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一个小厂的药厂车间主任岗位职责。我感觉自己在厂里一点威信都没有。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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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车间主任VS网星G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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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车间里是魔力里也是站里的权); 管我的上司。他,在威(也是给魔力打工好我了好不一一好得是多的个好个他  他,到了周末总了周三总会停机维护会让你加班。他,到; 他能了不多能哈哈个一哈了哈我个的  他,无时无刻监他,爱理不理的刻守督着你的一举一动。他的职责; 得好是得的了的他不不多个多是了多  他,发现你出错现有人作弊睁一只眼会量情而定。他,发闭一只眼; 你多是的个多得他多哈他好我了是一  他,当你有了成难题。他,做完一个绩会给你一个更大的任务会给你一个更艰难的任务; 好不他你的你他好了我了哈得的得多多能我你得他一我的多哈他哈一他好  他,刚当上一把手2有事去了,现在由0时会理所当然的“新官3代替”; 上任三把火”。他,02换03时,“GM0得是得你了不个好个的的你是好能你我得好好是我能的不好得多好得个他  他,给领导训了,无聊的金黄色字体吓吓会记在我们的帐上,等我们; 着秋后算帐。他,被他的上司M了,尽发一些的哈他得得了了得多你多了了能你好不能他不不哈好哈得的能好多一的能  他,当你把一项工放放,都是工作嘛!~了。这时屏幕左下方出你大头,我小头,怎么作快做完时还并没做彻明天再做”-_-#!现了突然的倒记时~~说也是你大;我靠,你底,新的项目来了,说. 。他,在你打BO~网星有事,还有3分就不能再多提前一点通“那个比较急,这个先SS时,BOSS快挂钟停机(是啊,是啊!知我?); 的能一他是多个你得的好是一多能不好一是的得得他得个多哈他不我他不  他,我和另一个犯挂,为什么我被封了而了同样的错误,为什么他却什么事都没有?继他没事而我有麻烦?。续着他人的放纵~~~他,我们同样是用了外; 好个好哈不个个了好他的一多我得不了我了哈你得个的我个个了一他你哈  他,厂里的硬件与0到3。77,让多少软件改革了一次又一次玩家多少欢喜多少忧~,却从来也没给过我们~; 什么好处。他,从2。的的多一得哈是不得了了能能不好个多个能好哈他多我个我我多的个不他  他,听说总部与我“我的部门还是归我管们分公司可以自由选择”。他,现在可以移民工作环境(到母公司或了,“我还是这个站的子公司上班都可以),GM”; 一的能好得他一一个了多我一多他好个能他多的我是我是一多你好是不哈  他,我有一天向他他,这天我选择了‘离这里做同样的工作”;递交了‘辞职信’,“开’,“走吧,走吧!走吧,走吧!少了你我少了你青青校园就没人的车间就不运作了”。拉??还是会有玩家来个不得哈好我多哈一的能的是得他好我多好我一了了得哈能多哈好哈能好  他````````````````。````````````````````他``````````````` ````````````````````````````````````````了能是得了一是他他一不能不我得了我他我好的得他好了能一的我能能是  现实里你我的顶头更好的为我们某利益‘上司,‘人情味’里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给我‘人情’没给到那```````’ 个‘味’。游戏里你该个好不你个了能的了个哈了他我个个不哈不个好他能不多了的他他不我是  说现实与游戏差太另一个现实,本是同根一, 远了?然也~。我说:生,相煎何太急”;我“游戏是现实里的那些们是这个游戏里的宠物X人创作出来的产物,还是废物?答案没有唯了你的你是得的能了哈你多多了我好了好不多个一的得哈好的哈他能哈哈  总是以一个层次向上一层楼’我们不会比圣’你也失去了,也得另一层次前进;当你找他想的更远。‘玩弄于到了,知足常了嘛! 到这个答案的时候,他股掌’太极端了;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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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门新闻关注::::::::无字档案_小宗师专辑:寻不见周大炮,我在两年前工作过的厂子门口碰运气——希望遇上某个熟人,打听到周大炮现在的住处或是联系方式。好久见不到人,我无奈地看着厂门发呆。此时,天如一块浸满浓墨的幕布,严严实实地罩在头顶,路灯慵懒昏暗,厂门门楣低垂,围墙上杂草往下伸展,像垂着脑袋趴着脚昏睡的狗,进厂门几步处,竖着一板墙,墙宽明显超过厂门,不折不扣地挡住门外的视线,墙上安全生产几个红色大字隐约可见。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为我想起了一个错觉——之前在厂里上班,每次路过厂门口,我都要联想到一幅倒霉又不服气的脸,但我很快笑不出来了,我奇怪我的幻觉怎么成了真实——不远处的路灯下,明明白白地现出一张与我的幻觉不相上下的脸,只是这张脸上除了倒霉与不服,还显出几分惊讶——大概一时认不准,这人正诧异地盯着我看,成群的蚊子围着他头顶的灯泡盘旋,鬼怪般的树影从一旁斜铺过来,盖住了他头部以下的身子。对视了好一会,他喊我小杨,我估摸着喊了声许主任。两人走近,他夸我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帅了,我嘴上敷衍着,心里却很吃惊,想不到分别才两年,他仿佛老了十岁,皮肤黑了,脸上的油滑气息不见了,声音也没了以前的高亢与宏亮,变得低沉压抑。我正要打听周大炮的事,他却一时来了兴趣,非拉我喝个痛快不可,我很不情愿又拉不下面子,只得跟他进了酒吧。一老弟,你——真本事!才一杯酒,他就竖起大拇指称我老弟了。同厂混了近十年,别说兄弟相称,他连眼角都没往我身上扫过,我呢,一进厂就听说这人说不清惹不得,一直离他远远的。现在,分别都两年多了,他却突兀地对我这样热乎,这让我心里滑腻腻的很不清爽。哪里!哥也不错嘛!我嘴上奉承他,心里却压不住对他的反感。早些年,厂子花钱几十万耗时一年多,好不容易才把一个新项目弄成功,他却在新项目即将开工时,一股脑将厂子的技术卖给了私人老板,自此,厂子在这家私企的挤压下一天天衰败,最后不得不关门停业,几百个职工的社保到现在还成问题,他倒好,摇身一变又成了私人老板重金聘用的人才,不说他以前七七八八的事,单凭这一点,我就打心眼里讨厌他,只是事隔这么久,我没必要把不愉快挂在脸上。哎!哥书没念好,没本事!他长长地叹息道。我对他举杯,趁机在他脸上快速地扫了两眼,没察觉出一丝虚假做作,我惊讶,他以前不是典型的吹牛不起草稿吗?今天怎么一开口就自扫威风?再想到他眼下怄气又落魄的相,我猜想,他一定是在私人老板手下混得不如意。厂子技术泄秘的事,老弟还记得啵?他鼓圆眼,一本正经地盯着我问,搞不好你至如今还把我当家贼看呢!我——我一时没了话,心思被他看穿,我有些狼狈。好在他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只顾着小学生背课文似的往下说,哎!做贼的不怪却怪打地洞的!那年,除了那两个干坏事的家伙外,其他的人,就连我爹在内,都一口咬定是我干的——也难怪,坏人总是当众摆出正人君子模样,耍名堂只在背地里,周围人一时哪看得出?而我,大老粗一个,平时名声不好,又管着技术资料,出了这样的事,人家不怪我怪哪个呢?呵!你肯定搞不清楚我在讲什么,你只管听我竹筒倒豆子,倒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就行了。我赶忙摆出听他长篇大论的架势。