们笑得特别高兴.他们甚至走进屋来;最后听到一声吓人的尖叫:这是阿玛莉娅.利佩韦赫泽尔挤到了前头,想用她自己的意志来整顿秩序,这个可怜的女人吓唬,以带侮辱性的命令口吻让她明天就搬走,而这么威胁她已经是第一百次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临走时伸手到衣袋里,随手抓出一把铜币,......这是他在小酒店里把一个卢布换开找回的零钱......轻轻地放到了窗口.后来,已经到了楼梯上,他又改了主意,想要回转去.
  "唉,我这是干了件多傻的蠢事,"他想,"他们这里有索尼娅帮忙呢,但我自己需要钱."但是考虑到把钱拿回来已经不可能了,而且即使能拿回来,他反正也不会去拿,就挥了挥手,往自己的住所走去."索尼娅也要买化妆用的香膏,不是吗,"在街上走着的当儿,他继续想,并且挖苦地冷笑了一声,"要保持这种整洁就得花钱......嗯哼!看来索尼娅今天也未必能弄到钱,不是吗,因为猎珍贵的野兽......开采金矿......同样都担风险......所以,要是我不留些钱,他们明天就要喝西北风了......唉,可怜的索尼娅!但是他们竟能挖出一口多好的矿井!而且在开采!不是吗,是在开采嘛!而且也习惯了.哭过一阵子,也就习惯了.人......是种什么都能习惯的卑鄙的东西!"
  他陷入沉思.
  "唉,我想得如果不对呢,"他突然不由得提高声音说,"如果,总的来说,整个人种,全人类,当真不是卑劣的东西,那么就意味着,其他一切全都是偏见,只不过是心造的恐惧,不存在任何障碍,而那也就理该如此了!......  ■三
  第二天,已经很迟了,他才醒来,夜里睡得很不安稳,睡眠并没能使他恢复精神.他醒来时火气很大,很容易激动,恶狠狠的,而且用憎恶的眼光看了看自己那间小屋.这是一间很小而且十分简陋的陋室,只有六步长,墙纸已经发黄,落满了灰土,而且都快从墙上掉下来了,小屋非常矮,个子稍高一点儿的人在屋里会觉得提心吊胆,老是觉得,仿佛头就要撞到天花板上.家具配这小屋倒是挺合适的:墙角摆着三把远非完好无损的旧椅子,一张上过漆的桌子,桌上放着几本练习本和几本书;练习本和书上落满灰尘,单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人们已经很久没有碰它们了;最后,还有一张笨重的大沙发,几乎占据了一面墙壁和半间屋子,沙发上以前蒙着印花布面,可是现在面子已经破败不堪,这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床铺.他经常和衣睡在沙发上,没有床单,把自己上大学时穿的那件已经破旧的大衣盖到身上,床头放了个小枕头,他把所有的内衣,不管是干净的,还是穿脏了的,一块都被他垫在枕头底下,好让枕头显得高一些.沙发前摆着一张小桌.
  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已经到了极致;但是在目前的精神状态下看来,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觉得,这样倒挺惬意.他决定离群索居,就像乌龟缩进了龟甲,就连有责任侍候她的女仆有时朝他屋里看上一眼,一见到她的脸,也会惹得他大动肝火,使他发抖.有一些过分专心致志思考什么问题的偏执狂往往就是这样的.他的女房东已经有两个星期不再给他送饭来了.尽管他没有饭吃,可直到现在他还没动过要去和她交涉一下的念头.女房东的女厨子和唯一的女仆娜斯塔西娅倒有点儿高兴房客的这种心情,于是索性不再来收拾.打扫他的房间了,只是一星期里有时偶然有一次拿起扫帚来打扫一下.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起来吧,还睡什么!"她站在他床前大声叫,"八点多了.我给你送茶来了;要喝茶吗?大概饿瘦了吧?"
  房客睁开眼,发颤了一下,他认出这个人是娜斯塔西娅.
  "茶是房东叫你送来的吗?"他满脸病容,慢慢从沙发上欠起身来.
  "哪会是房东啊!"
  她把自己那把有裂纹的茶壶放到他面前,壶里是已经喝过又兑了水的茶,还放了两小块发黄的砂糖.
  "给,娜斯塔西娅,请你收着,"他摸了摸衣袋(他就这样和衣睡了一夜),掏出一小把铜币,"我想要个小圆面包.再到灌肠店里大致买点儿灌肠,要便宜点儿的."
  "小圆面包我这就给你拿来,你喝点儿菜汤好了,灌肠就别买了?挺好吃的菜汤,昨天的.还在昨天我就给你留下了,可你回来得晚.挺好吃的菜汤."
  菜汤拿来以后,他吃了起来,娜斯塔西娅坐在他身边,谈天开了.她是个乡下来的女人,而且是个多嘴的女人.
  "普拉斯科韦娅.帕夫洛芙娜要把你告到警察局去,"她说.
  他使劲皱起眉头.
  "去警察局?她要作什么?"
  "你不给房钱,也不搬走.她要作什么,这不是很清楚吗?"
  "哼,见鬼,怎么有这么糟糕的事,"他把牙咬得格格地响,嘟嘟囔囔地说,"不,对我而言,现在......可不是时候......她是个傻瓜,"他高声补上一句."我今天就去找她,同她谈谈."
  "傻嘛,她倒是傻,跟我一样,可你呢,你这个聪明人,整天躺着,像个茶口袋,有什么用处?你说,从前教孩子们念书,可现在为什么什么事也不干?"
  "我在做......"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乐意并严肃地说.
  "做什么?"
  "工作......"
  "是什么样的工作?"
  "我在想,"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严肃地回答.
  娜斯塔西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是个爱笑的人,一旦有什么逗她笑的事情时候,她就不出声地笑个不停,一直笑得前仰后合,浑身发颤,一直笑到感到恶心,方才罢休.
  "是不是想出很多钱来了?"她终于可以说出话来了.
  "没有靴子,不能去教孩子们读书.再说,我才瞧不起教书呢."
  "你别往井里吐痰呀."
  "教小孩子,给的钱很少.几个戈比能作什么用处?"他继续不乐意地说,仿佛是在回答自己心里的一些想法.
  "你要一下子就有许多钱吗?"
  他奇怪地瞥了她一眼.
  "不错,是想发大财,"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果断地回答.
  "哎哟,你可要慢慢来呀,要不,会吓死人的;这真太可怕了.小圆面包要去买吗,要么不要了?"
  "随便你."
  "啊,我忘了!昨天你不在的时候,有一封给你的信."
  "信!给我的!谁来的?"
  "谁来的,我可不晓得.邮差要了三个戈比,钱是我自己的,你还给我吗?"
  "那么拿来,看在上帝份上,拿来吧!"拉斯科利尼科夫焦心地大声说,"天哪!"
  不一会儿,信给拿来了.果然是的:是母亲从P省寄来的.他接信的时候,连脸都发白了.他已经很久没接到过信了;但现在还有点儿什么别的心事抓紧了他的心.
  "娜斯塔西娅,你出去吧,看在上帝面上;喏,给你的三个戈比,只不过看在上帝面上,你快点儿出去吧!"
  信在他手里颤抖着;他不想当着她的面把信拆开:他想自个儿看这封信.娜斯塔西娅出去之后,他很快地把信拿到唇边吻了一吻;然后又久久地细细端详信封上地址的笔迹,端详曾经教他读书.写字的母亲那熟悉而又可爱的.细小的斜体字.他不忙着把信拆开;他甚至好像害怕什么似的.后来他拆开了:信很长,很厚,有两洛特重,很小很小的小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两大张信纸.  "我亲爱的罗佳,"母亲写道,"我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在信上同你谈心了,因此我很难过,有时夜里想啊,想啊,睡都睡不着.不过你大约不会责怪我这迫不得已的沉默.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是我们的,是我和杜尼娅唯一的亲人,你是我们的一切,是我们的所有希望,我们把一切期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当我知道,你由于无以为生,已经辍学数月,而且教书和其他收入来源都已断绝时,我是多么难受!靠一年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我有什么办法帮你呢?你自己也知道,四个月前寄给你的十五卢布是我以这笔养老金作抵押,从我们那儿的商人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那儿借来的.他是个好心的人,还是你父亲的朋友呢.但是把领养老金的权利让给他以后,我必须等待着还清这笔债务,而直到如今债才还清,因此在这段时间里,我就什么也不能寄给你了.可是现在,谢天谢地,看来我又能再给你寄点儿钱去了,而且一般地说,现在我们甚至可以夸口说交了好运,而我正急于将这件事告诉你.第一,你是否能料到,亲爱的罗佳,你妹妹和我住在一起已经有一个半月了,而且今后我们将不再被分开.感谢上帝,她所受的折磨已经结束了,不过我要按照顺序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好让你知道事情的前后经过,让你晓得迄今我们一直瞒着你的这件事.两个月前你写信给我,说你听到一些传言,似乎杜尼娅在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家受到许多粗暴无礼的对待,要我把真实情况告诉你,......当时我能怎么给你回信呢?如果把实情全都写信告诉你,你大约会把一切都丢开,哪怕步行,也要回到我们这里来,因为你的性格,你的感情,我都十分了解,你是决不会让自己的妹妹受人欺侮的.我自己已经陷入悲观绝望的境地,可是我能做什么呢?当时的真相我也不全了解.主要的困难在于,杜涅奇卡去年到他家去作家庭教师的时候,曾预支过一百卢布,条件是每月从她的薪水里扣除,因此在还清借款之前,不能离职.而她借这笔钱(现在你可以知道一切了,亲爱的罗佳)主要是为了寄给你六十卢布,当时你是那么迫切地需要这笔钱,而去年你已经从我们这儿收到这笔钱了.当时我们欺骗了你,写信说,这是杜涅奇卡从前的积蓄中拿出来的,但事实并非如此;现在我把全部实情都告诉你,因为现在一切都突然好转了,而这是按照上帝的旨意,我所以要告诉你全部实情,也是为了让你知道,杜尼娅是多么爱你,她是多么善良.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当初对她的确十分粗暴无礼,同桌用餐时言行常常失礼,还嘲笑她......不过当所有的现在都已结束时,我不想详谈这些令人苦恼的往事,以免白白让你为此感到激动.