那天早上,天气好咧,画眉鸟叫得好听极了,我兴冲冲地去新产品车间准备开工。我刚进厂门,周大炮从背后拍我的肩,嘴贴着我耳朵神秘地说,镇南出了一个隆源涂料厂,做的就是我们的新产品呢!我当即鼻子一哼,大笑道,开国际玩笑!你以为办厂子是春天里长竹笋,一个晚上就能从地底下冒出来啊!周大炮也鼻子里哼一声,人家盘下农民的旧房子,偷偷摸摸搞了一年多了!我说,镇子就屁眼大,哪有办了一年厂我们还没闻到猫腥的?再说,这专利是我们厂花钱买的,他们怎么能做?周大炮翻着肿泡眼问,你未必不晓得人家在说你?我头皮一下紧了,问,他们说我什么?周大炮支支吾吾,他们说是你把厂子的技术卖——我脑子里轰地一声,至少有一分钟失去了知觉,我问他,你的意思是我出卖——他显出为难的样子,说,不是我说,是别人——我又问,是谁?他答道,厂里人都这样说。喉咙像被沙子堵塞,他说不下去了,于是端起酒杯,咕咚咕咚一阵猛倒,倒完又咚地一声磕下杯子,胡乱地抹一把嘴,嘶着嗓子恨恨地说,老弟,到现在我还没弄清楚,那屁到底是哪个疯子放出来的,要是能找到那个乱嚼舌的家伙,我非一拳砸出他的脑浆不可!我开始回忆新产品开工的前后。那阵子,因缺原材料,厂子连放两个星期假。总算盼来了开工日子,我一大早直奔厂区。刚到办公楼前坪,发现那里黑压压地围着许多人,有人告诉我,原材料还是没到,今天开工不成。我正要问为什么,却发现人们正拉长脸骂骂咧咧,什么太缺德,只想肥自己的腰包,忍心卖掉几百人的饭碗!……我赶忙问,什么卖饭碗?哪个卖饭碗?他们眼睛朝着厂长办公室的方向,阴阳怪气地说,除了厂长的爱人,还有谁卖得动厂子的技术?厂长的爱人这话我懂,当时厂里人都这么称呼许戈。我问,你们怎么晓得他卖技术了?对方没好气地说,没人卖技术,隆源能出我们这种产品?我当时我来不及多想就认同了众人的说法,我们厂买的这个专利,如果没有内行人和完整的技术资料,别的厂家绝对做不出来,何况黎镇这种没两家像样企业的小地方?而这次试验,除了厂领导和几个请来的专家外,全厂就许戈参与了,厂领导应该不会干这种没觉悟的事,专家与厂里签过合同,也不会,只有许戈,既不是领导又不是专家,平日为人……老弟,哥粗是粗了点,可是做人的原则我还是懂的,我就是穷得没短裤穿,也不会出卖集体啊!他手摸着心窝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说,为了喂肥自己的腰包去卖几百人的饭碗,那是丧天良的事呢!私人老板就是给我一座金山银山,我也迈不过良心这道坎啊!我赶快应道,那是!那是!认识他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觉察到,他的眼神也有坦诚可爱的时候。老弟,你也晓得的,我是个屁股上长钉子坐不住的人,可是为了这个项目,我硬是耐着性子,坐牢似的陪专家们干了一年多。吃了这么多苦才弄出来的项目,我怎么舍得把它卖给私人老板呢?再说,私人老板又能给我几个钱?这几个钱能够我花一辈子?我可不像你们,又年轻又有学问,我书没念好,技校文凭也是混来的,我只能把全家的吃喝拉撒全压在厂子上……我表面上认真听着,心里却有点不以为然,现如今,私人老板花几十万买技术资料的事还是有的,有了几十万,你干什么不可以?你在厂里干到退休,又能拿多少?不过,说到新产品试验,我倒觉得真为难他了:一道红砖围墙将试验车间围起来,围墙的门成天关得死死的,无关人员一律不许进去,连试验人员进去门都得登记,许戈守庙似的陪着专家们,常常一陪就是几天几夜,我想像得出,像他这种性格的人摊上这事,那感觉不亚于一个有多动症的孩子捆住了手脚,确实够难受的。他显然明白我在想什么,解释道,老弟,我说的全是真话,到后面你就晓得了!我笑道,这事你就没找厂领导说说?他朝我摆摆手,暗示我接着听。听了周大炮的话,我心里那个气啊!我一拳砸断两根树枝,冲周大炮大吼,总有一天我要洗清我的冤!说完我就去找何厂长。你晓得的,何厂长是我的大恩人,他的话我句句都听?讲心里话,新产品试验这一年多我能熬过来,很多时候都是看在何厂长的面子上,该吃的苦吃了,该受的累也受了,我不能在大功告成的时候让他对我生出误会。刚到办公楼下面,我又转身,觉得还是犯不着这么做,说不定何厂长这时还没听到谣言呢,退一万步讲,就算听到了谣言,我肯定他也不会相信,何厂长对我的信任还用说么?我边听边点头。当年何厂长对许戈的好,恐怕连厂里的蚊子麻誉们都听起耳茧了。许戈以前油腔滑调吊儿郎当,上班时间胡吹海侃喝酒打鼾,到一处就把一处吵个乌烟瘴气。何厂长好劝歹说不见效,干脆把他送到技校。许戈在技校恶习难改,何厂长当着班主任的面将他一顿臭骂,说毕不了业就从头再读,许戈这才稍有收敛,勉强混了个及格。那年何厂长要提他当车间主任,其他厂领导一齐反对,说,就算厂里只剩许戈一人了也不能选他!就连许戈的爹,我们的老厂长,也说许戈不是那块料。何厂长却说,他身体强壮,能吃苦,利用得当的话,于公于私都有好处!就这样,许戈当上了仅何厂长一人看好的车间主任。很快,升了官的许戈缺点与优点就像秋收后的禾茬,在众人面前暴露无遗,他进车间就摸工具,这里捶捶那里敲敲,连坐下来喝茶的机会都不给自己留,可是一出了厂门,他的油滑和懒散就原形毕露,喝酒打牌,深更半夜还在街上摇晃,老厂长拿棍子揍他,书记要撤他的职,何厂长却说,工作干好了就行,干嘛要管他的私生活?许戈的官位这才得以保住。二你真没找何厂长解释?我问。当时,我扭头去了车间。车间人员只有临时工廖建军没来。我又火了,这个廖建军,放假前我左嘱咐右叮咛,新产品开工一定要来准时来——廖建军,你认识吗?厂里那个最牛逼的临时工。就是那个二主任吗?我问。我没见过廖建军,但之前常听车间工人满怀妒意地提到什么二主任,意思是,车间除了许戈,他的权力最大。许戈尴尬地对我笑笑,脸红了。新项目做试验,哪里要么子临时工?偏偏何厂长要把他安插进来。既然是何厂长介绍的,我自然对他客气几分。当然,对他再客气,他在我眼里也只不过一临时工,临时工与正式工是有区别的,临时工与车间主任的区别就更大了。在老车间时,哪个临时工不是老鼠怕猫似的怕我?就这个廖建军,从见面第一天起,又是开烟又是给我带土特产,说话没分寸,那热乎劲,好像他不是来厂里讨生活的临时工,而是我多年称兄道弟的哥们似的。刚开始,我碍着何厂长的面子勉强应付,后来我恼火了,什么东西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再后来——许戈又面露羞愧地停住。而我的好奇心已被他激发,害怕他岔开话题,赶忙假张明白地问,廖建军是不是方脸中等个像个读书人?许戈点点头,他确实像个文化人,戴副近视眼睛,斯文秀气。这人做事是一把好手,不管脏的累的体力的还是脑力的,捡起就做,而且又快又好。有一次试验管子堵了,专家们一时搞不清哪里卡了壳,急出汗来了,想不到,这个廖建军,看看这根管子摸摸那台设备,几下就把问题给找准了。啊!一个临时工有这么好的技术?我惊讶地问。许戈一个劲地摇头叹息,这人要是安心给厂里做事,那是厂里的大好事,只可惜——咦!对这种特殊人物,我应该留个心眼的——话又说回来,我起初对他是有防备的,我不止一次问何厂长,这个廖建军怎么与别的临时工不一样?何厂长却说,你放心罗,我介绍的人还会有错?何厂长都这么说,我当然只好放心了。何厂长是不是?我插嘴道。许戈还在一个劲地自责,一步一步地,他利用我的缺点摆平了我,我这人,你晓得的,没几人说我好话,正因为被人骂惯了,他的奉承话才在我身上特别显灵,我也晓得,我没他吹的那么精明能干,可时间一久,我的耳朵就被他娇惯了,离不开他的好话了,仿佛吸鸦片上了瘾似的,他一天不粘着我,我就感觉身边少了点什么,连本该请教专家的事,我也找他要主意……你对他那么好,他怎么能不来呢?我说。许戈说,他不来,我恼火地打他手机。他那边传来嗡嗡的声音,我听不清,以为他在摆弄他的烂拖拉机?只好先挂了。接着,我把工作安排下去,自己检查设备。这些铁坨坨,你可不要小看了,都是厂里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呢——呵,那时你也在厂里,我不说你也晓得的,它们不光是厂里的宝贝,还是厂里的神秘角色,除了厂领导和做试验的几个人,其他人哪个也看不到碰不得。我和它们相处久了,不知不觉把它们当人看了,我管从三楼弯到一楼的那根长弯管叫竹竿,管那个一头大一头小上面伸出个尖嘴的家伙叫猴子,管那台两个大男人合起来还抱不来的罐子叫胖子——这都是我无聊时乱想的,当不得真的!