我简单些说吧,尽管斯维德里盖洛夫夫人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和家里所有其他人待她很好,光明正大,可杜涅奇卡还是非常痛苦,尤其是当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由于在军队里长久以来的习惯,处于巴克斯影响之下的时候.但后来如何了呢?你要知道,这个任性胡为的家伙早就对杜尼娅产生了强烈的激情,怀有非分的想法,却用粗暴无礼和蔑视她来掩盖这一切.可能他想到自己的年纪,又是一家之主,作了父亲,还会产生这种轻佻的念头,连自己也感到羞耻,而且害怕了,因此才不由自主地在杜尼娅头上发脾气吧.可也许他是想用自己的粗暴无礼和嘲笑来掩人耳目,隐瞒真情.但是他终于忍不住了,竟敢卑鄙无耻地公然向杜尼娅求婚,答应送给她很多东西,除此以外,还要把一切都抛开,和她一同去另一个村庄,或者还要到国外去.你可以想象得出她的心里多么痛苦!不能立刻辞职,不仅是因为借了债,而且是因为怕可怜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突然产生怀疑,从而引出一场家庭纠纷.而且对杜涅奇卡来说,这也是很丢脸的事;这种事不会不被宣扬出去.这儿还有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原因,因此,六个星期以前,杜尼娅无论怎样也下不了决心离开这家可怕的人家.当然,你了解杜尼娅,你知道她是多么聪明,而且性格多么坚强.杜涅奇卡能忍辱负重,即使在极端窘迫的情况下,她也如此宽洪大量,保持坚定的意志.她甚至没有写信让我知道这些事,以免让我难过,可我们是经常通信的.结局来得很突兀,出乎意料.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无意中偷听到她丈夫在花园里恳求杜尼娅,曲解了他的话,把一切都归咎于杜尼娅,把她看成这一切的根源.于是花园里立刻爆发了一场可怕的争吵: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甚至打了杜尼娅,什么话都不想听,大吵大闹,整整叫嚷了一个钟头,最后吩咐立即把杜尼娅用一辆普通的农民大车送回城里,送到我这里来,把她的所有东西,全部都丢到车上,既没收拾,也没包扎.这时又下起了倾盆大雨.杜尼娅满腹委屈,受尽羞辱,还要坐在一辆无篷大车上同一个庄稼汉一起,整整走了十七俄里路.现在你想想看,接到你两个月前给我的信,我怎么给你写回信,能给你写什么呢?我自己正处在悲观绝望的境地;我不敢告诉你实情,因为你会感到非常痛心,伤心和愤慨,再说你能做什么呢?大概你会毁了自己,而且杜涅奇卡也不让我告诉你;可是在我心里这么难过时,我也不能尽在信里写些不相干的琐事.整整一个月我们这里闹得满城风雨,谣言不胫而走,纷纷议论这件事情,甚至弄到了这种地步,我和杜尼娅都不能到教堂去了,因为人们都向我们投来蔑视的眼光,叽叽喳喳,风言风语,有人甚至在我们面高声议论.所有熟人都躲着我们,甚至不再向我们点头问好,我还确切得知,商店里的一些伙计和某些小公务员想以卑劣的手段侮辱我们,拿柏油抹在我们的大门上,闹得房东也不要我们在那里住了.这一切全是因为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挨家挨户散布谣言,责备杜尼娅,败坏她的声誉.我们这儿的人,她个个都认识,这个月里她经常进城,因为她有个多嘴多舌的毛病,心里藏不住一点儿秘密,喜欢谈论自己家里的事,尤其爱向每个人抱怨自己的丈夫,这可是个很糟糕的脾气,所以短短几天里,她就不但把事情闹得传遍全城,而且传遍了全县.我病倒了,杜涅奇卡却比我坚强,可惜你没见着,她是怎样承受着这一切,还要安慰我,鼓励我!她是个天使!但上帝是仁慈的,由于他的善良,我们的苦难到了尽头: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良心发现,后悔了,大概是觉得杜尼娅可怜了吧,他向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提出了足以证明杜涅奇卡无辜的.充分和无可争议的证据,这是一封信,这信是在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在花园里遇到他们之前,杜尼娅在没办法的情况下写给他的,而且已经交给了他,写信的目的,是拒绝他所坚持的当面解释和秘密约会,而在杜涅奇卡走后,这封信还留在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手里.在这封信里,她满腔忿怒.极其激烈地斥责他,而且恰恰是责备他这样对待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真是卑鄙可耻,提醒他,他是父亲,是个有家室的人,后来还谴责他说,折磨一个本来已经不幸和无力自卫的少女,要使她更加痛苦.不幸,这对他而言,这是多么丑陋.卑鄙.总之,亲爱的罗佳,这封信写得如此光明正大,如此感人,以致我看这封信的时候泣不成声,而且至今我看这信的时候仍不能不流眼泪.另外,仆人们也终于出来作证,为杜尼娅剖白,他们看到的和所了解的,远比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所认为的要多得多,一般说,这种事情都是如此.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大为震惊,而且正如她告诉我们的,她'又一次感到痛不欲生,,然而她已经真正相信杜尼娅是清白的了,第二天,星期天,她坐车直接到大教堂去,满眼含泪跪在圣母像前,祈求圣母给她力量承受这一新的考验,让她能把自己的责任尽到.随后,没去任何人那儿,就从教堂一直来到我们家里,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痛哭流涕,悔恨不已,抱住杜尼娅,请求原谅她.就在那天早晨,她又毫不迟延,径直从我们家出去,访遍城里每家每户,流着眼泪,对杜涅奇卡赞不绝口,用最美的言语为杜涅奇卡恢复名誉.说她清白无辜,她的感情和行为都是高尚的.不仅这样,她还把拿给所有人杜涅奇卡给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亲笔信,读给他们听,甚至让人抄录下来(照我看,这已经不必要了).这样,她一连几天走遍了全城所有人家;因为有些人为了别人有幸先接待她而表示不满,于是次序定了下来,这样一来,每家都已经早就有人等着她,而且人人都知道,哪一天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要在哪里念这封信,每当念信时,就连那些按顺序已经在自己家里和其他熟人家里听过好多次的人,又都跑了来再听一遍.我认为,这样做是多余的,完全是多余的;但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就是这样的性格.至少她已全部恢复了杜涅奇卡的名誉,这件事情全部卑鄙可耻的责任都落到了她丈夫.这个罪魁祸首的身上,让他蒙受了洗刷不掉的耻辱,因此我甚至可怜起他来;对这个狂妄乖戾的人的惩罚已经够严厉了.立刻有好几家人家请杜尼娅去教课,可是她都谢绝了.总之,大家都忽然特别尊敬她.主要的是,所有这一切促成了一个意外的机遇,可以说,由于这一机遇,我们的全部命运现在正在发生变化.你要晓得,亲爱的罗佳,有个未婚的男子向杜尼娅求婚,她已经同意了这件事,这正是我要赶快告诉你的.尽管没同你商量,这件事就已经决定了,不过你大概既不会对我,也不会对妹妹有什么意见,因为你自己也可以看到,我们不可能等待,拖延到得到你的回信后再作决定.再说你不在这里,也不可能准确地全面地考虑.事情是这样的.他,彼得.彼特罗维奇.卢任,已是个七等文官,而且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远亲,正是她极力促成的这门婚事.他先是通过她表示有意同我们认识,受到我们殷勤接待,喝了咖啡,第二天他却送来了一封信,信中十分有礼貌地提出求婚,并要求迅速给予最后的答复.他是个能干的人,而且非常忙,现在他正急于到彼得堡去,所以珍视每一分钟时间.当然,起初我们都十分惊讶,因为这一切都太快,而且太出乎意料了.那天我们在一起考虑了整整一天,犹豫不决.他是个殷实可靠.生活富裕的人,同时在两处供职,并且已经有可观的家产.诚然,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但他的外貌使人产生好感,还能讨女人喜欢,而且总的说来,他的人十分庄重体面,只不过稍有点儿阴郁,还好像有点高傲自大.但也许只是第一眼看上去如此.对了,我要预先告诉你,亲爱的罗佳,你们不久将在彼得堡见面了,你见到他,假使第一眼看上去,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你看不惯,可不要感情用事,过于着急地作出判断,而你是有这个脾气的.我说这话是以防万一,尽管我深信,他一定会让你产生良好的印象.再说,除此而外,要了解一个人,需要逐渐地.小心谨慎地观察,才不致犯错误和抱有成见,而以后要改正错误和消除成见却是十分困难的.而彼得.彼特罗维奇,至少根据很多迹象来看,是一位十分可敬的人.第一次登门造访时他就对我们说,他很正派,不过在一些方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赞同'我们最新一代人的信念,,而且是一切偏见的敌人.他还说了好多好多,因为他似乎有点儿爱虚荣,并且很喜欢让人家听他说话,不过这几乎算不得什么缺点.我当然听不大懂,不过杜尼娅对我解释说,他这个人虽没受过多少教育,可人是聪明的,而且看来心地善良.罗佳,你是了解你妹妹的性格的.她是个性格坚强,深明事理,很有耐心,大度豁达的姑娘,但她也有一颗热情的心,这我是十分知道的.当然,无论就她这方面,还是就他那方面来说,还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爱情,但杜尼娅不但聪明,同时也像天使一样,她把使丈夫获得幸福作为自己的责任,而他也会关心她的幸福,对于后面这一点,我们暂时没有充分的理由表示怀疑,尽管说实在的,事情是办得稍微匆忙了些.况且他很会权衡得失,当然,他自己也会明白,杜涅奇卡同他结婚后生活越是幸福,他自己的幸福也就越加可靠.至于性格上存在某些差异,某些昔日养成的习惯,甚至思想上的某些分歧(即使是最幸福的婚姻,这也是在所难免的),对于这一点,杜涅奇卡自己对我说,她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处理得好,不用担心,许多事情她都可以忍让,条件是,如果今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真诚的,互敬互爱的.譬如说吧,当初我认为态度生硬;不过要知道,这也许正是因为他性情直爽的缘故,一定是这样的.再譬如说,在他求婚已获同意,他第二次来我们家的时候,在谈话中他说,认识杜尼娅以前,他已下定决心要娶一个清白无瑕.然而没有陪嫁的姑娘,而且一定要是一个已经经受过苦难的姑娘;因为,他解释说,丈夫不该接受妻子的任何恩赐.如果妻子把丈夫看作是自己的恩人,那将会好些.我得补充一句,他说这话措词比我写的要委婉和温和些,因为我忘记了他的原话,只记住大意,此外,他说这话绝对不是故意的,而明显是谈得起劲的时候不小心说出,因此以后甚至力图改正自己的话,把话说得委婉一些;不过我还是觉得这话似乎有点儿不客气,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杜尼娅.可是杜尼娅甚至不高兴地对我说,'言词还不是行动,,这当然是正确的.杜涅奇卡在作出决定之前,一夜没睡,她以为我已经睡着了,于是从床上起来,整整一夜在屋里踱来踱去,最后跪到圣像前,热情地祈祷了好久,第二天一清早就对我说,她已经想好了.