他边说边红着脸摇手,生怕我就这几个名字说什么。我猜得到许戈此刻内心的慌乱,不由暗自发笑。这三个名字一直是许戈的心病。他们是许戈读初三时的玩友,年龄都大许戈几岁。当年许戈实在读书不进,逃出校门在街上瞎转,很快就和他们混到了一起。有天夜晚,那三个说要去做生意,安排许戈去放风,许戈懵里懵懂跟去了。结果,在野外站了不到十分钟,警察突然大喝一声……到了派出所他才知道,他们所说的做生意就是抢货车。要不是当时年龄不满十六,加上厂里的书记出面,许戈那次定难脱身。从那以后,只要听人说到这三个名字,或者犯法抢劫之类的词,许戈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赶紧红着脸悄悄躲开。为给他圆面子,我有意转移话题,说,就怪那年保密小组没一股劲拧下去,不然——拧下去也没用的!许戈苦笑。那天,开不成车,我只好懊恼地离开车间。办公楼前坪仍聚着许多人,个个气得眼睛鼻子嘴巴走了形。我晓得,他们在针对我,我害怕人群中突然冒出个失去理智的家伙,冷不防从背后给我一木棍,但我还是不慌不忙地绕开人群。周大炮又缠着我,问我到底得了多少。我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问,你是听谁说的?周大炮狡黠地说,谁说的一点也不重要,这年头,几个当官的不卖厂子肥腰包?我懒得听他乱嚼舌,低声吼道,我为什么要背黑锅?这时,有人嚷着要去找何厂长。我气上心来,你们能找何厂长我就不能找么?看何厂长听谁的!于是转身就去办公楼。何厂长在办公室抽闷烟,我进门就说,放假前我把技术资料都分类归档了。我这样说一是汇报工作,二是有意把话题引到技术资料上,想透他的口风。何厂长说了声好。我还是放不下心,说,镇南出了家私人涂——何厂长说,别听人家胡扯,我们能做出来的技术,别人就做不出来?我说,厂子买专利——兴许人家在我们买专利前就搞定了呢!何厂长打断我的话说。我又问原材料什么时候能到。何厂长说,好话都说了几箩筐,人家硬是有货不发,说他们公司有了新规定,不见货款不发货……何厂长对你这么说?我打断许戈的话问道。我记得,那天一大群人去找何厂长,我作为厂里的法律顾问,当然不便跟着他们起哄,但这种情况下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我跟在他们后面,又有意与他们隔着一点距离。我在门外听见何厂长大声说话,大家不要急,厂里一定认真调查,如果真有内贼出卖技术,厂里一定严惩不贷!我当时想,到底是厂长,平时温声和气的,关键时候那么有魄力。人群很快在何厂长的豪言壮语中撤退了。接着我进了何厂长办公室。我向何厂长建议,成立一个技术保密小组,由何厂长任组长,总工程师和几个副厂长任组员,我来当秘书。何厂长当即同意了。这天下午,成立保密小组的文件发下去了。是啊!他真是这么说的!许戈以为我不相信他的话,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我问,你还记得那个成立技术保密小组的文件吗?当时我特意发了一份到你手上的。怎么不记得呢?他睁圆眼睛,转而又笑了笑,你送文件给我时,眼神怪怪的,好像我是偷鸡贼似的。我笑了笑,心里有些难堪。其实,后来何厂长并没过问调查之事,无奈那时我刚当上法律顾问,工作热情太高,不止一次意味深长地问许戈,你怎么看技术泄密一事?许戈每次都口气冷冰冰的,那你好好查啊!我也很生气,这事还用查吗?除了你还有谁做得出来?……三哼!瞎子点灯白费蜡!许戈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以为,他在笑我当年发文件搞调查是瞎折腾,不由脸上一热,再细看,才发现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我身上,他脸胀得通红,眼神痴痴的,愣了一会,他又梦呓般说下去。那天,我一进门就遭来爹的臭骂,为什么要做缺德事?我明白他这话的意思,说,您别听人家胡扯,根本不是我干的。爹瞪着我反问道,不是你是谁?我的心像针扎般痛,难过地说,您实在信不过我也没办法!反正厂里会调查,是不是我到时自然清楚了!您一个退休老头,还管这些烂事做么子——咦!国企老班子往往对企业忠诚不二,尤其是我爹这种当过领导的,那根筋到死都转不过弯来。他像没听见我的话似的,当即就拨何厂长电话,手机不通就拨座机,何厂长不喜欢别人打他的家用座机,可我爹一急就不管那么多了。劳神费力大半天,总算和何厂长联系上了。他老人家叽叽喳呱呱说了将近多一个小时。我问他,何厂长怎么说?爹愣着不回答。我没好气地回了句,吃淡干鱼操咸心!爹火了,厂子一天天垮下去,我能不急?我说,厂子是公家的,你一个退休的老人再急又管什么用?说完就转身回自己的房间,由他在客厅乱转……我扑噗一下笑出了声,眼前浮现老厂长与许戈这对父子见面时的滑稽场面。听说老厂长小时很会读书,苦于家穷没能实现大学梦,有了许戈后,他自然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他相信有会念书的老子必有会念书的儿子,哪想到,儿子拿回来的总是一张不及格的成绩单。老厂长又是亲自辅导又是带他去大城市长见识又是罚他挑土,软招硬招用尽了,儿子成绩仍没一丝长进。老厂长从此对儿子失去信心。许戈因参与抢动被抓后,老厂长更是恨铁不成钢,许戈妈怎么求也不肯出面相救。许戈成了厂里的一员后,常常有事没事拉人海侃,有时正侃扯得眉眼飞舞口水直飙,冷不防何厂长突然幽灵一般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像见了仇人似的,脸往上一紧眼往下一压,朝许戈射来不屑的一瞥,许戈当即脸红得像烙铁,闭紧嘴巴就开溜,留下同事们笑得捧肚子。许戈也跟着笑了笑,只是那笑只在脸上闪了闪,懊恼又紧跟而至。转身那一眼,我突然感觉爹老了,他的腿脚没以前灵便,个子也仿佛矮小些了,我担忧起来,这样下去他早晚会弄出毛病,我和汪碧霞领不到工资,他也是口袋里还是布挨布,到时我拿什么给他治病?我爹这种人世上少有,当了几十年厂长,没占公家一点便宜,他还感到骄傲,实际上,要这时候的人看,这叫蠢——蠢得屙痢疾——你说是啵?这——我……我支支吾吾,仿佛学生被老师的提问难住。老厂长的无私与节俭,从他在位到退休好多年,一直是厂里人热衷的话题。听人说,效益好的那些年,厂里明明有车,他偏要骑自行车上下班,害得其他厂领导只好效仿他,厂里几次分房,他每次都二话不讲让给工程师,说技术人才是厂子的宝贝,厂里不管来了什么贵客,他都带进厂子的招待所,从不往花天酒地的场所去,厂里基建,他当着一大堆人的面,把基建包头送的老母鸡还给他……有人骂他是哈得卵,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有人说他太过份,冤枉不要拿,但正份还是应该要的嘛,也有人说这叫有骨气,乌七八糟的小恩小利统统拒收,省得给几百双眼里掺沙子……十年里,我总是在这种大讨论中狼狈逃走,今天却又意外被拦住……好在许戈的眼睛只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下,很快又缩回他的思绪中。那晚,汪碧霞破天荒没吼我,还头靠着我的肩发嗲,说,这就对了(说这话时,许戈故意学女人的声音)!我问,什么对了?她又问,多少?我这才明白,她是问我技术卖了多少钱。我没好气地凶道,连你也不相信我?她盯着我好一阵,然后失望地说,白高兴一场了!我说,这种丧天良的事万万做不得!她嘴巴一下噘起好高,都这时候了,只有你这样的蠢宝还念着集体,你看人家,撮起公家来哪个不是比孙猴子还厉害?你觉悟高,关心集体,谁记得你?别人捞了钱,得了实惠,不照样活得有滋有味!我说,话虽这么说,可我还是不敢,万一查起来——查?谁来查?她冷笑道,人家自己也坐了一屁股屎,敢来查你?我赶忙说,你别乱说啊,我们厂的领导可不像你们那些狗屁官,只晓得叫化子烤火胯里扒。她口气更硬了,天下乌鸦一个黑,没有内鬼你们厂会糟成这样?这话把我镇住了。老弟,要在过去,说这些我会脸红,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当官的削尖脑袋搞明堂都不怕丑,我的平民老婆有这点想法又算个卵!我不得不点头。盼开工盼得急,脑子里一下是汪碧霞的话,一下又是何厂长那天说的话,翻来覆去好多天,我熬得心都焦了,不由自主地又打廖建军的电话。