  "我已经提到,彼得.彼特罗维奇现在已动身去彼得堡.在那里他有许多重大的大事,他想在彼得堡开办一个律师事务所.他早已在接各类诉讼案件,前几天刚刚打赢了一场重要的民事诉讼的官司.他得到彼得堡去,是因为要在那儿参政院里办一件重要案子.所以,亲爱的罗佳,他对你可能很有益处,甚至在各方面你都能得到帮助,我和杜尼娅已经觉得,你甚至从今天起就可以明确地为自己的未来事业采取某些步骤,并认为自己的命运无疑已经完全确定了.噢,假使这能变成现实,那该多好!这是一件多么有益的事情,这几乎是上帝直接赐予我们的恩惠.杜尼娅一心梦想着这件事.我们已经就此大胆向彼得.彼特罗维奇透露了几句.他话说得较谨慎,说是,当然啦,他不能没有秘书,与其把薪水给予别人,自然不如付给自己的亲戚,只要这位亲戚有能力担任这个职务(你还会没有能力吗!),不过又立即表示怀疑,因为你在大学里上课,这就不会剩下多少时间在他的事务所里办公了.这一次就把话说到这里,可是除此以外,现在杜尼娅别的什么都不想.现在她已经有好几天几乎处于某种狂热状态,已经拟订了一个完整的计划,让你今后能成为彼得.彼特罗维奇法律事务方面的助手,甚至能和他成为合伙人,尤其是因为你本来就在法律系读书.罗佳,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见,赞同她的所有计划,分享她的所有希望,认为它们都完全可能实现;而且尽管彼得.彼特罗维奇目前闪烁其词,......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杜尼娅却坚信,凭她对自己未来的丈夫施加的良好影响,准能达到目的,对这一点她深信不疑.当然啦,我们都留意别说漏了,以免向彼得.彼特罗维奇透露我们今后幻想中的任何一点内容,主要是不要提到你将成为他的合伙人.他是个正派人,大概会对此十分冷漠,因为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些空想.同样,我和杜尼娅,都还没有向他透露过半个字,谈到我们强烈的希望:资助你读完大学;我们所以不说,是因为,第一,今后这将会是自然而然的,大概不用别人多说,他自己就该提出来帮助你(这件事情,他还会拒绝杜涅奇卡吗),更加可能的是,你自己能成为他事务所里的得力助手,不是以接受恩赐的方式,而是以领取应得的报酬的方式得到这种帮助.杜涅奇卡希望能这样安排,我完全同意她的看法.第二,我们所以不说,是因为你们不久即将见面,我特别希望,在见面的时候能让你和他处于完全平等的位置.当杜尼娅兴高采烈地和他谈论你时,他回答说,无论对什么人,都有心要先亲自进行观察,与他接近,才能作出判断,还说,等他和你认识时,让他自己形成对你的意见吧.你听我说,亲爱的罗佳,我觉得,出于某种考虑(不过绝对不是考虑到彼得.彼特罗维奇的态度,而是出于我个人的某种考虑,甚至可以说,是出于女人.老太婆的的任性想法),......我觉得,也许在他们结婚以后,我最好还是像现在这样生活,而不要同他们一起住.我完全相信,他是那样胸怀宽广,待人温和,一定会自己邀请我,主动提出,叫我不要与女儿分离,如果说至今他还没有说起过,那自然是因为,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我不会接受他的邀请.我这一生中不只一次注意到,丈母娘往往不太讨女婿欢喜,而我不仅不想成为任何人哪怕是极小的累赘,而且自己也希望享有充分的自由,眼下我至少还能糊住嘴,而且有像你和杜涅奇卡这样的两个孩子.如果可能,我要住到靠近你们两个人的地方,罗佳,我把最让人高兴的消息留到了信的末尾,因为,你要晓得,我亲爱的朋友,在将近三年的离别之后,也许不久我们又将聚会在一起,又能拥抱在一起了!我和杜尼娅去彼得堡,这已经肯定了,到底什么时候走,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会很快,很快,甚至可能在一星期之后.一切都取决于彼得.彼特罗维奇所作的安排,他先去熟悉一下彼得堡的环境,立刻就会通知我们.出于某种考虑,他希望尽可能早日举行婚礼,如果可能,甚至就在目前这个开斋期结婚,如果由于时间紧促,来不及的话,那么一过了圣母升天节斋期,就立刻把事办了.噢,我将多么幸福地把你紧紧搂在胸前,让你紧贴着我的心啊!杜尼娅想到同你见面时的快乐,心情激动,不能自己,有一次开玩笑说,哪怕为这个,她也会嫁给彼得.彼特罗维奇.她真是个天使!现在她不附笔给你写什么了,只让我附带写上两句,就说,她有那么多.那么多话要对你说,现在却无法执笔,因为书不尽意,几行字只能使她觉得心烦意乱,完全不能说尽心中的千言万语;她叫我替她紧紧拥抱你,无数次吻你.不过尽管说不定我们不久即将见面,我还是要在近几天内尽可能给你多寄些钱去.