我说,厂子的技术肯定是被隆源偷了。他唔一声。我问,你觉得贼可能是谁?他又唔一声。我再说下去,他只是一个劲地唔……有一次,刚挂了廖建军的电话,手机又响了,你猜谁打来的?我摇头。是隆源涂料厂的何经理打来的!他说他们厂现在正需要我这样的人才!我当即哈哈大笑道,我们厂也需要我呢!……啊?你……拒绝?我结巴巴地问许戈。当年我听说,许戈把厂子的技术资料卖给隆源,条件是,隆源除了付钱,还必须高薪聘请他。我还听说,隆源拿到资料后失信了,几个月没请他,他爆跳如雷,吵到人家厂里去了……他显然看出了我复杂的心绪,满脸认真地说,老弟,我以前好吹牛,吹得厂里人不信我的话,可这次我真没吹,我要是吹了,就没有后面的事了。四许戈面带歉意,老弟,耽误你时间了,可这些话在我心里霉久了,不吐出来会发臭的!我大脑晕晕的,眼前的许戈一下浮起来一下又沉下去,但我还能听清他下面的话。厂子不开工,一天比一年还难过!我不时打何厂长电话,这天终打通了。我口气好急,弄点原材料来吧,大家都眼巴巴地盼开工呢!何厂长还是那句话,人家不给货。我说,实在不给就换个厂家。他说都联系好几个厂家了,人家都学聪明,不肯赊帐。我不得不承认,何厂长的话有理,现如今,许多厂家都害怕钱收不回,宁愿不做生意也不愿赊帐,可是——可是,我还是对何厂长有一些不满,厂子都半死不活了,他的口气还那样撇淡的,就像在说与他无关的事似的……我说,你以为人家也像我们,等米下锅?人家吃喝不愁,才不着急呢!许戈默默地看着我。我以为是我的话影响了他,再看,发现他的眼神在越来越激奋的情绪里游移。我到死也忘不了那一天——我挨打的那天,你还记得啵?他问。我混沌的大脑清醒过来了。那天,我正灰心丧气地在办公室枯坐,突然窗外响起急促又混乱的声音,凝神一听,有男女的大喊大叫声,有什么东西碰撞的嘭嘭声,还有人疯跑的脚步声。我赶忙推开玻璃窗,只见一个人正满脸鲜血地被人从地上扶起,慢慢地朝厂门外走。我赶紧飞似的跑下楼,伤者已上了人力车,正往医院去,地面上留着很多血迹。我问旁人,被打的是谁?他们说是许戈。我问,是谁打人?对方说是厂外人。我当时推断,可能是许戈在社会上惹怒了谁,遭人报复了。有同事幸灾乐祸,这种人,该打!谁让他卖大伙的饭碗啊!第二天,周大炮来找我,说许戈被社会上的人打了,让我帮帮他。我当时想,虽说被打与卖技术不一定有牵连,可是要我无私帮助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只怕我做不到,于是随便敷衍几句就打发了周大炮……许戈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那天早上,我觉得应该去车间走一圈,虽说没开工,但看看设备心里也会踏实一点。车间大门锁着,门卫无精打采地抽瞌睡,见了我,他突然双眼一亮,凑到我耳边说,昨晚何厂长带着几个人来了。我忙问,来做什么?他说,领导的事我怎么好问?我又问,他和谁一起来的?他说,除了廖建军其他都没见过。我很惊讶,车间的事何厂长喊廖建军做什么?要喊也得喊我啊!我马上打廖建军的手机,听说你昨晚陪何厂长来了车间?他嘿嘿一笑,是的。我又问,他说了开工的事吗?廖建军又嘿嘿两下,没有。我仍不死心,干脆直问,你们来车间做什么?廖建军吞了一口气,说,我们还是找个机会喝酒吧。我只得作罢。我围着设备转了好几个圈,心里说不出多担忧,再好的设备闲置久了也会成废铁的。出了车间,来到办公楼下的前坪,我耳边突然呼地一声响,接着脸上挨了一下,我本能地用手一摸,抓住了一块香蕉皮。我火起,捏紧拳头要寻找揍我的人,可是我还没搞清香蕉皮的来由,双手就被人从后面钳住,接着我两眼一黑扑倒在地,雨点般的冷拳打在我身上……他眼角亮了,嘴角抽了两下,脸部的肌肉往下扯,快要哭出来了。我害怕他当着我的面哭。还好,关键时候他稳定了情绪,借喝酒的机会偷偷抹了一下眼角。那群人很快溜了,我连他们的脸都没来得及看清。接着又来了周大炮和另外几个同事,他们边扶我上人力车边说,报案吧!我那时脑子里一片混乱,但还没有糊涂,说,都是几个同事,算了吧!他们说,刚才打你的不是厂里人呢。这下我糊涂了,我一直以为是厂里人错怪我卖技术才打我的,想不到是厂外人!厂外人为哪门子事揍我?我没得罪谁啊!……后来查清楚打你的人是谁吗?想起当年对他的冷淡,我的声音不禁有点虚飘,黎镇就一点点大,查起来不难的。他摇着脑袋,满脸痛苦。医生要我住院,得先交一千块。几个人荷包里都扁得只有早餐钱,只好对医生说好话,医生说只看收据。这时我想到了何厂长,连忙提醒他们打他手机。周大炮拨了,喂一声后出了房间,在走廓上和何厂长对话,不久便笑嘻嘻地回来了,高兴地对医生说,厂长同意了,请医院先看病,费用由厂里出。医生果然信了他的话。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周大炮时,我有气无力地说,总有一天厂里会查清真相的!周大炮深叹一口气,别做梦啦!厂子的末日到了呢!我说,就算遇到了竞争对手,厂子也可以和他们拼一路的。他说,你不死心还不是空的?人家当官的没把心思放在厂子上……我不想同他争,转换话题说,今天幸亏何厂长帮忙!周大炮冷笑一声,何厂长这时哪有空接你电话?他忙得很,电话根本打不通。我问,那你今天对医生说——我不这样骗他他会给你检查吗?停了停,他又说,兄弟,等这瓶药打完,我们想个办法开溜吧,反正你的身体不会有大碍的。那晚,我们装着出门买东西开了溜,医院后来几次找厂里,连人都没找到……我打心眼里为许戈难过,不由自主地摇头,许戈带着几分油腻的头发,他的粗糙的络腮胡子,在我朦胧醉眼里显出几丝柔和味来。那个晚上真不是人过的!爹通晚在房里乱转,脸都气白了,汪碧霞嘤嘤地,哭一声就扯得我心里痛一下,我呢,更是有苦说不出,伤口痛得火烧火燎不说,重要的是心里憋得窝囊,本来受人冤枉,还不明不白地挨打,我这是造了哪门子孽啊?不找凶手出一口恶气我不心甘,可是我怎么找?混乱中,我除了看见一个人手上的伤疤外,其他什么也没看清!我责怪自己紧急情况下不灵泛,我应该想方设法看清凶手的脸,但一细想,还是不能怪我,人家是从后面下手的,又人多手脚快,我就算背后长眼也顾不过来!我一下想通了,人家是打架高手,是有预谋的,他们有意从后面下手,为的是不让我看清他们的脸,他们应该是受人指使的,指使他们的人只可能是厂里的,他们以为我真卖技术得了一大笔钱,恨我又不便自己出面……这叫江湖险恶啊!我说。许戈眉毛高高扬起,更险恶的还在后面呢!养伤那段日子,一直没露面的廖建军不止一次来看我,每次都送土特产,耐心地劝我,趁早离开你们那狗屁厂子吧!我说,厂子有技术有新设备又有好场地,不应该死!他反问,既然这么好,厂领导为什么不组织生产呢?我说,我也是这点想不通!他说,你还是别想了,想通了你会更气。我问为什么,他不答,只说,想出来就找我!我问,你能帮我忙?他说,别问了,到时只管电话。每次廖建军离开不久,隆源何经理的电话准来,他重复那句话,他们的厂子正需要我这样的人才,随时欢迎我去……我说,这个二主任一定有猫腻,不然,他一个民工能帮你?他和何经理的电话怎么像事先约好似的?……许戈头点得像鸡啄米。老弟,那时你住厂区,有些事怕是不晓得。厂子瘫痪后,我爹的老同事们不时聚到我家,大骂何爱谦不是东西,对厂子太不负责任,有人还鼓动我爹出面,带领大伙去县里上访。我爹终究念着何厂长是他提拔上来的,坚持说看看何爱谦的下一步再说。有一天,他们带来一份告何厂长的举报信,要我爹在上面签字。我爹拿起笔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最终还是没签。老同事一走,我爹立即疯子般打何厂长电话,从上午打到下午,总算同他老婆通上话,爹一拿起话筒就吼,他就是忙得屁股挨不着板凳也得来我家一趟!第二天上午,何厂长提了鹿茸精之类,风风火火地来了。他一进门,我爹就嚷,你比中央首长还忙啊?何厂长红着脸笑了笑,我再忙也不敢忘记老厂长啊!爹说,老厂长倒是不要你惦记,你多惦记一下厂子就对了。何厂长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您老说得对。爹又问,不就是缺原材料吗?这点小事还能难倒你?何厂长说,几吨原材料马上就到,不去几天厂子就可以开工了。爹的脸色一下缓和了不少,接着又问,技术泄秘的事查得有眉目了吗?何厂长说,要查个水落石出!……真不愧是有文化的江湖老手,几句话就把我爹积攒多日的怨气打发掉了,还逗得我爹兴奋了一晚,说他早就晓得,爱谦不会那样的!我虽然对何厂长的话将信将疑,但既然他说过几天后就开工,那就等开工吧……不会哪样?我问。许戈不理会我,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自言自语道,要不是亲身经历,我根本想像不到……五接到厂子重新开工的消息,我那个高兴劲啊,仿佛全身的晦气一下蒸发掉了。周大炮见我咋咋呼呼忙得热火朝天,冷冷地说,别高兴得太早啦!我问,怎么?他说,人家这是挨了骂,做样子的!我紧问,挨哪个骂了?周大炮说,县领导对他发火啦!他当然要做做样子给大家看啊!我问,你这话是听哪个——周大炮没听我问完就摇头,全厂就你们两父子还相信他……我想起那次开工的前后。记得那天,厂子里到处洋溢着某种希翼,连枝头鸟儿的叫声里也能听出期盼的味儿来。开工比想像的还顺利,不出三天就出了新产品,化验结果很快出来了,一等品。接着,满满一车货慢悠悠地出了厂门。所有人都掩饰不住脸上的笑,因为只要货款一回笼,大家的工资就能到手。盼星星盼月亮,几天下来,大家盼来的不是钞票,而是这批货不合格的消息,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厂子又宣布停工了,货的事也不了了之。我问许戈,那批货到底怎么样?先说是一等品,后来怎么又成了不合格?许戈的手烦躁地在发间乱抓,好像头发里有许多虱子,非抓掉不可似的。老弟,不瞒你说,说起那批货我就想喊冤,可是我连喊冤的门都不晓得在哪里呢!配料是最关键的。廖建军不来,我感觉少了个依靠,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变坚强了,我喊来一个班长打下手,自己丝毫不差地按技术要求配料,厂领导们也不时来车间转转。化验结果出来那下子,我感觉全身都是劲,身子轻飘飘的快要飞起来了,我记得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电话向何厂长报喜。老弟,你晓得的,试验成功是一回事,大量生产又是一回事,弄不好劳神费力又破财,做出来的却是一堆没用的废渣。何厂长也很高兴,连说几声好。那个周末一早,我还在作领工资的美梦,何厂长的电话急躁地来了,我以为他有新工作要吩咐,三步并作两步往厂里赶。我刚进办公室,他就指着桌上的一张单子说,你自己看吧!我抓起单子连看几遍,傻了,单子上明明白白写着:该批产品不合格!我好像猛地一下从高峰跌入山谷,不由倒吸两口凉气,连说两声不可能。何厂长说,这种事以前也有过,我们的分析结果与人家相差很远。我说,以前确实有过,可是这次不一样,配方没错,原材料质量那么好,生产过程又很顺利。何厂长说,你自己说得再好也没用,要人家认可才行!我又问,是不是两家的分析方法不一样呢?他说,同一种方法,同样的仪器——新项目好不容易才拿下一个客户,这下全让你给搅糊了!老弟,那一下,我胸口仿佛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痛得失去了主意。出了何厂长办公室,我围着设备左看右想,生产过程回忆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我说,厂里分析设备那么先进,误差不会这么大的。许戈苦笑道,厂里人都是你这么看就好了,那几天,我几乎被厂里人骂成了臭狗屎。我说,厂里还有那么多领导,就算产品真没合格,也不能全怪你啊!许戈无奈地说,他们?你就莫提了,见了何厂长头埋得比卵还低,背地里却争着抢着,有油水的事都想管,没油水的都不管,那阵子,只要提到这批产品,他们个个躲得远远的,有人还幸灾乐祸,他不是何厂长赏识的人吗?……我感觉心一下跌入麻团里,怎么挣扎也解脱不出来。我朝许戈举起酒杯。我那时候我头脑真简单,许戈接着说,我只晓得一根筋地想,产品质量怎么会不合格?却从没往别的方面想想。甚至我觉得自己对不起厂子,也对不起何厂长。为给厂子挽一些损失,我对何厂长说,能不能跟客户通融一下,把产品拖回来重新加工。何厂长沉着脸说,再看吧!后来再加工了吗?我问许戈。这次接到停工通知,我对厂子有一股说不出的失望与懊恼,你停吧!你开也好,停也罢,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反正我不能天天捂着个干瘪瘪的钱包死守着你,我得去省城找工作。我的应聘之路就是这时开始的。许戈摇头,货没退回来,怎么能加工?销售科长说,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要我去问何厂长。也不晓得出于什么心,这次我破例没找何厂长。我从仓库查到了客户的地扯与联系电话,独自往他们公司去。那家公司离黎镇约三个小时车程。我找他们的供应科长,说明来意。他问我带了厂里的介绍信没有。我说,厂里这阵子没人上班,一时开不出介绍信。他说,你不带介绍信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红旗涂料厂的?我耐着性子说尽好话,对方还是不肯。我气急了,吵了起来,产品不合格你们退货啊!对方不和我吵,喊来几个保安,我怕斗不过他们,只好撤了。我窝了一肚子火,只想找人打架,恰好这时廖建军又打电话请我喝酒,我二话没说就去了。我醉酒发疯,大骂偷技术的家伙是混蛋,害得我背这么大的冤枉,我还说厂里卖出去的那批货是一等品,客户给的那张化验单是假的……廖建军和他的朋友们先由着我骂,接着轮流劝我,反正厂子靠不住了,不如走人。我吼道,我迟早会离开,可是,走之前我一定要查出那批货的真相,不查出来我就不是人! 查出来了吗?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废功夫!许戈狡黠地笑笑,说,有天晚上,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从外地来,喊我出去喝酒。酒桌上还有他的两个朋友,其中一个姓肖,个子高嗓门大。喝酒刚开始,姓肖的大个子说,他前段日子来过黎镇。我朋友问他来黎镇干什么。他说为了给他打工的公司采购一车新涂料,还说他原来一直跑江浙那一带,后来换成了跑湖南这一片。我问他在哪家公司打工,哪天去哪个厂采购涂料。他说了。我一听就来了神,这不就是那家公司在我们厂买的那批货吗?我问,你进的那车涂料质量好不好?他说,好,一等品,以前的个业务员在红旗进那么多货,从没这么好过。我一想,这就怪了,我们厂总共才做一批货,怎么有以前的业务员进很多货的事呢?我问,你们到红旗涂料厂找谁联系的?他说,以前那人找一个姓何的经理,他找一个叫向志荣的业务员。我问何经理和向志荣长得什么样?他说得很详细,我听出,我们厂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姓何的经理,但姓向的业务员倒是有一个。我第二天就去找周大炮……姓何的经理是不是何厂长?外边人可能分不清经理与厂长呢!我说。许戈摇摇头。周大炮一见到我就亮开粗嗓门,兄弟,你冤枉啊!我嘴上问冤枉什么,心里却料到八九分了。他接着说,厂里那批货其实是合格的,只是钱到了隆源的帐上,这是隆源内部的人亲口说给我听的呢!我马上说了先天晚上听来的消息。周大炮想了想,突然叫起来,肯定是隆源冒用我们厂的牌子,质量又过不了关?我说,这种可能性很大!周大炮恨恨地说,他娘的隆源,这样欺负我们!我说,这么大的事,背后肯定有人撑腰。周大炮眼珠一转,说,肯定又是姓何的搞的鬼,老子今天下午又要去隆源厂打听清楚,要真这样,这家伙倒霉的日子不远了!我问,你怎么晓得是他搞的鬼呢?没有证据啊!他说,我就是有这种感觉,错不了!……老弟,那一下,我暗笑自己好蠢。我疑惑地望着许戈。许戈说,那天晚上听到姓肖的带来的消息,我居然马上宝里宝气地打何厂长电话,说那批货是合格品。何厂长怎么回答你?我问。许戈说,何厂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哦了一声,可是我还是感觉到,他那声哦里藏着不安。周大炮后来去隆源问了没?我想起许戈前面的话,很想赶快证实心里的猜测。许戈说,问了,他说钱真到了隆源的帐上,那张不合格单子是客户那边有意做假,欺骗厂里的。我惊讶得差点把酒喷出来,何厂长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未必看不出这点把戏?许戈答,怎么会看不出呢?他又不是宝!