现在因为大家知道杜涅奇卡要嫁给彼得.彼特罗维奇,所以我的信用也突然提高了,我肯定知道,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现在会信任我,以养老金作抵,甚至肯让我借七十五卢布,那么我就也许能给你寄去二十五或者甚至三十卢布了.本想再多寄点,但我为我们旅途的开支担心;尽管彼得.彼特罗维奇心地这样好,分担了我们一部分赴京的费用,主动提出,让他负责我们托运行李和一只大箱子的费用(设法托那儿的熟人办理),可我们还是得考虑到达彼得堡以后的开销,到了那儿,不能身无分文,至少头几天得有钱用.不过我和杜尼娅已经把一切都精确计算过了,原来路费不用花多少钱.从我们这儿到火车站统共只有九十俄里,为防万一,我们已经和我们认识的一个赶车的庄稼人说好了;在车站,我和杜涅奇卡可以坐三等车走,这样也就十分满意了.所以,也许不止能寄给你二十五卢布,而八成能想法寄去三十卢布.不过,够了;两张信纸全写满了,再也没剩下地方了;我们的事情真是整整一篇故事;是呀,多少事情全都凑到一块儿了!而现在,我亲爱的罗佳,拥抱你,从现在直到见面,妈妈为你祝福,愿上帝保佑你.你要爱杜尼娅,你的妹妹,罗佳;要像她爱你那样爱她,你要懂得,她对你的爱是无限的,她爱你远胜爱自己.她是天使,而你,罗佳,你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所有希望,全部期望.只要你幸福,我们就也会幸福.你向上帝祈祷,罗佳,你是不是仍旧相信创世主和我们救世主的仁慈?我总担心,最近时髦的不信教的思想是不是会降临到你的头上?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要为你祈祷.你要记住,亲爱的,还在你的童年,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你时时坐在我膝上含糊不清地念祷词,那时候我们过得是多幸福的生活啊!别了,或者最好说,再见!紧紧拥抱你,无数次地吻你.
  永远爱你的
  普莉赫里娅.拉斯科利尼科娃."
  从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开始看信起,几乎在看信的全部时间里,他一直流着泪;但是当他看完以后,脸色却变得惨白,由于抽搐,脸都扭曲了,一丝痛苦.懊恼和恶狠狠的微笑掠过他的嘴唇.他把头倒在很薄的破枕头上,久久地思索起来.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思想也如波涛一般激烈地翻腾.最后,他感到呆在这像大橱或箱子.墙纸已经发黄的小屋里又闷又热,闷得透不过气来.思想和视线都要求广阔的空间.他一把抓住帽子,走了出去,这一次已经不担心会在楼梯上遇到人;他已经忘了这回事.他穿过B大街,往瓦西利耶夫斯基岛那个方向走去,仿佛急于到那里办什么事,但是走路时习惯地不看道路,而是喃喃地自言自语着,甚至说出声来,这使过往的行人觉得十分奇怪.他被许多人当成醉汉.  ■四
  母亲的信让他痛苦到了极致.但是关于信中最主要.最基本的一点,就是他还在看信的时候,从未怀疑过一分钟.最主要的实质性意见已经在他脑袋里形成,而且全部决定了:"只要我活着,这门亲事就不会实现,让卢任先生见鬼去吧!"
  "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一件事,"他自言自语,嘟嘟囔囔地说,同时满意地微笑着,满怀愤恨地预祝自己的决定必能成功."不,妈妈,不,杜尼娅,你们骗不了我!......她们还要为没征求我的意见,没问我同意不同意就作出决定向我道歉呢!可不是吗!她们以为,现在已经不能破坏这门婚事了,可是咱们倒要看看,......能,还是不能!借口是多么冠冕堂皇:'彼得.彼特罗维奇是这么一位大忙人,所以得赶紧结婚,越快越好,.不,杜涅奇卡,我什么都看得出来,也知道你准备跟我讲的那许多话是什么内容;也知道你整夜在屋里踱来踱去,也知道你跪在妈妈卧室里那个喀山圣母像前祈祷什么.嗯......这么说,已经最终决定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请你嫁给一个精明肯干.深明事理的人吧,他很有钱(已经拥有一笔资产,这更可靠,更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同时在两处供职,而且尊重我们最新一代人的信念(妈妈在信上是这么说的),而且'看来心地善良,,杜涅奇卡自己就是这么说的.看来这就是最重要的一点了!所以这位杜涅奇卡就要嫁给这个看来了!......真是妙极了!真是妙极了!......