我说,看得出他怎么又信他们胡扯呢?许戈说,周大炮问了知情人,说客户的供应科长与何厂长是同学。我叫道,他会因这点关系装糊涂?许戈叹息道,到后面你就晓得这中间的猫腻了!无事可干,我不由自主地往厂里走。办公楼静悄悄的。我转一个圈后又往车间去。门卫还坐在传达室。他轻轻地对我说,昨晚何厂长领着几个人来车间看了一圈。我问他听到什么话没有。他说没仔细听,只听到了一句折什么价的话。我想,才进的新设备折什么价罗!出了车间,我在厂门外的早餐店坐下,周大炮和几个同事正在扯谈。有人哀叹厂子没救了,全怪厂领导无能。有人说厂子可能会烂便宜卖给隆源……我问,谁说要卖厂子?周大炮没好气地答,还谁说!人家看都看过了!我立马想到刚才门卫说过的折价的话,心想,未必真有这样的事?但我还是不信,反驳道,隆源买得起啵?周大炮冷笑一声,有我们的何大厂长在,还说什么买得起买不起的!我说,厂子是公家的,何厂长哪能作主?他顶多能跟在县领导后面跑跑腿!周大炮说,兄弟,你实在是跑江湖的人,脑子怎么这么不开窍呢?我懒得跟他争,赶紧躲一边打何厂长电话,我想劝他千万不要卖!何厂长的手机又不在服务区。关了手机,我突然感觉自己太自不量力,我只是一个工人,卖不卖厂子哪有我说话的权利!……许戈的话让我想起了周大炮与何厂长的一次正面交锋。几年前的一个中午,我从厂门口路过,只见周大炮手提白酒瓶,叉开双腿站在厂门口,喝一口酒就对前面的一台大卡车嚷几句,卡车的驾驶室坐着何厂长的舅子,拖斗里装着来自车间的废铁,何厂长的舅子常在厂里出入,全厂没几人不认识。门卫劝周大炮,车间的一点废铁,又是何厂长同意了的,你拦他干什么?周大炮腰一挺脸一扬,废铁也是全厂职工的,要卖也得让职工卖,哪能轮到他?我当时想,周大炮说的确有道理,可是,这么大胆又敢于为职工说话的人,厂里只怕没有第二个了!……我打断许戈的话说,周大炮这人胆大,有时还发一点可爱的宝气!许戈叹息说,我爹在位时,周大炮跑供应,捞了不少油水,何厂长一上来就把他调到后勤处,他因此断了财路,对何厂长恨得牙根发痒呢!……我看着许戈无语。那个晚上,我被我爹逼得没了办法,只好把自己晓得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捂住胸口啊了一声,起身去抓电话筒。这次,电话一打就通了。我爹一通话就吼起来,玩得傲不如玩得稳啊!吼完就砰地放下话筒。第二天,我们刚起床,何厂长就来敲门了,又提了一些礼品。爹看也不愿看他,身也懒得起,何厂长连叫几声老厂长他都不理。何厂长脸色有点尴尬,坐在爹的身边诉起苦来,什么厂子人员包袱重啊,工人油滑不听安排啊,一天到晚被吵吵闹闹的事缠得脱不了身,不能按自己的想法组织生产啊,接着又说,他一点也不想当这个烂厂长了,他的同学自己办厂,都当上大老板了,哪像他现在这样一副穷酸相。爹的口气很冲,那家客户也怪,明明是合格品他们偏要说成不合格!何厂长慌乱地看看爹,遮遮掩掩地说,是不合格呢。爹又问,不合格人家怎么还不退货啊?何厂长说,人家是要退货,但厂里几个头商量了一下,退回来返工恐怕也不能合格,不如便宜一点卖给隆源好了。爹故意问,隆源应该早给付款给厂里了吧?何厂长脸红了,支支吾吾,是得抓紧催……爹恼火地说,不想干这个厂长就快写辞职报告啊!让上面好安排!何厂长脸红了,说,报告早写了,而且不止一次,就是上面不批呢!爹还要唧唧呱呱,何厂装着接电话起身了。出门前,他握住我的手,说,不是我不想搞好,是厂子搞不好了。我赶紧说,厂子还有希望拼一把的。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息,说这些都是表面的,搞不好的原因在骨子里。我还想说点什么,他转身就往门外走,丢下一句我半懂不懂的话:你的事我会考虑的!六后来厂子不是又开工了吗?我问许戈。记得那天我正在省城面试,突然接到办公室主任回厂上班的电话。我赶回厂里,厂里又是一派喜气,何厂长滚蛋了,厂里召开全体职工大会,县领导和新来的龙厂长坐在前台,人人发表热情滚滚的讲话,什么红旗虽然遇到了困难,但还是有希望的,启动资金的事,由县领导出面寻求银行帮助……县领导还在大会上风趣地提到许戈,说新产品开车不成,我唯你是问……许戈当即胸脯拍得山响。是开工了,许戈说,县领导还找我谈了话,龙厂长也拍着我的肩,说新产品就看我的了。这次,原材料比上次含量低一点,产品质量也比上次稍次,但还是能受用户欢迎。我晓得原因出在原材料含量上,可我还想从技术上下手,找找提高质量的办法,于是去档案室看资料。我登了记,没费一点力就找了档案袋,那个黄色牛皮纸的袋子,当我打开袋子准备好好看资料时,我傻眼了,好端端的技术资料怎么变成了白纸了呢?我翻来覆去地找了好多遍,还是白纸。我问档案管理员,资料归档后有人找你借过吗?资料管理员面露惊讶,说,从没人借过呢!我又问,档案室的钥匙没落到别人手里过?她显出更惊讶的样子说,也没有啊!我边走出档案室边寻思怎样向龙厂长汇报。在他办公室门前,我犹豫了,前阵子厂里人谣传我偷卖厂子的技术,龙厂长会不会也听到了呢?要是他也听到了,我现在汇报合适么?搞不好他会把那谣言和眼前的事联系到一起,真怀疑到我头上来。我越想越怕,汗都急出来了——说到这里,许戈做了个揩汗的动作,借着烛光,我看出他此刻脸上真有一层亮晶晶的汗珠子。左右为难时,我眼前突然出现档案管理员的脸,总觉那脸上藏着让我放不下心的东西,于是又往档案室走。档案管理员正在给谁打电话,见我进去,马上挂了。我板起脸对她说,档案进了柜,出了问题你得负责!她脸红了,我怎么负责?我是按厂里的要求管理的!我说,档案室有防盗门,没有钥匙外人进不来。她口气软了,钥匙真没让外人拿过,真的!我说,那就是内部人动了,不然,它不会变成白纸!她低头好一阵,说,内部也没人动。我说,外部没人动内部也没人动,未必是它自己动的?她不吱声了,埋头做事,我却总感觉她的手在发抖。我只得又往龙厂长办公室去。龙厂长正要出门,正好碰见我一声不响地站在门前,他问,许戈,你有事吗?我把档案的事说了,还反复强调是我自己亲手交给档案员的。龙厂长的脸陡地跌了下来,二话没说就往档案室去。我赶紧跟在后面。我们进档案室时,档案管理员又在给谁打电话,见我们进门她又快速地挂掉了。龙厂长看了那牛皮档案袋里的白纸,把我问的问题又问了一次,档案管理员又红着脸说了两次没有。我对龙厂长说,没了技术资料,以后生产遇到问题就不好办了。龙厂长皱着眉头说,技术资料是厂子的商业秘密,这下厂子的损失可大了,不行,这事一定要调查!事后,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整理资料的过程,清理资料时廖建军来过我办公室,可封袋子和交档案室是我单独搞的,是不是他在我交档案室前掉了包?不可能啊,资料清理好后,我连水也没喝一口就往档案室送,未必是档案管理员与外面的人串通干的?我把能想起的都对龙厂长说了,由于怕背黑锅,我三番五次对龙厂长说,要保卫科盘问一下档案管理员吧。后来,也不晓得为什么,调查的事不了了之,厂子又稀里糊涂停工了。许戈一口气讲完这么多,接着默默地喝闷酒。我说,好端端地资料成了白纸,里面的事谁都猜得到,不过,就算资料不在了,只要产品有人要,我们可以不停工啊,当时怎么又停了呢?许戈看着我,无奈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老弟,还是周大炮的话没错,龙厂长也好,猪厂长也好,狗厂长也好,都救不了我们厂子。我想起他吵到隆源去的传言,问,你什么时候去隆源的?老弟,讲心里话,我真不愿去隆源。私人厂子有什么好,几个私人老板不把工人当牲口用?在私人老板手下干得再好,成绩也是人家的啊!可是我——许戈这时眼圈又红了。厂子宣布停工那晚,我爹的老同事们又拿了个报告,要他签字。这次,我爹二话没说就签了,签完就晕过去了。医生要求住院,不然就有生命危险。那一下我好为难,作为儿子,我有义务救他,可是钱呢?就算医保能报销一部分,大头还得自己掏啊,我已经几个月没工资,汪碧霞的工资也只发了一半,爹少得可怜的退休工资早成了一日三餐,儿子的学费还不晓得去哪里找。把爹从医院接出来时,我嘴上说,在家里服药效果一样好,其实心里恨不得跪下来,给他老人家好好作几个揖,然后痛痛快快地抽自己两耳光……不出一个星期,汪碧霞也下岗了,天天守在家里,她脾气坏得像泼妇,一点不顺就摔东西骂三骂四。爹口齿都不清了,还要天天骂那些化孙子,把一个好端端的厂子弄得一塌糊涂。倒是廖建军不时来看我,隆源的经理也隔三差五打我电话,他们都劝我去隆源。