  "......不过,真有意思,为什么妈妈在信上跟我提到'最新一代,呢?只不过为了叙述一个人的性格特征,还是有更深刻的用意:想要迎合我,让我对卢任先生产生好感?噢,她们真不容易!我还很想知道一件事:在那一天和那天夜里,以及以后所有这些日子里,她们两人彼此开诚布公.毫不隐晦究竟达到了什么程度?她们之间是不是把所有的话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还是两人都明白,彼此心里想的都一样,所以用不着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也毫无必要说出来.大概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的;从信上就可以看到:妈妈觉得他说话不客气,只是有点儿,可是天真的妈妈竟告诉了杜尼娅.自己的意见杜尼娅自然生气了,所以'不开心地回答,.可不是吗!如果不用提出天真的问题,事情就已经明明白白,如果已经决定,再不能再讲什么了,那也就不会让任何人生气了.并且她为什么要在信上给我写这样的话:'你要爱杜尼娅,罗佳,而她爱你胜过爱她自己,;为了儿子,她同意把女儿牺牲了,她是否因而暗暗受到良心谴责呢.'你是我们的期望,你是我们的一切!,噢,妈妈!......"他满腔愤怒,越来越恨,如果现在他碰到卢任先生,看来他定会杀了他.
  "嗯,这倒是真的,"他随着像旋风样在他脑子里飞转的思绪继续想,"这倒是真的,'要想了解一个人,得逐步和细心地进行观察,;不过显而易见卢任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主要的是,'是个能干的人,而且看来心地善良,:给他托运行李,大箱子的运费由他负担,这可真是非同小可的事!瞧,他怎么会不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呢?而她们两个,未婚妻和岳母,却请一个庄稼汉,坐一辆席篷大车上路(不是吗,我就坐过这样的大车)!没关系!因为就有九十俄里,'在车站,我们坐三等车走也就十分满意了,,这样再走一千俄里.这很有道理,要量力而行嘛;而您呢,卢任先生,您干什么呢?要知道,这是您的未婚妻呀......而且您不可能不晓得,母亲是用自己的养老金作抵押预先借来路费,不是吗?当然啦,你们这是合伙做一笔生意,对双方都有利,股金相等,可见开支也得对半分摊,面包和盐合在一块,烟叶却要各抽各的,谚语就是这么说的.不过精明能干的人在这件事上稍微有点儿欺骗了她们:路费比托运行李的费用贵,说不定根本不要花钱.她们怎么竟看不出这一点来,还是故意不理会呢?因为她们已经觉得满意,心满意足了!也该多少想一想,这还只不过是开了个头,后头还有更厉害的!要知道,这儿重要的是什么:不是小气,不是极端吝啬,而是他的作风.要知道,这也是将来他婚后的作风,是兆头......然而妈妈为什么要把最后一点点钱花掉?她带多少钱到彼得堡来?只带三个卢布,或者只带两张'一卢布的票子,,就像那个......老太婆所说的......哼!以后她指望靠什么在彼得堡生活?由于某些原因,她不是已经猜到,他们结婚以后她不能与杜尼娅一块住,就连最初一段时间也不能吗?那个可爱的人大约说漏了嘴,让人看出了他的性格,尽管妈妈挥着双手否认这一点,说是:'我自己拒绝接受,.那么她把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呢:指望那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还要扣除其中向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借的那笔债吗?她可以编织冬天用的三角头巾,还能缝袖套,可是这会弄坏自己的老眼.再说,编织头巾,一年总共只能赚二十卢布,这我是知道的.这么说,还是得指望卢任先生情感高尚,慷慨大度,说是:'他自己会提出邀请,尽力劝我去住的,.别妄想了!席勒笔下那些好心人总是如此:直到最后一刻,他们总会用孔雀羽毛把人打扮得十分漂亮,直到最后一刻,他们总是只朝好的方面.而不往坏的方面去想;虽然他们也预感到坏的一面,但是无论如何事先对自己不说真话;单单是这么想一想,他们也会感到厌恶;他们挥着双手逃避现实,直到最后一刻,直到那个给打扮得十分漂亮的人亲自欺骗了他们.真想知道,卢任先生勋章没有:我敢打赌,他的钮扣眼里有一枚安娜勋章,跟包工头和商人们一块吃饭的时候,他都戴着它,大约在他举行婚礼的时候也会戴上的!不过,叫他见鬼去吧!......
  "......唉,妈妈,就不去说她了,上帝保佑她,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不过杜尼娅是怎么回事?杜涅奇卡,亲爱的,要知道,我是知道您的!不是吗,我们最近一次见面的时候,您已经过了十九岁了:你的性格我知道.您看,妈妈在信上写道:'杜涅奇卡能够忍辱负重,.这一点我是知道的.这一点,两年半以前我就知道了,而且从此以后,两年半时间里我一直在想着这一点,就是想着这一点:'杜涅奇卡能够忍辱负重,.既然她能忍受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以及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可见她真的能够忍辱负重.而现在她和妈妈都认为,卢任先生也是可以忍受的;这个人提出一套理论,说是最好从穷家娶受了丈夫恩惠的妻子,而且差不多是初次会面的时候就说这样的话,她们竟认为,这样的人也是可以忍受的.嗯,就假定说,他是'说漏了嘴,吧,尽管他深明事理(可也许他根本不是说漏了嘴,而确实是想要尽快说明自己的看法),可是杜尼娅,杜尼娅呢?不是吗,对这个人她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她可是要同这个人在一起生活的啊.要知道,她宁可只吃黑面包和喝白开水,忍饥挨饿,也决不会把自己的灵魂出卖,决不会贪图舒坦的生活而出卖精神上的自由;即使是为了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她也决不会出卖自己,更不用说是为卢任先生的缘故了.不,据我所知,杜尼娅不是这样一个人......并且,当然啦,现在她也没变!......还用得着说吗!斯维德里盖洛夫一家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为了两百卢布,一辈子在外省各地作家庭教师,东奔西走,也是痛苦的,不过我还是清楚,我妹妹宁愿像一个黑人到种植场去作奴隶,或者像拉脱维亚人那样到波罗的海东部沿岸的德国人那里去干苦力,也决不会有辱自己的尊严,践踏自己的感情,与一个她既不尊重也毫无共同语言的人结合,......仅仅为了个人的利益而和他结为终身伴侣!即使卢任先生是用纯金铸成,或是用整块钻石雕成的,她也决不会同意作卢任先生合法的姘妇!现在她为什么同意了呢?这是怎么回事?谜底是什么?事情是明摆着的: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过舒坦的生活,甚至为了救自己的性命,她绝不会出卖自己,而为了别人,她却出卖了自己!为了一个亲爱的人,为了一个她热爱的人,她就愿意了!这就是事实的实质:为了哥哥,为了母亲,她会出卖自己!什么都肯出卖!噢,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有必要,我们就会把我们的道德感压制住;我们就会把自由.安宁.甚至良心,把一切.一切都拿到旧货市场上去拍卖.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只要我们热爱的这些人能够幸福.不仅这样,我们还编造出一套强词夺理的理由,向耶稣会会员学习,大约这样可以暂时安慰自己,说服自己,应该如此,为了良好的目的,当真应该这样行事.我们就是这样的人,一切都如同白天一般清楚.显而易见,这儿最重要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拉斯科利尼科夫.哼,那还用说吗,可以帮助他获得幸福,供他上大学,使他成为事务所的合伙人,可以使他的一生得到保障;大概以后他会很富有,成为一个体面的.受人尊敬的人,说不准甚至会作为一个享有荣誉的人而终其一生!可是母亲呢?不是吗,这儿所说的是罗佳,她亲爱的罗佳,她的第一个孩子!为了这样的头生子,怎么能不牺牲女儿呢,哪怕是那样一个这么好的女儿!噢,亲爱的.不公正的心哪!而且,当然啦:在这种情况下,就真像索涅奇卡那样的命运,我们大概也不会不愿接受吧!索涅奇卡,索涅奇卡.马尔梅拉多娃,只要世界还存在,索涅奇卡就永不消失!这牺牲,对这样的牺牲,你们俩充分估计过吗?估计过吗?能不能做到?有没有好处?合乎情理吗?杜涅奇卡,您是不是明白,索涅奇卡的命运丝毫也不比与卢任先生在一起生活更加可恶?'这谈不上有什么爱情,,妈妈在信上这样说.如果除了没有爱情,也不可能有尊敬,那会如何呢,如果恰恰相反,已经有的反倒是厌恶.鄙视和极端的反感,那又会如何呢?那么,可见结果又将是不得不'保持整洁,了.是这样吗?您明白吗,您明白吗,您是否明白,这整洁代表着什么?你是不是明白,卢任的整洁与索涅奇卡的整洁是完全一样儿的,说不定更坏,更丑恶,更卑劣,因为您,杜涅奇卡,到底是为了并非必需的舒适生活,而她那儿要考虑的恰恰是饿死的问题!'杜涅奇卡,这整洁的代价是昂贵的,太昂贵了!,嗯,如果以后感到力不从心,您会后悔吗?会有多少悲痛,多少忧愁,多少诅咒,瞒着大家,人背着人们流多少眼泪,因为您可不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不是吗?到那时母亲会如何呢?要知道,现在她已经感到不安,感到痛苦了;到那时,当她把一切都看清了的时候,又会怎样呢?而我又会怎样呢?......关于我,您究竟考虑了什么?我不要您的牺牲,杜涅奇卡,我不要,妈妈!只要我活着,就决不让发生这样的事,决不会有,决不会有!我不要这样!"
  他突然清醒过来,站住了.
  "决不让发生!为了不让这样的事发生,你要做什么呢?制止吗?可你有什么权利?为了获得这样的权利,从你这方面来说,你能向她们作出什么承诺呢?等你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把自己的整个命运和前途都献给她们吗?这一种的话很多,可这还是个未知数,而现在怎么办呢?要知道,得现在立刻就做点儿什么,这一点你明白吗?可现在你在干什么呢?你在夺走她们的最后一点点钱.要知道,她们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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