我晓得,我要是不想看全家饿死,我就得快点找事做,可我对隆源还是有戒心,厂里人骂我把资料卖给他们,还同他们有什么约定,我要是去了,不是又给他们口实吗?……那些日子,我天天往厂里去,围着那设备转啊转的,甚至我脑子里不止一次冒出了一个念头:厂子再不恢复生产,我就把车间租下来,自己搞。当然,我晓得这是大白天说梦话,连饭都吃不上了还奢望当老板?这天中午,我心灰意冷地回到家里,听见房里有嘤嘤的哭声,走过去一看,我的天!只见汪碧霞横坐在地上,手里抱着个农药瓶子——老弟,一个大男人红着眼跟朋友说家务事,好丑啊!我嘴上说没事,心里却忍不住发紧。我冲上去抢她手里的农药瓶子,她死死抱住。几个回合,瓶子是抢到了,可我惹发了蛤蟆一泡尿,不好收场了,她抓住我又抓又啃,失去理智地嚎。我小声警告她,爹还在那边呢!我越劝她嚎得越厉害,我急忙关上门,用手堵她的嘴。可我爹还是听到哭声了,他捶门,模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我对着门外喊,没事!您休息去吧!没多久,爹那边真没一点声响了。我一惊,坏了!当即放下汪碧霞,打开门一看,爹果然晕在地上人事不知了……爹得的是脑溢血,急需动手术,医院要我们预交一万多块。我要汪碧霞守着,自己出去借钱。我先到我舅舅家,虽然我娘已死多年,但这些年我家一直与他们有来往,而且我的几个老表当年没钱读书,接受过我爹的资助,我想这节骨眼上他们总不至于见死不救吧。哪晓得,我还没来得及说,舅舅一家一齐向我诉起了苦,什么他们厂子要死不断气,他们早都活不下去了……我小跑着去找我的几个铁杆兄弟,有钱的日子我常请他们喝酒吃饭,现在他们做生意发了点小财,几千块钱总没问题吧!结果呢,竹竿说他的钱存在银行还没到期,猴子说他几万块被人借走三年了,至今都没还,胖子说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呢,我昨天几千块才打麻将输掉了……哎呀!不说了!老弟,到这时候我才明白,什么朋友啊,亲戚啊,都他娘的是假的,关键时候还是要自己有钱……空手回到医院,发现爹的住院手续都办好了,爹的床头还摆满水果。汪碧霞说,是何厂长帮的忙。我看着那张一万多块的缴费单,心里那个滋味啊,真是说不出……我晓得找工作是我的首要任务。我对汪碧霞说,先去街上看看,实在找不到再去隆源。我又去厂里看了一圈。老弟,不瞒你说,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设备,那一下我真好想哭,放着这么好的设备不用,逼得工人们四散谋生,这到底为的是哪门子啊?我在街上来来回回地转。一家商场招聘保安,我符合条件,可我不愿去试,这商场的老板是我的小学同学,当年他们家穷得连雨靴都买不起,冰天雪地里光着脚丫子上学,虽然他们成绩好,常被老师表扬,可我瞧不起他们,要是我现在给他们打工,我这张脸往哪摆?我去菜市场看了两圈,那里又脏又乱,贩菜的都是举止粗鲁说话像吵架的乡下人,跟这样的人混在一起我只会作呕。我又看到了澡堂里招搓澡工的广告,心想我这身蛮力气干这事倒合适,可是转念一想,镇子就巴掌大,我在澡堂里不定会遇到以前的熟人,让他们看见我在这种地方干这种伺候人的工作,多丢脸!能看的地方都看了,工作的事还是没影子,我懊恼地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凳上。石凳的上空是一棵樟树,正是换叶的季节,带着香气的樟树叶在我脑顶啪啪乱飞,我烦躁地拍赶着它们,心绪沉沉地看着不远处的厂子发呆。去玫瑰园小区!正怄气,我身边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但我没想到这声音是冲我来的,连头也懒得转。哪晓得那声音又响起来了,而且口气很火。喂!你聋了吗?去玫瑰园小区!我这才不情愿地将头转向声音那边。一看,离我不到五步远的地方有个又黑又胖的矮个男人,穿着一套黑西装,西装里套一件白衬衣,脖子上吊着一根比狗链子还粗的黄金项链,一看就晓得是个暴发户。他正满眼傲气地瞪着我。见我还没回应,他又叫,踩式!你没听见我在喊你吗?我再看一眼周围,这才发现我身边不远处停着一辆人力三轮车,就是镇上的人都称为踩式的那玩艺,你当年也应该见过的(我点了点头),原来他把我当卖苦力的了。我本想对他吼一句叫死啊!可是反过来一想,这家伙反正有钱,剁他一刀也无所谓。那台三轮车不是我的,但车主现在不在,我借用一次又有什么关系?我于是起身,慢悠悠地坐上驾驶位置,那家伙也跟着跳上车。我很快就把他送到了玫瑰园小区。他斜着眼问,多少钱?我晓得行情是不管远近统统收一块,我根本不把一块钱放在眼里,但我要跟他的傲气斗一斗,我估摸了一下,有意说,二十块!说完朝前面的漂亮楼房看。我等着他大叫一声,二十块?你把我当宝耍啊?我甚至还捏紧了拳头,等着他那黑乎乎的手掌向我伸过来。我等了好一会,没听见他的吼声也没看到他的手掌,一看,只见他正围着一堆板子看。他问,帮我把这堆板子送到这栋房子的四楼去,行不?我想我不能接这生意,把这堆板子搬上四楼至少要半个小时,而我用的是别人的车,我得赶快给人家送回去。于是说,不接!他问,多给点钱也不接?我说,不接就不接,给再多的钱也不接!看我转身要走,他立马拦到我前面,拿出芙蓉王烟,口气柔和了许多,说,师傅,你帮个忙吧!这下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那时候我身子比现在胖,加上头天晚上喝酒熬夜,楼梯间又窄,一趟就把我累得气都喘不上来了。他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又粗着喉咙埋怨起来,你怎么比我还没力气?我一听就心里来气,我当然比你没力气啊,我以前是堂堂的车间主任,几时干过这种卖力气的活?我没好气地对他吼起来,我不是搬运工!你别把我当苦力看!他斜我一眼,反问,你不是苦力是什么?你一个踩式还能去坐办公室?还能天天守一台电脑?去你娘的,给我一万块我也不干了!我猛地摔下板子,扭头就回。我把三轮车放回原处,然后垂头丧气地回家。快到家门口时,手机响了,是廖建军打来的。他喊一声许主任。我说都什么时候了,还主任不主任的!他问我现在做什么工作。我说,什么工作?打流!他说,你想不想出来干?我说,反正厂子靠不住了,不如出去混。他说,许主任你这就对了,你早就该这么想了。他说这话时口气里有些埋怨,我不好回话。我又问,你现在在哪里做事?他没回答我,只问我想不想去隆源干。我问隆源你有熟人?他说,这个你就别问了,你只说愿不愿意去。我晓得我只能去,但我不想显得太急切,那样自己太掉价。我说,我会好好考虑的,什么时候我们见见面吧。他说,不用见面了,你来时先打我电话。接完廖建国的电话不到五分钟,何经理的电话又来了。奇怪,这人的电话我接过多次,以前都没什么感觉,今天接起来却总觉有点怪。他说的还是那句欢迎我的话。这次,我不得不下决心了。我很小心地把我的想法告诉了爹。爹不说话,只有眼角溢出泪水。第二天早上,他——许戈的话将我带进回忆里。那年春天,周大炮在电话里说,老厂长死了,宿舍区老老小小都去送葬,几百人都哭。几个来省城办事的同事把许戈哭的场景描述得更绝。他们说,老厂长去世后不久的一个晚上,许戈喝了不少酒,然后又和大伙一起去歌厅唱歌,他唱他的拿手歌《铁窗泪》。起始,有人感觉他的声音像哭,暗暗发笑,可是后来,他们发现他是真哭,而且越哭越伤心,大家慌了神,赶忙劝他,哪知他一发不可收拾,最后丢下话筒跪在地上又嚎又叫,爹啊!儿子不孝,连块墓地都没钱给你选啊!……我问,老厂长葬在什么地方?对方说,许戈本想在公墓里为老厂长买一块地,可是拿不出钱来,社保给的安葬费又太少,幸好老家的堂弟有自留山……想到这里,我脑子里浮现出厂子那个偌大的球场,面前映出同事们挂满泪水的脸,在厂里时我从没感觉到这些脸和我有什么联系,可是现在再回想,我心里不由热热的。七我安慰了许戈几句,心里还在琢磨,技术秘密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许戈沉默良久,又说起他去隆源的经历。那天,我换了干净衣服,刮净胡子,一大早就往隆源去。我没去过那个涂料厂,弄不清厂子的位置,问了好几个人,人家也说不清楚。我只得打廖建军的手机,两人啰嗦了半天,才弄清原来就在何厂长老家那个方向。见到隆源厂的那一刻,我心里沉下一大截,他娘的!这也叫工厂?简直比我们厂的厕所还破烂,到这样的地方上班,只怕工作的感觉都找不到。我正迟疑着要不要进去找人,廖建军从平房里钻出来了。他老远就向我伸出右手,那派头就像县长接见镇长似的,我感觉很不自然,但还是装出亲热的样子伸出了右手。廖建军把我领进一间房子。房子里摆着两张旧木桌,一个比猪八戒还丑的中年女人见我们进来就起身。廖建军介绍说,她是隆源涂料厂的办公室主任,姓潘。那一下我怀疑隆源的老板脑子有毛病,办公室主任应该让能说会道长相好的人来干,他却偏偏给一个这样的丑女人,这不是成心倒客户的胃口?廖建军说完就抱歉地看看我,说他急着去办事,让我和潘主任先谈谈。我们的交谈还没开始,有个影子从办公室门口飘过去了。我追着那影子走出办公室,发现那人是周大炮,他穿着沾满油污的工作服。我喊了声周大炮。他转过身,脱掉手套,右手朝我扬扬。我来到他跟前。他问,你在这里干?我说,才来。他凑到我耳边轻轻地说,老子本不想来,可是没办法啊,家里几张嘴等着吃饭呢。说完转身走了。我又回到办公室,那个潘主任用鸭公嗓子向我说开了。她说周大炮是两个星期前来的,他说他是红旗厂的工程师,要我们聘他做车间主任,幸亏廖总清楚他的底细,只让他当操作工……廖总?我惊讶地问。丑女人解释道,厂里只有廖建军一人懂技术,何老板当然要让他当总工程师啊。我赶忙笑了笑,连说那是那是。这女人嘴巴特多,我还没从她的话里缓过气,她又叽叽呱呱地说开了,我们何老板,就是你们厂原来的何厂长,早就想自己出来做了,早几年,你们厂做新产品试验时,何老板就把廖总派去了,廖总读过高中,又是何厂长的亲戚,技术学到了手当然要来这里做事……我惊讶得把水呛进喉咙里,剧烈地咳了好一阵,水杯差点掉到地上,好在丑女人这会注意力还在自己的话题上,没怎么看我。丑女人的话还没完,廖建军又来了。他对我说,我们见何经理去吧。我跟在他后面,悄悄地问,何经理就是红旗的何厂长吗?他说,不是,何经理是何厂长的堂弟。廖建军见我很不自在,开导我说,过去的事就算了吧,老记在心里只会害自己心情不愉快。我不明白他话里指的是什么,是因为厂子技术泄密挨打的事?是那批货的事?是厂子技术资料被人调包的事?还是包括所有这些事?他的话模糊笼统,可是他的神情却给我他什么都晓得的感觉。走廓上很黑,我跟在廖建军后面走着,模糊中看出对面有个女人正朝我们走来。那女人个子单瘦,走路摇摇晃晃,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我感觉这身影好熟悉,但因光线暗一时认不准。再近一些,她对着廖建军笑了笑,也许是模糊中没看出后面还跟着我,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转身进了屋,但我还是认出了她,原来她就是我们厂的档案管理员。我想,她来这里搞什么?看样子她跟廖建军很熟,对周围环境也不陌生,未必她也在这里上班?廖建军看着满脸惊讶的我说,这是我姨妹子,早就是隆源的职工了。我疑惑地问,姨妹子?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你有姨妹子?!廖建军脸红了,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姨妹子是指相好的。我一下子明白厂子技术资料调包的原因了,暗暗地连骂三声日他奶奶的。进了何经理办公室,看到正等着我的何经理,我的脸一下子烧到了脖子根。何经理也脸红得像烧红的烙铁。老弟,你说何经理是谁?我摇摇头。对面的何经理不是别人,就是前几天把我当苦力的那个又黑又矮又胖的家伙。我恍然大悟,想不到,事情是这样!老弟,还有件事我一直闷在心里,除了周大炮,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有天正上班,周大炮跑过来悄悄对我说,他发现隆源的一个保安就是上次打过我的人。我惊讶地问他有什么证据。他说那保安左手腕上有一块很扎眼的刀疤,那天打完我后他跑得最慢,他从后面赶上来时恰好看到了。我说,那次混乱中我也看到一个人的手上有一块很醒目的伤疤。后来我一直注意那保安的左手腕,那手腕上的伤疤真的和我当年看到的一模一样,是一条一寸多长的肉坨坨。隆源的保安都是从黑社会请来的,其他保安都换来换去,只有他一直留在隆源。啊?我惊讶地叫了一声,脑子里迅速掠过许多怪念头。许戈闷闷地喝得凶,一杯接一杯。那——你后来在隆源工作愉快吗?我夺下他的杯子,问道。哪来的愉快啊?一开始就栽进别人精心设计好的陷阱里,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窝心得很哪!可是他们给我开了比厂里多一倍的工资,我只好六月天给猪打扇——朝钱看!我问,廖建军不是很不错吗?他怎么就不能为隆源开出合格产品呢?他脸上的失落立刻不见了,转而露出小小的得意,说,这是老天给我留下的一口饭呢。当年试验时,有个老专家教我往主要原材料里加一种辅助材料,说这样就能让产品含量稳定,我把这招用上了,果然灵验。廖建军一直不能给隆源做出合格品,就是因为专家教这招那天他正好有事回家了。老弟,这点小技巧技术资料里没写,可生产中就是起大作用呵。哎!幸亏那时我留了一手,不然,就没有我今天的双倍工资了!现在,懂这点技巧的那个老专家死了,他们离了我质量硬是上不去。我替他高兴,说,这叫双赢,老板的产品质量上去了,你也获得了好的报酬,还体现了自身价值。他眉毛又拧成一堆,这哪叫双赢?这简直是阴谋,是偷盗行为!我也不知不觉做了盗窃犯的帮凶!当年,姓何的跟县里签过协议,他拿一百多万买厂子,县里再用这钱给退出去的工人办社险,他还答应给留用的工人交保险,结果呢,这家伙说话不算数,害得这么多人的保险现在还悬着……我突然想起了此次回黎镇的任务,便向他打听周大炮的近况。他语气沉重地说,周大炮好可怜,上班时手被机器绞断,为了接手他老婆把房子家俱全卖了。他妈的资本家真心狠啊,人家为他的厂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扔下2000块钱就不管不问了。周大炮的老婆去厂里找他,他的保安把她扔了出来,像老鹰拎小鸡般……我说,周大炮这是工伤,姓何应该负责啊,周大炮为什么不去找执法部门呢?许戈又摇头,没用!这年头,理再多,没钱也是假的!咦!我就是想不通狗娘养的资本家,打高尔夫球去洗脚按摩有的是钱,可怜的工人命都难保了,他们的钱袋却捂得那么紧……老弟,你不晓得,现在的何老板再也不是过去的何厂长了,他不跟工人签劳动合同,上面来检查,他有的是办法应付,工人说不得,一说他就赶人家走……出了酒吧大门,我们围着厂子围墙走。许戈伤感地说,老弟,一样的厂房,一样的产品,不知不觉就换了老板,我怎么也看不懂,好像地球一个晚上倒过来,我们再也站不起来似的。我想安慰他,公家厂子和私人厂子都是靠劳动赚钱,却又自觉这话虚飘无力,像风中飘荡的树叶。两人默默地来到一块空地上,路灯光照着空地的一处,空地显得相对狭小。许戈问,老弟还记得那年厂子起火的事啵?我说,怎么不记得呢?那次,你为挽救厂子的财产立了大功——那天中午,车间失火,一时间浓烟滚滚,火势迅速漫延,而厂里的消防队员们已回家,同事们围在这块空地里不知所措。慌乱中,许戈一声大吼,不怕死的跟我来!说完冲进火里……许戈带领大家救火成功,物资奖励精神表彰还有厂领导的慰问让他真正过了一回英雄瘾。模糊的路灯下,许戈心事沉沉,要是厂子现在起火,我可不愿再犯傻了……老弟,你晓得我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吗?我摇头。我好想对着天空,歇斯底里地狂笑一番,把心里乱七八糟的往事全抖掉,可是我不能,我帮了姓何的,就是欠良心债,无颜面对苍天啊!人一辈子可以没饭吃,可以没衣穿,就是不能没良心……第二天上午,我从周大炮家出来,又碰上了许戈,我惊讶不已,才一个晚上,他像换了个人似的,脸上的晦气跑了,眉眼也舒展开来,声音宏亮了。他说,老弟,我辞了职,轻松了!我正要问为什么,他的手机响了。他看看号码,神秘地对我笑笑,是何老板。我听出电话那边,何老板口气很急,说只要许戈不辞职,他愿意每月再加两千。许戈沉着地答,不想再改变决定!我想,哥,这下你终于可以对天大笑了。提醒您本文地址:相关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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